竹内好: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作者:竹内好

中译:胡桑

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

本文系竹内好《何谓近代》之第一章,原标题为“介绍文化之方法(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II)——以鲁迅为中心”,完成于1948年1月。竹内好,现代日本杰出的思想家。他在1934年与武田泰淳等人发起组织中国文学研究会。在六十年代安保运动前后成为知识界的精神领袖。对于竹内好而言,中国不是外在的“他者”,而是自我否定的内在契机,竹内好把中国、把鲁迅变成了自己一生奋斗的精神原点。此书根据英文版翻译,原名:What Is Modennity? Writings of Takeuchi Yoshim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 由Richard F.Calichman编译并撰写序言。感谢日本早稻田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中国文学专业的池田智惠在翻译过程中给予的殷切帮助。封面图片为竹内好。

鲁迅很早就为日本所知。许多日本作家来上海拜访他,随后就把会见的印象记录下来。但是,鲁迅却曾对这些作家(如长与善郎 )有过不满:他们完全错会了他说话的意思。尽管如此,他说,因着民族状况的差别,相互之间的理解是有难度的。一般而言,这些拜访过鲁迅的日本作家并未仔细阅读他的作品,仅仅是倾羡于他的名声。换言之,他们的拜访完全是政治的。他们是作为“支那浪人”(China ronin) 而不是作家去拜访鲁迅的。从日本作家的角度去接受中国文学,就会忽视鲁迅,就像他们对长与善郎的忽视。这些作家拜访鲁迅时,从未感到焦虑,也就不可能受到鲁迅的感染。这样的心理曾存在于日本文学,实际上如今也并未消失,它想当然地处事而不加任何反省。此等孱弱的心理致使文学委顿。这是因为,在日本,作家们尚未意识到此种心理的厉害关系,而正是它导致“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这样的闹剧上演。

鲁迅把中日作家间相互理解的困难归结于民族状况的差别,他的这一描述让我深有感触。这并非单纯地抱怨个人不被理解,而是在批评如此缺乏理解之根源。这里,我们能够辨认出鲁迅对这些无知的日本作家的同情或怜悯。鲁迅深知,无论从哪方面讲,日本文学总是十分优秀的。他熟悉这些作家所创造的文学样式。他完全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兴趣去理解他,他们因各种成见和先入之见而盲目,更甚者,他们还拒绝怀疑这盲目。某些人大概会张皇失措竭尽所能地去对付这些毫无焦虑的人,而最高明的会把此种误解视作诸如“民族状况的差别”之类的东西。

1906年2月底鲁迅与仙台医专同学的合影摄于日本仙台。左起:大家武夫、三宅、鲁迅、福井胜太郎。

鲁迅在1934年给肖军的信中这样写道:“中野重治 的作品,除那一本外,中国没有。他也转向了,日本一切左翼作家,现在没有转向的,只剩下两个(藏原和宫本 )。我看你们一定会吃惊,以为他们真不如中国左翼的坚硬。”这段引文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鲁迅对日本文学的理解的广度和特点。它剥落了笼罩于文学之上的光芒。然而,这一番批评不是对进行“转向(Tenko)” 的日本作家的指摘,也不是对“中国左翼的坚硬”的自我吹嘘。鲁迅接着写道:“不过事情是比较而论的,他们那边的压迫法,真也有组织,无微不至,他们是德国式的,精密周到,中国倘一仿用,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了。”

此处,我们可以发觉,鲁迅对两国军事文学颇为了解,但不受此种视野的限制。相反,他以作家的立场去关心日本文学,有人说,这感受是设身处地的,实际上,他把自己投入到了日本文学的内面,以便体会自己的反映,他反对仅仅从外部看取事物。换言之,他的批评得自行动的现场。

鲁迅这里提到的“中国的左翼”似指成立于1930年的“左联”。这个组织遭遇到的权威的压迫与其说是德国式的不如说是亚洲式的。尽管它最终解散了,但引起了1936年(鲁迅死的那年)的大论争,它最终被“统一战线”代替,“统一战线”是为抵抗日本侵略而成立的。它与左联有着为我所不知的诸多关系。不过我知道,它催生了为反侵略而组织起来的“自由大同盟”。 “自由大同盟”的历史作用就是一颗催生“统一战线”的炸弹。很明显,就像“日本普罗文艺联盟” ,这个同盟不是一种个人组织或行动,而是一个大众组织,它孕育了“统一战线”的新生元素。它保留了1936年大论争的许多因素,“统一战线”形成之后,文坛似乎开始分裂(集中围绕在如何组织战线的问题上)。此时,鲁迅站在少数派阵营,他在里面倾其一生与公共意志作斗争。据我记忆所及,鲁迅在这种情形下的“坚硬”全然是他对左联的坚守。左联组织松散,迫于遭受的压迫(这种压迫和日本的十分悬殊,在某些特定的方面甚至更加恶劣),左联不得不减少活动,且无法扩充成员。那时,日本的帝国主义侵略政策日益明目张胆,左联作家们要站在人民的立场去拯救他们的国家的热情逐渐高涨。中国共产党倡议要无条件地建立统一战线。然而,或者说正因为如此,鲁迅益发坚守左翼的传统。“统一战线”转变为“人民战线”,对此,他的反应很顽固。他的死却成为一个调节,这是人们在说“鲁迅精神”时常常提及的。

如果不作进一步探究,要全面了解这场论争的特点,是着实困难的。我们无论如何应该清楚地看到,鲁迅的行为不存在内在矛盾,他也不极左狂热,正如他的论敌所说的。事实是,鲁迅在不停地斗争。他既不爱出风头,也不拉帮结派,这在文坛有目共睹。鲁迅总很消极。1930年,左联成立时,其思想十分接近共产主义。(但必须注意到,鲁迅从来不说自己是共产主义者,只说是共产主义的战友。)这就是说,他的反帝反封建主导思想轮廓鲜明,没有任何增补。对于前近代的表面上是殖民地的中国现实,这样一位共产主义者是真实的。

左联成立之前,鲁迅艰难地与“革命文学”(如普罗文学)论争。这场论争其激烈程度不下于1936年的那场。鲁迅察觉到“革命文学”的浪漫主义倾向——就像日本新感觉派的突然“左”转。作为对日本作家转向的回应,一群中国最进步的作家成立了一个大众组织性质的联盟,并最终导致抗日统一战线的诞生。


藤野先生赠鲁迅的照片

对我来说,要历史地评价日本普罗文学(它完全以日本文学之进步为目标)的功绩,中国左联是一面极好的镜子。左联承认与日本普罗文艺联盟有紧密关联,但我必须说,从根本上,两个组织是相异的。为什么日本没有建立“左翼作家联盟”?作为对此的回应,还可以问:日本为什么没有产生鲁迅式的人物?这两个问题应该以鲁迅对“民族状况之差别”的关注为基础来讨论。日本资产阶级文学传统之所以如此单薄,其明显的根源是缺少鲁迅式的人物,但是仅此而已吗?这背后存在“民族状况的差别”吗?即使把自二叶亭四迷以降的整个日本文学史压缩为短短几年,我以为也是很难找到鲁迅式的人物的。

鲁迅从日本文学获益很多。作为一名明治末期来日的留学生,他通过其日语和德语知识,吸收了大量近代欧洲文学的养分。这种方式虽然很独特,例如,他能讲德语,却无法真正投入德国文学——除了尼采。(尽管,他晚年显示出对海涅的强烈兴趣,并打算阅读他的作品选。)比起德国文学来,他更感兴趣的是用德语翻译的一些弱小民族说创造的文学,比如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巴尔干国家的文学,以及斯拉夫语中反抗压迫的诗歌。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这样解释鲁迅对这些文学的兴趣:他从中发现了某种重要信息。这一兴趣是时代的反映,他的很多同代人表达过类似的趣味。无论如何,追问日本在大量吸收外国文学中到底有何收获是有价值的。当日本作家引进欧洲作家的大量著作时,其接收方式和鲁迅的相当不同。日本作家在一流文学的屁股后面疲于奔命。即言之,他们只追寻那些被认为是代表欧洲主流文学的作品,首先找出其中最优秀者,然后加以研究。一般而言,这样的接收是受制于日本文化的。日本文化一心想靠赶超欧洲文化而全面实现近代化。在早期的日本文学中,这并非普遍现象。在政治文学的高潮期,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开始盛行起来,可以见之于二叶亭四迷的翻译中。到森鸥外和上田敏时代,这种态度几乎消失,代之以另一种信念,即:近代化=欧化。(当然,这并不是说,森欧外翻译的《浮士德》缺少对歌德的领会。)对近代化的这样一种看法与日本的国家基础是相互联系的,其余绪至今未绝。

日本文学是如何看待鲁迅对外国文学之接收的?答案如下:把它看成落伍的表现。鲁迅通过对欧洲主流文学的观察,介绍进来的几乎都是二流作品,这些作品十分冷僻,远离主流。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鲁迅有意忽略欧洲主流或一流文学,选择翻译其他那些作品,这代表着一条间接的近代化之路。这位近代文学的先驱单单同情那些并不重要的文学,这个事实已经解释了他的落伍——至少表面看来是。

但是,真实情况是,鲁迅并不以为这些作品应该被看作世界文学主流,他也并非不想翻译歌德、托尔斯泰。相反,他殷切地期望所有近代文学的作品应该被译介进来,并且要努力实现这一目标。再没有比鲁迅更加渴望培养年青外国文学学者了。但他坦言翻译这些巨制,精力不足。他称赞日本翻译文学之丰富,以及对外国最新著作的阅读、吸收。他不仅鼓励年青学者这样去做,并且对那些国外最新著作的利用甚至胜于日本作家自身。终其一生,他从未停止过翻译,只要稍稍瞥一眼他晚年的翻译著作,就可看出他在译介国外最新著作方面所花的心血。鲁迅利用日本的翻译文学时,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不论其多么幼稚和瑕疵毕现,还应注意的是,他对木刻绘画的全面介绍。但他并不爱出风头。他还与那些借着象征文学时尚或新潮的外国文学(即使是苏联文学)为虎作伥者进行论争。在这些论争中,他试图暴露出那些作家自以为是的嘴脸,他们倚赖着瓦雷里、罗曼•罗兰、卢纳察尔斯基这样的权威。


鲁迅与内山完造

鲁迅在这里的态度可以与他对日本文学的接收联系起来,同样,他并不注目于日本的主流作品。他从不因作家的主流名声或地位而去介绍他们——无论是来自世界文学还是日本文学。他留学期间正是日本自然主义的高潮,他并未介绍日本或法国自然主义的任何作品。他与周作人共同编选的《日本现代小说集》(1923年)是项精彩的工作,清楚地表明编选者对他们的主旨有独到的理解。(这本书被芥川龙之介 引入日本,说明他的理解同样独到。)我们可以进一步猜想,鲁迅对日本文学是多么具有批判性(就像周作人,虽然他的观点与鲁迅不一样)。鲁迅的兴趣集中在日本文学中诸如有岛武郎 和厨川白村 这样名声稍逊的作家。这应归之于尼采的影响,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尤其明显。鲁迅对晚年的芥川龙之介表达过极大的敬意,曾经打算将其著作介绍到中国来。鲁迅对日本文学的阅读(如同别国文学)集中在那些他认为最重要的著作。那些只因倾羡其名声而来沪拜访他的日本作家,态度则完全相反。“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这是鲁迅当时的态度。

鲁迅决意只介绍那些不论名声而是在他看来最重要的著作,这是他强大个性的一个体现。我们一定记得,鲁迅杂文中所具有的这样一种个性力量。孙中山可以被视作和鲁迅同一类型的人,这种类型同样被日本人认为是落后的。日本人整体上不能理解孙中山的观念和行为,这种无能延续至今。

这里,我在接收欧洲文学(欧洲文化)方面区别出的鲁迅和森欧外之间的不同类型,恰恰反映出中日发展之基础结构的不同规则。日本的近代化作为可能性的成功实际上少得可怜,因为日本相信最终会来临。然后,日本向外侵略,借此解决实在性和可能性之间的紧张导致的国内矛盾。在一片争论声中,一项侵略朝鲜的政策出台了。这里,我们能看到一种叫做“普鲁士式样”的运动规则。这种式样可以看作是靠着被殖民者的欲念而变成殖民者以摆脱殖民化,这在以下倾向中也有所体现:即为克服自己的落后而追逐新事物。鲁迅将这种自大的生命力量称作“日本人的勤奋”。当这种勤奋在自我意识层面出现时,它可以被看作是迈向先进民族的漫漫长途中发生的类似近代化的东西。这样,日本文学就不断地转向国外,恭迎新兴事物。此间一直存有希望,即使日本文学落后,要做出某种特定的许诺,并以牺牲自我而告终,希望仍在。自我绝望最终来临,实际上它却转化成了希望(如太宰治 )。鲁迅的绝望并不在日本产生,也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在那里产生,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理解不了它。

鲁迅的原则与众不同,因为创造他的与众不同。就像日本,中国在清朝晚期经历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运动,虽然它不幸失败。由曾国藩和依附于他的高层政府官员发起的这场变革失败了,与康有为和他那帮更低一级的官员命运相同。这些失败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头脑之中,并开始把民族发展的基础结构从向下向外的变为向上向内的。尽管,孙中山成功地推翻了统治中华各民族的君主专制,这一成功同时也是一次失败,它诱发了具有国际背景的军阀复辟。这些事件让另一场自下而上的人民革命成为必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自这场革命中爆发。这个运动自下而上地发生,并在内在的方向上进行。这是一个让鲁迅成为可能的基础,他消极地建构自己,拒斥从外界而来的所有新鲜事物。

但是,我在这里严格地限制对主流的讨论。我提到鲁迅类型和森欧外类型,我是想指出社会观念运动的不同原则,而不是区分人类个体精神的不同情形。换句话说,存在着一种类型,它试图破坏鲁迅所代表的东西而产生森欧外所代表的东西,还存在着另一种类型,它把森欧外的因素吸收或同化到鲁迅的因素里面。像胡适或林语堂这样的作家就代表着鲁迅类型的反面,但他们尚未成为主流。我们通常说——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胡适是1917年文学革命背后的领导性力量,历史地分析可能揭示出,文学革命事实上代表了鲁迅因素和胡适因素的出场。这与中国在1930年的情形相似,当时左联从革命文学运动中脱颖而出。当胡适试图把民主介绍到中国来时,鲁迅并不公开地反对他,只是暗暗嘲讽他天真的乐观。那时,鲁迅的“悲观”业已诞生,这使他不再抱有民主可以拯救中国的幻想。因此唯一可做的是写作,带着绝望,但不以为能得救赎。这超出了写《狂人日记》的经验。


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

鲁迅反对林语堂1925年提出的“费厄泼赖”(fair play)。假使有人将资产阶级的道德介绍进来,而没有给它提供基础,费厄泼赖必定会变形。一旦费厄泼赖失去其公平,它会变为一种仅仅使强者更强大、弱者更弱小的力量。鲁迅抓住这一要害,并非通过知识,而是来自经验,准确地说,他的“绝望”建基于同样的经验。这里的“绝望”与任何外在救赎之缺席相关。鲁迅看到的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而且一个人并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吃掉。更甚者,一个人还要被迫参与到吃人中去。这不是单单意味着:世界是邪恶的,他必须进一步消解这一观念:世界不仅仅是邪恶的。在击毁邪恶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找到邪恶。一个人从善良人的立场去旁观邪恶,此时他实际上是置身邪恶之外。反之,一个人自己的邪恶只有无力去掩饰它时能被发现。

日本文学怎样看待像鲁迅这样的人?他们被看作落后,即发展中民族的封闭群体之典型。真正的问题是对落后的这种特定反应,当然日本文学意识不到这点。日本文学自以为已经逃脱这种落后,至少是将来能够逃脱。这里包含着很多可能性,一种被认作是自信的假想。虽然这种文学并不把自身看作已经近代化了,但它确信这种近代性在未来的可能。它知道,当近代性被介绍到日本这样落后的社会,它的本性会发生转变,但是对真理或权威近代性的追寻可以一再开始。期间充满了试验和错误,因为日本文学以为不可能来到穷途末路。日本社会错误地以对外侵略赖解决它的矛盾,同样日本文学试图凭借从外部寻求新事物来消除自身的贫乏。日本认为对困境或障碍的规避是进步的明证。当它看到其他国家起来反对同样的这些困境,它依然将自身的落后投放到它们身上。奴隶保持着希望仅仅因为他相信自己某一天会成为主人,那时他有可能不再是奴隶了。这样,他就不再把自己当成奴隶。令人无法理解的是,绝望来自一个人不想看到自己是奴隶或主人。当奴隶把自己当作奴隶,这最终会让他有可能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对此,鲁迅将中国历史描述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摇摆: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提出作为“现在的青年的使命”是“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 从对日本文学的观察来看,这样一种对传统的拒斥可以被认为是歇斯底里的征兆。

对日本外界的新事物常常以流派的形式进来。普罗文学就是一个例子,那些期待着它的作家把它制造成一个权威。这种反权威的文学变成了一个权威。当权威变得反对现实并在日本失去价值,另一个权威就会被找到。鲁迅创建左联,但反对(或否定)普罗文学的权威,这样的事在日本从未发生过。甚至时至今日,当日本面对着作为战后恶果的困境时,唯一发生的新兴文学运动仍然是那些法国类型的、苏联类型的、中国共产主义类型的等等。作家们知道不能将这些类型直接介绍到日本,但他们只是思考如何适应它们。他们将法国的、中国共产主义的类型视为首要的,这种观点很奇怪。这些事情证明了日本文学的自卑,它拒绝看到自己的困境,拒绝面对自己的奴隶本性。

通常的说法是,日本文化的分裂源于自身,比如我们看到的,岩波文化和讲谈社文化 、城市和乡村等等的区分,这导致了关于怎样弥合分裂的争论。但是日本文化真的如此分裂?如果是,那么是否会有人为这种分裂感到苦痛,但没有这样的人。认为日本文化是分裂的,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显得奇怪。因为,在这个国家实际上只存在一种表面上的文化多样性,似乎各文化之间千差万别。

鲁迅所谓的“民族状况之差异”是个重要的说法,必须彻底地加以研究。通过这个概念,他似乎还提到诸如区分社会和意识的不同发展(或扩张)规则之相异的基础结构。或许,他指出的东西比这还要深刻,即一些东西它可以区分那些意识到自己奴隶地位的人和太过奴化而排斥这种意识的人。我觉得,鲁迅把日本文学看作奴隶文学,因为他希望那些奴隶变成主人。这就是我在他的“民族状况之差异”这话中所感受到的。事实证明,日本文学的极端奴性在于自奈良时期 以来的劣势情结,日本文化想从中国文学的影响中解脱出来却失败了,它甚至从未意识到这种失败。这也表现在日本对他者的依赖上,它试图(徒劳地)靠融入到欧洲文化从而克服中国的影响。日本文学具有根深蒂固的本性,害怕独立和自由,而这让它对自身的奴隶本性视而不见。关于这点,我们也可以在以下事实中看到,比如:反对用片假名而用汉字写“法国”二字,对日语词典和日汉词典不假思索的日常运用,所谓的“支那通”对中国并非有意的隐隐蔑视等等。这里必须探究的是,日本文学落后特征的不同类别,包括视鲁迅为落后,但鲁迅恰恰从奴性中解脱出来了。

鲁迅晚年用日语(无论内容和形式都是)写过几篇文章,文中他对日本人民很感兴趣。日本文学从未对这些作品有所反应,虽然当今鲁迅十分流行。对我来说,鲁迅对于日本文学必不可少,但这种需要最终成为多余。缺少了这种需要,读鲁迅变得毫无疑义。我担心的是日本文学会将鲁迅变作权威,把这位人民的诗人扭曲为官僚主义文化的偶像或神像。这一危险是真实的。难道我(不仅仅是我自己)不曾把鲁迅作为一个鲁迅类型来思考?

 

(转自泼先生PULSASIR)

江汀诗歌作品选

 

江汀诗歌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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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简介:

江汀,安徽望江人,1986年生。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现居北京。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著有诗集《明亮的字码盘》、《来自邻人的光》、《寒冷的时刻》。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或许会有一丝烦躁。

但他将理智地找到新的乐趣,

有点热,他打开了窗。

 

而我不闻那声音已有五年。

我坐在异乡,口含苦味的药片。

我仿佛悟出了一种新的生活,

张开嘴,却没有什么可说。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认识了火车经过的那片干枯原野。

城市在封闭,运河上有一片绿色的云。

 

进入黑暗的房间,像梨块在罐头中睡眠。

他的体内同样如此,孤立而斑驳,

不再留存任何见解。

 

可是旅行在梦中复现。在夜间,

他再次经过大桥,看见那只发光的塔。

它恰好带来慰藉的信息。

 

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

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

来自邻人的光。

 

 

 

给某位不相识的隐士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沉默,

每日注视窗边的花饰。

这小小的皱褶从未提醒我,

生活中持续着的窸窣声响。

 

但过去的困难仍然到来,

在这个寻常夜晚,我没有睡着。

我羡慕那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反复擦拭那盏路灯。

 

我坐在桌前,反复地臆想他,

我确信那绝不是一个幻影。

凌晨的马路在丁当作响,

它召唤我投入怀抱;任何一个怀抱。

 

我迈着儿童的步子,

假装醉醺醺的,开始敲打

街边的第一扇门。这就是那个不真实的时刻,

我看见的只是个愤怒的睡眼惺忪的男人。

 

我礼貌地道歉。白昼像油滴一般凝聚。

一个颓丧、贫乏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追过来,

当他的身影渐渐盖过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再复返的战栗。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起身,

——我莫名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洗漱,我开始走动。

汽车的声音在墙外轰鸣,

壁龛上佛像的脸色我看不清。

 

木门的把手发凉。

不知何时我穿上了拖鞋。

邻近的房间,红色的蜡烛没有熄灭。

 

一个宽绰的仓库在等着我,

堆积着我未结识的物品。辨认标签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们。

 

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上升,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争吵已经结束

 

 

争吵已经结束,

但船仍在颠簸。

一些夜晚的火光被我记起,

它们究竟来自哪里?

 

但是凉风吹来,

这是时间的凉风。

我已无法向你说明什么,

既然待在船舱的底层。

 

已经就要到达对岸,

我为什么发出叹息?

我将打开窗子,眼见海藻

缚住了指针。

 

在某个大厅里,世界发白。

我已找不到你的位置。

卡珊德拉,请告诉我,

船儿的颠簸真会遣散一对夫妇?

 

一个迷雾散去的清晨,

我正辨别出神庙的倒影。

(请不要擦拭我们,

这些宇宙的尘埃。)

 

所以我觉得这一切来自书本,

桌上传来振动,那是你的手机。

或许我在啜饮明亮的红茶,

而特洛亚人的船桨搅起了泡沫。

 

 

 

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

 

 

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

但这也意味着某种告诫。

我看着你,从一场聚会上离席,

尽管街上刮起强烈的风。

 

而你认识那么多的巷子。

它们中间,苍白的积水在结冰。

你明白,一切无可避免地成为现时;

时代的路边尽是店铺和灯笼。

 

那么多的梧桐和杉树在震颤;

一个小时的折痕经过我们;

某个秘密已经向你呈现。

 

远处灯火通明;你将动身回返。

我感到身体衰弱,天空低垂;

并且看见一颗晦暗的星。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如阅读自己的忧虑。

我每日查看,并记住他们,

不经意间,像幼时做过的众多次练习。

 

有时,一阵陌生的香气从天上坠落,

进入笔记簿上的确定一页。

而我恰好从城里回来。

 

呼吸伴随电梯缆绳的摩擦声。

忧虑跟着我回到这一层。

雾气进入了走廊,像墨汁被稀释。

 

像毛衣包裹着我们,你很难说出那种不适。

他们有他们的真实。

他们涌来擦拭玻璃。外面灯火通明。

 

一个被训练过的黄昏,进入我们的语音。

我和那么多的幽灵们互相辨认。

城市蒙上了灰尘,如白色雕塑,废弃在童年画册里。

 

 

 

人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

 

 

人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

在东方,人们伸耳关注着教堂!

 

教堂内奇怪的审判

——已经结束。

油漆的天花板上

有各种各样的试图。

 

他的下午已经结束,

坐在窗前的人——内心发白。

成熟的麦穗把灵魂压垮。

就这样,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

 

越来越迫切,众神的睡意

垂落在我日益丑陋的脸。

历史——蓝色墙壁!

我们——暂时发绿的爬山虎。

 

 

 

“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

 

 

“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

那就是等待基督的诞生。”

我羡慕保罗的使命,

大马士革——在我的嘴里

好像一块方糖。

 

地铁里的交谈结束。

地面潮湿。

空间像刀片一样涌来,

切开橙子一般的生存,

——我品尝着自己的躯体。

 

唉,我要如何把握那些主题?

白天的光线回旋着下沉

——我该如何理解那精湛的趋势?

我多么赞赏那些比喻的光泽。

 

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认出它,

——永恒正在试穿它的衣服。

我想请教曼德尔施塔姆,

失去了羞耻感,你该如何写诗?

 

一个愿望就这样到来,

那个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抬头。

我没有领受保罗的体会,

却望见树枝围圈中的月亮。

 

 

 

奥西普

 

 

四月被轻风吹来,

原野上谁在飘荡?

正午将被燥热驱赶,

路上的人们惦记起善良。

就在这四月的下午,

抬头可以望见月亮,

多么美好,

可是有个人

从美好生活中开始晕眩,

他怀抱自己走过街头。

 

上帝收回他的赠予,

月亮就成了十字架。

生活本质上的缺陷

恰如土地的裂痕。

童年的噩梦隆隆而过,

荷马在房间的一角沉溺。

我们活着,我们心里有着把握,

即使没有世纪,痛苦也高过粮仓。

彼得堡,请将我流放到远东,

那里的人民不信东正教。

 

我要赞叹北国的天空,

它比我的忧愁更蓝。

一旦伏尔加河抹去迷雾

我就动身启程,

因为那儿的隐晦

像植物般疯长。

有人开始保佑我的死亡,

他从污泥中看出我的影像。

谁也不晓得那个人的真实命运,

丘壑和道路堆积起来,

白夜的天空,桦树和雪,

辽阔的幅员好似黑色面包。

苦役和诗歌可真像一对兄弟;

一个养育精神,一个慰藉肉体。

冬天和春天开始了内战,

有人在睡梦中出生和死亡。

耳朵和眼睛成为陆地和海洋,

有人在呼喊着,要我扮演他的一生。

 

历史是个永恒的女人,

我上一次遇见她

是在一九一七年,晚会上

我远远地向那妇人瞩目。

但今天我又在旷野里遇见她,

一位少女,如此素静,

像一面水潭。

我在那儿洗脸,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们是神的倒影,

而神,触不到自己的存在。

 

 

悲伤

 

我在这条街的骨髓中旅行,

每日领受一份它的寒冷。

修路工人们正在忙碌,

铺下这一年度的沥青。

 

但初春傍晚的红晕

正离我而去,

仅仅留下模糊的预感。

在其他场合重复呈现。

 

雾气堆积在地铁入口,

像受伤的动物在蜷缩。

车厢里,人们的脸部如此之近,

他们随时能够辨认对方。

 

以漠然,以低垂的眼。

长久、缓慢地储存在这区域。

肃穆地等待被人再次发现,

在背包中,在城市的夹层。

 

摘下各种式样的帽子、围巾,

意识残留在绒布上。

我们惯习于这些形式,

在一阵大风吹来之前。

 

没有携带随身物品

也不借助任何比喻,

从它们那里逐级堕落,

或艰难地提升。

 

后来,一个女孩涂抹护手霜,

气息向四周扩散。

间或有灯光灭去,

印象暂时地消逝片刻。

 

继续擦拭这些秩序,

这抽象的生活,这些轰鸣。

一个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眼镜,

观察这些陌生人。

 

而多余的眼睛,先于我们而在。

沉默无言的生活

与诗歌无关;

心灵像晚餐一般成熟。

 

幻想中的店铺悉数敞开。

因和果同时陈列。

因和果纠缠在一起

好像死人无法分开的手指。

 

我们跟着钟表在世上漫游。

想想勃鲁盖尔的那群盲人。

我们对空虚做出

日和夜的姿态。

 

但困顿将保护自己,

我要重新收集那些忧虑。

它们分散了,像面包的碎屑。

我听到外面的洒水车之声。

 

很快这条街将被浸润,

像钉子嵌入木板,

像浅显易懂的教诲

在一颗心脏凹陷的地方。

 

几十年的忧愁

悬在空中,

瞪着这个时代。

唯有它看见我们的重影。

 

我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

回到他的家中,

直到他确证自己

沉入某种重复过的睡梦。

 

但星斗们还停滞在那里

像狗群游荡在夜间的车库,

他们向我们抛掷杂物。

因为白色的智慧无家可归。

廖亦武访谈:“六四”后监狱里创作出的《毛时代的爱情》

“六四”后监狱里创作出的《毛时代的爱情》

Courtesy of Zhifeng Liao

流亡德国的中国作家廖亦武 Courtesy of Zhifeng Liao

罗四鸰
 

2016年4月7日

1966年文革伊始。庄子归17岁。为了上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他第一个上台,在誓师大会上打了自己 父亲一个耳光,还把出身军阀家庭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之后,庄子归的命运犹如一只蚂蚁一样,在时代的波浪中起伏:参加过红卫兵的文攻武斗、作为知青下放到 农村接受改造、返城后又逃亡到西藏。在从西藏回成都的火车上,他听到了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之后十年文革结束。在这十年中,庄子归分别与四位女孩发展出没有 结果的爱情。这便是流亡到德国的中国作家廖亦武最新小说《毛时代的爱情》所讲的故事。

小说初稿秘密写于1993年的四川监狱,经多次修改,在今年3月8日最终定稿。中文本与英译本有望在今年推出,英文翻译为季羡林《牛棚杂忆》英文版翻译江晨欣。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县,父母均为中学教师。文革期间父母离异,他曾沦为流浪儿,1980年代成为先 锋派诗人。因在1989年天安门大屠杀凌晨写作并朗诵著名长诗《大屠杀》,以及组织拍摄诗歌电影《安魂》,廖亦武于1990年3月被捕,以反革命宣传煽动 罪获刑四年。出狱后,他多次化名出版《沉沦的圣殿》《边缘人采访录》《中国底层访谈录》等书,它们旋即遭官方禁止、销毁,却成为盗版市场的畅销书。 2007年,《巴黎评论》(Paris Review)发表了《中国底层访谈录》片段,2008年5月该书英文版《The Corpse Walker: Real Life Stories: China From the Bottom Up》出版,让廖亦武在海外一举成名。

2014年3月,柏林,刘霞攝影展上的廖亦武。

2014年3月,柏林,刘霞攝影展上的廖亦武。

Courtesy of Ali然而,在中国,他的言行依然受到严格限制,曾多次遭警察抄家,前后搜缴手稿几百万字,仅《六四·我的证词》便重 写了三次。在2011年台湾出版的《六四·我的证词》前言中,廖亦武讲述了自己写作的艰难:“每次大祸临头,我都怀着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被克格勃 抄去时的同样想法:‘立即发表!’”廖亦武曾十几次被禁止出国。2011年7月,因准备在美国和德国出版《上帝是红色的》《六四·我的证词》,受到警方再 次判刑坐牢的威胁,他买通黑社会,辗转越南逃亡德国。

流亡后的廖亦武,著作以多种语言出版,包括《吆尸人》《轮回的蚂蚁》《记忆仍留下》等,并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雪尔兄妹奖、卡普钦斯基国际报道文学奖、法国抵抗诗人奖等十多个重要奖项。

近日,纽约时报中文网通过电话和邮件采访了在德国的廖亦武。以下采访经过删减和编辑。

问:你最近完成了一部文革小说《毛时代的爱情》?

答:这部小说初稿是在监狱里写的。1990年,我因《大屠杀》诗案被判刑四年,辗转四个监狱,最 后在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服刑。大竹县在大巴山深处,很偏僻,但很有名。北京秦城不方便关押的政治犯,几乎都往这儿转。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也把鲁 迅的学生、鼎鼎大名的胡风转到这里,关了十年,活生生被整疯掉。胡风在八十年代平反了,图书馆还有关于他的许多回忆书籍,监狱长和政委常将“我们关过胡 风”挂嘴上,很得意的样子。“六四”有些不愿意开枪的军官也关这里。我入狱时,还有好几个文革造反派在里面,包括我小说里提到的重庆的一个造反司令,他给 我讲了不少文革故事,那个时候他很忠于毛泽东,邓小平当政时,每来一本邓小平的书,他就加若干旁批:放屁、吃屎、X你妈。这也放屁那也吃屎、X你妈,他觉 得邓小平背叛了毛主席。我号房的下铺,也有一个文化大革命关进来的反革命。所以说,当时在里面写这部小说,有人物氛围。

总之,这是个很奇特的监狱,混杂了文革政治犯、“六四”政治犯,其他时期的政治犯。还有国民党潜伏特务,暗号是 “把沙漠改造成绿洲”。还关了一个率众攻打县医院、焚烧避孕药具的农民皇帝。“六四”政治犯因为得到较多国际关注,其他反革命心理极不平衡,认为我们一辈 子反党倒不如你们临时反一下党,彼此矛盾很大。

我在这个监狱秘密写作。我们队的卫生员杨老头,曾是国民党《扫荡报》记者,算是读书人,我们很谈得来,我每写完 一部分就交给他,他帮我藏起来,以免检查监舍被搜走,这要是查到可不得了,会出加刑的大事。所以,杨老头这个老反革命帮了我很大的忙,当时全靠他替我藏匿 手稿,其中一部分就是这篇小说的初稿。我在监狱,有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教我吹箫的老和尚师父,另一个就是这位杨老头。

问:为什么想到在监狱里写一部文革小说呢?

答:我父母被文革整怕了,他们总是对我说,别惹共产党。可1980年代我还很年轻,热爱美国垮掉 一代,金斯伯格(Allen Ginsburg)的《嚎叫》、克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鲍勃·迪伦(Bob Dylan)的《答案在风中飘》,而绝大多数中国人热爱台湾邓丽君那种软绵绵的東西。我感觉几代中国人民(包括我父母)很可怜,我渴望去全球各地流浪、寻 觅、奇遇,弄清人生的真正含义。所以根本不把父母的警告放心上。直到自己跌进牢里,才猛然理解了他们。

不对,其实在1989天安门大屠杀发生,就理解“别惹共产党”的含义了。从西方广播电台里,清清楚楚传来枪声和 惨叫,太叫人崩溃了。之后,中国回到了文革,所有单位党组织对所有个人进行政治审查,每人必须向党交代,在学潮期间怎么想、干了什么。我当时在四川涪陵地 区艺术馆工作,中央有红头文件,搞人人过关,重大嫌疑就移送公安机关。我在重庆组织拍摄诗歌电影《安魂》时,车站、码头、大街、学校都密密匝匝贴满《通缉 令》,北京的、地方的学运、民运头头,据说大部分落网,王丹也被自己的亲戚告密,上了中央电视台。当时《安魂》剧组在四川外语学院和西南民族学院选女演 员,居然有武警部队驻扎在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学生舞会都有持枪武警站岗,整个国家变成一座超级兵营,这种全国军事化,就是在拷贝文革毛时代。不同 的是,文革是几亿民众歇斯底里崇拜毛主席;而“六四”屠杀后,共产党丧失民心,只能靠军队制造红色恐怖。

后来我被捕,先后蹲了四个监狱。高墙内的军管,一直都是文革模式。1991年8月19日,苏联突发政变,戈尔巴 乔夫被囚禁,可眨眼之间,军队倒戈,局势也倒过来,苏联解体了!有个元帅还自杀了!记得当时,我所在的重庆看守所加了双岗,每座牢房上面,都架着上满大号 子弹夹的机关枪。我们这类政治犯被依次叫出去,交代对苏联解体的看法。平日小有违反监规,就警告一下,但在此特殊时期,武警被授权,稍有异常就开枪。这种 战备状态,酷似文革毛时代。

在这种监狱写这种小说很有氛围,比如大家一起政治学习、讨论,队部和全监开批斗会,高呼口号,被批斗对象也和毛 时代一样,弯腰九十度、挂大黑牌。像那位重庆造反司令,他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时关进去的,因此思维、语言还停留在文革时代,连写批注的习惯也是模 仿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觉得文革幽灵始终在中国徘徊,当我提起笔写《毛时代的爱情》,就成了“自然而然”。

问:小说完成后,你又修改了三次,直到最近才完成。你主要修改了什么地方?

答:我曾经和《巴黎评论》前主编菲利普•古里维奇(Philip Gourevitch)在柏林世界文化宫有过一次关于灾难记忆的对话。1994年卢旺达发生种族屠杀,他作为《纽约客》的记者前去采访报道,之后出版了 《我们想告诉你明天我们和家人一道将被杀害:来自卢旺达的故事》一书。20年后的某一天,他看见自己书架上有5本日记,这是他当年在卢旺达的现场记录,其 中有很多材料都没有派上用场。于是从这5本日记出发,他又写了一篇有关卢旺达屠杀的文章(Remembering in Rwanda),发在《纽约客》上。虽然少了现场感,但经过时间过滤,这种“回忆屠杀”变得更加令人深思。

菲利普任《巴黎评论》主编时,曾发表了黄文翻译的我的《吆尸人》片段,我们缘分不浅。所以我接着他的话题,谈我 的监狱自传被警察抄走两遍,第三稿才劫后余生留下来。经过时间、记忆一次次过滤,开始写作与最后完成,感觉太不一样了——这本《毛时代的爱情》的监狱初 稿,偷偷摸摸,速度极快,由于害怕被人发现,一页纸密密麻麻挤很多字,每颗字才蚂蚁般大小。出狱后草草整理,2002年再修改一次,今年我最后修订—— 20多年啊,每次修订都生出诸多感慨。如今我在德国,在完全自由的环境写作,并能用世界平台,与杰出的西方作家同行们(比如赫塔·米勒)交流,不像过去在 国内孤独、秘密地写作,所以在文字上下了很大工夫。

问:庄子归的经历独特,也很具代表性,他是否有原型?

答:庄子归是我塑造的一个“逍遥派”,在文革早期疯狂拜毛之后,有不少人退出革命组织,既不“保 皇”也不“造反”,而是逍遥派。所以庄子归是文革众生相的一个缩影。而此前的1966至1968,中国社会经历了集体疯癫。这种国情就像奥威尔 (George Orwell)在《1984》写的那样,任何人都没有私人空间和私人生活。为了阶级立场,两口子今天还一起睡觉,明天就反目为仇,为捍卫毛主席在床上打 斗,头破血流。王友琴编著过《文革受难者》,她收集了659名文革受难者生平,你可以了解到,在毛时代,儿子打父亲,女儿打母亲,学生打老师是常态,因为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恩情大”,广大农民群众幹脆直呼“毛太阳”。像庄子归在北京朝圣途中认识的聂红红,最后被保皇派从楼上扔下来摔成肉饼,还在高喊毛主 席万岁。她父亲是保皇派队长,虽然她是造反派烈士,但她的父亲还是被活埋,这跟现在的恐怖分子一样,超级灭绝人性。

不过,表面上一切忠于毛主席或是《1984》里的老大哥,私底下还是有约会的,虽然扭曲,但还是有一种值得回味 的人性,比如聂红红的悄悄话:“爸爸还是爸爸啊。”这话在毛时代初兴的风暴中,就是大逆不道。当时大逆不道的典型,首推遇罗克,写《出身论》,论证“老子 混蛋儿子并不混蛋”,就被枪毙了。

问:你对那两年还有印象吗?

答: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亲眼见我爸爸妈妈在台上挨斗。我当时刚上学,老师带我们去参加批斗大 会,没想到最后一个揪上台的是我妈妈,弯腰90度。脖子上挂著“投机倒把”的大黑牌。老师说:“那不是廖亦武的妈妈吗?”于是所有小孩子都用鄙视的眼光瞪 我。我当时就受不了跑掉,从此再也没上学,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问:你如何看如今习近平的个人崇拜?

答:习近平父亲习仲勋当年多次挨整,特别是文革,被毛泽东整得半死。老子被整得那么惨,儿子还搞这一套,如果不是包藏祸心,要把江山葬送,这个人纯粹就是变态。

问:庄子归在聂红红死去,第一段爱情结束后,才成为逍遥派,走出个人崇拜的吗?

答:类似《1984》的状态不可能维持那么久,实际上,毛时代也没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好像所有人 都在和毛主席做爱——我现在这么说,倒回去50年,会被毙掉——那时候所有人的意淫对象都是毛主席。他在广场八次接见红卫兵,全国人民都朝着他射精。这就 像一个人在床上做爱,射完精还有劲儿吗?所以经历了文革初期的偶像崇拜及“文攻武卫”,你死我活的几亿人把精射完了。毛主席意识到一种危险,这么多城市红 卫兵怎么办?于是想出一馊主意,他发出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小说第二部分。

问:小说第二部的知青生活与绝大多数知青小说很不相同,知青几乎是乡民的祸害,这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吗?

答:当时知青下乡,如果家里不寄钱,是养活不了自己的。因为他们挣不了工分,只有小偷小摸,或拉 帮结伙行窃,一再祸害乡民。当时的贫下中农又没啥文化,比退役红卫兵愚昧多了。所以双方矛盾越发加剧。在我看来,这才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真实故事。国内 知青小说都在渲染什么青春无悔,简直放屁。我哥就是知青,我爸妈被关起来时,我曾下乡去给他煮饭。知青们就喜欢成群结队,翻山越岭,四处蹭饭。那时的地下 流行文化,有外国民歌,1949年之前的上海滩靡靡之音,苏联歌曲,然后是小说手抄本,传播最广的是《少女之心》。毛时代唯一的色情小说,看得人烧心烧 肺,裤裆起火。

问:你的小说中有多处极其大胆的性爱描写,最后一章“毛主席在做爱中死去”有何寓意?

答:无论是毛时代,列宁斯大林时代,还是希特勒时代,或是《1984》,所有极权暴君上台,都有 一共同特点,就是以革命的名义禁欲,以禁欲来证明自己的纯洁。没有私生活,感情只有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做爱这一说,在偶像崇拜运动中,希特勒、斯 大林、列宁、毛泽东,都是全党全国的意淫对象,这么一个肉体凡胎,大家都要爱他,所有的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的爱情,都高度集中在他身上,个人生活第 一要务就是公开禁欲。十年之后,这么大一场运动渐渐流产,江湖上风传毛主席快死了。可不早不晚,偏偏在回乡途中的庄子归做爱时,不,正要进入时,死了。

问:小说第三部分是写庄子归在西藏逃亡的过程,其中涉及西藏1959年起义和西藏文革的历史。西藏在文革期间也是不是和内地一样呢?

答:在庄子归的几段爱情中,与藏族姑娘卓玛的爱情算最成熟,在地老天荒中,在远离中国政治中心, 总算有一段成熟的爱情,虽然短暂还是成功。即便如此也未能脱离文革,逃脱时代的命运。文革十年,藏区也同样受到冲击,这可以参看王力雄的《天葬》、茨仁唯 色的《杀劫》《西藏记忆》。唯色的父亲拍过不少文革时期的照片。2012年,我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用柏林文学节的平台,做了一个现代艺术展,其中一部分 展览就是西藏文革,都是唯色提供的老照片。因此,最后庄子归不得不仓皇而逃,因为官方开始追查达赖喇嘛的讲话。1976年3月10日,西藏起义17周年 时,达赖喇嘛发表了一个讲话,那个讲话对于西藏走出文革具有爆炸性的影响。小说中,卓玛家两位参加过西藏文革的“翻身农奴”,就是听了这个讲话,幡然悔 悟,开始忏悔,背石头修庙宇的。

问:今年是文革发起五十周年,知识界在呼吁反思文革,你怎么看?

答:这几天我在看达赖喇嘛自传《我的土地,我的人民》,当年他还是试图和中国侵略者 沟通,经过血雨腥风中的几番和平努力,最后连自己性命也难保,只得逃亡。可他还是坚持非暴力,平静地说出真相,最后让民族的宗教、传统和文化得以繁衍,在 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虽然他失去了祖国和领土,但从藏传佛教的传播来看,达赖喇嘛非常成功。中国社会要达到达赖喇嘛这程度,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中国人 一直在掐架,掐架,偶尔也道道歉。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把基础工作做好呢?像王友琴做《文革受难者》那样,一个一个去收集,一个一个去记录,做最基本的访谈和 田野调查,去搜集基本的资料,为什么不做这些?反而去纠缠一个宋彬彬的道歉,如何如何,不就是因为她受过毛太阳的接见,是宋任穷的女儿?中国人潜意识还是 在乎权贵。

(罗四鸰,自由撰稿人,现居美国)

 

(转自《紐約時報》中文網)

青松:美学正义与精神救赎

 

 

美学正义与精神救赎

——朱其主编《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的艺术意义

 

青松

 

 

 

无论出于政治社会史还是艺术史的意义,1989都是一个关键的年份。这一年的6月4日,由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发展而来的政治民主运动遭遇血色挫折。由此给中国当代艺术方向带来转折性的改变,所谓向西方补课性质的现代艺术时期自此彻底转向后现代主义,开始了艺术史意义上真正的中国当代艺术。而这个转折,以枪声为标志,似乎早在1989年2月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就已经被预言——艺术家肖鲁向自己的装置作品《对话》开枪,枪声告别了她逝去的爱情——也自此告别了80年代的激情。

1989之后的中国当代艺术,全面转向了消费政治——投身于市场经济和消费社会,以物质欲望的满足和无灵魂的身体狂欢为认同。1993年1月,由香港汉雅轩画廊主办,张颂仁、栗宪庭策划的“后89中国新艺术展”在香港举行,后又到澳大利亚,展出中国大陆50余位画家的200余件作品。这些作品基本呈现了两种风格: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艺术——之后经由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等一系列国际展览,迅速获得国际意识形态政治和艺术市场认同,成为代表中国当代艺术的典型风格。“后89”艺术在此似乎成为一个能够进入艺术史的概念了,它开启了中国当代艺术之门,也获得了极大的国际认同。

不可否认的是,所谓“后89”艺术的成功是建立在“89”学运“64”殉难者的丰碑之上的。“89”成为一个中国当代史绕不过去的时间,“64”成为大陆官方叙事极力掩盖的事件。“后89”艺术的命名在语义上直接建立了与“89”时间、“64”事件的联系,以此表明它的艺术史意义也如同“89”“64”在社会史上的意义一样重要。似乎如此,有著名艺术策展人的推动,有新生代表艺术家的参与,之后还有在威尼斯、圣保罗等著名国际艺术展览上的亮相。

然而,他们在现世以玩世、波普之名的成功,却完全罔顾了“64”的真义。以“89”之名,却弃“89”而去。只从时间而论,确实可称“后89”艺术,但在意义的关联上“后89”艺术与“89”和“64”没有一丁点关系。有的只是遗忘和忽略。

遗忘不只是艺术界内部的事情,更是国家意志的企图。为了达成选择性遗忘的目的,“64”或者“六四”的一切文字和图像记忆被从公共传媒平台中删除,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远比八十年代更为开放的经济政策的快速实施,带来了全民涌动的商业热潮,社会主题更为彻底地转换为黄金的颜色。耀眼的光芒亮瞎了这些被选择性遗忘了历史真相的人们,国人们蜂拥在盲道上,疯狂疾进,完全忘却了八十年代的情怀和“89”的激情,“64”已是一个褪色的传说。

距离那个血色的夜晚已经整整25年,在禁锢森严的围墙之内真相继续被遮蔽,国人依旧被看做只有力比多而没有大脑的弱智者,可以随意戏弄。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蒙羞的时代、耻辱的时代。我们沉溺于遗忘之中无法自拔,装睡不醒。

这也是一个艺术蒙羞的时代,当那些玩世和艳俗的“后89”当代艺术作品屡屡创造拍卖场上的天价记录时,那些“64”殉难者的理想和牺牲都被漠视。“后89”以来的当代艺术并没有创造时代,因为它们生长在记忆缺失的真空之中,匮乏了艺术最基本的真实。二战之后,面对奥斯维辛集中营死难的几百万犹太人,阿多诺质问:后奥斯维辛,艺术何为?我们今天同样应该质问:“89”之后,艺术何为?“64”之后,艺术何为?

曾经的“后89”艺术只是冒“89”之名行失忆之实,远远不能代表“后89”艺术的真义。在所谓“后89”艺术的废墟上,需要重建真正面对“64”历史真相的“后89”艺术。

事实上,有一些具有良知的艺术家一直以个体的身份独立对抗这个抹杀记忆的体制。他们拒绝遗忘,视记忆为艺术的源泉。他们重建记忆,希望恢复“64”的真相和尊严。他们潜行于地下,创作了另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史。但是这种面对历史真相的艺术同样遭到遮蔽和清除。记忆以及恢复记忆的努力,都为墙内所不容。

无奈之下,只有在墙外寻求自由,呼应墙内的不屈斗志。2014年纪念“64”25周年前夕,大陆著名艺术批评家朱其主编的《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在香港溯源书社出版,开“64”艺术出版之先河。

书中共收集了23位艺术家的作品,涉及行为艺术、装置、油画、水墨、摄影等多种艺术形态,或直面现场,或象征隐晦,无不以“64”记忆重建为意旨。如朱其序言中所称:“作为一本抛砖引玉的“大陆六四艺术”首度结集出版物,绝大部分艺术家都同意署了真名,这是大陆艺术人史无前例的一次真诚无畏的集体出场。”直面历史,即是面对了真实的自己,也是面对了艺术的真实,这是所有艺术出发的原点。有了艺术的真实,才可以再去论及艺术高下,否则只有最基本的真伪问题。

朱其在序言中谈到:“在中国特殊的‘新1984’框架下,需要重新定义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六四艺术可以看作这一美学政治的出发点或者早期实践”,“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应该是当代艺术重新出发的一个精神起点……”在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混合而成的后极权主义即朱其所称“新1984”的当代中国语境中,作为文化政治的中国当代艺术必然要“重新定义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有别于1949年以来的革命政治以及1989年之后的消费政治。艺术不应完全作政治的奴婢和工具,也不应完全回避政治民主的社会实践。政治民主的追求和实践是艺术民主的现实基础,也是其应有之义。特别在非民主的极权主义语境,当代艺术对政治民主追求的介入和实践更是其文化政治属性的必然,而且由于其强烈的处境化意识,有可能会生成特殊时空的艺术意义。

在20世纪世界民主运动史上,“64”学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像一个发动机,从中国出发并受挫,却把影响扩展到整个世界,直至改变了全世界的意识形态版图。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作为文化政治的当代艺术回避“64”是不可想象的事情。25年来,那些崇尚消费主义的当代艺术无论在拍卖场上多么风光,都无法正视它回避“64”这个事实。回避历史真相的艺术,注定其精神的短板。

当代艺术亟需转折,从消费政治中走出,参与到现实的文化政治实践中去。对于中国社会的民主进程,“64”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必须追求历史真相,主动承担责任,表明忏悔意识,中国才可能真正走向未来。对于中国当代艺术而言,同样如此。朱其说:“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应该是当代艺术重新出发的一个精神起点……”今天消费主义的当代艺术出现的价值真空问题,可以追溯至1989年夏天的风云际会。是否能正视“64”,是一块当代艺术的试金石。

当代艺术的转折是今天的迫切问题,而对“当代艺术转向哪里”的回答,越过今天,直接指向了25年前那个纷乱而紧张的夏夜。朱其有着政治哲学的判断力,也有艺术的救赎情怀。他不回避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希望重建美学正义。面对当代社会的消费主义泥潭,他也希望以“64”艺术的精神能量去加以救赎。正义与救赎,分别隶属于地上之城和上帝之城的主题,也是当代艺术的两翼,构成其完整价值所在。

朱其以及他书中编选的艺术家们,在《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书中的无畏亮相,唤醒了一个沉睡25年的问题:“89”之后,艺术何为?

(《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朱其主编,溯源书社2014年6月出版。青松,艺术史博士,当代艺术批评家,现居中国大陆。)

 

(原载《纵览中国》2014年6月14日)

胡平:从网络上的恶性争斗谈起

 

 

从网络上的恶性争斗谈起

 

胡 平

 

 

 

在中国,互联网承担了在别的国家不会承担的任务。今日中国,风起云涌的异议运动、维权运动、民间反腐败运动,离开了互联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无怪乎中国的网民要说:互联网是上天赐给中国人民最好的礼物。

脸书推动了埃及革命,让很多中国人好生羡慕并自愧不如。其实那未必是中国的国民不行。想想看,如果八九民运时中国就有今天这样普及的互联网,共产党专政还能过得了那一关吗?

互联网的好处多多,自不待言;但网络造成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尤其是在互动性强的公共论坛、社交媒体和邮件群发组,你经常可以看到党同伐异、斗气逞强、冷嘲热讽、粗言恶语、人身攻击,外带起哄架秧子。有些志同道合的群体或组织为了加强内部的沟通与合作,设立了自己的论坛或邮件群发组,殊不知在这种内部人的论坛或群发组里,更容易产生互相攻击谩骂乃至人格侮辱。有不少人,包括一些比较出名的人,就是因为反感网上这种粗野低俗的气氛,退出了网络,甚至退出了那个群体或组织。

目睹这样的状况,很多人大发感慨,感慨中国人的素质低下,悲观地说:“看来,中国人离民主还很遥远。”

其实,这和中国人的素质高低倒没有什么关系。在西方人那里,上述情况也不少见。去年,《纽约时报》前执行主编比尔•凯勒(Bill Keller)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社交媒体是否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凯勒写到,他在时报网站上自己的专栏文章下面看到一些读者的评论,随手回复了几条,但除去偶尔带来了非常生动、并具启发性的辩论,大部分交流充斥着尖酸刻薄的话语和口号。但比起时报网站,推特(Twitter)上的交流明显更为恶毒且肤浅。这就像是一个相对客气有礼的城镇会议,和一个大家可以随便上台表演的末流喜剧俱乐部开放之夜的区别。

凯勒指出,社交媒体比一般的网站更容易成为垃圾场,因为社交媒体更不适于长篇大论,不适于深度地讨论问题;另外,社交媒体又缺少过滤功能,因而使得粗言恶语泛滥成灾。凯勒认为,社交网络鼓励党同伐异。在这里,一个人很容易会对挑战自己偏见的观点嗤之以鼻,而无人质疑的偏见又很容易简化成标语口号。网络鼓励人们快速地发表自己的评论,而一旦你对外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你就很不乐意改变和纠正。很多人上网,唯恐没多少人听到,所以就大喊大叫,语不惊人死不休;或者是蓄意挑起事端,引发争斗。再有,很多网络允许匿名,这就为恶意的、不负责任的言论大开方便之门,如此等等。

互联网引出的这些弊端,早在问世之初就发现了。上个世纪末,美国学者帕翠西•华莱士(Patricia Wallace)写过一本书《互联网心理学》,其中有一章专门讲到“怒火与争斗--网上攻击心理学”。如果说人的天性中就有好斗性或攻击性,那么,互联网这种特殊的方式则放大了这些特性。

对互联网的一些早期研究表明,发生在网上的谩骂、咒骂、侮辱等要比面对面的争斗更多更激烈。人们在网上常常表现得要比在实际生活中更好斗更有攻击性。作者提醒我们,心理学研究证实,我们所处的环境是能够影响我们的行为方式的。一定的交往方式,影响着交往的质量,并影响着交往者的心态乃至性情。绝大多数人在某种特殊的氛围中,会做出与自己性格不符的事情。

互联网创造出一种虚拟空间,它使得在实体空间相隔的人们可以即时地交流,好像大家坐在一起交谈。但是,虚拟空间毕竟不是实体空间。

在互联网上,我们不是用嘴说话,而是用手敲键盘。且不说有时网速慢,让人不耐烦,单单是打字比说话费力气,我们为了省事,懒得多打字,于是在网上的发言常常是直来直去,缺少客套,这就显得生硬。如果你嫌麻烦不回复了或者只用几个字打发,那又显得很傲慢。

更重要的区别是,在网上,我们彼此是看不见的。这就和在实体空间里大家当面交流很不一样。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大家聚在一起交流,不论是讨论严肃的议题,还是聊闲天,那多多少少都会营造出一种友好的气氛。即使参与者互不相识,但是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的脸,而一般人总是要脸的;这就是说,当着众人的面,一个人总会有所顾忌、有所约束。再有,人的脸色或曰表情,一个微笑或点头,一个皱眉或撇嘴,往往能比语言更迅速地显示出人的好恶倾向。它们会对一种观点、一种态度或口气形成某种影响,或鼓励或抑制,从而使得一定的言说格调和氛围得以维系--而这些恰恰是虚拟空间的网络所缺乏的。

既然一定的交往方式会影响着交往的质量,并影响着交往者的心态乃至性情,那么,为了达到较好的交往质量和保持较好心态或性情,我们就需要建立较适当的交往方式。这层道理其实一般人早明白。譬如在饭局上谈生意解决纠纷;譬如在会议上安排主持人,确定规则程序,以免众声喧哗,乱吵一气,不欢而散。特别是打官司,有的原告和被告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你很难指望他们彼此能理性对话,因此就让律师出面代理,双方的律师也不是面对面争辩,而是各自面向法官或陪审团说话。如此等等。

因为网络能够克服空间的距离,这是虚拟空间胜过实体空间的地方。因为网络能够即时互动,鼓励更多更平等的参与,这是互联网胜过传统媒体的地方。但是网络世界也有它的短处。其弊害之一就是,它容易使我们变得烦躁、好斗,容易造成无谓的敌意和争斗。

正像华莱士所说:“若想降低网上的敌对气氛并远离纷争,重要的是确定引起争斗的原因。”如果我们意识到网络上这些敌意与争斗的发生,其实是和网络这种特定的交往方式有关;如果我们意识到一般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其实要比在网络上更好处一些,那么,我们或许就会对网上的恶性争斗看得更淡一些,同时也会提醒自己在网上表现得更好一些。另外,还可以考虑设立一些可行的规则,以便使网上的气氛更健康一些。

由于在今日中国,实体空间仍然被中共所霸占所垄断,因此中国人对网络这个虚拟空间格外重视。然而,虚拟空间不可能代替实体空间。很多事只有放到实体空间才能做得好,才能做得成,因此,我们务必不可松懈对实体空间的争取。

 

(原载《中国人权双周刊》 第134期 ,2014年6月27日—7月10日)

比尔 · 凯勒: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比尔 · 凯勒

 

 

下周一,我将动身去南方,计划前往位于奥斯汀的西南部媒体盛会去参加一个座谈会,就当下的“数码文化”如何改变孩子的成长方式展开讨论。显然,我的角色是为了让像《Slate》杂志的艾美莉·巴森隆(Emily Bazelon)、微软研究院(Microsoft Research)的丹娜·伯依德(Danah Boyd),以及MTV的杰森·来斯艾普卡(Jason Rzepka)等其他更具相关专业知识的成员显得更为睿智而存在的。考虑到来斯艾普卡那本及时推出的新书是关于欺凌主题的,因此我推测,不少时间将用来探讨,网络是否对日益增长的恶性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当我在看自己周一专栏的读者评论时,这个问题也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那篇文章论述了奥巴马总统在美国预算僵局及被称为“自动减赤”的自动财政紧缩中所起到的作用。我在专栏里写到,虽然那些毫不让步、憎恨奥巴马的共和党议员要承担大部分责任,但奥巴马之所以失去了主动权,也是因为自己没能完全地利用一个总统可以动用的资源。大多数的读者对此反响尖锐,他们认为:我对奥巴马评价不公;我忽视了共和党人的固执程度;我太迷信于财政大妥协;我不该建议对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或社会安全福利(Social Security)进行任何改动等等。有些读者也支持我。我随手回复了几条。但除去偶尔带来了非常生动、并具启发性的辩论,这种交流充斥着尖酸刻薄的话语和口号。

许多平台都对这个话题进行了讨论,但我主要查看了两个地方:《纽约时报》网站上跟在该文章后面的评论,以及Twitter。就如老师们常讲的,比较和对比。

在这两个地方,大多评论都偏左。《纽约时报》上的观点栏主要吸引了自由派的读者。 而根据新的皮尤研究报告(Pew Research Report),Twitter也是如此。(只有20%的公众认为奥巴马在他的第一场辩论上赢了罗姆尼,而在Twitter上有59%的人这么认为。)这两个地方的评论都非常苛刻,并且他们都很快就用“党派标签”来迅速给我定性,并对我不屑一顾。他们把我当成右翼的“托儿”,或道德沦丧的中间派走卒。但比起时报网站,Twitter上的交流明显更为恶毒且肤浅。这就像是一个相对客气有礼的城镇会议,和一个大家可以随便上台表演的末流喜剧俱乐部开放之夜的区别。

此时此刻,肯定有人发推文称:“切,这是Twitter,不是学期论文,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是的,我知道Twitter需要的是短小精悍的机智应答,且长度不得超过140个字母。它不是严肃辩论问题,反思或提供细节之处。而《纽约时报》的评论栏给予了更多的空间来让读者统筹事实和清楚地表达观点,其中很多评论相当具有权威性。同时,《纽约时报》上的评论栏能过滤掉Twitter上常见的粗话,人身攻击以及各种毫无节制的发泄。

请对我耐心一点,让我秉承着写Twitter而非写专栏的精神——即随便抛出一些想法,看看大众如何反应—-讲一讲几个让互联网变成藏污纳垢场所的其他因素:

社交网络奖励党派之争。这种媒介的性质就是让志同道合者彼此交流,然后巩固彼此的观点。在这里,一个人很容易就会对挑战自己偏见的人嗤之以鼻。没人质疑的偏见又很容易简化成口号和标签。

发表评论的急迫性则鼓励人们做出快速评判,而一旦你对外界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你就很难改变立场。 哥伦比亚大学的数码事务负责人斯里·斯里尼瓦萨(Sree Sreenivasan)曾经说,他完成一条推文的平均时间是三到五分钟。但这违背了Twitter的理念,我怀疑大多推文只用三到五秒钟就完成了。

在人群中——当然,互联网就是最大的一群人——有着一种大喊大叫以被听到的冲动。这点在评论不被过滤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而人群中大多数声音代表着彼此之间的争斗,奚落和嘲笑。

匿名制——许多社交媒体依然允许匿名制——是恶意行为的许可证。

网络文化既带有精英主义色彩,又具备反权威性质,考虑到网络世界偏向于年轻人和受过教育的人,并对时尚潮流敏感,这点并不出人意料。科技是对所有人开放的;网络气氛则有些排外。

这一切无休无止,它会影响你的思维。不管你是一个被班上坏孩子欺负的小孩,还是一个因持不受欢迎观点而被惩罚的成年人,总是无处可逃。

我想说清一点:我花了约六年工作时间来改造这家报纸的新闻编辑室,以适应这个数字化的世界,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培育一个具有创新性和实验性的文化氛围,并且去吸引愿意互动的读者。我相信互联网的好处超过了它的危害。

但我一直在思考,互联网那扩大欺凌的特质是否恶化了我们国家治理中的两极分化和党派僵局现状。Twitter不会让你更恶毒,但社交媒体会让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恶霸天性暴露无遗。

比尔·凯勒(Bill Keller)是《纽约时报》前执行主编。
翻译:黄铮

(原载纽约时报中文网2013年3月9日)

廖亦武:劉霞詩集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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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鳥的故事

——劉霞詩集的序言

 

廖亦武

 

 

 

 

劉霞,最早讓我驚歎的詩,是《一隻鳥,又一隻鳥》,寫於1983年5月。而最晚讓我哀歎的詩,是《無題》,2013年12月12日,寫一棵樹。兩首詩之間,三十年的距離。

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太年輕了,除了寫詩啥都不懂。這隻叫劉霞的鳥,住在北京雙榆樹西裡22層,一個鳥籠般大的屋子裡。我從四川跑去拜訪,電梯還坏了,我爬上去,敲開那鳥籠的門,劉霞傻笑就沒斷過。於是我也傻笑起來。劉霞是尖下巴,笑起來咯咯咯,真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難怪她會寫——

 

討厭冬天長長的睡眠

我們想讓紅色的燈

長久地亮著

告訴那隻鳥

我們在等待

 

更早的1982年,她寄給我一首詩,寫萬裡長城那邊的小燈,在茫茫黑夜,一閃一閃。那一閃一閃,也是冬夜裡不眠的鳥眼睛。那時候,劉霞將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肖像貼在床頭,於是我們談普拉斯的三次自殺,這位“吞吃男人如吞吃空氣”的女人,最後本想玩玩死亡遊戲,不料修煤氣的工人遲到了半小時,竟意外去世了。於是我們莫名其妙地傻笑。眼淚出來了還笑個不停。我們年輕,我們有嘲笑死亡的資本,無論批評還是贊美,無論智慧還是癡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笑,笑。也許,人類語言該被忘記吧?變一隻鳥,隨便在天上飛飛,在樹上停停,餓了就啄啄蟲吃,就足夠了吧?

 

然而天安門大屠殺發生了,許多年輕人死去,本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有嘲笑死亡的資本。他們的靈魂,從被子彈擊穿的肉體上爬起來,如看不見的鳥兒,在劉霞和劉曉波的眼前飛啊飛。於是,在不眠之夜,他們結合,將鳥窩架在彼此的靈魂裡。特別是劉曉波,哪怕四次坐牢,也用從不間斷的詩和信,去牢牢拽住劉霞懷裡的鳥窩,這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能夠忍受失去自由,卻不能忍受精神的孤寂——男人的本性大致如此,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劉霞既是妻子也是母親,他們沒有孩子,在獨裁國家, 十多年前,我為劉霞和劉曉波的詩歌合集作序,我引用了以下詩句:

 

进入坟墓前

别忘了用骨灰给我写信

别忘了留下阴间的地址

 

我至今認為,這是劉曉波寫得最棒的三句。但太狠了。劉霞的天性,可是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因為要承擔這份劉曉波自己描述的狠到極點的愛情,這隻渴望高飛的鳥,被禁錮在籠子裡。從前這個籠子要大些,我們能夠見面,彼此放肆傻笑。跟劉霞混久了,我的酒量也水漲船高,這可把劉曉波妒嫉坏了。在2007年冬天的一篇文章裡,我寫道:“差不多從20幾歲開頭,我還不太沾酒的時侯,劉霞就是我的酒師傅,沒料到她的女友酒量也深不可測。她們倆邊喝邊嘲笑男人們,指使大名鼎鼎的劉曉波開酒。好幾次,劉曉波假裝生氣,不開了,又被大家給拽著、哄著,繼續當仆人。嘿嘿,嘿嘿,他生硬地討好大家,在知識、教養、膽魄全叫解構之余,他就幹脆放棄了最擅長的文章和演說,靠著酒桌一邊喝水,一邊一首接一首唱他不擅長的1980年代的通俗歌曲。他唱得實在難聽,常規性走調,每唱一兩句,喉嚨深處就不由自主地哼哼。聽者越想自殺,歌者就越是來勁,歌詞還記得特準,需要煽情的高潮,他就提前絲絲吸氣,接著嘩啦一下,又嘿嘿自我陶醉兩下。不知誰說的?詩要寫得讓母豬都歡叫起來才叫好詩,我相信,母豬聽了劉曉波同志的歌肯定會歡叫的。”

 

後來,有了《零八憲章》,有了第四次入獄,有了諾貝爾奬,最為致命的,是有了劉霞弟弟劉輝被判11年,明明是受了劉曉波牽連,還以所謂經濟罪名。這個國家到底怎麽了?

劉霞的負擔太重,作為一隻鳥,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在與世隔絕中,她只能望著窗外的樹,也就是一隻鳥可以棲息的樹發呆:

 

這是一棵樹嗎?

這是我,一個人

這是冬天的樹嗎?

它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

…….

做樹活一輩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著

沒有人來陪伴你嗎?

有鳥兒啊

看不到鳥呀

……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了

你根本不會畫鳥吧?

是的 我不會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樹

我是

 

她不再是早年那隻鳥,那隻獨自高飛到西藏,繞著天堂之鏡納木錯湖兜圈兒的鳥,那隻咯咯咯傻笑到喘不過气的鳥,而是一棵挪不了窩的樹——因為劉曉波挪不了窩,她就挪不了窩——她由鳥變成樹之後,羽毛也白了,枯了,但一棵樹還唱著鳥的歌。

鳥之將亡,其音也哀。

這是1989年6月4日以來,漢語詩歌之絕唱。

逃離吧,劉霞,你能行的。

獄中的劉曉波如果知道,他會支持你由樹變回鳥的。

 

2014年2月底

杨炼:诗的核心是什么?

 

 

詩的核心是自我建立

楊煉

關於漢語與古典詩歌

  音樂是中文語言的一種魅力的能量,這種魅力的能量,恰恰是詩歌的真正的一種動力,也是讓它能夠整合世界性的意象。 音樂是中文語言的一種魅力的能量,我對音樂的感受,是和我對漢字的音樂性理解聯繫在一起的。只是漢字的視覺性來得太快,往往遮蔽了音樂感。而實際上我們語言的音樂是最豐富的。因為漢字既有聲音,又有聲調。古詩的平仄就是完全建立在聲調上。因此,這種魅力的能量,恰恰是詩歌的真正的一種動力,也是讓它能夠整合世界性的意象。 就音樂本身來說,我既喜歡中國古典音樂,自己也學學吹塤,插隊時愛吹口琴。我有一點蒙古人的血統,有時也喜歡唱些蒙古的歌。但我也很喜歡西方音樂,從古典到現代,像爵士樂,像現代的用交響樂團演奏的音樂。這就提供了一個互通的層次。比如說語言在翻譯上有比較大的挑戰性的話,而音樂則是一個非常直接的貫通的層次,它可以成為我們語言上相互理解的嚮導。 你比如古詩,唐朝的七律,杜甫的登高,首聯便是“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中國人聽起來,一聽了然。但仔細一想,“風急”、“天高”、“猿嘯哀”只是三個並列的意象,三個詞實際上是單獨存在的,它們之間並沒有語法關聯。而完全憑藉平仄關係、音響效果把它們整合在一起,使它們聽起來極其悅耳,以至於你忘記了他們根本沒有語法關聯。與此同時,下句“渚清沙白鳥飛回”又是一個與上句在音韻上錯落對照的平仄整合關係,再加上兩個句子上下之間工整對仗的視覺上的關聯,可以說六個意象通過了視覺對仗的關聯和音樂感——作曲家的音樂性聯繫在一起。所以我一直說寫一首漢語詩相當於寫三首詩:視覺的詩、作曲意義上的音樂詩和意義上的詩。這也可以說,只有漢語才有這樣的能力,或者說有這樣的可能性。

 

關於形式和形式主義

  中國的園林就像中國的詩歌,它是在看起來所謂自然的感覺之中,滲透了形式主義的極致,在這個形式主義的極致上,掙脫了固有的一種形式套路 中國的園林就像中國的詩歌,它是在看起來所謂自然的感覺之中,滲透了我認為叫作形式主義的極致——不是形式——是極端的形式——形式主義,而在這個形式主義的極致上,從而掙脫了固有的一種形式套路。這個天然,是一種極端人為的天然,但卻由此達到了一種人們似乎生活在自然境界裏的感覺。所以我說“不想到揚州的不是詩人,不到揚州的成不了大詩人。”其實是和我剛才說的這個含義聯繫在一起的。這就是說:沒有對形式的極高度自覺,你是沒有資格掙脫形式的。 由於身世具有蒙古人背景,所以我本質上是比較北方化的,我的詩也是比較北方化的。但是,也恰恰是我最強調中國詩歌要寫新古典的詩。我說的這種新古典的詩,不是為了簡單地模仿古典,而是一種觀念藝術,就是要刻意地溝通古典詩歌的形式主義要素,要把形式的極端設計用在當代詩上,達到一種神似。我始終認為當代詩人得要寫一些古詩,哪怕作為純然的技術操練,而且技術操練要達到比古人還極端。我去年完成了具有自傳背景的長詩《敘事詩》,這首用4年時間創作的詩,主題可以說相當大,它的基本概括是:大歷史如何非常深刻地倦入到個人的歷史之中,但同時個人的生存構成了大歷史的深度。大歷史泛泛而言,沒有意義。雖然大歷史也可以採用個體紀實手法來表現深度,但詩的要求更尖刻,詩不僅要求你具備歷史眼界和思考,而且必須落實在詩上。不光是為什麼寫,更重要的是怎麼寫。而怎麼寫其中就有大量的因素是用在形式設計上。而且是用在極端的跟古典詩歌能夠媲美的但又是個性化的形式設計上。在《敘事詩》之前,我還有一本小詩集叫《豔詩》。那裏邊作品的形式設計也非常嚴格。我對豔詩的要求是:強烈的色情,嚴格的形式。色情不夠,不算豔詩;形式不夠,就媚俗。所以我送給朋友這本詩的時候上面題的是:金瓶之野,紅樓之雅,是為豔詩。你要注意,野、雅、豔三個字,都是Y開始的,用英文說就是同韻,也是有講究的。 有個朋友叫作秦曉宇,寫了一篇極好的評論,可說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篇能夠打通中國古典詩歌美學和西方詩歌美學然後又在個人意義上整合它們的評論。

關於詩的創作與交流

  詩人其實沒有誰是可怕的天才之類的,唯一的就是能不能沉得住氣。詩從思考到寫作,恰恰不追求網路的那種快,它就是慢,沉得住氣就是慢。 你仔細看看中國古典詩歌,它一方面是極為精美,而另一方面則是主題非常窄,懷鄉、閨怨、離愁、別恨,幾乎沒有什麼很深刻的哲學思考、社會思考和美學思考,它給予人們的沒有多少思想上的啟迪,而只有感情上的一種共鳴。人們不停地在這塊窄窄的而自留地裏精耕細作,因而達到了形式美的極致。而當代詩歌要求比這高得多。而且就存在意義上的思考要深刻得多。高級的、複雜的、深刻的東西不可能容易掌握,從思想到形式都是這樣。 至於詩的題材,幾乎沒有區別,大到寫整個歷史,小到寫一根竹子,或者寫一個很小的東西,同樣走進去都要達到一個深度,達到了這個深度,就是好詩。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有些人喜歡寫大題材,有的人喜歡寫小題材,我是既喜歡寫大題材,也喜歡寫小題材。而題材就好比是園林裏的那個月亮門,進去以後,曲徑通到哪里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認為詩人其實沒有誰是可怕的天才之類的,唯一的就是能不能沉得住氣。中國的詩人常常沒有後勁,只能憑青春期,只能憑一種很膚淺的激情宣洩一次。昨天我們談到了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詩人的數量之大,和詩歌的傑作之少,構成了一個非常難堪的對比。 在今天社會文化結構破碎的情況下,網路對於詩歌來說,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因為它跨越時空,跨越銷售管道,跨越諸多阻斷交流的因素,可以讓你找到希望找到的同好。但有些網站上的詩人,往往把我們寫詩時原本是在自家廚房裏喝著酒談的一些東西都擱到網上了。在自己廚房裏,我們會邊喝著酒,邊對一個朋友說你哪首詩寫的不行,哪個句子不行。而在網上,所有來自朋友的言論都成了一概吹捧,公開吹捧。我會偶爾上網看看,說實在的,說好說壞都說不到位。說白了,就是上真誠太少。而寫詩就是要真誠。本來詩人之間的交流是應該在廚房裏進行的。放到網上上去,已經改變了說話的語境,然後在那個語境下,當他失去了真誠互相面對的情況下,只不過就是一種以私人名義進行的公開的商業化了。所以我開玩笑,原來詩人不是叫“流派”麼?我把它叫“詩人團夥”。 詩從思考到寫作,恰恰不追求網路的那種快,它就是慢,沉得住氣就是慢。但這種慢和沉得住氣,不應該以閉目塞聽為前提。因為你要閱讀,還要讀的非常廣,尤其是經典作品,這種讀不是讀表面文章,而是讀深層——語言的深層、思想的深層,以從中汲取豐厚的營養。我認為閱讀本身就是交流,而且是跨越了非得是活著的詩人、非得是中國的詩人這樣一種局限的在更廣闊更高深平臺上進行的交流。詩人都是半人半鬼、或者半人半仙的東西。所以能沉得住氣,是因為你有這樣的世界給你帶來的自信。 詩的核心應該是自我建立。至於這個建立你的最終作品是否獲得別人承認,除了首先你自己要承認自己外,就是找到若干知音同好以及配理解你的人承認,這樣的一個人,遠遠超過一大堆不懂你詩的人。如果你要尋求一個浮泛的噪音,那熱鬧的呼應,那幹嗎不幹別的,何必要寫詩呢?流行歌星就可以,搶劫殺人出名更快。

 

關於作品的生命力和流傳

  詩人能做的,只能是最充分地建立自己的自覺——文學和思想的自覺,最深刻地、最充分的發展自己。當每個人最充分的成為你自己,這就構成了有可能流傳的前提 記住和流傳,其實不是首先追求的前提,常常是庸俗的作品是容易被記住,中國有句成語叫眾口流傳,我曾寫過文章總結被流傳在某種意義上有時是一種厄運呢。就像當年朦朧詩被罵得那麼慘一樣,說明有創建的東西不可能在一開始就被人們那麼容易接受。就像剛才我們說,詩歌要是一出來就眾口流傳的,那肯定不是太好,我認為肯定是糟糕的。因為一個詩人的思想不可能在那樣一個陳詞濫調裏寫作。我們最初被稱為朦朧詩的時候,正是我們拋掉了那些宣傳性的語彙以後,回返太陽、土地、黑夜、日子、風、水、生命瑣等等的時候,這回返,可以說是回返純淨的漢語,其實是回返古典語彙的現代詩,即如剛才我說的,讓詩重新回返了它擁有多義、歧義這樣一種特性。結果反而讓那些習慣了宣傳語言的人看不懂了。把我們叫做朦朧詩。其實前人早就說過詩無達詁,到現在人們仍然在爭論李商隱有沒有達詁。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詩,就根本不是詩。 清朝人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在越過了將近一千年時間跨度之後篩選唐詩,篩選出來的唐詩三百首,對於長達278年唐朝來說,幾乎一年只有一首詩。在這個意義上,蘅塘退士不選“三吏”“三別”,不選《春江花月夜》諸如此類的詩歌,精選的很多都是律、絕這樣美學要求最高的作品。可見作品流傳與否的命運,是很難預先確定的。在我們今天還沒有能夠理解以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環境和語言環境什麼樣的作品值得流傳的情況下。在我們還沒有這個判斷標準之前,我想每個詩人所能做的,只能是最充分地建立自己的自覺——文學和思想的自覺,最深刻地、最充分的發展自己、做你自己。這才構成了有可能流傳的前提,沒有這個基礎,就不可能流傳,或者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廣為流傳,實際上卻是垃圾。 所以被記住和流傳,其實不是首先追求的前提,常常是庸俗的作品是容易被記住,中國有句成語叫眾口流傳,我曾寫過文章總結被流傳在某種意義上有時是一種厄運呢。就像當年朦朧詩被罵得那麼慘一樣,說明有創建的東西不可能在一開始就被人們那麼容易接受。就像剛才我們說,詩歌要是一出來就眾口流傳的,那肯定不是太好,我認為肯定是糟糕的。因為一個詩人的思想不可能在那樣一個陳詞濫調裏寫作。我們最初被稱為朦朧詩的時候,正是我們拋掉了那些宣傳性的語彙以後,回返太陽、土地、黑夜、日子、風、水、生命瑣等等的時候,這回返,可以說是回返純淨的漢語,其實是回返古典語彙的現代詩,即如剛才我說的,讓詩重新回返了它擁有多義、歧義這樣一種特性。結果反而讓那些習慣了宣傳語言的人看不懂了。把我們叫做朦朧詩。其實前人早就說過詩無達詁,到現在人們仍然在爭論李商隱有沒有達詁。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詩,就根本不是詩。

(金子根據錄音整理)

沙葉新:不為權力寫作

 

 

不為權力寫作
——在中國戲劇文學學會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演講

 
沙葉新

 

 
各位前輩、各位同行、各位朋友們好!感謝大家給我這樣的榮譽、這樣的機會,站在這樣的講臺上,來和大家見面、聊天。謝謝,真誠的謝謝!
蘇州有個德源文化研究所,是個民間機構,4月11號舉行學術年會,請了這個文化研究所的五位導師前來演講,其中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章詒和先生,她在講臺上,甫一站定,便環視台下,問道:“下麵有臥底的嗎?”嘩,此言即出,全場啞然。先聲奪人,平地春雷!
我今天站在這裏,相信台下沒有臥底的。我多次說過,我天下無敵,普天之下我無敵人,來者都是客,交往都是友。我不怕臥底,也不怕告密。
章詒和問過有沒有“臥底的”之後,就舉起手中的講稿說:“我所有的演講都有講稿,白紙黑字,如果要現場查我,我就以講稿為據,但我出門就不認賬!”
我不像章詒和,沒有講稿,只有腹稿,全在肚子裏。如果查我呢?我只好剖腹產。其實我肚子裏什麼都沒有,沒腹稿,沒文章。有的倒是一顆不改的癡心、一腔滾燙的熱血,一根心口如一的直腸子,外加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毛宣稱的文藝作用和目的

我今天要講的話題是:不為權力寫作。
為什麼要寫作?寫作的目的又是什麼?因人而異,無奇不有。有人為名,有人為利,有人為了賺錢,有人為了升官。有人把寫作當作一種習慣,有人把寫作視為一種樂趣;還有人說他年輕時寫作為了泡妞,中年是為了提級,老年是為了宣洩。甚至有人把寫作看作是一種生理需要,就如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愛了就上床;寫欲如同性欲。
職業作家們呢?王朔寫作是為了心理治療,王小波是為了追求智慧,劉震雲寫作是為了以文會友。
毛是怎麼說的呢?他說:“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的一部分,如同列寧同志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他還說:“我們的文學藝術都是為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兵的。”他又說:“要使文藝……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
毛首先認為文學藝術是分階級的,有資產階級的,有無產階級的,他們是敵對的,是你死我活的。而寫作目的呢?是為了教育人民消滅敵人!
古今中外,有哪個帝王、哪個君主、哪個總統、哪個元首,敢像毛這樣公開宣稱文藝的作用、文藝的目的是消滅敵人!什麼是消滅敵人?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殺掉被認為是與你為敵的人!
不但要消滅戰場上的敵人,消滅敵對陣營中的敵人,還要消滅自己隊伍中甚至消滅自己文藝隊伍中的“敵人”。只要你的言論,你的作品,你的文藝觀念,你的寫作目的,不符合毛的文藝路線、不符合黨的文藝方針,不符合社會主義的文藝政策,也會把你當作敵人,也會讓你挨整、判刑,甚至被殺。延安的王實味不就是這麼殺了嗎?
1949年之後,歷次政治運動,都以文化界為對象,反胡風,涉案幾千人,死了多少人?反右派,其中相當一部分是文化人,是作家、是藝術家,死了多少人?文革當中,僅以反對毛澤東革命文藝路線、歪曲革命樣板戲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就槍斃了不少人。當時全國各地的劇團、電影廠、文聯、作協自殺的又有多少人!為什麼?就認為你的文藝觀念是資產階級的,你的寫作目的是反動的,你的作品是有毒的,就把你迫害致死。
怎能想像在最需要真善美,最需要自由、博愛、平等的文藝百花園林之中,會像在中國這樣充滿暴力、充滿血腥,充滿屠殺呢?園林變成了刑場。鄧拓有兩句詩:“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
對權力的蔑視、嘲弄、解構

我為什麼寫作?起先的目的很“純正”,很“崇高”。我受中國古代傳統文藝觀的影響。曹丕的《典論·論文》上的一段話,我至今不忘:“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寫作幹嗎?為了“經國”,就是治理國家,而對作家本身來說,就是為了聲名傳之於後,永垂不朽。所以中國古人,要立功、立德,立言,我當然也要立言,就是這個道理。
後來,尤其在文化革命中,我完全接受了毛的文藝思想,為政治服務,為革命寫作。因此寫了個歌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話劇《邊疆新苗》,還參加寫作歌頌毛領導的秋收起義的話劇《農奴戟》。1975年下半年吧,我甚至還參加寫過攻擊鄧小平的右傾翻案風的戲,雖然我極不願意,是分配的任務,但我畢竟參與了。我在文革中的所謂作品,都是垃圾,都是幫閒甚至是幫兇之作。
現在真是“悔其少作”,其實那時我已經不“少”了,20多歲了,快步入中年了。
雖然“悔其少作”,但是還沒有“悔之已晚”,還沒有“悔之莫及”;還不為“晚”,還可“及”,這是因為正當我悔之當初,就欣逢三中全會,讓我脫胎換骨。那時國外各種文藝思潮、各種文藝流派,紛至遝來,相繼湧入洞開的國門,像什麼超現實主義,後現代主義,英國的荒誕劇,法國的新小說,加繆、卡夫卡、喬伊斯、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川端康成、村上春樹……五光十色,令人驚豔!中國也相繼出現了朦朧詩、裸體畫、小劇場、惡搞片,還有“超級女聲”歌唱,“芙蓉姐姐”跳舞,以及“下半身”寫作。前年還誕生了梨花體詩,去年又出現了“山寨春晚”。爭奇鬥豔,炫目刺眼。
但我對這一切都很理解,並不排斥,甚至還支持,為什麼?因為所有這一切的主義、流派、思潮、表現,這些詩歌、戲劇、舞蹈、視頻,都是對權力的蔑視,對權力的嘲弄,對權力的挑戰,都是對權力的解構;使得權力者不安,使得權力者無奈,使得權力者惶恐,使得權力者憤怒。所以“山寨春晚”的出現,才使得“央視春晚”以及一些權力機構、權力官員,甚至人民代表、政協委員等准權力者都如臨大敵,加以阻止。

生活在逐步多元的前民主社會

當然我說的權力,是指極權。極權或者極權主義最早出現於1925年,它強調的是國家權力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控制和獨自裁斷,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專制獨裁。極權主義的政府不僅要控制國家所有的政治事務和經濟活動,還要控制人民的思想信仰和日常生活。
一般來說,極權主義有三類:
有種權主義,或者叫種族主義,比如以前的南非共和國;
有神權主義,比如伊朗伊斯蘭共和國;
有黨權主義,比如已經完蛋的納粹德國和現今還在世襲著的金氏政權。
1994年南非共和國經過民族和解終於放棄了種權主義,可喜可賀。如今世界上只有極個別的國家,還殘存著神權主義和黨權主義這兩種極權主義。
中國屬於哪一種呢?有人說中國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又有人說中國是具有美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還有人說中國是這兩種的主義的混合體。這是從經濟形態來分析的。我也早就這麼分析過,寫在了很早的文章裏。
如果從政治形態來分析,從權力結構來分析,有人說中國是共和國,有人說中國是極權國。
我現在認為中國是一個正在變化、正在轉型的國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中國是從30多年以前的以文革為登峰造極的極權社會在轉向改革開放之後的後極權社會。但我喜歡把如今一直還在摸著石頭過河的當代中國稱之為前民主主義的政權,這不但好聽一點,同時也表達我的善意和期待。正因為我們生活在經濟已經逐步開放的年代,也正因為我們的時代正在蹣跚前進,變化得已經不完全是僵硬的全極權社會,而是鬆動的後極權社會,或者如我所說的是逐步多元的前民主社會,所以我們才有可能進行有限制的自我選擇,才有可能部分地調整了文藝觀念,每個人也才有可能改變自己的寫作目的。但不論我們現在的寫作目的有什麼不同,我相信越來越多的人,已經不再為政治集團、為意識形態、也就是說不再為權力而寫作了。
權力:腐敗、愚蠢、折騰、殘忍

一、權力使人腐敗
英國阿克頓爵士的“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敗”這句話已成為政治常識,而且已經在當代中國被越演越烈的腐敗所證明。中紀委、反貪局,反腐多年,破案無數,大案要案,層出不窮。你立案偵察,貪官就遠逃國外;你實行雙規,汙吏就上下勾結。一兩個貪污犯倒下去,千萬個貪污犯站起來,越反越貪,惡性循環,前“腐”後繼,奮勇向“錢”。這是因為權力不受監督,無法制約所致,因為貪污是和權力共生的,你怎麼反?又怎麼能反徹底!目前的反腐只是維持在百姓不至於造反而權力不至於失控的限度之內。有些地區完全是腐敗分子在領導反腐,或者說是潛在的腐敗分子在反已經暴露了的腐敗分子。
二、權力使人愚蠢
美國學者喬納森·本道用數學理論證明,在日理萬機的國家要找到良好對策,就應該儘量擴大民智,鼓勵官員獨立思考。但權力者的本性就愛獨裁,一言九鼎,鍾愛“聖斷”;自以為天縱聰明,其實是反智低能。他們總以自己的“思想”為“指導思想”,總愛在不同的時期提出各種不同“主義”“思想”“理論”“榮恥觀”“代表觀”“發展觀”,來統一全國的思想。因此不可能民主選擇,不可能科學決策,於是在政策的制定和行政的措施上,往往就顯得愚蠢。使得權力者和智囊團,無法發揮正常的政治智慧,無法施展聰明才智來應對社會難題,都變成了可笑的蠢才。他們的水準只是“摸著石頭過河”,而不是造座大橋過河。
三、權力使人折騰
也正因為權力使得唯我獨尊的權力者和唯唯諾諾的智囊團的智商下降,所以在治理國計民生時,不但會反復無常,還會倒行逆施。明明是風調雨順,偏說是自然災害;分明是百分之99點9的右派都打錯了,還堅持說反右的大方向是正確的。明明近幾年來農民為了土地,城市居民為了拆遷,群體性事件不斷出現,每年都發生千萬起悲劇,可官方背景的《社會藍皮書》居然說近8成城市居民感到生活幸福,而農村居民幸福感更強於城鎮居民。這是無恥的謊言!這種思想上的反復無常,認識上的反復折騰,帶來了社會的極大不安定,不得不使“草泥馬為了臥草不被吃掉,而打敗了河蟹”。
四、權力使人殘忍
所有權力者都會被權力聚焦效應放大,而因此獲得成就感或幸福感或快感這樣的高峰體驗。按照馬斯洛的理論,這種高峰體驗不會持久,更無法忍受它的消失,所以只有不斷地攫取權力、使用權力、擴大權力,才能滿足對權力的依賴性。這種依賴性如同吸食海洛因。吸毒者為了獲取毒品會喪盡天良,無所不用其極。權力者為了奪取和擴張權力也不惜使用最殘忍的暴力。奪權和吸毒的過程完全一樣,只是權力的毒害大大超過吸毒。吸毒者不可能依靠自己戒毒,需要他人的強制。權力者也不可能依靠自己來消除權力所產生的毒害,必須對權力進行監督和制衡。當權力者不接受權力之外的監督和制衡時,它就立刻會變得毫無理智,毫無人性,如果你還想共用權力或者更迭權力,它就會變得瘋狂,變得殘忍,甚至動槍、動炮、動坦克,造成巨大的社會災難。
 

獨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

如果你是一個作家,你為權力寫作,你就是為腐敗服務,為愚蠢服務,為折騰服務,為殘忍服務。如果你是被迫的,還情有可原;如果你是自覺的,那你怎能逃脫幫兇之責、販毒之嫌?我再說一遍,我說的權力是極權,是不受監督,不受制約的,是不由民主選舉所賦予的極權。
不為權力寫作,包括不為權力意志寫作,不為權力的意識形態寫作。
“六個一”、主旋律、獻禮作品、政績節目等等,都是權力意志、權力意識形態在文化政策上的表現。真正能夠打動讀者心靈的,真正能傳之久遠、為中華文化的積累作出貢獻的,絕不可能是權力意志的產品。老舍寫過《青年突擊隊》《紅大院》《女店員》《全家福》《方珍珠》等等,都是主旋律的、權力意志的作品,至今還有誰能記得呢?後來他的《茶館》恰恰不是根據權力意志,而是根據自己的自由意志寫出來的;是拋棄了原來的政治任務,選擇了自己的創作計畫,所以才成為經典的。
今年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誕生50年,上海在隆重慶祝。當初創作小組上報了好幾個題材,其中排在第一個的是《大煉鋼鐵》、第二名是《女民兵》,而《梁祝》排在最後,當時的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孟波卻點了這最後一個。這一圈一點相當重要,是起死回生,於是才有了今天的《梁祝》。《大煉鋼鐵》《女民兵》光聽名字就知道是權力意志的題材,而《梁祝》表現的卻是深刻的人性,恒久的愛情,才能感動了好幾代人。如今在世界上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梁祝》優美的旋律,但是不是主旋律,是真正的藝術旋律。她是今世的經典,也將是傳世的經典。如今還有孟波這樣的領導者嗎?真應該向他鞠躬致敬,他維護的不是手中的權力,而是心中的藝術,才有這可敬可愛的一圈一點!
性格即命運。作家的性格決定著作品的命運。你的性格是怯懦的,你的意志是軟弱的,你低三下四,你左右逢迎,你唯命是從,你討好巴結,你怎麼能夠寫出有尊嚴,有個性、有生命、有藝術的作品呢?不可能。
可見作家最重要的素質就是獨立的品格,自由之精神。
總之,一個稱職的作家,一個有尊嚴的作家,一個真正想為這片多災多難的熱土、為你深愛著的人民寫出好作品的作家,必須:獨立蒼茫,頂天立地。天馬行空,無傍無依。無拘無束,豪放不羈。不當奴才,不做工具。不接聖旨,絕不遵命。敢想敢說,敢於直筆。敢愛敢恨,敢於犯忌。敢哭敢笑,敢於放屁。只信科學,只服真理。心靈自由,不為權力!

周勍:中國最大的人權案

 

 

中國最大的人權案
——現行戶籍制度·引子

 
周勍

 

 

把(社會)罪惡當作命定來忍受是因為沒有出路。一旦有出路可循,這些罪惡立刻便顯得不可承受。而當改革開始上路,那麼這些改革就會使還未列入改革的罪惡顯得更清楚昭然,更難以忍受。

——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

在日常生活中人與人的岐視,通過各方面的溝通與磨合,逐漸地會消除。而戶籍制度所帶來的是制度性岐視,這二者是有著本質性區別的!只要你沒有當地戶口,很可能就是一個“帶罪之身”,雇主和被雇者因此都處在利益得不到合法保障的尷尬境遇中,而這樣只能更好地為權力和腐敗提供一個敲詐、巧奪的藉口和機會。

國家以它特有的強權將人明確區分為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兩種不同的戶籍。而現行的戶籍制將城鄉差別拉成天塹、給大小城市之間隔上屏障,嚴重挫傷作為競爭第一要素人的積極性、且只與出身有關而不包含任何創造性,並且可供出售的僵死計劃經濟所衍生的歷史怪胎,長久而嚴重地踐踏著公民的“擇業、遷居、勞動、取酬”等基本要求,使占全國90%左右的自然人剛以落地就烙上與生俱來的標誌:生在城市,就可靠一紙戶口世襲幷享受由國家財政補貼統籌安排的入學、就業等各項權利,甚至由生到死都可由政府包乾;反之生在農村,一張農村戶口就永遠將你隔離在封閉而貧瘠的黃土地上,除非考上大學,不管幹出了多麼驚人的業績,永遠也是“農民企業家”、“農民技術員”之類含有貶意的冠名!

在1960年代初期,叫花子們乞討時懷裏都要揣著“茲介紹我大隊××社員去貴處討飯”字樣並蓋有鮮紅五角星大印的“介紹信”!只要你沒有介紹信和相關的身份證明而進入城市,“農民”這個群體的生命尊嚴和人格失去了底線!

靠當義務兵10餘年取得北京市戶口的四川巴中人李才,眼見同事的媳婦因意外喪命其子女卻“因禍得福”轉為北京戶口。突生“靈感”:弄死老婆,14歲女兒的戶口就可進京,上學也就不須再交昂貴的借讀費了。他最終將妻子活活掐死!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死者的父親和姐姐竟到公安局去為李某說情:“孩子的媽媽已經死了,只要能給孩子一個北京戶口,你們就饒了孩子她爹讓他們爺兒倆就這樣在北京過吧。”天哪,都市的誘惑竟然會這麼大嗎?一個北京戶口真能頂一條人命?

引子

美國於1776年頒佈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獨立宣言》,其中開頭部分有一句箴言式的語句“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而這句話作為一種信仰的標識,對中國近現代史上信奉自由、平等價值觀的有識之士,特別是今日的自由知識份子,有著不可替代的精神嚮導作用。

可偶爾的一次機會,與一位長期從事中美文化交流的學者、畢業於俄亥俄大學的王漢川博士談及至此,平素謙和的王教授卻語出驚人:這句話多年以來,我們翻譯的一直不太準確,其正確的翻譯應是:人人都是被平等創造的(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乍一聽有些唐突,再細思之,其端倪自顯:人人生而平等一句,首先就否認了人先天不平等的可能性,將所有人與人間的平等都歸為後天或者人為因素,而籍此作為爭取自由平等的理論基礎,其道德優越感和道義感自然也就了得。

可“人人都是被平等創造的”一句,用基督教的說法或中國泛神論的說法,那就是上帝或者女媧、送子娘娘什麼的創造人的過程是均等的,而用大白話講,則就是人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僅此就承認了人與人之間可能存在著的差異,而只有承認了這種差異,再其運用於現實操作中才會變得理性得多!故我更偏向於認同王漢川教授的釋法。

縱觀人類歷史上每一次在個人權利方面的進步,都是與一些偶發的典型事件和個性人物有關。此點,幾乎和膚色、國界、社會制度等外在因素沒有太多的關聯,只要是屬於以人字來定義的族類,都概莫能外。

其另外一個特質,便是所有由此類事件所引發的苦難都終有回報:可稱為毀滅性的黑死病,卻意外地喚醒了歐洲的人道主義;索爾弗利諾戰場的殘酷,催生了國際紅十字會組織;尼日利亞連續三年內戰所堆積的100多萬具屍體,催生了1999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無國界醫生組織”(MSF)。而下麵所要羅列的三樁發生在不同時段和不同國度裏的維權個案,其事件無論是對公民權利的推動,還是事件主人公的行為對人性的昇華,都是有著里程碑意義和示範效用!他們無愧於“生活中的英雄”——

18世紀中葉的倫敦,一個法官能被稱為“商法之父”,是一件非常不容易且十分榮耀的事兒。而獲此殊榮的人便是1705年3月2日出生於蘇格蘭珀斯郡斯康的曼斯菲爾德,他還在51歲(即1756年)時,就被任命為王家法院首席大法官。

而令其名揚譽歐洲的則是那場發生在1780年的、共記有5萬多人參加的反天主教大暴動。其間,暴動的人們也曾燒毀了曼斯菲爾德的住宅和私人圖書館。可在隨後的審判中,作為首席大法官,他卻為被控叛國罪的暴動領袖喬治·戈登立主公正,最終使戈登獲得開釋。

曼斯菲爾德大法官,以他在判決時的“既不受個人成見,又不受民眾偏見影響”的超然獨特風格,贏得了人們的敬重。而他最終被後世稱為“英國最偉大的法學家”,則是因為另一個著名的判決案——他用一紙判決書結束了英國的“黑奴制度”:

在200多年前的某個平常的日子,一位現在已難窺其樣貌的倫敦紳士或者商人,拽著戴著笨重鐵鐐、同樣也是在現在已難考其名姓的男性黑奴來找曼斯菲爾德法官。原因很簡單:這位黑奴是這位白人兩年前從非洲帶到倫敦來伺候自己的,在白人家裏這位黑人已幹了近兩年,他突然間卻潛逃了。白人抓住了他並給他帶上鐵鐐,送上法庭要求治其罪,而這個黑人也以自己已幹了近兩年,要求主人還自己以自由之身自訴。

整個英國當時幾乎可以說全都在關注著這個案子,因為當時的法律並沒有禁止買賣黑奴,而更重要的是每一個黑奴的市場價值大約是50英鎊,在英國當下就有15000名左右的黑奴。如果這位黑奴勝訴,那麼就意味著黑奴的擁有者們,立即就會失去75萬英鎊,這在當時幾乎可以說是一筆天文數字的鉅款。

曼斯菲爾德大法官做了英國法律史和人權史上里程碑式的判決——15000名黑奴獲得自由人的權利!籍此,英國自由和法治的價值體系得以完善,這一平等、公正、自由的法治傳統,從此就在英國200多年的歷史中彰顯著重要的作用。

而曼斯菲爾德的名字,以及他當時在法庭上所做的如下一段著名的判決詞,將是豎在所有愛好自由、平等、公正的人們心碑上的銘文:“奴錄製度的狀況是如此醜惡,以至除了明確的法律以外,不能容忍任何東西支持它。因此,不管這個判決造成何種不便,我都不能說這種情況,是英格蘭法律所允許和肯定的。因此必須釋放這個黑人……來到英格蘭的人都有權得到我們法律的保護,不管他在此前受過何種壓迫,他的皮膚是何種顏色。英格蘭自由的空氣不能讓奴隸制玷污!”

美國是一個不乏英雄的國家,既便是在和平的年代裏,美國人也能在自己的身邊尋找出英雄來。據一項調查表明:在美國人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把他們的朋友、親戚,特別是父母當作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而對於公眾英雄,既那些在戰爭、貧窮、疾病、犯罪這些人類社會的頑症面前能從眾人中挺身而出的人,他們便會說:“你是我們的英雄”。

在一次較大規模民意調查時,評選出來的20位“生活中的英雄”裏,這位以那句著名的“我不讓座!我絕不向種族歧視讓步!”而名列第九位的羅莎·帕克斯(Posa Parks),則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因為,在美國她確實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物。1999年11月,時任美國副總統的戈爾將“國會金質榮譽獎章”授於給她,在頒獎會上國會議員們譽稱她為“美國自由精神的活典範”。

而這位被譽為美國“民權運動之母”的,卻是偶然地一“坐”,就把自己的名字“坐”進了美國的歷史:

那是1955年12月1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勞累了一天的黑人女裁縫羅莎·帕克斯,在住地蒙特古梅爾市的公共汽車站,象平常一樣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按當時實行的種族隔離法律,在美國南部的公共汽車上都要實施種族隔離,車上的座位被分為前後兩個部分,白人坐前排,黑人坐後排。

當天晚上車上的人特別多,白人的座位已被占滿,有一位白人男子便要求坐在黑人座位最前排的女裁縫帕克斯讓座,當然遭到了拒絕。當司機也來強求甚至以叫員警恐嚇黑人讓座時,坐在前排的其他三個黑人都站了起來,唯獨她倔強地坐著不起,事後,她說:“我只是討厭屈服”,因此,她成了1950年代美國第一個拒絕給白人讓座的黑人。隨後,她被以“公然藐視白人”判處14美元的罰款,可只要交付這筆罰款她既可獲釋,但她拒絕了。她選擇了在法庭上對種族隔離提出挑戰。

著名的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也即時的趕到了蒙特古梅爾,他剛到以後就立即和帕克斯一起把當地的黑人組織起來,聯合抵制公共運輸系統。在此後的381天裏,當地的所有黑人都拒絕乘座公共汽車,由於此前平時每天都有70%的黑人乘車,故汽車公司因此遭受到重大損失。

1956年11月13日,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公共汽車上的種族隔離違憲,隨後的12月20日,馬丁·路德·金和一位白人官員並肩坐在了公共汽車的最前排,從當地街頭穿過。黑人勝利了,正義、平等勝利了。

雖然羅莎·帕克斯隨後因此丟掉了工作,也曾不斷地受到騷擾和恐嚇,並迫不得已移居底特律。但她的此舉,卻為1964年的美國民權法的出臺鋪平了道路。

她1913年2月4日出生在阿拉巴馬州的土司克吉,在當時,她是一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黑人婦女,學歷僅僅是短暫的一段高中階段的學習。日後,羅莎·帕克斯卻擁有自己的一間龐大的事務中心,《我的故事》、《沉默的力量》是她一本接一本的著作。而在舉國尊重的榮耀中,她仍在為美國的個人權力和公共事務做著努力!

然而在距羅莎·帕克斯一屁股“坐”成“美國民權運動之母”事件過了整整48年之後,發生在中國最早得改革開放之先機的羊城廣州,所發生的一個公民權益事件,其過程和結果到現在仍沒有理由讓我們樂觀。

這便是死於收容遣送制度之下的湖北青年孫志剛事件!整個事件的前半部分有賴於有著敬業精神的《南方都市報》的記者陳峰、王雷們這些新聞人的堅持和努力,想已盡人皆知了。而媒體在這次公民維權事件中所彰顯出來的力量,以即對整個事件的進展和解決都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政府在短時期內做出的反映——也不能說不快,但現實和經驗仍沒有理由讓人們釋然:因為從孫志剛的死到今天才剛剛過了三個月,它的名字又成了一個敏感詞!

同時,我們也沒有必要拔高或者剋求孫志剛,他僅是一個死於公共權力濫用下的普通人,他的死因則是應了那句“淹死會水的,打死強嘴”的俗諺。

而這整個事件能讓我們記住的,應當是孫志剛高中時的班長舒春成、眾多的媒體工作者、第一筆捐給死者父親1000多元的艾曉明教授、律師王向兵和鐘雲潔,還有事發後立即就向相關部門提出建議案(並非“上書”)的秦暉和楊支柱、三個“上書”的博士,以及孫志剛的父親和弟弟,因為正是這些普通人的努力,才將這件公民維權事件向前推了一大步,這應該說是一次普通公民共同參與公共事務的勝利!籍此,才可以說:孫志剛是為“我們”而死的!

既然,孫志剛事件是一個公民權益案件,讓我們還是回到現行法律中來找其源由吧。我們現行的《憲法》,並沒有將遷徙自由規定為公民的憲法權利,這才是導致長期的城鄉分治和公民不同權格局的要害!無法擺平《憲法》中的人身自由條款(第三十七條)和人格尊嚴條款(第三十八條)與《憲法》中沒有規定遷徙自由之間的關係,才是衍生戶籍制度和收容遣送制度的根源。

由於收容遣送制度僅是城鄉管理中的一個小環節,若不廢除現行的、帶有歧視性的戶籍制度,今後對農民工的管理還會走向收容的老路上去。而在《憲法》中明確公民的遷徙自由,才是治本之道!

18世紀的歐洲,因為有曼斯菲爾德大法官這樣一批先賢的努力,隨後就有了一項別具意味的規則:一個農奴只要逃出領地,在城市裏住滿101天,便可重獲自由。而我們一直延用了50多年的這套嚴重違反“工業化過程就是城市化的過程”這一具有世界性經濟規律的戶籍制,究竟還能維持多久?我們期盼著每一個中國公民,都能盡情地沐浴21世紀的現代城市文明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