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七)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七)

35.看與被看。

狄勒爾在汀克溪畔遊逛,看見草木鳥獸,看見天地宇宙神人。她寫:「像過山到另一邊的熊,我到外面去看能看到什麼。」只不過通常所見大同小異,直到有一天,她「看見了什麼,或者,讓什麼東西看見。」

在戶外書房,可看的很多。你看,近旁大石上一條蜥蜴在做伏地挺身,姿勢端正如兵(後來得知是種求偶舞)。不然眼光稍稍放遠,一隻烏鴉棲在一棵樹頂隨風搖擺,危顫顫幾次幾乎給風吹落,分明自得其樂。忽而,兩鳥從頭頂一掠而過,原來是一隻烏鴉驅趕一隻鷂鷹,以翅擊翅打出啪啪聲。還見過蜂鳥追逐烏鴉。

不過我並沒特意去看,而是被動地,等到外界呼喚我的注意。如果你像我經常置身戶外,便會發現天地中有太多東西喚起你的注意:光線、色彩、風雲、溫度、聲響等。

現在,終於到了寫那隻蜂鳥的時刻。

園中飛鳥最常見的是烏鴉,其次是蜂鳥。驚人的小,來去如電,是飛行特技專家,也是鳥類中身材最小的,簡直像巨大昆蟲。最小的是古巴一個品種,身長約四、五公分,蛋不過豆粒大。這裡常見的是翠綠身桃紅喉部,俗名安娜的蜂鳥,有一陣我叫牠們小翠。

起初,我幾乎每天等小翠(也許是同一隻)到我正前的花枝上餵食,直到幾星期後花朵謝盡。那些橘紅花杯細長如香檳酒杯,蜂鳥尖長彎曲的喙伸進去好像用吸管飲酒,一杯一飲換另一杯(也不過兩三杯而已),翅膀不停急速搧動,有時正對陽光喉部桃紅倏然一閃,鮮豔眩目。

且想像那天,一如平常,我面對山下和一疊書。突然空氣一陣小馬達似的低音震動聲,我方才驚覺一隻蜂鳥已從腦後射過,離左耳幾步之遙倏然停下,如微型直升機定在空中,翅膀飛動一片模糊,聚精會神打量我,我也打量牠。當狄勒爾和黃鼠狼「互相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持續了六十秒,在那片刻,狄勒爾進到了黃鼠狼腦袋裡,黃鼠狼也進到了狄勒爾腦袋裡。我和蜂鳥相互凝視不過幾秒鐘,連看清長相都來不及,牠已經一閃不見了。我無從得知牠為什麼那樣打量我,得到了什麼結論。是不是因我上衣橘紅,以為我是某種巨大奇花?

就那麼一次,我覺得「被看見了」,有種受寵若驚之感。

来源:联合报

王丹:小品三則

 

 

王丹:小品三則

一,關於欲望

每個人都有很多的欲望,為了欲望我們忙忙碌碌,於是有的時候很想切斷這些欲望,希望自己可以寧靜下來。這通常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即使是聖賢之輩也很難去除欲望。有人想過為什麼嗎?有,那就是哲學家拉岡。他曾經指出:人類欲望的問題在於,這些欲望都是「大寫的他者的欲望」,包括了對他者的渴望,渴望被他者所渴望,以及,渴望他者渴望的東西。拉岡到底是哲學家,具備高度的綜合認知的能力,他的三點概括的確包括了大部分的欲望。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其實欲望難以切割,很大的原因就是我們的情感滿足,是建立在「他者」的基礎上的。因為「他者」是我們很難改變的,所以欲望也就很難切斷。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也就找到了減少欲望的一個可行的方法,那就是:回到自己。不以「他者」做為衡量我們的生活的標準,我們就可以減少很多的欲望。

二,關於世界3

英國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Carl Popper)曾經對我們生活和面對的世界做過一個很獨到的區分。他認為我們實際上是生活在三個世界中:第一個就是自然世界,這當然包括環境,關係,權力,食物等物質性的世界;第二個是精神世界,他指的是情緒,感情,愛,友誼等等;而第三個世界,也就是「世界3」,簡單說,就是知識。波普認為,人類無往而不在這三個世界的網羅之中。在這三個世界中,人類一直致力於改變自然的世界,但是過於強力的改變就是干預,有的時候會引起反彈性的自然災難,現在我們才認識到,與自然的世界,還是和諧相處的好;精神世界則屬於「靈」的部分,這個世界虛無縹緲,難以捉摸,更無法以物質性的手法加以改變,就像我們通常是被自己的情緒左右,而很少能真正左右自己的情緒一樣;因而,只有一個世界,是我們真正可以發揮能動性的地方,那就是知識的世界。只要我們堅持閱讀和思考,這個世界就可以持續擴張,而一個擴張的世界總是可以給我們帶來更多的豐富體驗。「世界3」,才是我們的一生中,最應當戮力經營的地方。

三,關於想像

《暗店街》的作者,法國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是我很喜歡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充滿神祕幽暗的氣息,他筆下的巴黎像一幅掛在牆角的油畫。如果你以為他的小說都是生活經驗的積累成果,那就錯了。他曾經談到過自己是如何開始寫作的,聽起來非常離奇而有趣。他說:「是在翻閱那些巴黎的老電話薄的時候,我產生了最初的寫作欲望。我要做的就是在電話簿上幾十萬的姓名裡用鉛筆畫出一個陌生人的姓名,地址和電話號碼,然後去想像他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原來,很多精采的故事,就是這樣想像出來的。一個好的作家,要具備豐富的想像的能力,這在某種程度上說,已經屬於天賦的範疇。我們在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在張貴興的《群像》,王小波的《唐人秘傳故事》都領略過這樣的想像能力。在我看來,這是文學最吸引我的地方,也是最有魅力的一部分。因為這樣的想像,可以在我們有限的生活範圍之外,開拓更大的空間,讓我們通過閱讀看得更多,更遠,更有興致。

来源:自由时报

向陽/三十春秋立一傳 - 讀劉美蓮《江文也傳》

 

 

向陽/三十春秋立一傳 - 讀劉美蓮《江文也傳》

1984年春某日,我在濟南路《自立晚報》的副刊編輯室收到一篇來稿,題目是〈江文也的悲劇一生〉,作者署名「劉美蓮」,稿子篇幅很長,附有相當珍貴的照片。在這之前,我已從藝術評論謝里法發表於《聯合報》副刊的〈故土的呼喚──臥病北平的台灣音樂家〉一文,以及《自立晚報》稍前(1983.12.12)刊登香港周凡夫所寫〈半生蒙塵的江文也〉,約略知道江文也的事蹟,知道他曾以《台灣舞曲》得到1936年柏林奧林匹克「藝文類作曲組」的獎項,是當時全亞洲第一位獲得國際大獎的音樂家;戰後滯留中國,文革期間遭受迫害。但對於江文也的一生則仍不清楚。

  • 圖◎王樂惟

    圖◎王樂惟

被國家機器隱藏的傑出者

當時仍不滿三十歲的我在編輯檯上逐字細讀這篇〈江文也的悲劇一生〉,透過作者清晰的整理,方才對江文也的生平有了基本的認識。我仔細閱讀文章的脈絡,揣想一位出生於日治下的台灣,童年在福建廈門長大,中學之後赴日讀書,以聲樂揚名於日本,再以作曲揚聲於奧林匹克的音樂天才,如何在一個大動亂年代,不由自主地陷身於台灣、日本、中國三重夾縫中的煎熬,而最終又不為當年他出生的故鄉台灣所知的悲哀,心情為之激動,於是決定採用這篇根據江文也之侄江明德提供的資料整理出來的稿子,以頭條、兩天連載的方式於當年3月21、22兩日全文刊登。

這篇文章刊出後,迴響甚大,很多讀者打電話到報社來,表示他們首次知道「江文也」這個名字,讀了這篇文章,才知道江文也的音樂成就與悲鬱人生;也有讀者先前已讀過謝里法的介紹,詢問劉美蓮這位作者是否有出版江文也的相關傳記?那是一個研究匱乏、台灣(特別是日治時期)人物方才逐一出土的年代,政治戒嚴,資訊仍然遭到執政者掌控的年代,〈自立副刊〉成為了解台灣文化的小小窗口,這篇文章之引起讀者的重視,是因為透過窗口,讓讀者看到了被國家機器隱藏、扭曲與壓抑的台灣歷史與傑出人物。

當時的劉美蓮應該也很年輕,我讀出身於音樂系的她的文字,儘管是一篇根據口述與相關文獻整理出的稿子,字裡行間還是流露出了她對江文也晚年受盡文革苦厄,不為國人所知的痛惜。我知道,那是一個音樂人對前輩音樂家的悲劇一生有所感觸,而自然流淌於行文筆下的敬惜之心。也因為這份敬惜,才讓〈自立副刊〉的讀者想更一步了解江文也、接觸江文也吧。

從1984年到今天,整整三十年過去,「江文也」這個名字,對台灣人來說已經不再陌生。特別是解除戒嚴之後,江文也的研究開始受到重視,1988年,前衛出版社出版了林衡哲編選的《音樂大師──江文也的生平與作品》一書;1992年6月,台北縣立文化中心舉辦過「江文也紀念週」;2003年10月台灣中央研究院舉辦了「江文也學術研討會」;國內的碩士論文已累積有八部之多,博論則有2004年通過學位考試的〈夾縫中的文化人──江文也及其時代研究〉(成大歷史系林瑛琪)……但儘管如此,三十年前讀者問詢的「江文也傳」,在台灣仍然付諸闕如。

當年在〈自立副刊〉發表〈江文也的悲劇一生〉,感動編者和無數讀者的劉美蓮,終於回應了讀者的詢問,完成了這部厚重的《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而我,三十年前的編者,居然有幸成為她這本著作的讀者。人生的因緣奇妙,我在閱讀本書篇章之前,找出當年編的副刊,重新閱讀,腦海裡浮出的是接到文稿、受到感動、決定刊登、編輯、落版、校對、出報,一直到接聽讀者來電的種種畫面。

用三十年的歲月,為一位被時代折磨、被政權扭曲、被故鄉遺忘的偉大音樂家立傳,就是這本《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最動人的所在。透過本書一如樂章似的巧妙結構,音樂才子江文也的傳奇一生,逐一進入我們的眼中。

音樂天才的奇詭命運

「序曲」先從江文也於1936年以《台灣舞曲》榮獲柏林奧林匹克「藝文類作曲組」第四名大獎寫起,敘述江文也如何以殖民地之子晉入日本國內初選,再經由國際知名音樂家讀譜,複賽時經由柏林愛樂管弦樂團現場演奏,一舉奪下第四名獎牌的過程。當時的江文也才二十六歲,收到得獎通知,禁不住高呼「台灣萬歲」,《東京日日新報》大幅報導這則新聞,讚譽他的處女作《台灣舞曲》「將古老台灣風貌和近代化形象交織呈現,猶如一幅華麗的畫軸」。劉美蓮在這一章中,輔以新聞報導、獎牌和江文也書信等一手資料,清楚再現了音樂才子江文也在國際舞台中為台灣人揚眉吐氣的勝景,生動感人。

接下來,本書以四個樂章鋪陳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奇特而又叫人驚心動魄的一生。第一、第二樂章寫他的台北童年、廈門時期就讀旭瀛書院的少年時期,那大概是江文也一生最無憂的時光了,歌謠、戲曲、音樂和詩詞,已經在他的兒少時期滋長出綠芽。進入第三樂章,從江文也於1923年赴日寫起,敘述他求學、與日本女子瀧澤乃ぶ戀愛與私奔的故事,以及邁向作曲家之路的歷程,最後結於1937年他和白光因為拍攝《東亞和平之路》而生的戀情。這一章,寫活了江文也的才氣洋溢、風流倜儻,宛如眾弦俱寂之下獨奏的高音,有血有肉,形象鮮明動人。

進入第四樂章,則以江文也的中國經驗和晚年遭遇為主題。透過這一樂章,前半段,我們看到了如日中天的江文也,在北平師範大學音樂系教授理論作曲,從事中國古代和民俗音樂研究的學者圖像,以及持續創作的作曲生涯,加上他和學生吳蕊真(後改名為「吳韻真」)的熱戀;我們也看到因為戰爭結束導致喪失日本國籍的江文也被視為「文化漢奸」,被捕入獄的生涯轉折。後半段,我們又看到,他在共產黨統治下,先後遭逢1957年反右批鬥、1966年文革批鬥的悲慘命運,被剝奪所有權利、打入牛棚、下放勞改,直到四人幫垮台後,才於1978年獲得平反,恢復教職,這時他已是六十八歲的老人,多年勞改,讓他百病纏身,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勉力完成最後遺作《阿里山的歌聲》。

這就是劉美蓮筆下江文也傳奇而悲鬱的一生,本書各個樂章,讓我們看到一個天才型的台灣作曲家,在一個由不得自己的亂世之中,遭逢的奇詭命運!他生下來是殖民地的二等國民,憑著自己的才氣和努力,終於得以音樂創作揚名國際;卻又因為出身殖民地的烙印,使他在國民黨統治時期的中國被打為「文化漢奸」,在共產黨統治的中國被打為「右派」,而無法回到自己最摯愛的故鄉台灣,終至客死北京;而過世之後,又因為台灣長久的戒嚴,不為台灣所知;解嚴之後,雖然終於見知於台灣,仍有評論指他生長在台灣時間不長,著述多與中國有關(如詩集《北京銘》、《大同石佛頌》,論著《古代中國正樂考》,曲作現代管弦樂〈孔廟大成樂章〉)而被誣為「統派」音樂家……

因此,這本《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刻繪的,不僅是江文也的悲哀人生、奇詭命運,也呈現了20世紀台灣人的集體記憶和認同問題。整個20世紀,台灣人的命運,就像江文也的一生,從日本殖民時期的被歧視,到戰後陷身於中國國民黨和共產黨的內戰漩渦,乃至於1949年之後遭受的二二八、白色恐怖統治經驗,台灣人與江文也一樣,儘管擁有高人的才氣、精湛的技藝、卓越的識見,卻在不斷爬起、不斷仆倒的泥濘路上顛簸前行,至今依然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開創嶄新的台灣文化。這本《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字裡行間浮出的盡是「生做台灣人的悲哀」。

感謝劉美蓮,費時三十年為江文也立傳,為台灣的音樂和文化留存典範。三十年來,她念茲在茲、不斷訪談、蒐集文獻與資料,又復花費金錢、體力和寶貴時間,專注於江文也生命史的重建;三十年來,她為江文也的不為人知而尋求助力,力促各方重視江文也的音樂成就;為各種因為求證不足而出現的研究「歧聲」義憤填膺,進行更多調查以還原江文也。這本傳記,是在這樣不斷往返、不斷查證,挖掘事實、還原真實的過程中完成。這是一本具有信度,且足以顯映江文也音樂人生的傳記。

我很高興能在三十年前以副刊主編的身分刊登劉美蓮的〈江文也的悲劇一生〉,三十年後又有機會以台灣文學研究者的身分拜讀她的《江文也傳:音樂與戰爭的迴旋》。時間流轉,如涓滴之水,最後匯為大河。三十春秋立一傳,這本巨著,寫活了江文也在台灣、日本與中國三重夾縫中,遭受苦難的悲劇人生;也彌補了江文也生命史的缺憾,填補了台灣音樂史和文化史的縫隙,讓江文也對台灣的貢獻得以全面展現,值得所有關心台灣文化的朋友細讀。

 

来源:自由时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六)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六)

34/二月初,B雙胞弟夫妻從馬里蘭來,玩了近一周。每天大晴簡直像夏季,他們常在園裡曬太陽。他們走後留下了兩本緬因雜誌,一天我帶到園裡隨便翻翻,其中一篇寫緬因冬季獨特的霧氣,叫海煙(sea smoke)。附了幾張照片,霧氣如煙繚繞島嶼水面,迷離清冷的美,迥異加州拜日族豔陽燒烤強光刺目那種青春吶喊的美。我細細端詳照片上冰寒的煙林、迷濛的海面和燈塔船隻,懷念遊過許多次的緬因州。

緬因在美國最東北,南加在最西南。氣候上文化上,幾乎是完全相反的世界。搬到南加幾個月以後,我逐漸發現,也許自己心境上終究比較接近新英格蘭,接近緬因。住在加州,未必便能成為徹頭徹尾的加州人。就像住在美國,未必便能成為徹頭徹尾的美國人。

弟婦凱特來自緬因,可是離開許多年了。現在他們想退休後搬到緬因,不過得先試試受不受得了那嚴寒長冬。我們喜歡緬因的山林和岩岸,度假可以,長住就太冷了。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四)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四)

32.《在自己房間》最後一章,旅行即將終結了,梅斯特才經由四名古代偉人,爭論一個想必他關切極深的問題:醫學所謂進步的意義。他假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之口說:「大自然的神祕是生界與死界都無法看透的,唯有造物主一人才能洞悉凡人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參透的事物……」

正正說中我心,猜想也是梅斯特的看法。他思想驚人現代,簡直難以相信是個活在十八、十九世紀的人。

我相信人類智慧有限,而大自然無限,不管科技再進步,總有一個極限越不過去。

自科學發達以來,科學家不斷發現知道越多,也就有更多不知道的。我無法理解那種無限樂觀自信,堅持科學萬能的人是靠了什麼邏輯。

B正好是那種人,他相信科技無限,遲早會解決所有自然界的疑難。這點不同,導致我們在討論宗教信仰與造物是否存在時有所爭執。

一個星期日早晨醒來還沒起床,B拿了手機在看網路上一篇科學報導,講給我聽,我半睡半醒竟逮住了他在說什麼,更驚人的是很快開始質問反對和爭論。上次在床上這樣閒聊不知是多久以前,更不用說火力四射地爭執了。當然爭的是我(唉,總是我),我否定他的立場,挑釁他的邏輯,嘲笑他思考不夠徹底。我認為他的致命傷在過於自大武斷:「你知道什麼?你知道的比起你不知道的根本不算什麼,哪有資格做無神這種論斷?」

他反對,自覺以他的教育程度和科學知識,有太多證據指向沒有上帝或者造物。

「連弗里曼.戴森都說,宗教和科學是觀察宇宙的兩扇窗。」我說。

「戴森出身宗教家庭,自然對宗教還是有點依戀。」

「詹姆斯.武德也出身宗教家庭,對宗教一點也不依戀。」

於是翻來覆去,誰也不肯讓步。

這問題以前便爭過很多次,總是僵在同一點上。其實我們想法百分之九十九相同,那百分之一不同單在標籤:他掛牌無神,我則是未知。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三)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三)

31.

當你同時讀好幾本書會發現,儘管並非出於安排,這些書隱隱相互呼應,好像自然界裡的花草樹木。一切都是相連相通的,在在自有秩序。

《充盈》必然指向梭羅《湖濱散記》,《發明大自然》裡有一章便專談梭羅。

《發明大自然》是傳記,寫十九世紀德國自然學家亞歷山大.杭勃特一生。厚厚一本,沉甸甸,附了許多精美插圖,註釋不算,光正文就377頁。我只能三兩句交代一下。

杭勃特一生到處探險觀察採集大自然,發展出一套「理解自然必須主觀客觀並重」的哲學,著書立說,暢銷歐美許多國家,歌德、達爾文、愛默生、繆爾都受他影響。我原本不知杭勃特何許人,B知道,這書我其實是借給他看的。只不過現在除了科幻(看完又感嘆有多壞),他幾乎看不下任何書。

總之,我從在讀的一疊書當中分心,打開《發明大自然》,一天看了序,另一天隨意翻閱,發現第19章談梭羅,立刻便跳去讀那章。原來梭羅離開華登湖後著手寫《湖濱散記》,卡在不知怎麼從主觀感性過渡到客觀理性上,寫不下去。剛好讀到杭勃特的《宇宙》,恍然大悟:原來可以既是詩人又是科學家,毫不衝突。關卡打通,終於完成《湖濱散記》。可說若沒有杭勃特,也許就沒有後世所見的《湖濱散記》。我們閱讀當中,只見梭羅自信豪放近乎權威的文筆,絕看不出其中的困惑氣餒,也就無從體會他「每個詩人都在科學邊緣顫抖」這句話的深意。

《發明大自然》裡面引梭羅的話:「何不在家旅行?」恰恰呼應《在自己房間》和這篇《42記事》,我讀到不禁大為振奮。

梭羅說,旅行多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多警醒」。確實。通常我處於半沉睡狀態,近乎不知不覺。只因要時刻保持警醒,唉,太難了!

来源:联合报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子葆:我從小一直有一個疑問:「『甘』和『甜』有什麼不一樣?」絕大部分的人總告訴我:「『甘』就是『甜』呀,它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小時候生活裡有一種隨手可得的事物可以作為對照:甘草粉,甘草粉與砂糖很不一樣,看起來不一樣,摸起來不一樣,聞起來不一樣,嘗起來當然也不一樣!為什麼我周圍的大人們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後來了解中國文字的發展,才知道是先有「甘」,「甘」甲骨文是「口」中加上一短橫的指事符號;而「甜」這個字一直要到大篆時期,也就是大約西元前八百年的西周才出現,在「甘」的旁邊加了「舌」,後來《說文解字》解釋:「甜,舌知甘者。」我因此理解:甘是最初的美味,是原始的,自然的,混有雜質,多層次的;甜是人為萃取的,更純粹但更單一,高度凸顯某一種感官,特別是舌頭能分辨的味道。最近看你《蔬果歲時記》裡談蓮霧,引用也斯的詩:

平淡麼可又還在咀嚼

日常的滋味心有甘甜

清爽裡連著纏綿

跟別人都不一樣

你怎麼看「甘」與「甜」?

●焦桐:甘通甜,都站在苦的對立面;可我覺得兩者略有不同,甘比甜輕淡,含蓄,節制,它代表著食物之美;又意謂著樂意,滿足,如「歡喜做,甘願受」。我的論點是,甘是輕淡的甜,含蓄的甜,節制的甜。

水果最常甘甜並稱,一般含糖量比蔬菜高。含糖較高的蔬菜如甜菜、藕、豌豆、南瓜等等,並不多見。

最甜的水果可能是甘蔗,中國最早出現甘蔗的文獻是《楚辭.招魂》:「胹鱉炮羔,有拓漿些」。柘,通蔗;柘漿,甘蔗汁。

甘蔗種植連接著殖民,奴隸,剝削。荷治時期,台灣長官定期向東印度公司例行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1624年二月記載,蕭壠(Solang,即今之佳里)產甘蔗,及許多美味之鮮果;荷蘭東印度公司招募漢人來台種甘蔗,生產蔗糖賣給日本。清道光年間詩人陳學聖〈蔗糖〉:「剝棗忙時研蔗漿,荒郊設廓遠聞香。白如玉液紅如醴,南北商通利澤長。」

日據時期,總督府政府更大規模種植甘蔗,台灣俚語「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反映了壓榨剝削的製糖株式會社。

蔬菜之甜通常是我心目中的甘,如大白菜。有一次我做佛跳牆不慎下手過重,鹹味壓抑了湯味該有的甘醇鮮香。我撈起所有的配料,用一整顆大白菜矯正那鍋湯:鍋內加水,大白菜撕小片入鍋煮熟,再放回原配料。果然有效拯救了一鍋佛跳牆。

蘇東坡自述在黃州時好自煮魚,「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用大白菜心調配魚湯,再放幾根蔥白,快熟時加入少許生蘿蔔汁、酒,臨熟又放橘皮絲:「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

●楊子葆:是啊,水果之中甘蔗應該是最甜的了,它是蔗糖的原料,可以拿來當作經典個案:甘蔗或甘蔗汁是最原始的,最自然;經過人工精煉,我們排他性地得到了初步的糖,通常是顏色較深的黑糖,雖然這只是糖製程的第一步,是低度的人為介入,但形態已截然不同,也算是一種明顯的文明化;再次精煉結晶,則可製成顏色較淡的紅糖;最後高度人為介入地精煉出含蔗糖量高達95%以上的結晶體,經過漂白而成白糖,這時候幾乎沒有甘,沒有你說的「輕淡、含蓄、節制」之美,只剩下強烈、奔放卻單調的甜。當然還有更甜的,百倍、千倍甜於白糖的糖精,但那已經不是大自然能夠生產的東西了。

簡單地說,甘可以讓人回味,往往與其他味道並存,混,雜,然而真實人生中哪有純粹的東西?譬如你形容大白菜的「甘甜」,或者秋季代表性料理鹽烤秋刀魚肚腹的「苦甘」,又或者中醫分析畜肉特質的「甘鹹」、《黃帝內經》裡說發散為陽的「辛甘」。甜,過甜,只有甜,則讓人厭膩。

這讓我聯想到葡萄酒世界裡常見的一個形容詞cloying,用來描述因為某種味道被過度強調而令人有不快的感覺。例如說葡萄酒太甜而生膩,有時我們會用另一個字:sucrosuffication(過甜),指的是不必要地在葡萄酒中添加甜度,畫蛇添足,而掩蓋自然風味。要是橡木桶的味道過重了,也可以形容over-oaked:橡木桶帶來的木質單寧、香草、煙熏味太重,壓過了葡萄酒本身的香氣與味道。

Cloying這個字在英國文學作品裡常見,中譯成「膩味」,是由動詞cloy(厭膩)而來。它曾出現在英國詩人拜倫的名作《唐璜》(Don Juan)破題裡:

「我找尋英雄:這是一種不尋常的企求。每一年、每一個月都有新的英雄出現,直到虛假的報導讓我厭膩。時間證明這些英雄都不是真的。我無意渲染這類的事,只想談談我們的老朋友唐璜……。」

真正的英雄也許頗有弱點,但反而讓他多了一點人味,自然甘味,不致讓人厭膩。

●焦桐:甘甜的層次很豐富。我學齡前寄養在外婆家,外婆煮過晚餐輒用灶內餘火烤甘蔗,未削皮的甘蔗受熱,糖水緩慢滲出表皮,有些凝結,有些猶豫滴落,宛如眼淚。取出熱甘蔗,咬掉蔗皮,咀嚼間流動著甜蜜,回味無窮。我想人生也是,溫暖、幸福到一定程度會帶著甘甜的淚水。

人生不總是甘甜,也往往需要一點點酸來豐富那甘甜的內容。《詩經.晨風》最後一段:「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上有結實纍纍的梨樹,山下有茂盛的檖樹,愛人離我而去,心中憂傷如醉酒。酸楚的往事特別不易忘記。

●楊子葆:是啊,現在看起來,回味才是最甘甜的。什麼味道都應該留有空間,留有餘地,留一些念想,或者留一些想像的可能,所以王爾德才會說:「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甚至不值得一瞥。」

這個星期,10月10日到16日,正值法國每年傾全國之力舉辦的「味覺周」(la semaine du gout)。我想到這項國家盛會的倡議者之一、1964年創辦了「味覺教室」、被暱稱「味覺哲學家」的法國教授貝呂塞(Jacques Puisais),以及他膾炙人口的名言:「學習品嘗,是為了更深刻地品味人生每一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29.這一節請你想像滿紙黑,是所有我避而不談的東西。

30.前面提過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餘燼》,裡面有些句子,彷彿為我而寫,或者可能出自於我自己,這篇裡時有回音:

「每一樣東西都有種令人難受的精確性,盛氣凌人占據自己的空間。」

「……一棵極老的無花果樹,看來像一位東方聖賢,只剩下最簡單的故事可以述說。」

「漫天蓋地的秋日氛圍裡,荒涼的平原一望無際。」

「彷彿這寥寥數語捕捉到生命所有意義。之後,這人轉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突然間,這些物件看上去有了意義,彷彿想要證明,世上的一切只有在涉及人類活動與人類命運的情況下,才讓人覺得有價值。」

「它的目的是什麼?……沒有目的。它想要活下去。」

「一個人,可憐的生物,只是一個必死的人,無論他做了什麼。」

連綴起來,似乎說了一篇神祕如詩的故事。

馬芮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後來流亡美國,住在聖地牙哥,晚年自殺而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28.

帶了2007年的塞尚在普羅旺斯月曆到園裡去細看,看他的用色(尤其是藍),看他的山,他的構圖,當然,看他的蘋果。比在屋裡看更好。

去年我寫過兩篇東西談塞尚,提到他畫的蘋果似乎抓到了蘋果本質。最近讀到一篇勞倫斯談塞尚,論點類似。

他說塞尚最大敵人是主觀觀物法,竭盡全力在逃脫這種「心靈獨裁」和陳腔濫調,試圖客觀看見物件自身。就此他起碼做到一點:「他的確知道蘋果,徹底知道;此外知道沒那麼徹底的,是一兩個罐子。」似乎是褒,但更像響亮好大一個耳光。

英國小說家和藝評家約翰.柏哲爾在一篇談繪畫的散文裡寫到一幅畫,主題是高山,說畫山難在沒法表現,結果總是一樣,山死板板的,「像墓碑一樣」。可是他發現畫裡有三棵蘋果樹格外生動,「是真真給人看見了」。

又寫:「沒一套繪畫語言,人沒法表現所見。有了一套繪畫語言,卻可能完全看不見了。」

為了尋找自己的一套繪畫語言,塞尚傾畢生之力去看去懂,看得非常辛苦。沒那樣看過的人,不會理解看與看見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

27.連續好多星期了,幾乎每天黃昏到後山散步時,總會在沿途鄰居的鱷梨樹下撿到落地的鱷梨帶回家,通常兩三個,多可到七、八個。

這帶人家的不成文法:樹上的鱷梨不許摘,落地的可以任意撿拾。日日「收成」,已經累積了兩座小山,堆在廚房檯上和地板上的籃子裡。每天吃鱷梨,有時早餐吃晚餐也吃。最簡單吃法:挖出來切片撒點鹽和胡椒,或者再澆點檸檬汁或白醋。目前還沒吃膩,擔心繼續下去,最後會像鮭魚一樣吃到怕。

真正要敲鑼打鼓的大發現:B在前院一棵橙樹下發現幾朵野菇,而且是可食品種,於是割了炒來吃。因是西岸品種,又從沒試過,我不太放心,問B:你確信沒毒?他已經上網查過,百分之百確定。我仍不放心,第一次沒碰(以前都大膽嘗試),讓B去冒險。第二次才嘗一點,好吃,近似海鮮,帶點煙燻味。不過得等雨後才出,還未必有。大約兩個月後,才又發現幾朵新菇冒頭,連續幾天不斷,但總有蝸牛黏液和咬過的痕跡。我們趁才剛長出,粒粒緊圓結實時便割下,不然就給蝸牛和蟲子搶了先。

有這樣自家私有的野菇園,儘管巴掌大一片,不值得慶賀嗎?如果誇張的話,我會用幸福、豪華這種字眼。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