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母亲啊,母亲


母亲从来都是极致崇高的象征。她象征着祖国,象征大地,象征母后——所谓皇天后土。自我童年开始,就在各种颂歌和诗篇中被当作大自然,当作大海,当作无限宽阔、无条件接受我,并充满滋养我乳汁的怀抱。“我把党来比母亲”。把哺育万物的黄土地当母亲。把长江黄河当母亲……一切宽广包容、充满爱意、不计回报的事物都被我们当成母亲。闭着眼颂扬了半个多世纪,一睁眼,已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竟看见一个被铁链拴在破屋墙上的八个孩子的母亲!我突然意识到,别扯了,别把“母亲”这条门槛设那么高,把她当这当那,就 把母亲当母亲吧!


把它还原成她吧!

我做过女儿严歌苓,做过战士严歌苓,也一直在做作家严歌苓,但今天的我,仅仅是母亲严歌苓。那条铁链的这一头拴着我,我能感到生铁在脖子上吸噬体温,能感到那碗冰冻稀粥的坚硬——相对铁链那一头拴着的母亲仅剩的两颗牙,它的坚硬超过她囚禁地的水泥地面。我也能依稀听到满堂儿女在另一个门内(另一个世界)的热与闹;那里有足够的饭菜,有温暖的室温,有嬉笑对答,而这一切都没这位母亲的份儿,因此我更能共感她薄衣下身体的凄冷。

那是怎样的身体啊,二十多年经受不止息的蹂躏,被打掉了牙,被扯落了发,被被当成一个器皿盛装兽欲,被实施一个逆向进化:从人至非人。那曾是世上画家们膜拜的少女之体,人神之间的生命,多一步可做圣母,少一步便是父母掌中明珠。那还欠一节生长发育的肉体,本来是由爱情来享受,却连爱情为何物都不及知晓前被毁灭了,成了活人体上的废墟。我能体验玉体到废墟的过程所经历的疼、痛、木、死。那体内最柔软的宫殿——子宫,任八个孩子(至少八个)在其中形成、成形、成长,直至被这个子宫送上人世。还有那条最柔韧的走廊——产道,让那些无情的精子侵入,再让一个个血肉连心的亲人娩出。阿伊莎,我的女儿,虽然没在我身体经过同样的旅行,但她爱我尊重我呵护我,假如我把这个母亲的故事告诉她,她会怀疑我编造了一个鬼怪故事:“从前,有座城,叫做丰县,城里有个董姓人家……”鬼故事这样开始了。

这几天是我们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虽然是他乡的平常日子,但我们每天仍是记着穿点喜气服饰,做几样传统饭食。不知铁链上的母亲可在单衣上加了一件够暖的衣裳,仅剩的两颗牙能否咀嚼到一点年饭,能否半囫囵地咽下几个饺子?自从听说了这个铁链上的母亲,我愤怒、悲伤,心神不宁,一整天恍惚,无法集中心思写作、读书、学德文。昨天给生病的老公做咖啡,竟把罐装鸡汤当牛奶倒在咖啡里…..书在我手上,一行字要读好几遍,还是抓不住它们的意思。我很少有这种一天到晚做不成事的时候,我可以费钱但绝不费时间,但这个节日的五天,在我这里统统荒废了。我意识到,或许该给留出时间来,专门留给愤怒,让愤怒正当发作。愤怒出诗人,愤怒是我很多小说的燃料,所以愤怒有资格成我这些天的主题。愤怒也可以像节日一样,让一般家常事物让位。想通之后,我把我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事物让位给愤怒,专供愤怒消耗我,消耗掉足够的能量,再冷却我,让我回到电脑前,写作。于是我把过去的五天叫做我的愤怒节日。


让我终于下决心写这篇文章的炮捻子,却依然是愤怒。今早收到一个朋友转来的文章,是一名自媒体记者写的。文章是关于那位丰县母亲的长子状告记者的荒唐事。人的天伦观、道德观怎么颠倒错乱到这么个荒唐地步了呢?她是你的生母啊,孩子!拴在铁链上的只能是女奴,是吴清华,或者是行将就义的女烈士,你懂吗?网络上说,把母亲当狗拴,我不以为然,文明进化到今天,连狗也不可以拴锁在铁链上了!这位作为长子的孩子,从城里打工挣钱回到家,不仅不把母亲从铁链上解救下来,而且要状告呼吁解救的人,这是什么逻辑?这是在我的遵奉“百善孝为先”的祖国生长的人?!你这种颠覆伦常、残忍冷漠的人,会影响你的七个弟弟们和妹妹的。假如影响了弟弟妹妹,母亲的境遇还将恶化到什么地步?母亲已等同女奴、性奴,活着是一场漫长痛苦的死,没死已经开始腐烂,她的境遇还有恶化的空间吗?她生下你们一群孩子,是为了她自己有足够的人手来栓她,来看守她,为了在她饥寒时得到八份儿冷漠,为了在那碗稀粥冻硬后,发生八份儿熟视无睹?她生养下你们这些孩子,难道为了在外人来营救时,竖起八根阻挡她出狱的铁窗栏杆?!

想想吧,孩子们,她那万分不情愿的子宫曾任你们居住成长,她那残破的产道曾把你们引向这个人间,你们的形成,是她一次次痛苦大刑的结果,仅凭这一点,她比一般幸福的母亲,之于你们恩情还要深重啊!

醒醒吧,长子!孩子!你在帮你们那个凶手奸淫犯父亲慢性杀害你们的母亲,你在为你七个弟妹学习施虐母亲带做罪恶的领头人。假如我的女儿看到她的母亲遭遇你母亲所遭遇的,她会二话不说,抄起武器(什么都可能是复仇者的武器)和施虐者决斗,哪怕拼掉她尚未长大成人的年轻生命。我对她有这样的信赖,凭她对我的呵护——所有重物必须由她给我扛、背、拎,我就有点底气。假如她见到你们对你的母亲这样,她会心碎,会问我,妈妈,会有人对我的亲生母亲这样吗?也许她还会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她要找到她的亲生母亲,确证那个母亲不像这个母亲,被拴在铁链上。或者她会这样问:妈妈,我真的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吗?

写到此,我想到波兰裔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代表作《蓝》中,女主角茱莉与她的女佣的两句对话。在朱莉的丈夫和女儿死于车祸后,她的悲伤已超越流泪的程度。她只身一人回到家里,碰到女佣——

茱莉问:“你干嘛哭?”

女佣答:“因为你不哭。”

你问:你干嘛愤怒?

我答:因为你不愤怒。

2022.2.5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原文已被删除)

看 不 見 的 謊 言 瘟 疫

撰文:馬 建

當地球空氣都被武漢新型冠狀病毒包圍的時刻,當巴西、印度等各國人民因為缺少氧氣設備而死亡,燒屍體的大火映滿天空時,我們無法感受世界各國的政客們,在聆聽著習近平主持的全球氣候大會,在討論未來空氣中碳排放量各國的指標,而避開眼下的悲慘現實,又互相承諾著未來會更美好。

眼前的現實是我們這些戴著口罩的倖存者,正被空氣中的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所恐嚇,因為瘟疫在這看不見的空氣裏正在殺人,全球1億6千萬人被染疫,超過334萬人已經死亡了。所謂的「中英黃金時代」的英國,竟變成了死亡大墓地。而我們隨時會被傳染,成為這場政治瘟疫中被焚燒的屍體。

這就是中國政府用謊言在全球隱瞞真相的又一次表演,而各國政客又一次相信中國正帶領世界讓未來空氣會清新暢飲。這也正是中國傳承千年的《三十六計》其中的「聲東擊西」策略。

今天,因武漢新型冠狀病毒瘟疫傳播至死的冤魂,依然沒有讓世界看到真相,看到病毒殺手從何而來,它又是誰?各國出資金支持的世衛組織不但不告訴真相,反而成了謊言的傳播工具。以往的病毒如哈蘭特病毒(Heartland virus)、萊姆病(Lyme disease)、中東呼吸道症候群(Middle East Respiratory Syndrome)、落磯山斑疹熱(Rocky Mountain Spotted Fever)、香港腳、亞洲流感、俄羅斯流感、西班牙流感、非洲豬瘟、德國麻疹、日本腦炎等都會被控制,但到了武漢病毒為什麼就失控了。更令人震驚的是趁著全球大瘟疫,中國共產黨很快以鎮壓北京天安門的學生市民、鎮壓西藏的藏人僧人、新疆的維族人、哈薩克族人的手法鎮壓了香港,把《國安法》壓在了八百萬香港人頭上。面對新疆無數人關進了集中營而家破人亡,中共不但拒絕聯合國人權官員去調查還宣稱:今天新疆人民的生活比蜜還甜。

當然我們知道,真相掌握在當權者習近平手中,而他散布的只是掩蓋真相的謊言。不幸的是各國的政客們也都學起了中國傳統謀略,不但「聲東擊西」,只要那個謊言清新美好,勝過眼前慘不忍睹的現實,明明知道中國是沒有真相的國家,也都喪失善惡判斷,成了幫助病毒傳染他人的帶毒者。

傳播謊言就是再一次屠殺真相,而忘記了受難者,我們也就不再是倖存者。

北京天安門廣場大屠殺過去了三十二年還沒有揭開真相,那就是謊言掩蓋的成功了。而民主國家的政客大都避而不談天安門發生的大屠殺,也給習近平政權把中國夢推向世界鋪了路,至此,武漢新型冠狀病毒瘟疫走向的各國城市鄉村,死亡人數遠遠超過了北京天安門廣場的大屠殺。

三十二年前,民主國家看到了東西柏林牆垮塌,人們都以為共產黨壽終於二十世紀。但全球最大的中國共產黨並沒有倒下,他們以二十多萬兵力鎮壓了天安門廣場上的民主運動,又很快擦乾血漬,把廣場紀念碑的槍洞修補好,把十三億人民的頭腦用謊言一個不少地過濾了一遍。中國共產黨不僅在東歐解體後毫髮無傷,還成為拯救了馬克思主義的救星。

是的,謊言說了三十二年,最終會感覺真相也變得不可信了。然後,共產黨以資本主義的經濟手段發展起來,很快又成了共產黨老大哥,開始叫囂踏平民主國家,完成獨裁者稱霸全球的紅色帝國夢。這個政治悲劇隨時會在各國上演。

我們明明知道謊言重複千遍也還是謊言,而且真相掩埋得再深還是真相,謊言也和病毒一樣從未離開人類,它如武漢新型冠狀病毒一樣是靠傳播才能生存延續。只是網絡的興起,信息真假混雜,把人們的情感記憶也褪了色,這當然也是一種隱形病毒。所以,當我們回憶歷史教訓和現實帶來的痛苦時,都會被數字和謊言再次沖淡。天安門受難者成了失去靈魂的數字,甚至在數字裏都沒被包括。也令今天失控的大瘟疫,如打開的潘朵拉盒子,不斷地在各個國家變異散播。我們面對沒有源頭也沒有名稱的超級殺手只能成為謊言迷宮裏的囚徒。

而這一切在天安門大屠殺之後是本不該發生。

是的,謊言和病毒混合在一起才是瘟疫,才能傳播。謊言所到之處就是病毒發作之地,無論是美國還是英國,巴西還是印度,只要政客們隱瞞疫情,病毒就會不留死角地傳播。一場連發源地都不明確的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最終野蠻地成了流行世界的大瘟疫。

但武漢新型冠狀病毒正是發源於中國極權政治的中心。如果在三十二年前,中國共產黨和東歐國家同時解體的話,如果西方政客還記得發生在北京的那場大屠殺的話,就不會有今天這個連名稱都被掩蓋的大瘟疫遊蕩在我們的空氣中。香港人每年的悼念和警醒也還會在這大瘟疫中還會走進維園廣場。可悲的是預言的災難不斷地重複發生著。中國共產黨又趁著大瘟疫蔓延,重複了在天安門廣場把自由女神像推倒的霸行,推倒了香港的自由燈塔,立起了《國安法》。

香港的淪陷讓世界看到,自由和民主在強權之下如坦克面前的人牆,瞬間就會被碾壓過去。那些為民主自由而絕食的大學生和老師,那被軍警綑綁壓在皮靴之下的女學生,還有和警察試圖講理的白髮老婆婆,其中還有以死抗爭的舞蹈女孩和年青的歌星,很快與三十二年前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一幕幕重合了。

記得我去維園廣場參加香港支聯會組織的悼念六.四受難者活動。香港市民攜兒帶女舉著蠟燭進進出出,像走進廟會般習以為常。我和司徒華還有劉千石、黃霑、李蘭菊等人也志同道合,大家充滿激情,相信中共極權如此暴行天道不容,香港的自由之火,一定會蔓延中國大陸。在天安門廣場那些天裏,他們渾身汗透地穿插在學生隊伍裏,送去雨傘帳篷和香港市民捐獻的雨衣保溫杯。直到開槍鎮壓的最後一刻,香港的大學生才穿過槍彈離開廣場。記得瘦小的李蘭菊一說起天安門廣場就淚流滿面。當作家蘇曉康被營救到香港時,我興奮地帶著房地產商秦老板趕到沙田麗豪酒店。見到蘇曉康後秦老板當場開了支票一手交錢一手放人。在香港讀書長大的孩子們,不會想到共產黨的坦克會開進香港大街的。黃雨傘運動就是年青一代感到了民主普選無望便展開了抗爭。緊接著銅鑼灣書店人員被抓捕失蹤的政治恐懼開始蔓延,中學生和大學生便義無反顧地走向反送中運動,重演了從天安門廣場的遊行到與政府對話絕食,最後被鎮壓抓捕入獄的每時每刻。

今天,六月四日的香港維園廣場也成警察巡邏的天安門廣場了。也驗證了歷史真相被掩蓋,那就會重蹈覆轍的惡咒。當然,又是同樣的謊言:《國安法》是為了穩定香港的繁榮。

但被掩蓋的真相還會以相反的方式提醒人們。比如:六月四曰這一天,天安門總會戒嚴修整,警察軍人也都不准休假,經歷過「六四」運動的無論老人還是青年,也都被拖出北京旅遊,或者在家被拔掉電話,警察住進去近身監視他們過完這一天。甚至在網絡中「六月四日」已是禁詞,誰寫了就抓捕誰。

長期的極權監控,人們就失去了權利和尊嚴,情感已演化為利益,抵抗和推動社會變革的激情己被金錢和安全感取代了。人民漸漸變得麻木不仁,也不再區分謊言和真實。長期看著中央新聞生活的人們,如被不斷地打疫苗,已對人權和民主產生了抗體,習慣了和極權病毒共生。被洗腦七十多年的三代中國人,當看見香港人反對專制走向街頭時,反而害怕「自由病毒」會傷害他們的太平盛世。更是仇恨新疆維族人活在天堂裏還鬧事,就應該被關進集中營。

的確,謊言比真相要動聽,要不謊言就沒必要存在了。對撒謊者而言,謊言是要掩蓋黑暗,要遠離真相,讓聽謊者忘記現實,活在期望中得到些快感。有時我們還看到說謊者也常常被自己的激情感染,以至於真相裏的受害者就成了他可以擺布的群眾演員了。我想,魔鬼先是鑽進了自己創造的「真實」之中,然後又被眼前的聽謊者所感動了。之後,他只能不斷地掩蓋現實,也讓聽謊者把真實世界看成假的。而我們就成了他要滅絕的「謊言」了。

一九八四年我在北京看了奧威爾寫的《一九八四》。他使我看到了面前老大哥的臉。看到了我和溫斯頓的生活沒什麼兩樣。我上班編雜誌有黨審查著每一個詞語,下班有警察敲門進來查看有什麼人和你見面。但我們還能偷印地下刊物,躲在燈下大聲朗讀著奧威爾名言:政治語言的目的就是使謊言聽起來像真理,謀殺聽起來值得尊敬……。去尋找著自由和思想,還大談伍爾芙在倫敦的布魯姆斯伯里沙龍,嚮往著英美言論自由的生活。

多年後,我被流放在倫敦了,中國紅色瘟疫也從萬里之遙悄然而至了。只是作家笛福在《倫敦大瘟疫》中描寫騎著灰馬的瘟神已換成紅馬。我親眼看著他坐在英國女王車裏,行走在紅色The Mall大街。奧威爾的政治寓言在倫敦也變成了現實。馬克思加列寧主義的中國變體病毒不再隱形於中國,只要有空氣的任何社會它都會生存蔓延殺戮生靈。但英國政客卻說是「黃金時代」。這就使得謊言壽命比說謊者更持久了,而且會成為事實成為我們的生活。的確,華為的5G信號傳播器已經架在了我的街口。

我想到了《聖經》裏耶穌對圍著犯罪婦女的眾人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誰就拿石頭打她吧。眾人便低頭退開了。這本是表達耶穌寬恕了罪人,因為人人都有罪。但在中國的教科書裏,是耶穌看到眾人退去後,自己拿起石頭打死了那個女人。而且還要給耶稣加上一段演說:「我也是個罪人。但如果法律只能由毫無瑕疵的人執行的話,法律就只會死亡。」這種中國版的耶穌,就是讓謊言國際化,就是讓人們不要相信寬恕和同情。在這個大瘟疫期間,我就看到了中國共產黨是如此冷血。起碼英國已經因為傳播「黃金時代」而走進了如二戰時期的至暗時刻。

也許我們能夠被眼前的大瘟疫驚醒,也許我們能從三十二年前的天安門廣場看到今天的鴿子廣場,看到受難者的絕望想到你不過是一位倖存者,你會珍惜未來。會有激情守護自己的信念。那就是:不要與獨裁者為伍。獨裁者只有甜言蜜語和金錢利益,他不過是穿著謊言的外衣在欺騙眾生。只有揭開中國政府的謊言,才會暴露武漢新冠病毒的真相。才能讓自由的空氣把病毒擊敗。

於2021年5月18日伦敦树屋

(圖片來源:Open Global Rights)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网页更名布告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网页更名布告

 

为了继续捍卫与实践自由写作理念,原“独立中文作家笔会”网页己进入更名改版中。同时已在英国重新登记注册。新笔会名称为:“自由中文作家笔会”。

 

本會虽把“独立”改为“自由”,仍然傳承原筆會宗旨,只是在捍衛言論自由的前提下,更側重了写作自由。面对中文创作不断被文字狱打压的现实,本会着重关注当下流亡文学艺术的创作处境,更需要大家凝聚在一起,捍卫表达独立思想的空间。

 

本网站现正处在更正改版期,欢迎文友们集思广益参与网页栏目编辑。

 

会长: 马建

紀錄片《喊叫與耳語》榮獲第23屆首爾國際女性影展「評委特別獎」

由聞海、曾金燕共同執導的紀錄片《喊叫與耳語》(Outcry and Whisper)榮獲2021年第23届韓國首爾國際女性影展(The 23rd Seoul International Women’s Film Festival)紀錄片「評委會特別獎」,獲獎理由為「「影片直面時局,直面社會中的個人記錄,直面反抗者的諸多面孔,深刻捕捉到當代的精神氛圍,贏得了評委的心。」
今年第23屆的首爾國際女性影展為期一週,於8月26日至9月1日在首爾舉辦,總共十二部電影參展(五部紀錄片和七部故事片)。首爾國際女性影展自1997年創辦至今已二十四年,今年主要競賽單元包含國際競賽、韓國競賽、亞洲短片競賽、女性及酷兒等單元,為亞洲重要的女性影展、與日本愛知國際女性電影節、德國國際婦女電影節並稱為三大知名女性電影節,致力於提升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並為來自不同國家的女性提供文化交流的平台。在 Covid-19 肆虐的情形下,第23屆的首爾國際女性影展如期舉行,格外有意義。
《喊叫與耳語》自2013年開始籌拍,於2018年完成,這部電影是導演聞海《凶年之畔》的延續。內容包含當代中國女性個體藝術家、女性異議分子、女性工人群體的覺醒與香港「雨傘革命」等抗爭現場。《喊叫與耳語》的第一個段落是趙躍《格子》的行為藝術,2018年,當影片在剪輯台上呈現時,導演文海明白《格子》是對「喊叫與耳語」最直接的影像闡釋,它可以作為整部影片的序曲,之後的段落都是對它的詮釋和呼應。
「影片著墨最多的是中國大陸一群女性工人通過維權行動抗爭現場,她們的日常生活是在高強度下機器般的勞作,年輕女性工人情感世界的荒蕪,黑心老闆與公權力機關勾結在一起鎮壓女性工人群體的抗爭行動,女性工人群體黑暗惡劣的生存環境。隨著影像語言的切換,動漫視覺語言與影片的敘事內容拼貼在一起,刻畫出了區別與對立,隱喻女性工人群體在格子化的世界中被規訓的模式化,並觸發影片動漫圖像中虛擬性反身和批判層面機制下的深層含義。」(鄺老五〈來自聞海導演的喊叫與耳語〉)

附註:
第23届韓國首爾國際女性影展得獎名單請參以下網址:
https://www.siwff.or.kr/eng/artyboard/mboard.asp?Action=view&strBoardID=0836_O0PX&intPage=1&intCategory=0&strSearchCategory=|s_name|s_subject|&strSearchWord=&intSeq=21752

《喊叫與耳語》相關評論請參本網站文章:
羅傑.科扎∕影評:權利不能拯救女性──《喊叫與耳語》(Outcry and Whisper)
Gina教授採訪聞海∕香港大學組織關於《喊叫與耳語》(OUTCRY AND WHISPER)線上交流問答
鄺老五∕來自聞海導演的喊叫與耳語
Manifestations∕像香港一樣抗爭

王一梁 /憶馬驊

憶馬驊

王一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曹雪芹《葬花吟》

流亡作家王一梁(1962.12.18-2021.1.3),今日凌晨两点,在泰国患食道癌病逝,享年58年。其代表作《朋友的智慧》,翻译哈维尔、荣格著作多种。

我對「共產主義村落」的嚮往,最初來源於羅撒。他是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去日本的留學生之一。他告訴我,在日本有個「山岸主義」,是個共產主義的免費村,走進村口,就見一塊牌子上大大地寫著「Free!」
儘管羅撒還曾對我說,有個六十年代的學生領袖,曾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最後帶著失望的心情寫了一本書《別了,山岸主義》,然而,當聽到老友的夫人說,她的老同學在福州山區,也辦了一個「共產主義村落」時,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說要去。
老友聽後,笑道:「那不就像坐牢嗎?」
結果我沒去。
次年,老友和我果然就一起坐牢了。
二年後,我從蘇北農場歸來,幾天後,馬驊陪著京不特一起來江灣看我。這是我和京不特十三年後的第一次重逢,使我略感意外的是,首先是馬驊第一個跑過來和我一個大擁抱。
我認識馬驊時,他才是復旦的大二學生。我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復旦「燕園社」話劇團上演馬驊的話劇《真相與虛構》,這可能是馬驊的話劇處女作,上演時,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徘徊在台前幕後。
演出結束後,我們一起去校外的路邊排檔喝酒。
作為復旦附中的學生,我十三歲時就在那裡混了。我熟悉那裡的一草一木,也熟悉復旦大學的話劇團。
看著驚魂未定的馬驊,整個晚上緊張得甚至於臉都變形了的馬驊,我舉著酒杯說:「別!如果我們不贊美你的話劇,那是因為我們在用莎士比亞的標準。」
突然,馬驊湊到我面前,往我的臉上親吻了一口,撒腿就跑。
這是不可思議的!我拔腳就追,追了幾條大馬路都沒有追上。
1995年夏,孟浪要去美國,我們三個人一起在江灣的路邊排檔喝酒,我不無傷感地對孟浪說:「你走後,我就少了一個喝酒的人了。」
楞不妨(冷不防),馬驊說道:「還有我呢!」
大約一年後,陰差陽錯,馬驊居然就成了我的鄰居。

馬驊在復旦大學有兩個哥們,一個是韓博,一個是高曉濤。我每次見到馬驊,都會同時見到这哥仨。1996年馬驊畢業,韓博考上了復旦新聞系研究生,高曉濤被分配到北京新華社《參考消息》,只有馬驊沒有著落。
我騎著自行車去看他時,他的同室對我說:「別和他說話!」
這是我又一次看到馬驊一付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乾笑著,走過我的身旁。
我不和他說話,他也不和我說話。
馬驊是個百分百把自己的情緒寫在臉上的人。我從張廣天的回憶錄中讀到,京不特和他一起去見張廣天時,從頭到尾,馬驊都沒說一句話,這讓我想起俞心焦和馬驊住在我家裡的情景。我出門幾小時後回來,驚訝地發現,在這期間,馬驊和俞心焦居然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兩人一直都在默默地看書。
當馬驊找不到話時,他就絕對沈默,而一旦想說話的時候,他的臉就會變得異常地生動起來。我曾看過馬驊主演的加繆話劇《反抗者》,劇中,他梳著大包頭,抽著雪茄,配上他修長的身材,人模狗樣的,儼然就是一個紳士。《真相與虛構》開場白里,那一段「孩子……」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就是馬驊自己說的。
一天,在江灣團結飯店的酒樓上,蕭開愚的夫人黃卉說:「啊呀,馬驊,你怎麼長得這麼漂亮。」
馬驊得意地摘下眼鏡,瞪大眼睛。我第一次注意到馬驊的睫毛就像被電燙過一樣,向上捲起,這時候,他的臉上掛著只有從小被人像洋娃娃一樣寵愛著孩子才會有的表情。
自從馬驊成為我的鄰居後,月底將近時,馬驊常會背著一個大雙肩包,一進門就大聲叫道:「借貸,借貸!」隨後,兩人用借貸中的百分之二十、三十大吃一頓。
應該說,馬驊就是一個壞孩子,正是他第一個告訴了我們虹鎮老街一家髮廊里的秘密。
一個夜晚,在一輪明月的照耀下,我和他正在涼城新村的路邊排檔喝酒,突然,馬驊堅決叫嚷著,馬上就要去按摩。半小時後,馬驊乘著「差頭」(出租車)又回來了。
「怎麼啦?」我問。
「關門了。」馬驊喪氣地說道。
那時候的上海,不僅髮廊妹鳳毛麟角,而且還沒變爛,馬驊所知道的髮廊其實也就這麼一家。那裡有個老闆娘,獨領風騷,帶著二個胖嘟嘟的姑娘替客人按摩,只有遇到老顧客才會全身裹得嚴嚴的,穿著兩條絲襪,自己風情萬種地上陣。
其時,馬驊已當上了韓國「依戀」公司總經理助理。一天,他從公司里帶出三件衣服,送給阿鐘、蕭開愚和我。我選了一件可當外套穿的粗毛衣,沒想到,我在蘇北「上海農場」一穿就穿了一年多,兩個肘關節處都被磨破了,我用線把它們又縫了起來,最後還是沒捨得扔,又把它做成了枕頭,夜夜睡在上面。
2008年3月11日

馬驊在我的眼裡,首先不是他的才氣,也不是他的博聞強記,而是他的搗蛋勁。
我很喜歡孟庭葦的歌,我甚至會一天到晚都聽著她的歌,但有一天馬驊卻對我說:孟庭葦才一米五幾,一臉的憔悴!
我說:「你再說一遍?」
這時候,我揚起了拳頭。
馬驊說:「真的,她在北京的演出,給她打燈光的就是我。」
馬驊掉進瀾滄江後,我從他的生平紀事中知道:是他把周星馳第一個帶到了北大演講。
看來,馬驊當時對我所說的都是真的。
九十年代時,他有個女同學,後來成了電視台明星。在我的印象中,馬驊並沒有女朋友,有時候,看到這位屏幕上的女主持時,馬驊會指指點點說上兩句,好像昨天他們還在一起喝咖啡。
然而,馬驊卻是孤獨的。
在他成為我的鄰居後,在我難得留宿他的住所的一個午夜,我突然被一陣從客廳里傳來的琴聲吵醒。
手兒要拉得緊!……亞細亞的孤兒!
我問:你唱的是什麼?
馬驊說:羅大佑的《侏儒之歌》、《亞細亞的孤兒》。
待我醒來後已是江灣的早晨,馬驊這才安靜地睡去。
2008年3月26日

馬驊曾對我說過他的初戀,那是高考的前夕,天津下了一場大雪。馬驊走出校園後,看到他暗戀著的女同學也走在前面。
他果斷地走了上去。
這時,雪越下越大,他和她並肩走了半個多小時,什麼話也沒說。
我問:後來呢?
馬驊說:後來,到了一個岔路口,我們就分手了。
馬驊當年以天津市高考總分成績第28名考上了上海復旦大學,我一直忘了問,那個女同學的結局呢。
馬驊曾告訴我,他在大學期間,每個月都寄錢給兩個失學兒童,每人一百元。他說,有個一直對他有看法的同學對此拍案驚奇,因為他不相信他會是這樣一個人。
但馬驊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和馬驊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一起從江灣走到外灘的。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為了一個婚禮四處尋找鮮花。我們窮途末路,竟然一直走到浦東都沒有找到一個花鋪,卻在我們即將到達目的地時,看到了一路鮮花。馬驊驚呼道:把所有的鮮花都買下吧!
那一夜的一束鮮花裡應該有幾枝梔子花,幾枝夜來香,那是馬驊經不起賣花女的誘惑,胡亂地買下來的。
只是這一束鮮花似乎不祥,就這樣,我和馬驊永別了。

在我和馬驊交往的日子里,有一種狂歡色彩。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那可能是中國最好的年代。往往是這樣的:我從江灣出發,在上海漫遊一、二個星期。在這一段日子里,與我一起喝酒的人,也正從一個、兩個發展到一、二十人。直到最後體力不支,糧盡彈絕,這才安靜地回到江灣。
在這支飲酒大軍里,第一個,當然是阿鐘,第二個或許就是馬驊,而最後一站往往是在蕭開愚那裡。
開愚很開心地說:穿過兩個公園,就是我家了。
第一個公園指的是中山公園,第二個指的是開愚當時所住的華東政法大學。
尼採曾經說,真正主宰了我們一生的軌跡可能只有兩個神,一個是酒神狄俄尼索,另一個是日神阿波羅。

在我和馬驊交往的日子,那正是狄俄尼索高照的日子。
當我毫不猶豫地走進監獄,我對警察說:我無所謂,所有的好日子我都度過了。後來,當馬驊真的遠去後,我曾想過,假如那一天,沒有那一杯剛剛喝下去的白酒,也許馬驊會死裡逃生。
在我所有過早地凋零的朋友中,馬驊是其中一個在自己的手藝還沒有真正成熟前就已遠去的詩人。有時候我會想,我應該撫棺哭泣,為我們所有逝去的日子哭泣。
有人說,曾經在瀾滄江裡,最後看到馬驊絕望地舉起了一隻手臂。
兄弟,你對這一生有悔嗎?

「團結」是江灣鎮的一家清真館,那裡除了妙不可言的牛肉面外,還有每盤1元的毛豆、花生、百葉結;最奢侈的是斬牛囊,每盤3元。
那時,上海出的嘉善黃酒已漲到1.29元,可是,「團結」只賣1.50元。啤酒有些貴,「力波」啤酒每瓶2.50元。
我們一般不喝啤酒,只喝黃酒。當客人來時,我只要從抽屜里找到10元錢,就可以帶著朋友上樓了。
「團結」有二層,從木樓梯走上去,樓上可以欣賞到窗外的小河。當馬驊搬到江灣後,小河已填。不過,馬驊應該在他還是學生的時候,就已經是「團結」的一個常客了。
翟明磊在他的《阿童木一代人》里寫道:馬驊曾在「團結」對著木地板小便。我們在「團結」最奢侈的應該是那一次,鄢烈興帶著她的德國老闆,開著奔馳來。我們讓服務員去樓下的菜市場買最好的菜、最新鮮的河鮮,買單時,七、八個人的一桌,也就200多元。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們讓服務員聽阿鐘朗誦詩。這是一首冗長的詩,半小時過去了,阿鐘還在念。
服務員睜著圓圓的眼睛說,他必須下樓乾活了。
這時候,我幫著阿鐘一起按著這個胖小伙子的肩膀說:聽,聽!就要結束了。
哦,詩人。
走過兩個公園就可以見到大詩人蕭開愚了。那時,馬驊也已搬到了公園的附近。有時候,開愚不在,我們就在他的門上留個紙條:「老地方,我們喝著酒等你!」
所謂的老地方,就是跨過蘇州河的一座小橋,華政對面的一個小酒館。酒館上,有一個大平台,除了刮風下雨,無論是春夏秋冬,我們都愛在上面喝酒。
一直喝到月明星稀、東方既白。
一夜,我們靈機一動,發現可以在華政的招待所里留宿,而且,午夜過後,四人房只收半價:20元。
「瘋子王一梁!」
早晨,我、阿鐘、馬驊、米拉正在招待所吃早餐時,黃卉走了進來,劈頭就給了我這麼一句。
可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一天我們四個人怎麼就竄進了招待所,而且還給開愚的門上留下了一個紙條。
我們一起穿過這個公園、到另一個公園玩時,突然,米拉大聲叫道:「馬驊,你給我停下!」
我悄悄地問馬驊:「怎麼啦?」
馬驊說:「昨夜,我竄到米拉的床上去了。」
那時候,我和阿鐘已經爛醉如泥,沈沈地睡去,不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米拉是南斯拉夫的留學生。幾年後,米拉作為南斯拉夫最牛的足球隊「紅星隊」的翻譯重歸上海。在徐家匯的建國賓館,已是百分百白領的米拉,熱情地向我展開雙臂,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靦腆地擁抱了她。
假如她知道我們共同的好朋友馬驊或許永遠不會歸來了,不知道她會怎麼哭。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
一天,馬驊滿臉興奮地對我說:「他們來找過我啦!」
他們?他們是誰?
我們的老朋友李光光有一天問我:「王一梁,你知道你們為什麼牛嗎?」
我茫然地說:「不知道。」
李光光說:「因為他們盯住你們!」
上海灘人才輩出,李光光就是其中的一個聰明人。他曾經在派出所打過工。大約是九十年代的早期,午夜,阿鐘給了我一盤講鬼故事的磁帶,當我臨出門時,阿鐘詭秘地笑道:「你知道,這盤磁帶是誰的嗎?」
因為懷揣一盤鬼磁帶,面對外面的一片漆黑夜色,其實,這時候,任何話都會使我嚇得魂不附體。
阿鐘說:「這是李光光的。」
我幾乎當場就從自行車上翻到在地。
我開始有些不喜歡馬驊了,因為馬驊的這段話讓我想起了李光光,以及我們所有的八十年代的遭遇。
所謂的他們,其實就是上海安全局。
馬驊失蹤後,京不特對我說:「馬驊多好!當時,你出事的第一天,第一個告訴我的人就是馬驊。」
我其實是胡說八道的,但京不特有時候就會和我這麼較勁,其實我說的是馬驊的虛榮心,就像當時李光光說的那樣:「你們為什麼這麼牛逼?」。
如今,當我回首往事,我會說,假如沒有國家安全局當年對於我們青春的摧殘,我們的一生肯定會更加美好。

2008年3月27日

我一生中有兩個大悲痛,一個是15年前,我的舅舅在堪薩斯城被兩個墨西哥人殺死,另一個就是馬驊的失蹤。
三年前,我剛搬到阿拉米達島,突然,我開始有了強迫症,只要一走進廚房,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馬驊。
從佛洛伊德的理論上說,廚房可能就是罪魁禍首,可是我遍找回憶,找不到任何與馬驊有關的蛛絲馬跡。15年前,當我的舅舅死去的噩耗傳來,作為佛洛伊德的一個信徒,我寧願相信,這一次謀殺其實就是一場自殺。可是,我很快就做夢了,夢中的場景,耳光響亮地使我醒了過來。
自從馬驊遠去後,我開始有了一種幻覺:馬驊變成了瀾滄江上的一尊石像,瞪大著眼睛,渾身冷得發抖,望著遠方。
我們的一生是可憐的。
當我認識馬驊的時候,他正是一個意氣風發的大學生。馬驊曾拍著胸脯對我說:「今後的文學史是我寫的!」
而自從馬驊遠去後,我好像也有了一種義務,就是對馬驊的作品做出文學的評價,可是,我卻一直不敢去看馬驊的作品。一天,像往常一樣,井蛙問我,今天聽誰的詩?我說,馬驊的詩吧。
井蛙一直對我說,馬驊最後的詩越來越成熟。但是,當我聽了幾首詩後,開始不同意。
我說:「別像馬拉美一樣,把這個世界的目的看成就是為了誕生一本書!」
不管馬驊寫不寫詩,馬驊在我的心中就是馬驊。
去年,我的大姑父去世了。他酗酒吸煙、口才一流,戴著一頂鴨舌頭帽子,從小就是我的偶像。就在我獲悉這個消息的當晚,我開始做夢了,奇怪的是,在這個夢境里,我的大姑父變成了我的一個童年玩伴,我們幸福地在一起玩耍。
假如夢境就是所有奇跡的見證的話,我想,馬驊應該就是天堂花園裡,和我從小就一起玩大的夥伴。

2008年3月28日

阿拉米達

轉引自微信

白夜/斯人寂寞

斯人寂寞

白夜

回顧整個治療過程,我感覺到有兩個他,無意識的他不想好轉,是求死的,因為他的每個決定都是在破壞治療,意識的他是求生的。但最終無意識還是戰勝了意識,也側面證明了榮格的理論,無意識比意識強大。

或許,早在生病之前,他對這個世界就越來越不留戀了。

從他的作品中和他的講述中我瞭解到,他們這一批人最喜歡過群居生活,在與文學同仁的唇槍舌劍中展現自己的思想和才華,在激烈的思想交鋒中,碰撞出思想火花和獨到見解,這種感覺令人陶醉。然而好景不長,原本可以孕育出中國最精粹思想的文化圈子慘遭打擊,亞文化圈同仁紛紛被捕,走出牢房的文化人要嘛出走他國終身流亡,要嘛收盡鋒芒,墨守成規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多少未來得及成形的思想就這樣被扼殺在搖籃中!

一梁屬於前者。一個在群體生活中才能激發靈感才能找到存在感,以書寫辯論為精神寄託的無用文人,一下子被拋進一個孤獨而陌生的世界。沒錯,這裡有充分的言論自由,但你說給誰聽,誰與你撞擊或共鳴?他像一個突然被拋到荒島上的人,再怎麼扯開喉嚨喊叫,沒有管你,更無人傾聽。

後來,他進入社區大學讀書稍有緩解。儘管新同學無法與原來那一夥個個自命不凡各懷其才的亞文化同道相比,但畢竟還可以過一種集體生活,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候還尚能保持一種體面的學生生活,不為生計發愁,也不必從事最底層的勞動,「那是我最富有的一段日子,」他說。

對他們這些身無長技的書生來說,失去了母語土壤,缺失了思想的碰撞,精神之樹瀕臨枯萎,而在現實中,只能混跡在最底層的餐館、農場等場所討生活,一方面從體力技能上本身拼不過勞動人民,遭人白眼,另一方面,文人的清高作祟,現實的卑微與自我定位的自傲形成強烈衝突,性格愈加自閉,人格愈發退回到自己狹小的精神世界。

遇到我,雖然在生活上安穩了,表面看來,生活確實是蒸蒸日上了。為了溫暖他孤身漂泊的寒涼,在國內從不下廚,我無師自通成了做飯好手,他喜歡吃餃子包子,我就一根擀麵杖走哪帶哪,紅燒肉、清蒸魚更是家常便飯。物質世界的滿足似乎也召喚著精神世界的同步滿足,一旦有了穩定生活,他的精神需求也隨之復活,並且大有饑渴後的反彈之勢。恰好這時,貝嶺讓我們翻譯哈威爾的總統回憶錄《別了,城堡》。對一梁來說,有意義的生活就是從在曼谷翻譯哈威爾開始的。

哈威爾翻完,有著遷徙癖好的一梁又來到清邁,他曾經住過一段時間的泰北第二大城市。租房三個月後,我們買了自己的房子,搬家、置辦生活必需品的同時,又開始了榮格翻譯。

榮格翻譯是他最大的夙願,也只有翻譯研究考證榮格,才可以真正滿足他的精神需求。他開始如饑似渴地惡補這些年的焦渴,他買來榮格全集,滿網搜尋與榮格有關的所有著作和它們所有的版本,或購買或下載,整日浸淫其中樂此不疲。

此時的他處於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圓滿中:婚姻(現實生活)、事業(精神需求)均達到人生的高峰。他毫不掩蓋對生活的滿足,跟老朋友視頻或者在群裡發圖片曬幸福,毫無誇張之情地稱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總統、主席、富豪在他看來都有著無窮煩惱,只有他可以盡情地徜徉在自己鍾情的精神世界。

那也是他翻譯最高產的時期,雖完成的不多,那也是出於他對於學術的嚴謹。我們翻譯一本書時,他會找來與之相關所有能找到的書籍,為了解決一句話的疑惑,他會突然開始另一本書的翻譯。我對此反對過無數次,但幾乎沒有任何收效。他反而責備我急功近利,說他翻譯不是為了出成果,僅僅因為喜歡,如果沒有九分把握,他寧願不出。他堅持要把所有手頭的版本翻譯完,最後回頭整體校對!當我們在尼泊爾跟我們的資助人通電話,對方建議我們先校對出兩本出版時,他差點跟人家鬧翻!或許那時,他認為自己的生命還很長,長得可以容他慢慢推敲熬煮吧?但那一次他最終還是妥協了,結果就是《遇見榮格》和《榮格的最後歲月》的問世,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讓步。

在他幾次生命危急中的一次,我問他,是否可以把幾本完成了多一半的譯本,在他走後我獨立完成,他不容我說完,生氣地打斷我:不行!當時他已經失聲,我沒有追問他原因,但我知道,他認為沒有完成的部分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怎麼放心我自己去翻譯呢?由此可見,他對榮格有著聖徒般的感情,他寧願自己的心血白白耗費,也不願榮格思想被曲解。

翻譯中的一梁,像一條重新跳進大海的魚,歡快地遊弋在自己的榮格世界。他幾乎二十四小時沉溺其中,找來所有可以找到的書,仔細玩味對比各本書和它們的各種版本,每發現版本之間的衝突就找來更多資料考證,直到得出正確答案為止。

這種巨大的快樂促使他必須找人分享,他在群裡說,但是打字講解畢竟局限,我就成為他唯一的聽眾。走路說,吃飯說,睡覺前說,起床前說,有時我躲進衛生間玩一會手機,他也要追進來站在門口說……

他的作息時間比較奇特(我甚至懷疑這是他罹患食道癌的原因之一):晚上七點半睡覺,半夜二、三點起床,有時甚至我上床他起床。我入睡沒有他容易,常常在刷手機時,聽到他的夢囈:「這就是榮老頭(榮格)的藍培斯(laps)啊!」或者「不可以這麼理解……這樣翻是絕對不行的!」所以說他二十四小時沉浸其中絕不是誇張。

還有一次,他的夢囈似乎與翻譯沒有關係,大概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他翻了一個身,嘴裡嘀咕著:恥辱啊恥辱!我一時來了興趣,湊過去問:為什麼恥辱?他居然接著我的問題回答道:「都什麼年代了,還在餓死人!」我的汗毛豎了起來,眼前突然出現一幅畫面:某西部農村,龜裂的土地到處躺著已經餓死或正在餓死的農民,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生產隊長拼著最後一口氣喊出一聲「恥辱啊恥辱」便氣絕身亡。

第二天六點左右,他一聽見我翻身就趕緊從隔壁工作室跑過來分享他晨讀所得,幾乎每天如此,有時甚至四點多他就把我喊醒。那天,在他滔滔不絕地對我進行每天的第一次「精神灌食」之前,我搶著把他昨天的夢話和我的聯想告訴了他,並且開玩笑說,我認為他就是那個餓死鬼投胎,因為1962年,正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二年。他當然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以後多次讓我當趣事複述給他。在他確診食道癌之後,某一天當我從疲累中喘息時,驀然想到這個夢,不由得再次汗毛倒豎。

我總是在他上午結束翻譯的十一出去買酒的時候忙著開始做飯。買完酒,他會在7-11便利店旁邊一家電信公司的小花園裡坐一個小時,一邊喝酒一邊玩味當天的翻譯成果,很多當時吃不準的地方,也幾乎就是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推敲出來的。當我飯菜上桌,他準時踏進家門。有時候,他會一言不發一頭紮進工作室打開電腦,滿臉嚴肅地吩咐我馬上放下手頭的家務活修改譯文。

他與日俱增的濃厚興趣與我的疲於應付逐漸形成反差。因為,他越是全身心投入翻譯,我需要擔負的日常瑣事越多,尤其是從東南亞國家回來之後,又遇上一些麻煩事,我要出門處理,只能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提心吊膽地煎熬(雖然不是大事,但對他來說幾乎是難以承受之重)。

既然他的世界連我都無法進入,無法分享,而生活又如此讓他驚恐不安,他漸漸覺得世界不那麼好玩了,剛開始的幸福感滿足感也在日漸淡化,最終他發現自己仍是一個人守著一座精神孤島,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的世界可能永遠沒有第二個人能夠進去。

正如他的博客文集《我們到世界上是來玩的》的題目那樣,他活得那麼瀟灑自由,那麼恣意妄為:辭職、搞地下刊物、去美國、讀書卻不求學歷、一個月換二十多家餐館,因不堪受氣他炒掉老闆或因笨拙被老闆炒、出走泰國、丟下許多未完成的榮格譯作……這一次,他乾脆任性地離開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在他看來已經不好玩了,他玩累了,也玩夠了,Game Over !

白夜

2021/1/13於清邁

白夜/今宵別夢寒——一梁最後的日子

今宵別夢寒——一梁最後的日子

白夜

今天終於可以坐下來寫點東西了。

一梁生病半年多來,生活的所有內容都是盲目地尋找治療方法、在毫無醫療常識的情況下憑直覺制定治療方案,然後奔波於各個醫院、醫生與家之間。半年,聽起來確實太短,相對於我所期望的時間更是短得殘忍,但是對一梁來說可能是漫長的,尤其是他生命最後的日子,越來越不可控的病情、急轉直下的體能、日漸逼近的死亡恐懼,即使作為二十四小時屏息陪護的我,也是無法完全感同身受的。

半年多苦難的抗癌歷程,我們夫妻孤獨無依的求醫路,如果能夠承受住痛苦,如果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一本書也難窮盡,這裡我先把他最後一個月,也是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歲月做以簡單記錄,以此答謝關心我們、幫助過我們的親朋好友。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不知道死亡何時來臨。如果我們能夠確知死亡的日期,就可以從容地制定出一個最為理性的計畫。

或許有人說,一個人患了癌症,就等於宣判了死刑,但具體執行時間是什麼時候呢?會不會在宣判和執行的過程中由於表現良好,上帝會格外開恩,從死刑轉為死緩,又從死緩轉為無期呢?越是面對死亡的人,出於求生的本能,越會做此奢望,作為身邊的親人更是如此。

從他在ICU室,我摸著他的身體一寸寸冷下去到現在,我還在想,假如我知道一梁會這麼匆忙地離開我,我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好:不再輾轉奔波心力交瘁地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徹底放棄治療,每天都講笑話給他聽,不再因他不配合治療而對他發火;不再聽從醫生的建議強求他不要從口腔進食,即使不能下嚥,即使食管穿孔,只要他想吃,哪怕讓他嘗嘗各種食品的味道也好……

倒數第二次從清邁醫院出院後,可能一梁自我感覺西醫於他已經是黔驢技窮了,突然說讓我尋找孫(中平)醫生的聯繫方式,儘管我有些生氣,但還是輾轉打聽並與孫醫生取得了聯繫。我之所以生氣不是因為又要面臨一次傷筋動骨的奔波,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不知道疲憊是什麼感受了,心裡只有一個信念:我不能倒,我倒了,一梁怎麼辦?好幾次突如其來的打噴嚏流鼻涕都讓我緊張萬分,特殊時期,如果一旦發燒,進出任何場合都會麻煩,可能會被無端隔離,那麼我的梁梁怎麼辦呢?於是,我心中默念,然後跑到太陽下暴曬十幾分鐘,症狀很快消失。我知道,雖然歷盡苦難,但我的守護神一直還在身邊護佑我。只要一梁還有一口氣,我就會感恩上帝的寬容。同樣,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會想方設法地聯繫到或購買到。

現在他願意找孫醫生治療,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我生氣的原因在於,這位孫醫生本來在四個月之前,也就是去芭提雅之前就有朋友推薦過,而且由於之間都有共同的老朋友關係很快拉近。在電話裡,孫醫生謙虛地對一梁說:|近年來我開始研究中醫治療癌症。」並約好第二天教會禮拜結束之後見面,誰知道到了次日,他卻臨時改變主意,不去教堂,也不去見孫醫生。一梁就是這樣一個反覆無常、毫無理性並且非常固執的人,大概他突然生了想去芭提雅的念頭,於是馬上推翻原來的計畫。通常表面來看,我非常強勢,但每到最後執行的還是他的決定,那一次也不例外。

四個多月以後,他在絕望之時突然想到這最後一根稻草。聽到我與孫醫生取得了聯繫,並且孫醫生也沒有拒絕我們,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欣喜。他早就失聲不能說話了,與我交流也只能依靠氣息和口型,對他來說特別費力,因此變得越來越沉默,過去我常常嫌他話多,現在想讓他多跟我說兩句,他都厭煩地揮揮手讓我忙自己的事去。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去車程四個多小時的泰北邊境美賽?聽說那邊由於靠近緬甸,輸入型新冠肺炎增多,從那邊回來的人都需要隔離,能不能找到願意去的司機?其次,這四個多小時不能用氧氣機,他是否能撐得住?於是我決定在下一次與醫院預約時主動提出住院幾天,再給肺部消炎鞏固病情後再動身去美賽。出院時,我請求醫生多開一些消炎藥,但是他還是堅持只開一個星期的。對於這種「吝嗇」,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中國醫院靠賣藥發財,需要的不需要的總會開一大堆,假如你主動要求,他巴不得呢,但在清邁醫院的整個治療過程中,醫生對於開藥一直過於謹慎,放化療期間更是幾乎不開任何藥品,這讓患者和家屬心理上缺乏安全感:只要你跨出醫院,基本上就沒有任何保障。同時泰國的醫院過於西式,患者永遠不會獲得醫生的聯繫方式,必須嚴格遵守與醫生的約定時間。

從醫院一出來,我還是找到一直幫助我的阿康讓他送我們去美賽,不顧女友的反對他決然答應了。阿康是個漂在清邁的臺灣人,他與我的交往過程幾乎是一個見證我所有苦難的歷程,我會有另文涉及,這裡按下不表。

載著氧氣機和一應行李雜物,在後座給他放好枕頭和毯子,把他扶進汽車,我們向北一路狂奔,找到孫醫生的小院時,比預計的快半個小時。孫醫生的家是一幢兩層別墅,一樓是一個灑滿陽光的開放空間,放著幾張茶桌、躺椅、按摩床,中間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恩典中心」,幾個當地人或坐或躺或等待或接受治療,有幾個治療結束的人拜謝之後奉上酬金,孫醫生笑笑拒絕了。

儘管最後一個小時大概由於車內缺氧,一梁的痰多得已經來不及一口一口吐了,但此情此景卻給了我們無比安慰,彷彿馬上就沐浴在主的恩典之下了。他衰弱疲憊地坐靠著,眼裡充滿了希望。但是孫醫生說上下樓不方便,建議我們在附近找一家旅館住下來,他每天過去治療。希望瞬間變成失望,此時我與一梁感同身受,但是我們沒有資格做進一步要求,因為我們與孫醫生畢竟是素昧平生,第一次見面;第二,孫醫生長期單身,或許覺得有個女人不太方便;第三,可能他當時目測一梁的情況壞到大大出乎他之前的預料了。

在附近一家環境優美價格實惠到連孫醫生都不敢相信的山莊住下來,馬上開始治療。針灸、推拿、拍打穴位,看似簡單的幾個動作,卻收到不可思議的效果:當天晚上他的痰就減少了五分之四!這讓我欣喜若狂,以為從此逆轉,奇蹟再現了!

但是第二天,他又喊疼,右胸腔,前胸口,特別是右邊肩膀錐心地痛!我認為是他長期側臥(胃管在左側)壓迫右臂太久造成的肩周炎,孫醫生簡單處理了之後,當天疼痛稍微緩解。孫醫生每天來一到兩次,經常帶來一些生活用品和吃的:果汁機、碗勺、大米、麵條、包子、土雞等。我買來便宜的電飯煲,可以保證每天燉湯給他喝,每天用燉湯加兩個蛋黃,幾塊蔬菜,幾粒大蒜頭打成糊給他注射進去,可以在安素之外增加普食營養。

我鼓勵他,再養幾日就可以慢慢走去孫醫生的小院了,跟孫醫生聊聊天,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病患,時間就容易打發了。孫醫生也鼓勵他,18號那天我們一起去隔壁的buffet店為他慶祝生日,他從那天開始喝茶,看著我們吃,他似乎自信地答應著,但隨即又有些底氣不足的表情。原以為有了孫醫生點石成金的醫術,加上我的精心調養,我們真的可以創造奇蹟。

誰知道過了幾天,也就是冬至那天,他就突然無法躺下睡覺了。我以為是他白天睡多了,不肯躺下,但是只要他不躺下,我由於擔心也是不可能入睡的。我憤然走出房門,泰北的冬夜還是有幾分寒意的,尤其是夜晚,山風呼嘯,我在前台旁邊的竹椅上坐了十幾分鐘,終因敵不過寒冷返回了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反反覆覆反反覆覆,有時稍微可以躺久一點,有時連半個小時都躺不住,我在驚恐中度日如年。帶來的藥已經吃完了,他越來越不耐煩我給他餵食,從第二天開始,就讓我把他的食量從一天五頓減少到一天三頓,理由是腹瀉,吃了也不吸收,需要採用饑餓療法!為此,我不止一次反駁發火:有的人長期腹瀉,有的甚至達一年之久,那麼是不是人家都不用吃飯?況且,他一個一百八十公分的人,僅靠幾頓流食本來就擔心營養不足,現在居然減去一小半,豈不是自尋死路?

與所有爭吵的結果無異,我表面的強勢、高分貝,最終還得屈服於他的固執。12月3號的時候,貝嶺問我估計能撐多久,我哭著說,我希望他能扛到18號,他五十八歲的生日!是的,他撐過了自己的生日,也撐過了耶誕節,甚至還陪我一起跨年,進入2021年,他撐得太苦太累,剛剛進入新年,就突然撒手而去了。

1月3日晚,他幾乎一刻沒有闔眼,在此之前一個星期,每晚都是最難熬的,我整晚無法入睡,只要他一起身,我就幫他拍打背部,緩解他的疼痛和痰堵,為了讓他能夠瞇一下眼,我把三個枕頭夾在我們之間,背對著背,讓他靠著我。

3號晚上,他前所未有地尿頻,即使不讓他起身去衛生間,就坐在床邊解決,每一次都好像死過一回一樣,每次都渾身發抖,呼吸困難,他不停地讓我拍打他的背部順氣。雖然我還是沒有預感到死亡真的臨近,還是理性地開始談論起死亡的話題。我對他說:如果那一刻真的來到,梁梁不要怕,我也不怕,因為我相信生命有輪迴,如果他願意,我們還能見面。我說,你再投胎時一定要慎重,要投到瑤寶(女兒的昵稱)那裡,我就是他的外婆,我們兩個人還會好好疼愛他、教育他。他聽得很認真,虛弱地點頭,然後補充說,他的虎口會有一顆痣。

天亮的時候,他似乎又有些不肯定了,更加認真地對我說:不管他以後能不能找到瑤寶,只要生的是男孩,都要好好教育他,要讓他過一種道德人生,不要有惡習,要有禁忌。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在於選擇了一種藝術人生——放浪不羈百無禁忌,他大拇指朝下用力比劃著,意思是,這是一種最壞的人生方式。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他最後的懺悔。在此之前,我一直讓他懺悔自己的生活方式:酗酒、狂傲、口無遮掩、唯我獨尊,他從來不肯認輸。

五點的時候,他的衣服右下角突然濕了一大片,從胃管那裡滲出大量褐色液體,我嚇壞了,心想,肯定是用力過猛或時間太久,把胃管拍出來了,因為液體不是從管口滲出來的,而是從手術創口。這下我們都傻眼了,平時早上六點,一天中的第一頓飯也不敢喂了。

在此之前,在最煎熬的漫漫長夜,我好不容易說服他,恢復一天五頓的食量,現在連一頓都吃不了了。我問他怎麼辦,如果是外傷,可能只有去醫院了,但是他現在這個情況,去醫院必然進ICU,上次ICU的慘痛經歷至今仍讓我不寒而慄,進去之後還能出來嗎?

在清邁ICU的三天時間,我終於明白什麼是所謂的重症觀察室了:密閉的玻璃房,全靠人工供氧;極低的室溫,我穿著外套長褲都坐不住;身體插滿各種儀器和液體,他說,夢裡他覺得自己全身被浸在冰水中。從ICU出來時,醫生建議再轉到普通病房觀察兩天,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用失聲的嗓子大喊大叫。回到家後,他幾乎大小便失禁,我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死神的獰笑!在一位國內中醫師的指導下,我給他做艾灸,喝中藥,身子慢慢暖過來,雖然腹瀉一直沒有好,但可以自控了。這次的身體狀況更差,送進去恐怕真的就出不來了!

但是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無論我多麼用力拍打似乎已經無濟於事。我再一次問他怎麼辦,他說打電話叫救護車。

特殊時期,連要救護車都要回答一大堆問題,終於救護車停在房間門口,幾個穿著防護服的彪形大漢抬著一張救護車配備的小板子進入房間,不知道礙了他們什麼事,一個人粗魯地把他的長褲兩把扒下,可憐我的梁梁就這樣被暴露在寒風中,四肢固定著被架上救護車,就像一頭架往屠宰場待宰的豬,豬尚且可以反抗可以嚎叫,我的梁梁卻只能束手就擒!而我更是連表達憤怒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心如刀絞,忍氣吞聲地拉著他的手坐在他身旁。

到了醫院,又是一翻折騰進入急救室。幾個嚴陣以待的女護士衝上來:上呼吸機、排積痰。我被隔離在急救室外,任由他們對毫無反抗之力梁梁痛下殺手!沒錯!他們確實是在殺人而不是救命!當我被允許進入急救室的時候,我的梁梁嘴上已經被捆著繃帶,嘴角插著吸管,旁邊大功率的呼吸泵,有節奏地把氧氣強行送進體內,而他的衣服上、牆上,都是他們吸痰時噴出來的褐色液體,足足兩大杯!他蜷縮了一個多星期無法舒展的身體,終於在繃帶的捆綁下躺平了,他還沒有昏迷,絕望地看著我,但直到那時,我還是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已經進入死亡。

我還去跟一個年輕的女醫生說,我只需要他們處理傷口,然後給他肺部消炎,我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在這裡放化療。我再次回到急救室,一梁一再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拿掉,我一次次給他蓋好,還埋怨他又在調皮,現在想來,他其實是想告訴我,他很痛苦!

我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給他放佛經聽,慢慢產生了疑慮:這個鐵傢伙把氧氣強行灌進一梁的體內,那麼他自己本來的呼吸呢?以這麼粗笨野蠻的操作,他們如何保證機器呼吸的節奏與他原本的呼吸匹配呢?會不會他本來是呼,而機器給的吸,會不會他本來的呼吸慢,而機器給的快?而且一下子抽出來那麼多積液,他只剩六十公斤的羸弱身體一下子被掏空,是否能夠承受得起?……我不敢想,即使想了也不敢提出異議,全世界的醫院都有著不容質疑的權威,患者和家屬連待宰的羔羊都不如!

下午二點多,我被通知一梁將轉入ICU。我的理解是,可以轉入ICU就說明情況不那麼危急了,然而奇怪的是,進入ICU後,他的血氧指數驟然下降,一直超不過90%。

一個胖胖的醫生過來抱歉地告訴我,一梁很可能過不了今晚!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不相信!早上送來的時候,他還安慰我,他肯定可以回來,他雖然遇到一些困難,他的神智還那麼清醒,為什麼經你們急救之後,他反而飛速奔向死亡?醫生說他的血氧指數一直上不來,那麼請問,在樓下急救室時,明明還能穩定在96%?只是換了個地方就上不去了呢?

他的回答是:他的食管穿孔厲害,灌入的氧氣側漏出去不能完全進入肺部!從芭提雅回到清邁時,確實檢查出有食管瘺,我一時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

下午六點探視時間,我再回到ICU,醫生問我,他們打算一個小時以後去掉儀器,然後……然後就……

我還是不敢相信!因為當時醫生說有50%的可能過不了今晚,對我來說就存有50%的希望,護士把我驅趕出ICU時,我急速返回住處洗了幾件被污染的衣服,看著洗好掛起的衣服,我還對自己說,梁梁會回來,否則我也不必洗這些衣服,潛意識還在指導我為他回家做準備。我帶了毯子又返回ICU外,打算在門口的排椅上坐著過夜與他一起挺過今晚!

我不要拔管,我指著回升到88%的血氧說,你看,原來才77,現在已經升到快90了,只要繼續升上去,我的梁梁就有希望!胖醫生哀憐又抱歉地看著我,在聽說我的朋友正從清邁趕過來時,答應我暫不拔管。

接近泰國時間4日零點時,阿康和另一位朋友趕到醫院。一梁還在呼吸機的作用下劇烈起伏,但是早就昏迷了,我還是不甘心,求醫生再做最後的努力,醫生為難地做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我看看顯示器,血氧已經上升到90左右,我幻想這樣下去說不定又逃過一次劫難,然後又想到朋友開了五個多小時的車一定累了,就帶他們去山莊睡覺,剛剛安頓下來,阿康打來電話說醫生電告他,一梁剛走!!時間定格在曼谷時間2021年1月4日淩晨一點!

我衝進ICU,看到我的梁梁還在歪著頭痛苦地起伏,我指著他的胸口對護士說,他仍然有呼吸,護士說那是機器的作用!隨後撤掉機器,胸口就靜止不動了!我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他經過那麼多次艱難的抗爭,都一次次掙扎著回到我身邊,這次才離開我半天,還是到了大家認為最有保證的醫院,就倉促送命!自從他被救護車接走,就再也沒有用沒有聲音的嗓子跟我說一句話!我不相信!早上十點離開我的時候,他還肯定地說他會回來,晚上就一言不發地走掉!沒有電影裡的臨終遺言,沒有四目相對四手相握的生死別離,他就這麼把我一個人丟在泰國北部的邊境小城!

我摸他的脖子,已經沒有脈搏,我摸他的胳膊、手,體溫一點點褪去,最後冷卻的是肚子,他的嘴巴一直張著,仍然保持著呼吸困難的痛苦模樣。儘管自從他被檢查出癌症,我已經無數次想過這個結果,但當真正面對時,仍如晴天霹靂,之前的預演似乎毫無效果。

當我第二天逐漸恢復思考能力時,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梁梁從進入急救室,架上呼吸機那一刻,其實已經宣告死亡了!所謂食管瘺也絕不可能大到讓氧氣進入不了肺部的地步,那是吸痰管野蠻插入時把食道劃破了!而那種大功率呼吸機,本來就是對自主呼吸的極大壓制和悖逆,插上呼吸機的人就是一個沒有自主生機的氣球,呼吸機一停,人馬上死亡!

通過一梁的整個治療過程,我對西醫可謂深惡痛絕!放化療破壞免疫力,造成食管瘺,留下放射性肺炎的後遺症,其實癌症患者沒有幾個死於癌症本身,大多數死於放化療後遺症!人們總是在西醫治療無望,並且身體已經被西醫摧毀殆盡走投無路時才 「死馬當做活馬醫」,把中醫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但這個時候其實中醫已經很難奏效了,因為中醫認為最重要的「氣脈」已經無法運行了,因此中醫背負了太多駡名,而在全世界大行其道的西醫卻合理高收費合理殺人!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在一梁檢查出癌症(但孫醫生其實對所謂CT掃描結果也保持懷疑)時就能遇到一個好中醫,不放化療,不做手術,依靠中醫調養,此時應該已經恢復如常了吧?

可是生命的悲劇就在於沒有如果,不能悔棋!就像至今我仍然糾結的一個問題:如果那天我沒有送他進急救室,他會不會還在苟延殘喘?是的,他的悲涼處境只能用這個貶義詞來形容。如果沒有送進醫院,他會不會逐漸窒息而死,死在山莊?那麼我還是會自責:說不定送進醫院還有救!說到底,個體的人在生死面前太過無力太過無知了!

友人勸慰我,既然他那麼痛苦,死也是一種解脫;或有人說,既然已經那麼痛苦,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但是,意義是什麼呢?不同情況下有不同的意義,對不同的人意義也不同。一個人一生應該活得有意義,他應該為家庭為社會做出一定貢獻,但是當他生病了,延長生命就是意義,此時生命的意義就是,生:活著;命:接受命運的安排。對一梁來說,他對親朋好友的意義與對我的意義也是不同的,因為我們二十四小時朝夕相處,只要我每天看到他,知道他還在,我的生活就因他而有意義。

第二天退掉山莊的房子,我們一起住進孫醫生家,女伴和我睡一個房間。雖身心疲倦卻很難入睡,因為一想到就揪心疼痛,半夢半醒間,依稀覺得自己坐在床邊,一個力量從後面抱住了我,我心裡問,是梁梁嗎?力量更大更緊地抱住我,我突然醒來,脫口而出,一梁來過了!女伴十分不滿地說了一句:唉!我還是習慣一個人睡覺!我感到抱歉,半夜三更冒出這麼一句話,完全忘記了她的感受。

第三天火化,頭天晚上嫂子打來電話問我有沒有給一梁準備新衣服。我才如夢初醒,死亡來得猝不及防,一切都沒有準備,無論是心理還是其它。我連忙讓阿康和孫醫生聯繫打聽,第二天一早,壽衣店的老闆已經等在約定的地方。衣服鞋子褲子帽子枕頭被子,全套。我要了兩套,另外還買到紙紮車和紙紮房,金元寶、紙錢等。有著現代思想的年輕人肯定會嘲笑我們越老越迷信。是啊,年輕的時候我們嘲笑疾病蔑視死亡,直到有一天死亡突然降臨,我們才發現在死亡面前我們是多麼不堪一擊,我們只能卸掉全部的驕傲向它臣服。

一個和尚來誦經,簡單儀式後送進旁邊的焚燒爐,一個大活人瞬間就變成美賽藍天上的嫋嫋青煙和一堆白骨了。幾個小時後被通知去撿骨。幾天前,他半真半假地說起,等他死了,隨便在泰國找個地方埋掉就是了,但這一次我不打算聽他的,我知道他怕我一個人不容易,他漂泊半世,做夢都想回到中國,我也一再鼓勵他一定要堅持到可以回國,我怎麼捨得再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異國他鄉呢?他說他不想回上海,最想到我描述中的山清水秀的漢中去看看,那我就把他帶回我的家鄉,埋在定軍山下,與諸葛亮下棋論道。他喜歡聰明人,認為愚笨是不可饒恕的品質,與諸葛亮作伴,應該滿足心願了吧。

翌日,在區公所辦完死亡證明,於下午四點趕回清邁。來到上次我為他放生祈福的廟裡,將骨灰暫時寄存在那裡,每天可以聽到晨鐘暮鼓和誦經說禪,又算了卻他另一樁心願。他終身沒有皈依宗教,唯對佛教有所偏好,曾在台灣禪寺旁聽半月,終因意志不堅定,敵不過酒精的誘惑,重新墜入塵世。

此文收尾時,看到一梁群裡一位忠實的粉絲發出一條資訊:一梁老師最後發給我們聽的歌曲的歌詞。最後的日子,我連上廁所都要搶時間,有時剛進去,他就在外面拍手召喚我,因為他的氣上不來需要我幫忙拍背,我哪有閒情逸致哪有時間看或聽群裡的資訊,包括這首禪意十足的歌詞:

輕不輕  水深則流緩

昧不昧  無愧心得安

路上有多長  修行有多遠

花葉融一缽  香積雲外天

難不難  心靜菩提現

苦不苦  放下皆塵煙

慈悲著福慧  微笑著良善

百年後依舊  開那一朵蓮

……

願我的梁梁在禪音中安息,也請求他常常回到我的夢裡溫暖我的寂寞長夜。

                     白夜

                    2021/1/7於泰國清邁

王巨/听 你 倾 诉——悼一梁

听 你 倾 诉——悼一梁

王巨

我看不见你,
你的身影清风般无形,
我听的见你,
你的话语月光般空灵。

天外传来孤鹤的悲鸣,
凄恻的声音有你寂寞的信息:
我从地狱里归来,
带着天堂般的笑容。

我在静听你的倾诉,
你的话语来自遥远的星空,
像一群发光的精灵,
疲惫地跳跃着鱼贯而入。

那是你最爱的灵性世界,
你化身越过那无形的边,
我听见你与哈维尔围炉夜话,
还与荣格有说有笑相互搂着肩。

野渡系着一叶无人的小船,
狂放的手解开了命运的绳缆,
洒脱的你玩转这平庸的世界,
又不屑地把它丢在了一边。

你躲在浩瀚的星空后面,
悲悯地回望着爱恋过的人间,
从银河中捧起一堆星星,
洒向东方黑暗的天空。

你的话语如时光般绵长,
永不停歇萦绕在我耳旁。
一双手将黑暗的夜空撕裂,
我终于看见你朝阳般的容颜。

深夜作于达拉斯

2021.1.5

馮遲/悼一梁

悼一梁

馮遲

你是荣格潜梦里的巨椽
是哈维尔笔下的城堡
囚国疆土内的玉人
漂泊异域的莲蓬

你一生在文字中称王
却被尘世的君王贬谪
未曾谋面的兄弟
穿越了时空的黑洞

现在,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纯粹的语言栋梁与舍利
成就你的著作埋葬了你
肉身羽化,魂魄轻飏

冯迟 哀笔于豫章

2021-1-5

Shania/沉痛悼念伯乐王一梁先生

沉痛悼念伯乐王一梁先生

Shania

昨晚,2021年1月4日的晚21:52时许,看到微友“耕读者”在转发王一梁《忆马驿》的文章,我理所当然打开来拜读一下并转发。文章打开来,忽然发现作者的照片底下有了生、卒年月,一种不好的感觉笼罩下来,戴上老花镜一看,卒月那里赫然写着2021年1月3日。一个惊疑跳了出来,“难道王一梁先生不在了?”我不是笔会成员,一下子无从证实,我只好求教于万能的朋友圈。在朋友圈询问的时候,我还不敢用“亡故”,只能用“不在”,来表示我的惊疑和不安。
我身体不好,睡得早,但得知噩耗以后,怎么也睡不着,3点醒来的时候,看到微友谭越森回复“王一梁先生不在了”,另一微友赵春香回复“是!陈家坪老师发的信息”。看到这两则讯息,我基本上相信不是讹传了。我睡意全无,披衣起床,难得打开脸书,看到马建一则19小时以前的推文,也证实王一梁先生英年罹世的消息。我不禁悲从中来,在无人的夜,失声痛哭。
一梁先生是我的伯乐。大概10年的时候,我怀着怯懦的心情,斗胆向笔会的《自由写作》投了一个长篇小说习作,《吴家泾(第三季)》。之所以说怯懦,一方面,我写小说也没有把握;二来我不是笔会会员;三来《自由写作》是大刊,我投稿,自己觉得有些不自量力。没想到过后不久,就收到王一梁先生的回复并留用,心里感到万分激动。
我从事文学生涯,从19岁发表豆腐干算起,整整30年;从二千年做键盘侠以来,整整20年,作为一个无名作者,一个草根作者,遇到过很多的编辑,都把作者当孙子,如果不把作者当孙子的,也差不了多少,一个无名作家,在编辑的门槛面前,受尽委屈和酸楚。一梁先生是我从事文学生涯以来遇到的两个贵人之一。他平易、对等、谦和、关心。余生也晚,只听说八十年代的老编辑有“发现作家,发现作品”的好传统,但我此生唯一的投稿,就是从一梁先生这儿感受到这种编辑和作者的互动,一梁先生的气度和风骨,我永生难忘。
在和一梁先生有限的几次互动中,一梁先生说,“你的作品使我难忘”。这不管是一句鞭策的鼓励的话,还是江湖的客套,都使我倍加温暖。现代社会,人际间的交往,都是资源的互相置换。许多编辑之间,你发表我的作品,我发表你的作品,再拉上几个听话的马屁作家陪衬陪衬。对无名作者,连基本的素养“谢谢赐稿”也不会说,只说“来稿”或“你的稿件已收悉”。这还是好的,大多数投稿都石沉大海。作者和编辑之间已经冷漠到作者要露脸纯粹靠乞求的地步。编辑、读者、作者之间书牍往还的古风礼仪早已荡然无存。我写小说,虽然不长进,但夏天脱光了赤裸着闷在小屋里敲字,冬天敲几个字、在太阳底下的院子里跑步转圈圈,身子转热了再回小屋里敲几个字,所敲的每一个字都蕴含了血、汗和泪水,一部作品能遇到对的编辑,《吴家泾(三)》能遇到一梁先生慧眼识珠,得到尊重和认可,真是老天爷降福于我,说“万分荣幸”似乎份量也太轻,不足以表达我的幸运感。
一梁先生是上海人,在书信往还中,他还说,“有机会我们见一面”。为了他这句话,我一直念想着往后某一年有那么一个午后,找到那么一个茶座或咖啡座,和一梁先生聊上那么一个下午。向文学先辈请益,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后来,我得了不治之症,仍然念想着这一面,认为我所在的常熟和上海隔的不远,我就是爬,也能爬到上海,和我尊敬的一梁先生见上一面。可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远逝,一切的念想多成为断想。世事倥偬,莫名难料,老天厚待人,也折磨人,把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使之成为了现实,把有些看起来似乎水到渠成的事,却无情的使之永远无法实现。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我和一梁先生这一面,总有一天会见到。人生苦短,某些事,想到就要去做,人生,来不及后悔。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希望尊敬的王一梁先生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流亡和痛苦,但有文学,有爱。
王一梁先生千古!

东方安澜泣拜!
2021年1月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