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樑訃告

流亡作家、翻譯家王一梁(王一樑)因食道癌晚期引發肺炎,於2021年1月4日凌晨三時三十分於泰國北部邊城美賽(Maesai)醫院過世,終年58歲。 

王一梁是典型意義上的地下作家,更是經典意義上的流亡作家。他那顛沛流離的人生路徑,在在呈現著生命的強韌和脆弱。作為文學天才,他的文字不受任何文體局限。 

王一梁生前未能出版的文集有《亞文化啟示錄》、《朋友的智慧》、《薩波卡秋的道路》、《斯德哥爾摩裸奔記》、《我們到世界上是來玩的》等,其作品耩築了主流文化之外的亞文化世界,它是反抗官方文化的地下文化世界,它更是自由對制式世界的反抗和不屑。 

作為翻譯家,王一梁對於英文的細微末節,其隱藏在表面文字下作者真實意圖的把握少人能及。王一梁是哈維爾著作和有關榮格的回憶和探討著述的譯者,其主要譯著有:哈維爾的《獄中書:致妻子奧爾嘉》(傾向出版社,2004)、《城堡來回:哈維爾總統時期回憶錄》(To the CASTLE and Back)(待出版),榮格研究著作《遇見榮格:1946-1961談話記錄》(E.A. Bennet著,王一梁、李毓譯,心靈工坊出版,2019)、《榮格的最後歲月:心靈煉金之旅》(Aniela Jaffé著,王一梁、李毓譯,心靈工坊出版,2020)。  

王一梁也是傑出的文學編輯,作為獨立筆會的早期會員,他和獨立筆會創會人之一的孟浪(已故)合作編輯了一百期《自由寫作》網刊,作為該刊2005-2015年間的執行編輯,《自由寫作》網刊為中國地下文學和流亡文學累積了數百萬字的作品。 

近年的王一梁沉浸在榮格學說的探究裡,他是榮格信徒、榮格學說研究者、榮格生平的挖掘者、榮格學說的守護人……因為有他,華文世界對榮格的認識被擴大著。王一梁的伯樂是心靈工坊出版社靈魂人物、臺灣著名心理學家王浩威醫師,經由譯書合約,王一梁和妻子白夜在流亡生涯中度過了最安穩也最高產的時刻。他們在泰國清邁安身立命,合作譯出了兩本榮格研究著作,由心靈工坊在繁體字世界出版面世。 

王一梁是上海人,可他並不屬於上海。王一梁的性格粗獷又細膩,其生命充滿張力。「生活中,他是一個注重細節但常常忽略總體的人。」(白夜語)。   

王一梁畢業於合肥工業大學電氣工程系電機專業。 

1980年代中至世紀末,王一梁以《亞文化啟示錄》、《朋友的智慧》、《薩波卡秋的道路》三本散文集手稿成為上海地下文學的重鎮。 

1996年,王一樑獲首屆傾向文學獎。 

2000年,王一梁因參加「中國文化復興運動」被上海警方以「傳播、偷看色情影帶《鋼琴師和他的情人》」的罪名勞教入獄二年。 

2002年,王一樑刑滿出獄。王一梁加入獨立筆會(ICPC),成為早期的中國國內會員。 

2003年,刑釋後的王一梁,因謀生困頓和警方監視,在上海的生活十分艱難。王一樑母親在病重中多次懇請在美國的貝嶺,希望「將王一樑救助至美國開始新生活。」同年 10月,在貝嶺努力及美國筆會幫助下,王一梁獲邀經洛杉磯前往墨西哥城參加國際筆會年會,他在上海虹機場被拒登機。 

2004年,經貝嶺安排,王一梁受邀參加波士頓詩歌節,獲赴美簽證,上海警方允他出國,他輾轉抵達波士頓,終獲自由。

2005年,王一梁獲美國政治庇護,移居加州及舊金山。 

2006年,王一梁以旁聽生資格在社區學院和柏克萊加州大學(UC.Berkeley)研修英文和哲學。 

2010年,王一梁入籍成為美國公民。 

2012年,王一梁移居紐約。 

2013年,王一梁在紐約生活困頓,應貝嶺之邀前往波士頓,短居貝嶺的租屋。同年12月初,王一樑和貝嶺飛往斯德哥爾摩參加諾貝爾頒獎典禮會場外裸奔抗議。 

2014年,王一梁先後在柏林的廖亦武家、哥本哈根的京不特家短居,期間游歷歐洲多國。 

2015年,王一梁移居台灣,在花蓮力行禪寺出家,同年還俗,轉居台北,期間在貝嶺的台北租屋短住。其後再往泰國。 

2016年,王一梁移居曼谷,同年與李毓(白夜)結婚。同年3月,王一樑母親病故,欲返中國奔喪,向紐約的中國領事館申請入境中國簽證被拒。

2016年4月,王一梁與貝嶺、白夜共同受邀參加第七屆菲律賓國際文學節(7th PHILIPPINE INTERNATIONAL LITERARY FESTIVAL),隨後短居菲律賓。

2017年,王一梁與白夜定居泰國清邁。 

2018年9月,王一梁因白夜的入境泰國簽證問題被迫與白夜去尼泊爾居住九個月,期間和白夜持續翻譯和校訂《榮格的最後歲月:心靈煉金之旅》(Aniela Jaffé著)一書。簽證期滿,又在馬來西亞,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漂流數月。

2019年7月夫妻同返清邁。

2020年6月,王一梁在清邁家中突感食難下嚥,經清邁大學醫院診斷為食道癌晚期,隨後在醫院接受化療和放療,後因身體虛弱而中斷。11月,王一梁失聲並靠氧氣機吸氧。12月,在白夜照護下前往泰國北部邊城美賽(Maesai)租房,接受孫中平醫師的中醫傳統治療。

2021年1月3日,王一梁因食道癌末期引發放射性肺炎緊急送入美賽醫院,在加急病房使用呼吸器,在承受了酷刑般的侵入性維生系統後,1月4日,於北京時間凌晨2點,終因身心衰竭,於泰國北部邊城美賽醫院過世。

一樑,安息吧! 

                       中文自由作家筆會/獨立中文作家筆會 

                       王一梁治喪小組 

                       2021年1月4日 

聞海 / 關於《西方去此不遠》的創作筆記

關於《西方去此不遠》的創作筆記

聞海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一個中國紀錄片人的獨白:從自然主義到心理 現實主義〉,文中寫到::

「《喧嘩的塵土》和《夢遊》分別探討中國普通人的生活和藝術家 的處境。它們的主題是幻滅和虛無,那些人終其一生,都被意欲牢牢 控制。當這兩部作品完成之後,我突然意識到這兩種情緒已經深入到 我的生活了,如同一塊黑簾,橫掛在我的命運之上,我顫抖不已。 

在經歷了幻滅和虛無之後,我對現實是失望和絕望的。這其實是極 權國家內知識分子普遍的情緒。亞當•米其尼克(Adam Szechte)曾引用亞歷山大•瓦特(Aleksander Wat)的話:在史達林統治之 下的國家裡,知識分子應該如何去做?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這是 一個莎士比亞式的答案『他們應當去死!』。我現在能理解這句話,因為在這樣的處境裡,只要你參與公共事務,就會有參與共謀的焦慮 以及一種道德折磨,因為很多行為與你內心的良知是相悖的。除非你將自己變成橡皮人,這無異於自殺。」 

就在這時,我母親帶我去了「居士林」,在家居士們共修的地方。 讓我感觸特別深的是,它就在離《喧嘩的塵土》中那個麻將館僅僅幾 百米的地方,是一個六層樓。它混同於一片灰濛濛的樓宇中,外表和周圍任何一座城市建築都沒有什麽不同,它的周邊是喧鬧的集貿市場,但進到裡面你卻會感受到一種澄明的氛圍。來到這裡的人百分之八十 是婦女和中老年人,大部分只受過小學或初中教育。他們並不是嚴格 意義上的教徒,他們與宗教(佛教)親近,是把它當作一種教育:如何作為一個人活著。 

這是一個窮人和病人幫助窮人和病人的場所。他們組成助念團,身體力行對於垂危者和死者的關懷。從他們的儀式和一些行為的細節當中,我看到他們對待生與死的態度,都有一種同樣的平靜,從中又透 露出佛所說的「慈悲」。我對這些人特殊的身分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把他們當作普通人,因為在他們親近佛之前,具備的都是一些雖然 各有不同,但又非常普遍的人生經驗。他們的行為在我看來,是這個社會普通的老百姓自發的,用自己的方法追求和維持道德底線的努力。在和他們一起體驗過幻滅和虛無之後,這種努力尤其讓我感動。 

他們的努力又觸動我去想另一個問題:人生如此黑暗、絕望,但為 何人類社會仍綿延至今,而且必將如同大河一般繼續綿延下去?下部影片將貫穿我對這個問題的考察和思索。沒有這種思考,對當代中國社會的考察就不完整。 

就是在這樣的心態和環境下我開始拍攝新的影片。從2006 年至今,近三年的時間,同時拍攝《我們》和《西方去此不遠》。 

2006 年我已信仰佛教,作為一名佛教徒拍自己所信仰的宗教,作品會陷入成為「宣傳品」嗎?我如何處理信仰和作品的關係?最後的作 品呈現了猶豫的痕跡,為何??

在影片中,了果法師和助念團的描寫是為了說明人們對宗教的依念。對形而上的精神追求是人類得以長綿下去的底藴;是人類的一種本能需要。我那時對佛教的皈依,源於我在《喧嘩的塵土》中所呈現對「道 德上的病人」的反思。我的那篇文章亦可以稱為「我的病歷單」。佛教強調個人的道德操守,讓我這樣的「病人」有了一種自我療癒的入手處。 

弔詭的是,先於《我們》拍攝的《西方去此不遠》,卻只有在《我 們》成片後,才有了剪輯的可能,為何?因為拍攝《西方去此不遠》時,當代佛教的現狀讓我困惑,個人操守與公民積極介入,建設社會的行 動之間產生了「悖論」。我那一廂情願的認識出問題了,現階段佛教的處境的確不妙。 

一則,了果法師傾個人全力修建舍利塔,是一個象徵。它道出了宗教是人類的需求,是眾望所歸,是現今佛教界興旺的表象,與了果法 師個人的努力相對比的是,被黨所管轄的當今佛教成了修廟的代名詞。 

現今各地都在新修寺廟,而且有些寺廟修得很富麗堂皇,與當地的經 濟和民生境況相距甚遠。各地大多數把寺廟當作旅遊景點,收門票,賺香火錢。其實眞正的宗教自由還是受限制的。1999年鎭壓「法輪 功」、以及歷年來對「家庭教會」、佛教、道教等宗教團體的頻繁打擊, 讓人們借助宗教來對抗共產黨的意識形態的努力破滅了。在公開場所 探討宗教等意識形態是不可能的。所以雖然基督教,佛教的信眾有上 億的人,但在公共政治領域仍然是「沉默的大多數」。 

其實對於修寺廟的行為,佛教界也是有不同的聲音。2006年,我去南華寺,見到佛源老和尙,他對與我同行的印空法師要修廟的事情就 很反感。因為修行沒必要太注意表象的東西,這樣反倒是不符合佛法的。他當時用的是禪宗的「棒喝」。眞的是用拐杖去打一再請求修廟 的印空法師。我第一次看到了我概念之外的佛教徒的形象。以前我一直認為法師都是笑瞇瞇的和事佬,其實不是這樣的。傳統中國為什麽 會讓佛教中的大乘扎下根來,而且在中國大地巍巍光大,並且發展出 本土的宗教禪宗,是佛教太適合這片土地了。千年來,佛教一直是光 明正大的在這片土地上傳播,對中國的政治、文化、精神產生了巨大 的影響。但1949年以後到今天,佛教卻一直是受到壓制。雖然 1976年後,毛澤東的黑暗統治結束,但「黨文化」一直以來還是占統治地 位,任何與之探討和爭論的意識形態,都是不可能公開進行的。經濟時代無非是將「毛澤東時代」所拆掉的廟宇開始修復,但大多數是簡 易的、粗糙的、急於求成的、好大喜功的工程,是當地旅遊局利用人們求善的心理,大做買賣的場地。在1999年時,我聽朋友講,現在只 有修廟是最好的買賣,因為每天可以能收很多香火錢。當時不信,只覺得這樣很邪惡。 

二則,由於在公共場所無法對佛教的理論展開探討,人們只有在黑暗裡自己摸索。因此也讓很多邪知、邪見有了可乘之機,很多人將佛 教弄成了迷信。和社會上的情況一樣,很多佛教徒深陷於迷惘和不知 所措之中。了果法師就常常感歎佛教界的複雜和名聞利養的習氣很重,對助念團描寫表達了我對她們行為的讚揚和懷疑,讚揚是因為我覺得她們是「行動者」,宗教是人類的根本需要,但我又覺得在極權社會裡,她們的行動又充滿了悖論。美好的行動卻被「黨文化」所扭曲,有時覺得佛教的現實眞正成了文革被批判打倒時,扣上的「麻痹人們 的精神鴉片」。 

所謂的個人操守在如今的現實環境下,也是有著討論的餘地的。「個 人的內心操守和他的外界遭遇是無法分開的。」內心操守不在乎生活 世界中發生了什麽,一味保持內心獨立,其實並不是有自信,而恰恰是對自己取得別人對自己的尊重毫無自信。一個人之所以從公共生活內退縮到內心操守,那不是因為他不需要他者的承認,而是因為知道自己無法成功的得到他者的承認。被羞辱者不反抗羞辱,反而把羞辱內化為一種正面價値,這其實是在用另一種形式向羞辱者屈服,根本 沒有實現什麽所謂的內心獨立。所謂的內心操守不過是心甘情願地聽任別人「把羞辱變成一種訓練(假)聖人的工具」1。 

這種種的行為,讓佛教徒被誤認為是「犬儒主義者」、是「逃避者」、 是「影子」。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在做《我們》時,佛家的情懷和 對生命的認識和鼓勵,也讓我擔起自己無法迴避的責任,勇敢的面對 命運賦予的任務。佛陀的教誨是讓我得以有勇氣將影片展現出來的力量源泉,《我們》沒有胎死腹中。 

佛教徒從來都是入世的,在傳統中國,大乘佛教就傳揚人要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浩然正氣。在現實世界中,生發出一種哈維 爾所說的「來自遠方的拷問」式的,對人生終極命運的思考和承擔。《西方去此不遠》中,紹雲法師講述他的師父虛雲法師的命運,不正是一位佛教徒對「黨文化」的抗爭嗎?紹雲法師的堅持和堅信的努力 不也是一種對政治迫害的反抗嗎?佛教徒在「最黑暗的時代」中從來沒有放棄他們的抗爭。佛教的理論從來不是逃避的、幸災樂禍的、它 講的是承擔、是犧牲和奉獻。 

在我猶豫的風格裡,是我對作為當下佛教徒的一種「羞愧」;不是 對佛法的懷疑,是對我在這個處境中的「犬儒」行為的不適。 

這讓有些人認為我拍得不夠。因為我先前的影片都是那麽的激烈,他們說這片子不過癮。是的,這影片沒有先前影片的肯定和直接。我考慮了很長時間,但還是如實的呈現了我現在的心理狀態,我無法迴避我的局限性。我最終將影片處理的很平淡,則是基於我的宗教體驗,那是一種很私密的,對自己很強烈但對於外人卻不是很能分享的感覺。如同禪宗的開悟,需要自己的身體力行,師父也幫不了忙。我個人在 拍到最後的下雪鏡頭時(它也是影片的結尾鏡頭),那時我就有一切都空了的感覺。「白茫茫大地眞乾凈」正好呼應了影片的主題⸺西 方凈土的概念。 

2010 年,於北京通州區 

註釋 

1. 見徐賁《通往尊嚴的公共生活:全球正義和公民認同》,P284,新星出版 社,2009。 

轉引自聞海《在流放地的影像》。

老木紀念專輯/陈家坪/诗人老木

诗人老木

陳家坪

够感受到他那个时代的背景他自身的故事他自身的生命状态和写作现场。目前,我们所能读到的老木的诗,主要创作于八十年代;其格调不俗,更多倾向于精神性抒情表达。1985年,老木主编《新诗潮诗集》,这是他所吹响的中国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结集号;如今,老木所代表的八十年代诗人,在经历一场举世闻名的社会运动之后,他们随着理想主义的破灭而幻灭;九十年代活跃起来的诗人,则代表了犬儒时代的到来。

老木出生于1963年,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1989年流亡法国,因患精神疾病流落巴黎街头, 2016年被救助回国,结束长达27年的流亡生活,2020年于老家江西萍乡去世,令世人长叹!

在老木所属的时代,他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写作者。就像我们看到五四时期那些文学青年的命运,在老木身上所显示出来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之后,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是最为悲惨的一种命运。据《出逃回忆录》披露:当时,美国、加拿大、澳洲和欧洲各国,一夜之间,为中国批准了十万张政治难民卡,法国密特朗总统多次接见过诗人老木和一众流亡者。但是,他们从天安门广场一直吵到巴黎,最后吵散了,老木因此失去了群体靠山。他借酒浇愁,要么不说话,要么抱住人就哭,甚至当众撒尿。台湾女朋友被吓跑了。在巴黎街头,老木主要住在桥底下。曾经,中国大使馆派人找到他,允诺送他回国治病,但要求他必须在悔过书上签字。老木跳起来,大叫一声:“老子决不悔过!”这句话正好跟他参加那场社会运动时说过的一句话形成呼应。当时,他揣开门,对北大的同学们说:“都什么时候了,到广场去!”对此,《老木和我的友谊》一文有过这样的评述:作为一位极具理想主义的诗人,老木认为自己必须置身于那一场社会运动当中,置身于诗的泉眼。事实上,这是发生在老木他们那一代诗人身上的历史命运,谁也不能忽视。但真要看清楚这段历史,很多人并没有这种社会观察能力,同时也缺乏相应的资料;当然,很多人只是自己埋头写诗,好像根本就感觉不到社会历史的真实存在。据不同朋友回忆:老木的弟弟妹妹轮流去巴黎寻找过他,汉学家安排学生地毯式搜寻过他。一百七十多个救济点被找了个遍,几次找到,他都逃走了。2016年,老木终于由巴黎落地广州白云机场。回家后,他的精神恢复了大半,身上十几种病被清除,脖子上长了寄生虫的肿瘤被切除了,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最后,因起夜不慎摔跤,戳破肝部肿瘤,没伴侣及时照顾,待早上发现时他已气绝,且七窍流血。

老木的同代诗人认为,老木遭际之余,还需在自我定力上找原因。诗人守住了诗,就守住了命运的最深定义。持这种看法的诗人应该不少,在他们看来,老木参加社会运动是另外一回事;因为,诗人,首先是诗人,只要默默地写作,把诗写好就可以了。我理解这个思路,但是,其中还是存在着一些误解。我们强调诗人身份的主体性,这也正是老木的诗歌观念。老木主编《青年诗人谈诗》时在序言中写道:“诗人所做的,只是写诗。他的作品代表了他要说的一切。”当时,老木只有诗人这个身份,没有别的身份。现在,我们说老木是一个革命者,是因为那一场社会运动的爆发,老木投身其中。难道,我们就要因此否定老木的诗人身份吗?在那一场社会运动中,有很多人一直守着诗人身份,没有成为革命者,这仅仅是诗人的个人选择。我们能够说,那些坚守诗人身份的写作者所写的诗,就一定会比老木的诗写得更好吗?我认为,不一定。

在诗人身份之外,老木还有一个革命者的身份,这种认识是一种思想认识,这种认识是我们认识时代思想的一部分。当诗人和他所处的时代发生碰撞,形成了历史发展阶段的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包含着历史价值和个人思想价值。我们必须还得从这个角度去认识作为诗人的老木,去消化他所经历过的时代那最具有现实意义的一种思想。当然,我们可以批评老木的诗还没有从他那个时代的语境中超越出来;但是,再过几十年,新的一代人看我们,他们也可以说我们还没有从自身的时代语境中超越出来,这是必然的。我认为,诗人要从他那个时代超越出来,就得去处理他与时代相关的历史事件、精神事件、思想事件。所以,我们不能孤立地,简单地把老木所参与的社会运动理解成一场政治运动。我们要思考:老木的生活和写作,怎么就被一场社会运动给全面粉粹了?

我们看到奥登参加西班牙战争,参加中国抗日战争,他这样的选择影响他成为一个诗人了吗?减少他作为一个诗人的思想性和行动力了吗?穆旦参加远征军,我们不能说,穆旦是诗人,就没有必要去参加远征军,他作为诗人只要把诗写好就行了,我们不能这样说吧!我们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容易犯逻辑混乱,容易耍聪明劲。当布罗茨基把极权迫害的个人经验写成诗的时候,他的国家不会发表他的任何作品。布罗茨基的同胞是不是可以说,他在世界上那么有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政治诗人。同样的逻辑,我们对老木会不会也有这样的误解?他参加社会运动,流亡国外,他是否创作了我们至今还没有办法看到的诗歌作品?所以,现在,我们还不能简单地去判断,老木就是一个青春期写作,就是一个革命者,他是被政治牺牲了的诗人。早知道会成为牺牲品,还不如一直持守诗人的定力,好好写诗。这样讲,终归还是有一些势利。我们所要关心的,应该是老木的命运到底经历了哪些黑暗?哪些密秘深渊?恐怕,他才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幸存者、流亡者,我们应该怎样去理解他身上所发出的警示的亮光?如果我们足够诚实,我们应该已经知道老木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我们从他的命运故事中应该有所感觉。老木绝不可能是一个诗人的反面,以惩诫后来者。老木之于诗歌,老木之于社会运动,终其一生都会存在着一个价值诉求,这个价值诉求是什么?

    我们看到奥登参加西班牙战争,参加中日战争,难道他是为了要把诗写好才去参加战争吗?穆旦参加远征军,也不会是为了要把诗写好才去参加远征军的吧?同样,老木参加社会运动,他也不可能是为了要把诗写好才冲到了社会运动的前线。非要以诗人的标准去衡量他的社会行动,是不是我们的思想本身显得过于狭隘? 

当然,我们看到过一些诗人,投身革命,投身到对现实的抗争,最后,他的诗歌写作停止了。但是,我们也看到了很多成功者,像奥登、米沃什、布罗茨基、穆旦,甚至,但丁,他参加了他那个时代的政治斗争,他成为失败的一方,终身流亡国外。但丁表达了他的经历,在《神曲》这部伟大的作品里。正是这些类似于老木这样的现实抗争者、革命者、失败者,创造了一个伟大的人类诗歌传统。

似乎,卡夫卡的一生没有参加过什么重大的社会活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毫不关心,甚至漠视现实。一战爆发那天,他在游泳池里面游泳,过着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在日记里,他记下了这一时刻。这非常重要,很多研究卡夫卡的批评家都注意到了这个历史性的细节。是的,我们可以说,对于诗人,只有他的诗才是最重要的。但是,我要问,诗人的诗,是很重要,但是他的诗到底表达过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呢?那些发生在我们时代里面,发生在我们眼前活生生的历史事件、思想事件、社会事件,诗人都不去触及,始终保持距离,那这样的诗人其重要性到底会体现在哪儿呢?老木,肯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位诗人。他是一种存在,他会让我们感知到更多的时代真相。我们绝不能轻描淡写地谈论他,更不能以他是一个革命者来否定他是一个诗人。他既是诗人,又是革命者。老木写过《美人、怪客或别的东西》,这篇文章所表现出来的诗歌写作意识、历史意识、观念意识一点都不缺乏。我们可以因此判断,老木的诗歌观念,在当时已经超越了他那个时代。

另外,我们有的诗人,觉得自己在一代人中,一直是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曾经强调过的某种共同性,他如今了无兴趣。这种观点我听到过不同的表达方式,同样的观点从不同的角度表达出来,说的都是相同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是诗人的个人问题还是这个时代我们共同的困境。我认为,我们强调的时代,并不是指有一个共同的东西,供我们去遵守。这样的东西并不存在。我们所说的属于时代的东西,只能由时间来判定。在获得时间的判定之前,我们所要做的,无非就是把我们自己所处的这种游离的状态表达出来,它是不是具有时代的共同性,交给时间去判定。或者说,不是有一个时代性的东西需要我们去领取,而是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属于时代的一切,需要我们去创造。在此之前,我们所说的共同性,只是一种对时代的感知。我们对时代的感知,需要具备历史意识,需要有一个历史的认知维度,观念维度。否则,我们对所谓时代的共同性感知,会很虚无,很不真实。目前,我认为,这是我们普遍存在的思想困境。 

一个诗人的独特性,恰恰在于他思想的深邃,他思想的背景决定了他作品的独特价值。诗人没有思想,他的写作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技术,我们很难说他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价值。但是,在我们的时代,要思想是困难的。有人偏向学术传统,获得一种安全感;有人偏向主流话语,获得认同。尤其,真正能够直面现实的思想,自然会有一种危险性。当整个时代都在后退,我们就是站着不动,我们的思想也会暴露在一个让我们感觉到极为不安全的地方。面对这种困境,我们可以怀疑,甚至可以暂停思考,但千万不要自我否定,自我退缩,那才是诗人真正的悲哀!好像什么都是假的,诗人什么都不要相信,惟有埋头写作。好像诗就是一些字、词、句的组合,这的确是把诗歌写作简单化了。作为一个诗人,我们真的能够做到回避时代而专心写诗吗?我以这个逻辑把我的思考表达出来,可能会比较尖锐,但更多还是在参与一种讨论。可能会有一点偏激,会有一点武断,并不就是完全正确。

不是非要成为一个革命者,才能成为一个好诗人。但是,当诗人去成为一个革命者,甚至因此放弃了写作,那意味着某种牺牲,至少,我们做到不要去嘲笑他,去轻视他。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个道德问题;甚至,也是一个正义感的问题,一个诗人是否有良知的问题;从诗歌生命的本质上讲,它也是一个写诗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排除这个逻辑,就是说,一个诗人必须成为革命者才能写出好诗;或者,一个诗人只有回避革命才能写出好诗。我们不要陷入这个奇怪的逻辑,这个逻辑并不成立。面对这个问题时,我们往往容易简单地把自己归划到这样一个逻辑思维里面去,但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我们不要从这个角度去思考和讨论问题,不要那么容易地表态,那么轻易地绝对化。因为什么,所以才成为什么,不是这个逻辑。老木因为是一个诗人,所以后来成为了一个革命者,不是这个逻辑。老木成为了一个革命者,所以耽误了他写诗,事情可能不会是这么简单。老木早期是一个诗人,后来参加了社会运动,这在他的人生中是分先后阶段的。我们只能分别去做出具体的分析。我们目前能读到的诗,是老木参加社会运动之前写的诗,这些作品写得好不好,只能放到他的同代写作中去比较,放到一个诗歌历史传统中去比较。而他参加社会运动以后写的诗,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还有待于我们去挖掘他后来是否创作了新的作品。庞德在《诗章》里处理过他在二战中的经历,老木是否在他后来的写作中处理过他参加社会运动的经历? 

诗人孟浪跟老木一样,都有流亡国外的经历。我们对孟浪的关注是一阵一阵的,在我们这个文化环境中,我们很难对一个诗人形成持续稳定的关注,背后原因,首先是出版不自由。流亡诗人创作的作品我们看不到,或者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即使看到了,也不能自由地展开讨论。这肯定会影响到诗歌的传播,影响到我们对诗人的了解。我们对老木的关注,一直是压制的,缺失的。我们是因为政治事件才关注老木吗?布罗茨基,我们怎么去解释,他受到世界关注,是因为政治事件,还是因为他的诗?世界关注到政治事件,同时也知道了事件中的主角布罗茨基。布罗茨基的作品跟上去了,产生了持久的国际影响力。北岛也是因为政治事件受到世界关注,但他的作品跟不上去,没有在国际上产生影响力。有人说西方从政治性上来关注诗人,是对我们的一个偏见。从政治角度关注诗人,怎么会是一个偏见呢?要不是有一个政治事件发生在诗人身上,怎么可能会从政治事件上来关注诗人呢?如果诗人身上的确是发生了政治事件,又怎么就不能从政治性上来看而非得要从诗的角度看呢?布罗茨基有意不强调自己身上的政治迫害性,从而避开受害者角色不让自己受到第二次伤害,他始终以诗人的审美来确立自身的形象价值。诗人想去掉自己身上的政治性标签,显然,布罗茨基做到了,而北岛没有做到。北岛没有政治性标签,他就没有那么重要。同样,西方也以政治性来关注诗人多多,在中文世界,我们似乎都在说多多是最好的诗人,但他仍然没有达到布罗茨基那样的思想水准,没有建立起自己作为世界诗人的形象。是西方的政治性关注害了北岛和多多吗?这样想,可能会有点荒谬。布罗茨基是为了引起世界关注,才去制造一个政治事件吗?北岛、多多们是为了引起世界关注,才去制造一个政治事件吗?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如果制造政治事件就受到世界关注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世界上那么多聪明人,那么多想成名的人,不知道会制造出多少政治事件来。所以,发生这种情况,我们是怪政治性关注还是怪诗歌写作呢?尤其,前面尚有历史可鉴,我们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在那一场社会运动之后,很多人在利用流亡的身份谋取私利,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否定流亡在人类历史上产生的独特的思想价值。很多人投机,最终证明无用。老木,不是流亡中的投机分子。好好读几首老木的诗,我们就可以判断,老木是诗人的同类。只能说,围绕着老木所产生的一些误会和分歧,主要原因是我们对历史完全一片空白。我说了这么多话,到底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符合事实逻辑?我也不知道。至今,我们没有掌握太多的历史资料,只能说,再等等吧,再看看吧,看有没有相关的历史资料披露出来。相较于诗人参加社会运动,我觉得诗人写诗这个行为也许要小得多,当然,这样的比较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们可以说,诗要超越这一切,但是,不参与,不了解,诗人拿什么去超越?

很遗憾!当老木流亡归来,我们谁也没有做好迎接他的准备。这个社会没有,他的战友没有,他的诗歌同行没有,这比老木于落泊中早逝更令人悲愤!老木的诗歌同志,诗歌战友告诉他,历史已经翻过好几篇儿了。老木说,没有翻过去!似乎,时代已经把老木抛弃了,但这个所谓的时代,其实就是一套人人去争相模仿的成功学。北岛、多多、杨炼、西川,于坚,以及更多的诗人,他们不巧站到了这样的时代一边。当然,老木是时代的弃儿,但历史真的会记住他。诗人也知道,诗是一种行动,那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理解老木的行动呢?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确不得不承认:老木是一个失败的诗人,是一个失败的革命者。纵然如此,他那充满诗性的生命,难道就不是一种行动,就不是一首可歌可泣的英雄史诗。只是在我们诗人当中,有谁能够把这样一首英雄史诗创作出来呢?

作为诗人,老木是中国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开拓者,亦是终结者。老木后来经历的悲惨的命运只是我们的命运发生在他的身上了——诗人,请不必为此哽咽,你要大胆说出来!

2020.12.4

轉引自輕寒詩社

老木紀念專輯/熊原/中文系失传的烟斗跑到哪里去了

中文系失传的烟斗跑到哪里去了

熊原

2020年11月27日,当代著名诗人老木,因病于家中猝然离世,享年57岁。

老木,原名刘卫国,江西萍乡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与西川、海子、骆一禾并称北大诗歌四才子,著有诗集《你在火的上面歌唱》。他曾是北大著名学生刊物《启明星》的创刊编委,主编有《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卓有远见地录入了一批先锋诗人与诗作,对当时的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新诗潮诗集》“迄今仍然是‘朦胧诗’的历史成绩最好的检阅和总结。”(诗人西渡语)

惊悉老木辞世,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熊原老师特别撰文,深致哀悼。

一个人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

1
前几天在宜宾,万里长江最开始的地方。这句话自带歧义:众所周知,长江的发源地在唐古拉山的各拉丹冬峰,沱沱河。凭什么要说到宜宾?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答,四面八方的水,只有到了金沙江和岷江交汇之后,才会滔滔而下,因此岁月滚滚而来,方谓长江。当我站在金沙江和岷江交汇的三江口,初冬薄稀的雾中,树叶萧瑟,草木自如,应是古人伤悲的时候,而我和朋友们不过是酒意阑珊。一个朋友说了一句自古文人多悲秋,立刻,他的话语就被更多朋友活在当下的声音压住,伟大的时代需要黄钟大吕,任何一声叹息都是可疑的。那个朋友很快就被戴上了善解人意的口罩,他的委屈不过是一片滑落到地的树叶。 面对长江,自然心潮澎湃,我们都在努力挣扎,朝向光的上方。可是该死的营营生活,总会在耳边萦绕,如同深秋最后一只蚊虫。先是一个朋友的手机响了,然后是又一个,然后是另一个,再然后,大家不需要再去面对山川大河,挖空心思抒发贫乏的赞叹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谈论新闻刚刚说过的,一个足球明星的死亡。 不管缪斯女神同意与否,我必须将这件事情划分到诗歌的领域。

2
身处网络时代,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知晓这世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这是一个搞网络的朋友告诉我的。所以朋友们慨叹那位足球明星生平的同时,我已经被微信朋友圈里此起彼伏的蜡烛晃晕了双眼:那位仙逝的足球明星不会知道,自己死后,会有那么多的中国人民开始和他攀交情。而我也才知道,我认识的男男女女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在这一刻才开始了解足球运动。 死亡不是终点,不过是人生的一站。年过五十,比我岁数大的朋友们,不知不觉地,都会从言谈举止中透漏给我,也不知道施行的,是哪路神仙的道法。听得耳晕,有时候忍不住想拜托一下:要么您先撞破黑幕,探下路再回来禀报一下?可惜没人接招。所以大家还在世间继续庸庸碌碌,扛得难受了,就特别期待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独自在黑夜里行走,树林里有晃荡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影子,还有不时莫名的尖锐的声音,在你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那一刻,你听到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口哨声,那是和你一样的,人类的声音。因此,你勇气再生,满血复活,你知道,这世上,有人在黑夜提前帮你发出了你内心的声音。 最深入人心的,只能是诗歌。

3
相比于和那些爱足球明星的,和假装爱他的人们,我也同样喜欢那位足球明星。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他对于尘世的蔑视和对于未知的向往。非常抱歉,我只能把这样的词语献给他,如同一束永不干枯的塑料花。在我看来,诗歌和死亡一样,都是推窗见月,直指人心,来不得半点含糊。人过半百,欢聚的时刻少了,告别的时刻越发多了,太多的亲人朋友,都去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将来我也会去,肯定不会寂寞,光是寻幽入微呼朋唤友就得浪费更多那个空间的光阴。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显摆自己经历过沧桑,不为世事所动,所谓风不动,树不动,幡不动,心也不动。毕竟,现下能让人动心的事情不多。 终究世事难料。那位足球明星去世的消息还没有过去两天,另外一则死亡消息如同一场雪暴,将我花里胡哨自以为是的世界瞬间冰冻。 一位诗人朋友发给我了一条消息:老木走了。

快乐是有征兆的,不幸则不会有,它是一柄隐藏在半空中的铁锤,会出其不意地砸到命运选定的某个人的太阳穴上。 从宜宾回到北京,晚上家人团聚是最快乐的时光。和平常一样,我端着酒杯,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聊着她感兴趣的话题,一旁,温馨的灯光下,妻子善解人意地端详着我们,桌子下面的猫,则虎视眈眈,竭力想要证实自己的存在。女儿问起当年北大的“三剑客”诗人,我赶紧纠正:应是“四剑客”,海子、骆一禾、西川之外,还有老木。女儿不服:书上网上都是这么说的。我说书上网上的,未必就是真的,比如比如再比如。父女争执不下,我想缓和气氛,抽空看了下手机,一则信息直接将我撞晕。一位诗人朋友发来了四个字:老木走了。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妻子看出我的异样,问了一句,我有些慌乱地将酒杯碰落在地,收拾酒杯碎片的同时,又将手机碰到了地上。我不想在妻女面前失态,转身进了厨房,点起一根烟,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刚刚和女儿聊起老木,随后就接到了噩耗,我恨我这张不知道给自己惹过多少麻烦的嘴。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没有提到老木的名字,是不是就不会有悲剧的发生。妻子跟到厨房,小声地问了一句:你和老木很熟? 不,我和他并不熟。我回答。 


5
还是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说起吧。 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命运女神垂青地朝我笑了一下,还露出了洁白闪亮的牙齿,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我走进北大校园,并光荣地成为了中文系的一员,那种感觉,就如同踏上美洲大陆的哥伦布。走进三十二楼四零八,没等将行李收拾停当,便有老生串门,海阔天空,天上地下,瞬间便消弭了最初进入校门之后的陌生和恐慌。同楼层的四零二,住着八二级的老生,那时是中文系“五四文学社”的大本营,在我心中,比坐落五院的系办公室还要神圣。他们推出了一套自己印刷的书,白色封面上下两册的《新诗潮诗集》和一本黄色封面的《青年诗人谈诗》,定价五元,童叟无欺。 不假思索,我们宿舍的六个人马上就人手一册,大家亢奋地谈起里面的诗人和诗作:北岛、舒婷、芒克、江河、梁小斌……并对很多作品展开讨论,那股劲头,就如同现在的粉丝们谈论他们心中的爱豆。广东的一个哥们因为韩东的那首“我不认识的女人,如今做了我的老婆。她一声不吭地跟我穿过城市,给我生了个哑巴儿子”,而得名“哑巴”,一直叫到现在,他无法改变,恨恨地改成了“亚巴”。相比之下,《新诗潮诗集》选录的作者里面,我们更关心北大出身的诗人,觉得离自己更近,海子、骆一禾、西川的诗作,都是从诗集上第一次看到的。 八十年代是一个属于诗歌的年代,“这个城市的诗人真多,随便扔一块石头,准会砸到一个人的脑袋”,王小龙的这句诗应该是最好的形容。那种盛况,有太多的人描摹追忆,不需要我再去画蛇添足。《新诗潮诗集》对于当时的诗歌作品做了一个全景式的收录,对于现代诗的发展,起到了开天辟地的作用,从那时到现在,对于每个文学青年来说,都是案头必备的《圣经》。 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我合上书扉,脑海惊涛拍岸,内心踌躇满志。有了这套武林秘籍,“等着吧,将来我一定会是个大诗人,腰间别着驳壳枪”。那时的文学青年,谁的心中不会有这样的梦呢?丁当在这句诗里,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的目光停留在诗集的封面,白色封面上简单地印着四个小字:老木编选。这让我对老木这个人充满好奇。

6
很快,我就从高年级学长那里,得知了老木的情况: 老木本名刘卫国,江西萍乡人,北大中文系七九级学生,后因病休学一年。我们进校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他以一人之力,编选了这套《新诗潮诗集》,就像在开篇我所感慨的宜宾那样,长江只有到了宜宾,才开始叫做长江。中国现代诗歌,到了老木这里,才开始百川汇海,恣意浩荡,洋洋大观,气象万新。 很快地,我也加入到了“五四文学社”,和身边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们,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事业。已经毕业的海子、骆一禾、西川等人不时会出席我们组织的文学活动。在某次校内的文学活动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老木:宽厚和蔼,精力充沛,内心仿佛住着一座流淌滚烫岩浆的火山。和我心中想象的一样。 出于腼腆和敬畏,我没有上前和老木过多攀谈,那次我才知道,老木不仅是一位卓越的诗集编选者,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外公和父亲和我》,是我读到的他的第一首诗:
我父亲是怎样认识我外公的现在,谁肯对我说个明白只是好早就有个传说说那一天,我外公差一点把我父亲活宰……
这首诗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学趣味,并对现代诗开始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之后,在更多的文学活动上,都见到过老木,他总是来去匆匆,似乎总有办不完的事情。听过几次他聊起的文化话题,感觉当时某些青年老师纯粹尸位素餐,滥竽充数。于是开始逃课,逃进图书馆,贪婪地囫囵吞枣地阅读那些课堂上没有提到的书籍,并在内心对自己说:好好努力,将来也要成为像老木那样的人。 慢慢地,就到了那一年的春天。

 7
北大“五四文学社”,在中文系代代相传着一只神奇的木雕烟斗,据说是六十年代就有了这个传统,有薪火相传,绵绵不绝的意思。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应是老木传给了八一级的吕林,吕林传递给了八二级的张华峰,张华峰传给了八四级的蔡恒平(他原本是八三级的,因病休学一年,网名王怜花),蔡恒平把烟斗传给了八五级的我,我把烟斗传递给了八六级的邓锦辉(笔名雷格),邓锦辉再怎么传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这只烟斗在九十年代就下落不明了。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传统,可能都会像这只烟斗吧?河流干涸了,还有河床,树木枯死了,地下还有根,一个人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的往事还总会被亲人和朋友提起,即使是一阵云烟,天空和泥土也都还会记得。 我在进入北大中文系的第一课,便会被当头断喝: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不培养诗人,只培养合格的文字工作者。据说,八九十年代每一级的学生都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很多人的作家诗人梦就此破灭。私下里,也曾经被很多人提醒:在北大,写诗的人大多命运多桀。想来,除了办学理念,也有系里的老师们对于学生的善意呵护吧。
但我更愿意身体力行这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8
那年的春天,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先是海子卧轨山海关,然后是骆一禾广场病发,终告不治。然后……,……,之后,就像海子在他的诗中写到的那样: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那年的故事太多了。……,……。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我选择旷场这个词。 那年五月,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宿舍里,……。门猛然被人撞开,老木站在门口,声音不容置疑:都什么时候了,到××去! 到××去! 老木又一次打破了我固有的成见,……。……,大丈夫当如是耳! 之后狂风暴雨,之后支离破碎,之后的时光苟且偷生,之后的时光不忍卒读。 再一次听到老木的消息,是说他在法国。 


9
公元2000年的第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我从宿醉中醒来,想不起来自己如何睡在了一家陌生的酒店。新的世纪,会有新鲜的光亮和新鲜的味道吗?我问镜子里的自己,镜子的我也发出同样的疑问。我没有答案,镜子里的我也没有。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只笔,却没有找到合适的纸张,索性就在洁白的床单上,狂乱地写下了一些句子。之后,窗外的太阳升了起来,我倒头睡到了中午。 中午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服务员拎着床单冲了下来,手指直对我的鼻子:我把床单写满了字,需要赔偿。我有些惭愧地多付了五十块钱,举着床单走出了酒店,感觉自己是举了一面白旗。那么多的朋友都好心劝说过我:要和生活言归于好。我自己也想不到,采取的居然是这种方式。生活如此美好,只需要多付五十块钱,便可以花发枝头,鱼翔浅底,何乐不为? 回到家中,我把写在床单上的那些句子抄录了下来,我把它命名为《写给1999年的最后一首献诗》。里面有几个句子:
从奔跑到行走,从行走到站立/坐在公园废弃的长椅上对于这个世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广场有一些鸽子广场只剩下一些鸽子。 旷场,我始终无法放弃的一个词汇。我又想起当年老木踹开宿舍门的样子了,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到××去!

10
我是这样告诉女儿的: 老木,本名刘卫国,北大中文系出身,主编《新诗潮》诗集,……,之后颠簸流离,渺无音讯。后来有人在法国见到了他,他成了一个没有国籍的人,并且神志混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对于人保持足够的警觉与怀疑。人生是一条河流,在几个关键的隘口,对于取舍的决定会左右一生,我见过太多懦弱猥琐甚至无耻的人,即便是在北大,即便是身边的同学。即便是老木的噩耗传来,北大的同学群里,依然会听到有人说:北大早逝的同学几大原因:失衡的、失恋的、失望的,以及写诗的。甚至有人在举手加额地庆幸:幸亏我们学了《中庸》,目前大家都很健康。 对不起,我不接受也不承认这样的人是我的同学,就如同古人所说的形同陌路。所谓同学,并不是因为大家搭乘了同一辆公共汽车,就成了一生的负担,同车的人那叫同伴,相伴一程而已,之后相忘于江湖,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同学一词对于我,多少有些神圣,不想让它被过多地玷污,更不愿意看到这个词汇被世俗的油腻浸泡,如同一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站在绝世风景之前拍照定格。

 11
某年,听到老木在法国的情况,悲从心来,无法自持。 酒后,我拨通了每一个能拨通的电话,却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想帮他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不能无动于衷,我想感知他的迷茫与痛苦。直到精疲力尽,酣然睡去。父亲和酒,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父亲去到天国之后,我就只剩下了酒。我泡在酒里,默默地追忆从前的人和事,另外一个我则在半空中,嫌弃地鄙视着地上的我。那种状态维持了很久。 几年后,某次活动上遇到了西川,从他嘴里得知,在热心朋友们的帮助下,老木已经回国,回到江西老家将养身体。西川还说,老木还在写诗,想要重返诗坛。那天晚上我兴奋地四下和人碰杯,甚至和饭店里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酒在和我一起笑,一起疯,酒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些美好的人,还有些美好的事情。浸泡在苦难和悲哀的事情太多了,我太希望能听到昔日朋友们一些好的消息了。 我的几个朋友也被我的情绪感染,大家相约,想去江西探望老木。一位朋友善解人意地规劝:先让他安静地将养身体吧。反正,时间有的是。 结果,竟然如此。去他妈的时间有的是,去他妈的善解人意,我恨那个朋友。

12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一个人老了》 这是西川在1990年时写下的诗句,仿佛一句先验性的咒语。是啊,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都会在后人上下蠕动的嘴唇里,成为一个轻飘飘的名词。人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的声音不能,尤其是对于一位与革命息息相关的诗人。他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就没必要牵强附会地再去试图说些什么了。 我想告诉女儿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所尊敬和仰慕的不多的人里面,又少了一位。 他叫老木,本名刘卫国。

 13
给我一个英雄,还你一出悲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记得有次聚会,我说我的笔名叫白鸟,老木笑了:白鸟应该栖息老木之上啊。如今老木远行,白鸟何栖?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年轻时读《红楼梦》,很多东西读不懂,但看到这句诗时,无来由地悲从心生,竟然无力自拔。无论是人还是花,都有绽放和凋零,所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个人把该在这世上说的话说了,该在这世上做的事情做了,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些遗憾,已然成因,必定结果。 得知噩耗的那天晚上,我在酒中沉沉睡去,梦见天边有一只巨大的烟斗,飘浮在群山之上,烟斗里火红一片,明明灭灭,如同盛满了岩浆。我从梦中猛然惊醒:中文系失传的烟斗原来跑到那里去了啊。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如此难过?如此悲伤?酒为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它是在和我一起难过,一起悲伤吗?这悲伤会一直存在我心底,如同我年轻时在手腕上用香烟烫下的烟疤,……。 

2020.11.28 酒后草就

作者簡介

熊原,著名影视编剧,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主要作品有随笔集《你听我说》,舞台剧《想吃麻花现给你拧》《麻花2:情流感》《麻花3:人在江湖飘》等,电视剧《传奇之王》《艰难爱情》等。

轉引自微信初岸文學

老木紀念專輯/敖桂明/老木已就木,“诗潮”成绝响

老木已就木,“诗潮”成绝响

敖桂明

初冬的萍乡,凄风寒雨。诗人老木,于2020年11月27日早晨被发现于其安源区白源镇白源村老宅中猝然离世。老木1963年生人,年仅57岁!

第一时间得知他的死讯,已然是下午。我致电文友何春阳,她是老木在市图书馆的同事,下午已去其灵堂祭拜。何春阳也是一个词人,这几年她一直与老木同在地方文献室共事。

 当晚,我又接到原市文广新局刘晓峰局长的电话,他也是不胜唏嘘。因为正是在他的任上,安排了老木进市图书馆工作。他的印象中有两个细节难忘,一是老木的弟弟,曾任安源区纪委副书记,带着老木来见他谈工作的事,其时刘局长也已接到时为省文旅厅某副厅长的电话,该副厅长与老木原系北大同班同学,也是才子,创著甚丰,希望萍乡方面尽量能关照一下老木的生活。老木弟弟则表示,只要能妥善安排进文化单位,保持一点文化人的尊严,工资少一点没关系,他私下每月凑1000元放在单位工资里一并发放。后来,在文广新局所辖的安源纪念馆、博物馆、文化馆、图书馆里面,挑选了相对工作难度较轻一点、物理距离较近一点的市图书馆作了安排;其二是大约一年之后,老木忽然来向刘局长辞行,说是深圳方面一个朋友仰慕其诗名表态要他去那任文化顾问,不要做事,每月有几千上万的工资,他已买好南下的高铁票。但第二天他又跑来局长办公室要求保留职位,原因是临上车前那个朋友反悔了,不要他去了。我想,这大约是那个所谓的朋友酒酣耳热之时拍胸脯所言,当不得真的,但诗人的心总是很纯粹,哪晓得世事和人心已是如此的不堪。

接着,我又致电老木的弟弟刘书记。我与他虽见面很少,但老木蛰居萍乡这五年来,初期老木的起居行程都是他代为安排和关照的,即或请老木出去参加什么活动,也是需要向他“报备”的。故而很是熟稔,隔着屏板,也能想见作为胞弟的他一脸悲戚。从他的嘴里,我知道了老木共有四姊妹,老木为长,本名刘卫国,其下分别有二弟,一从政,一从商,另有一小妹在粤教书。父母已逝,生前免不了为滞留法国的老木而忧愁,以致不能尽享天年。

 从老木弟弟那里,我更是得悉了诗人老木的真实死因。大概是今年疫情正烈期间,老木因自感不适去做了体检,也曾两度住院。医生私下告诉老木弟弟,诗人已罹患晚期肺癌,回天乏术,同时,“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出于善意,亲属并未告知其实情,是以老木自己不知,老木的领导和同事不知,老木的文友们不知。应该是在27日晚间,老木起夜不慎摔跤,戳破肝部肿瘤,因老木终其一生并未婚娶,身边无伴,更无子嗣,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待早上发现之时早已气绝,且七窍流血,其状甚惨!

呜呼,一代著名新诗潮名将和引领者之一的老木先生就此在贫病之中撒手人寰。

老木本系萍乡市安源区白源街人氏,1979年16岁即以萍乡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学。其时国门甫开,思想解放,老木无愧来自“工运摇篮”的安源,非常活跃,既写诗又编诗还演讲,热衷社会活动,一时风头无两,当时即被人誉之为“北大四才子”之一。这“北大四才子”,或曰“北大诗歌四才子”“北大诗歌四剑客”,一般认为是海子、西川、骆一禾和老木四人,四人中,其余三人诗名很盛,老木虽写诗,但其名更在于他所从事的诗歌活动(比如创办诗刊《启明星》和诗歌民刊《倾向》等)和所主编的新诗集,据说他对海子都有发现之功,隐然有青年诗人领袖之慨。他于1985年1月在北大所编就的《新诗潮诗集》上下两册以及另一册《青年诗人谈诗》,影响了一代诗人,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并且在当代中国文学史和诗歌史上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该书后来被普林斯顿大学选为教材,这些都绝非偶然。

老木编选的这套《新诗潮诗集》极具选家眼光,有意无意中已具朦胧的“朦胧诗”“诗史”意味。诗集系以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未名湖丛书编委会名义印行,谢冕作序。

上集中以北岛打头,随后是舒婷、江河、芒克、顾城、杨炼、食指、多多,方含、严力、林莽、晓青、肖驰。下集中则以梁小斌打头,随后收录了当时风头正盛的一些无名诗人和后来证明极具创作潜力的著名诗人,前者如牛波、吕贵品等,后者如王小妮、徐敬亚、韩东、张枣、王家新、马丽华、瞿永明、欧阳江河、车前子、黑大春、廖亦武、于坚等一大批诗人。这其中,还有一些后来转型不再写诗的前著名诗人如杨争光和林贤治等。有意思的是,上集仅收13名诗人的作品,但篇幅甚厚,诗作甚多,下集则林林总总收了73名诗人作品,比上集多收了60名诗人,篇幅反而更薄,这其中很多诗人仅收一首。特别是被誉之于“北大诗歌四才子”的,骆一禾仅排在下集第24位,西川则在第26位,而海子则在倒数第9位,下集中的第65位,而且也仅收一首《女孩子》——至于这其中的“为什么”?小女敖竹梅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中文系学士学位毕业论文《选本的编纂、流播与诗歌的经典化——以老木<新诗潮诗集>为例》多少做出了一点尝试性的探究。

如今,这曾经赫赫有名的“北大四才子”,海子于1989年3月26日于山海关卧轨自杀,年仅25岁;骆一禾于1989年5月31日,死于脑血管大面积出血,年仅28岁;风流云散,仅余西川蛰伏于北京某高校任教和写作。

有关资料介绍中说老木著有诗集《你在火的上面歌唱》,我虽然知道他写了不少诗,但这本诗集却没能见到,也等不及当面向他确认或索赠。倒是前年9月12日,老木先生兴致勃勃给我专程送来一书,原来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洪子诚主编的《阳光打在地上——1978-2018年北大当代诗选》,里面收录了老木五首诗歌,并且排位前五,他很是高兴,亲笔为我签名题赠。

 事实上,老木先生定居萍乡一年之后,把他请回文坛,不得不说,我是主要的“始作俑者”。

因为一直关注老木先生,我自然也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网上有些文章或语焉不详,或明显失实。我知道老木父亲曾经是市政协的县级干部,便委托文友、时为市政协办公室副主任的著名诗人、青年作家漆宇勤多方打听。2018年2月2日,宇勤来电说找到了,并给了老木的监护人,亦即其弟弟刘喜明书记的电话号码。我当下马上致电邀请老木和他弟弟来我大唐国学读经幼儿园见面。很快,暖阳之下,老木在其弟弟刘书记的陪同下欣然来园,我叫来青年诗人钟敏超一起与他畅聊并喝酒。

两天之后,2018年2月4日立春之日,由漆宇勤实际创建并诚邀我和秦先凤分别担任会长和常务副会长的赣西文学学会,正式在我的大唐金碧辉煌幼儿园宣告成立。那天,挂靠单位市文广新局的领导来了,市文联的领导也来了。我也特别邀请到了老木先生并刻意让他在这个雅聚场合亮相,当我同时也以市作协副主席的身份把事先经过商量准备“任命”老木先生担任学会顾问一职的结果在大会上宣布并简介其人其作之后,市作协主席赫东军先生随即惊起,随即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我事先没有告知他老木的信息)。至此,老木先生在萍城文苑正式回归。

 因为老木先生去国26载——据我所知,他一直未入外籍,这也算是坚守做一个中国人的初心吧——回国时,业经国家公安部和北京市委正式批准,以普通公民的身份回老家江西萍乡定居。后来,安源区成立作家协会,贺焕明主席在请示了安源区委宣传部同意之后,正式推选老木先生为区作协副主席,此后,市、区每有重大文事,也往往会请老木先生出席了。

2020年8月19日,萍乡市图书馆新馆开张,我奉市领导之命,特邀原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全国著名文学评论家朱向前先生来馆首讲毛泽东诗词。当晚,我与金坪烟花老总、企业家秦斌武先生宴请朱氏及萍乡一干文化人,我又特意请来了疫期避居萍乡、写作《中国农民调查》的全国著名作家陈桂棣、春桃夫妇,请来了著名书法家“神州双管李”、中医教授、人文学者李远实先生,也特意请来了老木先生,望着这几位文化名家举杯痛饮,我心下大慰:相聚不易,毕竟这几位都是可能要进文学史或文化史的人物哪!

不无惊喜的是,在赣西文学学会组织的一次散文诗歌创作研讨会上,老木先生不仅自始至终参加,而且兴趣盎然,既朗诵又点评,我们发现,老木先生虽已不太写诗,但诗心犹在,对诗的敏感还在,宝刀未老。同时,他对美酒的渴望也一如既往,我和东军、刘鑫、敖有邦、钟敏超等几个诗人每每与他相聚,总是推杯换盏,尽可能陪他多喝上几杯,让他阴云密布的脸上多绽放几许笑容。

更为难得的是,现在看来,在他生命的晚期,仍然不遗余力为诗歌事业而呐喊,为年轻诗人而提携。青年诗人赖咸院出版处女诗集《一个人的安源》,他专门写下诗评《雏凤清于老凤声》;诗人敖有邦作长诗《赣西萍乡,我为你歌唱》,他为其写下诗评《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雄浑力作》以勉励;青年诗人易美鹃写作甚勤,新旧体皆能为,他也写来诗评《月光掀起青瓦轻轻跃下来》……

据老木弟弟告诉我,老木先生1979年考入北大,1984年才毕业,期间因为染上肝炎而休学一年。后来,他1989年去国离乡,郁结之情终不能已,加上孑身一人,孤苦无靠,只能更多以酒浇愁。昨早逝于肝癌,实在事出有因。
回首其一生,老木先生有几个重要的人生节点:

1979:考入北大;

1989:出走法国;

2015:落叶归根;

2020:魂归诗国。

噩耗传来,老木弟弟随即告之京华同学北大中文系高远东教授,以及当年的班长贺绍俊(著名文学评论家)和当年的班主任(辅导员)、儿童文学大家曹文轩教授等。北师大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任谭五昌先生也当晚来电,并赋悼诗一首《燕园的夜空,今晚又陨落了一颗诗星》。

本地文友更是悲声一片:

词人丁顶天先生有联《悼老木》感慨斯人斯文:

时世造人,命运弄人,燕园诗客归还去;才华惊座,文章登座,萍水鳌鱼潜复浮。

市楹联学会副秘书长冯庆怀先生《悼念老木》:

岐道漂欧,事起京华多舛运;文坛折帜,魂归大海赋新诗。

女诗人张艳琴《挽老木先生》:

高山同得句,雅室互评诗,昔日音容犹在目;恨重病相侵,叹英年早逝,今时风雨亦悲君。

诗人、书画家刘才源先生《悼老木先生》:

命搓诗伯,艾菲尔留东坡憾;天妒英才,萍水河见李煜悲。

诗人、作家敖有邦先生撰联:

诗坛老木,挥手新浪潮,醉眼朦胧舞剑金都,天问世界难回首;书馆卫国,埋头旧典籍,宽怀寂寞扶毫厚土,地叩楚吴再撰诗。

市辞赋学会会长、知名辞赋家巫志刚先生《挽刘卫国》:

异域几飘零,想轻狂意气,慷慨北天曾舞剑;神州今易象,叹潋滟风华,峥嵘南国痛凋才。

诗人死了!          

更早一点,2018年4月16日,萍乡的另一名享誉全国的“煤炭诗人”唐恒亦死于贫病交加的折磨之中,恶性肺癌,年仅56岁。

28日黄昏,灵堂之前,我们来了。

著名女作家春桃女士来了,她扼腕叹息没能早点去找老木先生做一个长篇采访以致成憾;

著名画家、岑美术馆馆长唐柏林先生来了,他也叹惋自己答应为老木创作一幅肖像一拖而至今日成长别。

著名诗论家陈良运先生的夫人赖施娟老师委托学生党史专家黄仂来了,作为老木在萍乡二中高三的班主任,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实在不忍来到现场!何况,陈良运先生生前一直关注和指导老木,老木走上诗歌道路,陈良运教授功不可没,影响至深。而今,先生陈良运和学生刘卫国(老木)俱已天人永隔,怎不叫她肝肠寸断!

然而,亲人的生活还得继续;周遭的一切并没有改变,熙来攘往,经商者仍然只关心他的银行进账,为政者仍然只关心他的GDP,大家都不读书,更不会想着读诗!

 诗人兼学者的谢冕在2009年3月26日所写的《每年这一天》文末,如是写道:

  “一个诗人的一生不一定要写很多诗,有一些诗让人记住了就是诗人的幸运。海子的诗让我们记住了,他也就在我们的记忆中活着。让我们如同海子那样,热爱诗歌,热爱春天,作为年长的人,我还要加上一个:热爱生命!”

是的。正如西川在《怀念》一文中所明示:

 “在海子自杀的次日晚,我得到了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怎么可能这样暴力?他应该活着!因为就在两个星期前,海子、骆一禾、老木和我,还曾在我的家中谈到歌德不应该让浮士德把“泰初有道”译为“泰初有为”,而应该译为“泰初有生”,还曾谈到大地丰收后的荒凉和亚历山大英雄双行体。”

我们都应该活着,好好活着,读些书,读点诗……

2020年11月28日晚急就于赣湘诗源私人藏书楼

作者简介:

敖桂明,民进江西省企联会副会长、江西省民办教育协会副会长、民进萍乡市工委会委员、萍乡市政协常委、萍乡市工商联常委,市作协副主席、大唐幼儿教育机构董事长兼总督学。

轉引自微信

老木紀念專輯/高远东/刘卫国,你在哪里?

刘卫国,你在哪里?

高远东

刘卫国,我们的同学和兄弟,你在哪里?

大家叫你卫国的时候,你是北大7910快乐的一员。当时我们为什么那么快乐呢?今天想来,可能是由于处在青春的年代,生命力恣肆,可把美好年华当一般之故。

记得有一次聊天,学长黄子平说,中国有两个青春期,一是1950年代建国初,一是1980年代文革后。这两个时期社会上充满向上走的蓬勃朝气,一片氤氲,人心中充满向前走的梦想和憧憬,满目乐观,虽然大家刚刚经历了战乱或浩劫。

我惊奇于黄子平的精当概括,因为在其他场合,自己也几次表达过类似意思,而且似乎听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因此我以为,那是时代和青春相遇、大我与小我相激所普具的社会心理,而且照理,每一代人都该有类似的心理感受和经验的。

可是我曾问过比我们更年轻的一代人,他们却并无这样的体会。他们的青春时代没有碰上时代的青春期,大时代与小人物的命运未曾共振共鸣,不能产生个人因与时代同步而可能导致的引导时代的错觉,不会出现本由时代塑造却自以为在塑造时代的误会。

其实我们快乐的源泉,也许更在于内心的梦想,所追逐的文学梦——诗歌。青春只是一段可计量的物理时间,而生命的体验、扩张及对梦想的追求及其记录才赋予它真实的存在感,只有文学能够整合和表达这一切,只有诗歌才能绽放它的光华。

当时,选择文学为志业的我们,那么狂热地阅读,那么热切地交流,那么痴迷于写作。剧烈的社会转型,急剧的思想变化,多元的学术争鸣,纷繁的文艺时尚演绎,统统夸张变形地汇流于我们个人奋斗的白日梦之中。争吵、讥嘲、义愤都在激励,听讲、奔波、表演都是抒写。

记得大二时暑假回来,你那么兴奋地讲和山东大学经济系学生韩东在火车上的相识,并把他寄来的诗作一一展现;记得一起参加五四文学社的有关讨论,公刘的、徐刚的、叶文福的、雷抒雁的、杨炼的……讲座,虽内容和水平不一,却总能激发我们思考诗与人、与社会、与自然宇宙的关联。

也记得有一次你写了一首诗,给吴诠元和我批得体无完肤,你垂头丧气的样子。你把你的诗拿给谢冕老师看,谢老师肯定其中几首诗清新真挚,你溢于言表的欣喜之情我也记得。

还有一次,国庆前我模仿江河写的反思共和国命运的一首诗,要登在三角地的墙报上,却受到学生会潘维明刘晓峰们的阻挠,引发主编墙报的班长老贺的怒火,你的义愤和吴诠元的声援我也记忆犹新。

现在想起来,那时我们的自我那么不自我,自以为个人了哲学了艺术了现代主义了,却依然不脱时代文化革命传统的制约,一举一动,都和中国社会变革和进步的主题有关,时代和个人互为镜像,彼此映照:大我至于无形,小我微不足道。

后来你当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的时候,邀我当学生会宣传委员,后来实际当的却是团总支宣委。我至今清楚记得薛涌闻讯吃惊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你。

因为上大学以来,早就打定主意要告别中小学的“五道杠”生涯、心无旁骛走“白专”道路的。而且已担当的班生活委员一职,负责每月发放四十几个同学的助学金和分门别类的各种粗细粮票,还得再换成各种菜票,麻烦得要命,永远没人愿意接手,实在没有理由再出任他职。

但为什么竟然“出山”了呢?现在想来,你的单纯和热情的感染,共同的思想兴趣和爱好,以及某种夸张的社会关怀和虚荣心,应该都算是原因。

当然,其中真正的纽带仍然是诗歌,它是我们生命的制高点。它像穿蚂蚱一样穿引了我们,让我们共同进退,一起经历春夏秋冬。

大约是大三吧,你因病休学了,后来改在80级插班,因此晚毕业一年。但我继续读研时,你却已在北京市委党校文史教研室工作。有一次你拿着一摞诗歌目录跑到34楼宿舍来找我,兴奋地讲拟编的《新诗潮诗集》的情况。讲如何通过杨炼找到了多多、北岛,如何淘到他们海量未发表的作品,讲多多如何比已经名声大噪的《今天》派其他诗人如北岛、江河、顾城等诗人更值得重视。

后来,这本上下两册由北大五四文学社内部出版的非正式出版物,也成为1980年代中期中国诗歌新生力量的第一次大规模汇聚,是比1986年《深圳青年报》“中国诗歌群体大展”更早的一次大检阅,至今仍颇具史料价值。

我也第一次看到了那么多的出名和未出名的诗人的出色作品,觉得中国诗歌的未来已由他们占据。你把部分诗集寄存在我的宿舍,每次下课回来总有闻讯而来的大学生川流不息地来敲门、购买。我因此成为你的临时“代理”,而你则在那个时候,变身为中国当代先锋派诗人老木。

老木——你工作的北京市委党校,位于车公庄大街三塔寺附近,明清以来最有名的传教士利玛窦、南怀仁、汤若望的墓都在那里。校园树木参天,花木掩映,是个引人遐思玄想的好地方。午餐时人声鼎沸的食堂,就是修道院的老建筑,深邃幽暗。每次走近,总似觉有无限寓意。

本来,中共党校和耶稣会修道院的合址,无神论和基督教义的相替,饮食场所和精修会堂的变迁,已包含了足够丰富的历史吊诡。但一个非党员先锋派诗人“潜伏”于体制大脑之一角,总显出某种矛盾和不和谐。

我对你的访问,因此常常遇到奇怪的现象,比如门卫的盘问和阻挠,邻居老头怀疑的眼目,有一次更看到到访的面容精致的诗人杨炼因不耐盘查和门卫吵响一片……

1980年代在民间在校园确实是诗歌的天堂,但对另一环境秩序而言,不可控、反规范的先锋性总意味着某种危险。你大概就是因此被视作了异端吧。

 1986年9月的一天,我因延长毕业刚换了宿舍——那可能是北大校园最阴暗的一角,挨着厕所不说,要命的是几乎不见天日,只有在夏天黄昏日落时,才会有一丝阳光射进靠近门口的狭小窗户——却又因导师赴美一年而提前毕业,因而享有近三个月无所事事、迹近由自性主宰的时间,每日沉浸在尼采和《20世纪哲学主潮》展现的世界中魂不守舍,遨游天外。

这时,你带着一个年轻人来访。来者腼腆温和,长几根稀稀拉拉的小胡子,眼睛闪着奇异的光亮,娓娓而谈他暑期徒步和扒车完成的青藏之行,谈西藏的地理和历史,谈西藏人的精神和生活,谈达赖喇嘛言辞给他的触动。

那时我论文答辩已毕,正做离校前的自我清算,刚把两本写满诗句的笔记焚烧,准备从此诀别诗歌和心中的爱情,转投其实也是一直倾心的另一爱好——哲学,既身心疲惫又踌躇满志,既心力憔悴又意志昂扬。我觉得如果彼时此刻不进行割舍,大概会至于精神分裂也说不定。

但我听了来客的话,忽然意志动摇了。因为我分明看到了能把诗歌和哲学整合起来的另一种形式,超乎语言的生命之“诗意的存在”。你说来者就是海子,和我们同级的法律系校友査海生。

我认定这个还不太出名的海子是诗人中的诗人,他的浪漫主义的纯净和澄澈比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更迫近诗歌的元质,能把一切“伪诗歌”逼出差距,使一切“伪诗人”显现原形。

我在超人的幻象中看到了赤子,而你和海子(其实也包括我们的同学、海子遗诗的整理编纂解释者、诗人骆一禾,以及你所不知道为诗人的诗人周易)共具诗质和人格。后来你还专门写了一首诗,记录那天下午1980年代北京常见的寻道者互相切磋探讨砥砺磨炼的一瞬,把它收在自己打印出版的《老木诗集》中。

后来你就到中国作协的《文艺报》工作了,你的诗人交游圈也更为扩大,你和上海的,四川的,安徽的,山西的……各种诗人往来交流,依然袒露着赤子之心,但偶尔也流露某种浪子气和才子气,我怀疑这种风尘气和江湖气乃是朋友感染所致,不是出于本性,因为交谈中你所欣赏夸赞的诗人,依然是那些真实真诚真情认真者。

像有次在你的蜗居不期而遇的、上海歌剧院的陈东东,就当排属此列——每当我读到鲁迅《野草·秋夜》中小粉红花梦见的“瘦的诗人”,总是无端地想到他。

其实自诗坛成为名利场,诗痞诗棍们无不把自己打扮为诗仙诗圣,假丑恶横行。更有一流人把诗歌当行为艺术,热衷于表演以哗众取宠。结党营私、排斥异己、蝇营狗苟这些行为,诗坛一点不少。诗坛和官场、商界一样,成为一个需要持续经营才能立足的地带,不靠作品,而是靠宣言和运动来炒作。

私底下,听诗人谈论另一些诗人,就像听女人们谈论另一个女人,充满了由竞争、嫉妒而来的复杂机心。诗坛海一般的正负能量裹挟着你,像浪涛里翻滚着一个婴儿,而其他人游泳的游泳,驾船的驾船,漂流的漂流,喧嚣着貌似搏浪其实是随波前行。

渐渐地,你的诗名越来越大了。有一次探亲回家,我看到读高中的妹妹在看一张没见过的报纸——《诗歌报》,上面大半版登着你的诗作。而我那时已步入所谓学界在鲁迅研究室工作,基本告别了对当代诗歌的关注而整日沉浸于鲁迅的思想和文学之中,也感染一些鲁迅式的对人对事的态度,也积极,也虚无。

比如对我衷心爱好的思想,就突然发现其于历史的进步近乎无用——越是深刻和纯粹的东西,越难于为群众所掌握,也越难于真正及物于社会人生,历史的面貌总是简单、粗放地生成的。然而它那深刻和纯粹的境界还是强烈地吸引着我,为守护这种神圣和纯粹的献身还是始终感动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还是由于它所具的美吧,那是一种在天地宇宙人畜动植物之中蕴蓄、穿越和滋蔓的大美、通美,我们可以简单地、无功利地、迫近本质地沉醉在那里。只有道德律可以对峙其中,只有真理的发现可以齐平它的程度。

当然,我并不知道遭遇它是会要人命的,像歌德笔下浮士德博士不断追求意义和价值的一生就是因对它的体验而戛然而止。这是人内心感受自主、自在和自由的美好时刻。

其实只是又过了两年,这至纯至真至善至美汇聚的惊天动地的一刻,就历史性地、偶然而又必然地和我们遭遇了。       

既是观众又是演员的我们,似乎沉醉于思想与行动不二、理念与现象合一的激动和狂欢之中。记得一通电话之后,我们相约了见面的地点,然而在滴水成湖的空前的广场盛会中,我从阜成门你从团结湖的郑重赴约却再也未能完成。

后来,你似乎被当局挂上号了,一个真诚单纯热切的诗人从此远走异乡。1990年代的最初几年里,我不能确知你的消息。那时好友薛涌已从政治学所辞职,埋头于托福GRE之中而准备出国留学。我也换了工作单位,每日体会中国社科院施诸助研以下青年知识分子的惩罚——坐班。

在办公室阅报喝茶的沉闷气氛中,我在《参考消息》之类报纸上,偶尔瞥见你在法国发表的不成熟的政治言论。你似乎在兴奋地、然而吃力地重新认识和定位自己,像拥抱诗歌一样一片浪漫地拥抱着政治。我很自然想到了屈原,因政治理想和怀抱不得其遇而焦灼,因遭受放逐思念土地和人民而毁灭,这真是不祥!

但又一日,在单位资料室的台湾《中央日报》副刊上,我看到有大幅版面登载着老木诗歌专辑。在那里,你一如既往地在歌咏爱情、土地和人民,格调依然清新真挚,但生命境界更为阔大,情感变得深沉含蓄,一汪清水变成了一潭湖绿。

我由衷地为你诗艺的进步和成熟而高兴。我久别的诗情也因之死灰复燃,写了一些貌似自怨自艾其实是顾影自怜的“小我”之作。但我发现,在我机会主义的诗歌之路上,我已彻底掉队。虽然我依旧批评你的性情比你的语言更接近诗歌,你的言语比你的行动更不适宜于政治。

1993年夏,我重回北大工作。一日在校园遇到一向消息灵通的张颐武兄,他高兴地说你在和一个台湾女子谈恋爱,但后来又听说好像遇到了女方家庭的什么阻力。我不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大约又过了一两年吧,似乎是在宴请一位韩国诗人的场合,一位后来也是同事的年轻诗人突然和我说,“老木疯了!”我不知就里地大吃一惊,但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在中国诗坛和你已经隔代,并无任何交往,所以也就不会采信。

但似乎存在天意一般,没几天我旋即就收到你从意大利辗转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分明写着你未来的写作、就学等生涯规划,而且文通字顺,逻辑清晰。我终于放了心。虽然之后偶尔也在诗人圈子仍会听到类似消息流传,但我严重怀疑它缘于“众女嫉余之蛾眉”的“谣诼”心理,不去相信和理会。

我们一别,转眼24年过去了。生活在继续,社会在变化,曾经清晰的历史的面目日渐模糊。你去国后,邓小平死了,朱镕基来了去了,创造历史的英雄人物代替不断。随着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和北京申奥成功,那一代流亡者的返国梦渐渐淡出了国人的视线,淡出了新生一代的历史记忆。

到今天中国崛起,海外流亡者群体仿佛由放逐变成了弃儿,与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进步已然无干。但我知道历史不会遗弃,它即使出于各种原由不停地改写,也无法切断记忆的电路。没有了真实的记忆,我们的文明只会一片黑暗,我们的历史只会是一片空白。

多么希望在北京的大街上突然见到你,多么希望同学会上听到你的消息,多么希望再看到你的诗作,在诗的国度想必你不会再遭受放逐。但你大音希声,俨然已从人间蒸发。无论国内国外,再也接受不到你的消息!你去了哪里?

在1980年代的北大诗人中,海子的死是浪漫的,一禾的死是唯美崇高的,你的被放逐却是凄绝的——其可称悲剧者,不止在不准停留于土地和人民的屈原式流放,虽然这足以毁灭一个诗人,但也许会成就他的诗歌,而把一个诗人从诗的国度放逐于政治之中,让一个人的才华和心智错置,这才是更令人痛彻心肺的毁坏,才是更巨大的生命悲境。

老木,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漂泊?我们想念你,7910等待你的归队!

作者附记:

该文写完一年多以后,曾由微信公号“零度写作”推出,刘卫国——诗人老木的失踪也因此为社会所关注。 2015年初,北大中文7910文学班的同学联合刘卫国的弟弟妹妹等亲属,开始寻找已失踪多年的诗人老木。

经由同学王友琴的努力,组织起一个广涉中国内地、法国、北美、港台的寻人网络。在数批巴黎志愿者一年多的不懈寻找下,终于找到了身患疾病、流浪巴黎街头的刘卫国。经过短暂治疗,克服了种种料想到和料想不到的困难,才在2016年6月,使刘卫国同学由巴黎落地广州白云机场,回国继续治疗养病。


我们祝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也由衷感谢巴黎的王先生、傅先生、任先生、朱先生、曹先生等,由衷感谢法国友人潘鸣啸等先生!对刘卫国的寻找救助,是一曲跨国超政治的人道主义凯歌。也许该再写一篇《刘卫国归来记》弘扬此旨。

本文写于2013年9月,系作者为北大中文系79级本科毕业30年同学会而作。

(原文略有删节,小号获作者许可推送。图片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高远东,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该系现代文学专业教授,专长在现代小说史、鲁迅研究等。

       轉引自微信

老木紀念專輯/庞培/悼念老木

悼念老木

庞培

老木走了

沉默走进了沉默

老木走了

他去了哪里

老木

你是一代人的名字

一代人面孔的孤儿

时而被照耀

时而黑暗

田野走进了田野

枯树走进了枯树

十一月萍乡走进了赣州

火车走进了江西

在站台上的老木

北大校园里的老木

《新诗潮诗集》的老木

微信未连接的老木

厨房里砧板走进了砧板

刀切的锋刃走进了刀

未名湖走进了未名湖

沉默走进了沉默

2020

————

庞培   1962年生,诗人,散文家。早年曾在江南各地漫游。散文著作有:《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黑暗中的晕眩》、《旅馆》、《帕米尔花》、《少女像》等。现居江苏江阴。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年度诗人等奖项。

老木紀念專輯/西川/怀念老木

怀念老木

西川

2016年9月20日星期四下午,我在北京大学燕京学堂正给学生们上课(做兼课教师),忽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木的弟弟打来的,说“老木想见你”。我遂约他们课后在北大东北门附近的地铁车站入口处见面。自老木1989年6月去国,到那时,我们已有27年没见过面了。曾在网上见过不知是谁拍下的老木流浪巴黎的照片,但总觉得照片中的那个人不是老木。暮色中,站在地铁站入口处,我努力辨认行人。终于看到两个中年男人由南向北走来。是老木和他的弟弟。那一刻我百感交集,冲上前张开双臂拥抱老木,但老木似乎表现得并没有多么激动。他明显老了许多,脸上带着傻傻的笑意,双臂垂着,没有要拥抱我的意思。传言中老木已患精神疾病多年。我看着他已经秃掉的头顶,悲凉之感将我紧紧攫住。我开车带他们去了海淀镇,找到一家临街的饭馆,坐下来说话。老木跟我逐一打听故友的消息。他所有的问题都是关于80年代的。我说:“历史已经翻过好几篇儿了。”而他的反应是:“没翻过去!”好吧,他说没翻过去那就没翻过去,没法跟一个病人争论。他说他天天得吃药以抑制病情,药一断,病情就会复发。
海子、骆一禾去世以后,27年来,故友老木的消息像影子一般会不时闪过。1992年夏天,我曾接到一个邮件,打开一看,是老木托人寄给我的阿赫玛托娃俄法对照本限量版诗集《安魂曲》。这件事我曾在散文《与书籍有关》(见《水渍》一书)中提到过,但文中称“老木”为“老金”。后来我听说远在巴黎的他有了台湾女友,又听说他接受了《解放报》的采访,又听说他和他的海外朋友们闹翻了,又听到别人对他的讥笑,又听说他疯了…… 记不清什么时候了,我忽然接到他从罗马发给我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罗马遇到了诗人某某和某某,说他亲眼看到他们在参加纳粹的活动。那时我就确定老木脑子出了问题。1997年11月,我去巴黎参加瓦尔德玛涅(Val-de-Marne)国际诗歌节,遇到本来并不认识的北大校友封从德,我们在十三区的一家咖啡馆聊了一下午又一晚上。封从德示我一篇老木数年前发表在香港某刊物上的文章,文中追及我们当年的友谊。我记得他文中曾表示将整理海子遗稿。看得出他当时的心情。封从德说他最后一次见到老木是在巴黎的沙特赖地铁站。事后我曾特地跑到那个地铁站,久久徘徊,当时真有生死两茫茫或生生两茫茫的感觉。
很多关心诗歌和诗人的朋友们应该都熟悉网上流传的一张照片:老木、骆一禾、翟永明、欧阳江河和我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前面的合影。老木去世以后,杨炼来信要我谈谈这张照片的拍摄背景,我回信的部分内容如下:

这张照片应该是多年前从我手里传出去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本来传出这张照片是为了纪念骆一禾。现在,它又被用来纪念老木。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凄凉的滋味。
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1989年4月。当时海子刚刚离世。北京高校里开始有了动静。
好像是画家何多苓当时正好在中国美术馆参加一个展览。翟永明与欧阳江河就随之从成都来到北京。老木、一禾和我就与他们相约在美术馆见个面。
海子走后我才发现,我和海子从未合过影。一禾是否与他合过影我不知道。那时候没有手机拍照的便利。照片没法随便拍。照相只能用照相机。可谁没事老拿个照相机啊!
但何多苓他们是来北京参加活动的,带个相机很正常。
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正是何多苓。
曾见有人指站在中间的小个子是陈东东。错了。那明明是个女孩怎会是东东?当时东东在上海。
这女孩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但抱歉我不会说出来。当时老木正追求这女孩。他带这女孩来参加我们的聚会。这女孩现在在哪里我不清楚。她应该过着正常的生活。
这张照片拍过一个多月,一禾就去世了。
这张照片拍过一个多月,我和老木的生活就彻底拉开了距离。那是多大的距离啊!
一禾5月31日去世,6月2日老木来我在蓟门里的家(当时我与父母住在一起)。他还带着两个保镖,是体育学院的学生。两学生没上楼。我和老木说到太平天国。

在给杨炼的信中我没有提到,6月3号晚上清华学生诗人李朱来我家聊天,6月4号一大早我接到邹静之的电话说翻了天,便骑车进城了。这天下午,老木和另一人乘小车路过我家,在楼下喊我。我妈听到,下楼告诉他我不在,出去了。老木要水喝并问有没有吃的。我妈说晚饭还没做,家里也没什么吃的,但转身上楼给等在楼下的他和那另一人拿了两根黄瓜。他们咔嚓咔嚓吃完就走了。事后我妈说那是他来跟我告别的。
老木卷入历史的来龙去脉我不太熟悉。一禾、海子和我在一起聊的主要是文学、诗歌和朋友。一禾在学校做学生时既已有作品发表,后来去了《十月》杂志编辑部,所以认识一些作家、诗人,也算有他的人脉。老木在1985年编成《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那时他已毕业),由北大五四文学社印制(非正式出版)。他之所以能够编成这两部书,是由于当时他广交游,不仅认识朦胧诗这帮人,也认识当时刚刚兴起的所谓“第三代”这帮人。就是通过老木,我后来才认识了韩东、于坚等远方的诗人。老木是个笑呵呵的、单纯的、热情的活动家,或者正式一点说,他是个行动者。北大之后,他的工作单位,先是在车公庄的北京市委党校,后来去了《文艺报》。1987年《诗刊》社在北戴河开“青春诗会”,我和欧阳江河、陈东东、简宁、杨克等都参加了,组织者是《诗刊》的王燕生和王家新。老木以《文艺报》记者的身份也去了北戴河。1988年老木和我商量办本诗歌小杂志,就是《倾向》。我们找的陈东东、张枣、欧阳江河、张真等。后来贝岭也加入进来。这小杂志的名字是我取的。由东东负责在上海印制,只出了三期。第二期是纪念海子、骆一禾的专号。后来贝岭在美国又弄了本《倾向》,但和我们这本《倾向》没什么关系。
老木意气风发,走东走西,见过风云,得过风光。他认识的朋友肯定就不限于我们这些诗人了。但现在他似乎又重回了“北大四才子”的行列。“四才子”的说法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好像没有。当时北大里写诗的还有一些人,比如阿吾、阿海、骆驼等。应该是我离开北大以后才有的这个说法。可能是更年轻的诗人们仿着奥登、麦克尼斯、刘易斯、斯彭德那“牛津四才子”的说法叫出来的。由于广交游并且编了《新诗潮诗集》,老木那时的名头很响。在社会上的青年诗人圈里,他的名头可能要盖过骆一禾。但后来他的精力已经不完全用在诗歌写作上。他成了GZL的宣传部长。所以诗歌界又有了“三剑客”的说法。“三剑客”本来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一部小说的名字(又译《三个火枪手》)。是个现成的说法。我第一次是从欧阳江河嘴里听到这个“三剑客”的说法的。
老木是被他的同学和弟弟妹妹从巴黎街头找回来的。他首先回到老家江西萍乡将养。自他去国到他返回,老木经历了多少凄凉,多少风雨,多少危险,多少讥讽,多少白眼,多少拒绝,多少驱赶,多少苦难,我不得而知,可能他自己也不全然清楚。2016年在北京与老木重逢,他表示还想重操旧业,重新开始写诗,重新开始做文学批评,并且正式出版《新诗潮诗集》和他自己的诗集。但由于他离开国内写作现场的时间已经太久,中国的变化已经太大,我觉得他的很多想法都不太现实。他后来又来过几次北京。2018年3月我们再次在北京见面,同时见面的还有唐晓渡、王家新和胡敏。吃饭的时候他更强烈地表达了他想重返文学界的愿望。
可是忽然,老木就没了。11月27日晚我在重庆,接到北岛的信息,说老木没了。我人就木了。感觉一个时代真正离我而去。
老木回国以后我们的联系并不太多。可能是因为他不愿给朋友们添麻烦,所以他很少主动联系我。但我知道他的老同学们一直在帮助他,这帮助包括经济支援,也包括帮他找工作。网上有一篇敖桂明先生的文章《老木已成木,诗潮成绝响》。从这篇文章我得知疫情期间老木被查出晚期肺癌,但他自己并不知情。不过他不是逝于肺癌,也不是逝于精神疾病,而是逝于起夜跌跤,被硬物戳破肝部肿瘤。他走过不少国家,最终逝于家乡。我再也见不到这当年的诗歌同志、诗歌战友了。我想说出的凄凉话,我想讲出的历史记忆,还有不少,但现在我把它们咽回去。
2020.12.1

王家新/火车站,小姐姐……

火车站,小姐姐……

王家新

“没有人可以伴哭,没有人可在一起回忆”
                                             ——阿赫玛托娃


1989年3月下旬,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最早把这一消息传给我的是老木,当时他在文联大楼的文艺报上班,我在他们楼下的诗刊社上班。老木一贯风风火火的,遇到这事更显得火急火燎,他匆匆来到我的办公室,劈头盖脑地告诉了我这一噩耗后,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的人影已不见了——大概去筹备追悼会或其它什么活动去了。

而我楞在那里!怎么会呢?不可能吧?就在大半个月前,海子还来过这里,一如既往地和我在一起谈诗,我们甚至还一起上楼去文联出版公司买书。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迹象!唯一的迹象是他在同我的谈话中,谈到了他春节回老家安庆期间的一个发现:黑暗不是从别处,是在傍晚从麦地里升起来的!
但在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他的这个“发现”,直到后来我在他的遗作《黑夜的献诗》中读到这样的令我颤栗不已的诗句: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黑夜从你内部上升

也许正是在那一刹那,我才如梦初醒般地理解了海子的死。我知道了一个写出如此诗篇的人必死无疑,因为他已径直抵达到生与死的黑暗本原,因为他竟敢用一种神示的语言歌唱,因为——他已创造了一种可以让他去死的死!
然而,我却不愿轻易说出这一切。海子的壮烈的死,在我看来,也使一切的言说显得苍白。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推却了陈东东的约稿,他将在《倾向》第2期出一个纪念专辑;而在更早,不知怎的,我甚至没有去参加海子的追悼会。我知道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理解这不可理喻的一切。我在内心里如此执拗,就是不愿相信海子及后来骆一禾的死——正如我不敢相信那一年在北京所发生的一切一样!

那是在4月初,海子死后还不到一周。我在家里闷着,但又坐立不安。我似乎也隐隐感到了一禾所说的雷霆(他在整理海子遗作期间写下的诗:“今年的雷霆不会把我们放过”),但又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雷声。就在这种茫茫然中,我一再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诗人多多,想骑车去新街口附近他的家去(那时北京的普通家庭中还很少有电话),想告诉他这一消息,想和他在一起谈论,或者干脆在一起沉默——在沉默中默默分担这像雷霆和乌云一样笼罩着我们的一切!

是的,在那时我最想见到的就是多多。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相互间却有一种难得的默契。他经常一个人到我家来,一谈就谈到很晚(当时的《天涯》杂志准备出一个多多诗歌专辑,他还特意请我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但这个专辑后来因故未出,我们的稿子也全被弄丢了)。可以说我热爱多多,不仅喜爱他的诗,还赞赏他的人本身。说来话长,在那时的北京诗人圈子里,虽然对多多的诗歌天才早有公论,然而对他的人,许多人却敬而远之——他的傲气,他的暴烈和偏激,让许多人都受不了。传说有一次他和一个老朋友发火时,在人家的阳台上掂起一把自行车说扔就扔了下去!然而很怪,对他的这种脾性,我却能理解。一次在一个聚会上,多多一来神就亮起了他的男高音歌喉,接着还念了一句曼德尔施塔姆的诗“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然后傲气十足地说“瞧瞧人家,这才叫诗人!哪里像咱们中国的这些土鳖!”可以说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多多!

当然,多多的生活中还有着另一面,那就是独自面对命运的黑暗并与它痛苦搏斗的一面。记得有一次在我家,当他看到我的刚过五岁的叫他“多多叔叔”的儿子(顺便说一句,多多特别喜欢孩子,在他临出国前还不忘要我选一幅他的画送给我的爱画画的儿子),颇动情地问我“家新你知道吗,我也曾有个女儿……”我当然知道,因为“多多”这个笔名就是他的早夭的小女儿的名字!但我一直没有问及此事,怕触及到他的隐痛和创伤,也不便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让死亡在他那里活着?)我所知道的是,他一直在以内在的暴力抵御着外在的暴力。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顶着死亡和暴力写作的诗人。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多多。他自己一直为死亡所纠缠,他的性格那样暴烈,他在孤独和痛苦中承受的又是那么多,我怎能把这样的消息传递给他?!

我就这样压下了去找多多的念头。但是,我没有骑车到多多那里,他却到我这里来了!时间是4月初的一个深晚。那时我和我的家人住在西单白庙胡同的一个有着三重院落的大杂院里。夜里11点左右,我听到屋外一个熟悉的叫我的声音,开门一看,正是多多!他在院子里那棵黑乎乎的大枣树下放好自行车,然后像地下党人似的紧张而神秘地走进屋来,还没有坐下,就这样问“家新,我听说海子自杀的事了!是不是因为我呵?”声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惶惑和不安,我心里一震,嘴上一面赶紧说“不,不”,一面安顿他坐下,并赶紧找杯子沏茶。

我当然明白多多说的是什么。他指的是头年在我家举行的“幸存者”活动。“幸存者”是80年代后期由芒克、唐晓渡等人发起的一个北京诗人的俱乐部,多多和我都是它的首批成员(虽然多多和我都对“幸存者”这个名字有异议),海子是后来才加入进来的。那一次,轮到在我家举行活动,去了二三十人,屋子里挤得满满的,根本没有那么多地方坐,人们只好站着或靠着;屋子里唯一的单身沙发,人们留给了多多,多多当仁不让地在那里坐了下来,并点起烟,一付大师的派头。那么,怎么开始?像往常那样“侃”诗?静默了二三分钟,也没有人挑头,“那就念诗吧”,有人提议。这一次,海子自告奋勇地打头。他先念了一首,没什么反响,“我再念一首吧”,接着念了一首新写的比较长的和草原有关的诗。这一首节奏更为缓慢,在我的印象中,只能算是海子的中等水平的诗(我想我还是比较了解海子的诗的)。这之后,依然没有什么反响,气氛有点尴尬。这时,多多说话了:“海子,你是不是故意要让我们打磕睡呢?”就是这句话,使多多后来深深地内疚不安。但了解八十年代诗歌圈子的人知道,那时的人们就是这样在一起谈诗的,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的矜持和顾虑。多多这样一说,气氛有点活跃起来。在我的印象中,人们七嘴八舌地提了一些意见,但并没有像后来所传说的那样把海子的诗“贬得一无是处”。人们也并不是有眼不识天才。如果当时海子念的是像《黑夜的献诗》这样的诗,我想说不定多多会一下子站起来拥抱住这位“兄弟”的!多多就是这样一种性情。我了解他对诗的那种动物般的敏锐直觉,更知道他对诗的那种赤子般的热爱(这里仅举一例:多多出国前一直在中国农民报编副刊,一次他很兴奋地对我谈到一个农村作者寄来的诗稿《我是田野的儿子》:“写得好哇,就跟我写的一样!他妈的,我也是田野的儿子呵!”)海子可能在当时受到刺激,但我想他并不会因此而对多多和其他诗人有什么看法,或改变他一直对多多所抱的崇敬之情。后来有人把这件事和海子的自杀联系起来,我更是不能同意。那晚人散后,因太晚不能赶回昌平,海子就住在我家。一同留下的还有另一个朋友,他们一人睡在长沙发上,一人睡在折叠床上。我记得在睡前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海子是有点怏怏不乐,但我想他是在想他自己的诗。他并没有说任何人的不好。他不是那种人。在这方面,他永远单纯得像一个孩子。

话再回到4月初那天晚上。多多在屋子里坐下后,我关了大灯,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我的妻子和孩子已在里屋睡了,只有我们俩在外屋低声聊着。夜色的深邃和宁静并不能使人平静。我们都被海子的死深深地震撼了,“家新,今年一定有大事发生,你等着吧,一定有大事发生!”多多在谈这一切的时候,就像大地震前的小动物一样躁动不安(后来发生的一切才使我理解了他那惊人的预感)。一会儿,话题又回到海子的死上。这一次,多多不解地、若有所思地问我:“家新,你说怪不怪,这两天我翻海子的诗,他写过死亡,写到过火车站、小姐姐,哎,我也写过这些呀!我这样写过:小姐姐向火车站走来……”而我抑制着内心的颤栗听着。后来我曾想从海子和多多的诗中找到有关的诗篇,但又作罢,还有必要去找吗?死亡一直就在那里!在童年的铁锈斑斑的火车站上,在“小姐姐”那贫困而清澈的眼睛里,更在我们自身生命中那不可理喻的冲动里……是到了让死亡来造就一位诗人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尤其是想到近年来我自己也曾经历的那种几乎要“越界”的精神危机和冲动,我这样对多多说:“海子是替我们去死的”。

一时间多多无语,我亦无语,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愈来愈深重的夜里。

二个月后,多多去了英国。当我闻知这个消息后,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五个月后,西川在到我家的路上、在西单路口碰到一个人,他对那个人说他梦到了海子和一禾,他们一起要他到他们那里去。待他到我家后,我大吃一惊:数月不见,西川一下子变苍老了,配上那付他穿了多年的浮士德式的破旧的蓝色长工作衫,像是刚从地狱里出来似的!

三年后,当我在伦敦的乌云翻滚的天空下再次见到多多时,我更是不敢相信:多多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而在这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也即9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仿佛是从寒冬里刚刚出来,当我经过北京西北郊一片荒废的园林,当我看到一群燕子飞来,在潮润的草地上盘旋并欢快地鸣叫时(是在那里寻找蠕动的小虫子吧),我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这就是梦幻般的春天吗?是的,然而生命的复苏却使一种巨大的荒凉感重又涌上了我的喉咙——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我们曾经历的苦难青春,想起那曾笼罩住我们不放的死亡,想到我们生命中的暴力和荒凉……我想起这一切,流下了眼泪。于是回来后我写下了一首诗:

        车站,这废弃的
        被出让给空旷的,仍留着一缕
        火车远去的气息
        车轮移动,铁轨渐渐生锈

        但是死亡曾在这儿碰撞
        生命太渴望了,以至于一列车厢
        与另一列之间
        在呼喊一场剧烈的枪战

        这就如同一个时代,动词们
        相继开走,它卸下的名词
        一堆堆生锈,而形容词
        是在铁轨间疯长的野草……

就这样,我写下了我的哀悼和纪念。现在,当我回想这一切时,已是2001年7月14日。昨夜彻夜的狂欢似乎仍未平息,连我也受到感染。我衷心为这个国家祝福,更为广场上那些因申奥成功而狂欢的青年祝福——是的,七年后的中国将属于他们,七年后的他们正是登上所谓“历史舞台”并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苦难”这个词,为什么不狂欢呢。但同时,就在我这样想时,我更深切地感到了一种寂寞。的确,一切全变了,这已是一个和十多年前甚至三四年前都不大一样的时代。然而苦难并没有变为一种记忆,因为没有人记忆。于是,恰恰就在电视中传来的举国狂欢中,我感到一切正离我远去。我再次想起了海子——死亡已使舞者和那最后的舞蹈化为一体,使他永远定格在永恒的25岁;想起了多多——他现在仍乔居在欧洲的某一个国家,带着一头白发,眺望那已看不见的黑暗田野;想起了新街口马相胡同、前门西河沿街、西单白庙胡同这些我曾居住过的、现在恐怕已逐一从新版北京市区地图上消失的地名。是的,一切已不存在或将不存在,一切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化为一支挽歌。唯有不灭的记忆仍留在心中,唯有那不灭的记忆仍在寻找着流离失所的人们。想到这里,我再一次找出多多的近作《四合院》,它写得是多么好呵。我读着它,惊叹于诗人语言天才的再度迸发,同时,又禁不住泪流满面——为一位游子的家国之思,为那“撞开过几代家门的橡实”,为那些在神话的庇护下“顶着杏花互编发辫”的姐妹,也为那一阵为我们所熟悉的“扣错衣襟的冷”……是的,无尽的文化乡愁、多少年的爱与恨、一种刻骨的生命之忆,这一切,找到了一个名叫多多的诗人:

        把晚年的父亲轻轻抱上膝头
        朝向先人朝晨洗面的方向
        胡同里磨刀人的吆喝声传来

        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除了久久凝望这些令人颤栗的诗句并梦呓般地重复它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是的,在这里,在这个寂静的远离市区的燕山脚下的乡村院子里,当我遥想多年前的那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当我怀念着那些光辉的生者和死者,我只能这样喃喃自语地重复说:张望,又一次提高了围墙!
                         2001年7月,北京昌平上苑

作者简介: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7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家新的创作贯穿了中国当代诗歌四十年来的历程,先后出版有诗集、诗歌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有编著多种,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学批评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出版。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轉引自梅朵雅歌微信

王家新/背影:悼LM

背影:悼LM

王家新

梅朵按

老木,原名刘卫国,江西萍乡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与西川、海子、骆一禾并称北大诗歌四才子,著有诗集《你在火的上面歌唱》。《启明星》共同创刊编委,主编《新诗潮诗集》《青年诗人谈诗》,卓有远见地录入了一批先锋诗人、诗作,对当时的诗坛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老木1989年来到法国,在巴黎一直生活到2015年;2015年回家乡萍乡,2020年11月27日,因病于萍乡市安源区白源街家中猝然离世,享年57岁。

谨此登载诗人王家新老师纪念老木的诗歌《背影》,和他的一篇旧文《火车站,小姐姐……》,以示对离世诗人的哀悼和纪念。

背影
——悼LM

王家新


这次你真的走了,
当年我要劝你的话,此刻
也许是永远
咽了下去。

但我觉得你还在那里走,
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北京世纪城。
那是2018年3月初,
饭后,春寒陡峭中,
我们望着你臃肿的黑色背影,
肩后拖着(而不是飘着)
一长截红色围巾,
(没有人告诉你系反了吗?)
从灰色的大街上离去——
不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年轻
革命家和先锋派诗人,
而像是一个村干部,
一个秃顶的小包工头,
(不是你曾崇拜的凡高,
更不是疯了的荷尓德林)
你要去找谁呢?
海子早走了(那时是你第一个
来告诉我的消息),一禾
也接着走了。
你还想掀起一次“新诗潮”吗?
不,那一页永远翻了过去。
未名湖早已结冰。
而我们所在的高楼林立的世纪城
当年曾是一片乱坟地。
我担心的,是你的那一长截
长尾巴似的红色围巾,
(那也许是巴黎的礼物——
德拉克洛瓦的“自由
引导人民”的巴黎……)
如果你路过一个游乐场
或卡夫卡的布拉格,
向绝食艺人投掷石子的顽童,
会不会猛地从你的背后
喧笑着把它拖拽起?

不,在这个无奇不有的时代,
没有人会对此在意。“我看见
我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
杰出?不;“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
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是,曾是;
但走着走着,就成了同一个人。
我们中的诗人西川
曾在巴黎寻你不遇而哭,
一旦见面却又无话可说。
你是不是也渴望成为悲剧英雄,
演完之后才发现它是喜剧?
总之,你回来了,像是从一个
比地球更苍凉的外星球上回来了,
老友们见面,我们也只是
从你仅存的几根拉喳胡须上
才认出了你。
我们拥抱,拘谨地拥抱。
我们交换一点温暖。
而你咧开嘴笑了,满足地
痴呆地笑了……

(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心酸,
甚至想跑到一个乱坟地里哭一场?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我们想不出。我们只是
劝你多吃,多吃……)

走了,这次你真的走了,
不是从仓惶中的首都机场,
也不是从归国后的家乡,
而是从那样一条灰街——
身后拖着一长截系反了的红色围巾,
脚步踉跄,像是怀揣着
一笔什么糊涂账。
而我只能努力来记住这一切——
那不单是你的,也似乎是
一个时代的最后背影。

2020,11,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