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四)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四)

白夜

出門時,服務生看見我們,老遠就拉開酒店大廳的玻璃門,雙手合十,「明哥拉巴!」

「明哥拉巴」是「妳好」的意思,與泰語的「薩瓦滴哢」,英文的「hello」一個意思。這是我在緬甸學到的唯一一句問候語。

在我們回應了「明哥拉巴!」之後,戴眼鏡的服務生突然用中文說了句「妳好」。沒有在國外生活過的人是很難理解母語的魔力的,我將已經跨出門的腳收了回來。

「妳會說中文?」

「一點點。」

太棒了!一梁趕忙湊了過來,然後一大堆問題丟了過去:哪裏的飯好吃?還有哪些地方值得去?去伊諾瓦底江,回來的時候能叫到車嗎?……

服務員鏡片後的眼睛逐漸變大,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面對他連珠炮似的提問,最終只能茫然地搖頭。這樣的經歷不止一次了。語言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只要妳會說一句標準的外語,一瞬間,會給對方造成妳已經掌握了這門語言的錯覺。

我們原來住的Aster酒店在清邁大學後門附近,每次跟雙條車司機描述的時候,都要用英語說一大堆,還要滿頭大汗地邊說邊比劃,每次當我們問「Do you know?」 的時候,司機總是「Yes,yes」,但常常是把我們拉到清邁大學前門就要我們下車,總要為此弄一肚子火。其實,他肯定只聽見了「ChiangMai university(清邁大學)」就以為聽懂了,至於我後面說的「back gate(後門)」根本沒有入他的耳。後來去上了一次免費的泰語課,老師告訴我清邁大學後門的泰語,「白朗曼」,簡簡單單三個字,就像阿里巴巴「芝麻開門」的魔咒,在妳還將信將疑地擔心自己發音不準時,山門卻應聲打開了。

曼德勒的每個街區都很大,我們住在77號,伊諾瓦底江在同一條路的35號,車卻開了半個多小時。

上下這樣的臺階對一梁來說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他身材高大,缺乏平衡感,窄小的臺階又只能占到他大腳板的一半。我們如履薄冰地走下坑坑窪窪的樓梯,下面是一個浮動的碼頭。碼頭像個做工粗鄙的大鐵船,船頭有個緬甸婦女在忙活做飯,我們以為是江邊餐館,就走了過去。對於我們冒昧,女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放下手上的家什拿起一把鑰匙示意我們跟她來到一扇鐵門前,她打開沈重的鐵門,眼前就是奔流的伊諾瓦底江!一瞬間,我又被這個衣著樸素面帶羞澀的緬甸婦女感動了。她用手勢叮囑我們註意安全,小心跌入江中,然後便低頭匆匆返回了。

即使是枯水期,伊諾瓦底江依然河面寬廣,水流湍急,河上還有往來行駛的輪船,比湄南河壯觀多了。江水的清澈程度與清孔的湄公河有得一比。河面很寬,中間有平坦的沙洲,如果在中國,這樣的黃金地段早就被開發成高級餐館了,然後再購置幾隻遊船來回擺渡,生意不要太好。

然而,曼德勒的伊諾瓦底江卻像一個未入紅塵的處子,依然保留著它天然原始的風貌。緬甸,正像這奔騰不息,躁動不安的伊諾瓦底江,正面臨著新與舊、保守與開放、安靜與激蕩的激烈衝突。一邊是積極適應變化,拼命賺錢的玉石商人、出租車司機,一邊是木訥淡泊,任世界改變,我自巋然的泡茶館的男子。

我不知道,這種安然可以保持多久?巨變無疑會給緬甸帶來經濟的飛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但是,希望它在經濟建設的同時兼顧人權,保證全民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不要像俄羅斯那樣,由於沒有經過轉型正義,培養出一批民主黑手黨,這些人在蘇聯解體之前是共產黨官員或企業高管,民主之後,搖身一變,成為私有制的受益者;更不要像中國那樣,以所謂的低人權優勢換取經濟的飛速發展,全社會的資源被國家壟斷,全社會的財富被幾百家權貴家族掌控,每個人都必須依附、屈服於體制而生存。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三)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三)

白夜

太陽下山,又該外出覓食了。

一梁早有預謀,隆重向我推薦了一個地方,並詳細介紹了他做此選擇的原因和意圖。這方面,我還真的非常感謝他,每次出門、旅遊,都是他認真做攻略,告訴我哪裏好玩,值得去,怎麽去,等等。推薦得好,我安然享用,推薦不好,嘮刀抱怨,甚至不惜兩個人在街上一拍兩散(當然最終還要重歸於好)。好在一梁不記氣,下一次仍然興趣盎然地查找攻略,小心翼翼地詳加解釋。

他建議我們去曼德勒山下的餐館吃飯。從旅館到曼德勒山,必途徑曼德勒皇宮,乘出租車正好可以沿著皇宮圍墻從東到西瀏覽一遍。曼德勒皇冠門票很貴,所以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行程計劃。資料上說,皇宮中心有一座建築,此外幾乎沒什麽。

能有什麽呢?看過了世間的太多風景,對風景的理解卻越來越平淡。在我看來,在海邊看波浪一浪一浪地翻滾是風景;坐在一家鄉間民宿的涼亭下,等待一場預謀已久的暴風雨是風景;坐在路邊咖啡廳看來來往往不同膚色的遊人是風景;乘火車沿途看稻田農舍也是風景;甚至坐在自己家陽臺欣賞親手種植的花草更是百看不厭的風景。

也正是由於這樣的原因,這次的緬甸之行,我們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網上強烈推薦的必到之處:比如最奢華的佛塔大金塔,比如萬佛之城的蒲甘,再比如眼下的曼德勒皇宮,也只是坐在出租車上匆匆一瞥。

作為緬甸第二大城市的曼德勒,卻幾乎沒有路燈,憑著出租車自身的車燈和路邊店螢火蟲般的微光,依稀看到從車窗飛速倒退的曼德勒古城墻,清邁古城的邊長是1.5公里,曼德勒皇宮3公里,我認為曼德勒皇宮顯然又是一個被嚴重浮誇的產物,或者是旅遊資料翻譯有誤,把古城翻譯成皇宮了。這裏應該是曼德勒古城,城墻,護城河都保留得相當完好,城墻上的燈光稀疏而微弱,幽黑的護城河像是承載著過往的歷史長河,令夜色中的曼德勒古城披上神秘的色彩。

一梁讓司機把車停在一家規模較大的餐館,半開放,兼有酒吧功能。緬甸的菸酒價格與泰國相仿,進口的似乎還要比本土的便宜。一梁對服務生指指冰櫃,如願點了曼德勒啤酒,點菜時卻犯難了。菜單上只有緬甸文,且沒有圖片,這點與泰國相比又相形見絀了。

旅遊是泰國的支柱產業,幾乎所有餐廳酒吧的菜單都是泰文和英文雙語,隨著中國遊客突飛猛進地增長,中文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菜單、路牌、出租車上。在有的商品上,甚至印有泰文、英文、中文、韓文、日文,甚至伊斯蘭文。

我們環顧四周,看看其他人都在吃什麽,沒有發現引起我們食欲的東西。一梁想吃魚,我們費勁地用手勢比劃,服務生小夥子一臉殷勤而無奈的笑容。總臺的中年男子終於看到我們的窘境,走到我們桌子跟前,儘管仍然語言不通,顯然經驗要比小夥子豐富得多,至少他很快明白我們想吃魚,至於說哪種做法,只能聽天由命了。

喝酒等菜的當口,另一個小夥子從摩托車上下來走進餐館,在前臺男子的示意下徑直走到我們的桌子。小夥子說流利的中文,原來他是個緬甸華人,是老板(前臺男子)的小舅子,老板專門打電話讓他過來陪我們聊天的。那一刻,我突然為之前對緬甸的討厭深感慚愧,畢竟這裏的人們仍保留著一份可貴的淳樸。一梁更是激動萬分,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打算趁火打劫再多點一瓶啤酒,被華人小夥阻止了——騎車不能喝酒。小夥子來緬甸4年了,也正在籌劃著開一家中餐館,隨著緬甸國門的打開,隨著中國遊客的增多,曼德勒需要更多面向華人的服務窗口,而曼德勒中國城的稱謂也將越來越名副其實。

站在餐館門口,斜對面就是曼德勒山,山下的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無比華麗。「華麗」的燈光原來是山腳下寺廟的,遠看璀璨一片,近看則庸俗不堪。沿著建築物的外圍鑲嵌上一圈紅的,黃的,綠的,紫色的燈帶,廟內卻燈光黯淡,整體感覺不僅粗俗而且鬼魅,像是到了《西遊記》中妖怪的宮殿。廟內還有遊人,與泰國一樣,許多地方也要求脫鞋進入,可是一腳踩下去,滿是塵土。

中午去曼德勒市中心最大的商場,仍然是外表高大宏偉,裏面粗製濫造,看似新修不久的建築卻灰塵僕僕,到處有脫落的牆皮和地磚。寥寥幾家看似不錯的精品店,兜售的幾乎都是中國製造的廉價服裝。

我想知道,是什麽因素造成了對緬甸人審美的破壞?是貧窮還是制度?

從寺廟出來,才意識到在這裏打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門外的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寺廟的燈火都關了,除了一盞僅僅能看清人影的路燈,以及遠處餐館酒家星星一樣的燈火,我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比這黑暗更令我緊張的是,我們可能要步行回賓館了。

就在這時,一輛皮卡「嘎」地停在離我們20米的地方,一梁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樣飛奔過去,我緊隨其後一路狂奔。經過艱難地溝通,地圖,肢體,英語齊上陣,終於讓司機明白了我們的意圖。一梁一掃剛才的沮喪,滿臉得意地擺擺頭,示意我上車。車廂很高,貨箱門還關著,一梁從下面推著我屁股,我才狼狽不堪地爬了進去。車廂裏已經有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婦人,不知道老婦人是小女孩的媽媽還是奶奶。

車廂上蓬著頂棚,一個只約15瓦的白熾燈泡從小姑娘頭頂上方的鋼筋架上垂下來,就著這昏暗的燈光,小姑娘爬在一只木箱上寫作業,老婦人坐在旁邊,我只能坐在靠門口的地方,一梁上來幾乎已經沒有空地。老婦人堆滿謙卑的微笑,趕緊把車上堆放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攢了攢,將身子盡量向後靠,給一梁讓出一塊容身之地。小姑娘擡頭羞澀地朝我們笑了笑,繼續在微弱的光線下埋頭寫她的功課。在這狹小的車廂裏,在這晦暗的燈光下,我突然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溫馨的氣氛,好像回到小時候外婆的小屋。

司機很聰明,車準確地停在賓館門口,一梁讓我付錢:1美元!我將信將疑地拿出一張1美元的零鈔,司機接過錢連聲道謝,小姑娘和老婦人也友好地向我們揮手。

轉身之後,我的眼眶莫名地潮濕了。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二)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二)

白夜

我已經逐漸適應了一梁的做派:他從不擔心迷路。就算定好目的地,也會隨時改變主意。看到一個感興趣的地方就按鈴跳車,然後盲目地在迷宮般的小巷中任意穿梭。
可能我比他有著更為強烈的焦慮感,一旦感覺偏離了既定目標就緊張起來,兩個人為此沒少爭吵。磨合是個緩慢的過程,當我發現「迷路」並不可怕,還常常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外驚喜和計劃之外的收獲時,我開始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給他,隨便他帶我到哪裏,只要出門前,從酒店前臺要一張address card就OK了。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走到一起,況且是生活在異國他鄉,妳不信他還能信誰呢?從妳嫁給他的那天起,妳就給了他最大的信任,妳相信他會對妳負責,相信妳們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到哪裏,妳就不假思索地跟他到哪裏……
從茶館出來,一梁無頭蒼蠅一樣帶我拐進又一條巷子。巷子裏有座廟,他又一頭紮了進去。大概以為裏面最起碼可以坐下歇歇腳吧。泰國的任何一座寺廟都可以進去解決內急,或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歇腳。
在我所到過的國家和地區,泰國是最人性化的。妳根本不用擔心累了沒地方坐,每隔一二百米,必然能找到可供休息的地方:在任何一家露天咖啡館坐下,只要妳不用目光尋找服務生,絕不會有人拿著菜單主動「上門服務」,讓妳尷尬;住家戶門口的石桌石凳、商圈的綠地上或藤制或木制或鐵制的椅子都可以隨便坐。寺廟、商城的廁所都是免費的,其他地方也有收費廁所,免費的大多比收費的設施更好更乾凈,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在緬甸,我很少發現路邊有可供行人歇腳的凳子,人性化的有心設計不能指望,路邊、花壇也積滿汙垢。同是佛教國家,差距卻如此之大。
眼前的這座寺廟是座典型的緬甸寺廟。佛教先後傳入東南亞國家,緬甸和泰國都被稱為佛國,泰國的佛教氛圍曾給予我心靈的洗滌,讓我一個共產主義國家來的無神論者開始對佛教充滿敬意。 1948開始掌握政權的軍政府於1961年把佛教定為緬甸的國教。從此,佛教開始對緬甸政治產生深遠影響。
泰國的佛教信徒超過95%,憲法卻並未將佛教列為國教,而是保障所有公民的宗教自由,但國王必須是佛教徒。這是泰國的智慧,用宗教來限制王權,再與總理所代表的行政權,形成泰國獨特的三權分立。
信仰是內心的敬畏,它應該超越於世俗而存在,更不能過於「入世」。這也是現代社會一再提倡的政教分離的基本思想。人世間充滿著各種誘惑,若沒有一顆出世超脫之心,寺廟也會淪為名利場。比如中國的寺廟,已經徹底世俗化,有的甚至成立了公司,主持是CEO,對寺廟進行商業營銷,利用國人文革之後的宗教貧乏,對宗教的極度渴求而大肆斂財。
我在仰光機場候機大廳候機時,也看到一個身穿僧袍的和尚正在殷勤地給一個肥胖庸俗的女子拍照。女子在一座室內景觀前做出各種表情,或嫣然巧笑,或嗔或癡,和尚心花怒放圍著她跑前跑後地服務,全然沒有泰國和尚的莊嚴與尊貴。那一刻,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獨裁政權下的宗教都是一個德行。
與我見過的其它緬甸寺廟一樣,眼前的這座寺廟同樣引不起我內心絲毫的感動與敬畏。佛塔無論是造型和顏色都只能用粗鄙來形容,寺院狹小,布滿塵埃,寥寥幾棵乾巴巴的樹無精打采地縮在角落,兩個小沙彌坐在園內唯一的一條水泥長凳上自顧自地聊天,對我們的狼狽視若無睹,絲毫沒有起身讓座的意思。旁邊有一個簡陋的雨棚,棚下放著一個大容量熱水器,應該是為遊客提供的免費飲用水。然而,即使我嗓子快要冒火,看到積滿汙垢的瓷碗,想要喝水的強烈欲望也瞬間化為烏有。
當然,相由心造,或許是我對緬甸佛教先入為主的厭惡,看什麽都覺得不順眼。畢竟緬甸還有那麽多佛教徒,佛教再怎麽被體制侵染,但對普通信眾的感化與心靈護衛還是有效的。
一個關於緬甸的視頻,講的是一個緬甸農民修廟的故事。農民30多歲,過得很窮苦,他唯一的心願是攢夠一筆錢,在村裏修一座佛塔,據說這樣就可以修得來生的幸福。他把自己建佛塔的想法跟大家說了,十里八鄉的人都表示支持,他的鐵匠生意從此應接不暇,很快就積攢起一筆錢。但是這點錢要想建塔還是不夠,村民們便自發送來捐款,大多數家庭都是留夠生活必需,剩下的全部捐出,受捐人記錄並公開每一筆款項,由專人保管,用以購買材料。沒錢的後生為不能捐款萬分羞愧,主動充當義務勞力,真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地址選好,日子選好,開始建塔,平靜乏味的鄉村迎來了它最重要的日子。
對於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來說,是很難理解這種行為的。今生尚且淒苦,來生豈可期許?
幾年前,我在青海的塔爾寺看看那些衣衫襤褸的藏民,吃糌粑喝白水,一路長頭磕到塔爾寺,還要在寺內磕幾天幾夜的頭(據說要磕滿10萬個),磕頭的地板已經被磨出深深的槽。最後他們把積攢起來的酥油和其他貢奉(都是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寺廟,而寺廟的和尚卻過著無憂無慮受人供養的生活,我對此深感不解。回去之後,我問我的老師:我不理解,為什麽藏人那麽窮苦,還要把畢生積蓄供奉給廟宇?宗教,難道不會成為神職人員奴役窮苦底層人民的工具嗎?
老師只是說,宗教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妳即使不能理解,也要尊重。
……
當我對緬甸佛教表現出不屑時,一梁說,那也比中國的無神論好得多!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十一)

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十一)

白夜

市場10:00以後就不收門票了,我們出來的時候,人群即將散去,門口排著長龍的摩托車正在被各自的主人推走,場面一時陷入極度的混亂。緬甸人大概早就習慣了這種混亂,大大小小的汽車、亂七八糟的摩托車與見縫插針的行人絞纏成一團亂麻,但沒有機動車喇叭聲和人群大呼小叫的聲音,每個人似乎都無比匆忙,又顯得耐心十足。

摩托車是沿著市場對面的一條小河停放的。正對市場入口的地方,有一棵大樹,雖枝繁葉茂,仍然是幹巴巴的了無生趣。我一直想不通,同是熱帶國家,同是枯水的旱季,為什麽泰國仍然可以保持清爽潔凈,而緬甸卻處處塵土飛揚。後來才逐漸想明白,緬甸的植被覆蓋率遠不及泰國,比如像曼德勒這樣的城市,幾乎是中國小鎮的翻版,先把樹木都砍伐一空,然後開始蓋樓造房。而泰國,房子就蓋在大樹的附近,有的土地出讓信息上,專門把擁有多少棵古樹作為噱頭。

再比如我們之前住的Aster酒店公寓,門前就是一排參天古樹,百米綠茵長廊形成一片別樣洞天,把數十米之外的夜市喧囂隔離在外。我最喜歡的二樓平臺就被一棵像巨傘一樣撐開的大樹全部覆蓋,任何時候,這裏都要比房間溫度至少低2-3度。

好不容易從擁擠嘈雜的人流中擠出身來,我像一條脫水的魚,焦渴、燥熱,整個人幾乎要被烘焙得幹脆了,又好像在汙水溝裏打了個滾一樣,渾身散發著臭氣。此時,淘寶的喜悅已消失殆盡,我只想快速逃離,馬上回到賓館,痛痛快快地沖個澡,涼涼快快地喝杯茶。

頂著日頭走了幾個路口,半個多小時也沒攔住一輛車。陽光越來越毒,兩個人都像被抽幹了水分的路邊樹木一樣蔫頭耷腦的,心情也漸漸煩躁起來,意見稍有不合就要蹦起來。

我有意與一梁拉開一段距離,第一是讓他緊張——我生氣啦!第二是減少說話。又是一個轉角處,走在前面的一梁猛地折轉回身來,沖我傻笑。我故意板起臉,眼睛向上看。他笑瞇瞇地說,茶館!咱們去茶館坐坐吧!

茶館!不要說拉金的《在緬甸尋找奧威爾》裏,寫到過的緬甸茶館,現在能有個陰涼地方讓我坐坐,哪怕什麽都不喝。

《在緬甸尋找奧威爾》是一梁前年第一次去緬甸之前,從亞馬遜買來的英文原作,當時還沒有中文版。書的開頭,作家就把目光聚焦於緬甸的街邊茶館。

生長於緬甸的美國作家艾瑪.拉金1995年第一次來緬甸之前,能夠找到的為她提供緬甸信息的書就是奧威爾的《緬甸歲月》。這本書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節是:當她跟我們一樣,頂著烈日走在塵土飛揚的曼德勒大街上時,一位緬甸男子走過來對她說:“請將我們對民主的渴求告訴全世界,人民已經受夠了!”說完就慌忙走開了。

出於好奇,拉金開始頻繁來往於泰國與緬甸之間,想對這個國家進行深入了解。拉金的采訪多是在茶館完成的:塑料凳子、風扇、裹著隆基的緬甸男子……

1948年緬甸從英國獨立不久,軍事獨裁者就將國家隔絕於世,啟動“具有緬甸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將這個30年代曾經是東南亞首富的緬甸建設成亞洲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出於對軍政府的制裁,也出於軍政府的自我隔絕,緬甸從世界地圖上消失了整整半個世紀。

拉金書中描寫的緬甸街頭經常還有二手書攤,我們卻沒有發現。今天的緬甸,智能手機已非常普遍,到處都有電信公司的流量廣告,價格驚人的便宜。

這家茶館有些年頭了,桌凳都烏黑發亮,幾張方桌旁,另有一個攤子,一對夫婦在做一種點心,其實就是油炸饅頭,饅頭炸得金黃誘人。我們挑選了一個臨街的桌子坐下,點了兩杯茶。

我必須向各位隆重推薦緬甸茶。緬甸茶是一種橙黃色的奶茶,有淡淡的香草味,醇厚香甜,只有咖啡杯那麽一小杯,通常250-500基一杯。喝完這杯奶茶,另外會送妳一壺類似中國紅茶的茶水,夠兩個人慢慢喝上一個小時。油炸饅頭酥軟香甜,大約二兩一個,也是250基一個,兩個人的午餐,不到一美元就解決了。

從喝茶的程序就可以看出緬甸“祖上也闊過”。我認為,飲食和服裝最能體現一個民族在歷史上的文明程度。只有在解決了基本的溫飽之後,才會去講究穿得美不美觀,吃得可不可口。由此我認為,中國歷史的大多數時期,人民的生活水平均領先於世界,中國服飾的繁復與考究,中國食品追求色香味型,都是要在基本需求已經滿足的前提下才能實現的。

就像蘇格拉底時代的廣場、老舍筆下的《茶館》以及捷克哈維爾的小劇場一樣,緬甸茶館也是民間自由思想滋生的土壤。思想是殺不死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會迸發思想的火花,即使是在軍政府嚴格管控的時期。

而互聯網帶給中國的改變,更是翻天覆地的。盡管不斷受到刪帖、封號、甚至因言獲罪的威脅,但是由於思想對於自由的天然向往,人們仍然會想方設法地網絡實現人群的聚集,思想的交流。

當然,科技進步的另一面,是傳統的,世俗的,低效但有趣的生活方式的消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無奈。比如說,若幹年之後,像現在這樣,幾個茶友圍著桌子喝茶的情景或許不會重現。

茶館幾張桌子的茶客還在喝著免費茶水,幾天來在緬甸感受到的不同於泰國的匆忙腳步似乎放慢了。肢體語言是最國際化的語言,我們離開的時候,其他茶客都友好地揮手道別。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在步履匆忙、日新月異的改變中,他們就是一群努力留住時光,守住舊時代的人。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十)

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十)

白夜

到了曼德勒,玉石交易市場是非去不可的。

每家賓館門口都停著兩三部出租車,一見有客人出來,就圍過來詢問妳要去哪裏,這種感覺實在太遭了。一梁拽著我突破重圍,走了幾十米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打算在這裏攔一部出租車去玉石市場。然而,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以一梁的倔脾氣,再回到賓館門口去找那些等客的司機,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攔住一輛類似泰國雙條車的白色皮卡,司機答應送我們去玉石市場。這幾乎是一輛貨車,貨箱很高,後門又不打開,只能爬車翻進去,車費並不比出租車便宜。

在曼德勒,只要說“market”,每個司機都知道指的是玉石市場。迎著朝陽和晨風,我們一路狂奔在曼德勒的大街上,車尾卷起一屁股塵土,恍然覺得自己是50年代坐在解放汽車的後車廂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為響應祖國號召,滿腔熱血地奔赴一個未知的廣闊天地。

車在離市場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已經是它能到達的極限了,路兩邊停滿長龍似的的摩托車,柏油路在路口就消失了,路面又是煙霧騰騰。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市場入口處,門口守門的大媽指指牌子:入場費,1000基。

曼德勒有著全世界品質最佳的翡翠和紅寶石,除了高品質的成品交易,還有原石交易,也叫“賭石”,而最有趣最刺激的,也是賭石。

翡翠從山裏開出來的時候,外面通常裹著一層包漿,看起來就是一塊普通的頑石,但行家能夠猜出個大概,但至於成色好壞,含翠多少,更多是憑運氣,所以稱為賭石。

原石還分“蒙頭貨”、“開天窗”和“全開”。 蒙頭貨從外面看起來就是一塊石頭,需要的鑒別水平最高,賭博性最強,也最刺激。有人可能一夜暴富,也有人可能瞬間破產。

開天窗則是在石頭上鋸開一個小小的孔,露出裏面的玉石,用強光手電筒照進去,以判斷石頭的成色。全開則是把原石從中間攔腰劈開,是玉是石基本可以一目了然,但含翠多少還有一定懸念。

真正的玩家都喜歡賭石。但由於中國人的瘋狂參與,加之玉石礦產資源趨於枯竭,緬甸政府規定,禁止攜帶原石出境。

妳絕對想象不到曼德勒玉石交易市場的簡陋與混亂。石棉瓦大棚下,是一排排攤位,買家坐在靠裏面的小板凳上閑聊,就像守株待兔的垂釣者那樣,一臉無所謂的傲慢。

大棚之間的過道看起來像未經任何人工修整的沙石混合路面,每隔一段,路中間放一個大大的竹筐,這是供人吐檳榔渣的。緬甸人,尤其是男人,幾乎個個喜歡嚼檳榔。據說檳榔具有醒腦提神的功效,會上癮。一梁說緬甸人有種高貴的氣質, 乍一看,滿街都是昂山素季,清一色的清瘦高挑,大眼睛高鼻子,男人也棱角分明,結實精幹。可惜,就在妳為某張英俊面孔暗自贊嘆時,一張嘴說話,好像看見一個剛剛吸過新鮮血液的吸血鬼一樣,嚇得妳只想奪路逃竄。

賣家都是緬甸人,從外表看,他們更像中國的農民工,裹著邋裏邋遢的隆基,風塵仆仆的臉上露出卑怯的表情。一個賣家在靠大門的攤位前停下來,從挎包裏拎出一大包玉鐲,玉鐲既沒有細致包裝,甚至不用一根繩子串起來,就那麽用塑料袋一兜,放在攤位上,滿臉卑微地等待坐在攤位後面的買家驗貨挑選。

買家依然態度傲慢,一手擎著打開的手電筒,一手旋轉著手鐲,手鐲在強光的照射下變得通體透明,夾雜著或淺或淡的花紋。買家顯然沒有看中,丟下手電筒,用三根手指把玉鐲向外象征性地撥了撥,目光看向遠方,賣家識趣地收拾玉鐲,重新消失在人群,繼續尋找下一個買主。

擠在臟兮兮的人流中,我突然懷疑對自己來此的目的產生了懷疑。我當然不是來了解緬甸最後一個王朝的,也不是考察伊諾瓦底江的,對離我們入住的賓館不遠的曼德勒古城更沒有興趣。

可能也是媚俗,所有來緬甸的華人都把曼德勒作為必去之地,是因為這裏是緬甸華人的聚集地嗎?好像也不是,出去旅遊,我們總是有意避開中國人最常去的地方。那麽來這裏,唯一的目的,可能就是看看這個號稱全世界最大的玉石交易市場了。

在這裏,妳會突然間有種迷茫的感覺。什麽是貧窮?什麽是富貴?簡陋至極的市場透出的似乎是絕對的貧窮,而一顆綠豆大的翡翠就幾萬、幾十萬,乃至幾百萬;衣著破爛、表情卑微、嚼著檳榔的男子讓妳感覺他們十分可憐,而他們臟兮兮的挎包裏隨便一掏,就是一堆價值連城讓妳瞠目結舌的寶貝。

如此隨意,可能會有人懷疑貨的真假,其實大可不必。聽一個曼德勒華人說,如果妳買到假貨,投訴到政府,緬甸政府會為妳維護權益;其次,這個破破爛爛的市場既然敢號稱全世界最大的翡翠交易市場,賣家們自然會共同維護市場聲譽,如果發現有人破壞行規,其他同行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以後就別想在這裏混了。道理其實很簡單,誠信的交易環境才是可持續發展的基石。

另一個攤位的交易談成了。買家把身後一個黑色塑料袋提到攤位上來,打開紮口,裏面竟然全是面值10000的現金。買家從袋子裏拿出一踏,用一根尺子量量高度,原來他們是這樣數錢的!付清了賣家的貨款,買家轉身交給市場管理員(通常每段都有一個)1000基。

後面區域是賣戒面的。與前面相反,這裏是賣家坐在攤位後,買家流動觀看、挑選、購買。也有商店,一梁在裏面看上一只手鐲要給我買,我辨不清真假,即使知道有品質保證,終究不放心,硬拉他回到玉鐲攤位“螳螂捕蟬”。這裏的買家都是老江湖,賣家絕對不敢給這些他們提供假貨,他們之間不能成交的原因,往往是由於對於價格和品質的苛求,而我不過是買來自己戴著玩玩的,要求不高。就在賣家沮喪收拾貨品時,我等在一邊跟他談妥,買了一個心儀的手鐲。

各有斬獲,一梁也在一個老華僑的攤位淘到一塊原石,這是他緬甸之行的心願之一。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九)

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九)

白夜

原以為比普通票價貴出將近一倍的VIP座會是國內那種長途大巴上的臥鋪,誰知道還是座位,只是車好一點,前後排之間的距離稍微寬一點點而已。當然,這一點點對一梁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一整夜連腿都伸不開,該怎麽熬得過。

到達曼德勒時不到6:00,天光還沒完全亮,一切都影影綽綽的。先下車的人雜踏的腳步騰起一片煙塵,一群穿隆基的男子,好像從地下突然冒出來似的,一下子圍上來,一瞬間我又有回到中國的錯覺。大家與司機迅速談好目的地和價格,各自上車,人群又在煙塵中迅速散去,人車轉眼間消失無蹤,塵埃落定,一切歸復平靜,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由於我對仰光的住宿嚴重不滿意,一梁這次不敢再提前預定了。當務之急,我們需要找一家條件稍好,價格適中的旅館安頓下來。

沒有地址卡,幾個司機都不懂英文,一臉茫然面面相覷。這時,擠進來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男子,看起來有些藝術家的氣質,頭發長長,留著兩撇小八字胡。他能說流利的英語,替我們充當了臨時翻譯。

有的人,天生就有一種明星風采,即使其貌不揚。眼前這個小夥子就是,盡管他個子不高,臉蛋不俊,衣著不時髦,穿著與其他人一樣的隆基,但他似乎有著天生的領導才能,與我們雙方分別溝通之後,幹脆利落地對司機做了交代,示意我們坐上其中一個人的車,然後站在車外與我們瀟灑地揮手道別。有時幫閑的人是很可愛的。

我們之所以討厭一個人,往往是從他身上發現了我們自己身上令人厭惡的地方。而從我第一眼開始對緬甸的拒斥,就是看到了太多與中國的相似之處:假大空的建築風格,無論外表多麽宏偉壯觀,細節永遠粗糙,曼德勒則更是如此。

曼德勒的城市規劃太接近中國了,城區四方四正,街道寬闊筆直,空氣幹燥得似乎連樓房都焦躁起來,在浮塵中飄忽不定。樹木幹巴巴,灰蒙蒙的,完全沒有南國熱帶國家的豐茂秀美。

“妳的西域,我的東土”,按理說,從維度上來說,相對於中國,這裏屬於絕對的南方,卻完全是中國北方冬季的景象,如果不是高溫,妳會恍然覺得是來到中國北方一個欠發達地區的鄉鎮。

司機按我們的要求停在一家旅館前面,我們下車看房間,他卻並不離開,直到我們不滿意打算去別的旅館時他還等在大廳,莫非緬甸人也學會了中國那一套,司機與景點與旅館或者與商店之間拉人抽提成的把戲?

隔壁的旅館貴5美元,但條件好得多,服務生也爽快慷慨,不僅可以馬上入住,還可以下來吃早點,也就是說,我們只住一天,卻可以享用兩天的早餐。

或許是早餐的誘惑,或許是初來乍到的興奮,盡管在車上蜷縮了一夜,要馬上睡覺還是睡不著。按一梁的原則,永遠不要勉強自己去睡覺,即使晚上失眠也別緊張,玩玩手機,聽聽音樂,看看視頻,別強迫自己,什麽時候困了什麽時候睡,順其自然。

餐廳在一樓,時間太早,還沒人吃飯。炒飯炒面,蔬菜水果,咖啡飲料,居然還有豆漿油條。如此具有中國特色的食品,對於一個久居海外的人,尤其是在旅途的中國人來說,其魔力是難以想象的。

一個人,無論他的語言,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發生多大的改變,但從小養成的飲食習慣騙不了人,妳可能出於好奇,對外國食物產生短暫的興趣,時間一長,妳的味蕾還是需要記憶中家鄉的飯菜香味。

我先盛了一盤水果,吃完又嘗了一點炒飯。我必須特別強調,這是我離開中國之後吃到的最美味的炒米飯。米飯軟硬適中,不糟不糯,鹹淡適中,特別是裏面有一種像豌豆又不是豌豆的豆子,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一梁更像闖進阿裏巴巴山洞的海盜,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起來。他來回添了好幾次,炒飯,炒面,油條,每樣都嘗一遍,只吃得肚兒溜圓。想想明天早上還可以這麽開懷大吃,一下子感覺生活又幸福起來。

一梁總說我的幸福點很低。是啊,我的心很小,我的要求很卑微,一頓可口的飯菜,或一間幹凈舒適的旅館,甚至是烈日下一小瓶冰鎮飲料,都可以令我瞬間快樂起來。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八)

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八)

白夜

發往曼德勒的車只有夜班車。為了第二天到達的時間不那麽尷尬,我選擇了晚上9:00發車的,VIP座椅。可是,再怎麽消磨,也不可能在這塵土飛揚的車站待4、5個小時吧。

“怎麽辦?”一梁問我,其實他心裏早就有了答案,而我也馬上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就再打車去按摩咯!”

在酷暑炎炎的熱帶國家,按摩是個非常機動的項目。馬殺雞是泰國的一大特色,隨處可見。當妳大中午在清邁古城遊蕩,被烈日烤得無精打采,酒店又遠,只想短暫休息時,去馬殺雞是最好的選擇。清涼避暑,放松脛骨,打發一兩個小時是很容易也很享受的事,如果狀態好,還可以在按摩女的揉搓中美美地睡一覺。

費了半天口舌,終於通過第三人讓司機明白,我們想要找一家馬殺雞店。司機接了生意,也明白我們的要求,卻不知道去哪裏找馬殺雞。一路走一路問,七折八折終於來到一家卡拉OK廳門前,我正要說“NO!”,裏面走出一個服務生,與司機滴滴咕咕幾句後,就領著我們來到隔壁院子,指著一間玻璃門,意思是,這裏就是。

裏面的光線非常暗,我硬著頭皮惴惴然地走了進去,室內外的強烈光差令我有短暫的暈眩和失明,幾秒鐘後,在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之後,隱約看見從房間深處走出來兩個男孩子,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一個男孩走上來幫我們放下背包,另一個變戲法一樣端上來兩杯水,我們正襟危坐地坐在墻角的沙發上喝水,別別扭扭地融入這曖昧。

洗完腳,服務生帶我們進入更裏面一個房間,光線明亮了些,房間不小,靠墻的地上並排放著5張按摩墊,對面墻上掛著一個液晶電視機,陳設甚至比泰國的一些馬殺雞還好。服務生又送上兩杯咖啡,關上門很久沒人進來。正好!我們換上寬大的按摩服把身體放肆地攤開,不來人最好,我只想在這裏睡個午覺。

約等10多分鐘後,門開了,進來兩個15、6歲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這兩個女孩身體都很單薄纖細,一個濃眉大眼,一個小鼻子小眼,真是各有千秋越看越可愛。她們的臉上沒有塗抹黃香粉(特納卡),掛著甜甜的羞怯的微笑,明麗的眸子清澈見底,顯得青春逼人,這大概是臨時打電話來客串的“按摩師”吧。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兩小時,一人4900基的價格,即使在這空調房裏睡個覺也值了。

到底是臨時客串,人長得雖然甜美,按摩卻毫無章法,我有點替她們擔心,這樣亂捏亂揉如何混過兩個小時。小女孩似乎沒有這樣的焦慮,一邊沒心沒肺地胡亂拍打,一邊兩個人竊竊私語,好像兩個懷春少女,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閨蜜,有著說不完的知心話。

一梁沒兩分鐘就發出響亮的鼾聲,小女孩吃吃笑了起來。我這邊的大眼妹卻突然停止了揉搓,一分鐘,兩分鐘,我以為她要喝水或者上衛生間呢,但是沒有,我擡起身子,對她發出一個疑問的表情,她還是怯怯地甜蜜地笑笑,並不重新開始。我用簡單英語問她怎麽了,她笑得更茫然了。我轉向另一個,問她們幾歲,叫什麽名字,她同樣一臉茫然甜美的表情——原來,她們連最常用的英文都聽不懂!

這是我不能想象的。泰國早就是國際旅遊熱點,連菜市場大媽,路邊摩托車大叔都可以用英語簡單交流,即使在中國,從小學開始學英語,到這個年紀,簡單的日常用語也會幾句吧?何況,緬甸曾經被英殖民超過半個世紀呢。沒想到,經過50多年的專制統治與閉鎖,如今卻“縱使相逢應不識,唯有淚千行。”

 這次來緬甸,本來還有重走奧威爾之路的打算。

中國人對於奧威爾應該並不陌生,尤其是民主圈的人,如果沒有讀過他《1984》和《動物莊園》的人,妳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讀過書。

奧威爾出生於英屬印度,14歲入英國伊頓公學,18歲成為一名英屬緬甸的殖民警察。他20歲寫了《緬甸歲月》,但《緬甸歲月》並沒有流傳很廣,而寓言性質的《動物莊園》、寫於1948年,帶有預言性質的《一九八四》卻成為反烏托邦的經典之作。

《緬甸歲月》是對極權統治的深刻反思,這容易理解,但是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是什麽原因,或者說,是什麽樣的歷史背景促成奧威爾寫下《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的。

但是,我們的這一計劃最終因為交通不便和高溫酷暑而作罷。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七)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七)

白夜

仰光汽車站的龐大混亂是我前所未見的。偌大一個城市,為什麽必須集中在離市區這麽遠的郊外?為什麽不可以多設幾個分點呢?為什麽客運站還有拉貨的大卡車呢?為什麽沒有人維護秩序?為什麽沒人打掃衛生?

當我的大腦跳出一連串問題的時候,我的心情再次落到底谷。

我相信以妳固有的經驗無法想象仰光汽車站的情景:無數個客運公司劃出各自的區域,所有的道路、空地上都擁擠著大小bus,大卡車,皮卡車,三輪車,出租車,乘客,挑夫,提著竹筐兜售零食的印度人……

大概是怕我們自己找不到我們的那家客運公司,司機擠進煙塵滾滾的站內,一直駛到那家客運公司,並讓我拿出車票,指著車票上的公司logo,再指指公司辦公室門口的logo,意在確認,這就是我們的確切目標了。緬甸人的淳樸還是給我不斷的感動。

來得太早,原以為可以在車站周邊隨便走走看看,現在看來,要走出迷宮般的車站都不大可能。依舊是烈日當空,又是旱季,塵土好像沒有任何重量,永遠懸浮在半空。我們都已口幹舌燥,不管三七二十一,見到路邊有一家茶館,便坐了進去。

到泰國之後,我才知道一年四季的說法,僅適用於與中國差不多維度的國家。緬甸與泰國一樣,同屬東南亞熱帶國家,一年分三季,涼季:11-2月;旱季:3-5月;雨季:6-10月。對旅遊者來說,涼季是最佳的出行時間,此時很多國家正在經受著嚴寒的考驗,而這裏的平均溫度只有25°。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壞的季節,高溫、幹燥,長達數月沒下過一滴雨。

我感覺自己像一棵脫水的稻草,隨時會燃燒起來,內心有一團無名之火瞬間就要躥出來了。然而,我轉身看見一梁黝黑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滾落下來,他笨拙地把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包一個個卸下,身上的T恤濕了又幹,白色的汗漬在後背印出一幅世界地圖,突然感覺有種酸酸的液體將那股無名火澆滅,再將我的心軟化了。

人在旅途,最是考驗兩個人感情的時候。美景美食只是剎那的愉悅,更多的是不計其數的瑣事,不可預測的麻煩,勞累與艱辛,如果不能相互體諒,彼此包容,那麽旅行就完全是受罪了。

冰涼的啤酒飲料下肚,人生又美好起來。隔壁桌子,四個中年漢子要了一壺茶,中間一個小鐵筒,插著4支香煙,每人抽取一支,點燃,喝茶,歡天喜地地聊天,露出被檳榔染得血紅的牙齒,像電影裏的吸血鬼。茶杯見底,香煙抽完,各自散去。

他們對面的桌子,是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婦,從穿戴來看,可能屬於緬甸的小康家庭,花費也相對大方。女人要的是紅牛,丈夫是一罐啤酒,孩子坐在桌上吃著零食,媽媽不時給他餵一口紅牛。一個提著竹筐的印度人,筐沿掛滿各種花花綠綠的零食,媽媽伸過頭去看了看,又挑了一袋給孩子。

他們的背後,是一個食品攤,一個老婦人縮在桌角,面前放一盤白米飯,一點黑乎乎的類似醬料的料理,用手抓著吃。

緬甸有許多印度人,是英國殖民時期隨英國人帶進來的,所以緬甸語在我聽來像是漢語,英語,印度語的混合,似乎要比泰語要習慣些,泰語太綿軟,女子說起來爹爹的糯糯的,男人則顯得有些娘娘腔了。

疲憊旅途中的短暫遐想是多麽愜意啊!隨著眼前一晃,一身白衣的尼姑似乎帶著外面的耀眼陽光走到我們桌前,嘴裏念念有詞,一手豎於鼻下,一手端著一只木缽,裏面有一些臟兮兮的鈔票。出於一種本能,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身體向後縮了縮,她知趣地走開了。

與泰國一樣,緬甸也有90%以上的人信奉小乘佛教,每個成年男子一生中最少要去廟裏出家修行一次,很多寺廟同時兼有教育的職能。盡管如此,我在緬甸感受到的佛教氛圍卻沒有泰國那麽強烈。

“五嶽歸來不看山”,清邁有300多座廟宇,每一座都精工雕琢,各具特色。在泰國,有人的地方就有寺廟,寺廟往往是一個地方最為精美的建築,來緬甸自然對廟沒有什麽興趣了。

泰國對佛教的重視不僅僅表現在大量修建廟宇,凡有人煙處,必然有寺廟,最主要的是對和尚的尊敬。在晨曦初露的芭提亞街頭,我第一次被這種景象深深震撼:一對早早等在路口的年輕夫婦,滿臉莊嚴與虔誠,遠遠看見赤腳的僧侶走來,向前走兩步,跪在街邊,雙手合十於鼻下,低下頭雙目微閉口中吟誦,感覺到僧侶馬上接近了,便把準備好的貢品雙手高舉過頂,僧侶停下來,接過貢品放進缽內,念誦一段經文之後揚長而去。小夫妻估摸著僧侶走遠,才起身離去。整個過程中,施受雙方不能有任何目光交流,更不能有絲毫身體的接觸。施主誠惶誠恐,受者莊嚴高貴,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去年春節期間,公公婆婆來泰國陪我們過年。一次與婆婆一起乘雙條車去古城,中途一位老和尚攔住了車,婆婆見對方年級很大,伸手去扶,老和尚滿臉怒火,粗暴地拒絕了她。婆婆不懂規矩,冒犯了和尚的威嚴,我們趕緊道歉,和尚豎掌作揖表示接受。

在泰國,公共汽車、火車等公共交通工具上都有和尚的專座,甚至專門的車廂,私人出租車對和尚也不收費。

一梁曾在臺灣的力行禪寺禪修過一個月。“不過,臺灣是大乘教,”他說,“小乘教更接近釋迦牟尼佛祖的生活方式。”和尚們每天清晨外出化緣,化到什麽吃什麽,化到的食品要趕在正午之前吃完,過午不食。我認為,這不一定是出於某種信仰或養生之道,大概那時沒有冰箱,印度氣溫高,不便於食物儲存,應該是出於現實和健康的考慮吧。布施給和尚的貢獻,只能是實物,除了食品還可以是鮮花,裝飾品,食品隨意,可葷可素,但就是不能接觸金錢。

這就是我對乞討尼姑本能厭惡的原因。但後來,在我看了一部關於緬甸的紀錄片後,心裏略有愧悔。紀錄片說,緬甸人對於佛教無比虔誠,一有錢就修廟,甚至沒錢籌錢也要修,只要誰提出要修廟,十裏八方的鄉親都會無條件地支持,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萬一這個尼姑是為修廟籌錢的呢?

路上仍彌漫著白色塵土,仍舊是擁擠的人流車流,喧嚷的人聲市聲,剛剛從封閉中走出的緬甸,正像一頭困頓已久的東南亞醒獅,剛一出籠,就迎來洶湧的商業大潮,一切都在變,每天都在變,但願他不要成為第二個中國。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六)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六)

白夜

去茵萊湖,需從昂山故居穿越仰光大學。國外很多大學都是開放的,有的甚至連圍墻都沒有。

我們在清邁大學對面住了半年之久,還給他們中文系贈過書,我的薩米亞特散文集《生命的季節》還存放在他們的書櫥中。有時,我們會進入校園轉轉。清邁大學本來是開放的,但是隨著中國遊客的增多——據統計,每年約有10萬中國遊客進入清邁大學觀光遊玩——清邁大學規定,中國遊客不能自由出入大學,只能乘學校的觀光車瀏覽。這其實倒不是地域或人種歧視,中國人口實在太多,不加限制的話,造成的混亂可想而知。

因為對清邁大學的特殊感情,看仰光大學時,心裏也多存了幾分細致。仰光大學的建築特色更加明顯,全都是粉刷一新,赭紅色墻,乳白色邊帶的英式小洋樓,隱藏在小樹林深處。校園很大,綠化也比其它地方好得多,驚鴻一瞥間,出租車已停在一潭碧波前——茵萊湖到了。

出租車司機好像聽見了我的心思似的,停下的位置正好是一片餐飲區。這一大片沿湖搭起的餐館,真是獨占著仰光的絕好風水。對面湖邊是一排簇新的現代化高樓,湖中樓房的倒影在碧水藍天的映襯下,比實物更顯得美輪美奐。

緬甸的菜單經常沒有其它文字,只有稍大的餐館才有英文,極個別華人餐館可能有中文。我曾經認為泰文像天書,到了緬甸,又接觸到了另一種天書。緬甸的文字比泰國的藝術性更強,形體更活潑誇張,每個字母都是一個舞動的精靈。

店主顯然很少接待外國遊客,語言的障礙令彼此都有些手足無措,但還是耐心費力地與我們盡力用手勢溝通。肢體語言著實有限,最終只能看鄰桌吃什麽,依葫蘆畫瓢。盡管如此,仍然感覺十分可口,心情決定一切,僅僅是看波光瀲灩,享清風徐來就已是莫大享受了,感謝這頓簡單的午餐,多少挽回了我對仰光的印象。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五)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五)

白夜

仰光的出租車很方便,價格也便宜,市內通常3-5美元,郊區10美元以內即可解決問題。中午退了房,讓出租車帶我們去昂山故居。昂山素季曾在這裏前前後後被軟禁了15年。

很明顯,這裏是仰光的富人區。這裏靠近茵萊湖,旁邊就是仰光大學。道路寬闊幹凈,幾無行人,緊閉的院門鎖不住裏面透出的富貴之氣。這又是仰光非同尋常的一面。

昂山別墅仍有警衛把守:鐵門,鋼絲網,門口的崗亭,門內神情警覺穿制服的衛兵……這一切,都很容易把人再帶回那段肅殺歲月。鐵絲網覆蓋著全部的院墻,令人不快的同時,也不免疑惑:既然昂山素季已經不住這裏,又沒有對遊客開放,有什麽必要戒備森嚴呢?

即使密不透風,鐵門緊閉,仍可以看出裏面庭院深深。頭頂的烈日扼殺了許多憂郁的想象。在炫目的陽光刺痛雙眼,產生暈眩的剎那,我仿若聽見這個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美國《時代周刊》評選出的10個特殊政治犯之首的女人,當年在自己家的高墻彈奏出的優雅鋼琴聲。

在我看來,緬甸軍政府還屬於文明人,電影《昂山素季》中,楊紫瓊扮演的昂山素季就是站在這扇鐵門後,也就是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與異議分子進行對話的。昂山素季沒有被軍政府以“煽動顛覆”罪投入監獄,在酷刑折磨下莫名其妙地“被死亡”,聚集於此的民眾也沒有被催淚彈驅散,更沒有被坦克碾壓。

鐵門上端仍鑲嵌著昂山將軍的半身像。是他,帶領緬甸人民結束了英國的殖民統治,成為英屬緬甸的最後一任總理。在緬甸正式獨立前,昂山將軍進一步推行民主政治,卻遭到反對派的暗殺,死在他31歲的花樣年華,此後被緬甸人民尊稱為國父,那一年,昂山素季僅2歲。

看過太多鮮活的案例,我對於所謂的“獨立”越來越存疑。被殖民從政治正確來說,固然是一種恥辱,但至少同時,在殖民地國家被殖民的同時,殖民國家的先進文明也會帶動被殖民國家一起發展。“民族獨立”會不會成為政客們為實現個人政治野心而揮舞的旗幟呢?

緬甸獨立之後,被軍政府黑暗統治了50多年;印度獨立後,印巴分家的悲劇貽害至今;菲律賓獨立後,從東南亞人均第二淪為幾乎最為貧窮的國家;南非獨立後,非洲領頭羊的地位也隨之失去;香港的英國殖民者撤出後,“自由之港”馬上就要失去自由……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國家概念的淡化,獨立的概念與意義也將越來越變得不重要,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讓文明人治理肯定比野蠻人統治好得多。

 1988年昂山素季從英國回到仰光照顧生病的母親,被追求民主自由的緬甸人民尊為領袖,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黨最終在一定程度上結束了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今天的緬甸,至少從形式上已經走向民主憲政,實行民主大選。昂山素季因為國籍問題,沒有當選總統,擔任了三個重要部門的行政長官,她驕傲地說:她是淩駕於總統之上的人。

理所當然,昂山素季曾一度是我最為欽佩和欣賞的女人。一個暑假,專門在網上找來楊紫瓊版的《昂山素季》與瑤兒(我的女兒)一起觀看。那一年,瑤兒才是個初中生,看完電影,居然有了從政的理想。

一個人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理想,每個時期的理想隨著心智的成熟與對現實認知的不斷改變,當她已經成為一名大學生學霸之後,她的理想反而趨於平實:“媽媽,或許會讓妳失望,我今後只想過一份平淡小資的生活。”

我笑了。人生的意義或許就在於妳永遠不知道下一站等待著妳的是什麽?但出於積極的態度,我們總會不斷為自己設定人生目標,我會一如既往地為她不斷更改的理想喝彩,因為至少可以證明,她對生活是一份積極的心態,不只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她在不斷地思考人生,不斷地規劃適合她自己的生活方式。至於今後的道路如何,其實並不重要,昂山素季40歲之前也沒有想到她的人生會發生那麽大的轉折;三年前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今天我會背井離鄉來到泰國生活。 一切隨緣順勢,即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