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忆孟浪──孟浪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忆孟浪

白夜

孟浪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王一樑

1

2018年8月的香港沙田医院。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孟浪。他坐在病床边的轮椅上,腿上放着一个ipad,里面播放着台湾的政论节目。他的脑袋耷拉着,似乎在专注于节目,但目光涣散,随时想睡的样子。台湾政论主持人过于充沛的活力和夸张的语速语调与了无生趣的安静病房,以及孟浪的气息奄奄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浪是独立中文笔会的创始人之一,又是一梁几十年的老朋友,我与他因公因私视频过几次。一次是2016年台北“孟浪日”,我通过微信视频现场参与孟浪的诗歌朗诵;还有一次是默默去台湾,在孟浪花莲的家里突然发来视频。当时我们在吃晚饭,一梁看到孟浪刚买不久的新房子十分可意,还说等我可以入台时,带我去他家里住几天。

一梁从台湾回清迈,带来一本孟浪送我的诗集《愚行之歌》,上面写道“送给李毓小妹”。一梁揶揄道“骨头蛮轻的嘛,还李毓小妹呢!” 因此,尽管我们从未谋面,但我对他的相貌并不陌生,我在偌大的病房里扫视一周,一眼就看到最里面的,穿着病服的孟浪,尽管与我曾经在视频中看到的孟浪已经判若两人了:他好像一根羽毛,洁白轻飘如梦如醒。他没有认出我,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意识打算来辨认我,他的大部分意识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了,对于我的呼唤,护工的摇晃,他几乎无动于衷。有几次,他似乎想努力把意识拽回来,慢吞吞地转过头,抬起沉重的眼皮,想聚焦我的脸,但这种尝试显然已经是他力所不逮,头只转抬到一半就又垂下去,并且终于闭上眼睛。

护工有些抱歉,还要继续摇晃,我阻止了他。既然他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他衰弱无力的病体,厌倦了尘世的挂碍,那么就让他退缩到他的无意识世界吧。

2

12月4日一梁的微信群。

贝岭突然发出一则信息,号召海内外孟浪生前的文学老友们以文字为孟浪送别:“詩人孟浪已在其人生的最後時刻,九個多月以生命對抗癌症,太煎熬、太痛也太不易了。……該是所有知他,了解他,共事過,文學或人生中受教過他的友人寫下你們對他的記憶 和感受的時刻了。也是要在臺北、香港、波士頓、上海、北京、深圳這些他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由友人、詩人、作家和為審美與人的自由付出的同道們分別回憶他,讀他的詩,為他送別的時候了。”因为,闻海从香港传出消息,孟浪已经使用呼吸器,国内亲人都在赶往香港。从8月底我看到的情形来看,能够坚持到2018年的最后一个月已经大大出乎我的预料了。

一梁群里有许多上海亚文化圈的老朋友,有人贴出孟浪的诗作。其中一首令我大为吃惊,诗人准确地预言了自己的死亡:

永遠是出發的年齡,

永遠是到達的年齡

永遠在路上,

十二月刹那間就躍向了一月

一個中國的冬天,

無名的寒冷,

停在桌邊

我的脚踩到了一種深度,

手推開書上的積雪

是出發的時候了,

是到達的時候了

我途經天空、大地和海洋,

途經永遠。

“永远是出发的年龄,永远是达到的年龄”——生命轮回,死是生的开始。

“十二月刹那間就躍向了一月”——诗人似乎预知自己生命的钟摆将会停在12月到1月之间。

“我途經天空、大地和海洋,途經永遠。”——诗人摆脱了沉重的肉体飞向天空、飞过大地海洋,进入了永恒。

另外一首:

流放者箴言

就住在自己的家裡

就住在自己的心裡

宣布我自己的流放

世界,我已走過了你的終點

世界,你還有甚麼漫長可以讓我跨越?

就活在自己的家裡,糧田裡

就活在自己的心裡,果園裡

就活在我的流放裡

世界,我已帶走了你的起源

世界,你必須接受來自我的創造或毀滅

良田裡,我睡著了

果園裡,我在夢中站起身修剪枝葉

就在自己的家裡,到處是新穀

就在自己的心裡,堆滿了水果

世界,請貢獻更多遙遠!

这首诗是孟浪1990年写的,他1995年去了美国,于57岁的年龄殁于香港。也就是说,他的这首《流放者箴言》也是一首预言诗,预言了他终生流放的命运。

一梁对这首诗做了详尽而精彩的解读:

可能是王尔德说的:与其说是艺术模仿生活,不如说是生活模仿艺术。诗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沿着自己写下的诗句走。而这种现象,当然是荣格说的最好: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而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像这种艺术现象,我想,今后将会成为文学常识,同时也让我们知道了:诗不是随随便便写的,话是不能乱说的。

第一段:

就住在自己的家裡

就住在自己的心裡

宣布我自己的流放

——一个比较平常的开始,但是”宣布我自己的流放“,这个诗句出彩,因为这是一个意向不到的转折。

第二段:

世界,我已走过了你的终点

世界,你还有甚么漫长可以让我跨越?

——这是在用我们都听得懂的语言,在描述形而上学的问题。这是孟浪诗歌中的长处:越是深奥的问题,越是要用最平实的语言

从意思上看,思想似乎已到了尽头。于是,再回到第一段的意象上:

第三段:

就活在自己的家裡,粮田裡

就活在自己的心裡,果园裡

就活在我的流放裡

“良田”、“果园”,意象越来越具体了。既然是回到第一段的意象之中,诗人当然会对第一次出现的“意象”做进一步的描述,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活”用在这里特别好!既有良田、又有果园,这样的流放当然好。达赖写过一本回忆录,叫《流放中的自在》(其实我前天在博卡拉的书店里,偶尔看到这本书名是“freedom”,不翻译为自由而是自在,这个翻译得好!)也就是说:诗人向往着一种自由自主的流放生活。

如果仅上面三段 ,孟浪与浪漫主义诗人,像海子包括顾城没有什么多大的不同,最多体现出他的才华:

“世界,我已走过了你的终点

世界,你还有甚么漫长可以让我跨越?”——这其实,在我看来,只不过是用哲学的抽象语言在描述一种具体的“流放”。

但是,这两句就不一样了:

“世界,我已带走了你的起源

世界,你必须接受来自我的创造或毁灭”。

我倾向于诗人认为:当孟浪写出这两个诗句,自己可能也被自己尼采式的气魄吓了一大跳:什么,难道我就是一个旧世界的毁灭,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孟浪是个内向的人,年轻时候,有时候秀气得像个女孩子。于是,我们看到了第五段:

良田裡,我睡着了

果园裡,我在梦中站起身修剪枝叶

任你们去遐想吧,而我则睡在自己的良田里。在梦中的果园,”站起身修剪枝叶“——等待着自己也搞不懂的”上述深奥思想“,静静地自然成熟。

孟浪这首诗你们注意到没有?它采用的是:一段诗写具体的意象,另一段诗写抽象思想?

在一梁看来,孟浪的诗歌成就要高于海子:“海子是浪漫主义诗人,只是在大致方向上是正确的。而像孟浪这样的诗人,甚至在细节的预言上都是正确无误的。——“ 天上的星辰爲我一齐睁大了眼睛,这些神明/这些神明啊,让我暂时鬆开了书卷,大地和海洋”。

孟浪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是的,天才是上帝引领人类的天使,诗人去了之后,还会归来。

3

国内好友,罗小刚夫妇来尼泊尔博卡拉看望我们,顺便旅游。

12号,我们刚从蓝毗尼到达奇特旺。吃过酒店的晚餐就早早上床了。一梁在旅途中也不打破早睡的习惯,我也由于山路曲折,备受晕车折磨跟他一起躺下。

我的睡眠一直很浅,稍有响动就会醒来。半夜,我突然被一阵轻微的声音吵醒了。我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从床尾对面的那张长条桌那里传来轻微的电子产品发出的“嘟”声,以及皮革闭合时发出的“啪”声,都是单声,频率并不高,重复了两三次。

我想起一梁临睡前把平板放在桌上充电。当平板接通电源时,就会发出轻微的“嘟”声,而“啪”的声音,则像有人合上平板外壳。我突然联想到下午看到群里孟浪去世的消息,我紧挨着一梁一动不动,也不敢睁眼,更不敢起床去卫生间。朋友帮我们订的奢华5星级度假村,是独门独户的小型四合院,卧室与卫生间之间隔着一个天井。我也不敢叫醒一梁,因为,他比我更胆小。

天快亮的时候,一梁起床上厕所,同时换我的手机去充电。当他重新躺回床上翻开平板时,嘟哝了一句:奇怪!怎么没有充上电!

我说:孟浪来过了。

他久久无语,不知道是悲痛还是恐惧。

李毓12/20/2018写于尼泊尔博卡拉

王藏/致病中的孟浪、送別孟浪

(我知道,這兩首致孟浪詩作的時間間隔,是他和他的詩備受煎熬的光影——遠行吧,詩魂道友,我們終將走向遠方的詩國,再會!)

致病中的孟浪

王藏


朝霞還不新鮮

太陽仍在慘叫

可你,戰友

卻被命運推進病床

花白的詩爪

爬滿頭顱


你曾從遠方對我說

「巨石與濃霧/都在襲擊著道路」

我在鮮血中舌頭打結

黑得發紫的夜

早將我們眼球的墨汁燒成青煙


戰友,可你

如今掙扎在病重的詩國

我們都在淪陷區

魂魄差點抓不住淪陷的軀體


哥們!我早已沒有眼淚

可今夜,我的瞳孔還是擠滿鑽石

流向香江,那座孤獨不堪且不斷粉碎的港口


「而道路無法驅散」

這是你說的

我請時間作證我

請求你在陳腐的空間

再次對我頌讀


哥們,天真的快亮了!
2018.4.2


送別孟浪

王藏


巨石壓天,牆縫滲煙

地火淹滅非人間的睜眼屍骸

骯髒咧嘴,仍把守鐵齒的掙扎

——殼粉碎,蛋黃裡的鑽石奔赴未來


這是絕地流星將黑洞開腸破肚的時刻

這是恥辱的黎明被野生鬍鬚揉爛成廢墟的時刻


滴血的頭顱,壓垮一切履帶

將所有淪陷的重量,油漬和謊言

洞穿


詞語以失敗的面具

贏取著末日的不斷失敗


魔鬼和小丑早氣數已定

自由廣場絕不會退場,我們必以荊棘的陣痛

再次樹起墓誌銘的榮光!
12.12.2018 夜

阿鐘/哀孟浪(2)

哀孟浪(2)

阿鐘

天色已暗

我在遥远的天边

怀念我的朋友

孟浪啊

你已经走了两天

一路平安否?

(泪)

该拉上窗帘了

窗外偶有人影晃动

但愿是你的魂魄前来探访你的朋友

老孟啊

不要留恋

不要回头

在那高处的光明

才是你毕生的追求

 我坐在没开灯的屋里

眼前是你曾经的举手投足

兄弟,一路走好

我们会在那光明的彼岸相逢
 

阿钟2018/12/13 hpila

詩人孟浪香港癌逝 貝嶺:生前說想回到台灣


中國知名詩人孟浪12月12日晚間在香港病逝,享年57歲。(美國之音)


【大紀元2018年12月13日訊】中國知名現代詩人兼人權工作者孟浪12月12日晚上在香港癌逝,享年57歲。他的好友詩人貝嶺證實這個消息,並表示孟浪生前最後一次與他通話時還說,想回到長期定居的花蓮。

孟浪原名孟俊良,祖籍浙江紹興,1961年出生於上海吳淞,是1980至1990年代的中國知名現代詩人之一,曾在美國、香港、台灣定居,他的妻子是台灣詩人杜家祁,兩人在2015年移居花蓮。

據中央社報導,貝嶺表示,孟浪和妻子2月14日從居住地花蓮飛往香港過黃曆新年。但一到香港機場就累倒並嘔吐,隨即送醫治療,3月被確診為肺癌第4期,並已擴散至腦部。孟浪的病情近期急轉直下,陷入昏迷,雖然有預感孟浪隨時可能離開,但得知孟浪病逝,他還是非常悲痛。

貝嶺也提到,孟浪還未陷入昏迷前,兩人最後一次通話,孟浪還對他說「想回台灣,想回花蓮」。「當時貝嶺告訴他,你腦部開刀,不能搭飛機;他回答我『就算坐船,我也要回台灣』。」

1980年代初期,孟浪大學還沒畢業就走上文學創作之路,既參與地下文學,又創辦多本詩刊,在中國詩壇聲名大噪。1995年,孟浪前往美國布朗大學擔任駐校作家,開啟長期旅居海外的生涯,並於1999年首度造訪台灣,從此對台灣留下深刻印象。

孟浪移居海外期間除持續創作,也十分關注中國人權及思想自由議題,經常參與聲援行動。2001年,孟浪與海外中國作家發起成立「中國獨立作家筆會」(現獨立中文筆會),成為維繫海外中國自由人士力量的重要組織之一,也讓他有了人權工作者的身分。

2006年,孟浪自美國移居香港9年,曾任香港晨鐘書局總編輯。2013至2014年間,香港言論環境急轉直下,多名出版商被中共逮捕,讓他產生離開香港的念頭,進而聲援2014年的雨傘運動。

2015年7月,孟浪決定與曾在香港大學院校任教的妻子杜家祁遷居台灣花蓮。他曾表示,為的是「看不到中國(中共)的黑影」。2017年12月7日他在台灣表示,回首曾投入心力的另一個華人社會香港,在政治、社會、言論環境的變化,讓他感嘆不已。

「香港過去幾年在這些方面的倒退,非常迅速、非常嚴重」,孟浪在幾經觀察和親身經歷後,作出了這樣的結論。他說:「如果香港好,當然想一直住下去」。孟浪說,就是因為香港言論自由嚴重倒退,讓他與妻子同感失望。

孟浪:台灣是能完整表達創作、寫作自由的社會

「台灣的文學和人文底蘊,總的來說比香港深厚」,這是孟浪從文學、出版、戲劇領域開始接觸台灣後,對台灣的第一份印象。之後,孟浪2002年正式成為台灣女婿,從海外來台參加藝術展演、研討、演講、書籍出版等活動的次數,越來越多,與台灣藝文界及一般民眾的接觸越來越多。2005年,孟浪便以依親妻子的名義申請來台居留,直到2015年正式落腳台灣。

「基本上,台灣是個能完整表達創作、寫作自由的社會」。孟浪說,這是他長期身處中國與香港過後作出的比較。孟浪還說,儘管有不少缺陷需要修繕及強化,台灣仍擁有相對完備的現代政治文明,人民既可一人一票選出領導人,也有權利批評及監督領導人及下屬官員。

談到台灣人,孟浪更感嘆說,台灣人真的是「非常善良、相對純樸」,並且保留著對岸已經消失殆盡的士紳社會;相形之下,中國的社會風氣卻是「金錢至上,利益至上」,人與人之間、乃至於政府的誠信,都已喪失。

孟浪曾表示,20多年過去,中國的社會管制儘管有不少鬆綁,但自由化卻事與願違。他直言,如今的中國「政治空氣」和「自然空氣」(指霧霾)都不好,因此成為「高汙染、低人權」社會,而這也是他移居台灣的主因。

「很多人是會想來的,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孟浪一邊把名單在腦海中轉了圈,一邊說道,「只要台灣(對中國居民)的移居政策『放開一些』,就行!」

據自由亞洲電台報導,孟浪曾計畫通過詩歌和文學形式,紀念明年的「六四事件」三十周年。獨立中文筆會成員、中國律師滕彪表示:明年是「六四事件」三十周年,有非常濃厚「六四事件」的孟浪,肯定要從詩歌文學做這個事,如今卻成未竟之事,他的早逝令人悲慟惋惜。

詩人孟浪57歲癌逝 曾主編劉曉波紀念詩集

中國詩人孟浪12日晚間在香港病逝,享年57歲。(中央社檔案照片)

中國詩人孟浪12日晚間在香港病逝,享年57歲。(中央社檔案照片)

(中央社記者繆宗翰台北12日電)主編劉曉波紀念詩集的中國詩人孟浪今晚在香港病逝,享年57歲。他的好友詩人貝嶺晚間向中央社證實這個消息,並表示孟浪生前最後一次與他通話時還說,想回到長期定居的花蓮。

貝嶺表示,孟浪今年初在台灣出版劉曉波紀念詩集後,2月14日和妻子從居住地花蓮飛往香港過春節。但一到香港機場就累倒並嘔吐,隨即送醫治療,3月被確診為肺癌第4期,並已擴散至腦部。

他說,孟浪的病情近期急轉直下,陷入昏迷,雖然有預感孟浪隨時可能離開,但得知孟浪病逝,他還是非常悲痛。

貝嶺也提到,孟浪還未陷入昏迷前,兩人最後一次通話,孟浪還對他說「想回台灣,想回花蓮」。「當時我告訴他,你腦部開刀,不能搭飛機;他回答我『就算坐船,我也要回台灣』。」

孟浪原名孟俊良,祖籍浙江紹興,1961年出生於上海吳淞,是1980至1990年代的中國知名現代詩人之一,曾在美國和香港居住多年,他的妻子是台灣詩人杜家祁,兩人在2015年移居花蓮。

1980年代初期,孟浪大學還沒畢業就走上文學創作之路,既參與地下文學,又創辦多本詩刊,在中國詩壇聲名大噪。1995年,孟浪前往美國布朗大學擔任駐校作家,開啟長期旅居海外的生涯,並於1999年首度造訪台灣,從此對台灣留下深刻印象。

孟浪移居海外期間除持續創作,也十分關注中國人權及思想自由議題,經常參與聲援行動。2001年,孟浪與海外中國作家發起成立「中國獨立作家筆會」(現獨立中文筆會),成為維繫海外中國自由人士力量的重要組織之一,也讓他有了人權工作者的身分。

2006年,孟浪自美國移居香港9年,曾任香港晨鐘書局總編輯。2013至2014年間,香港言論環境急轉直下,多名出版商被中國逮捕,讓他產生離開香港的念頭,進而聲援2014年的雨傘運動。

2015年7月,孟浪決定與妻子杜家祁遷居台灣花蓮。他曾表示,為的是「看不到中國的黑影」。

孟浪曾表示,20多年過去,中國的社會管制儘管有不少鬆綁,但自由化卻事與願違,尤其是最近幾年更倒退到肅殺的地步。如今,中國的「政治空氣」和「自然空氣」(指霧霾)都不好,成為「高汙染、低人權」的社會。(編輯:邱國強)

中央社/107/12/12

刘 波/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的“漂流式写作”——以诗人孟浪为例

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的“漂流式写作”

  ——以诗人孟浪为例

刘 波

孟浪,原名孟俊良,生于1961年。祖籍浙江绍兴,生于上海吴淞。20世纪80年代“海上诗派”代表人物。现居中国台湾。

20世纪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有相当一部分诗人都远离了诗歌,而留下来的坚守者,或在国内继续探寻新的出路,或旅居海外融入西方氛围。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海上诗派”的代表性诗人,孟浪一直转战南北,并通过自己的国内和海外创作经历,成为了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漂流式写作”的典范,这种漂流,一方面是身体的四处漂泊,另一方面,也是精神世界的放逐,即创作风格随着地域和时代的变化而不断转换。对于孟浪来说,他的诗歌写作一直没有中断过,他只是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从而获得持续性的艺术体验。

追溯到1980年代中后期,孟浪是在一种疯狂的诗歌氛围中度过的,他的写作历程伴随了整个第三代诗歌运动由高潮向尾声的滑落。在这种时代流转中,诗人并没有过于失落,毕竟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种个人化写作的时代来临了。在90年代初的几年里,诗人在旅行中完成了自己对新时代的回应,并留下了很多优秀的诗篇。尤其是到了1993年,大部分中国诗人面临着被时代抛弃的困境,就在这样的转折性时刻,孟浪到美国的布朗大学做了驻校作家,身份的改变对于一个纯粹的诗人来说,恰恰是一种拯救,这一方式挽回了诗人所面临的尴尬处境,让他有可能被中断的诗歌写作接续上了,并得以拓展。旅居海外十余年的孟浪,在创作上并没有沾染上一身异域气质,而是将现代性与个人经验进行了艺术的融合,尽显了东方式的文化立场与传统。这对于很多漂流海外的中国诗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坚守。

诗评家徐敬亚曾用他那富有激情的语言,给孟浪的诗歌作了一次不乏先锋性的评价,其形象化的论述直逼其诗歌内部的真相:“二十多年来,孟浪的诗一直显露一种救赎整个世界的知识分子情怀。在现代汉诗的编年史中,孟浪的感觉显得更尖锐、更轻灵、更犀利。他的诗之针更细,更尖,更接近黑暗与鲜血孟浪独创了一种抽象、递进、不断强化的语感,并以此直刺人类的痛点。”[1]这是徐敬亚对孟浪二十多年诗歌创作的一个总体评价。其实,孟浪的创作也是分阶段性的,每一阶段的写作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比如他早期的诗歌讲究简洁的风格,不仅语言干净纯粹,意象也不繁复,呈现出一种自由而朴实的形态。

孟浪写于1985年的《冬天》,是关于诗歌本身与时代之关系的精确描述,这体现了诗人早期诗作风格的简洁与明晰。指向诗本身/我披起外衣/穿过空地/在这座城市消失。铜像/我无法插足/诗指向内心/四壁雪白/这间空房子里可以住人//相反。我们还是一起穿过/这片空地穿过/这座城市穿过/诗本身//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住下/升火,脱掉外衣/甚至内衣/露出我们本身。面对诗/或背离诗”。名为《冬天》,实则是对诗歌本身的抒写:诗可以指向诗本身,也可以指向个人的内心,这是诗人当时对诗歌的看法,全诗透出了诗人独特的理性思辨意识。

孟浪早期的创作,是顺着第三代诗人对诗艺技巧的注重而走上一种理性化道路的,比如《靶心》、《过桥的鱼》、《村里光膀子的男人》、《神秘经验》、《失去》、《总的看法》、《有什么东西在拉我》等诗歌,虽然大都是对一种事物或现象的白描化抒写,但里面隐含了诗人丰富的文化修养与艺术才情。短句子、快节奏,注重语感与诗歌本身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性,这些都是孟浪早期诗作的风格,它们注重的是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即那种朴实语言表象下隐藏的自由精神。

一直以来,孟浪所恪守的独特诗性与神秘化气质,有时候很难直接言说,只能在阅读其作品时,那种天才的语言与想象,并着洒脱的艺术之风,我们才会共鸣般地感受与领悟到。“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几乎不可动摇/我连再迈出半步也难/信仰的敌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偏偏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你所目击的脱险》)“语言可怕地沉默着/说话的人捂住嘴/他已经受伤。//到处是完整的句子/完整的意思/没有人表达/说话的人在承受。//到处是无意义的/车轮的滚动声/一系列乘坐者平稳/语言在身体里/说话的人凑上来察看伤口。//他在人声鼎沸的马路上/他在语言公墓中。”(《语言公墓》)一个信仰,一种语言,都成为诗人笔下具有神秘感的意象,欲望与感官全面调动,诗人在想象作用下营造了对话的氛围。在交流中,他洞悉诗歌表达的真相,即对当下现实和自由精神的不懈追寻,否则一切语言与想象均为无效。诗人在个人与时代的共处面前,选择了不妥协,而只服从内心对自由的向往,所以他于90年代的精神漂流在所难免。

1988年8月,以大展为蓝本,徐敬亚与孟浪等将64个诗派100多位诗人的诗,编辑出版了《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一书(俗称“红皮书”),当时印刷2万册,很快售光。

作为80年代的抒情诗人,孟浪的创作部分地解决了抒情在诗歌中被泛滥所包围的困境,他清楚地知道抒情在纯诗中的重要位置,而这种抒情并非没有根据的廉价想象与无聊升华,而是对古典诗歌中悲剧性诗意与开阔视野的恢复。进入1990年代以后,孟浪的诗歌的确是多了一重抒情气质,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词语使用上,而且也体现在他所营构的那种诗意化的抒情氛围里。整个80年代的结束是一次抛弃与释放沉重负担的过程,而90年代在重新选择的时候,诗人更加注重个人与时代、个人与历史之间的那种富有张力性的表达。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思想动荡,诗人的内心可能还处于动荡后的起伏期,但其诗歌中似乎没有过多的愤世嫉俗与激昂慷慨:在那平静而忧伤的抒情外表下,其诗歌里仍然潜藏着诗人内心对于个人与时代、历史的那份坦诚。

整个90年代的前半期,孟浪的诗歌战争进行得异常激烈,他与时代、与历史、与他者都有过较量,这种较量不是对它们的征服,而是与它们在冲突中的融合。孟浪深知,灵魂深处的障碍需要清除,否则就只能败倒在时代的压力之下,首先就需要超越自我,才能超越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重负,所以,他开始关注身边的事物,比如大自然和社会事务等。

90年代初的《七首诗和另外四首诗》有对自然的描绘,有对社会的反思,更有对个人内心的巡视。“危难中包含着谁的雄心/它阻挡我,它高高在上/我尝试着失败一次,失败多次/用退却把道路堵死”,这是一种生存的策略,也是诗人在质问中产生的想法,它抑制了个人的前行,个人只能顺着这样的方式去寻找另一条出路。“都是空白,城市的荒芜在加剧/就因为人群,人群,人群/我紧握来自我身体的一张犁/权力,已为我的田园准备好带铁锈的落日。”城市与权力的合谋,从书写的层面上完成了诗人内心所潜藏着的使命。而在《历史的步伐与历史本身》中,诗人好像是与历史开了一个玩笑,他与历史比赛丈量距离,最后还胜了历史,让历史断送了前程。在这里,历史似乎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一段时代,这个时代在与个人的较量中显得混乱不堪,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这或许是诗人运用的一种反讽的笔法,揪住了历史的尾巴,可以随心所欲地戏弄与玩耍,累了,比赛结束了,“在书房里我坐了下来”,开始反思整个过程,但仍然不明了,甚至有一种彷徨的迷惑感。

诗人抒写历史与个人的较量,是在质疑中完成的,他用富有动感的语言直取了历史的核心,并呈现出一种深刻的超越意识。诗评家周瓒对于当下先锋诗人的个人性与历史感之关系的探讨,或许正契合了当代诗人对此的认识与期望:“诗人要建立起一个内心世界,一个诗的世界,他(她)既要保持个人立场的独立,又要通过自己的经验把握住现实和历史一闪而过的灵光。诗歌世界中的个人性和历史感必须统一在一首首具体的诗歌文本中。”[2]这样的论述,对于孟浪的诗歌写作来说是恰如其分的,真正暗合了他在世纪之交对于诗歌的看法和创造性经验的展示意图。

  在时代面前,个人有时是需要承担一些历史的问责的,诗人在其诗歌中就有这样一种自觉的追问意识。“他的话触及真理的要害/真理是说出来的/像受伤时流出的鲜血//嘴被打肿了/真理是说出来的。”(《四月的一组》)诗人在不断的强调:真理是说出来的。有承担勇气的人,他愿意说出真理,他也甘愿遭受惩罚,由此,诗人喊出了“谁是暴力的罪人”的厉声质疑与责问,并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时间的细节在孟浪90年代的诗歌中是他直面存在的重要依据,因为线性的时间之流看似简单,实则在他的诗歌中蕴含着诸多深邃的力量。诗人说过“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而在《往事》、《千年》、《沉迷在终点之中》等诗歌中,都强烈地表现出时间对一个人的意义。当绝大部分诗人都无法越过时间与死亡的意象,而独自描绘这个世界时,孟浪也不例外,即使在90年代具有热烈抒情风格的《我们身体里的……》、《简单的悲歌》、《善在旅行》、《医学院之岸》等诗歌中,也有着鲜明的时间观,这是诗人理解世界的现实入口,尤其是在90年代那样一个迷惘而不知所措的时代,更是如此。

2008年12月12日晚,在纪念香港《今天》创刊三十周年诗歌朗诵会上,诗人孟浪在朗诵作品。

可以说,整个90年代是孟浪建立自己独特风格与价值的十年,这十年中他创作颇丰,也在不断的调整中完善自己的诗歌理念。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他都能充分地找到自己所表达的那个诗意现场,质疑、批判,与外表的抒情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一如既往地继承了80年代那短暂的诗歌风暴所沉淀下来的诗学意义。

孟浪90年代后期的写作与他新世纪的创作是一脉相承的,其诗歌美学也已经通过不间断的创作得以巩固,期间只有些微妙的调整。他所面对的现实就是抒写,对内心与世界不间断的抒写,即使是自我放纵,也有他真诚的诗歌态度在里面。炽热、激昂与纯粹抒情式呓语,都是他的诗歌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所以,在那些旅居国外的第三代诗人里,孟浪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间断的创新式抒写,让所有脱离了中国语境而又以现代汉语为母语的诗人都黯然失色。他对诗歌语言的不断锤炼与打磨,以及对诗歌意象的不断选择和过滤,都为其诗歌罩上了一层开阔而又大气的光环。因此可以说,孟浪在90年代的诗歌表现了他对个体生命展开自由度的深刻把握,并由此去拓展内心的那片精神荒野。

诗评家陈超在90年代末期对先锋诗歌有着深刻的见解,读之无不令人产生共鸣:“诗歌是个体生命的真实展开,每个成熟的诗人对诗体会愈深入,就愈能感到它迫使你缄默的力量。诗人像鱼在水中默默游动,侧身擦过冰川或游向暖水,冷暖自知。”[3]这种论述对于孟浪来说也是合适的,诗歌的一切都是针对诗人自己的,大都只关乎诗人自身,而与他人无涉。甚至就是在诗歌写出并发表之后,它仍然无法脱离诗人而独立存在,它连接着诗人敏感的内心涌动。所以,诗人只有对其笔下的现实与世界体会得越深入,他的诗歌才会获得更具开阔性的视野与审美向度。

相比于90年代前期,孟浪在90年代后期的诗作有了一种大的改观,即更加平实与朴素,似乎又回归到了80年代初中期那种简洁的氛围里。另外,随着90年代大潮流对叙事的热衷,也让他的诗歌多了一份雅致与可读性。最重要的是,诗人开始由形而上的虚空转移到了对形而下的社会事务的关心,这是时代使然,也是与诗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心态变得更现实有关。他的《教育诗篇》系列就是这方面写作的一个典范,当然,他虽然关注的是美国中小学教育的现状,但是对整个世界教育的格局也有辐射性的影响,这至少表明诗人是真正的在挖掘社会的现状与生存经验的问题,而不是进行务虚和不及物的造假。

孟浪从90年代后期一直到新世纪前几年的创作,大都是在关注生存背景的前提下对叙事因素的尝试性抒写,其角度与变换的方式都各有变化,对社会、对个人、对国家、对世界,无论从宏观上来审视,还是从微观上来解读,其诗大都承担了他在90年代初期就已经秉持的美学和意义。尤其是在《双虹记》、《伟大的迷途者》、《纪念》等诗中,不仅有抒情因子的渗透,而且那种深入而彻底的理性思考也主动进入了他的诗行,并呈现出了非凡的理性深度。

到了新世纪之后,孟浪的笔触就伸得更加渺远了,有时指向的是生活本身,而有时却又指向人的内心,或者两者互动交融在一起,营造一种普遍的诗意隐型格局。当然,这是叙事进入他的诗歌创作之后,诗人所进行的创新性调整所致,此种风格表面是温和的,但内部仍不失尖锐性。“直立的恐惧/让无膝盖的人如何下跪?//演员说:他去剧院才是回家/演员的妻子说:他回家总在演戏。//只是关节如何弯曲/打击的半径如何缩短?//三岁的儿子说:他离开家,也就离开了舞台/儿子进一步说:他离开了舞台/遇见的每一位却都是剧中人。//战争爆发了/化妆停止了/火箭发射架已然直立。//妈妈接过话头:儿子,你去洗脸/我去化妆,你爸爸么,他正在生活!”(《生活》)生活其实就是演戏,演员有时真难以将演戏和真实生活完全分开,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诗人将叙事全面引入了诗歌,其中有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全诗通过一段一段的人物对话,透出了幽默与反讽的气息,但诗里却隐藏着对虚假生活的批判与自我反思。而这正契合了诗人在90年代中后期对自己的调整策略,简单的叙事背后隐藏着诗人富有生活意味的回归。

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大潮流中,孟浪有一种加速前进的趋势,但进入90年代乃至新世纪之后,诗人在自己的艺术行进上似乎慢了下来,有了一次减速的调整,这种减速一方面是时代逐渐抛弃诗歌所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也是诗歌美学上的转换使然。对于孟浪来说,他在二十多年的写作历程中,经历了两次“漂流式写作”的转换,不论是80年代在国内,还是90年代在国外,他都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创作心态,以适应任何一次突入其来的艺术碰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孟浪抒情外表下的那种尖锐与冷静的批判立场,却是一直坚持了下来,并且愈来愈深入,愈来愈强大。


  参考文献:

  [1]孟浪.南京路上,两匹奔马[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

  [2]周瓒.当代中国先锋诗歌论纲.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30.

  [3]陈超.关于当下诗歌的讲谈.打开诗的漂流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99.

图文来源网络 /《观物》诗刊综合整理  2018/3/2

王藏/致病中的孟浪

致病中的孟浪

王藏

王藏速寫孟浪

朝霞還不新鮮
太陽仍在慘叫
可你,戰友
卻被命運推進病床
花白的詩爪
爬滿頭顱

你曾從遠方對我說
「巨石與濃霧/都在襲擊著道路」
我在鮮血中舌頭打結
黑得發紫的夜
早將我們眼球的墨汁燒成青煙

戰友,可你
如今掙扎在病重的詩國
我們都在淪陷區
魂魄差點抓不住淪陷的軀體

哥們!我早已沒有眼淚
可今夜,我的瞳孔還是擠滿鑽石
流向香江,那座孤獨不堪且不斷粉碎的港口

「而道路無法驅散」
這是你說的
我請時間作證
我請求你在陳腐的空間
再次對我頌讀

哥們,天真的快亮了!

2018.4.2

诗人孟浪,让生命和光荣在我们的身体里的旅行

诗人孟浪,让生命和光荣在我们的身体里的旅行

我们身体里的……

诗/孟浪

译/梅丹理(Denis Mari)

历史在我们的身体里旅行

那就是我们的生命。

生命在我们的身体里旅行

那就是我们的光荣。

光荣在我们的身体里旅行

那就是我们鲜血。

鲜血在我们的身体里旅行

那就是我们的道路。

道路在我们的身体里旅行

旅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结束。

在我们身体里的

只是(他们洁白的骨头)不屈

只是(他们圆睁的眼睛)希翼。

一九九O·六

What Our Bodies Hold

History travels through our bodies

That is our life.

Life travels through our bodies

That is our glory.

The glory travels through our bodies

That is our red blood.

Red blood travels through our bodies

That is our road.

The road travels through our bodies

And in our bodies the journey concludes.

All that our bodies hold

Is unyiedingness(of their pure white bones)

Is anticipation (in their wide-open eyes).

June 4,1990

品 /亢霖

选出这首关于身体和生命的诗歌时,孟浪正经历着一次身体的艰险旅行,打一场与病痛间的战役,期望此战必胜。

从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孟浪于2月17日在香港突患急病入住威尔斯亲王医院,初期症状为昏睡、呕吐、失语,初步诊断是脑水肿及脑血管阻塞,现确诊患肺癌并扩散至脑部。治疗的基本费用可以通过保险公费报销,但需采用自费的三级标靶药进行治疗,并准备再次脑手术,费用负担巨大,是孟浪夫妇难以承担的。

在公众号推荐孟浪的诗歌不是第一次,但从未提及他的为人、往来中的情谊。孟浪1961年生于上海,认识他首先通过诗歌,在尚未成年时,《凶年之畔》等等诗作,就以深耕于语言和命运的力量,击中了我。见到本人已是二十多年后,在台北的数次欢聚,未谋面时的交往,让我见到了植根于诗歌,超出于诗歌的光芒。

有人将孟浪称为流亡诗人,我不同意。像这首诗中所言一样,孟浪是在旅行,在这场旅行里没有一个需要逃离的他者,也没有一个反面的敌人。在面对那个心中的理想之地时,孟浪是一个夸父,在焦渴倒地前永不停息,像一团乐观的火焰,照亮自我也照亮他人。

在我看来,这场旅行仍然在光荣地继续,只是在中途经历着又一次坎坷。孟浪帮助过不知多少朋友,现在是他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了。如果你愿意向一个优秀的诗人、少见的好人、真正的理想主义圣徒伸出援手,请通过孟浪夫人杜家祁的帐号为他捐款,在此深切感谢。

引自汉诗经典 诗歌是一束光  2018-04-30 

孟浪: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孟浪: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孟浪,原名孟俊良,1961 年8 月生于上海吴淞,祖籍浙江绍兴。大学期间开始写作并参与地下诗歌运动,系《MN》《海上》《大陆》《北回归线》《现代汉诗》等多份民刊的主要创办人之一,1980年代“海上”诗群的代表性诗人。1995 年应美国布朗大学之邀任驻校诗人(1995-1998)。1993-1995年担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编辑协调人,1995-2000年担任执行主编。著有诗集《本世纪的一个生者》《连朝霞也是陈腐的》《一个孩子在天上》《南京路上, 两匹奔马》。编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 1988)。

纽扣

错误地做了世界的一粒纽扣

世界光着身子找不到它的制服

我们找不到扣眼

 

留下的只是针脚

布满裁剪得漂漂亮亮的土地

整匹整匹的高档衣料正在行走

我们没有留下足迹

 

闪现灵魂火花的地方全部虚焊

光着身子肩披威武的甲胄

让缝衣针拔地而起

 

有机会我们趁机倒下一具

很具体的尸体

一粒纽扣落地无声

1985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我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有力的种子

在我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1989

 

1989年12月22日, 我离开北京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一下子滑出了北京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还要向永恒攀登

 

在漫长的中国铁道线上

这梯子横七竖八

它不知要把你引向何方

一种叫旅客的东西在你身上胡乱生长。

 

我奋力驱赶开旅客

孤零零地站在梯子上

任由风把我飘扬

 

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正踏在上海那危险的一节

在危险中我将度过一段令人仰望的岁月

顺着一把几乎没有尽头的梯子

我的背影愈来愈远

愈来愈极端!

1989

 

简单的悲歌

 

为丰收准备打谷场吧

为打谷场准备农夫吧

为农夫准备土地吧

为土地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为丰收多准备些喜悦吧

为打谷场多准备些喧闹吧

为农夫多准备些汗珠和笑容吧

为土地多准备些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

但是,为打谷场准备空旷吧

但是,为农夫准备牺牲吧

但是,为土地准备荒凉吧!

 

但是,播种的时节农夫冒烟了啊

耕耘的时节农夫燃烧了啊

收获的时节农夫变成灰烬了啊!

1990

 

啊,粮食,像星星一样一颗颗亮起

 

落日这只巨磨,我听得见

它碾着天上的新谷

 

啊,粮食在黑暗中

 

从城里也流出了空米袋和透明的纸手

农村中的知识,爬满虫子

饥饿的,饥饿的……

 

一个人喊了两声,就失去了形容

 

但是你在把广场推动

广场上的无数小嘴张开了,举向天空——

啊,粮食,像星星一样一颗颗亮起

1991

沉迷在终点之中

 

沉迷在终点之中

一位血液里的长跑家

自然沉迷在对死亡的

无情追逐之中

一公里一公里地

克服少年的羞怯——

 

绝食,绝望地

吐出麦穗,吐出粮食

但是,康拜因绞去了

太阳留在大地上的肤色

 

我也绝望,那么我嘴里是——

钚! 嘴里说出的是——

钚! 嘴里含着的是——

钚! 嘴里咽下的是——

钚! 长跑家饥饿着

刚从又一只红色细胞里奔出

1992

 

致友人: 眺望远空

 

喷气机,拉出的银线

让纯粹的蓝更远离

让人间更寒冷——

飞向另一个国度的那人也抱着双肩。

 

我刚刚走出地下掩体

半生蛰伏,或一小时游戏

身后又拖来一架无敌战机

孩子们用彩纸精心折成。

 

喷气机,拉出的银线

为什么变得粗钝、模糊,终于消散?

纯粹的蓝,留下眼泪

抵达另一个国度的那人被打湿。

1997

 

 

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升

在高空细察人类的耕作。

 

到处是云的遗迹

连孩子的脸都不能幸免风的擦痕。

 

道路太可怕了,捆缚呵捆缚

我在空中才发现已无法挣脱。

 

广袤的田畴零乱,也是指纹零乱

那些脊背的反光,寒意高古。

1997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而我可能是,也还优秀。

 

大地被时间裁成课本

鹰偶尔才翻动它

我终生在读。

 

新娘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裁取了鹰的翅膀。

 

当我成为校长,满是眼泪,不是威严

柔软的闪电写字,并委地

 

哦,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我枉执教鞭。

1999

 

空灵一节

 

你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让这个世界继续堕落

我何德何能

管子工接通天堂之路。

 

有一天,旷野降临在城邦中央

哦,旷野终于获得了旷野性。

 

我套弄正常的人间

正常的山,正常的水

正常的鸟和正常的鱼

正常的厌烦。

 

酸枣和涩柿子,一对高贵的兄弟

双双亮丽,在肮脏的小酒馆里。

 

而空灵也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你什么也干不了

所以我继续敲敲打打

一节生锈的铁管,一段世界的胴体。

2001

 

 

致高中一年级的某学生

 

躲着有限的死

活在无限的生里。

 

呵,写作的成长,必有根须

或枝叶,去触怒不必要的净空区

飞行,深植于禁闭的大地。

 

一个一个地死

一段一段地死

一片一片地死

几乎就等于凌迟。

 

与落伍者为伍

保持同样的拍节,同样的运命

还与厌舞者共舞。

 

刀,削尽了空气

空气,用尽了力气。

 

写作的凋零或丰硕

但看词的泥土贫瘠还是肥沃

翻开苦力的字典,却见莺飞草长。

 

一团一团的无

一丝一丝的无

绝不会再是死

它,几乎就等于复活。

2001

 

 

 

完成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链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淫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2002

 

 

十月

 

是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全金属的人声更激越了。

 

抽屉口,一座悬崖停在那里

悬崖顶上停着一张八仙桌:

 

骰子与棋牌,诗书与酒

在崖底,仍然有通往更不测处的楼梯口———

 

仍然有人失足

仍然有人若无其事关上抽屉。

 

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全人声的金属泊遍晴空。

 

但是末日在引领我们前进

我们又迎来了滥觞的一天。

2003

 

纪念

 

他们的血,停在那里

我们的血,骤然流着。

 

哦,是他们的血静静地流在我们身上

而我们的血必须替他们汹涌。

 

他们的声音,消失在那里

我们的声音,继续高昂地喊出。

 

哦,那是他们的声音发自我们的喉咙

我们的声音,是他们的声音的嘹亮回声。

 

在这里——

没有我们,我们只是他们!

 

在这里———

没有他们,他们就是我们!

2003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未料想竟留在了那里;

 

多位提麻绳的馆员袭来

按住仍在挣扎的四肢

紧捆后偷偷向收藏部抬去。

 

我被扔到运垃圾的后巷

一群孩子在玩捉迷藏游戏;

 

他们感觉一阵清风吹来

让废包装纸飞升、净化

又成了童话里的漂亮屋宇。

 

看见他们玩得高兴

还一步步爬上了那屋顶;

 

我忘记博物馆发生的惨剧

惨剧降临的就是我自己

我只一心要和孩子们在一起。

 

孩子们齐齐坐在屋顶

望着高处跑得飞快的白云;

 

我自己也在穿行不息

所有的伤痛正奔回、奔回

走进博物馆的身子。

2006

 

致从二十世纪走来的中国行者

 

背着祖国到处行走的人,

祖国也永远背着他,不会把他放下。

 

是的,祖国

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是的,祖国

正是他的全部家当。

 

在他的身上道路与河流一样穿梭

他的血管里也鸣起出发的汽笛和喇叭

祖国和他一起前行,祖国和他

相视一笑:“背着他!”“背着它!”

 

是的,祖国

就是他一生的方向

是的,祖国

正是他一生的方向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

原野、山峦、城镇、村落、泥土和鲜花

——他的骄傲啊,祖国的分量

他们相互扶携着,走向天涯。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啜饮远方的朝露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挽住故园的落霞。

 

背着祖国苦苦行走的人

祖国也苦苦地背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

2008

孟浪诗选

(选自《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十八卷》,洪子诚、程光炜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

以上轉引自長江詩歌出版中心2018/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