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書店 每周一書】花蓮地震 台北書展

【獨立書店 每周一書】花蓮地震 台北書展

 

農曆新年快到,原本又是團圓的日子。本周二,台北書展如期舉行,不少本地出版業界已赴當地交流;卻在同日深夜花蓮發生強烈地震,至今造成 12 人死,其中包括兩名加籍港人夫婦。災情雖然嚴重,但無改書展活動。複雜情緒,如何以書回應?

田園書屋介紹孟浪主編的《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該書台北書展期間亦舉行發佈會;解憂舊書店推薦《東亞四地:書的新文化》,邀請中、日、台、韓異地的書業人士分享東亞閱讀文化;樂文書店借羅夫.席克《地球的怒吼》呼應花蓮地震,解說板塊運動與天災;而樂活書緣則推介艾默思.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引介猶太人的複雜情結與國際處境。

田園書屋:孟浪主編《同時代人:劉曉波紀念詩集》

本書非常特殊而有意義,七成以上的作者現居中國大陸,其他作者分別居住在台灣、香港、澳門及東南亞、日本、北美、歐洲、澳新等地。其中有劉曉波大學時代的同學和校友、學生、同事及會友,也有在爭取民主的道路上風雨同行的知名公共知識分子、異議人士。在文學和知識界享有聲譽的哈金、林培瑞兩位知名作家、學者為本書寫了推薦語。主編孟浪強調,這是一部其內容和意義絕望地根植於文學、卻又依稀充滿希望地洶湧溢出文學的詩集。

解憂舊書店:加藤敬事、郝明義、劉蘇里、韓淇皓《東亞四地:書的新文化》

台灣花蓮地震,希望無損讀者對台北國際書展的興趣,或許此刻閱讀能對他們起心理慰藉的作用。每年各地都有大小不同的書展,作為讀者我們在書展尋找自己愛讀的書的同時,不仿看看各個書展的文化與理念。這本書集合中、日、台、韓四地編委共同製作。探討四地的書的新舊文化及相互關係。我們也可以藉此比較香港的書的文化。這又是反思書對我們的價值所在了!

樂文書店:羅夫.席克《地球的怒吼》

一直以來被認為最可靠堅實的「地板」,隨時都會崩潰,引發巨變,造成不可挽救的災難。《地球的怒吼》要告訴讀者地震形成、火山爆發、海嘯發生的原理,讓讀者明白,地球板塊的運動到底是如何醞釀成災。

樂活書緣:艾默思.奧茲《愛與黑暗的故事》

以色列人呼籲建立他們的國家時,猶太人在猶豫。他們都已經在歐洲長居千多年,比在波斯留滯的時間更長,他們反而考慮的是,他們像不像歐洲人,看著歐洲人那種目光狹隘卻成就了他們的強大,而猶太人被迫害,更多的是想被承認,作為一個道道地地的歐洲人被承認,奧茲用他仁慈及終極關懷,反思猶太人的身份,再伸建他對於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人施暴的痛悔,構成一本時代的回憶小說。

立場新聞/2018/2/11

把「低端人口」帶到國際層面 中國導演:不拍他們便不存在

把「低端人口」帶到國際層面 中國導演:不拍他們便不存在

聞海認為,中國紀錄片導演需要把「低端人口」如工人拍下,讓社會大眾「看見」。鄭柏齡攝

北京以「整治安全」為由,把數以十萬計「低端人口」趕出京城,引起社會極大反響。曾在中央電視台工作,後來離開「體制」的導演聞海,花逾6年時間把中國工人維權困境拍成紀錄片《凶年之畔》;電影在國內被禁播,卻獲歐美電影節及外國工會賞識,「真的不能期待一部片子,就可以帶來改變」,聞海接受《蘋果》專訪說,「但如果我不去拍、不呈現他們(工人)的話,他們在中國是不存在的」。

以北京為中心的多個省市級政府,以「整治安全隱患」為由,自上月起勒令把數以十萬計、沒有戶籍的民工,驅逐出城市。官方媒體上,這批民工被冠上一個極具歧途色彩名詞「低端人口」,2000年離開中央電視台,轉投獨立電影行業的聞海認為,「低端人口」本來不是新鮮事,「我從老家湖南到北京工作,當時叫『北漂』,其實就是『低端人口』;作為獨立導演,本來就處於非常低社會位置」。

今年首映的《凶年之畔》,內容講述一批廣東省工人維權故事,由聞海在2010年至2015年花了6年斷續拍成,「中國有3億民工,包括他們家屬人口超過8億人,官方媒體對他們關注卻很少」;儘管工人只是追討欠薪、要求提供醫療保險等基本保障,惟完成拍攝後僅3個月,片中維權主角即被公安拘捕,「開拍前,我不了解工人維權是一件危險的事,工會所做的都在法律範圍內」,聞海苦笑說,「如果我知道會這麼危險,可能就不拍了」。

聞海花了6時間,把中國工人維權困境拍成紀錄片。受訪者提供

電影內,女工被毆打至重傷送院,工會成員被便衣國安跟蹤警告,「人在做,天在看。我用了很多航拍鏡頭,中國人不是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嗎?」《凶年之畔》電影沒有機會在中國播放,但獲得鹿特丹影展、紐約古根漢美術館等歐美藝術組織、大學邀請參展放映,「如果希望這個國家改變,需要個人努力、堅持,回歸到個人身上,對於一部片子你不能期待太多」。

「建設公民社會,不同人在各層面維護;作為藝術家或導演,把片子拍出來,已經完成了任務」,經歷過「北漂」的聞海相信,中國紀錄片導演對「低端人口」困境,更能感同身受,「中國紀錄片導演有很大責任,讓我們彼此看見,如果你不拍、不呈現這些人(工人)的話,他們是不存在的」。

《凶年之畔》不准在中國放映,卻獲歐美院校及影展邀請參展。鄭柏齡攝

包括哥倫比亞大學、紐約州立大學(SUNY)等美國院校,邀請聞海作嘉賓,在美國分享中國工人階層現況。SUNY一門針對勞工權益課程上,聞海呼籲觀眾反思全球化影響,「我們生活在經濟一體化世界,但政治環境卻完全不同,商人到沒有人權的地方投資,賺最大行益」,對工人維權運動前景感到悲觀的聞海認為,除了把希望寄托於中國政府上,海外社會也要作出改變,「高度全球化之下,有些事情不一定僅僅是中國能夠解決;更重要是,反思如何在全性化下解放人性、促進平等,而不是以利益為主導」。(鄭柏齡/紐約報導)

蘋果日報/2017/12/05

 

陸作家趙思樂寫女性抗爭 稱台灣擁有自由的紙

陸作家趙思樂寫女性抗爭 稱台灣擁有自由的紙

2017-12-04 09:10中央社 台北4日
大陸作家趙思樂(圖)花6年觀察女性抗爭者的圖像並出書,當她將微信的顯示圖片換成新...
大陸作家趙思樂(圖)花6年觀察女性抗爭者的圖像並出書,當她將微信的顯示圖片換成新書封面後,圖片卻遭封鎖而呈空白一片。在她心中,台灣毫無疑問是兩岸三地唯一「自由的紙」。中央社
 

大陸作家趙思樂花6年觀察女性抗爭者的圖像並出書,當她將微信的顯示圖片換成新書封面後,圖片卻遭封鎖而呈空白一片。在她心中,台灣毫無疑問是兩岸三地唯一「自由的紙」。

趙思樂1990年出生,她第一本著作《她們的征途:直擊、迂迴與衝撞,中國女性的公民覺醒之路》1日在台灣出版,書中紀錄近年中國大陸社會運動,以及運動者家屬的樣態,而事件中的女性是她主要書寫的對象。

選擇在台灣出版新書,趙思樂說,整個華文地區,台灣是唯一「自由的紙」,大陸基本上沒有什麼言論自由可言,暫時很長一段時間都會被嚴密壓制,而香港的新聞、出版業也漸漸被紅色資金與意識形態滲透。

趙思樂表示,以前可以在香港出的書,現在很多都不能出了,書店也不太敢做活動。她的新書在香港一些獨立書店雖有上架,但想舉辦座談等活動,書店的反應都冷冷的,倒是一些香港的學校曾對她發出邀請。

出版趙思樂新書的八旗文化,先前也發表多本內容涉及中國大陸議題的著作,包括大陸評論家余杰的作品;此外,現居美國、長期關注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學者何清漣與程曉農,近日也都選擇與八旗合作來抒發己見。

趙思樂回憶與八旗文化前後的3次互動,她說,自己本來只想把過去的長篇報導集結成冊,但八旗鼓勵她將書寫成經典,並建議她在每個章節的開頭,都要用場景與選擇合宜的視角,這個提點、讓她迅速抓到要領。

根據趙思樂的了解,她的新書目前已有3000本以上供應到市面上,以台灣的人口基數看,她對這樣的成績感到很振奮。趙思樂盛讚說,台灣的讀者是所有還能閱讀中文書籍的國家地區中、素質最高的。

她解釋說,台灣嚴肅社會科學類的書首刷都有2000、3000本,以2300萬人口來看,幾乎每一萬人就能啃下一本生硬的書;依這樣的標準,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應該要賣到13萬本,但社科類書籍在中國能賣1、2萬本就是暢銷了。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台灣和大陸的差距」,趙思樂表示,就比例上來看,台灣明顯高出很多,這是她之所以認為台灣讀者素質最高的原因。此外,她常供稿、以深度報導見長的端傳媒,讀者群也是台灣人最多。

儘管台灣網路「酸民風氣」看似鼎盛,但在趙思樂眼中,台灣讀者比較能理性、自由地展開公共辯論。她說,在台灣發表歧視女性的言論是會遭到抵制的,至少多數人會覺得不應該這樣講話,心裡有一個標準。

但近日前,一名大陸教授公開說「學術界不是女性的地盤」。令趙思樂訝異的是,這樣明顯歧視的言論,竟還能引來大陸網民激辯。「在中國,任何帶生殖器的男性都可以跳出來說,妳是女人講什麼政治?」

趙思樂對民主的概念渾然天成,她將此歸功於在廣州的成長過程受到港台文化影響甚深,且她曾在2011年以陸生身分來台。談及這片熟悉的土地最珍貴的地方,趙思樂說,就是開放、自由,盼台灣能繼續「保存自己」。

她表示,保存自己不是封閉,開放性是很珍貴的,讓別人理解台灣社會的價值、幫助台灣和世界溝通,在這種狀態下台灣會很友好,不會有敵意、差別對待不同地方的人,有助台灣社會發展與文化增量。

目前有部分台灣民眾對中國呈現「情感隔離」,連帶降低對中國的興趣,趙思樂說,她能理解這種心態,但台灣沒辦法逃脫地緣政治,在智識上隔離中國是危險的,反而是要能夠分析中國,並做出適當因應。

俄十月革命 台學者:假理想之名殺人

俄十月革命 台學者:假理想之名殺人

理想主義變成殺人主義的過程 是人類最該記取的教訓 若沒有民主制度制衡 任何人道的東西 在現實中都可能變得非常殘酷

法國賽爾齊·蓬多瓦茲大學教授張倫表示,俄國十月革命中理想主義變成殺人主義的過程,是20世紀中,人類最該記取的教訓。(郭曜榮/大紀元)法國賽爾齊.蓬多瓦茲大學教授張倫表示,俄國十月革命中,理想主義變成殺人主義的過程,是20世紀中人類最該記取的教訓。(郭曜榮/大紀元)

【大紀元2017年11月07日訊】(大紀元記者郭曜榮台灣台北報導)1917年俄國經歷了十月革命7日是十月革命100周年,全球各地展開對共產主義的反思。知名中國旅法學者張倫表示,從一個理想主義過來人的角度看,理想主義變成殺人主義的過程,是20世紀中人類最該記取的教訓。

「致命的列寧——反思十月革命100周年­」活動6日在台北紫藤廬舉行,由中國詩人孟浪主持,邀請法國賽爾齊.蓬多瓦茲大學教授張倫中華大學行政管理學系副教授曾建元、知名文化評論家張鐵志海西諮詢負責人林正修與談。

張倫以理想主義過來人角度提到,自己幼時對列寧主義、毛主義的忠誠,當時甚至願意用生命為毛犧牲,因此非常理解理想主義的可怕;例如當年中共整肅AB團屠殺人民,都是以理想、以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為口號,「理想其實可以殺人,不符合理想就訴諸暴力」,這點是須極力記取的教訓,否則就像中國大陸現在開始有人懷念文革,「將造成多少人生命重新受到踐踏?」

11月7日是俄國十月革命100周年,今年俄國官方沒有紀念活動,人民也興致缺缺。圖為莫斯科紅場。
11月7日是俄國十月革命100周年,今年俄國官方沒有紀念活動,人民也興致缺缺。圖為莫斯科紅場。(AFP)
自由、權利的原則是關鍵

「所以理想主義要警惕,理想主義精神是人類對更美好事物的追求,但在進入政治層面過程中,一定要特別小心。」張倫表示,相信人性是有非常陰暗的一面,必須要有民主的機制予以制衡。他引述美國神學家尼布爾的話說:「人行正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人行不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必需。」

「一個關鍵性、根本性的東西,就是自由與權利的原則要確立,如果缺此原則,則任何一個很美好、人道的東西,在現實中都可能變得非常殘酷。」張倫說,這是我們從20世紀的苦難中,包括許多共產主義與左翼運動中最後記取的教訓,若不確立該原則,則任何人可以政黨、民族、理想或共產主義為名要你犧牲,「最後一定是災難性的」。

科技帶來新的列寧主義

中國詩人孟浪認為,任何理想主義、任何以美好為名義者,絕對不能傷害人的生命、人的尊嚴。
中國詩人孟浪認為,任何理想主義、任何以美好為名義者,絕對不能傷害人的生命、尊嚴。(郭曜榮/大紀元)

 

孟浪補充,換句話說,任何理想主義、任何以美好為名義者,絕對不能傷害人的生命、尊嚴,包括肉體上的傷害,這是列寧主義所帶來的深刻教訓。

十月革命百年後,今天的人類正面臨人工智慧(AI)和大數據等新科技的興起。文化評論家張鐵志表示,最近特別思考,中國內部正出現一種「科技的獨裁主義」,也許是一種新的列寧主義,當局透過科技發展,用新的方式控制公民,或掌握人民資訊,而新科技跟政府結合的緊密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文化評論家張鐵志指出,中國內部正出現一種「科技的獨裁主義」,也許是一種新的列寧主義,當局透過科技發展,用新的方式控制公民,或掌握人民資訊。
文化評論家張鐵志表示,中國內部正出現一種「科技的獨裁主義」,也許是一種新的列寧主義,當局透過科技發展,用新的方式控制公民,或掌握人民資訊。(郭曜榮/大紀元)

 

張倫表示,這問題他多年前已意識到,現代文明產生後,從來就伴隨著集權主義的興起,20世紀納粹與蘇共兩種極權主義,一左一右其實都跟第二次工業革命相連結,人類文明從來是在自由得到擴展的同時,又受到威脅,例如今天媒體、網絡給人帶來自由,但同時又帶來新的極權主義的危險。

「人類為自由奮戰的追求,是個永恆的過程」,今天更是關係到整體人類生命、尊嚴基本保障的問題。他認為,這是新的關鍵時刻,在第三次工業文明興起的同時,新極權主義已經誕生,而自由的爭取者如何反擊、捍衛自由世界,「這確實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大關」。

責任編輯:韻寰

大紀元/2017/11/8

獨立中文作家筆會、《共同體》叢刊聯合主辦 「十月革命」百年反思11月6日晚間台北開場

獨立中文作家筆會、《共同體》叢刊聯合主辦 「十月革命」百年反思11月6日晚間台北開

    
    十月革命百年反思11月6日晚間將在台北開場

獨立中文作家筆會2017年11月1日台北訊,「十月革命」100周年紀念日的前夜,11月6日晚間,由本會與《共同體:文學 · 思想 · 批判》叢刊聯合主辦的「致命的列寧:反思『十月革命』百年」專場活動,將在位於台大附近的台灣民主文化主要地標之一——紫藤廬舉行。
    
五位分別出身兩岸、散居台灣及海外的學人相聚在一起會和聽眾圍爐夜話,從「致命的列寧」話題開講。活動將由詩人、《致命的列寧》主編孟浪引言並主持,出席與談的嘉賓是張倫 (法國賽爾奇 · 蓬多瓦茲大學教授,《失去方向的中國》作者)、張鐵志(文化與社會觀察家,現為《數位時代》顧問、《報導者》共同創辦人)、林正修(專欄作家,海西諮詢負責人)、曾建元(亞洲公共文化協會理事長,中華大學行政管理學系副教授,《致命的列寧》作者之一)
    
 1917年11月7日(俄曆10月25日),俄國布爾什維克「十月革命」爆發。由是,至今為止的世界歷史一百年其基本脈絡及面貌因此而被根本性地模鑄。「十月革命」肇始的極權主義制度的大規模實踐,不幸地演變成貫穿過去整整一百年人類歷史的最血腥、殘暴的社會現實——從昔日俄國、中國直至當下的北韓——綿延至今,尚未絕跡。在中國,它甚至在若干歷史節點悲劇性地「主宰」或左右了包括毛澤東、孫中山,乃至蔣介石在內的世紀重要歷史人物及權力集團至為關鍵的思維模式和政治行為。「十月革命」及其可悲的後果,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今日中國,也深刻影響了今日台灣的形成,而這種後果可能仍然將深刻地影響兩岸的未來命運。
    
當下,正值全球呈現民主衰退、極權主義及極端主義的新變種捲土重來,台海兩岸政治、軍事、社會走向充滿不確定性的困難時刻,主辦方願意看到通過「十月革命」百年反思的思潮激蕩碰撞出激濁揚清的思想火花和動能,加入華文知識界、思想界迫在眉睫的知識生產、思想創造與複雜現實互動和對話,展示活力與前景,嘗試提供更多可能性的啟示空間。
    
《致命的列寧》是《共同體:文學 · 思想 · 批判》叢刊的創刊卷,該叢刊由獨立中文作家筆會廖亦武、貝嶺、孟浪發起創辦的中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文獻館企劃出版。該書編入兩岸重要的人文學者、作家張博樹、朱其、曾建元、仲維光等專門撰寫的長文(分別是《人性、歷史、帝國的多重變奏》、《現代極權主義作為意識形態的藝術與政治》、《十月 · 五四 · 二二八》、《德國極權主義研究大師布拉赫及其二十世紀研究》等篇),各自視野和角度獨到的論述和分析,給「十月革命」一百周年的重大歷史紀念帶來難得的省思與觀照。同時也收入文學、思想、批判向度上一些具有反思性甚或顛覆性思考與實驗的文本,其中的作者還包括黃粱、柴春芽、耿占春、王東東等兩岸學者、作家。本書係華文知識界、出版界近年來稀見的、具倡議性同時也具異議性的獨立出版品。

博訊/2017/11/1
    

兩本反思十月革命的新書

兩本反思十月革命的新書
 
原作者:David Sessions
編譯:五月

 

阿里和米耶維都認為,我們對革命歷史扁平固化的認識,與當前社會缺乏政治想像力和解放的希望有關。

阿里寫道:「今天的主流意識形態及其所捍衛的權力結構,對上世紀的社會運動和解放鬥爭懷有巨大敵意,因此,若要與之抗衡,需盡可能復原真實的歷史和政治記憶。」在《列寧進退兩難》一書中,他非常重視一手史料——信件、回憶錄、政治文章,甚至革命戲劇演員的詩歌。在重新審視這些史料的過程中,阿里發現了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歷史裡的道德脈絡。

米耶維的敘事手法則讓人覺得October是一部小說,但其內容實際上嚴格來源於真實事件,只不過作者把握了各種巨大歷史力量在1917年撞擊產生的眩暈,從而讓讀者切身體會到那場影響廣泛又充滿未知的社會動盪。

西方工人運動的影響

十九世紀的西歐工人階級飽受壓迫,工人運動經常因國家機器的殘酷鎮壓而失敗。阿里書中介紹國際主義、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和歐洲帝國主義的一章,展示了工人合乎道德的英雄主義——歐洲無產階級當時正獨立對抗有史以來最貪婪、殘暴和裝備精良的國家機器,因此他們普遍夢想通過革命建立平等和平的社會。

俄國的工業化遠遠落後于西方,工人數量也有限;但由於俄國農民的反抗傳統,剛剛在城市落戶的無產階級也特別地激進和革命。列寧這一代知識份子,看到依靠恐怖主義激起農民革命這一策略的失敗和西歐工人運動的發展,於是轉向了馬克思主義——通過工人革命推翻專制統治。

布爾什維克的出現

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在1898年成立了社會民主工黨,但很快就開始關於組織和戰略的內部辯論——這一政黨應該是異見者的大聯盟,還是意識形態一致的組織?列寧在《怎麼辦?》一書中闡述了他的立場,但長久以來都被解讀為他對工人階級的戰鬥性缺乏信心,因此要建立由“職業革命家”組成的陰謀團體,來取代工人階級,從而不可避免地導致史達林主義的出現。

然而,仔細閱讀當時的辯論就會發現,列寧其實非常推崇歐洲的社會民主黨模式,一直認為受過教育的組織者的任務是「向工人階級傳達有關社會主義的好消息」。但是,在沙皇的專制統治下,只能通過嚴密的組織工作,才能說服工人只有通過政治革命才能解決其經濟訴求。而《怎麼辦?》一書其實是在說明,即使在俄國這樣的警察國家,只要有人願意組織,工人階級就可以發揮其歷史作用。

而之後的歷史顯示,布爾什維克(社會民主黨多數派)和孟什維克(社會民主黨少數派)的核心區別在於:後者認為,社會主義者能做的就是把自由派推向民主革命,只有俄國變成完全的資本主義國家之後,工人階級才能登上舞臺;而前者認為,軟弱的資產階級自由派無法領導革命,因此需要把工人階級組織起來,使其成為革命的領導者。

第一次世界大戰

1914年爆發的一戰是布爾什維克面臨的重大挑戰。列寧和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羅莎·盧森堡都堅持工人階級應毫不妥協地團結起來反對戰爭,但西歐社會主義政黨的其他領導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鼓吹民族主義並支持本國參戰。但列寧始終相信,工人階級有能力終結戰爭,革命仍有可能在歐洲爆發。

由於1905年俄國革命的失敗和之後的鎮壓,布爾什維克在一戰的前三年中都處於分散狀態。但在戰爭帶來的苦難的刺激之下,俄國工人的政治覺悟得以繼續發展,並終於促成了1917年二月的起義。

雙重權力

發生在彼得格勒的工人起義和士兵嘩變迅速迫使沙皇退位,隨之而來的是「雙重權力」:資產階級自由派組成了臨時政府,工人則根據1905年革命的經驗成立了彼得格勒蘇維埃。

臨時政府希望繼續戰爭,工人和士兵希望馬上退出戰爭,在彼得格勒蘇維埃中占多數席位的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則立場折中,認為應繼續戰爭,但不贊同發動攻勢。

列寧在4月初回到彼得格勒,發現當地的布爾什維克同意「有限度支持」臨時政府。他的首次公開演說卻指出,國際革命迫在眉睫,布爾什維克不應對臨時政府或戰爭做出任何妥協,而是應該繼續組織群眾奪取權力。這一論調令他的同志感到震驚——在之後的布爾什維克內部會議中,列寧幾乎完全是處於孤立。經過兩周的激烈辯論,彼得格勒的布爾什維克才投票通過了列寧的主張,成為唯一支持退出戰爭和工人奪權的政黨。

走向十月

隨著時間的推移,俄國的工人、農民和底層士兵變得愈發激進,紛紛自發進行社會改革,並要求蘇維埃取代臨時政府。到了七月,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開始準備武裝起義,但已經成為大規模群眾黨的布爾什維克卻擔心過早起義會給極右派的報復和鎮壓提供藉口,因此號召其支持者保持耐心。

但社會革命黨人克倫斯基領導的新臨時政府依然鎮壓了要求奪權的工人和士兵,並逮捕了布爾什維克領導人。這些行為使得新臨時政府在群眾心中喪失了合法性。

八月,成功阻止科爾尼洛夫兵變使得工人階級對自己的力量更加自信。但對於革命今後的方向,布爾什維克仍然進行了將近兩個月的辯論、表決和協商。列寧本人寫了一篇文章《論妥協》,主張布爾雪維克保持在野,請其他社會主義政黨(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聯合執政(只要他們不再和資產階級的民主立憲黨組織聯合政府,同時認真停戰和召開立憲會議就行—譯者補充)。但他的同志們認為這太過「懷柔」,加以反對。(而其他兩大左翼黨也無意真的放棄與立憲民主黨聯合,所以列寧也很快放棄妥協主張—─譯者補充)

列寧最終認識到,如果布爾什維克再不奪權,那麼二月革命後在群眾中形成的激進主義將化為虛無。於是,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在10月初就起義問題展開了激烈辯論,最終結果是10比2的投票結果支持起義。 兩個反對的布黨領袖是季諾維耶夫和加米涅夫,他們還在別的報紙上發表了反對聲明,把起義計畫全盤公佈。然而,這也無意中增強了那種革命必至的氣氛。

十月革命在今天的意義

推翻臨時政府之後,布爾什維克立刻宣佈,俄國退出戰爭,土地分配給農民,少數民族享有民族自決的權利。但新生的工人國家,卻馬上要面對右翼掀起的內戰和帝國主義列強的軍事入侵。如果沒有這些阻礙,或者革命能夠在更多國家取得成功,那麼之後的歷史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米耶維認為,現今是重新開啟十月革命記憶的絕佳時機,在清除掉那些模糊的神話之後我們會發現其核心真相——當時的普羅大眾,相信自己可以推翻不公不義的政府,並且真正做到了。成功促使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想法和策略並不是俄羅斯的特產,而是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產物。布爾什維克主義並不是自由與民主的對立面,恰恰相反,是使其得以實現的一種激進方法。但全世界所謂「自由主義者」們,卻認為它比軍事獨裁更為可怕。

社會學家沃爾夫岡·斯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把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稱為「空位期(Interregnum)」——即處於資本主義結構性失敗和崩潰之間的時期。面對種種危機,資本主義既不能提供解決辦法,也不能給予希望。在這樣的時代,重啟歷史上普羅大眾實現難以想像的政治變革的記憶就變得尤為重要。正如米耶維在書尾所寫:「暮光,即使是記憶中的暮光,也好過一片黑暗。」

無國界社運BORDERLESS MOVEMENT/2017/10/18

張贊波訪艾未未系列之三/艾未未談劉曉波:他的價值不是拿諾貝爾獎

艾未未談劉曉波:他的價值不是拿諾貝爾獎

張贊波(中國紀錄片導演)  AFP Photo/DALE DE LA REY 

 

中國藝術家也是導演身份的艾未未,今年8月底帶著他執導的最新紀錄片《人流》(Human Flow)前往威尼斯影展。參與此片拍攝工作的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藉著此次影展機會,與艾未未進行了3次總長近4小時的深度訪談,《報導者》與張贊波獨家合作,分3個主題刊登,此為系列之三。

  
  • 訪談人:張贊波(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
  • 受訪人:艾未未(中國藝術家、紀錄片《Human Flow》導演)
  • 訪談地點:威尼斯、柏林
  • 訪談時間:2017年8月28日、9月6日、9月9日
張贊波:儘管你說自己「不再拍中國題材的紀錄片了」,甚至說「早已忘記中國的存在了」,但你還是沒法將目光從中國挪開,沒法不對中國問題發言。比如說你最近在劉曉波事件上的發言,引起了一些人的強烈反感和批評。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看待劉曉波被拘禁致死?
艾未未:關於劉曉波,我在Twitter上很早就有話,不是最近開始。我和劉曉波的關係始於1989年,他來美國和我有往來,「六四」發生前,他告訴我決定回國,他六四事件後被抓,我在紐約也做過一個公開的抗議示威活動,要求釋放他。
我1993年回國後,他釋放後來找我,要我為劉霞做一個展覽,我那時有一個藝術空間。他剛被釋放,經濟上有問題,和王朔做過一個對談《美人贈我蒙汗藥》。我給劉霞做了展覽,在南城龍爪樹的畫廊,展的是她的攝影,現在大家在網路上看到的,劉霞拍的一些玩偶的照片,表達她在劉曉波被監禁時期的孤寂內心狀態。
之後,我與劉曉波並沒有頻繁接觸。大約2006年,他約我來我開的餐館吃飯,我和友人在亮馬橋開了一個餐館「去哪兒」。他是乘警車來的,那段時間,便衣警察跟著他,他要去哪,就直接坐他們的警車拉他去,這倒也方便。車停在餐館門前,兩個警察跟著他,那時我還挺稀罕,是我第一次見到「國保」。我們在餐館裡吃飯喝酒,熱鬧了一番,之後他坐著警車離開了。之後我看到他的博客上的鏈接上只掛了我的名字,他覺得我做的事有趣。
零八憲章》起草的時候,他發給我讓我看一下,提點意見,他可能是想讓我簽名,但是沒有明說。當時是草稿,其中很多部分還是紅字。有些提法我覺得不妥,我沒有回答。後來,我在國外旅行的時候聽說他被抓了,我也就在《零八憲章》上簽字了,已經是第三波了。如果他沒有被抓,我是不會簽字的,我不相信簽名這種事兒,一撥人一起,有些人我不待見。我在北京機場第一次被禁止出境,是他們擔心我會為劉曉波去領獎。在我的監禁中,我做了加州惡魔島的展覽,劉曉波的肖像作為全球著名的政治犯在其中,這個展覽現在在華盛頓的博物館中展出,展覽中觀眾給劉曉波寄出了成百上千張明信片。
他被抓後,我時常在網路上呼籲,後來他被判時我去了法院門前抗議,我們工作室的劉豔萍、石靜也去現場了。劉曉波得諾貝爾獎,我在倫敦的泰特博物館做展覽,那一天我接受了20多個採訪,譴責了中共,同時為他道賀。
為什麼最近在網上,出現了我就這事件和另外一些人的爭論呢?為什麼我的談論引起了他們反感?是因為我梳理了中文推特圈,拉黑了至少上百人。今年發生了兩個事件:一個我叫它「舔鍋」事件,關於那個郭文貴。凡是推崇他或者寄他予希望的人,我全部拉黑了。第二個是劉曉波事件,那些借劉曉波事件煽情,暴露出心理疾病的,我也一概拉黑了。只有事件發生時,才能認清人是怎樣的,後來我意識到舔鍋者和造神者其實是一類。
劉曉波受迫害不是發生在今天,他已經被關押了8年了,整個被關押期間,並沒有誰比我呼籲得更多。而大多數今天為劉曉波抹淚的人,對另外一些律師、維權者被關押是並不關心的。無論是屠夫,還是陳衛、陳雲飛、還是黃琦,太多了,都是了不起的維權人士,他們比劉曉波更鮮活,觀念清楚,立場明確,行動力強,但都是屬於草根。草根的命運就是死吧!已經是草根了,在中國這種社會就沒有機會。他們很慘,有在關押中,有的被判了刑。他們態度的徹底性,和對中共的認識深刻,這些人是值得佩服的。如果你真正關心中國的命運,為什麼不為這些人呼喊?中國人的諾獎情結很重。
我爭取的是普遍的原則,普遍的價值,那麼這個事件的普遍性,是中國政府不應該關押任何政治犯,應該釋放所有的政治犯,這是我呼籲的。
中國人不堅持原則,有太多像廖亦武這樣的人,喜歡將自己放在知識份子的行列,扮演劉曉波的好友。他的幾個身份都可疑,根本談不上知識份子,寫了些不入流,需要經過翻譯才能閱讀的烏七八糟文字,煽情、賣弄嬌柔做作的文辭,販賣苦難和悲情,吸引西方關注他,以一個受難者的身份存在。
他並不是真正的受難者,真正的受難者,他的獄友李必豐在監獄裏服刑,他今天提都不提。他回避從本質上去訴說專制的惡毒,而是賣弄個人的受難狀,像個耍蛇者,通過展現和一條並不存在的毒蛇互動來表現自己的嬈勇,這確實搞笑。在劉曉波這事上,他對西方關心劉曉波的人,扮演一個和劉曉波關係深、能拿到第一手內部消息的人,造成了很多誤解。由於他遠不及劉曉波,根本無法解釋劉曉波的價值,填在劉曉波嘴裡的「我死也要死在自由國家」,這是對一位垂死的政治人物的詆毀。
劉曉波的價值不是他個人的,而是他試圖創造一個國家再生的倫理可能,《零八憲章》具有這樣的光輝,保持了知識份子的傳統。當然,劉曉波是可爭論的,關於他的陳述《我沒有敵人》,知識份子在這個問題上想找道德高度,將自己弄成甘地或者曼德拉。他們大多眼光平庸,並不能認清現實,中國不是印度,不是南非,兩處是殖民地,擁有巨大的反抗群體和使用暴力的可能。當一個沒有使用暴力可能的人談「非暴力」,那是扯淡。你根本沒有性功能,卻說不好色。中國知識份子談「非暴力」是個偽命題,你談「非暴力」,太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吧。
劉曉波「高度」了一把,說「我沒有敵人」。我說「曉波如果沒有敵人,那我就沒有朋友」,你不可能和一個沒有敵人的人成為朋友的。有人因此認為我這是詆毀劉曉波,劉曉波是他們的神,損他就是毀神。實際上沒有誰比他們自己更毀掉自己的「神」的,因為他們最終將神解釋為和他們合體,毀的是神的原則。他們是一群「借劉曉波之死為自己賣假藥的」,真正詆毀了劉曉波存在價值的人。
廖亦武說過很多可笑的話,且自己還得意。比如他為劉霞出主意,建議劉霞說自己病了,要求中國政府讓劉曉波陪同劉霞出國看病,諸如之類。這是什麼意思?是給政府下台,還是給曉波下台?劉曉波說過,死也要死在中國,不出國之類的話。一個智力和倫理水準極低的人,對西方扮演「知情者」、「密友」角色,對中國線民扮演他在德國政界有通天關係,放出諸如德國政府正在給劉曉波及家人辦簽證,還向他要了照片之類資訊。廖亦武在國外多年,外文一字不識,天天拽著翻譯四處電話,只要有人接電話就哭。他見過我三次,三次都又哭又鬧的。
後來德國和美國的醫師進入中國,給劉曉波看病。一個主權國家的犯人,認可外國醫生為政治犯看病,這是達成了某種協議和共識,他們都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被輿論指責,中國希望讓他們進來看醫療條件,做出自己的評價。具體到能不能出國這就更複雜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願意接受這樣的情況,雖然從道義上不能不說「願意他來治療」, 所以他們根本不可能讓他出來。我調侃了梅克爾,一再地問,當她和習近平見面的時候,談及過劉曉波問題嗎?我認為沒有,梅克爾政府只是以外交照會,表達了「嚴重關注」。
廖亦武在媒體放出不真實的資訊,渲染個人在政治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不懂社交媒體,扮演裝瘋賣傻的角色是不能維持太久的。我在維護劉曉波政治上的價值,他的價值不是拿諾貝爾獎,中國知識份子,基本上不具備討論人權、人的價值的能力,更別說政治眼光了。
 
張贊波:談談你寫的那本自傳體書──關於你與你父親艾青的那本書,現在怎麼樣了?能簡單介紹一下你寫作的這本書嗎?它什麼時候能出版問世?
艾未未:關於這本書,要從我2011年被監禁了81天開始說起。在那段時間,在裡面我突然有了很多閒散的時間、空的時間。因為徹底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我坐在那裡,除了接受審訊之外,大部分時間用來回憶過去,藉以消磨時光。回憶從我出生後具有記憶的東西,包括人物、事件,一件件地回憶。一個星期之後,我就沒有東西可回憶了。我一生的記憶就像裝在一個袋子裡,被翻了個底朝天,抖兩下就全沒有,一點不剩了。那種感覺很茫然,發現自己能記憶的東西如此有限。
回憶中關於我父親的部分,更是有很多缺憾。現在我很喜歡做點記錄,但那個時候我竟然沒有向父親提過哪怕一個問題,和他相處了幾十年,竟然一個問題都沒有向他提過,我沒有問題可問嗎?還是我覺得有些問題不該問,還是其他原因?
人能問問題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進化,但這個並不是必然的。我就沒有問我父親,雖然我有無數問題可以問他,他現在早已去世,我再也沒有機會去問他,這只是後話。一直到他去世十幾年後,我才突然想起這個問題,覺得非常遺憾,再也沒有辦法得到他正面的回答了。
張贊波:你最想問你父親的是什麼?
艾未未:想問的問題太多了,我最想問的是他怎麼看待自己和國家之間的關係。他在那個國家受過那麼長時間的迫害,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我也從來沒有聽到他談論那個問題,對此我只能想像。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遺憾,當審訊者告訴我,我會被判刑十幾年的時候,他們直接說:「你被放出來的時候,你的兒子已經不認識你了。」這對我打擊挺大的,我想,哎呀,如果有機會,我應該將我的經歷寫下來,以後給我的兒子看,讓他知道我經歷的世界是怎麼樣。這樣不會讓他有我對我父親一樣的遺憾。我們兩個之間,不要再形成我跟我父親之間的那種不了解,我應該將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後來,我很意外地被釋放了。放出來後,我第一件想做的事,是將我在裡面被監禁81天的經歷記錄下來。關於那81天,我肯定會忘記一些的,這是為什麼要儘早做個記錄,這樣做是免得自己會對此改變說辭,記錄下來就是一份確鑿的證言。我們對事情的理解取決於我們所處的角度和位置,有如在一艘船上看到的風景,隨著水的流動,風景一直在發生變化。我們對自己的認識和對世界的認識也是這樣的,所謂的客觀性,受限於「此時此地」。
寫完我的81天,我開始寫我的父親。他生於清末,1910年,他是清朝之後的知識份子,十八、九歲去了法國,回來蹲國民黨監獄,後來流亡,再後來去了延安。進京後,1957年,我出生那年,他被打成了「右派」,然後流放去了東北和新疆,一去20年,他人生中的最重要的時刻,47歲,他的創作巔峰時刻,和整整一代人,幾十萬人一起被「收拾」了。他所代表的是中國的文化的現代歷史,他個人的生存極具戲劇性,江南一個小地主的兒子,出生時難產,生出來後送給了一個農民去養,寫下了《大堰河,我的保姆》的詩。
作為一個反封建、反帝制、愛國、追求公平和正義的人,他的處境在中國可想而知。我以前就覺得他的經歷、他的個人史其實是和國家史、時代史是聯繫在一起的。但我也僅僅只是想想,那時候我並沒有從事寫作或者和文字表達相關的事,我又不是一個社會活動分子,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閒人,閒散了很多年。
張贊波:你不是被大家稱為「社會活動家」嗎?
艾未未:那是後來,2005年我開了博客 ,我在上面3、4年的時間,每天在網上寫2、3篇博客,寫了250萬字。那時候是瘋了,我的全部精力都在寫博客上了,2007年我做了《童話》,08年發生了很多事,四川地震、楊佳事件。楊佳事件我就寫了幾十篇,博客上的熱度是我從沒經歷過的,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社會活動分子。
那個時候,我在藝術方面沒有太多認同, 2004年做第一個展覽,到今年13年,在這段時間,我做了100多個個展,三、四百個群展。我最主要的成績體現在博客上,就是我那250萬字的胡說八道,口無遮攔。後來我被關押,罰稅,監視,直到我能夠出國。我覺得我的歷史和我父親有了相近之處,成為「國家的敵人」,不同的是,我是在21世紀,有了全球化和互聯網,我有機會在輿論平台上發出聲音。
這是我的一個簡短的活動史,我的活動史和我父親的加在一起,更能說明中國的問題,它發生的變化與不變的地方。儘管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地位已經明顯不同,但很多地方是沒有變的,它的極權、封建專制完全沒變,我的書是想探討個人和國家的關係。
我父親出生在1910年,我兒子生在2009年,這本書是從我父親的出生到我兒子的出生之間,100年發生的事,書由美國出版公司出版,差不多再有1年的時間能出來,大概是25萬字,寫作持續了3年。
張贊波:聽說這本書的中文版會在台灣出版,也就是說它將跟華語世界的讀者見面?
艾未未:華語世界是不完整的,華語是一種被摧毀的語言,從白話之後它就跟這個國家的政治現實綁在了一起。這個政治是一個消除語義、消除思想含義的,也是一個綁架於極端審查的政治,這個語言已經被毀壞被扭曲了。
台灣像一個苗圃,保存了一些華語的苗木,但這個太小的苗圃不足以支撐一種語言所需要生長空間。這本書在中國大陸必然是禁書,它探討的是個人和權力的關係,涉及言論自由,人權等不可回避的問題,它是不能出版的。
張贊波:但是我覺得很奇怪,以前你在中國的出版機構「理想國」也出版過《此時此地》,那個時候怎麼還能出版這本書?
艾未未:《此時此地》是「理想國」的第一本書。那個時候我已經有點敏感了,正是我在博客上正猛,2009年以前,他們要出書,審查稀裡糊塗通過了。中國是這樣的,直到你出事之前你都不會有事,什麼叫出事?就是中宣部或者出版署,有明文規定這個人的名字不能出現,這一步來得比較晚,我根本不是個作家,書一出來,出版社被迫向主管部門做了檢討,但書沒下架,後來還加印了。
張贊波:奇怪的是,你的書至今都還在賣,而我的書《大路》卻被禁了,它同樣是由「理想國」出版的。
艾未未:中國的政策很有意思,和病毒一樣,它是有階段性的,也因人而異。某個時間禁令說不能怎麼樣,之前的事他們不管。另外是權力者是有任期的,不在他的任期內他就不管。我的那本書裡沒有什麼敏感內容,是將我在博客裡的有關建築、攝影、繪畫或者文化的部分選摘了進去,沒有政治內容。
張贊波:但這些不也是政治的一部分嗎?你的觀點就是「everything is art, everything is politics.」
艾未未:中國認為的政治是敏感詞,涉及六四,領導人和國家政策,這是他們關注的。
張贊波:但我的書其實也沒有涉及到那個層面的政治。
艾未未:你的書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被禁,我看不出為什麼要被禁。
張贊波:對於我來說,這也是個謎,他們並沒有告訴我具體原因。
艾未未:很多事情都是謎。你那本書,從表面來說,它是關於一條公路建成的最具寫實性的一個表述,這跟趙樹理寫土改沒有差別。修一條路和農村搞土改有什麼差別,我看不出來。但竟然成為了禁書,給出版社帶來災難性結果,我覺得這個我實在搞不懂。
張贊波:按你的類比,說我的書像趙樹理的書,那應該獲得國家級的獎項才對,魯迅文學獎什麼的(笑)。
艾未未:對呀,因為這個國家,很少會有一個作者去蹲點一個工地做這種紀實性、社會學的觀察和記錄,你應該得社會學的獎。文學早已經被其他學科蓋過了,考古學、社會學等等,走在了純文學的前頭。
中國是全世界修公路最多的國家,它的公路里程好像是印度的幾百倍,中國在這方面投入非常大,「要想富,先修路」。它是國家腐敗的血脈,許多道路建設都是政治性立項,在計畫內完成多少道路,是對政府工作量的衡量標準。道路工程能拿到國家資金和投入,道路工程領域的腐敗,是與開發房地產腐敗並行的領域。管理道路的權力部門,城建和路管局機構,抓一百個,一百個都是腐敗的。分段承包,層層發包,每層都會產生腐敗,它是權力集中施展的地方,腐敗也是遍地開花。
張贊波:是的,按照你這個闡述,它看起來雖然是某一個層面的生活的紀實,是某一個社會狀況的紀實,但它最後還是會關聯到制度和體制的。這也許正是他們會禁掉我這本書的原因。
艾未未:你展現了一個癌細胞在顯微鏡下的狀態,它如何生長,擴散的,儘管沒有涉及到更深的層面,癌是如何得的?得了癌會不會死?實際上已經觸及到敏感區域。
張贊波:你希望人們將你當做「藝術家艾未未」,還是「導演艾未未」?你怎麼看待紀錄片這樣一種表達手段和當代藝術的關係?你怎麼看待你的紀錄片在你的所有藝術作品中的地位以及價值?
艾未未:我是作為一個正常人生活,不在乎我是藝術家或建築師或者電影人的名銜,對我來說,這一切都完全不重要,因為即便是擁有這一切,你也還未必是一個正常人。對我來說,做一個正常人比什麼都重要。另外,是否參加電影節或是作品是否被認可,最終需要個人內心對自己的評價。我對自己工作的評價是,我是一個很幸運的人,我有機會在生活中面對現實,找到相應的語言來進行表達,並且有一定的受眾願意分享我的經驗,這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我所應該獲得的。
 
報導者/2017/10/18

 

張贊波專訪艾未未系列之二/艾未未談紀錄片:紀錄常常是為了作為證據使用

艾未未談紀錄片:紀錄常常是為了作為證據使用

張贊波(中國紀錄片導演) 圖 艾未未工作室提供

 

中國藝術家也是導演身份的艾未未,今年8月底帶著他執導的最新紀錄片《人流》(Human Flow)前往威尼斯影展。參與此片拍攝工作的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藉著此次影展機會,與艾未未進行了3次總長近4小時的深度訪談。《報導者》與張贊波獨家合作,分3個主題刊登,此為系列之二。

  • 訪談人:張贊波(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
  • 受訪人:艾未未(中國藝術家、紀錄片《Human Flow》導演)
  • 訪談地點:威尼斯、柏林
  • 訪談時間:2017年8月28日、9月6日、9月9日
 
張贊波:《Human Flow》不是你的第一部紀錄片,你之前在中國攝製過很多部關於中國現實的獨立紀錄片,但你本來是個藝術家,怎麼想到要去做電影、做紀錄片?能談談你的電影經驗和電影觀念嗎?
艾未未:我最早的電影經驗來自我的童年。在新疆,我父親被下放的那段時間,我們的連隊屬於軍隊編制,偶爾會有放映隊下來放電影,無論對於成人還是兒童來說,這都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很早前,大家就知道某一月的某一天會有某一部電影來放映,這些電影實際上都已經出現了很長時間,但是終於到了新疆,已經經過了很多月、很多年之後。
放映很簡陋,都是在室外架起汽燈,孩子們搬來家裡的凳子,嗑著瓜子,女人打著毛衣坐在那開始閒聊,等一個下午,要占好的位置。然後電影開始,看的時候,有的人坐在銀幕的正面,有的人坐在反面,還有人爬到樹上,都能看。經常片子會燃燒,燒掉放映的膠片。電影放完後,我們仍然是意猶未盡,放映隊又轉去另外附近的一個連隊,通常要走一、兩個小時,我們會跟在後面,一直跑到另一個連隊去看第二遍。回來的時候已經深夜,月亮掛在空中,我們沉醉在同一部電影看兩遍的興奮中,一遍遍的重複電影裡面的台詞,模仿裡面的動作。
電影把一個不熟悉的現實搬到了你的現實中,由於它的真實與親切,成為了你生活的一部分,拓展了你的想像和語言的空間。那個時候的電影無非是《地道戰》、《地雷戰》、《敵後武工隊》這種類型,或者是《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外國片只有蘇聯的。當時我們最大的興趣是電影裡的反面角色,所謂壞人,壞人出現大家都很高興,現實中的好人太正經了,壞人都比較有風格,有可以被記住的特徵。
我開始記錄是在紐約的80年代末,那時DV剛剛出現,我就在地攤上買了一個拍著玩,沒什麼目的。
導演史蒂芬.史匹柏說過一句話,由於DV的出現,將來每個人都可以拍電影。我當時感到很詫異,電影是一個高成本的東西,我曾經是電影學院78屆的學生,同學們將電影視為很神聖的事業,它的設備和技術門檻使一般人不可能去碰。
我個人拍電影的經驗最早來自於網路傳播,我第一部在網上傳播的片子是《老媽蹄花》,完全是因為我們在做四川5.12公民調查的時候,發生了與司法方和警方的衝突。這些衝突使我認識到在中國,個人的聲音是很難真正地表達出來的,致使司法方具有無上的優勢,無論是行政上或是道義上,還是輿論上。我覺得這個優勢要打破,必須通過個人的努力來進行記錄,堅持個人談論事件或者歷史的可能,電影是最方便最直觀的形式。
紀錄常常是為了作為證據使用,為了將權力的行為通過影像反映出來,放在一個公共平台上,促就公眾評判的可能。《老媽蹄花》是一個例子,我們並沒有預料到會遭遇警察暴力,本來是一次平和、尊重司法的作證的過程,結果變成了一次嚴重的衝突,甚至造成一個月後我的腦顱出血,差點喪生。當時我們已經有了做記錄的經驗和習慣,趙趙在工作室專門負責拍攝,我對他的要求是一直保持開機,很遺憾在最危險的時候開機的機會還是損失了。
我們即時將影像放到了網上,比如我的電梯照,所有的媒體都看到了,在網路上瘋傳。回來以後,我想把這個故事完整地呈現出來,光是照片是不夠的,我們就將已有的視頻和錄音,也就剛夠剪成一個片子,我們立刻剪,幾天後放到了網上。
這件事情對我啟發很大,首先,現實中的衝突和拍攝的東西,是其他電影設計、編劇所完成不了的,它具有像一條魚從水裡拽出來的那種鮮活的勁兒,那是沒有辦法重複,沒法重新設計的。其次,放上網路的時間越早,它引發的輿論會成倍數地上增。
那部片子是我的第一部,後來我捲入了很多政治事件,包括有關楊佳的《一個孤僻的人》,關於浙江溫州的一起死亡事件的《平安樂清》,《河蟹房子》是關於我的一個工作室被拆的事兒,還有《鄂爾多斯100》,一個建築專案的故事。在這個之前,2007年我拍過《童話》,《童話》用了20多人的拍攝團隊,拍攝一個關於如何搜集和帶領1001個中國人去卡塞爾參加一次國際性藝術展覽的一個類似於傳說的故事。
話還可以往前說,2003年我就拍了《北京2003》,跟藝術和建築相關的一個片子,拍了北京四環以內的所有的街道。那時北京開始準備奧運,城市街道面臨改造,我把北京地圖分成16個地區,走遍了每一條街巷,這部片子是很重要的城市記憶,之後的北京和2003年的北京不一樣了。那時趙趙剛開始跟我做助手,《長安街》用了近一年時間,拍攝長安街從東六環到西六環的一條直線,每500米拍一條一分鐘的一個靜止畫面的短片,像拍照一樣的拍錄影。接著還拍了《二環》和《三環》,四個片子在一起組成了一組北京那個時期的最完整的城市圖像。
此外,我拍了大量的訪談,幾十甚至上百部,針對政治和社會層面的案件,對律師群體、媒體人、建築師群體的訪談,這些東西都是放在網上,在網上流傳。拍攝很即興,開機就拍,我們有大量的資料。拍電影對我來說沒有負擔,表達是很正常的事。這次來參見電影節,有人問我,你是怎麼「跳」入這個電影行業的?其實我也算是電影學院78屆的學生,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
張贊波:你製作的那些紀錄片,我基本上都看過,覺得都很精彩,尤其《老媽蹄花》和《一個孤僻的人》,我個人覺得分別代表了中國獨立紀錄片中所謂行動式、介入式紀錄片以及調查類紀錄片的高峰,但好像你並沒有將這些片子限定在電影領域,你也很少去參加電影節,而是通過網路傳播或者免費寄送DVD給索取者的方式傳播,我也正是通過這種方式看到你的作品的。 那這次《Human Flow》怎麼會採用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製作模式?這次有相對專業的攝製組和製片方,有出資不菲的投資方,而且是好萊塢的公司,發行公司也有亞馬遜(Amazon)。為何有這麼大的轉變?是因為你來到德國、來到柏林了,面臨的環境不同了嗎?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因?
艾未未:我認為無論是誰,個人或者文明所達到的高度,都體現了對已有條件利用的能力。我在中國的時候,那種遊擊戰式的拍攝是唯一的可能,速戰速決,快速地放到網上。當時我的拍片處境類似於城管管理下的攤販的處境,城管來了,就趕快收攤,不收攤就會挨揍,會被抓進去。我和大多數中國獨立紀錄片作者一樣,拍片屬於髒亂差環境下的亂擺亂放,趁城管來之前能賣幾件賣幾件,遲早會被踢翻攤子。
但到了西方之後,它有一個強大的市場,雖然我們剛開始拍《Human Flow》時也是以遊擊戰的方式,我在萊斯沃斯島的海邊看到難民下船,打開手機就開拍。拍了那一幕之後,我慢慢地意識到這個主題太大了,而我瞭解太少了,那怎麼進入呢?就要找到一種可行的方案。這就像有了電腦之後,就不會用算盤了,我不會懷念算盤的,這種戀舊沒有意義。自然就想到要組一個劇組,我盡最大的努力有效地調動資源。後來,才有了投資、發行公司的進入,讓我們的作品進入到電影這架巨大的機器中,進入到威尼斯電影節,非常幸運。當然,這些不是我特意去選擇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到來的。
張贊波:我注意到中國的媒體基本遮罩了你入選威尼斯電影節的消息,即使不得已提到你的片子,也不會提到你的名字,你希望你這部電影能在中國放映嗎?
艾未未:中國是最大的電影市場,雖然片子的內容沒有直接涉及中國問題,但中國有相同的價值和議題需要討論,有可觀的觀眾。由於審查制度,在中國放映我的片子估計沒戲,片子沒有機會上映,不是片子的問題,而是因為我這個人。這體現了批評的原則問題:是針對個人,針對電影,還是針對事件?不喜歡我這個人,那麼電影和事件是不是就不重要呢?這樣的狀況哪都有,人們分不清批評的層次。

我早已經忘記中國的存在了

張贊波:以往你跟中國獨立紀錄片圈子也多有交集,比如說在《童話》時期,有不少現在知名的獨立導演都受聘參與了你的片子的製作,比如說王兵、杜海濱、黃文海等人,這次的《Human Flow》你也邀請了黃文海以及我參與拍攝。 據我所知,你也曾慷慨支持過不少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請問你怎麼看待中國獨立紀錄片的整體樣貌以及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這個群體?
艾未未:最早王兵來找我,他的《鐵西區》沒錢了,我給了他一些錢買帶子。拍攝《童話》的時候大概有二十多人,當時拍紀錄片的人大多參與了。之後的《老媽蹄花》、《一個孤僻的人》等片,幾乎都是王分剪的。這批人在中國還是非常不同的,紀錄片沒有市場,他們是一些理想型的,比較有腦子吧!不然沒法梳理事件,選擇和剪輯,從風格或是意義上需要一定的思考。
中國不存在公開的市場,有些東西沒有受到檢驗,有機器,開機了,然後剪完,你就是一個拍紀錄片的了。紀錄片好不好由拍的事件來決定,《老媽蹄花》是因為衝突本身決定片子的特徵。技巧相對談不上。這個技巧跟勇氣,在場的深入程度相關,有點像貼身肉搏,要刀刀見血。當然也可以是一個人在沒有燈光的屋子裡哭泣或訴說,內心的表達,可以是個人的自言自語,比如你拍的《有一種靜叫莊嚴》。它的形式太自由了,現實本身有血有肉,是生動的,故事的人物和語言有強大的力量。中國非常適合拍紀錄片,小製作,個人能完成,有情有境,再有一些風格,這就很完善了。
但是整個紀錄片的生態不健康,大多拍完了就放在那,要不就到國外參加一些影展,作為總體面貌還不是那麼強。古根海姆在一個很好的平台上展示它們,屬於比較大的規模。
張贊波:雖然我不會像某些狹隘的異議人士一樣,將你去關注難民題材和關注中國題材對立起來,我認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面對整個世界發言,而不是非得限於某一區域或領域不可。 但實話說,作為一位依然還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紀錄電影人,從情感上,我對此也難免有點遺憾和傷感。當我看著雷洋案、於歡案、明經國案、瀘州太伏案⋯⋯,接連在這片土地上發生。時代波詭雲譎、風雨如晦之時,我會想起那曾經拍攝出《老媽蹄花》、《一個孤僻的人》、《平安樂清》等片的著名獨立攝影機卻缺席了。自從你去了德國後,再沒有人能像你那樣敏銳、熱情、勇敢而高效地去記錄我們社會中的這些深重瘡疤,借此一次次撕開公權力的醜陋臉皮⋯⋯。
無論從實際影響力還是紀錄電影史的角度看,你出國後所留下的巨大空白至今,甚至很多年後都無人能替代──剛剛上面提到的那些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包括我,顯然都不具備替代的能力。你怎麼看這點?你還有回中國拍攝紀錄片的可能嗎?
艾未未:我很熱愛紀錄片,紀錄片對我來說是一種肉搏,它能夠看出拍攝者,也就是觀察者主動地接近現實的距離感,從中表現出他的熱度和力量。每一部紀錄片都是通過作者和現實的距離感來完成的一個語言,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我們無論在談什麼都是在談時空:「時」就是片段時間中的一幀或是一秒,是一段時間的印痕;「空」就是我們談製作者對事件的距離感的控制,表現出個人審視的態度,它確定了每一個拍攝者非常不一樣,對同一個現實不可能有兩種一樣的態度,沒有兩個人會拍出同一張照片。
涉及到剛才問題的延伸,就是說我個人離開了那個時空,對我來說簡直是意淫,因為拍攝的動機不存在了。動機的存在是我體驗和情感的需要,促使我把機器的開機鍵按下去、把焦距對好,對現實展開凝視,這個凝視造成了片子的價值。如果這個不存在了,那它跟攝像頭拍的東西很像,它是沒有主觀意識的東西。
當然如果我規定了它是一個沒有主觀意識的東西,這不是不可以。比如說《北京2003》,是一個150個小時、用一個鏡頭完成的北京城市地圖。我還拍過《長安街》、《二環》、《三環》,都是這種類型的嘗試。它的語言完整,形態準確,情感表達一致,這些紀錄片我認為很好,但是沒人提過。
每一個人可能都有這種感受,儘管你老了,你還會想起「啊,我曾經和誰打過一架。」為什麼會記住曾經打過一架呢?因為那個事件用別的方式是沒法表達的,打架就是一個事件。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誰對誰錯?你很有可能記不清了,但是你一定會記住這件事情本身。對我來說,在中國拍電影就像曾經打過架,這是一個很具體的事情,它有情景、人物、狀態,有你的那種瘋狂,無奈或是無聊。影像能客觀地將其表述出來,別的形式還表述不出來,哪怕小說能表述出來,但是文字又跟電影不一樣,它沒那麼直接。
但是你說這個東西很好,我再去重做一遍,不可能,我一點沒那個興趣,這個東西不好重複。它如果有價值就是不可重複,它可重複它就沒價值了。我離開了那個地方,物是人非,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屬於事過境遷吧。
張贊波:也就是說你沒可能性再回到中國拍片了?因為你的那個打架的階段性已經結束了?
艾未未:對呀,我不在那裡,我對事情的認識也不一樣了。我沒有辦法了,我不想跟他們那樣糾結了,我以前糾結的時候,是因為我想跟他們講道理。
張贊波:後來你發現跟他們講不清道理?
艾未未:對,我為什麼不去跟一頭牛講道理,或者跟一條蛇去講道理,那也不是不可以,但變成了一個象徵,變成了一個儀式,那不是我的意圖。當時我拍下那些事件,就是想將它公佈出來,讓大家來評判它。現在,這些事情的主體我既沒有辦法見證,也沒法找到我的受體。
中國公眾不具有強烈的是非感,沒有是非感的民族是不存在的。它是既沒有倫理,也沒有美感、沒有美學的存在。我認為中國民族是不存在的,從精神意義上,它早已不是一個具有涵義的民族,儘管它的人數龐大,但這些人承載了一定的主流思想,長期被灌輸了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而失去了人的原始意義上的價值。
這個社會一次次地毀壞了人的基因的原始特徵,在這個情況下,我的片子的受體存不存在?我去拍那些東西給誰看呢?這就是我不想再去拍攝中國題材的原因。
張贊波:我明白了,但我對此還是覺得很遺憾,我估計也還有一些人會覺得遺憾。
艾未未:但是我的生命又沒結束,這無需遺憾。我投入到難民話題,更大的話題,在更適當的平台上討論人的尊嚴、特徵、族群、宗教,還有檢驗我們所謂的普世價值:它的真實立場和它的虛偽的面目。這些問題更大。
張贊波:我記得曾經在某個你的訪談裡看到,有中國學生問你拍紀錄片有何訣竅,你說:當然有,就是「開機、開機、再開機」,我對您的這個說法非常認同,也多次在我的片子的映後交流中引用過,你自己是怎麼理解這句話?
艾未未:我的理解是,任何一個類型的作者,紀錄片作者或是藝術家都離不開對現實的關注,這個現實即是外部現實,也是心理現實。長期的思考和執著的追求某種「真」的存在,是一個作品出現的原始動機,是承載它的原始動力,也是它能夠感染人的基本的可能。在求真的基礎上,我們相信人類有共同的原則,我們是用同樣的算數的方式,對味覺、色覺的評判是一致的。求真是來自於作者的不屈不撓的需求,這個需求不存在,就不存在任何作品。有這個需求的存在,加上相應的技術手段,作品才會產生。
紀錄片作品來自於作者的認知水準,經過剪輯處理,用什麼、沒用什麼、怎麼用的、這個語言是怎麼出來的,這來自於人的習慣、美感判斷,還有性格。有些人反叛,有些人平和,會導致風格。
在中國,開機本身有巨大的危險性,這不是一個法律能支持個人表達的社會,開機在很多情形下已經是犯罪行為了。我說過「你如果希望瞭解你的祖國,你已經走上了犯罪的道路。」這句話不過分,但凡還有願望去改善那個國家的人都已經在監獄裡了。我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樂觀,我當時還沒有被囚禁。現在我的兩個律師都已經進去了,都已經判了刑。
張贊波:對,你的這句話在年輕人中間傳播得比較廣泛。對正在做紀錄片或者決意以後要做紀錄片的年輕人來說,「開機、開機、再開機」也很重要。
艾未未:對,開機,不間斷地開機,保持有電狀態。要認識到只有開機了,你對世界的觀察才真正開始了。其他類型的觀察並不是主動觀察,只有開機後的觀察才屬於主動觀察。
張贊波:如果你可以在中國舉辦一個關於難民題材的藝術展覽,你希望是什麼?
艾未未:我早已經忘記中國的存在了,真的是這樣的,客觀來說。我覺得在世界上,一個人運用自己的感情、知識和能力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不斷地將自己限定為某國人,從而接受某種特殊的原則和立場,這是有辱人生的。我父親那代人深受其辱,我不希望我的兒子也是這樣。
 
報導者/2017/10/18

張贊波專訪艾未未系列之一/艾未未談創作:我是披著藝術外衣的狼,混在羊群中很久了

艾未未談創作:我是披著藝術外衣的狼,混在羊群中很久了

 張贊波(中國紀錄片導演) 圖 張贊波、艾未未工作室提供

 

是中國藝術家也是導演身份的艾未未,今年8月底帶著他執導的最新紀錄片《人流》(Human Flow)前往威尼斯影展。參與此片拍攝工作的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藉著此次影展機會,與艾未未進行了3次,總長近4小時的深度訪談。話題從探討難民議題的紀錄片展開,並延伸至對創作的想法,以及今年剛過世的劉曉波。

《報導者》與張贊波獨家合作,分三個主題刊登。

2016年3月初,我在希臘的萊斯沃斯島(Lesvos)再次見到了艾未未。此時距離他從中國「有關部門」手裡拿到被扣押了四年的護照,離開中國去往柏林工作室已經8個月。他59歲,離「花甲之年」只差一年。
在中國,「花甲之年」又叫「耳順之年」。最近,他的右耳開始變得聽力驟降,但他卻絲毫沒有變得「溫順」的趨勢。他依然是一個帶著憤怒氣質的「胖老頭」,仍然留著標誌性的大鬍子,不過更顯淩亂而灰白。頭髮也亂蓬蓬的,鬢角肆意而捲曲,初一看像個流浪漢。他的皮膚略黝黑粗糙,神情疲倦,眼裡有隱隱的血絲,看得出他在他的新紀錄片《Human Flow》上投入的心血不少。
作為中東難民遷徙路線上重要的橋頭堡,萊斯沃斯島是影片的重要拍攝場地之一。這裡是旅遊勝地,他來這和家人度假,偶然親眼見證了難民船的登陸,而由此決定開始拍攝。和我見面時,他已經帶著攝製組在這裡駐留了一段時間。我從北京飛來,也是受邀作為攝影師參與紀錄片的拍攝。
簡短的寒暄後,艾未未拋開助手,帶我步行前往海灘。天氣晴朗,天空湛藍,地中海的陽光猛烈,照耀著深綠色的海面,浪花有節奏地拍打著曲折的海岸。一切看起來很平靜,像是某幅漂亮的風景畫。我緊緊跟在他身後,他穿著在北京時常穿的那款老北京布鞋,沙灘上,留下一串深而寬大的腳印。旁邊散落著各種雜物,有塞滿泥沙的運動鞋,破爛的舊衣物,還有乾癟破損的救生圈和醒目的橙色救生衣。艾未未低頭看著,偶爾伸腳扒拉那些掩埋在泥沙中的物件。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神情凝重地指了指海的遠方:「難民們就是從那邊坐著橡皮艇漂過來的,多的時候,在這裡堆積的救生衣就像一座山,非常驚人。」
「你知道有多少人淹死在這個海灣裡了嗎?」他轉過頭來問我。我很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那種凝重,我有點尷尬地搖了搖頭。在我的祖國,很少有媒體報導這些,我對這波正在發生的「二戰以來最嚴重的難民潮」知之甚少。
「4,000人。」他很快說,語調低沉,缺乏我的回應聽起來更像他在自問自答。
我覺得無比的震驚,想起不久前在網上看到的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一名叫阿蘭.庫爾迪(Alan Kurdi)的3歲敘利亞兒童臉孔朝下地倒斃在海灘上。不久後,我眼前這位大胖子,固執地模仿著庫爾迪的死亡姿勢,臉孔朝下地撲倒在同一片沙灘上。在我眼裡,這是世界上最悲傷而有力的「模擬」:對死亡的模擬,對苦難的模擬,拉近了生者和死者的距離。在艾未未倒地的那刻,在庫爾迪的身體裡,在他的身體裡,死去的是我們自己,是全人類。
當他此刻說出「4,000人」的時候,我們又接連死了4,000次。在西方文明的愛琴海源頭,在風平浪靜的漂亮風景畫裡,正埋藏著一個波濤洶湧的人間地獄。這樣一種震驚和沉痛,那些從艾未未的模擬行為中感覺到被冒犯了的資產階級文明人士,一定不會理解。有道德潔癖的他們以為掉轉頭去,就能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以為捂住耳朵,大海就會風平浪靜。
臨近耳順之年的胖老頭卻做不到。他想要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和聆聽世界,去記錄和呈現這些被忽略、被遮蔽的真相。像他以往在中國常做的那樣,他並不在乎因此會冒犯誰:專制強權抑或「文明人士」,或者一些曾經推杯碰盞卻一夜之間反目成仇的人,並不在乎由此帶來的中傷甚至危險。
 
張贊波(左)採訪艾未未。(圖片/張贊波提供)
 
第二天,艾未未帶著我離開萊斯沃斯島,輾轉幾次航班和巴士,去往希臘北部和馬其頓邊界的伊多梅尼(Idomeni)難民營。這是歐洲境內自發形成的最大的露天難民營,因為馬其頓關閉了邊界,滯留在這裡的難民最多時有一萬三、四千人,大多為攜帶兒童的家庭。
車剛駛近邊界,透過車窗,我們看到路上到處都是拖家帶口、面容疲倦的難民們,他們風塵僕僕一路向前,用腳步丈量著異鄉的大地。這一幕像極了聖經裡描述的〈出埃及記〉。白雪皚皚的希臘聖山、綠草如茵的田野和鬱鬱蔥蔥的橄欖樹林,和眼前這些流離失所的異鄉人,以及散落在道路邊的各色帳篷、點燃的篝火與飄散的濃煙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就像那幅愛琴海風景畫和人間地獄之間的反差一樣。
因為下雨,道路泥濘,艾未未換下了布鞋,穿上了助手剛從沿途小鎮買來的雨靴,那是在此經商的福建商人出售的中國貨。在遍地泥濘積水的難民營裡,他健步疾行,不斷和遇到的各色難民打著招呼,彼此像多年的朋友。他多次來過這裡,很多人認識這個熱情友善的大鬍子中國老頭。有年輕小夥子激動地攔住他,一把抱起了他,全然不顧雨水打濕了彼此身上,雨靴上的泥漿蹭到了衣物上。
我在萊斯沃斯島見到他臉上的那種凝重神情不見了,代之以他本色的爽朗笑容和搞怪動作。他時不時停下腳步,逗樂一些圍攏過來的難民孩子,甚至走進帳篷和裡面的人家席地而坐,喝著茶,拉著家常,聽他們講述逃難路上的故事⋯⋯,他也和一位年輕難民開玩笑,用自己的中國護照交換對方的敘利亞護照;他還在路邊剃頭攤販那裡剃了一個頭,修了鬍子——後來,這些場景片段被他用進了紀錄片中,引起了某些觀影人士的不滿,說他「自戀」,像一個「演員」⋯⋯,可在當時,這一切看起來非常的尋常,他就像一個漂泊已久的流浪漢,重新回到了朋友和家人中間。
我想起他還沒離開北京的時候,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很快就要60歲了,幹到60歲就退休,不再做作品,以後多陪陪孩子。」現在,將孩子丟在家裡,自己滿腳泥濘在難民營裡穿梭的他,離60歲只差一年。我想,要眼前這個一直不太乖巧和安分的人停下他的腳步,和要他堵上他的耳朵和閉上他的嘴一樣的難。
1年後,2017年9月,他和攝製組輾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拍攝的紀錄片《Human Flow》終於面世,在第74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進行了世界首映。影片就是從萊斯沃斯島開始,第一個鏡頭就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愛琴海,最後一個鏡頭仍然回到萊斯沃斯島,以平靜而暗含憂傷的航拍視角,打量著岸邊堆積如山的救生衣——那座他向我描述過的特別的「山」,後來被他輾轉「搬」回了柏林工作室,其中14,000件救生衣被他用來包紮在柏林音樂廳的大柱子上,成為一座「難民紀念碑」。
電影的一頭一尾之間,是一個讓人不能釋懷的難民世界。當片尾字幕推出,全場觀眾起立,向嘉賓席上的導演獻上了持續5分鐘的熱烈鼓掌。
就在首映式的前幾天,他度過了60歲生日。在他生日當天,柏林的一家報紙《日報》(Die tageszeitung)專門刊發報導他的文章,配上他的大幅照片和「祝你生日快樂」的中文祝福語。而在首映式的次日,德國的另一家媒體《明鏡週刊》(Der Spiegel),用誇張的標題《婊子、傻逼和假酒販子》以及兩個整版的篇幅,報導了他和另一位流亡柏林的中國異議人士廖亦武之間圍繞劉曉波病逝而起的一場「罵戰」。這場「罵戰」一度在中文twitter圈裡硝煙四起,卷起了不小的波瀾。看起來,愛恨分明的他似乎永遠都處在這樣的兩極:要麼愛,要麼恨;要麼被喜歡,要麼被厭惡。
在威尼斯電影節期間,我藉著參加電影節的機會,圍繞著《Human Flow》這部電影的製作,以及一些衍生的話題,對導演艾未未(而不是藝術家艾未未,儘管他並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進行了3次、總時長近4小時的訪談。這也是一個正在拍攝中國現實的紀錄片作者,和另一個曾經拍過中國現實而自稱「不想再拍了」的紀錄片作者,之間的對話。
 
  • 訪談人:張贊波(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
  • 受訪人:艾未未(中國藝術家、紀錄片《Human Flow》導演)
  • 訪談地點:威尼斯、柏林
  • 訪談時間:2017年8月28日、9月6日、9月9日
 
張贊波:來威尼斯感覺如何?我記得您不久前還帶著家人來威尼斯旅遊,在instagram上發過照片,那時候有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帶著自己的電影作品,來參加威尼斯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
艾未未:威尼斯我來過不少次,第一次是1999年的威尼斯藝術雙年展,那是我第一次參展威尼斯雙年展。之後我參加過建築展。
我第一次接觸難民問題也是和威尼斯有關,當時我還沒有拿到我的護照,被軟禁在中國,我派了工作室的兩個工作人員,去了伊拉克一個叫Shariya的難民營。當時我參與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的伊拉克館策展,我選擇了一些難民的畫參展,畫都來自這個難民營。
這是第一次我具體地跟難民打交道,那是在我出國之前。這個時間點很重要,因為並不是像有些媒體說的,我是在出國以後,才突然對難民問題產生興趣。實際上,我是在出國之前,仍然在被軟禁中,我的工作團隊就已經去了伊拉克的難民營。難民由什麼人構成,每個人的經歷是什麼樣的,我為此做了問卷,給每個人拍了一分鐘的視頻。這是我第一次實在地做一個關於難民的調查專案,這部分的錄影在《Human Flow》裡用了五段,就是在電影剛進入伊拉克部分的時候, 類似肖像照的東西,是一個引子。
我的問卷裡還有問:「你將來想去哪兒?」有難民回答:「去德國」。我當時奇怪,為什麼他們選擇德國呢?當時沒放心上。我出國以後,在柏林聽到艾老同學的媽媽,一個醫生,說她在做志願者,幫助難民看病。我問:「這些難民在柏林嗎?」她說:「是,一些已經來到這兒了。」我說:「那我可以跟著一起去看一下嗎?」她說:「可以。」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難民,我看到一片來自中東的人,他們的打扮跟柏林人不一樣,正在政府規定的區域裡接受登記和體檢。這個時候,難民湧入歐洲的資訊鋪天蓋地,近百萬的難民湧到了德國。這些難民是通過一個叫萊斯沃斯的希臘島嶼登陸的。
接近2015年年底,我準備在希臘做個展覽,我告訴王分和艾老,說我們可以一起去那兒度假,那是一個旅遊勝地,是希臘神話的發源地,美麗的地中海中的一個小島,他們願意跟我一起去。我們的車在島邊行駛,偶然地見到一條承載難民的船向我們漂過來,我們跳下車,開始用自己的手機拍攝。那樣的場面是讓人難忘的,它不像現實的場景,好像一切是安排好的,為了讓我們在此這樣面對面相遇。我想瞭解這些人為什麼會離開自己的家,冒著生命危險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無論是語言或是宗教,生活習慣,一切都是陌生的。
歐洲政府對他們的態度,是非常勉強的,沒有任何援助,但也沒完全制止他們。這件事比我想像的要嚴重,同時挑戰了我的認知範圍,我對歷史,對西方的政治、人權,與它所奉行的價值觀出現了偏差,我決定拍這部電影,做了一個小規模的預算,它是現在預算的三分之一。我沒有預想到這件事情的規模比我想像中要大的多,也沒有想電影做完了怎麼辦,從來沒想會跟電影節和將來的推廣有什麼關係。
我以前做片子是為了記錄,然後通過網上傳播,增加人們對一個事件的認識,更重要是提高我個人對整個事件的起因、歷史和現狀的認識,對未來可能發生的事的認識。電影節是一個意外,可以說是個驚喜,它給了我機會將我們付出的努力一一個巨大團隊的努力放在一個高端的平台上,使更多人有可能瞭解我所經歷的一些事情。
在拍攝的過程中投入很大、新的製片商加入,致使這個片子進入了另一個環節,就是電影節和之後的發行和推廣。電影是一部機器,人類有史以來關於視覺表達最強大的機器,因為它具有娛樂性。娛樂性是美國視覺產品的精髓,所謂「娛樂至死」,真正按照人的性情來講述故事,無論是傳說、幻想、還是寓言,無論是現實的再現,還是歷史的回顧,電影具有不可想像的魅力。我看電影仍然會流淚,哪怕是很傻的片子,也會為某個情節傷感。我很脆弱,容易被一些簡單的東西所蠱惑。
張贊波:你剛才提到了電影的「娛樂性」,而你這部電影是難民題材,它一定程度展現了難民所遭遇到的苦難,那你不覺得這種「娛樂性」和內容上的「苦難性」之間有矛盾嗎?
艾未未:沒有矛盾。我覺得這個娛樂性的定義是非常好的,只有將它定義成一個最廣泛的情形的時候,它才能獲得最大的自由度。
娛樂並不只是歡愉,而是人的情感在不同層面的釋放,實際上電影中也有驚悚,也有悲傷,但這也可以是娛樂片,這種情況很普遍,因為電影這個系統人們太喜歡了。
在互聯網出現前,通過電影去復述一段歷史,講述一個故事,表達一種情感,完成一個幻想或夢想,是人們巨大的精神需求。我們可以借助電影知道他人的生活經驗是什麼,一棵樹孤零零地站立著,和一棵樹在一片樹林當中,它們的氣質是不一樣的。人不是一棵立於平原上的孤獨的樹,而是樹林中的一棵,這是電影經驗給我帶來的想像。
電影這架機器遠比其他機器要複雜。拿當代藝術來比的話,藝術像是一個試管嬰兒,藝術市場可被接受的程度,很大程度是排斥性的,排斥普遍存在的美感,對抗性生長,使得它變得小眾,而且越走越窄。如果說我在藝術領域有什麼特徵的話,是試圖打破這種程式與壁壘,打破現有的框架,拓展認知空間。而最大的拓展就是關於人的權利和自由意識,通常人們會說這是政治和哲學的範疇,但我就是要將政治和哲學融入藝術之中。我是披著藝術外衣的狼,混在羊群中很久了。
我們的電影不是一個常規的電影,和很多欣賞習慣不同,但許多人會欣賞,經常上網的人肯定能欣賞。我們的製作公司是Partisipend,它是關注社會政治的娛樂公司,推出的片子有戈爾的《不可忽視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還有《第四公民》(Citizenfour)。我的電影符合他們的理念,他們不僅做電影,同時開展放映之後的社會活動,將事件的影響深入現實中。如果沒有這樣的專業人員和組織結構,電影只是電影院銀幕上的一次光線變幻,我們的電影會走得更深,不只是參加電影節。
接下來我將去洛杉磯、三藩市,紐約和華盛頓等多個城市,參加影片在美國的公映,在巨大的電影傳送帶上,將難民問題提到社會關注點上,讓它傳播得更廣。這也許能彌補我做電影的一個遺憾,做完這個紀錄片,我心裡很不舒服,因為我們幫不了難民什麼,如果能提高人們對另一個受苦的群體處境的理解,也算是幫助了他們。我理解他們需求的不只是物質,更尋求對人的價值的理解。
張贊波:你不擔心過分地強調電影的娛樂性,會給那些質疑你拍這部片子是在「消費苦難」的人以口實?
艾未未:你談的這東西,要是去辯解就會落入圈套。
「消費苦難」是一個粗俗的說法,沒有娛樂性,文明是不會發生的。你坐在一個能晃動的椅子上,墊了一個軟墊,電腦放在一個沒有螢幕反光的角度,你用手機對我拍攝需要有合適的光線,生活就是這樣是存在於娛樂和享受中的,人的感性選擇引領了文明。人和動物的不同在於人在尋求娛樂性的存在。

「批評」像一面鏡子,折射提出批評的社會

張贊波:你看似在一種偶然的狀況下,開始拍攝這部難民紀錄片,為什麼難民問題吸引你,讓你做出這個決定?你希望這部電影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艾未未:我從小的生活經驗類同於一個政治難民。我出生那一年,我父親就成為了右派,是文學界最突出的右派,一個反黨、反社會主義和反人民的黑五類,一個與社會對立的角色。生長在一個被排斥和流放的生活環境中,我的早年經歷和難民的經歷有相同之處。之後我在美國的所謂自費留學,也是處在一個語言、經濟各方面都很困難的境況,文化衝擊和認同感更是異常的生存狀態,這跟來到歐洲的難民的生活狀態具有相似性。
我天生對那些被迫害、被忽視、被壓制,有微弱的生存權利和可能性的人具有同情。這部電影,我做它是為了充實個人對於另一些人的經驗的好奇。
在21世紀,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居然還有這麼大規模的災難發生,而不同的人們對此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西方所謂的文明世界和民主政府,應該承擔的責任如何體現?今天的社會輿論、媒體以及個人,應該如何面對?這些疑問,是我做這部電影的理由。
 
《Human Flow》劇照。(圖片/艾未未工作室提供)
  
張贊波:去關注難民、創作這樣一部難民題材紀錄片以及其他難民題材的藝術作品,在全世界民族主義情緒高漲和右翼思潮氾濫的當下,可以預見它並不是一件輕鬆而討好的事情。比如我注意到西方的一些媒體,批評了你那張模擬敘利亞溺水兒童倒斃海灘的照片。 而在中國,這種類似的批評之聲也從來沒有停止過,一方面來自官方或和官方意識形態相近的人群:喉舌、五毛或者小粉紅,批判你去了西方還是照樣嘩眾取寵;另一方面,中國民間存在相當規模的「反穆」人士,他們鄙夷地稱呼穆斯林為「綠綠」甚至「穆畜」,覺得難民的處境是「活該」。 明星姚晨只是因為擔當了聯合國難民署的形象大使,就持續遭到很多不堪入耳的羞辱、謾罵和詛咒。我僅僅只是在微博上發了我在難民營和難民小孩的合影,也曾遭到他們惡毒的圍攻。在這些反穆人士中,有你之前的粉絲,以前他們支持你對極權的抗爭,現在他們都覺得您不該去為這樣一個「活該」的群體說話。 首映結束之後,有些人也在媒體上批評你「政治投機」,你怎麼看待這些批評和現象?
艾未未:我們做事情不是為了別人怎麼評價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這個根本就不應該在乎。在中國,輿論是被主導的,所以這個問題就更不用提了,談它沒有什麼意義。西方的媒體比較平衡,讚美和批評都有,不是鐵板一塊,義大利和德國不一樣,德國跟法國不一樣,法國跟美國不一樣,觀念和立場都不一樣。對電影的評價,英國和美國普遍評價都極高,無論左派還是右派,都給五顆星,從未有過的現象。這些算主流媒體嗎?當然算。
在德國的爭議很大,一些小報紙批評的比較多。我不懂德文,安排助手把所有德國媒體對影片的批評都整理出來,我將在德國做路演的幾天時間內去許多城市,這樣便於針對他們的批評來回應。
有批評是好事,批評是社會健康的標誌,同時說明一個作品具有涵義,沒有遭到批評的作品是沒有涵義的,都說好,那叫什麼事兒(註)。作為作者,你自己的眼光來看待世界,怎麼可能和所有人看到的一樣?不可能。所以,對於批評我們是期待的。
但批評也分層次,具體的說,有涉及我個人的性格,有針對電影創作,還有一些涉及到事件本身的政治含義,三個不同的層面。但有些批評是混淆的,比如說,有來自奧地利媒體的批評,題目就是《艾未未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這是情緒化的批評,是批評我個人?還是批評電影的製作?批評難民事件和主題?批評是可以剖析的,批評說明了批評者是什麼樣的人,像一面鏡子,折射了提出批評的社會是怎樣的社會。通過這些批評,我們才看到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歷史背景對待難民主題的態度。這恰恰是我的片子所需要的。
在美國Telluride電影節,電影開始前全場起立鼓掌。放映完了,我很吃驚,人們全默默無聲地離場了,我覺得:喲,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因為美國缺少難民的語境,辭彙不夠,不知道怎麼談這個事?後來,他們紛紛道賀,我去廁所時,一個老人在那裡抹淚,說,看完後他說不出話來,心情沉重。
做電影要考慮到參加電影節,它有一個現成的系統,這個系統強大,組織能力也強。我在威尼斯電影節兩天中做了80多個採訪,專業問題準備很充分,20分鐘時間,每個人都寫出很好的文章。這在藝術圈是沒有的,為什麼呢?電影投入太大了,電影是公眾的藝術,它需要這樣的投入,電影後期的投入比前期投入多。電影節是現有資源,不用白不用,平台很大,引起的關注度大。儘管我們拍電影的時候,根本沒想過電影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說到對難民的謾罵,今天我在Instagram上發了一個人對我的謾罵,說「你和你兒子家人都去死」這個那個的。這很情緒化。
所謂難民,無非是受難的人,每一個人都可能是難民。你罵難民沒有意義,這只是一個身份,討論這個問題意義不大,你沒辦法直接和那些罵穆斯林的人爭論,不在同一個知識層面的爭論,意義不大。至於小粉紅就更不用提了,提他們是將自己降低到一個沒有知性的層面了。
電影是什麼呢?電影是電影人的世界觀,它既沒有義務、也不一定有能力去說服另一個人。它只是電影人的一種立場,或是一種可能,那種批評對他沒有意義,我只能說沒有意義。
張贊波:媒體報導整個電影啟用了20個攝製組,你是如何組建這20個攝製組的?你組建攝製組或者選擇攝影師的標準是什麼?作為導演,你如何和這些攝製組協同工作?具體的工作方式是怎樣的?
艾未未:這是一個覆蓋面很大,涉及的歷史層面、現實層面都極為艱巨和複雜的主題,要在盡短的時間弄完。在做電影的同時,我在做幾個我的大型展覽,這些展覽並不能夠因為電影而放棄,所以我必須有效地進行製作。
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這麼多製作者參與,而是因為這些事件在世界範圍內同時發生。比如說,在伊多梅尼發生的時候,在萊斯沃斯也發生,在阿富汗、伊拉克,包括柏林和巴黎、義大利都在同時發生,為了不錯過時機,必須同時進行。
有幸的是,我極早改正了最初希望追求畫面品質,而建構的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組,使我們有可能進入到小分隊、小團隊來進行拍攝。我跟每一個團隊有清楚的要求,對我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都有一個清楚的要求,因為團隊成員的拍攝經驗不同,多數都有拍攝經驗,少數幾位第一次拿起相機。今天的設備已經不需要什麼特殊的技術上的經驗,只需要按照我的要求拍,拍什麼、不拍什麼,進入的深度和我們要求的畫面特質、鏡頭的長度,然後才是故事的連續性和一些必要的細節、人物跟蹤,和為了將來讓故事可以視覺化的一些必要的電影語言控制。我做過建築,在製作方面的經驗比較豐富,方方面面都能夠預想到。
每個人的拍攝方式非常不一樣,有些是戰地記者,他們更習慣新聞式的拍攝;有些是拍過很多片子的導演,像你的敘事是另外一種形態。我們有效地利用了素材,比如你在伊多梅尼的拍攝,是能夠形成主體性的,在整個的敘事中,它能將難民在一個特定的時期的狀態完整地表現出來,它需要一個內在的結構。
紀錄片拍攝要求拍攝者對真實的追求,需要勇敢的精神和咬住真實的能力,這來自對拍攝對象的認同感,使自己成為拍攝對象的一部分,內心對自己拍攝的東西有所感受。
拍攝者的情感投入,會使影片有不俗的表現,即使在艱難的地方拍攝,也可以看出我們的拍攝還是很自如的。有一些內容是我們必拍的,一些地區我個人必須去。另一些來自中國的團隊,具有拍攝經驗的,像你和黃文海,但是因為語言的局限,你們和現實處在一種直觀的觀察者角度,這種拍攝具有很強的紀錄片性,那就是純觀察性。多種層面的拍攝,使得紀錄片在視覺和意義上具有一定的豐富性。
張贊波:因為拍攝的方式,決定了這個片子的素材量一定是非常龐大,總共有多少小時?
艾未未:900多個小時。
張贊波:這麼大的素材量難免視野多樣、風格混雜。所以剪輯的工作就顯得尤為重要。能介紹一下你的後期剪輯團隊嗎?你是如何找到他們的?剪輯階段的工作方式是怎樣的?
艾未未:這個片子做得很辛苦,從我決定開始拍,然後組團,做預算——當時的預算是後來預算的三分之一,而在當時我就覺得很高了,當時是我自己的錢。我們開始做了之後很幸運,很快有一個我的朋友說他願意投資,很快預算就超支了,因為涉及的面太大了,很多是同時進行。不能說沒錢了不拍,有錢再拍,一個事件過去了,不可能再回來了。拍這樣的片子,多點進行才能形成一個面,花銷比較大,每個地方協調很費勁。
同時,我就需要找剪輯,如果等全拍完了再找剪輯,時間就不夠了。我對電影圈不熟悉,但很快就有Patisipend的資本進入,他們對電影製作熟悉,推薦了Niels Pagh Andersen,說是紀錄片行業裡最好的剪輯師。我之前看過他剪輯的紀錄片《The Act of Killing》,很喜歡,它入圍了當年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Niels在我們這部片子裡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他不光是一個技術手段很強的技術人員,而且是一個具有思考和美學能力的剪輯師,同時是一個浪漫的理想主義者。在整個剪輯階段,他是總控,下面有6個高級剪輯師和6個初級剪輯師。初剪熟悉所有素材,整理出能用的部分,高級剪輯師進行精選,通過地區或事件來重新組織,進入單元性的片段剪輯。最後由Niels和我重新架構整個結構,並決定取捨,從而獲得新的結構。
我投入了近200個小時和Niels一塊討論和工作,坐在那一幀一幀地看素材和看初剪。我們在一起時既談大的理念,談時事和政治,也談論電影的風格和特徵。900多小時的素材包含600多個訪談,還有人物的、事件的,什麼都有,涵蓋面很大,可以朝任何方向發展。
所以我們首先談論「不希望成為什麼樣的片子」,我們不希望做成那種像新聞報導似的紀錄片。另外,過於暴力、血腥、煽情,或時事感太強的類型我們全部都排除掉了,我們不想它和現實過於緊密,希望從節奏上和結構上顯得和現實疏離一點。
整個後期做得比較順利,除了完成剪輯之外,還完成了音樂製作、文字處理以及校色、調光、調音部分,這些在電影裡都缺一不可,都是一幀一幀做出來的。我有幸參與了整個過程,並對這過程充滿了興趣。
張贊波:《Human Flow》只有140分鐘,但你有900多個小時的素材量。那麼,還會從剩下的素材中剪輯出其他新的片子嗎?有考慮過怎麼來利用這些剩下的素材?
艾未未:是的,一部電影的時間是有限的。在900多個小時的素材當中,大量的素材沒有完整地使用。但剩下的還是有用的,我們仍然在做著後續的清理和剪輯,有可能做出一些片段,不一定是完整的電影形式,可能用在我的藝術展覽中。當然,也會有新的電影形式由此出現,比如說,王分正在剪輯一個風格特徵不同於《Human Flow》的新片,聚焦於講述微觀層面的個體故事,藉此來帶出群體的命運、時代背景以及歷史問題。我也會將其中的一些訪談整理成文字,出版成書。
我們的初衷是讓難民的狀態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而並不僅僅只是為了做一部電影。我們也會利用網路傳播。實際上我個人拍的Instagram上的難民題材照片,已經在很多個藝術展上用過了。
這部電影只是一個開始,它帶來的對難民問題的關注度和影響力會持續發酵。
今天的難民問題比我們剛開始拍攝時更嚴重了,問題不但沒有得到解決,而且很多從一個泥坑跳入到了另一個泥坑,很可能終生都不能抜脫出來。難民們並沒有獲得想像中的安全,和人生價值的實現。即使在自由國家,也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張贊波:在影片中有不少你的身影的出現,給人的感覺你是作為藝術家艾未未的身份出現的,導致影片不再像一部常規的、傳統的、客觀的電影。影片首映後出現的一些批評也多聚焦於此。尤其影片中一些戲謔或者調侃的部分,比如說你和難民「交換護照」的場景,有不少人很不喜歡這種方式, 你為什麼會使用這樣的手法?當初預想到它會引起爭議和批評嗎?
艾未未:有關作品的形態,作者有權利做任何決定。我可以拍一個關於難民的片子,裡面根本就沒有難民出現,由我坐在那裡談,也一樣是一部有關難民的片子。要求一個作者如何剪輯和架構一個片子,是一個過分的要求。一個電影製作者有權利決定怎麼做,電影是有各種各樣的類型。我不認為作者在片子裡出現會影響觀念的陳述,或者片子的節奏。作者會權衡:這個裡邊應不應該有我?有到什麼程度?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
談話必須具體,它出現在某個地方,是什麼含義。它每一次出現都有特定的象徵含義,但我沒必要去跟人解釋,有人看不懂那就是看不懂,無論是護照的問題、挑柿子的問題,還是理髮、烤羊肉串問題,都有具體的含義,是有機的部分,講破很沒趣,看不懂就拉倒唄!就像你問一個畫家,你這一筆有必要嗎?這一筆為什麼是紅色的?明明是個傷感的事情⋯⋯,這是吹毛求疵,我們要排除這類問題。
在結構上,電影是以一個個人的視角介入,不是國家地理雜誌,也不是一個歷史或是政治教授的課本。我跳入了一條船,看到難民在海邊上岸,拿起手機開始拍⋯⋯,是這樣介入的。
那麼,建立我和這個影片的關係,基本上是由剪輯在做。Niels是非常好的剪輯師,他認為建立這個關係是非常必要的。理由是很多看你的電影的人,是瞭解你的社會活動相關的年輕人。這些人是希望看到你出現的。我的出現給很多人介入政治議題的一個重要的信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你做不了的太大的問題,你可以做,你今天就可以,用手機就可以拍攝現場。
基本上就是這樣,我有資源調動很多人,在資金或者各方面有保障來做這件事。《老媽蹄花》時是沒有這個資源的,但是我還是打開了我放在床頭的答錄機。用手機開始拍,是誰都可以做得到的事,這是個覺悟。
我的電影是談個人覺悟的問題,而不是站在一個道德高度來評判,我沒有權利來評判,說實在話,我到現在都不太瞭解這個事情。有些事關係到人類命運,需要所有人來解決,不是個人能解決的,我只是把這個問題用我的方式梳理了一下,所以在很多的片段中有我。
這有兩個作用,一是將人們不斷從重大的歷史現實中、從悲情當中,拉回到個人化、輕鬆甚至幽默的場景。另外,從結構上,這樣的手法有作用,就像風箏的那根線似的,風箏在飛,你知道它有一根線,有一個反向的力在拉著它,那麼這個力就是我們每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也是個人敘述的切入。它每個片段都有含義,這是剪輯做出的選擇,我只是提醒儘量少用。他將能去的去掉了。我覺得他現在用得很好。

我在創作上的根源,就是「去他媽祖國」

張贊波:移居歐洲一段時間了,你仍然有源源不絕的創作能量,你離開母土後,創作的根源從哪來?
艾未未:我的創作根源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去他媽祖國」,這話聽起來情緒化,實際是個體和權力間的理性關係。
從我出生那天,父親就是「國家的敵人」,一個被批判的對象,我生長在被歧視被排斥中。1981年,我去了美國,在那裡經歷了12年,和流亡一樣,美國不是我的國土。我1993年回到中國,中國表面上發生了變化,資本主義化,實際上它仍然是一個共產、封建、極權的社會,和我的價值觀格格不入。在美國我受到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影響,相當於身上的幾層殼,跟我藝術經歷混合,產生我個人的特徵。回中國兩手空空,我媽都覺得這孩子好像沒出過國,但我還是學到了別人沒學到的東西。追求自由的方式,個人的判斷力,在美學方面的磨練,現在來看對我很有意義。我在很多事情上不糾結的。
我的契機來自互聯網,2005年新浪給我開了那個博客後,我一發不可收。我每年接受幾百上千個採訪,出來之後,我進入了一些新的話題,幫助我認識我和世界的關係,沒有這個前提,我是無法瞭解世界的,因為不存在一個與生俱來的和世界的關係。你和國家的關係,和人群的關係,和語言的關係,都要通過你個人創造出來。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就是這樣的。
大多數人直接接受了外部世界給予的某種身份,對於我來說,我是沒有身份的,我是沒有祖國的。我有朋友,我有共事的,這些人幾十年來在一起。當然我有很多敵人。我一路在不斷創造敵人,如果沒有敵人,我怕是找不到存在感。
張贊波:你在創作上有焦慮嗎?
艾未未:創作上的焦慮每時每刻都存在,我懷疑自己所做的所有事,用審視的眼神看別人的時候,也會用同樣批判的眼光看自己。你對很多事情的不滿,變得挑剔,苛刻,變得不近人情,或者變得孤獨。
張贊波:會不會有時顯得攻擊性太強?
艾未未:對,攻擊性強或者不留面子。但所有這些,都是對事不對人。事物有它存在的原則,或理性,維護原則和理性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條件。毀了這個條件,不堅持原則和理性,那就不存在認識世界的基礎了。
張贊波:是的,我記得你多次說過的一句話:中國人只講恩怨,只講人情而不講是非。這句話對我的影響也比較深。
艾未未:中國人是實用主義的,他們認為世界是不能改變的。往往只講恩怨,講陰陽,而不講是非,這是他們的生存哲學。

 

 

報導者/2017/10/18

劉燕子:如果統一就是奴役──讀《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

如果統一就是奴役──讀《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

劉燕子

按:日本靜岡大學教授楊海英(1964-,蒙古名字「俄尼斯.朝格圖」),出身南蒙古(即內蒙),從小就聽著曾為騎兵的父親講述有關蒙古騎兵的故事。他的「司馬遼太郎賞」得獎作《沒有墓碑的草原》寫的就是南蒙古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屠殺的歷史。本書《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則是一部以近代蒙古騎兵為歷史線索,談的卻是蒙古和西藏人民的悲劇。

滿洲國成立後,南蒙成了日本「殖民地」,並且建立了日本海外殖民時期唯一的一所軍事學府「陸軍興安軍官學校」。這是因為日本人體認到蒙古人做為遊牧民族,對地形有著異常的記憶力、稟性尚武,擁有特殊的騎馬、馴馬方法。日本訓練蒙古青年成為騎兵將領的目的,一方面要激勵成吉思汗後裔的蒙古民族再度崛起,另一方面協助他們對付蘇聯紅軍。而南蒙古人願意跟日本人合作,則想借助日本的軍力,實現從中國獨立的願望——擁有自己的騎兵,等於民族自決的象徵。

1958年,蒙古騎兵受命出兵西藏「平叛」,毫無軍事經驗的藏人猶如待宰羔羊,被大量屠殺。後來在文革期間(1966-1976),南蒙古人遭到中共虐殺,此被他們自己視為殺害西藏人的「天罰」。造成這二個民族的創傷,在中國至今仍是不能談論的禁忌。

2015年春,日本友人井上先生在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礱江對岸的一座薩迦派寺院,無意中發現了護法神殿牆壁上懸掛的藏腰刀和獵槍,在家俗人自發地向寺院奉納佩刀,象徵著藏人千百年遵循的不殺生戒律。然而,一把日語稱為「反」(SORI,即弧度)的優美日本刀抓住了他的視線,古唐色的皮鞘,小柄上刻有十個五角星。玉鋼製作的刀身部分,鏽跡斑斑,沒人知道它從何而來,一線光,乾鹽一般撒在上面,令人聯想起大海滄桑後的盡頭。「莫非這就是楊教授書裡記載的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的日本刀?!」井上先生確認了甘孜康區正是當年解放軍從青海入藏的重要通道。

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蒙藏民族的時代悲劇

蒙古人類文化學者楊海英教授凝聚20多年的心血之作《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以歐亞大陸的蒙古史觀視野,通過加害者、受害者雙方口述歷史,田野調查以及爬梳浩瀚而詳實的中日歷史文獻構成。以日本、蒙古、西藏、中國為廣角鏡,以關鍵詞「蒙古騎兵」、「日本刀」為解讀密碼,圍繞蒙古和西藏的歷史悲劇,重新詮釋四維度近代百年歷史。

全書分作兩大板塊。第一大板塊「民族自決」:近現代蒙古與日本的錯綜複雜關係。蒙古民族為了擺脫殖民地宗主國中國的統治,進而實現民族復興與獨立,接受日本近代化思潮與軍事教育,1932年滿洲國建立後的2年成立的陸軍興安軍官學校,即為蒙古民族自決的象徵。

這是日本海外殖民時期唯一一所軍事學府,建校旨在激勵成吉思汗後裔的蒙古民族再度崛起,由於日本對蒙古政策的非一慣性,一開始雖然支持蒙古獨立,但出於滿洲國「五族協和」政治理想的現實需求,背叛初衷。1945年,《雅爾達協定》黑箱政治操作輕易否決了內外蒙古創建統一民族國家的夢想,使得內蒙古民族自治運動領袖不得不轉而在中國境內尋求民族高度自治。同年8月,興安軍官學校發動「抗日武裝起義」,而此「義舉」直到1999年還背負著「偽興安軍官學校」的烙印,「反動軍官」為洗刷這原罪的紅字,不得不進藏立功贖罪,洗刷歷史「汙點」。「喜馬拉雅巔峰,浮現劫火光影」,興安官校校歌似乎預言著蒙古雄騎與西藏的雙重悲劇命運。

第二大板塊:「中國的傭兵」占全書70%比重。在此「日本」並未直接登場,而是通過象徵符號的「騎兵」與「日本刀」,再示由蒙古負重的日本近現代史。

《蒙古騎兵在西藏揮舞日本刀》日文版書封

日文原書的副標題是「蒙古騎兵現代史」,繼承蒙古騎馬戰術的優良傳統、又吸收了日本近代軍事思想和訓練的蒙古武士(SAMURAI),在被中共逐步分化瓦解,並清除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內的民族主義精英之後,完全成為一支共產黨的「傭兵」部隊。國共內戰時期,參加過遼瀋戰役平津戰役,中共建政後3次參加國慶閱兵儀式。朝鮮戰爭時期,騎兵師團被調遣「支援前線」,緊接著做為傭兵被調遣到鎮壓青藏高原的武裝起義中。儘管烏蘭夫早在1955年就提出「對少數民族用兵為下策」,反對並抵抗毛澤東武力鎮壓西藏,但由於本民族於滿蒙時代的「對日協力」歷史問題可能遭致清算,在沉重的苦惱中派出兩個騎兵團「進藏平叛」。

那麼,中共為什麼要動用蒙古梟雄呢?本書借遠征兵朋斯克與尼瑪仁欽的訪談,道出中共的一石三鳥之計:

  1. 同為藏傳佛教信仰,同為畜牧民族,最悉高寒地帶的山川地形,藏人的生活習性與騎射術,借用蒙古人的力量合併西藏;
  2. 消滅蒙古民族武裝力量;
  3. 離間蒙藏,製造新的仇恨。並證言中共有意無意地宣傳「成吉思汗的騎兵來了」,對藏人用心理戰術,造成精神震懾與恐嚇。

中國歷代統治者都對如何抓住少數民族的長處與弱點,使其盅甕殘殺,如何以道統漢文化模式馴服與教化「茹毛飲血的蠻族」爛熟於心。一方面,恩威並施,文化同化,思想控制;另一方面,以夷制夷,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異心者必根除鏟盡,以漢化夷。只是,共產黨加上「階級和階級鬥爭」學說,提出民族問題的實質是階級問題,並藉由政權控制的輿論工具,不斷利用「消滅階級剝削和壓迫」的觀念,妖魔化並分化同一信仰的蒙藏關係。

根據其社會主義發展階段論,西藏被劃分為「比中世紀更黑暗的封建農奴制」,而「少數民族的優等生」內蒙古,則被列為相對進步的封建社會,將二者甄別,互為對立。既然「三大領主」為剝削階級,政治賤民,那麼在語言修辭上必須提前扼殺,並從肉體上加以消滅,以階級與意識形態的純正搭設儀式,讓同樣信奉藏傳佛教的蒙古人在殺害藏人時去咎化、麻木化——不但不是犯罪,相反是遵循「自然法則」或「歷史法則」的正義行為,為「歷史進步」掃除障礙。

「我們心中燃燒著對叛匪強烈憎恨的怒火,懷著對西藏農奴深厚的階級感情,牢記著首長們的重要指示,踏上了西去的列車。」「平叛部隊」的蒙古騎兵,在日本習志野留學的陸軍士官學校,以及滿洲國興安軍官學校的將領率領下,遠征青藏高原。而在經過日本一流近代軍事思想與實戰訓練、揮舞洋刀的職業軍騎面前,普通藏人牧民猶如待宰的羔羊。

「我們的戰鬥方法很簡單。中共空軍首先實施空襲,投下大量的炸彈,造成藏人混亂,步兵則趁機用機關槍向混亂的人群掃射。九死一生突破步兵包圍圈的藏人,迎接他們的是揮舞洋刀的蒙古騎兵。」朋斯克證言。

不久,藏人明白追兵非漢兵,蒙古騎兵遵循成吉思汗的不斬降兵的傳統,而漢人步兵視藏民為累贅,不貽後患。意識到這一區別,向蒙古騎兵投降的人越來越多。蒙古騎兵亦發現,所謂「叛亂」的子虛烏有——不過是藏民圍繞牧場和家畜,不滿急劇的社會主義改造,而中共上綱上線,意在樹敵,試圖建立「無藏人的世界屋脊」。

朋斯克和尼瑪仁欽都是藏語名字,朋斯克意為「集大成」, 尼瑪仁欽意為「太陽的禮物」,由此可見蒙藏在歷史文化底蘊的血脈相通。

以忠誠和服從為天職的蒙古騎兵,並非艾希曼(Adolf Eichmann)式的人性惡與體制惡的凝固體。曾為蒙古騎兵嚮導兼夥夫的藏人欽彥,親眼目睹白天驍勇善戰的蒙古雄騎夜晚唱誦的是蒙藏流傳的《卓瑪經》,即《救度佛母贊》經文。沐浴過日本式近代合理主義洗禮,又被灌輸過「宗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鴉片」的毛澤東思想的「挎洋刀」將校們,金戈鐵馬沉雄蒼涼之後,皚皚冰原,滿天星辰,蒼穹之上,唯有悠遠古老的松濤般長調神諭,能打碎遊子心靈堅硬的外殼,吹散裹挾的灰燼,安放他們血刃之痕的心靈。這些多層次立體感的文字間,恆有一束人性之光的定靜閃耀,橫亙荒野一如初潮之風。

那麼,藏人如何理解這一悲劇呢?

藏人傳說蒙古兵天理不容,遭到報應。曾為蒙古騎兵嚮導與夥夫的欽彥問作者:「聽說來到西藏的蒙古騎兵,在回去時乘坐的飛機發生事故墜毀在甘肅省的興隆山中,機上人員全部遇難,是真的嗎?」
「蒙古騎兵全部坐火車回到了故鄉。但在文革中幾乎全部遭到清算。被殺害的蒙古人超過十萬。我們蒙古人認為這是天罰。」作者坐在藏人受害者面前,「做筆記的手顫抖,沒有勇氣直視兄妹倆的眼睛。」

本書最後,總結民族的五重悲劇:

  1. 日本對蒙政策的非一慣性,以及日本戰敗導致其未能實現民族獨立。
  2. 《雅爾達協定》阻礙內外蒙古民族統一。
  3. 中共民族政策的欺騙與背叛。至今標榜的「高度自治」只是有名無實的「區域自治」。
  4. 為洗涮歷史上的「附逆日本」之原罪,效忠中國,對同為弱小民族的藏人揮舞洋刀,這是因為「中國人成為南蒙古統治者而造成的悲劇」。
  5. 遠征西藏歸來的蒙古騎兵被解散,尋求民族自決的歷史,成為種族屠殺的藉口,民族精英喪失殆盡,民族區域遭肢解。至今,蒙古民族尚未從這五重悲劇中解脫出來。

全書平靜的文字中,矗立著高昂悲壯的民族未竟理想,同時作者忍受流血的疼痛,用一把鐵絲棕毛刷來梳理本民族的汙穢——身為一個曾迫害他人民族的蒙古人,並未因為遭受過大屠殺而清白無辜,享有「政治正確」、「普世道德」的赦免權。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身為猶太人,且曾經擔任「猶太復興委員會」的領導工作,因為道出了「犧牲者的能動性」,即揭露二戰時期歐洲各猶太社群與納粹合作的事實,就幾乎成了猶太社會的「賤民」和「棄兒」。許多猶太知識精英都因此與她絕交,恰巧說明自民族被屠殺的歷史,在前所未有圖騰化的同時,成為禁忌叢生的領域。但是本書譯者吉普呼蘭在〈譯者記〉中向作者表示了感謝與欽佩之情:「對於蒙古人而言,他(楊海英)發出了他們一直不敢發出的聲音,道出了他們至今不敢講的歷史和現實的真相。」這意味著,同為大屠殺倖存者後代,卻超越了特定群體歷史堅固的禁忌之勇氣與承擔,從而將蒙受的苦難賦予更廣闊的人類記憶內涵,在精神上遏制黑暗與黑暗的對峙,仇恨與仇恨循環的可能。

沒有墓碑的草原:內蒙古的文革大屠殺實錄

本書作者楊海英,上小學時老師給取的一個漢名,蒙古語名字俄尼斯.朝格圖,日文名「大野旭」來自蒙語發音。有人說他是民族主義者,字裡行間表現出蒙古人的自尊,不屈不撓的品格。從實現民族自由意志與對本民族的執念來說,他從未離開過被稱為「蒙古」的母親子宮,他的根就生長在血液裡。他對蒙古民族自決與日本式近代思想與文明的「相思相愛」的加法肯定,恐怕也是仍囿於漢民族中心史觀的一元論者以及實驗室的「感情記憶」者難以接受的。本書傷痕累累的語言,經歷「化血為墨的陣痛」(the pain of turning blood into ink)再現大國強權下蒙藏的雙重悲劇,誠如藏人作家唯色所言:是悼亡之書,悲懺之書。

讀罷全書,我想起劉曉波的一句話:如果統一只能意味著強制和奴役,那就寧可不要這樣的統一。

博客來閱讀生活誌/2017/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