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孟浪
白夜
孟浪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王一樑
1
2018年8月的香港沙田医院。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孟浪。他坐在病床边的轮椅上,腿上放着一个ipad,里面播放着台湾的政论节目。他的脑袋耷拉着,似乎在专注于节目,但目光涣散,随时想睡的样子。台湾政论主持人过于充沛的活力和夸张的语速语调与了无生趣的安静病房,以及孟浪的气息奄奄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浪是独立中文笔会的创始人之一,又是一梁几十年的老朋友,我与他因公因私视频过几次。一次是2016年台北“孟浪日”,我通过微信视频现场参与孟浪的诗歌朗诵;还有一次是默默去台湾,在孟浪花莲的家里突然发来视频。当时我们在吃晚饭,一梁看到孟浪刚买不久的新房子十分可意,还说等我可以入台时,带我去他家里住几天。
一梁从台湾回清迈,带来一本孟浪送我的诗集《愚行之歌》,上面写道“送给李毓小妹”。一梁揶揄道“骨头蛮轻的嘛,还李毓小妹呢!” 因此,尽管我们从未谋面,但我对他的相貌并不陌生,我在偌大的病房里扫视一周,一眼就看到最里面的,穿着病服的孟浪,尽管与我曾经在视频中看到的孟浪已经判若两人了:他好像一根羽毛,洁白轻飘如梦如醒。他没有认出我,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打算来辨认我,他的大部分意识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了,对于我的呼唤,护工的摇晃,他几乎无动于衷。有几次,他似乎想努力把意识拽回来,慢吞吞地转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聚焦我的脸,但这种尝试显然已经是他力所不逮,头只转抬到一半就又垂下去,并且终于闭上眼睛。
护工有些抱歉,还要继续摇晃,我阻止了他。既然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他衰弱无力的病体,厌倦了尘世的挂碍,那么就让他退缩到他的无意识世界吧。
2
12月4日一梁的微信群。
贝岭突然发出一则信息,号召海内外孟浪生前的文学老友们以文字为孟浪送别:“詩人孟浪已在其人生的最後時刻,九個多月以生命對抗癌症,太煎熬、太痛也太不易了。……該是所有知他,了解他,共事過,文學或人生中受教過他的友人寫下你們對他的記憶 和感受的時刻了。也是要在臺北、香港、波士頓、上海、北京、深圳這些他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由友人、詩人、作家和為審美與人的自由付出的同道們分別回憶他,讀他的詩,為他送別的時候了。”因为,闻海从香港传出消息,孟浪已经使用呼吸器,国内亲人都在赶往香港。从8月底我看到的情形来看,能够坚持到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已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了。
一梁群里有许多上海亚文化圈的老朋友,有人贴出孟浪的诗作。其中一首令我大为吃惊,诗人准确地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永遠是出發的年齡,
永遠是到達的年齡
永遠在路上,
十二月刹那間就躍向了一月
一個中國的冬天,
無名的寒冷,
停在桌邊
我的脚踩到了一種深度,
手推開書上的積雪
是出發的時候了,
是到達的時候了
我途經天空、大地和海洋,
途經永遠。
“永远是出发的年龄,永远是达到的年龄”——生命轮回,死是生的开始。
“十二月刹那間就躍向了一月”——诗人似乎预知自己生命的钟摆将会停在12月到1月之间。
“我途經天空、大地和海洋,途經永遠。”——诗人摆脱了沉重的肉体飞向天空、飞过大地海洋,进入了永恒。
另外一首:
流放者箴言
就住在自己的家裡
就住在自己的心裡
宣布我自己的流放
世界,我已走過了你的終點
世界,你還有甚麼漫長可以讓我跨越?
就活在自己的家裡,糧田裡
就活在自己的心裡,果園裡
就活在我的流放裡
世界,我已帶走了你的起源
世界,你必須接受來自我的創造或毀滅
良田裡,我睡著了
果園裡,我在夢中站起身修剪枝葉
就在自己的家裡,到處是新穀
就在自己的心裡,堆滿了水果
世界,請貢獻更多遙遠!
这首诗是孟浪1990年写的,他1995年去了美国,于57岁的年龄殁于香港。也就是说,他的这首《流放者箴言》也是一首预言诗,预言了他终生流放的命运。
一梁对这首诗做了详尽而精彩的解读:
可能是王尔德说的:与其说是艺术模仿生活,不如说是生活模仿艺术。诗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沿着自己写下的诗句走。而这种现象,当然是荣格说的最好: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而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像这种艺术现象,我想,今后将会成为文学常识,同时也让我们知道了:诗不是随随便便写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第一段:
就住在自己的家裡
就住在自己的心裡
宣布我自己的流放
——一个比较平常的开始,但是”宣布我自己的流放“,这个诗句出彩,因为这是一个意向不到的转折。
第二段:
世界,我已走过了你的终点
世界,你还有甚么漫长可以让我跨越?
——这是在用我们都听得懂的语言,在描述形而上学的问题。这是孟浪诗歌中的长处:越是深奥的问题,越是要用最平实的语言
从意思上看,思想似乎已到了尽头。于是,再回到第一段的意象上:
第三段:
就活在自己的家裡,粮田裡
就活在自己的心裡,果园裡
就活在我的流放裡
“良田”、“果园”,意象越来越具体了。既然是回到第一段的意象之中,诗人当然会对第一次出现的“意象”做进一步的描述,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活”用在这里特别好!既有良田、又有果园,这样的流放当然好。达赖写过一本回忆录,叫《流放中的自在》(其实我前天在博卡拉的书店里,偶尔看到这本书名是“freedom”,不翻译为自由而是自在,这个翻译得好!)也就是说:诗人向往着一种自由自主的流放生活。
如果仅上面三段 ,孟浪与浪漫主义诗人,像海子包括顾城没有什么多大的不同,最多体现出他的才华:
“世界,我已走过了你的终点
世界,你还有甚么漫长可以让我跨越?”——这其实,在我看来,只不过是用哲学的抽象语言在描述一种具体的“流放”。
但是,这两句就不一样了:
“世界,我已带走了你的起源
世界,你必须接受来自我的创造或毁灭”。
我倾向于诗人认为:当孟浪写出这两个诗句,自己可能也被自己尼采式的气魄吓了一大跳:什么,难道我就是一个旧世界的毁灭,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孟浪是个内向的人,年轻时候,有时候秀气得像个女孩子。于是,我们看到了第五段:
良田裡,我睡着了
果园裡,我在梦中站起身修剪枝叶
任你们去遐想吧,而我则睡在自己的良田里。在梦中的果园,”站起身修剪枝叶“——等待着自己也搞不懂的”上述深奥思想“,静静地自然成熟。
孟浪这首诗你们注意到没有?它采用的是:一段诗写具体的意象,另一段诗写抽象思想?
在一梁看来,孟浪的诗歌成就要高于海子:“海子是浪漫主义诗人,只是在大致方向上是正确的。而像孟浪这样的诗人,甚至在细节的预言上都是正确无误的。——“ 天上的星辰爲我一齐睁大了眼睛,这些神明/这些神明啊,让我暂时鬆开了书卷,大地和海洋”。
孟浪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是的,天才是上帝引领人类的天使,诗人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3
国内好友,罗小刚夫妇来尼泊尔博卡拉看望我们,顺便旅游。
12号,我们刚从蓝毗尼到达奇特旺。吃过酒店的晚餐就早早上床了。一梁在旅途中也不打破早睡的习惯,我也由于山路曲折,备受晕车折磨跟他一起躺下。
我的睡眠一直很浅,稍有响动就会醒来。半夜,我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音吵醒了。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从床尾对面的那张长条桌那里传来轻微的电子产品发出的“嘟”声,以及皮革闭合时发出的“啪”声,都是单声,频率并不高,重复了两三次。
我想起一梁临睡前把平板放在桌上充电。当平板接通电源时,就会发出轻微的“嘟”声,而“啪”的声音,则像有人合上平板外壳。我突然联想到下午看到群里孟浪去世的消息,我紧挨着一梁一动不动,也不敢睁眼,更不敢起床去卫生间。朋友帮我们订的奢华5星级度假村,是独门独户的小型四合院,卧室与卫生间之间隔着一个天井。我也不敢叫醒一梁,因为,他比我更胆小。
天快亮的时候,一梁起床上厕所,同时换我的手机去充电。当他重新躺回床上翻开平板时,嘟哝了一句:奇怪!怎么没有充上电!
我说:孟浪来过了。
他久久无语,不知道是悲痛还是恐惧。
李毓12/20/2018写于尼泊尔博卡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