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孟浪,及現場致辭、詩文摘錄
張潔平
2018年12月23日,是詩人孟浪(原名孟俊良)的送別會。一大早,換上全身黑衣,來到九龍殯儀館。一路走,一路想起孟浪大鬍子的爽朗模樣,覺得他要是在某地方看著,肯定會害羞大笑,讓我們別這麼一本正經。
愈是這樣想,腳步愈慢了下來。有點害怕去面對,那個想象中溫情滿溢,卻又空空蕩蕩的靈堂。在香港十二年,這是我第二次到殯儀館送別,兩次都是2018。先是盧凱彤,再是孟浪。這麼壞的時代,我們送走太多好人了。
慢著,慢著,也終於還是走進了這個被白色菊花圍滿的小房間。「自由詩魂」,藍底白字懸掛在靈堂的正中央,兩邊輓聯文來自宋石男:「朝霞陳腐,農夫灰燼,皆因列寧致命,惟魂是索;故國迷途,奔馬揚鬃,要憑死者光榮,入墓永生。」書寫者是台灣的陳世憲。下方的棺木裏,躺著小小的孟浪。棺木正前方,唯一的心形白色花環,來自妻子杜家祁,簡單而堅定的四個字:「生死不渝」。
基督教式的告別禮,在親友以文追悼、以詩告別的紀念中,持續了近兩個小時。在友人真摯而深刻的陳述中,個體悲傷被緩緩托住,融入了更為莊嚴的悲劇;而悲劇的光芒經由他作品的再詮釋,重新照亮每一個人的生命。儘管淚水不斷,但正如一位朋友所說:這是一場豐盛的告別,配得上孟浪的生命本身。
謹摘錄現場的部分致辭,希望孟浪與友人的愛和思想,照亮更多人:
妻子杜家祁致辭:
我希望我可以好好地講完以下這番話。我和孟浪相識在2001年,因為《傾向》雜誌的編輯工作,那時我們都四十歲了,所以我總開玩笑,我們一相識,已白頭偕老。
孟浪是我認識的最善良的人,真的像天使一樣,我沒有想到他會喜歡我,因為他對所有人都那麼好,我以為我只是他的朋友之一,直到我要離開波士頓的前一晚,他打電話給我,向我表白了心意,那一夜我沒有睡,一直在哭,因為一個這樣好的人喜歡我,何其幸運,何其幸福。
但是和他結婚之後,我發現了他的另外一面。他把自由和公義放在第一位,妻子和家人在很後面,但我也要公平地說,放在最後的永遠是他自己,所以做他的妻子是一個辛苦的工作,因為什麼都要替他擔心。
我和孟浪是很意氣相投的,除了我想做中產階級,他想做無產階級之外,我們的價值觀很一致,他追求自由,我也追求自由。這個土地上有這麼多不公義,不合法的事情,但為什麼偏偏就是你,要做到一下飛機到上海就被公安架走,讓家人在公安局外苦苦等候到深夜?我也想,你有空就陪我去去旅行不好嗎?但就像一位詩人在悼念孟浪的詩中所寫,我們所有人都會像你一樣死去,但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樣活著。這麼多朋友來懷念他,也讓我重新認識了他的人生,和我自己的人生。我們與其這樣戰戰兢兢因循苟且地活著,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地,去做我們覺得應該做,願意做的事?
孟浪生病的時候,很多朋友很擔心我,怕孟浪如果有一天不行了,我會崩潰,甚至自殺。我要在這裡請各位放心,我不會,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其中之一是編輯一套孟浪全集。 孟浪最喜歡朋友,我相信他現在就在這裏,看到那麼多朋友來了,他一定很高興。我代表孟浪和全家,謝謝大家。
家祁引用的這首詩,來自詩人木郎《孟浪拾遺》:
在眾詞之中,想挖一個修辭用來行使獨立的表決
而舉手多麼蒼白,立場多麼蒼白
在眾詩中,想摘一句飲用
而比喻如此膚淺。有人歲月靜好
一定有人負重前行。面對沉默的一年
噤若寒蟬,作為同時代人
自由主義的俊友,我們有著同樣的恥辱
這種恥辱在於:我們都會像你一樣死
卻不能像你一樣活著。
好友冰釋之在現場致辭:
2018年2月1日晚上,臺北下着陰冷的細雨,當孟浪拖着行李,疲憊地出現在臺大附近的餐廳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是孟浪生命中最後一次站在我面前,十六天後他病倒在了香港。從小學出發的友誼,讓我想起我們站在一起幹過的很多勾當:一起翻爬進縣圖書館的禁書室;一起登上過八十年代初縣城裏在建的所有高樓;一起出過中學時代的黑板報;1981年我們三個人(還有一個郁郁)在一起創辦民刊《Mourner》;1985年我們三人又一起自費去新疆和西藏……1995年孟浪去了太平洋對岸,但聯繫從未間斷,我們在美國見,在香港見也在台灣見。我們相知相交幾十年,友誼的小船從來就沒有傾斜過。我想這首先得歸功於孟浪的睿智、謙和與隱忍。孟浪天賦極高,他的作文常被老師當範文在年級各班朗讀,還被選送縣裏參賽。有一次黑板報需要補一塊天窗,孟浪信手寫下數十行詩句,教物理的張治國老師見罷不由驚歎道:俊良同學,我可是對你略有欽佩之心啊!十六歲的孟浪卻寵辱不驚地嘿嘿一笑閃身走人。 1978年高考前三個月,孟浪在嚴父的督促下被迫改考理科,他從文科班插入理科班,我和郁郁曾擔心孟浪會不會因此而落榜。其實落榜的是我和郁郁,孟浪不怎麼費勁就考取了機械學院。我和郁郁倆那才叫鬱悶,整天下軍棋打發時間,孟浪則充當公證人。他小心迴避與高考有關的那些事,以呵護我倆幼小且脆弱的自尊心。多年後,我還是非常感嘆孟浪的少年老成以及他對人性的洞悉。孟浪的隱忍也是難能可貴的,我的記憶中他幾乎沒有和朋友紅過臉,即便遭到誤解也是竭盡委婉地解釋,我知道孟浪的內心一直是十分堅韌的。孟浪朋友很多,他像一個優秀的特工一般小心謹慎地維繫,他從不搬弄是非也不傳播朋友的八卦,所以朋友們會覺得和他交往是非常安全可靠的。但孟浪更多地是活在形而上的人,他的一生主要從事的是購書、寫作、編輯和出版那幾件事,所以孟浪很純粹。他對吃穿不講究,對世俗更不會去在意,他在大學二年級給我的信中寫道:「……我思想上是悲觀主義的,生活中是現實主義的。」他甚至連十億人民都會玩弄的國粹也不會,我們中學五人幾乎每次都是以餐聚的名義約一場麻將,孟浪要麼看電視喝啤酒,要麼在一旁喝茶看書。起先我們還勸他學着玩,他說饒了我吧,與其浪費時間,還不如我把錢交給你們。
我常常覺得孟浪是個誤入這個時代的苦行僧,他更應該活在民國甚至北洋時期,這一點無論是從他的詩篇還是從他的詩歌語言的骨髓裏彌散出來的政治情懷,都能得到某種佐證。就孟浪而言,此刻我想說的是,你終於可以自由地俯視那個令你感到沉重的祖國了。
此處附上孟浪的短詩《不現實的人》:
「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所以在現實面前……」
「不,我是現實主義者。」
「你是現實主義者,那麼其他的人是什麼?」
「其他的人是現實。」
現場的紀念冊封底,也印了孟浪的一首詩,我很喜歡的《我們身體裏的……》,就像是他,以及很多同道人的自畫像:
歷史在我們的身體裡旅行
那就是我們的生命。
生命在我們的身體裡旅行
那就是我們的光榮。
光榮在我們的身體裡旅行
那就是我們鮮血。 鮮血在我們的身體裡旅行
那就是我們的道路。
……也摘錄朱其在《忆孟浪:那灵魂独行的唯一后盾即自己的肉身》 中對孟浪在香港做獨立出版、在台灣做流亡文學文獻展的回顧及深刻總結:
孟浪本來是可以留在美國的,可能是因為結識了香港的妻子家祁,或是想在港台做中文獨立出版,也許兩者兼有吧。香港自1997年迴歸之後,成爲了一塊中文獨立出版的飛地。其最重要的出版領域是中國現代史和中共黨史的出版。回歸後的15年,在大陸屬出版禁區而台灣因意識形態淡出的中國現代史出版,由香港的獨立出版一肩承擔。香港的獨立出版,以高華的《紅太陽是怎麼升起的》為代表,改變了一代人對中國現代史的認識。
與孟浪恢復聯繫之前,我就每年去香港一二次,主要是購買香港出版的現代史和黨史著作。後來與孟浪在香港的會面,主要在兩個地方,一是旺角的西洋菜南街的仕德福酒店,另一是銅鑼灣廣場的人民公社書店。晚上,孟浪都會買幾十罐啤酒,在賓館小房間喝到後半夜,那幾年廣州的詩人浪子都會一起在香港碰頭。有時會與一群香港藝術家、出版人或社運志工,在《重慶森林》式的人潮擁擠的在旺角大排檔,就着一些便宜的小菜喝啤酒。
2013年底,孟浪希望出版兩本紀念1989年的藝術類的書,一本是詩集,另一本是美術作品集,請我組稿並撰寫前言。我們討論了出版定位,即不要把這本書定義爲一本政治類的書,而是作為反映在藝術中的一代人記憶的文本;參與者不一定都是經歷過那場運動的60後,也可以包括70後、80後,他們從後來的間接經驗中認識的1989年。香港在25年內成為關於那場運動的記憶孤島,它每年都會喚起大中華的幾代人不要遺忘了那場記憶。這亦是我願意參與這本書的初衷,即一代人的記憶,變成了一場不知盡頭的記憶的政治。2014年,書在香港出版,起了一個很好的書名《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學》。這是大陸首次唯一出版的此類出版物。
孟浪的獨立出版幾乎都是不賺錢的。2012年出版了獨立藝術家楊偉東的紀錄片訪談錄《立此存照》。2014年出版了《六四詩選》和《血色彷徨》。每次出版要找朋友化緣,依靠與港台兩地的出版友人發行。他的出版社,基本上就是一個人的出版社,從組稿、校對、印刷到發行,除了找人版面設計,其餘自己既是老闆又是員工。有一次在香港的地鐵上,我問他怎麼不找個助手或者請夫人幫忙,港台請不起助手,至於夫人,彼此都是獨立的,他不願鬆動夫妻長期的彼此獨立的關係。
佔中運動之後,香港的獨立出版越來越難。按照基本法,香港仍然可以自由出版,但在印刷和發行開始兩頭受限。如果一家香港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大陸違禁書籍,那家出版社在深圳或廣東開的印刷廠就會被關閉,如果在港台印,雖然合法但成本會高數倍。再如,香港主要書店是大陸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等中資書店,中資書店自佔中後不再允許銷售任何像高華一類灰色地帶的政治歷史類圖書,書店發行範圍縮小了一大半,只能在旺角、銅鑼灣廣場十幾家獨立書店銷售。這樣一來,香港的獨立出版每本的發行量只有幾百本。
2015年,孟浪開始撤出香港,遷居台灣籍的妻子老家花蓮。在台灣,他發起了中國地下流亡文學文獻館的計劃,希望將他那一代人的文獻作一個梳理總結。……我和孟浪在台北師範大學附近貝嶺的租屋聊起流亡文學,貝嶺說了一句很真實而傷感的話,也許再也無法在祖國的土地上流浪,餘生只能在語言中流浪。我說,這不就是流亡文學的意義。……
他這一代文學人……祖國不榮於現代漢語的純潔歷程,因而只能在不同政治實體的夾縫中創建另一種語言的道路,這條道路沒有國家和制度作爲後盾,唯一的後盾是自己的肉身和生命自我滋養出來的靈魂獨行。這是一代人堅忍的自我踐行,踐行一種穿越漫長黑暗隧道的偉大的獨立人格。孟浪兄做到了,歷史將會銘記他!
和摘錄徐敬亞寫的《我們的鬍子,飛走了》:
死亡是每個人生命中被預先注入的、固定的程序。愈是優秀的人,他造成的悲傷含量愈小。那不是世俗的情感斷裂,而是整個世界小規模的坍塌。那麼多的才華、悲憫、壯烈……突然消失了……丟給我們的是一種瞬間的抽離、忽然的空洞、無法彌補的殘缺,就像森林中突然倒下一棵大樹,一個圓柱形的通天虛空,莫名其妙地呈現……只有當這個人猛的倒下時,我們才知道他曾經佔據了多麼大的空間。
……在二十年前的文章中,我寫過:「孟浪,一個把名字修改得這樣大膽而放肆的人,薄薄的眼皮下,分明散發出一種食草動物的仁慈之光,而滿頭滿腮不安的毛髮,卻又肆意傳遞出一種不安的騷動。」的確,在世俗為人的角度,孟浪幾乎單純得像一個孩子,或者是一株毫不害人的植物、一株玉米,或者高粱。而在思想的層面,孟浪永遠是一個虎豹一樣堅定的理想主義者。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海子、顧城、東蕩子、伊蕾……今天,我們再次由於一個人的離去而重新閱讀他留下的詩句。我忽然發現一個小小的秘密規律,當一個人永遠不在之後,人們對他的閱讀可能不自覺發生異變。首先,由於帶有敬意的遴選,會使他的第一流作品突出地集中顯現。第二,寫作者的永遠缺席,使閱讀變成一種特殊的、提示性的珍惜舉動,並由此造成了閱讀者精神上的誇張專注。因此,其作品中優異的「潛質」會極大比例地演變成了閱讀光芒,即往往產生最佳的接受效果。這一次,孟浪離去後,他的詩發出了凌厲的光芒!
轉引自matters/2018/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