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流亡詩人廖亦武荣获法國抵抗詩人奬

 

 

中國流亡詩人廖亦武荣获法國抵抗詩人奬

抵抗詩人奬是法國尼斯書展最高獎,每兩年一屆,2015年獎給了中國流亡詩人廖亦武2009年在巴黎馬當出版社推出的《監獄詩歌》,也就是《古拉格情歌》加上《大屠殺》和《安魂》。

當時印數才500本,沒想到每年都有加印,7年累積下來,4000本總該有的。特別是意外獲這個含義特別的奬。

這個獎的創辦人是Eveline夫人,71歲,出生在阿爾及利亞的著名作家,是法國知識界抵抗伊斯蘭極端主義的中堅力量。去年以她為首的評委會就發來邀請,我沒空,婉言謝絕了;今年老廖攜妻女去了,Eveline夫人執意安排我們,以及翻譯瑪麗住她家。一幢幾層樓的別墅,白天她親自開車,陪我們去活動現場,晚上回家喝酒聊天,直到儘興而散。Eveline夫人轉告了她的老朋友、《德國人村莊》的偉大作者桑薩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問候,桑薩也是我的推薦人之一。

5號抵達,住進嘎拉附近的古鎮;6號在尼斯大學做音樂朗讀會,非常成功,學生們居然排長隊買詩集,最後供不應求,這在任何地方都是罕見的。7號放鬆一天,老廖全家去了最小的海岸國家摩納哥,幸福得無法形容。8號最忙碌。接受採訪、照相、進行頒獎儀式前的詩歌朗讀和對話會。傍晚是書展高潮,普羅旺斯省長、尼斯市長、各個社會組織的領導,以及許多作家都出席,并上臺講話。最後是“抵抗詩人奬”的頒獎儀式,由Eveline夫人朗讀了《致一位死刑犯》,我用漢語朗讀了片段。全場報以長達數分鐘的掌聲:

你报销的那晚我不太习惯
胸上没压铁了
就象船丢了锚
心灵一阵阵失重倾斜
你说过,变鬼之后
一定下河洗个澡
干干净净地来看我

这是戏言?遗嘱?
还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动人的诗?

我在梦中流的眼泪
已经把自己淹死过七八回
而清醒时,脸却象沙漠
找不出一滴水
我是八九政治犯吗?为什么
我总要忘记自己的历史、信仰
和天安门的亡灵?

墙外的信仰
天外的亡灵
一年比一年显得旧……

需要匆匆補充的是,今年書展的主題是“我們還活著”,這是發生尼斯黃金海岸恐怖襲擊之後,舉辦的最大的文化活動,意思是我們要精彩地活給恐怖分子看看。這兒的一切,他們剝奪不去。當然,非常密集的荷槍實彈的警察和警車也在宣示:是的,他們剝奪不去。

每日來客數萬,大街小巷水洩不通。可書展地點卻選擇在距尼斯20多公裡的古鎮,法文讀音和”莫札特“很近似。

圖片1:廖亦武的獲獎招貼;圖片2:抵抗詩人奬頒獎現場;圖片3:在尼斯大學簽名售書。

泰王病重 軍方首領趕會王儲

 

 

泰王病重 軍方首領趕會王儲

 

曼谷醫院外 群眾齊聚祈福

〔編譯管淑平/綜合報導〕泰國國王蒲美蓬自上週末傳出病況「不穩定」後,引發外界一連數日對於這名目前全球在位最久國家元首情況的高度關注,十二日,泰國軍政府領導人帕拉育更臨時取消預定行程,趕回曼谷,加深外界疑慮。在泰王養病的曼谷詩麗拉醫院外,晚間已有約三百人聚集,為泰王祈福。

  • 泰國民眾獲知泰王病重,自動聚集在曼谷詩麗拉醫院外,為泰王祈福。(美聯社)

    泰國民眾獲知泰王病重,自動聚集在曼谷詩麗拉醫院外,為泰王祈福。(美聯社)

罕見!醫師建議泰王暫停所有王室職務

十二日晚間,泰國王室宮務處發布最新聲明,指蒲美蓬「整體狀況仍然不穩定」,血液尿酸升高、肝臟和腎臟功能都不正常,已服用抗生素,「插上呼吸器」並採取連續性腎臟替代療法。這是自宮務處九日聲明後,二度罕見地對蒲美蓬情況發出悲觀評估,九日聲明甚至指出,醫師建議國王暫停所有王室職務,備受外界關注。

十二日中午,帕拉育突然取消所有官方活動,從東部春武里府趕回曼谷。隨行媒體披露此事後,加深外界疑慮,有關泰王健康狀況的傳言,迅速在社群網站流傳,部分媒體甚至報導,泰國為國王駕崩做準備。軍政府則試圖淡化,指帕拉育是與王儲瓦吉拉隆功會面,「例行簡報政府工作進展」。

88歲蒲美蓬養病 近一年無公開活動

現年八十八歲的蒲美蓬,過去兩年來因一連串健康狀況,多次進出醫院,去年五月底起就住在醫院休養,已將近一年沒有公開活動。專注東協國家動態的網路媒體「今日東協經濟體新聞」(AEC News Today)報導,泰國王室向來嚴密控制有關泰王健康的報導,但建議泰王暫停所有王室職務,是王室對泰王病情嚴重程度迄今所釋出最清楚訊息。王儲瓦吉拉隆功和朱拉蓬、烏汶叻、詩琳通三名公主等王室成員及泰國政府內閣,據傳都守在泰王病榻旁。

AEC報導指出,王室週末的聲明形同宣布蒲美蓬無法履行職務,使得軍方出身的前總理、九十二歲現任樞密院主席廷素拉暖(Prem Tinsulanonda)成為事實上的國家元首。因根據八月公投通過的泰國憲法草案相關條文,若泰王未指定、或者無法自主指定攝政人選,應由樞密院提出適合人選送交國會批准,在沒有攝政人選之際,「樞密院主席應暫時攝政」,直到王位繼承者登基。

在此王位過渡的關鍵時刻,軍方角色也令人關注。瓦吉拉隆功與廷素拉暖向來關係不密切,而泰國憲法草案除賦予帕拉育若干執政正當性外,也意在使軍方有立場管控接班過程。過去十八個月來,反對王儲接班者也一步步鞏固其勢力,許多王儲的心腹、密友、支持者及其前妻親屬入獄或離奇死亡。

泰國上次國王駕崩是在一九四六年拉瑪八世阿南達。許多泰國的商界領袖,私下都對蒲美蓬過世可能導致經濟不穩定表示擔憂;十二日,泰國股市一度大跌達六.八%,泰銖匯率也大貶。

来源:自由时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六)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六)

34/二月初,B雙胞弟夫妻從馬里蘭來,玩了近一周。每天大晴簡直像夏季,他們常在園裡曬太陽。他們走後留下了兩本緬因雜誌,一天我帶到園裡隨便翻翻,其中一篇寫緬因冬季獨特的霧氣,叫海煙(sea smoke)。附了幾張照片,霧氣如煙繚繞島嶼水面,迷離清冷的美,迥異加州拜日族豔陽燒烤強光刺目那種青春吶喊的美。我細細端詳照片上冰寒的煙林、迷濛的海面和燈塔船隻,懷念遊過許多次的緬因州。

緬因在美國最東北,南加在最西南。氣候上文化上,幾乎是完全相反的世界。搬到南加幾個月以後,我逐漸發現,也許自己心境上終究比較接近新英格蘭,接近緬因。住在加州,未必便能成為徹頭徹尾的加州人。就像住在美國,未必便能成為徹頭徹尾的美國人。

弟婦凱特來自緬因,可是離開許多年了。現在他們想退休後搬到緬因,不過得先試試受不受得了那嚴寒長冬。我們喜歡緬因的山林和岩岸,度假可以,長住就太冷了。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五)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五)

33.

一天黃昏散步回家路上,B跟我解釋一個涉及無限的數學問題,叫赫伯特旅館:

「一個無限房間的旅館已經客滿,來了一個旅客要求住房,怎麼辦?讓所有房客遷到下一號房,空出一號房給新來的旅客。」

我立刻反對:「這裡面有語言上的矛盾。你說旅館住滿了,滿了的意思是再沒有多餘房間了。可是你又說把所有房客遷到下一個房間,既然滿了哪來下一個房間?好比邏輯上經常用的例子:凡是人都會死,蘇格拉底是人,所以蘇格拉底會死。用了『凡是』就表示包括所有人,沒有例外。可是你的滿了還有多餘,分明是矛盾。」

B又再重複剛才說的:「這個旅館有無窮房間,你把所有房客都叫出來到走廊上,然後要他們遷進下一個號碼的房間,這樣第一個房間空出來……」

「可是你還是沒回答我關於語言矛盾的問題。你所謂『滿了』是什麼意思呢?滿了就滿了,沒有多。可是你的滿了毫無意義!」

「因為有無窮房間。這裡面關係到抽象概念……」

他不斷重複把旅客遷到下一個房間,我越聽越火,大聲堅持:「我不管你怎麼解那個問題,只要你跟我解釋滿了和還有多餘這個語言矛盾就好!」

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女人聲音說:「行不通啦,他們永遠不會說的!」

我們驚訝回頭,原來馬路對面有個和我們同方向散步的陌生女人。

我立刻猜出她的意思:「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吵架我一下就聽得出來。」

「我們在討論一個數學和邏輯的問題。」

女人露出不信的表情,沒再說話。

我們繼續各走各的。爭論打斷,但並沒有結束。

 

来源:联合报

張樸新作《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即將出版發行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

張樸的最新作品《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於2016年10月14日,由自由文化出版社在台灣出版,新書發表會將於10月29日於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舉辦。

書封面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書封

作者簡介

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另著有短篇小説《一個妓女的六四情結》、中篇小説《大男人的眼淚》、人物特寫《聶元梓印象》、政論文《西藏不相信眼淚》、旅行札記《我與張戎回鄉記》等。

內容簡介

 

西藏高原山脈延伸到四川盆地,上千年來,漢藏民族的交往綿延不絕。歷史的風雲變幻,政治的血腥衝突,使漢藏關係至今籠罩在陰影之下,即便是普通的男女戀情,也常常難以擺脫其影響。
本書故事主要發生在四川省會成都。進入21世紀,移居來此的藏人已達數十萬人。西元2008年初春,五十嵗的漢族古董商張哥在「拉薩酒吧」裡,與二十出頭的藏族女歌手阿塔相遇,墜入愛河。但阿塔的哥哥嘎登堅決反對,理由是: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遠成不了一家人。
歷經曲折之後,張哥帶著阿塔來到西藏尼洋河邊,探望阿塔的雙親。不久,拉薩發生藏人暴動,兩人被迫連夜離開。回到成都時,發現這座城市正陷入動蕩不安。
在舒適中生活慣了的張哥終於醒悟到,爲了保住那份愛,必須儘快帶阿塔離開中國。正當他全力進行移居倫敦的準備時,一場不期而降的「暴風雨」,摧毀了一切……
 

內文賞讀

我以為還有機會,向阿塔乞求寬恕。多少的悔恨,來不及訴說。眼睜睜,我看著阿塔裸露的屍身,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成肉塊,剁成骨渣,再抹上酥油,滾一層糌粑,任文西藏高原的兀鷲們大口吞食。我只能面對遠處的皚皚雪山,在僧人的誦經聲中,長吁短歎,默默流淚。
 
 春天已在高原露臉,微微泛青的草地散發著清新,混雜著泥土的潮氣。枯葉腐爛後殘存的辛辣味飄蕩在空氣裡,水鳥在湖的另一邊歡叫。暖烘烘的陽光照著阿塔淡褐色的臉蛋,微睜的雙眼,線條優美的脖子。我情不自禁掀開羽絨服的一角,讓她美麗的乳房袒露在陽光下。
 
 過去了的一切沒有過去,剎那間都湧到了眼前:初見時妳看著我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捲的浪撲來。妳的聲音裡,總透著讓人難忘的俏皮勁兒。第一次為妳寬衣解帶時,妳發出的吶吶聲:是不是太快了。哦,更忘不了妳的喃喃聲:我愛張哥。危急時刻,妳的一聲喊:張哥是好人!面對保安的電棍,妳隻身護我:打我好了!徒洛勸妳離開成都時,妳那沉靜的回答:我不能走,張哥還在監獄裡。
 

推薦語
 
漢人和藏人的愛情,是最不容易把握的題材,張樸居然寫得如泣如訴,引人入勝。理想主義的真情難得,四川人講故事的天賦更難得。

─— 廖亦武,德國書業和平獎 (Peace 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2012) 得主
  
真實是文學的倫理。也只有真實,才能讓我們看到沒有博愛的真實中國。張樸的小説鮮明地揭示了漢藏之間,被紅色政治踐踏的殘酷現實。

—— 馬建,希臘雅典文學獎 (The Athens Prize for Literature for Greek and Foreign Fiction,2009) 得主
 
 在中國的中國人尚不知曉的書,在西藏的西藏人無法獲得的書——一部人人應與之相遇的人之書。
 ——诗人 孟浪
 
 那是令人欲罷不能的閱讀,愛不再荒蕪,愛滋生愛。張樸用小說帶引我們走入了漢藏民族間因愛而情,因情盡性的感官世界。它雖被高牆阻擋,被暴力毀滅,然愛不絕,情可泣。
 
—— 貝嶺,美國西部筆會自由寫作獎(Freedom to Write Award,PEN Center USA,2000)得主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四)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四)

32.《在自己房間》最後一章,旅行即將終結了,梅斯特才經由四名古代偉人,爭論一個想必他關切極深的問題:醫學所謂進步的意義。他假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之口說:「大自然的神祕是生界與死界都無法看透的,唯有造物主一人才能洞悉凡人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參透的事物……」

正正說中我心,猜想也是梅斯特的看法。他思想驚人現代,簡直難以相信是個活在十八、十九世紀的人。

我相信人類智慧有限,而大自然無限,不管科技再進步,總有一個極限越不過去。

自科學發達以來,科學家不斷發現知道越多,也就有更多不知道的。我無法理解那種無限樂觀自信,堅持科學萬能的人是靠了什麼邏輯。

B正好是那種人,他相信科技無限,遲早會解決所有自然界的疑難。這點不同,導致我們在討論宗教信仰與造物是否存在時有所爭執。

一個星期日早晨醒來還沒起床,B拿了手機在看網路上一篇科學報導,講給我聽,我半睡半醒竟逮住了他在說什麼,更驚人的是很快開始質問反對和爭論。上次在床上這樣閒聊不知是多久以前,更不用說火力四射地爭執了。當然爭的是我(唉,總是我),我否定他的立場,挑釁他的邏輯,嘲笑他思考不夠徹底。我認為他的致命傷在過於自大武斷:「你知道什麼?你知道的比起你不知道的根本不算什麼,哪有資格做無神這種論斷?」

他反對,自覺以他的教育程度和科學知識,有太多證據指向沒有上帝或者造物。

「連弗里曼.戴森都說,宗教和科學是觀察宇宙的兩扇窗。」我說。

「戴森出身宗教家庭,自然對宗教還是有點依戀。」

「詹姆斯.武德也出身宗教家庭,對宗教一點也不依戀。」

於是翻來覆去,誰也不肯讓步。

這問題以前便爭過很多次,總是僵在同一點上。其實我們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相同,那百分之一不同單在標籤:他掛牌無神,我則是未知。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三)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三)

31.

當你同時讀好幾本書會發現,儘管並非出於安排,這些書隱隱相互呼應,好像自然界裡的花草樹木。一切都是相連相通的,在在自有秩序。

《充盈》必然指向梭羅《湖濱散記》,《發明大自然》裡有一章便專談梭羅。

《發明大自然》是傳記,寫十九世紀德國自然學家亞歷山大.杭勃特一生。厚厚一本,沉甸甸,附了許多精美插圖,註釋不算,光正文就377頁。我只能三兩句交代一下。

杭勃特一生到處探險觀察採集大自然,發展出一套「理解自然必須主觀客觀並重」的哲學,著書立說,暢銷歐美許多國家,歌德、達爾文、愛默生、繆爾都受他影響。我原本不知杭勃特何許人,B知道,這書我其實是借給他看的。只不過現在除了科幻(看完又感嘆有多壞),他幾乎看不下任何書。

總之,我從在讀的一疊書當中分心,打開《發明大自然》,一天看了序,另一天隨意翻閱,發現第19章談梭羅,立刻便跳去讀那章。原來梭羅離開華登湖後著手寫《湖濱散記》,卡在不知怎麼從主觀感性過渡到客觀理性上,寫不下去。剛好讀到杭勃特的《宇宙》,恍然大悟:原來可以既是詩人又是科學家,毫不衝突。關卡打通,終於完成《湖濱散記》。可說若沒有杭勃特,也許就沒有後世所見的《湖濱散記》。我們閱讀當中,只見梭羅自信豪放近乎權威的文筆,絕看不出其中的困惑氣餒,也就無從體會他「每個詩人都在科學邊緣顫抖」這句話的深意。

《發明大自然》裡面引梭羅的話:「何不在家旅行?」恰恰呼應《在自己房間》和這篇《42記事》,我讀到不禁大為振奮。

梭羅說,旅行多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多警醒」。確實。通常我處於半沉睡狀態,近乎不知不覺。只因要時刻保持警醒,唉,太難了!

来源:联合报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子葆:我從小一直有一個疑問:「『甘』和『甜』有什麼不一樣?」絕大部分的人總告訴我:「『甘』就是『甜』呀,它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小時候生活裡有一種隨手可得的事物可以作為對照:甘草粉,甘草粉與砂糖很不一樣,看起來不一樣,摸起來不一樣,聞起來不一樣,嘗起來當然也不一樣!為什麼我周圍的大人們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後來了解中國文字的發展,才知道是先有「甘」,「甘」甲骨文是「口」中加上一短橫的指事符號;而「甜」這個字一直要到大篆時期,也就是大約西元前八百年的西周才出現,在「甘」的旁邊加了「舌」,後來《說文解字》解釋:「甜,舌知甘者。」我因此理解:甘是最初的美味,是原始的,自然的,混有雜質,多層次的;甜是人為萃取的,更純粹但更單一,高度凸顯某一種感官,特別是舌頭能分辨的味道。最近看你《蔬果歲時記》裡談蓮霧,引用也斯的詩:

平淡麼可又還在咀嚼

日常的滋味心有甘甜

清爽裡連著纏綿

跟別人都不一樣

你怎麼看「甘」與「甜」?

●焦桐:甘通甜,都站在苦的對立面;可我覺得兩者略有不同,甘比甜輕淡,含蓄,節制,它代表著食物之美;又意謂著樂意,滿足,如「歡喜做,甘願受」。我的論點是,甘是輕淡的甜,含蓄的甜,節制的甜。

水果最常甘甜並稱,一般含糖量比蔬菜高。含糖較高的蔬菜如甜菜、藕、豌豆、南瓜等等,並不多見。

最甜的水果可能是甘蔗,中國最早出現甘蔗的文獻是《楚辭.招魂》:「胹鱉炮羔,有拓漿些」。柘,通蔗;柘漿,甘蔗汁。

甘蔗種植連接著殖民,奴隸,剝削。荷治時期,台灣長官定期向東印度公司例行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1624年二月記載,蕭壠(Solang,即今之佳里)產甘蔗,及許多美味之鮮果;荷蘭東印度公司招募漢人來台種甘蔗,生產蔗糖賣給日本。清道光年間詩人陳學聖〈蔗糖〉:「剝棗忙時研蔗漿,荒郊設廓遠聞香。白如玉液紅如醴,南北商通利澤長。」

日據時期,總督府政府更大規模種植甘蔗,台灣俚語「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反映了壓榨剝削的製糖株式會社。

蔬菜之甜通常是我心目中的甘,如大白菜。有一次我做佛跳牆不慎下手過重,鹹味壓抑了湯味該有的甘醇鮮香。我撈起所有的配料,用一整顆大白菜矯正那鍋湯:鍋內加水,大白菜撕小片入鍋煮熟,再放回原配料。果然有效拯救了一鍋佛跳牆。

蘇東坡自述在黃州時好自煮魚,「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用大白菜心調配魚湯,再放幾根蔥白,快熟時加入少許生蘿蔔汁、酒,臨熟又放橘皮絲:「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

●楊子葆:是啊,水果之中甘蔗應該是最甜的了,它是蔗糖的原料,可以拿來當作經典個案:甘蔗或甘蔗汁是最原始的,最自然;經過人工精煉,我們排他性地得到了初步的糖,通常是顏色較深的黑糖,雖然這只是糖製程的第一步,是低度的人為介入,但形態已截然不同,也算是一種明顯的文明化;再次精煉結晶,則可製成顏色較淡的紅糖;最後高度人為介入地精煉出含蔗糖量高達95%以上的結晶體,經過漂白而成白糖,這時候幾乎沒有甘,沒有你說的「輕淡、含蓄、節制」之美,只剩下強烈、奔放卻單調的甜。當然還有更甜的,百倍、千倍甜於白糖的糖精,但那已經不是大自然能夠生產的東西了。

簡單地說,甘可以讓人回味,往往與其他味道並存,混,雜,然而真實人生中哪有純粹的東西?譬如你形容大白菜的「甘甜」,或者秋季代表性料理鹽烤秋刀魚肚腹的「苦甘」,又或者中醫分析畜肉特質的「甘鹹」、《黃帝內經》裡說發散為陽的「辛甘」。甜,過甜,只有甜,則讓人厭膩。

這讓我聯想到葡萄酒世界裡常見的一個形容詞cloying,用來描述因為某種味道被過度強調而令人有不快的感覺。例如說葡萄酒太甜而生膩,有時我們會用另一個字:sucrosuffication(過甜),指的是不必要地在葡萄酒中添加甜度,畫蛇添足,而掩蓋自然風味。要是橡木桶的味道過重了,也可以形容over-oaked:橡木桶帶來的木質單寧、香草、煙熏味太重,壓過了葡萄酒本身的香氣與味道。

Cloying這個字在英國文學作品裡常見,中譯成「膩味」,是由動詞cloy(厭膩)而來。它曾出現在英國詩人拜倫的名作《唐璜》(Don Juan)破題裡:

「我找尋英雄:這是一種不尋常的企求。每一年、每一個月都有新的英雄出現,直到虛假的報導讓我厭膩。時間證明這些英雄都不是真的。我無意渲染這類的事,只想談談我們的老朋友唐璜……。」

真正的英雄也許頗有弱點,但反而讓他多了一點人味,自然甘味,不致讓人厭膩。

●焦桐:甘甜的層次很豐富。我學齡前寄養在外婆家,外婆煮過晚餐輒用灶內餘火烤甘蔗,未削皮的甘蔗受熱,糖水緩慢滲出表皮,有些凝結,有些猶豫滴落,宛如眼淚。取出熱甘蔗,咬掉蔗皮,咀嚼間流動著甜蜜,回味無窮。我想人生也是,溫暖、幸福到一定程度會帶著甘甜的淚水。

人生不總是甘甜,也往往需要一點點酸來豐富那甘甜的內容。《詩經.晨風》最後一段:「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上有結實纍纍的梨樹,山下有茂盛的檖樹,愛人離我而去,心中憂傷如醉酒。酸楚的往事特別不易忘記。

●楊子葆:是啊,現在看起來,回味才是最甘甜的。什麼味道都應該留有空間,留有餘地,留一些念想,或者留一些想像的可能,所以王爾德才會說:「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甚至不值得一瞥。」

這個星期,10月10日到16日,正值法國每年傾全國之力舉辦的「味覺周」(la semaine du gout)。我想到這項國家盛會的倡議者之一、1964年創辦了「味覺教室」、被暱稱「味覺哲學家」的法國教授貝呂塞(Jacques Puisais),以及他膾炙人口的名言:「學習品嘗,是為了更深刻地品味人生每一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29.這一節請你想像滿紙黑,是所有我避而不談的東西。

30.前面提過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餘燼》,裡面有些句子,彷彿為我而寫,或者可能出自於我自己,這篇裡時有回音:

「每一樣東西都有種令人難受的精確性,盛氣凌人占據自己的空間。」

「……一棵極老的無花果樹,看來像一位東方聖賢,只剩下最簡單的故事可以述說。」

「漫天蓋地的秋日氛圍裡,荒涼的平原一望無際。」

「彷彿這寥寥數語捕捉到生命所有意義。之後,這人轉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突然間,這些物件看上去有了意義,彷彿想要證明,世上的一切只有在涉及人類活動與人類命運的情況下,才讓人覺得有價值。」

「它的目的是什麼?……沒有目的。它想要活下去。」

「一個人,可憐的生物,只是一個必死的人,無論他做了什麼。」

連綴起來,似乎說了一篇神祕如詩的故事。

馬芮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後來流亡美國,住在聖地牙哥,晚年自殺而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28.

帶了2007年的塞尚在普羅旺斯月曆到園裡去細看,看他的用色(尤其是藍),看他的山,他的構圖,當然,看他的蘋果。比在屋裡看更好。

去年我寫過兩篇東西談塞尚,提到他畫的蘋果似乎抓到了蘋果本質。最近讀到一篇勞倫斯談塞尚,論點類似。

他說塞尚最大敵人是主觀觀物法,竭盡全力在逃脫這種「心靈獨裁」和陳腔濫調,試圖客觀看見物件自身。就此他起碼做到一點:「他的確知道蘋果,徹底知道;此外知道沒那麼徹底的,是一兩個罐子。」似乎是褒,但更像響亮好大一個耳光。

英國小說家和藝評家約翰.柏哲爾在一篇談繪畫的散文裡寫到一幅畫,主題是高山,說畫山難在沒法表現,結果總是一樣,山死板板的,「像墓碑一樣」。可是他發現畫裡有三棵蘋果樹格外生動,「是真真給人看見了」。

又寫:「沒一套繪畫語言,人沒法表現所見。有了一套繪畫語言,卻可能完全看不見了。」

為了尋找自己的一套繪畫語言,塞尚傾畢生之力去看去懂,看得非常辛苦。沒那樣看過的人,不會理解看與看見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