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九)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九)

那天黃昏微雨中散步回家路上,一隻鷂鷹一隻烏鴉隔了七步之遙棲在電線上(會是一追一逃的那兩隻嗎?),見我走近一先一後飛走了。俳句的好題材,我只能微笑……

38.

坐在這裡,在陽光白雲下的戶外書房,蜜蜂成群在身旁嗡嗡嗡嗡,對面兩隻蝴蝶成雙飛舞,難解難分。這些現象,與在你心裡喚起的感覺,你要拿它們怎麼辦?好比,你要拿你這輩子怎麼辦?

才剛過世的美國作家傑姆.哈里森說:「檢視過度的生命不值得活。」扭轉了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原本「沒有經過檢視的生命不值得活」的說法。

以前我覺得無疑蘇格拉底的說法有道理,現在卻寧可投效哈里森陣營。這傢伙活了七十八歲,一輩子愛食愛色愛野外愛打獵愛文學愛寫作,活得有聲有色,比閉門空想強多了。

2010年,英國作家莎拉.貝克威爾出了《怎麼活》,寫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家蒙田一生,是本別具一格的傳記。今年她又有新書《在存在主義者的咖啡館》,寫二十世紀的一票存在主義者,環繞主角沙特和西蒙波娃進行。我即刻反應是:對驕狂自大空中樓閣的哲學,尤其對存在主義已經厭倦,寧可去看常人拿實際生活搭建的回憶錄。可是拋不開好奇,最後還是嘆口氣買了電子書,睡前一點一點慢慢啃。趣味不在那些自以為是的哲學,而在那些哲學家本身。無論如何,他們只是人。就如貝克威爾說的:「概念可能有趣,可是人更要有趣得多。」

最讓我眼睛一亮的,是當貝克威爾話說從頭,試圖解釋胡塞爾所謂現象學是什麼的時候。簡單說就是「描述現象」,然不是帶了既定想法滿心成見得來的刻板印象,而是脫除既定模式打開心智見到事物本身。在她這番描述裡,我看見了塞尚、杭伯特、梭羅等人類似的結論。我把那個段落給B看,他說其實在物理研究上也有用到現象學的地方,就像貝克威爾舉腦神經學家奧力佛.薩克斯描述斷肢者「幽靈疼痛」的例子。

真的?我十分驚訝,他的話讓我整個人快樂發亮。再一次,我覺得一切都是相關的,所有人所有學問都暗中在相互對話,那些我扛來扛去堆疊越來越高的書吞吐無限生機充塞空中。

不過,身旁紫色花叢中的蜂群裡有隻紅色小瓢蟲,牠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對方……

39/

靠近鄰家有株高大仙人掌,秋季開了許多雞蛋大小的紅色果子,不像有的仙人果帶刺,這些沒刺,切開白肉黑子,像火龍果,入口微甜微酸,又有黏液如秋葵。B興致勃勃採摘來切開,說好吃,我也試了兩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溫吞,加上像吃了鼻涕(向來不喜秋葵),便不再碰了。他試了許多次,終於宣布不好吃不喜歡。是不是有夠遲鈍?

一個好友很愛,正好送給她。

40/

《在自己房間》封面內側照片上,梅斯特看來很老很老,像九十歲一百歲,完全不符書中形象。當然,那時他年輕,充滿生命力和想像力,自在瀟灑。

寫這篇東西,不斷回去參閱這書,從不覺厭倦,甚至越看越有趣。雖然只是薄薄一本小書,可是正如書背所說「熱鬧活潑,多彩輕盈」。有的地方引我微笑,譬如:「一見到我的床就滿心歡喜。」旅行了二十七章節後:「終於快要抵達我的書桌邊緣了。」到了將近結尾談他的旅行裝,寫他若穿了軍服,不但沒法悠遊旅行,恐怕連「自己的旅行手記都看不懂了」,我簡直要大笑出聲。

有什麼書讓我讀得這麼開心的?喜歡的書很多,但內容憂傷愁慘居多。歷史不忍卒睹,屍橫遍野;文學悲愁一片,不堪負荷。在書裡尋找歡樂幸福,比在加州求雨更難。

梅斯特說其實早有在家旅行的念頭,被罰關禁閉不過剛好給了他機會而已。所以他的文筆基調輕快,加上他本來打算只出示快樂的一面,不過一旦上路就不由自主,時而岔到一些晦暗的地方去,講些傷感無奈的事。無論如何,大半旅程他讓你感染他的高昂興致,甚至邀你與他共進早餐。且看他怎麼旅行:穿了柔軟舒適的睡袍,半躺在心愛的扶手椅上,椅子大幅往後傾斜,左右搖擺,便這樣晃晃悠悠,馳騁天地間(除了失去重心跌下坐騎的時候),還有僕人伺候,替他泡咖啡烤麵包擦鞋種種。貴族排場,難怪他心情愉快。

我的旅行不然,完全不像他足不出戶。我沒有僕人,但行動自由,除了上戶外書房,每周兩三個下午,趁B上健身房時我換場景到星巴克咖啡館(等於是我的第三書房),看書(便是在這裡我看完了義大利作家艾蓮娜.法拉諾激烈撼人轟動歐美的拿坡里四部曲),還有看人(有如我的私人劇場,在這裡我看一些固定角色和走換不絕的配角來來去去)。此外,每天黃昏必定出門散步,有時到附近公園,或者更遠到海邊。假使如梅斯特困坐斗室,就算再怎麼寬敞豪華舒適,我恐怕會發瘋,更不用說寫出幽默有趣的旅行手記了。

41/

梅斯特說他書架上的書包括兩種:詩選和小說。

我發現,近來看的書小說減少,非小說增加,這包括:詩、散文集、旅行文學、回憶錄(真的絕多是女性作品,剛又發現一位女植物學家的回憶錄《實驗室女孩》,似乎相當精采)和有關哲學或科學的書。

剛剛看完布萊森新書《到小追布領的路》,寫他再度環遊英國的感想。裡頭很有些地方,值得引來給你看。可是這一路已經「掉足書袋」,恐怕早給罵臭頭,不能再犯了。但還是要稍談一下,很簡短的,因為這篇東西說了半天,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要奔赴的就是這座隱蔽的小山頭。

布萊森首度環遊英國是二十年前了,那時他是個在英國做記者的美國人,結果成書《來自一個小島的札記》,叫好又暢銷。這次重遊身分心境都不同了,他才剛通過歸化公民的筆試,可算是英國人了。但這不是精心計畫,而是自然演化的結果,他自己都不太明白所以。遊蘇格蘭時一位當地老婦問他怎麼會住在英國,他一時沒法答,回家細想歸結出五條理由,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條是:英國鄉野很美。這次環遊,有些地方雖然不免失望,但讓他安心的是,英國鄉野仍然一樣美。在他看來,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像英國鄉野,「得到那樣精心的照管,看起來那樣美麗,置身其間那樣心曠神怡」的。英國鄉野,「就像一座大國家公園」。其他四條理由加起來簡單說是:大體上,英國人比較合情理,英國生活品質比較好,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微小樂趣。

看得出布萊森衷心愛戀英國,那份情誼十分動人。我居住美國將近四十年,早已是公民,但若認真去想何以久留,找不出一條像他那樣的理由,反而可以輕易找出反面理由。頭一條:不像英國人,美國人簡直完全喪失理智了。還有是我寫過許多次,批評再批評的,美國人的貪婪拜物、無知短視和需索無度、唯我獨尊。住在美國,不是美國最好,實則美國讓人愛恨交加忍無可忍,而是沒有一個地方完美,離去有離去的困難。在想像的國度,也許我會學布萊森住到英國去——我一向憧憬英國亦馴亦野大小適中的鄉野,英國文學和英國幽默就更不用講了(多雨的氣候暫且不考慮)。

在芝加哥生長的墨西哥後裔作家桑卓.西思內柔,在回憶文集《我自己的房子》裡寫她最後離開居住二十年的德州,到墨西哥母親家鄉買了棟小房子定居,終於有了歸屬感。可是:「每一天,墨西哥讓我傷透了心。」

我們搬到南加以來,B不斷說這裡真美真好真高興搬到了這裡。我卻一直拿不定主意,喜歡又不喜歡,在後悔邊緣徘徊,心情不能再複雜。

家不是家,鄉不是鄉。哪裡屬於我,我屬於它?遷移又遷移,到哪裡都是客居,永遠覺得是異鄉人。更何況就像西思內柔,每一天,美國讓我傷透了心。你看,我完全不提美國大選兩黨爭奪黨內提名的荒誕事……

42/

寫到這裡快要結束了,有點捨不得。鹿橋《未央歌》寫到後來也是同樣感覺。

《在自己房間》最後一節,42天結束,梅斯特可以離開房間出門了。

一個他覺得:「我需要新鮮空氣與藍天大地,寂寞的獨處像死亡壓迫著我……」

另一個他覺得:「想到要重回這個熟悉的世間令我心驚膽寒。」

我的感受自然沒他那麼強烈,畢竟我每天進進出出。仍然,我能體會他所說的。像他,我每天需要新鮮空氣與藍天大地,想到世間人生種種便心驚膽寒。

《42記事》結束,我還是會一如既往,每天抱了一疊書到戶外書房,去和藍天蜂鳥蜥蜴為伍。所看所讀的書會不斷改變,但關切對象和寫作主題不會。告別《42記事》,我會去寫別的,有關一時與恆久,有關感覺與知識,有關生命和意義,有關無限和未知等主題的東西。總是那些東西,只因我總是我。

那天黃昏微雨中散步回家路上,一隻鷂鷹一隻烏鴉隔了七步之遙棲在電線上(會是一追一逃的那兩隻嗎?),見我走近一先一後飛走了。俳句的好題材,我只能微笑。

已經填滿42節了,割捨了很多,也遺漏了不少,而且,居然沒寫到我們開車橫跨美國那一段。原本計畫要收進來的,後來又想不提也罷,這時再度反悔決定還是列入,畢竟是真正旅行的部分,於是這裡補足一下。

我們開了小車,費時七天穿過十一州從東岸開到西岸。多少年來,總夢想有一天和B開車橫跨美國,好好看看這個國家。等到付諸實行,卻不是意想中的浪漫壯遊,而是時刻閉鎖車中兼程趕路。一路飛馳而過,夏日白亮的陽光照得人眼花,里程從前面衝來滑過車身後退而去,一天又一天,計算下一站哪裡,晚上在哪裡過夜,還有多遠路程要走。原想抽一天遊大峽谷,畢竟沒時間。到了,走了,全程2800哩,每個地方都是這樣,簡直什麼都沒看到。這是最乏味,最疲累,最愚蠢的旅行方式。

沿途照片大半都是從車裡拍的,一張又一張,盡是藍天白雲和高速公路從擋風玻璃窗衝來的景象。這我集成一個網路相冊《高速公路所見》,最能代表這趟旅行。打開來看,立即便又回到路上。不能否認,從德州、新墨西哥州到亞利桑納州,沙漠地帶那沒完沒了的極目空蕩依然引人。意外的是,在新墨西哥州和亞利桑納州都碰見下雨,而且氣溫清涼。然而穿越加州摩哈比沙漠那段,掃視前後左右三百六十度,寸草不生一片乾旱灰沙灰岩,正是惡地景象。不是我們奔赴流連的那種沙漠,而是只恨跑得不夠快。

終於終於,出了沙漠,穿越一座又一座山,那天大約下午四點,我們到了。

幾幾乎,在太平洋岸。

(全文完)

来源:联合报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一)酸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一)酸

你在吃鳳梨,鳳梨也在吃你,多麼充滿著象徵,就像愛情!……

焦桐:

你在《味無味集》談到番茄與愛情,說微甜和微酸才是番茄自然的味道:「在這個人為介入無處不在的現代世界裡,是不是『真實』反而不被欣賞?番茄不酸,怎麼能好吃?」可見酸味在甜味中起著積極的作用。深味你的話語,又覺得其中帶著生命的體悟。

楊子葆:

你問的是「酸」?還是「自然」與「真實」?或者是「由酸帶出的自然與真實」?其實酸的本質就是不討好人,在五味裡常常拿來與討好人的甜作為對照:不討好的、甚至就是討厭的,對照討好;刻薄有時是鋒利的,對照圓融;清冷之於溫暖;或者擾動的、刺激的,之於舒適的、保守的。這讓我想到英國傳奇塗鴉藝術家班克斯(Banksy)的名言:「藝術應該撫慰那些受創的,同時去擾動那些舒適的人們。」所以,欣賞飲食中的酸,對我而言,是「學習而來的品味」,當然也一定跟年齡與生命經驗有關,更直截了當地說,像是欣賞藝術。

你在《蔬果歲時記》先引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哀悼亡妻的〈檸檬哀歌〉,再寫:「檸檬的酸味崇高,親切,自然,生活中若沒有檸檬,就像婚姻沒有愛情。」字面上是「崇高,親切,自然」,讀到的卻是刻骨銘心,我以為這就是酸的藝術。

焦桐:

焦桐「二魚文化」公司、《飲食》雜誌創辦人,已出版著作三十餘種,編有各種文選五...

焦桐「二魚文化」公司、《飲食》雜誌創辦人,已出版著作三十餘種,編有各種文選五十餘種。生性貪吃,從前一個月比一個月胖;被誤會為美食家後,一餐比一餐肥胖。曾長期擔任文學傳播工作,現為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 圖/今周刊提供

 

檸檬的果肉極酸,不適合鮮食;一般作增味用途,果肉和果皮多用來烹飪及烘焙,尤其常用於榨汁。

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檸檬,平日在家烤魚炙肉,總是會淋幾滴檸檬汁在肉上,再刨一些檸檬皮絲,一則裝飾,再則去腥、提味。有時吃木瓜,也會淋一些檸檬汁在上面,檸檬酸快樂結合木瓜甜,改變了木瓜風味,一盤木瓜兩種口感。

另一種酸味清楚的水果是四季桔,長相類似金柑。南洋喚四季桔「酸柑」,皮澀肉酸,酸度相當於檸檬,也不宜鮮食;宜榨汁作蘸醬,我就常用來調製海鮮佐醬,或擠汁在生魚片、烤魚上。感冒時,切片泡溫水飲用,是我的私房療方。

金柑酸度不似四季桔強,而且果皮的風味可口,鮮食甚佳,宋.李清臣詩贊:「氣味豈同淮枳變,皮膚不作楚梅酸。參差翠葉藏珠琲,錯落黃金鑄彈丸」。鮮食金柑,都連皮帶肉一起吃;而且果皮的風味比果肉更迷人,清爽,微甜,柑橘香充滿口腔和呼吸道,如情人的呼吸。

無論多麼甜的柑橘,多少會帶著些酸味,它的檸檬酸、蘋果酸,令果糖有了較豐富的層次感。那酸,很啟人深思。

楊子葆:

您把酸形容得太好了,有點過分的好,連帶的似乎連愛情也被過度美化了。敻虹不是有一首著名的詩?

那煙水雲霧的

山深處

愛和傷害

同一個泉脈

沒有傷害,幾乎就沒有愛,至少我是這麼相信,而酸似乎就是傷害的伴生效果。我以為最有象徵意義的酸,就是鳳梨的酸:鳳梨裡有一種蛋白質分解酵素「鳳梨酵素」,當我們吃鳳梨的時候,這種同時在分解、融化我們舌頭的蛋白質,所以往往會有一種刺舌痛感,也就是說,你在吃鳳梨,鳳梨也在吃你,多麼充滿著象徵,就像愛情!而鳳梨之酸高調地伴隨這種隱而不顯但確實存在的傷害,彷彿一種意在言外的提醒,不過愛情太美了,大部分人感覺不到這種提醒,或者感覺到了也不在意。

酸也往往伴隨著深刻。以白葡萄酒為例,酸與隱晦而珍貴、許多人不知道如何描述的「礦石味」共存,譬如布根地的夏布利Chablis白葡萄酒,或是阿爾薩斯Riesling白葡萄酒。有趣的是,它們出現的時序剛好在線性過程的頭尾兩端:首先入口非常的酸,強烈地充斥在口腔裡,隨著酒液嚥下,也許我們也習慣了,酸漸漸淡出,而在若有若無之際,微弱雋永的礦物質口感出現,迅速地放大,然後消失。沒有受過訓練的人很容易就錯過,但這種反映風土的礦石味確實存在的,這時候,酸,似乎也是提醒,提醒我們不要錯過深刻。

焦桐:

談戀愛確實很傷元氣,一點點甜,大量的酸和苦。不如去痛飲葡萄酒,喝醉了總比發瘋好。

客家名肴「薑絲大腸」有一種發瘋般的酸,是醋精在作祟。醋精是化學製品,酸味太單調,且不宜多吃。然則薑絲炒大腸就依賴那酸嗆味,像深刻的啟示,因為有醋酸,提醒了大腸的脂香;因為有嫩薑,大腸革除了腥羶;也因為有大腸,那瘋狂的酸遂值得回味。

大腸、薑絲和醋精形成了緊張關係,對比強烈,共譜火焰般衝動不安的熱情,刺激,挑釁,充滿力度和速度地誘引著感官,如田原上狂野的牲畜;又如勇泅湍流的小舟,遍歷礁石險巇的臨界點。薑絲大腸的美學特徵相當大膽,表現稜角分明的個性,跳躍式地味蕾試探。

袁枚曾求教於他的家廚王小余飲食之道:「作廚如作醫。吾以一心診百物之宜,而謹審其水火之齊,則萬口之甘如一口。」問其目,曰:「濃者先之,清者後之,正者主之,奇者雜之。視其舌倦,辛以震之;待其胃盈,酸以阨之。」可見酸味能有效節制味覺和消化道,矯正飽脹和油膩。

楊子葆:

焦桐對於酸好像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偏愛,我對這個現象很羨慕,甚至有一點點忌妒,因為自己必須努力學習、適應,克服恐懼與抗拒,才能欣賞酸,沒能那麼自然。

如同欣賞葡萄酒,也是學習、克服障礙而來的能力。對於東亞人來說,我應該不是例外,焦桐才是例外。

楊子葆現任文化部次長,法國工程博士,曾任國際工程顧問、新竹副市長、台灣駐法代...

楊子葆現任文化部次長,法國工程博士,曾任國際工程顧問、新竹副市長、台灣駐法代表、外交部次長、輔仁大學客座教授等職,著作跨界觸及工程、外交、文化與飲食、品味等等,難以歸類,聊借「味無味處求吾樂」自況。 圖/楊子葆提供

 

例如日本人1907年所釀造的第一款本土葡萄酒「赤玉紅酒」:Akadama Sweet Red Wine,就是加烈添加香料的甜酒,根本品嘗不到酸味,是討好人的,不自然、當然也不真實的葡萄酒,不過非常受到歡迎,直到今天在日本市場乃至於台灣市場上都找得到。這酒在1920年代引進台灣,當時的廣告甚至不談好不好喝,而是強調「滋養」、「強身」、「治病」等等功能。

1937至1945年爆發中日戰爭,因葡萄酒有營養,台灣的廣告居然宣揚「喝一杯葡萄酒……,可獲得固守大後方職場保持全勤的體力。」

一味求甜太膚淺,只重功能而忽略美則太可惜,飲食,葡萄酒,或者愛情,都不僅止於求生存,還有生活與生命的更高層次,所以我們需要「酸的藝術」。酸,如同看似纖細實則頑強,延展性很強,韌性更強,幾乎扯不斷的,鋼絲。

鋼絲?掉一下書袋,我想到《老殘遊記》關於王小玉說書的描述:「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地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哪知他那極高的地方,尚能迴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愈翻遇險,愈險愈奇。……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迴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酸的美與不美,都像千迴百折之鋼絲,都像愛情。

焦桐:

酸確實不討人歡喜,常轉喻為人格缺陷:酸棗,酸腐、酸溜溜……我應該不算「天然酸」。子葆喻酸味為鋼絲真傳神,令人迷上那酸,那心盪神馳的尾韻。

来源:联合报

不專心賣書 老闆專心交朋友

 

不專心賣書 老闆專心交朋友

不專心賣書 老闆專心交朋友
不專心賣書的小書店和它的常客們(摘自網路)

在台灣書店圈相當活躍的「永樂座」二手書店老闆石芳瑜原為家庭主婦,她在2011年毅然開店,和宇田智子一樣從頂下舊店開始,歷經2年內3度搬遷的曲折,也曾一度開分店,去年她推出《就這樣開了一家書店》親述歷程。

書中並未著墨經營,而是感性記述她四處登門收書時的小故事,藉由書店與作家出版人的交遊,以及她和其他獨立書店友人一起參加書展,推動成立「台灣出版自由陣線」、「友善書業合作社」等過程,就像是帶領讀者進入獨立書店經營的「幕後」。

 
 

她寫道:「我們從來都不需要一樣。老實說,書店老闆們也不是都個個都氣味相投,但是當我們在一起時,便可以一起做一些事,我喜歡這種感覺。」

在桃園開設「南崁1567小書店」的夏琳,則在2015年書店屆滿2周年時,由書店自印出版《不專心賣書的小書店和它的常客們》,書店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小書店的常客。

這間小書店開在桃園南崁與台北林口交界的一處住宅社區內,暖黃燈光、閒適氛圍,吸引附近的家庭顧客上門,加上老闆娘夏琳宛如鄰家阿姨樸實親切的性格,書店內漸漸成了小學生放學來聊天畫畫的安親班、家庭主婦媽媽來參加課程的安心所在,連老奶奶都喜歡跟夏琳聊家務事。

社區的人因為這間書店而凝聚情感、甚至推動社區文史相關活動,難怪這間書店成為客人口中的「柑仔店」,因此書中她把客人的故事化為36篇小故事,流露溫馨人情:「在這個講求速度、便利,遺忘人情滋味的世界裡,在小書店,我們重拾人和人的互動的情感。」

(中國時報)

書店裡的影像詩 捕抓閱讀浮光

 

書店裡的影像詩 捕抓閱讀浮光

 
 
書店裡的影像詩 捕抓閱讀浮光
《書店裡的影像詩》紀錄片拍攝屏東博客書店營業的最後一天。(夢田文創提供)

不管是傳統的巷口老書局,或是近幾年新開的各種主題的獨立書店,在大型連鎖書店之外,這些有著不同個性的獨立書店,帶給愛書人更豐富多元的選擇。40間獨立書店,在作家楊富閔筆下成了《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在導演侯季然的鏡頭下,則成了紀錄片《書店裡的影像詩》。每一集短短5分鐘左右的時間,侯季然重視的是每間書店帶給他的「當下」。「我想捕捉的,是那間書店給我的感覺。」

侯季然最早接觸夢田文創的獨立書店計畫是在2013年,當時他拍攝偶像劇「巷弄裡的那家書店」裡每集劇末一共40家獨立書店,也就是《書店裡的影像詩》第一季的作品。再來就是2015年底,開始拍攝第二季的40家書店。

 
 

侯季然和拍片團隊兩季節目下來走訪了80間書店。「抓到每間店家書店都不一樣的個性,是我的最高指導原則。」侯季然表示:「畢竟不是傳統的電視節目製作,表現手法可以比較實驗性。紀錄片也沒有什麼規則,只要不是虛構的,都是紀錄片。」

也因此,兩位創作者,一位以書、一位以紀錄片,兩種不同的媒材,自然形成不同的視角。像是「小陽.日栽書屋」,當楊富閔以書店主人依芸為主角,鋪陳店主與書店的關係時,侯季然則是放大了依芸和前屋主以及這間屋齡80年的老建築的互動。

「通常在事前聯繫、跟老闆聊天的時候,我就會有很多想法。我不想做書店的介紹,而是感受它,把個性展現出來。我會盡量保留他們的腔調,甚至誇大強調這些讓我印象深刻的特點。」侯季然笑說:「畢竟我最大的企圖就是讓觀眾走進這家書店。」

「拍片這件事永遠都是當下才是真的。事前做了多少的假設、寫多少劇本,都不能變成現場的包袱,完全要看現場的狀況,臨場反應。」當侯季然得知,屏東的獨立書店「博客書店」即將歇業時,立刻決定聯繫店主,希望拍下「最後一天的書店。」

開了20年的博客書店,最後不敵出版市場的萎縮和數位閱讀的浪潮,決定停業。「我的拍攝方法就是把鏡頭對準老闆的臉,看他的表情,他跟每一個來道謝的常客的家常對話,最後一直到拉下鐵門,書店的燈熄了,他們走出來,呆站了一陣才離開。」

如此傷感的場景,對侯季然而言,就像是在大時代中無意間闖進了一個現場。「就是一家微不足道的書店,在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要跟大家告別了。而我們很幸運的在現場,捕捉到這個時刻。」

夢田文創執行長蘇麗媚表示:「夢田文創成立之初,就是想將台灣特有的文化符號,像是巷弄文化、原生物種、傳統工藝、獨立書店等等的公有財,透過影像、文字或插畫等二創的方式,說一個好的故事,創造出智慧財產權IP。獨立書店這樣有記憶情感的符號,是會引起共鳴的。」

(中國時報)

開書店 說故事

 

開書店 說故事

 
開書店 說故事
永樂座書店主人石芳瑜。(二魚文化出版社提供)
開書店 說故事
(SOSreader提供)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引路人,希望讀者可以因此真正的走進書店。」7年級作家楊富閔花了4個月時間,走訪全台40家獨立書店,完成《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一書。「一開始我就知道我不是要寫書店指南。」他以細膩的筆調,查訪的不只是書店本身,也挖掘出書店主人、書店與在地歷史的連結和故事。

40間書店分布在全台灣北中南各地,甚至也包含離島澎湖、金門和馬祖的書店。「但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生命經驗跟每個書店的不同符號共感。」於是楊富閔選擇了各家書店對他有意義的意象作為主軸,「這40間書店就像40扇門,打開了,帶著我們去更多更遠的地方。」

 
 

《書店本事:在你心中的那些書店》的企畫,最初來自夢田文創製播的偶像劇「巷弄裡的那家書店」,每集劇末都會用幾分鐘的時間介紹一間獨立書店。第一季的40間獨立書店尋訪完後,2015年10月起開始第二波《書店裡的影像詩》計畫,夢田文創又再找到40間獨立書店,然後藉由楊富閔的散文集和導演侯季然的紀錄影像,分別詮釋。

由於每一間書店大約只有2000字不到的篇幅,楊富閔以寫作者的視角觀察,將重點擺在書店以及店主、在地鄰里間的連結,像是位於彰化鹿港杉行街上的獨立書店「書籍囍事」。「我對杉行街的印象,來自施叔青的小說《三世人》,寫到書店主人走過杉行街的橋段。」於是楊富閔以《三世人》為引子,將1930年代的鹿港歷史和2016年的文學疊合呈現。「就像是我走進了歷史,歷史也來到了現代。」

不只是書店與在地歷史脈絡的痕跡,楊富閔也觀察到不同書店老闆與文字的情感。例如金門的長春書店,老闆是長年在金門耕耘的作家陳長慶。「我想說大老遠去了金門,總該給陳老師帶點伴手禮,就找到他年輕時發表過的第一篇文章,印出來帶去給他。」

而位於屏東的「小陽。日栽書屋」,老闆依芸厲害的綠手指,為80年屋齡的書店老屋周遭種上綠意。「我覺得老闆就像是一位文學園丁,是個『種字的人』。」楊富閔於是將一篇文章拆成「日‧栽‧書‧屋」四段分別詮釋,「每個字就要生根、成蔭、變成林。」

「我的寫作的初衷,是和土地站在一起。」楊富閔總說自己是鄉下小孩,過去寫作題材也多從鄉土經驗而來。「寫作至今,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轉折。我這幾年一直有個衝動,很想走回庶民的世界,重新感受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力。」雖然寫了40間書店,楊富閔笑著說,在踏訪這些書店的過程中,帶給他的是40乘以40的感動。

其實在《書店本事》之前,1997年,在台灣獨立書店還未成風景之時,作家鍾芳玲就出版了第一本介紹各具特色的歐美書店的《書店風景》,後來更陸續書版了合稱為「書話三部曲」的《書天堂》和《書店傳奇》,介紹範圍不只書店,也包含珍本書、古書的介紹。

而作家水瓶子2014年也曾推出《我的書店時光:尋找人與書的靈魂交會》,台灣獨立書店協會也自2014年起規劃第一本「福爾摩沙書店地圖手冊」,搜集介紹台灣將近140家的書店。在2015年的修訂再版中,書店數量增加到180間。到了2016年,更有多達200家的獨立書店,新增的幾乎是在2015年成立。在2016年的地圖中,將不同區域和開店時間做區隔,也將特殊主題書店拉出做介紹,更顯台灣獨立書店的豐富多樣。

(中國時報)

黃碧端新作:五本書裡的 時代倒影

 

黃   碧端新作:五本書裡的 時代倒影

兩三個月前宇文主編來約9月作「文學相對論」的對論者或「駐版」版主。

相對論得株連同道,甚是為難,所以還是駐版吧。

既是一月「版主」,該做點服務讀友的事。我對著案頭大約兩年沒清理,小山一樣常常拿起又放下的書堆,心想也許終於可以好好做功課,讀了寫個夜讀抄或讀書劄記分享心得吧。我跟宇文主編這麼說了,便從上年去了一趟寧夏提回來的厚冊《西夏通史》,到最近剛收到買到的新書……選了20本。把書單傳給宇文,說就談這些書吧。宇文自然說好。《聯副》一向最尊重作者。

然後這兩個月來我像當年念書時要交報告的學生一樣(只是現在比較像皓首窮經),不斷發現題目太大,一路減重;20變成15變成10,最後是現在要交卷的5本。

這5本書雖然不是特意蒐集,卻剛好圍繞著民國的學術和知識分子的大題目。寫書的人或書的主角,也剛好各從不同角度切入,合起來讀有如多面的稜鏡,照見大時代的激流倒影,波瀾壯闊。怕的是我短短一篇報告,掇拾的不過流光片羽。

這五本書,按出版時間序是:

《之後再無大師》(岳南。八旗文化,2010.9,編按:2013年8月《之》書改版為《最後一代大師》)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聯經,2015.4)

《1949禮讚》(楊儒賓。聯經,2015.9)

《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陳冠中。麥田,2015.12)

《漂泊與越境──兩岸文化人的移動》(黃英哲。台大,2016.6)

五本書的作者,寫作之間本無關連照應,但按這個次序談來,卻也成其歷史的脈絡。這是巧合。

《最後一代大師》書影。 圖/八旗文化提供

《最後一代大師》書影。 圖/八旗文化提供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書影。 圖/聯經提供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書影。 圖/聯經提供

 
《1949禮讚》書影。 圖/聯經提供

《1949禮讚》書影。 圖/聯經提供

 
《建豐二年》書影。 圖/麥田提供

《建豐二年》書影。 圖/麥田提供

 
《漂泊與越境》書影。 圖/取自網路,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提供

《漂泊與越境》書影。 圖/取自網路,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提供

 

【再無大師】

岳南是台灣文史讀者不陌生的名字。他對梁思成、林徽因、蔡元培、胡適、李濟等近代學者的研究,力深情長;更從日本侵華「盧溝橋事變」寫起,到1949國府南渡,知識分子大遷徙大流離以來的時代容顏,寫過《南渡.北歸.傷別離》三部曲,可視為一部近代學術史詩。

岳南筆下,八年浴血抗戰儘管山河破碎如風中飄絮,但戰時中國的教育和科學研究「反而推向一種奇崛的高度」。他歸功於當時國民政府的戰略思維和胡適等自由主義學者極力主張的,即使只能在樹林山溝中講學,也要延續文化薪火,學術研究仍不可打折。這個背景反映在蔣介石決心對日長期抗戰之時,也同時決定了文教重鎮和寶物要遷移到大後方以避戰火。

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一兩千箱的考古文物、科研設備物資……悄悄的向西南跋涉遷移。1937年,中研院各研究所及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平津地區的大學,在長沙成立臨時大學。

但隨著戰事吃緊,淪陷區擴大,臨時大學加上數所其他學府,次年再遷昆明,是為西南聯合大學。未幾日軍占領越南,開始猛烈砲轟昆明,於是西南聯大再分途遷入山區,其中人文機構1941年落腳在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四川南溪的李莊鎮。

我們日後看這一段戰火中的跋涉流離,艱辛困苦難以想像,卻琢磨出許多頂尖人才,包括吳訥孫(鹿橋)、汪曾祺、殷海光等文史學人以及華人最早的兩位物理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楊振寧等。如彼艱困而如此有成,可以說是近代教育奇蹟!

1945年,浴血抗戰終於得到慘烈的勝利,漫卷詩書喜欲狂,南遷的機構和學術人力終於得以北歸,只是,這個民族贏了異族卻輸了自己,緊接著國共內戰,學者們在烽煙中面對更艱難的抉擇;有人北歸有人南渡。政局的切割見證了日後劇烈的文化分治乃至於浩劫。南渡者到了小小的島上延續文化香火,在北望中逐一凋零。北遷者則歷經慘烈的無產階級鬥爭,多數血淚交織,成為文化祭品……

岳南的學術興趣主要在考古領域。他的描寫重點也較集中在史語界學人。從北平而長沙而昆明而山坳裡的李莊,大師學人在茅舍土牆中,延續著學術命脈。《之後再無大師》結語在這批文物學者的最後一位離世者,2004年以104歲高齡在南港中研院去世的石璋如院士。「大師」世代至此戛然而止。之後,至少,相同意義的大師不再產生了。

【夏氏昆仲】

渡海而來的學者們,包括胡適先生,多數在我念中小學期間先後過世,我成長的青少年期,見證了一個大儒宗師逐一凋零的世代。

那麼如夏氏昆仲,是不是大師呢?從文學史來說當然是的,但跟岳書談的大師,意義或者不同。

1949年前後,濟安先生才是北京大學的年輕講師,而志清先生則剛拿到獎學金赴美深造。收在聯經的這一本書信集裡兩兄弟的信件從1947年10月4日寫到1950年的10月23日,先是哥哥在北京弟弟在上海,接著弟弟負笈美國,哥哥隨著時局變動,從北京到了上海、香港,然後台灣。本冊書信中止於夏濟安登船來台灣的當日。

但是,讀過夏志清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中國現代小說史》)或夏濟安的The Gate of Darkness(《黑暗的閘門》)的人,我相信現在讀這些書信,情緒難免複雜。學術殿堂上立論嚴謹,點評吐屬皆有千鈞之重的學者,回到血肉凡身卻多的是七情六欲的交心話和柴米油鹽的家常叮嚀。當然他們是最體己的手足,既交換各自的感情私語、互相打氣,也談文論藝、月旦人物……。濟安先生1965年以四十九歲盛年猝逝,志清先生則在又近半世紀後,2013年的年底告別人間,書信出版雖是他過世前交代夫人王洞女士完成的,在通信的當時必然不曾想到七十年後會公諸於世。中文世界出版名人書信遠比西方少見,完全不為出版也未經刪節剪裁的,更是少有。這也是這些書信格外珍貴之處。

但我們多少要覺得驚訝:浴血抗戰之後喘息未定,立刻進入國共對決局面,國民黨軍隊節節往南敗退,風雨滿城。兩兄弟談讀書談女朋友談跳舞談電影談退路,談某人會留某人會走,……卻絕少談意識形態或臧否時局。少有的一處是夏濟安明白說道,「我這樣一個『生來反共』的人……」,那是全書最後,濟安已經確定接台大外文系的講師之聘,要到台灣了。兩兄弟日後著書立說,反對共產馬列的立場眾所周知,那確實是「生來的」,一種浪漫主義本質對生命和國族命途的直覺反應,不來自思辨或血性,是一種本能的堅定抉擇。

在這封寫於1950年8月13日來台前夕的同一信中,夏濟安說,「……我在北大時,不喜管閒事,此次預備替自己造就一點名氣和地位。……」二個月後,他登船駛向台灣。

假如兩兄弟的書信繼續出續集,我們將可以看到六年後,1956,在台大外文系的夏濟安教授,創辦了《文學雜誌》,外文系當時一群特別才情煥發的學生,包括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李歐梵、劉紹銘、葉維廉等,經由夏氏的啟蒙引導,華藻紛陳,開創了台灣現代文學的一個盛世,影響至今未絕。

夏濟安「替自己造就一點名氣和地位」的預言以這樣的方式實現,可能他自己都沒料到。這個成就也幾可斷言是假如他留在北大不可能完成的。這是歷史的弔詭,有些才人在變局中湮失無聞,有些卻可能異軍突起。

但同樣弔詭的是,這個慘痛的時代變局,一方面國民政府在國共爭鬥中潰敗的殘兵餘眾湧入剛從日人手中收復的小島,另一方面,國民政府在長期浴血抗戰時都不曾或忘的文物重寶和學術菁英,此刻也大批遷往台灣。1949的意義,到六十年後,一個生長在台灣的文史學者,楊儒賓,在萬方汲汲於清算國民政府舊帳的時刻,提出他的另一個可以爭論卻難以否定的史觀──禮讚1949!

【1949的禮讚】

楊儒賓指出,1949年國民政府自慘烈的鬥爭中潰敗之際,台灣無從選擇地接納了來自中土的龐大人口,以及,回首清點時震驚世人的文化寶庫及學術資源。王德威教授序文有這樣的歸納: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台灣因緣際會,卻成為華族文化最近一次「南渡」的終點。永嘉、靖康、南明,無不是分崩離析的時代,但北方氏族庶民大舉南遷,帶來族群交匯,文化重整,終使得南方文明精采紛呈,以致凌駕北方。

誠然,華夏民族的東渡南遷,在歷史上一再重複,而台灣昭示了地理可能性的最後一站,然而這卻也是最石破天驚的一站!半個多世紀中,這個小島上發展出燦爛的新面貌:中國宗教史上最入世的人間大愛宗派,哲學史上最具創發力的新儒學,文化面貌中最多元的創意薈萃──從飲食、茶道、工藝到戲劇、舞蹈、歌曲……,還有,驚詫世人的工商發展和經濟奇蹟!「滲透在每一生活細節中的文化氛圍」,楊儒賓說,「使台灣比任何華人地區更有資格代表漢文化,因為漢文化在這裡是生活中的有機成分,且仍在欣欣不已的創造。」

楊儒賓並沒有試圖粉飾這些成就背後曾有過的高壓和流血。但1949終究是歷史少見的際會,在那歷史的瞬間,岳南惋嘆「之後再無」的大師,隨著中研院、北大清華、故宮寶藏等學術資源匯集台灣,夏氏兄弟書信中所反映的眾多青壯菁英則得到安身立命磨厲以須之所。也是第一次,台灣有了以它為據點的世界級領袖人物、學術大師和文化重鎮!

島上在清治、日治期間累積建立的現代城市規模、軟硬體建設,自然也是後續奇蹟開展的基礎。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當文化摧殘殆盡的中國大陸在70年代末期終於回過神,要成為一個跟世界打交道的國家時,它所需要的文化基底、經濟經驗、產業模式、國際平台……一時之間幾皆得自這個已經發展成世界科技產業大國的海隅孤島。沈葆禎當年追詠鄭成功,謂台灣是「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不會想到四百年後這個遺民世界成為華夏再起的元氣,「缺憾還諸天地」得到一個峰迴路轉的新局。

1949也是台灣第一次,以國家的定位和體制出現。這之前,它是亡明的遺民之所,是清帝國的海隅國土,是日本殖民的附屬。要到此時,台灣才成為具備自我定位的國家(且仍北望大陸日思「收復」)和組織完整的政治體。起點的1949,當得起史家持平的禮讚!

於是,我們看到另一個不同形式的「禮讚」,那是生長在香港的陳冠中對於1949的顛覆性假想:如果1949國民黨贏得了內戰,蔣氏父子繼續統領中國,三十年後的中國會是什麼面貌?

【新中國烏有史】

小說家可以想像不存在但希望或不希望其到來的世界,我們因此有桃花源、有《烏托邦》(Utopia)、有1984、有《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陳冠中不此之圖,他別闢蹊徑,去構建一個歷史早已證明事情不曾那麼發生的世界。「建豐」是蔣經國的號。用皇朝紀年的傳統, 1979走到蔣經國執政的第二年,是為「建豐二年」。

──這之前,我們所知道的一些重要輔弼,陳誠、尹仲容、李國鼎……一一在勵精圖治的有為政府中發揮長才,儘管高壓、傾軋……亦如實發生,1979「建豐二年」的中華民國,經濟實力已發展到足與美國抗衡,釣魚台早已收回,而老舍和林語堂已分別為中國文學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

陳冠中夾敘夾議,夾幻想夾觀察。他對國民政府治下的台灣,顯然史實與稗官都下了大工夫,他當然也知道倘若當年國民黨未退守台灣,台灣便不可能有楊儒賓所禮讚的經濟文化成就,而只是一個邊陲農業省分。然而畢竟真實的歷史已經證明了台灣扮演過的精采角色,而其間政治異議者的作用,陳冠中也三致其意。《建豐二年》戛然中止在1979的12月10日,那是美麗島事件的發生日,場景換到北平「美麗台客情食堂」──作者想點出的,顯然是在仍一黨獨大的「建豐二年」,台灣的民主經驗換到不同的歷史軸線上可能扮演的角色。

然而,時代還見證了許多不同身分、背景的知識華人,他們如何在這樣一個分歧困阨的時代尋找定位,是另一位全不虛構的台灣學者,從文化角度探索的主題。

【當文化人漂泊越界】

長期在日本執教的黃英哲教授,從1949以後的「移動」來看這段時期幾位知識分子的歷史抉擇:他寫出身殖民時期、赴日深造的張深切和楊基振,張深切出於民族主義的認同回歸中國,楊基振則在滿洲國和華北為日本建造鐵路,戰後他們都選擇或不得不選擇地,回到國民政府的台灣。

另兩位是身為中國人,也在日本受教育的陶晶孫和許壽裳。陶晶孫曾參加左翼組織「左聯」,許壽裳則留日時與魯迅、陳儀論交,兩人都在1946年到了台灣。陶在台大醫學院任教,許應當時台灣行政長官陳儀之邀,來台擔任編譯館長。國民政府遷台後陶避禍赴日定居,未幾病逝。許則在來台次年二二八事件後未久遇害而死。

黃英哲筆下這些台籍或與台灣有特殊因緣的戰後知識分子,在中國、台灣、日本之間,漂泊「越界」,各以文字留下了時代的片段,補足了其他著述中的空缺,也共構這近百年的華族文化滄桑。

黃碧端小檔案

作家,長於散文與時論,識者稱黃「中西學養俱豐,觀察敏銳,以悲憫之心關懷社會,體察時勢,以嚴謹優美的文字,深刻分析社會的病根,層層剝示真相,兼有學者和創作者之長」,又讚譽她「說理處,舉重若輕,抒情時,優美動人」,著有散文集《有風初起》、《沒有了英雄》、《期待一個城市》,時論集《記取還是忘卻》、《在沉寂與鼎沸之間》,書評集《書鄉長短調》等書;黃碧端也投身教育與政治領域,曾任台南藝術大學校長、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華民國教育部政務次長等職,現任中華民國筆會會長。

想與黃碧端對話的朋友,請於9月30日前以email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email protected]

●黃碧端關鍵詞:

1.散文家

2.中華民國筆會會長

3.近期最重要著作:《黃碧端談文學》(聯經出版)

来源:联合报

殷惠敏專文:臺灣的禁書時代

 

殷惠敏專文:臺灣的禁書時代

台灣曾經走過一段漫長的禁書時代。(圖片來源:文化部官網)

台灣曾經走過一段漫長的禁書時代。(圖片來源:文化部官網)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臺灣唸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從台中坐火車回臺北,在車上讀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譯本。我忘了譯者是誰,只記得是協志工業協會發行的。正在我隨著搖晃的車廂,昏昏欲睡之際,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人,用手指把我的書夾起。那人留平頭,著中山裝,目光嚴峻地看著封面,又翻看封底,粗魯的態度令我生氣。我正要發作,他已一聲不吭地把書歸還。

 

我事後回想,他也許是什麼部門的保防人員,為「馬克斯」三字感到困惑。

那是保密防諜的時代,也是禁書的時代。受查禁的書籍五花八門,不勝枚舉。馬克思著作的中譯本不能在大學流傳,連英譯的馬克思《資本論》,也是鎖在圖書館的一個玻璃櫃裡。馮友蘭在大陸國民黨政府時期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在臺灣也成禁書,市面上的翻版書連作者姓名也抹去。有一回,我主編的一本校內學生刊物,只因刊登了一篇美國哲學教授陳榮捷寫的「評馮友蘭的新著《中國哲學史新編》」,把一位刊物顧問孫教授嚇得臉色發白,唯恐麻煩上身。 大二那一年,有一位靠教會「交換計畫」來校教英文的年輕洋教員,常春藤名校畢業。他居然夾帶了一本當時剛出爐的新書來台,George Kerr 寫的《被出賣的福爾摩沙》。奇貨可居,同他混熟的同學可私下向他借閱,但必須保證不能聲張。那時節,讀書仿佛也成了某種詭秘行為。

不要說曾任《自由中國》主筆的台大教授殷海光寫的《中國文化的展望》是在被禁之列,李敖揭穿國民黨假面具的著作被查抄銷毀,就是與現實政治無涉的書籍,如周憲文寫的《臺灣經濟史》,也須受到審查。周著在論述鄭成功三世治台經略後,他的總結:第四章「時代的悲劇」,竟然全部刪除,還附上一個小括弧說,全文凡4000字,經略。是因為他評論在台的鄭家三代,觸動了警總人員的敏感神經,(有影射之嫌?)還是另有緣由,不免引人遐想。

 

事實上,周憲文的書稿早已完成多年,一直擱置。他在序言中提到,臺灣文獻委員會主任林衡道本來願意印行,但因文獻會屬省府機構,有「清規戒律」必須遵守。有些話是必須「點到的」,有些話是必須「避免的」,使用什麼名詞,都有規定。他為免麻煩,決定找私人經營的開明書店印行,結果還是逃不過審查這一關。

葛超智(George Kerr )著作《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中英文本。
葛超智(George Kerr )著作《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中英文本。

頑童歷險記

美國也有禁書問題嗎?廖中和在《腳踏中西:一位自由人的政治文化評論》(2015)一書中指出,如果禁書指的是政府根據法令規定,採取行政手段,強制禁止某種出版物的刊印發行及銷售,並對作者荷出版商課以罪刑,而其認定是以出版物的內容為基準,那麼現今的美國並無所謂禁書。這是因為寬容精神的法制化,思想無罪的原則得以落實。

不過,他也注意到,美國各州在社區,教會和保守的壓力團體運作下,不時也會弄出一些查禁書刊名單。過去伊利諾州教育局有位主管曾提議,禁止伊州高中生閱讀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因為書中有過多侮辱黑人的字眼。田納西州某社區也有人嚴重抗議當地的青少年夏令營把史坦貝克的名著《人鼠之間》列為必讀作品,理由是這位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有「反商業」偏見,「愛國心」也有問題。康乃迪克州某鎮曾明令禁止當地高中生閱讀著名專欄作家Mike Royko「清算」芝加哥不倒翁老市長理查·戴利(Richard Daley)的著作《芝城大老闆戴利》,因該書有損警局名譽,並且「粗話連篇,傷風敗俗」。

然而,這些社區搞出的禁書事件,一旦成為全國新聞,鬧了笑話後,很快就會銷聲匿跡。要不然被公民團體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告上法院,那就吃不著兜著走了。各級法院做出的判決,大多是傾向于維護言論自由的。

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對照來看,蔣父子時代的臺灣,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形同具文。在大學校園裡,有救國團對師生的思想監控,在社會上,有警備總部對出版品審查把關。監控方面的無微不至,著實令人歎為觀止。統治者似乎處在某種恒常的不安之中,細微末節,無所不懷疑。 一個作家往往無來由的因作品引來無妄之災。季季在《行走的樹》中曾提到,林海音主編聯副時期,1964年4月23日發表詩人風遲(本名王鳳池)的新詩<故事>,「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刊出後,警總一口咬定他是在隱射蔣介石。結果林海音丟了職務,風遲則被逮捕,在土城看守所關了三年。「船長事件」,季季沒有引述那首詩的全文。倒是文學家吳濁流在去世十年後發表的《臺灣連翹》,引述了完整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悠悠一去就是十年時光

────

他在島上邂逅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狐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她說要使他的船更新,人更壯,然後啟航

而年復一年所得的只是免於饑餓的口糧

────

她曾經表示要與我結成同命鴛鴦

並給他大量的珍珠瑪瑙和寶藏

他卻始終無知於寶藏就在自己的故鄉

────

可惜這故事是如此殘缺不全

以致我無法告訴你那以後的情況

寫一首詩關三年,這樣的飛來橫禍,不是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夠理解的。但比起柏楊的遭遇,三年的牢獄又是小巫見大巫了。柏楊當年為《中華日報》副刊翻譯大力水手漫畫而被關,一關就是九年。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是全球風行的卡通漫畫,無涉政治,偏偏有一則是描寫父子兩人遇海難漂流到一個無人小島,不久父子兩人因爭小島的總統寶座起爭執。這本是搞笑漫畫,但柏楊卻被指意圖諷刺侮辱元首。難怪很長的時期,臺灣的現代詩創作都沒出現過「船長」,「小島」之類的題材。

大力水手漫畫,成為柏楊入獄的肇因。(翻攝自翰林版教材)
大力水手漫畫,成為柏楊入獄的肇因。(翻攝自翰林版教材)

戰爭與和平

總統府的侍從秘書沈錡在流水帳式的回憶錄中記述,1952年1月8日,吳國楨向蔣介石抱怨書刊檢查員之無常識:「托爾斯泰所著的《戰爭與和平》要禁,因為作者是俄國人。《馬克斯批判》要禁,就因為有「馬克斯」三個字,這與武漢時代查禁所有紅色封面的書一樣,過了那麼多年,毫無進步。蔣公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但將來是否能改進,又是天曉得了。」(沈錡 2000(1):106)

顯然,蔣經國統領的國防部總政戰部和警總的書刊檢察員,在多年後,無常識的情況並沒有改善。幼師書店出版了王曉波論述孔子的著作,警總人員就向幼師主編朱一冰興師問罪,指控那本書是同中共的「批林批孔」隔海唱和,而由警總派人到幼獅書店將存書銷毀,上演了一場國民黨版的「焚書」。「焚書」之後的「坑儒」呢?王曉波在台大哲學系事件被解聘後,王昇辦公室放話,想要求職就來下跪。幸而成舍我的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伸援手,聘王去兼課。沒想到不久又出了紕漏。調查人員指控王曉波出了「批孔」考題,與匪隔海唱和。教務主任成秀峰只好去查閱試題卷宗,結果發現王惹麻煩的考題是「試評孔德的知識三段論」。孔德是法國哲學家,與孔子沾不上親戚關係。但為免麻煩,教務主任還是交待王教授,以後出考題最後不要扯上姓「孔」的。

1964年,任職於中研院近史所的魏廷朝,因「臺灣自救宣言」案被捕,而與他在同一研究室的吳章銓也一同被捕。當時吳正幫同所另一研究人員張存武校對他的書稿《清末中國反美運動》。警總人員或許認為「反美運動」必與「臺灣自救」有關。近史所所長郭廷以只好到警總交涉,指出那本書稿談的是「清末」的反美運動,與當代無關。吳才得以獲釋。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的荒唐例子。

郭廷以由於痛恨臺灣的書刊審查制度,退休後赴美,發願要寫一本不受政治無理干擾的近代中國史。老人最後是在冬日苦寒的波士頓哈佛大學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在老妻陪伴下,廢寢忘食,拖著病體,埋頭寫作。最後定稿是去世前兩天在紐約寫完,這也就是後來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近代中國史綱》(1979)。

一桶牡蠣

我本來以為,國民黨當年查禁書刊的手段,頂多是在臺灣島內施行,總不至於延伸到海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五十年代初,《紐約時報》(1950-5-3)揭發了蔣家族在美國操控一個「中國遊說團」的運作實況後,蔣家對有關中國遊說團題材的英文書刊就特別敏感。有位學者Ross Y. Koen 1960年出版了一本頗具份量的《美國政治中的中國遊說團》,上市沒多久,忽然就在市面上消失了。學術著作也這麼暢銷嗎?後來人們才發現,是被人從出版社悉數收購銷毀了。等到1974年這本書由另一家出版社重新推出時,影響力已大不如前。幕後顯然有只黑手在運作。

《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的中英文版本,有趣的是,中文譯本有一個版本是台語(右)。
《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的中英文版本,有趣的是,中文譯本有一個版本是台語(右)。

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收藏了吳國楨寫給當年美國軍事援華團團長魏德邁將軍的信。在其中一封信(1954-4-10,Wedemeyer Papers)中,吳曾建議魏德邁有空去讀一本小說,Vern Sneider 寫的《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吳認為,這本小說道出了臺灣的真相。奇妙的是,Vern Sneider是當時的一位暢銷書作家,小說描寫一個美國記者試圖調查臺灣的國民黨政府宣傳背後的實況,卻發現了一個大屠殺真相。此書1953年出版時被公認是一本關於臺灣的最重要的英文小說。但出版不久也離奇地在市面上消失,頗為蹊蹺。也是有人出錢悉數收購銷毀了嗎?我們也許永遠也找不到真相。(《一桶牡蠣》消失多年後,現在已可在Google上買到電子書。)

不過,六十年代的另一個事件,倒是提供了國民黨政府在海外「出錢查禁」的線索。 那就是1964年發生的陳潔如事件。

文的還是武的?

陳潔如與蔣介石本是結髮夫妻,後來蔣為同宋美齡攀親,締結政治婚姻,要陳立夫代表他去和陳潔如談判「離異」,並答應把她送到美國留學,相約五年為期。蔣誓言在她歸國後,必與她複合,實際上卻是始亂終棄。蔣在1927年與宋美齡結婚前夕,還當著中西報刊記者面前,否認與陳潔如曾有婚約關係。

陳潔如回憶錄曾經被動之以情與錢暫時按下,最後還是現世。
陳潔如回憶錄曾經被動之以情與錢暫時按下,最後還是現世。

陳潔如五年後(1932)回國,一聲不吭聲地隱居在上海,還收養了一個小孩。1961年中共鬧饑荒時逃到香港。不久就在蔣的舊識李蔭生李時敏兄弟的協助下,於1963年秋完成一本回憶錄。李氏兄弟不但積極參與寫作,把陳潔如的口述寫成英文,而且還為她出面在美交涉出版,與紐約的一個出版經紀希爾(Lawrance Epps Hill)簽下委託書,尋找出版商。1964年年初,這位希爾經紀人向美國媒體發佈新聞稱,有另一位蔣夫人已寫好了回憶錄。此舉當然立刻引起臺灣當局的震驚。希爾還在商言商,發信給身在紐約的宋靄齡和新澤西的陳立夫「查證」。不久,美國已有新聞雜誌報導了「回憶錄」的消息,一家著名的Doubleday出版社也表示有興趣出版。消息傳回臺灣,臺北總統府只好一方面不動聲色地封鎖新聞,同時以孔令侃,孔令偉等皇親國戚和沈昌煥,蔣經國為要角,與在美的俞國華及駐美外交人員江易生(公使),游建文和賴景瑚(紐約領館人員)等密切聯繫。

陳潔如回憶錄的英文稿一共425頁,與經紀人簽訂的委託書上注明是「作為蔣介石夫人七年」的生活回憶,並保證「內容全部屬實」。

怎麼辦呢?沈昌煥與游建文商量後建議,打消書稿出版的方法是一文一武。文的方法是收買全部版權,使這本書無法在美國市面流通,武的方法是找律師去提告。 由此可以看出,之前國民黨政府對付《一桶牡蠣》和《美國政治中的中國遊說團》,似乎也是採取花錢收購的文的方法。

此次對付陳潔如回憶錄,決定由陳立夫出面,一來「動之以情」,二來「動之以錢」, 同時派人去香港嚇唬她,若出書則必提告,浩大的律師費會令她得不償失。最後是在陳立夫協調下,陳潔如收下十五萬美元,交出書稿和一批照片,具結保證不出書。

然而,歷史總是給人帶來意外的驚奇。1965年,陳潔如交出書稿和照片,蔣介石以為事情已經擺平。卻沒料到二十六年後,一位年輕學者在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張歆海檔案內,意外地發現了這份回憶錄的另一個副本。餘下的就是歷史了。 在沒有戒嚴法,沒有書刊審查的臺灣,陳潔如回憶錄很快就有兩種譯本在市面上流傳。

陳潔如一生未忘蔣介石,右圖為陳潔如在紐約曼哈頓河邊道公寓二樓,坐在窗檻上拍攝。(翻攝自陳潔如錄英文版)
陳潔如一生未忘蔣介石,右圖為陳潔如在紐約曼哈頓河邊道公寓二樓,坐在窗檻上拍攝。(翻攝自陳潔如錄英文版)

無止境的夢魘

臺灣的禁書時代是白色恐怖的一個組成部分。對知識人來說,那是一個無止境的夢魘。思想的鉗制,對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斲害是巨大的。一直要到兩蔣相繼離世,到了「解嚴」時代,臺灣的社會與學術界才真正蘇醒過來。

在這網路的時代,對舞臺上眾多的曬恩愛,對鎂光燈下「鶼鰈情深」的表演,我們早已無感。我所感懷的反而是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人物。例如已故中研院近史所所長郭廷以的夫人。郭廷以在垂暮之年,不惜遠走他鄉,發願要寫出一本不受政治「污染」的近代史,作為對自己的一個交待。郭夫人李心顏女士陪伴在他身旁,無怨無悔地幫他校對謄錄文稿。在紐約寒冷的冬夜,一盞孤燈,兩人對坐在書桌前,工作到深夜,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什麼才是堅貞不渝的愛情呢?

海峽對岸的大陸,不但至今仍然維持著一個半世紀前馬克思所痛恨的「書刊檢查制度」,而且還變本加厲,把黑手伸到香港,用黑幫綁架的手法,把香港書店經理綁架到大陸,迫使他從電腦光碟取出到香港購書的大陸遊客名單。此舉不但令港人瞠目結舌,也讓隔海的「臺胞」倒抽一口冷氣。

一國兩制?崛起的大國果然不同反響。

用赤裸裸的國家暴力來貫徹書刊管制,這不就是臺灣知識人過去一直想要擺脫的夢魘嗎?

来源:风传媒

三少四壮集-不读的推荐文

 

三少四壮集-不读的推荐文

 

不管是读者、编辑、行销,其实都想问:「推荐人到底有没有看过书稿?」

我曾经遵循大泽在昌的建议,有约必写。等到新书出版的时候,第一时间检查自己跟谁并列──这种感觉难道就是虚荣?至于本文早就读过了,故事情节大概都知道,现在反而有时间细读谁的推荐写得好,琢磨下次怎么切入。

 从前作为读者的自己,只要翻到本文就好了,无视推荐也没差。有些推荐文只是把故事重讲一次,像论文摘要,有的导读则说这本书像某几本经典,这种方式省力,但如果永远只提那几本,久了就像停止更新的软体,凸显最近没读书的破绽。

我什么事情都觉得有意思,不推荐的书几乎没有。举例来说,虽然有的书造势盛大,读完以后有点失望,但又觉得地才很好,地才教我的,比天才更多。地才敢说自己也不清楚的故事,这不也是一种好奇心吗?没想清楚就下笔,也不必全盘推翻,重新安排分场,内容稍微调整就好了。──这是我近期听到最励志的话了。

也有推荐人说:「常看到我推荐的人以为我很喜欢推荐,但我拒绝推荐的更多,只是书上不会写我拒绝啊。」

这样写了一年发现,挂名推荐也好,专文作序也罢,读一本书至少要三个工作天,写一篇两千字上下的文章,也要三天,合起来就是一周,一字1-3元就算连拿到的赠书都卖掉,也很难支付这个礼拜的生活费。出版社的行销费往往也只有几千块,要邀稿还要发宣传品设计,也很难付出更高的代价。如果一个月下来推荐两本,再加上其他约稿和专题企画,很容易陷入无法专注写书的恶性循环。

说到底,推荐文到底有没有用?或许这才是出版人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你今年只读一本书──」这种会激怒读者的推荐,劝你最好不要,因为这句话很明显觉得读者没有判断能力,而且会读书的人,通常是十本和零本的差异,没人只买一本的啦。

但如果多找几个人推荐,能够多说服一个读者,编辑和设计只好多花一些力气在反正也要裁掉的书腰纸,希望这些努力值得。儘管大家都很清楚,推荐和书腰都不是重点,但现在已经到了连一个读者都不能失去的境地。

有时候,问人怎么遇到我的书,有人说在书店偶然翻到,有人是朋友推荐,也有几个,是看了大叔的推荐序,这时候我深深感觉到,我预支了别人的读者。推荐人确实担负帮读者发现新世界的责任。我要做的,就是把第一本书累积的信任,转移到下一本,下一本再滚到下下一本──听起来好像银行复利一样,总之,我现在明白背负房贷的心情了。

因为预支的好运和善意,我才得以开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只是别让贷款压垮了,如果连本金都没有,那真的会破產喔。

(中国时报)

13年磨出《剪翼史》 王文興:我不是標新立異而是絕地求生

 

13年磨出《剪翼史》 王文興:我不是標新立異而是絕地求生

 

台灣小說家王文興花了13年,再「磨」出第3部小說《剪翼史》。(陳伯聖攝)

台灣小說家王文興花了13年,再「磨」出第3部小說《剪翼史》。(陳伯聖攝)

「走這條路,我給自己很大的自由,這個自由並不是標新立異,而是絕地求生。」13年,王文興再「磨」出第3部小說《剪翼史》,同樣地,在他獨創的新字、標點符合和空白中,深澈描寫時間流逝中的賀教授,他的內心和外在世界的變動。極其獨特的,在書末結尾,他用了一個新創標點符合,極短的兩撇,就像「他走出了  校門」的一雙足印。

王文興向來以慢產小說出名,慢產的原因是他對於文字精準的要求,日產30個字,每個字都經過高標準審核,作為一個中文字,想要被放入王文興的小說內,一點也不容易。1973年出版的《家變》耗時13年創作,引起當時保守台灣社會對「孝道」與「道德」的批判與討論,第2部長篇小說《背海的人》上下部,更一共花去24年光陰。

慢讀,才能掌握小說的音樂性

有作家稱王文興的讀者都有點「被虐傾向」,因為他作品裡的文字「不好讀」,字句上講求聲韻,選字要求寫實,讀他的小說「不能快」,甚至得要大聲唸出來,才有可能了解小說主角正在經歷些什麼。

王文興重視小說的「聲音」,其寫作方式更被後輩作家們譽為「神話」,在桌上敲擊製造聲響,反覆斟酌文字的聲音,手稿上滿滿的曲線、點、圓圈,就像作曲家正在譜曲。為了呈現文句音韻,王文興可以捨去常用、通俗的字,甚至不惜自創文字,還會使用注音符號呈現筆下人物聲音的輕重,只為了讓字字句句更貼近其書寫世界中的真實。

新作《剪翼史》中,大量運用標點符號、空白、字體放大來創造小說的空間與情緒。問到是否可能造成讀者的隔閡?王文興認為,這樣的小說形式反而對慢動作、細心的讀者有所幫助,讓他們可以掌握文字的節奏。「比方說,鋼琴家葉綠娜是個學音樂的人,就在我的書寫裡讀到了音樂,她照著符號的暗示,也給她足夠的暗示,該不該加快、減慢。」在文學中的「節奏」,無非就是氣氛,對他而言,節奏的定位並不困難,但要達到定位的效果,就相當費力,這也為什麼選「字」這麼重要,每一個字都有他的定位作用。

對於小說選字上的細琢,在《剪翼史》中,要形容5、6封信件散落在桌上,王文興不選用「一堆」、「一落」或「一批」等通俗、好懂的量詞,他選用極少見的「一薈」,充分表現出約莫5、6封信,「匯聚在一起,不整齊也不亂」的景象,但若用「堆」就太硬了,「落」也太多,王文興表示,除了用字精確並且要求寫實以外,更重要的是要保持文句音韻上的一致,若字音太重,不符合句子的音韻他也不會使用。

台灣小說家王文興教授。(陳伯聖攝)

王文興重視小說的「聲音」,其寫作方式更被後輩作家們譽為「神話」。(陳伯聖攝)

 

王文興說明,自己花很多時間在選字,上述的例子中,他可能寫到「一」就寫不下去,接著要挑選字5到6分鐘,有些甚至要到10分鐘才能選好,必須考量聲音、視覺形象對不對。王文興表示,這完全是寫實的要求、求真而已。

讀不懂?只求一句話的讀者

講求「字」的藝術,但下一代會懂嗎?王文興認為,這一代人也不一定讀得懂,上一代也未必讀得懂,他的作品不會去討好讀者,只給少數願意讀的、最重要是有興趣且努力的讀者,大概要到做研究的、學者的讀者會有興趣逐字著磨。王文興補充說道,只要認同他小說裡的一句話,那就是他的讀者。

《剪翼史》中,經常在字句中出現行書、簡體字、繁體字、甚至生僻的古字和自創的新字交錯使用,字級也隨情節的進展放大或加粗。王文興表示,會選用行書體是希望在讀起來時,不要太輕、也不要太重,需要配合主角的心理狀態,而自創字的出現,是因為真的沒字可用,真的要創字必須要乍看之下讓人看懂,這些在創作上的要求,也讓出版社必須重新為此書刻字,編輯後製足足耗了1年,才能順利印刷。

至於注音符號,從《家變》就開始就廣泛在王文興的作品中運用,但注音符號無法翻譯,且只有台灣人看得懂,要怎麼讓作品能夠被翻譯、出版到其他國家?「那我管不了了!」王文興回答,假如想讀的讀者就學注音符號吧,只要是翻譯過的作品原意都會打折,他舉例,李白、杜甫的詩作要怎麼翻成英文?若翻過去,原本的聲韻都沒有了。

而在標點符號的部分,更是常有在字句旁加註直線、點、閃電般的曲線(具有宗教經驗上,真誠的為他人高興),就連大眾習以為常的句點,在王文興筆下,可能只剩下半個圈或是實心的黑點。王文興說明,半個圓圈有種未完待續的感覺,實心的黑點則是斬釘截鐵地回應。最讓讀者疑惑的,是結尾那不像破折號、也不像冒號,傾斜向外的兩條 – -,要怎麼解釋此符號的使用?「不能解釋,文學不能解釋,如果解釋就不成為文學,文學一定是表達而不是解釋。」

從家變到折翼史,進入無色無香的境界

從《家變》開始,王文興在華文創作中開創一種實驗性風格,新潮的創作形式、考究句子音韻,當年他34歲正值壯年,到今年出版《剪翼史》,王文興已77歲,但小說的實驗性卻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挑戰讀者的閱讀功夫。王文興表示,實驗性只是為了求真,他指出,光是人就有3、4個層面需要去考究。

談論自己3部長篇小說的不同,王文興認為,《家變》中的抒情部分算最多,而後《背海的人》就開始將抒情部份抽去,直到《剪翼史》可說是完全不存在抒情,王文興解釋,因為抒情討好、好騙人,所以刻意拿掉作品中多數的形容詞,刻意要做到「無色無香」的地步。

問及現代年輕人創作上,自身經驗會不會較上一個世代貧乏?王文興表示,托爾斯泰晚年看到電影藝術興起,便直言電影將會取代文學,這十幾年看下來也的確如此,王文興認為,不能說年輕人沒有文學創作力,只是熱情轉移到另一個文學方向─電影上了。

至於《家變》或其他作品是否有可能搬上大螢幕?王文興笑笑說,自己不會出售版權,「我沒有窮到這麼需要錢。」但主要是因為文學拍成電影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是完全不同的作品了。

来源:风传媒

林懷民/思念Linda 回顧一個奮發的時代

思念Linda 回顧一個奮發的時代

林懷民

台灣無法自外於全球性趨勢,但能不能不再指責他人,朝野齊心找出台灣自己可以解決的問題,鍥而不捨,努力改善,來獲取翻轉,生存的基點?……

1974年,瑪莎.葛蘭姆首次率團來台演出。在歡迎酒會裡,她忽然表示要訪問雲門排練場。我說,地方很小。舞團經理連忙勸阻:「瑪莎,走遍全世界,妳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天氣熱,不去吧!」老太太笑瞇瞇的說:「我要去拜訪林先生的排練場。」

雲門未滿周歲,祖師奶奶蒞臨,如何是好?無計可施,我做了只有少不經事的蠢蛋才會做的決定:在葛蘭姆面前,教一堂葛蘭姆技術課,再跳兩個小品。到了那天,我們打掃乾淨,準備泡茶待客,我忽然想起應該有人陪伴貴賓,匆忙下樓到麵店借電話,跟相識不久的Linda求救。

葛蘭姆前腳進門,Linda滿身大汗趕到,端莊得體地向大師致意,陪坐聊天,讓那天的活動順利進行。後來幾天,葛蘭姆總問我,那位聰慧美麗的吳小姐今天怎麼沒來。

相交四十多年,只要我求救,Linda總是二話不說,立刻拔刀相助。大家叫她俠女。大家叫她Linda。有些人叫她吳小姐,許多人不知她叫美雲,是長年在孫中山先生身旁工作,歷任上海市長,廣東省政府主席,革命元老吳鐵城的長孫女。因為祖父的感召,Linda念外交、軍事,立志帶兵衛國。回到台灣,無仗可打,走入文化界。

有一回,Linda給我看她剛回國那兩年的照片。合身旗袍襯出盈盈細腰,清麗素容,雙眼放光,是英氣而又溫柔的美女。她覺得酬酢應對的社交生活很無聊,脫掉旗袍,創辦ECHO,文化報國。

國際對台灣了解甚少,以為台灣就是Thailand,ECHO以英文向世界介紹傳統文化,介紹台灣。Linda對外徵才,找到藝專美術系畢業的黃永松和姚孟嘉合作。Linda公寓的客廳成為辦公室,浴室兼作沖洗照片的暗房,三人動手就編起雜誌。那是1970年,美雲二十六歲,永松二十七,孟嘉二十四。

紐約出生,台北美國學校,留學英美,Linda是「洋人」,英文編寫游刃有餘,傳統文化她從頭學起,請了家教補習中文,不怕鬧笑話的勤奮學習。俞大綱先生為我們講課,美雲凡事問。例如,講李義山,她會問:唐代是西元幾年?換算清楚後,「哦哦,是中古時代?那我們比歐洲人厲害太多了。」

認識文化,Linda全身投入。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她一定要自己弄明白。有一回到漢聲辦公室,竟然看到粗布唐裝的總編輯吳美雲女士坐在桌前有板有眼編草鞋。

Linda往生後,張照堂找出YouTube裡,一部叫作Taoism:A Question of Balance的紀錄片,放到臉書上。影片敘述七◯年代,漢聲鐵三角帶著BBC記者到鄉村探索道家對台灣民間生活的影響。Linda流水的英文,漢聲諸君青春漾然的形象,純樸尋道的身姿令人感動,感慨!

吳美雲

吳美雲。 林懷民/圖片提供

支撐漢聲浪漫事業的是Linda的務實。ECHO出版前,她先找到華航的支持,第一期印兩萬冊,放到乘客座前的袋子。七◯年代,ECHO發行近三十個國家,為台灣發聲。1978年中文漢聲雜誌問世,法國歸來的奚淞正式加入團隊,漢聲四俠全員到齊,摩頂放踵,用才情與用心,一再為台灣出版業作出突破性的示範,影響三個世代的讀者,因而拓展了整個社會的視野和作為。

有那麼幾年,漢聲甄選編輯,報名者數百,要借用國小校舍舉辦。選聘二十人,一兩年後,如能留下四、五個勝任的編輯就算成果驚人。簡單的講,漢聲是「龜毛學校」。每個題材都是慢工出細活。雜誌社敦聘學者長年顧問,隨時出門請教專家,然後進行田野調查。大甲媽祖八天七夜的遶境活動,漢聲諸君實地走了三年,才變成鉛字。要講中國結,姚孟嘉學了三年,成為名副其實的專家,才開始思考如何呈現。為了介紹拳術,徐紀老師進漢聲,全體員工跟著學。漢聲是永遠飢渴的動物,總覺得吃不飽,消化反芻,整理到自在才肯吐給讀者。

那是台灣追尋島嶼身世的年代。往南部跑,成為台北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的風尚。漢聲總是走在前頭。台灣移民史,台灣老地圖,漳州人,泉州人,客家人,阿里山鄒族馬雅茲比祭典都是雜誌的專題。採訪東港燒王船,漢聲在南鯤鯓發現洪通,報導之後這位素人畫家成為全國性的名人。朱銘在歷史博物館舉辦首度個展,漢聲邀請俞大綱先生專文推介,朱銘個展延期再三,長達一年。

孟嘉,永松出門,身上掛住大小攝影機,有如特種兵出任務。漢聲圖像千百選一,文字也重寫再三,要證據,講邏輯,還要精簡可讀,奚淞改完,總編輯Linda還要審,文章要讓中文早已流暢的「洋人」讀得快樂。主掌美編的永松摒棄一般的銅板紙,選了工業用紙印刷,從傳統美學出發,版面設計大膽,無洋味,也避開和風的陷阱。漢聲是手工業,總其成的孟嘉帶著年輕編輯慢工出細活,一項主題往往手繪三、四種版面草圖,斟酌再三。在1992年啟用電腦設計之前,漢聲用電腦打字完稿,一條條的紙片手工細貼,改字就得用美工刀挖補。進廠印刷,美工部門跟著進廠熬夜,盯圖校稿,講究用色深淺。有人說,漢聲即使倒立著看,仍然理路清明,找不出毛病。

漢聲雜誌主要是以現代觀點介紹民間傳統,但是打開第十期的「古蹟之旅」,讀者驚叫。一輛怪手巨獸般的盤踞大幅拉頁圖像的前景,半毀的板橋林家五落大厝塵沙飛揚。台北縣府的顧問公司評估荒廢多年的花園宅第是「中國建築的末流,其假山尤其可笑」,倡議鏟平,改建公園。姚孟嘉的照片掀起搶救的輿論,助成古蹟的保留。那是1981。翌年,政府公布拖延多年的「文化資產保存法」。

古蹟,文物之外,漢聲關心生活。1979年,政府開放民眾出國觀光,「國民旅遊專號」籲請讀者遠赴歐美前,先到台灣絕色景點遊覽,同時提出愛鄉愛土地的環保課題。1984年的「稻米專集」和「菜根香專集」」倡導「吃出健康」。兩年後的「免於吃的恐懼」提醒添加物與農藥的禍害。1996年的「日本MOA自然農法」與「有機報告」持續關注台灣食物的問題。

身為母親的Linda感嘆坊間儘多西洋童話書,屬於自身文化的兒童讀物太少。數年籌備,1981年以原創圖文,用當代語言詮釋傳統故事的「漢聲中國童話」誕生,一套十二本,每天一個故事。1984年,為兒童編創的科普與生活常識的「漢聲小百科」跟著問世。這兩套書成為六、七年級世代最重要的啟蒙書,是睡前父母講故事的材料。有心的父母存錢買給孩子,中產家庭常以這兩套書作為親友孩子出生或進小學的賀禮。國語日報讀者票選,漢聲套書是小朋友最歡迎的讀物。

截至2002年,台英社和Linda領軍的漢聲直銷隊伍售出二十五萬套「中國童話」,開啟台灣童書市場的旺景。二十五萬只是漢聲的數字,沒把盜版算進去。上警察局,央求警察,押著警察去夜市,去倉庫抓盜版,成為Linda八十年代沒完沒了的苦差事。她不叫苦,倒像盛氣的將軍,理直氣壯,百折不撓。

「中國童話」與「小百科」的成功,激起Linda對兒童教育更大的熱情。漢聲諸君年年遠赴義大利,參加波隆那國際童書展。在台灣盜版翻印氾濫的時代,漢聲向海外五十多家出版社選購三百多本西方童書的中譯版權,推出「漢聲精選世界最佳兒童圖畫書」與「漢聲精選世界最佳兒童數學叢書」。貫徹漢聲龜毛精神,這兩套書不是翻譯,印刷,就出版;Linda統整各國出版的書籍,依年齡區分,重新組合,還附上「媽媽手冊」,逐頁,甚至逐行,引導家長如何進行親子討論。熱血青年結社的民間出版公司頂起教育部與國立編譯館的工作,成就輝煌。

1988年,政府開放大陸探親,漢聲文化溯源的田野工作擴展到大陸去。福建土樓,北京四合院,陝北剪紙,楊柳青年畫,陸續透過漢聲進入台灣讀者的視野。

漢聲全盛時期員工八百。格局的壯大意味著更繁複的理財業務,更煩人的人事管理。Linda頂住這些壓力,讓漢聲同仁揮灑。八德路漢聲辦公室裡,黑衫黑褲的Linda總是笑聲朗朗,熱情待客,只有漢聲同仁和親近友人才曉得她百病纏身。醫生多次「判她死刑」,Linda抵死不從。篤信傳統的Linda不信西醫,拜師學氣功,修練各種法門,養氣健身。她一次又一次對朋友笑談「死裡逃生」的經歷,絕無哀怨焦慮的神情,還不斷說自己又學到許多新東西。

然而,漢聲諸君燭燒兩頭。採訪版圖擴大,雜誌還得編,品質當然也不許掉。以前是南部田野採訪回來,不回家就進辦公室。九十年代後則是大陸歸來,從機場直奔八德路。

漢聲四俠

漢聲四俠:黃永松(左起)、奚淞、吳美雲、姚孟嘉。

1996年,五十歲的孟嘉過勞瘁逝。1999年,奚淞退休。永松遠走大陸,長居北京。Linda獨守八德路公寓,修行養病,繼續以專書形式出版漢聲作品。2006年,美國時代周刊將漢聲雜誌選為「給內行人看的最佳出版物」。2008年,雷曼兄弟金融災難爆發時,Linda正在閉關搶救生命,未能及時搶救漢聲的投資。

2016年5月12日,我們的朋友Linda,吳美雲女士病逝台北,享年七十二歲。

離去前兩個月,Linda出版了兩冊多年訪談專家的書,《與大師談天》。學習,出版,對她不只是專業,是至死不渝的信仰。

雲門到俄羅斯巡演,我在聖彼德堡得到Linda遠行的噩耗,終夜無眠。

在資訊荒蕪的七、八○年代,漢聲出版品是我的啟蒙書。編《薪傳》,我參考漢聲。讀過漢聲,我到阿里山達邦參加馬雅茲比祭典,隔年再度上山,請族人讓我錄下祭歌,編作《九歌》,也敦請鄒族長老下山指導北藝大學生學習鄒族祭典歌舞。藝大舞蹈系同學參加大甲媽祖遶境的傳統當然也源於漢聲的報導。

同為七○年代出發的文化工作者,漢聲諸君給我溫暖的友誼,也給我最大的沖激。基本上,台灣對美學沒有嚴苛的標準,想馬虎過關時,我想起漢聲的嚴謹。累了,想回家,我知道孟嘉還在漢聲挑燈夜戰,只好收心,繼續奮鬥。七、八◯年代,我幾乎一個人頂起雲門,漢聲諸友讓我覺得不孤單,而豪邁大氣,鍥而不捨的Linda更是我重要的楷模。沒有漢聲,小漢聲三歲的雲門一路走來,勢必更加艱難。

曾經風生水起的八德路漢聲巷如今寂然。但是漢聲諸君耗盡青春所累積的能量仍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出版人傅月庵說,漢聲「因其訓練扎實,視野廣闊,日後編輯流散,一葉開五花,都成了九◯年代台灣相關出版領域的主導力量。遠流台灣館,兒童館編輯基本皆來自漢聲;兒童館由郝廣才一路帶頭衝,衝進城邦,衝出格林文化,最後成了台灣『繪本教父』;台灣館則在莊展鵬、黃盛璘領軍下,從『台灣深度旅遊手冊』一路做到台灣岩石、昆蟲、野花……圖鑑、旁及口述歷史、社區營造、台灣鳥瞰圖、台灣堡圖、台灣地形圖、台灣調查時代,幾乎涵蓋了日後本土製作的所有層面,唯政治不與。」

Linda的離逝代表一個時代的終結。然而,這位帶動出版業創新,為台灣文化作出巨大貢獻的出版家往生的消息,比不上小明星的緋聞,紙本媒體罕見報導。

什麼時候開始,《漢聲中國童話》不再是親子床頭書?父母如此輕忽,就把孩子交給電腦,手機。媒體如此健忘,社會如此失憶,文化如此沒有根基,年輕朋友當然只能在game,在網路世界過日子,跟著韓劇,日劇,陸劇的劇情起伏時喜時悲。

七○年代,漢聲創業維艱。今天出版業面對的局面更加嚴苛。科技發展帶來閱讀習慣的改變。台灣電子書始終未成氣候。二十多年來,排行榜的暢銷書七、八成都為翻譯書籍,花時間的原創作品只占少數。從2012到2015,四年間台灣出版業產值幾乎減半。今年一、二月出版業發票營收總計,與去年同期相較,衰退近三成。

出版事業的解體是全球性的現象。但是,台灣解決問題的效率遲緩。環保,食安,古蹟保護,這些漢聲在三、四十年前提出的問題,仍是今天的問題。出版是話語權,是國力,甚至是國安的重大課題。台灣無法自外於全球性趨勢,但能不能不再指責他人,朝野齊心找出台灣自己可以解決的問題,鍥而不捨,努力改善,來獲取翻轉,生存的基點?

聖彼德堡的夜晚,思念Linda,我想起這些。

聯副/文學紀念冊/2016/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