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致中國人,致旁觀者 ——2017年7月13日死亡注記

 致中國人,致旁觀者
     ——2017年7月13日死亡注記

孟浪

死亡呼嘯而過
他的速度更快,驅趕著
死亡呼嘯而過!

旁觀的人驚覺
內心飛馳高速列車
沈陽不停北京
落日扛著勉強一個中國。

啊,落日繽紛如雨
把自己投放進去的
不會是大海
如果投放了他
大海濺起遮天雲朵。

速度,追逐著速度
沒有旁觀者
都在心中狂奔
都是長歎沖天的怒火。

死亡呼嘯而過
倒下了一個他
讓你們可以把自己救活!

            2017.7.14. 3:20am

艾鸽和李白《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胸中来,奔流到海还迂回。

君不见,一片青史掩凄凉,朝若晨露暮成霜。

人生得意须淡定,即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难埋没,磨难乃是试金石。

无颓废者成大器,笑饮苦涩三百杯。

月与影,且作伴。

将进酒,莫离杯。

灵犀梦寐者,聆听心扉浩叹声。

金银万两不足贵,人文价值永溢芳。

古来多少圣贤梦,唯有才俊留其名。

不与天王比奢侈,人寰卓绝在神韵。

漫卷月光欲翩然,百代亦是耀邦心。

人不醉,心依恋。且将月盘酌美酒,与汝共圆千古梦。

李白原文《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原刊于“艾鸽文学艺术网”)

孟浪/《七月一日,或無題》

 

【香港回歸20年祭】《七月一日,或無題》

孟浪

沒有節日,沒有相聚,沒有人
是的,沒有屠滅的任何痕跡

象征歡樂的氣球仍在上升
孤獨,撞在一起,又彈開
最後無聲地爆裂,失去蹤影

笑,集中的,集體的,集權的,被拉長
難以辨認地纖細,尖利,刺穿——
他們自己,虛妄節日的虛妄主人

只是遺跡,只是遺址,只是
七百萬人拋給十四億人的一堆遺產

                              2017.7.1

用黑夜喊亮天空

 

用黑夜喊亮天空

陈家坪

2017年1月11日,王藏在他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上发文控诉,原以为自己安心搞文艺创作就可以在宋庄稍微安心住下去,原以为当局看在他目前拖带三个年幼孩子的份上会有恻隐之心,因为小女儿4岁,刚出生的龙凤胎才5个多月。可是,他进一步控诉:“寒冬腊月时分,就在今天,北京宋庄艺术区政府路泰隆公寓外10号的房东再次来到我工作室家里,态度强硬却又无奈地要我们必须马上搬家,不顾我们签了5年的合同才住满1年多。房东这次没有遮掩,直接转达这是派出所和村委会的强硬要求他没有办法,否则他们要派挖掘机来挖房东的违章建房。房东还转达,听上面的意思是你们未来最好搬回老家去,若在北京,还会被驱赶。”这是王藏入驻宋庄艺术区4年多以来将要面临的第9次被逼迁。对此,王藏发出了一则严正声明:“如果谁要在寒冬腊月让我妻儿无处安身,我必尽一个男人最后一丝尊严让人权迫害的凶手付出代价。在此奉劝有断水、断电、断网、断暖等逼迫想法的刽子手,我此前忍过多次,这次坚决不搬、坚决不会再容忍对我妻儿的任何违法犯罪恶行!”

  第二天,房东带人再次上门威逼,王藏在微信朋友圈上称他们在耍黑社会,网友见了深感义愤,大家纷纷索要房东的电话号码,有网友跟房东聊了六分半钟,有网友打过去,房东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最后房东不接电话了,一个网友给他留言,奉劝他多多行善。网友让王藏把房东的语音和视频传到网上来。在这种情况下,房东撤走了,给王藏短信留言说:“我不想你在我这住了你惹的祸不能让我给你背黑祸,这样不好,我背不起,限期三天找房搬家,三天后断电、断水、停暖,提前通知否则孩子冻坏不好说,我知道这样做没道理,但是没办法。”王藏回复:“你和他们就算采取更恶劣的方式我们也坚决不会走。该说的都说过了。”这件事发生在中国,是否太平常了,国内没有一家媒体引起关注,国外的媒体却一片哗然。维权网、自由亚洲电台、博讯新闻网、博闻社、大纪元等第一时间报道了这起逼迁事件。自由亚洲电台称,王藏近月创作了一系列讽刺《雾霾》和习近平“撸起袖子加油干”的画作,被广泛转发,但目前暂未知,此次逼迁是否与此有关。王藏,本名王玉文。诗人、思想者。国际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中国自由文化运动成员。2016年10月,独立中文笔会在台北纪念创会15周年,王藏获该会颁发的2016年度自由写作奖。

第三天,我和王藏坐在他家聊天,一中年男子推门进来,王藏说这就是房东。我见房东长得有些憨厚,客气地邀请他入坐。待他坐下来,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逼王藏搬家?他吱吾了一下,低声说:“必须搬。”王藏站起身来说:“凭什么?我又不欠你房租。”房东也坐不住站起来,他说:“我把房租退给你。”王藏说:“你想退就退吗?我不要。”房东说:“你不要也得要,你们必须怕我。”这话明显带着威胁,这时,4岁的小女儿被嚇得直往楼上跑,一对龙凤胎已经哇哇大哭起来。王藏被激怒了,他问房东:“我听你的话,你算老几?”王藏的妻子也气愤极了,她喝令房东:“你给我出去!这是我们的家!”房东冷笑着对我说:“我想来就来。”我下意识地告诉他:“这不行!”见房东不走,王藏取出手机对准房东:“你再说一遍呢,说我们必须怕你!”没想到,一开始很平静,他们瞬间就吵起来了。一会房东退走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王藏已追出门去,我担心他们在外面打起来,马上也追了出去。房东边走边说:“你们等着!”随后,王藏几次报警,将前一天房东要杀人全家的威胁一并反映,宋庄派出所警察回复说:“找不到去你那儿的路。”王藏问怎么还没来,警察在电话里说:“没有欠你们的。”网友评价,这真是原形毕露了。至此,三名不明身份者开始在王藏家门口游荡。而在王藏的朋友圈,已有130多位社会各界人士向他表示声援。网友向莉留言说:“距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王藏和他的妻女却面临寒冬腊月流浪街头。一个国家的未来取决于他们对待良心、女人和孩子的态度。拭目以待!”

第四天一早,王藏发现他微信上传信息有问题,再试,正常。第五天,王藏举着菜刀和奶瓶站在三个孩子的背后拍了两张黑白照片发到朋友圈,他再次声明:“若暴徒流氓敢非法闯入我处伤害我的妻儿,我必正当防卫保护我的家人不受伤害。”他以此强调自己的自卫权利。其实,选择坚守还是妥协,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我呼吁:我们的社会必须最低限度地保护好一个人的正常生活,保护好孩子的健康成长。王藏一家的遭遇发生在京城寒冬,让我们觉得北京的社会文明,政治文明,生活文明己荡然无存。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必要站出来,维护这种关涉到一个人,一个家庭最为基本的生存权利不受侵犯!

王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出:“我的孩子受到心理伤害必须赔偿、必须处理!这不是搬家问题,已经超越这个问题了,现在已经发展到搬家都是小事,我的孩子受到创伤,他们怎么处理、怎么解决?”就在这一天,数位警察、房东和几个不明身分者上门来了。警察告诉王藏,房东报的警,他们来处理,要求他和房东协商解决搬家问题。王藏说:“我几次报警,你们警察最终都没有来处理。我们不欠房东一分钱,且合同还没有到期,按法按理他都没理由赶我们走!我们现在要谈的第一个问题是孩子前天被房东惊吓的精神损失赔偿!”警察和房东走了,随后把王藏一家的网和电断了。夜里九点半,家里四片暖气片也停了两片。黑夜漫漫,不断有朋友前来探望,送来热水、电筒和蜡烛。大家围坐在一支蜡烛边上聊天,逗孩子玩,合影。次日天亮,又来了一群朋友,除了电筒和蜡烛,他们还送来了热水瓶、旷泉水、饼干、苹果、梨子、香蕉、熊猫玩具,还有最暖心的暖贴。全国各地还有网友表示要来探望!

为见证王藏一家被逼迁,阿烂根据王藏举着菜刀和奶瓶站在三个孩子背后的照片创作了一副画作《刀下的孩子》。

诗人们纷纷作诗声援:

凌晨1点的睡眠跟晚安无关跟一盏灯的洁癖有关──乔老爷

一个上海诗人半夜给王藏发文:

他说,

一盏灯支持的夜晚

也是一盏灯下

摇摇欲坠的夜晚

 

寒风刺骨

一盏灯照亮你我

再没有旁人

 

一看这就是

夜半情话

 

可我不关心他的一盏灯

今夜

我更关心的是在北京宋庄的一个诗人

他叫王藏

今夜,不知他与他的妻子以及

四岁的女儿五个月的龙凤胎

是否有栖身之地

是否有热饭

是否有火炉

是否有蜡烛

因为他写诗

他说话

他又被驱赶

而他一家四口的栖身之地

仅仅是一间出租屋

 

不过

无论如何我相信今夜

他会有一盏灯的

 

能用一盏灯

砍去头颅

喷薄而出的必定是

朝霞

我用黑暗喊亮天空──汪剑平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用浓重的黑暗

沉默寡言的词语,养活自己

 

夜色也会杀人也会剿灭一盏油灯

一丛篝火

几点微弱的萤光也不放过

 

漆黑的阴谋

如同深渊

我是一个走失方向的人

也要安慰逃进黑暗的人

惊魂未定的日子

一轮残月骨瘦如柴

 

追日的夸父还没有回来

留给我们的那片桃林无法预测秋天

用谎言证实谎言

恐惧证实恐惧

绝望证实绝望,而我用黑暗

喊亮——天——空

喊醒你

让我们一起度过这个寒冬──文捷

在黑暗中 你来了

在寒夜里 他来了

他们断电 一起点亮蜡烛

他们断水 眼神透着光亮

他们断网 刺破厚重的黑暗

但断不了人心 寒夜里让我们围坐在一起

国际独立中文笔会已联名为王藏一家向国际社会发出了紧急声援,强烈抗议逼迁王藏三幼儿全家。王藏在美国的朋友告诉他:“明天我会将你一家的遭遇告知川普团队。我跟他们有密切的联系。那些伤害你的人会付出代价。你多保重!”

第一天就前来探望王藏一家的女权主义者叶海燕,王藏一家的遭遇今天又发生她的身上了。她在网上说:“房东已经说了,要我这几天搬走。我说我不搬。他说明天派出所会来。我说让他们把我扔出去,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萨哈罗夫人权奖获得者胡佳先生在表示声援中说:“今年2017年的中共十九大和五年前2012年十八大一样,维稳清场工作从年初就开始了。我在Bobo自由城的家和自由艺术家集中的宋庄是北京国保在通州区的封锁维稳重点。诗人王藏和女权主义者叶海燕都在这个寒冷雾霾的冬日里被国保及宋庄维稳人员逼迫搬迁。当局的目的是把他们赶出北京。”

2017年1月18日

作者简介:

陈家坪,诗人,纪录片导演。1970年出生于重庆。曾任北大在线新青年网站学术频道编辑、中国学术论坛网主编。参与编辑民刊《知识分子》,参与采访整理《沉沦的圣殿》。出版诗集《吊水浒》,拍摄教育公平纪录片《快乐的哆嗦》。近年与友人发起北京青年诗会,主编《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人访谈》。现居北京。

 

来自远古的回眸

来自远古的回眸

——拜读一狐诗作,为其所感,试用小说和之

王巨

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你守望着什么?——题记   

                                 1

                                          这么轻盈,我只想踮起脚尖

                                          触摸前世的一个脉管

                                          沿着细微的呼吸,

                                          着陆在你的肩头

                                           ——彦一狐《一根找不到翅膀的羽毛》

 “你已走进我的世界,向我诉说着你的孤独和忧伤。”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而且,不知嘟哝了多少遍。他无论在做什么:清晨,打扫庭院里落满枯叶的寂寥的小径;午睡后,落坐大厅柔软的沙发里,捧一壶阿根廷马黛茶啜饮;黄昏时,独自伫立在门前,看深邃的天空中飞机似一颗闪亮的星点,拖着流星般的白色的长尾,不时地横七竖八地滑过;或是夜晚静坐在书房里,独自冥想的时候,这句话会毫无预兆地冒出来。仿佛那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这句话会自己主动跳出来似的。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也看不见你,但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的声音总在我的耳畔窃窃私语。”

他又一次惊讶地感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像是有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人在说话。那是谁?是另一个自己?还是一个陌生的古怪的精灵?他这样问着自己。这种另有其人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他很快从那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嘟哝着又重复了这句话。仿佛为了强调它似的,他下意识地搓动了几下手指,继而陷入了一种深广而持久的沉默。这是一位与生俱来的孤独者常有的既甜蜜又苦涩的沉默,这种沉默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永恒的宁静。还有一些遥远的回忆,一些奇妙的幻影,一些美好的遐想,在这沉默中交叠闪现。

“你又开始在我耳畔诉说了,你的话语为何如此凄凉与苦涩?”

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长时日,在深秋的一天,他独坐在窗前,听着奎杰琳那低徊忧伤的大提琴曲《殇》,看着一片片落叶寂寞地飘零,彩蝶般落在屋前还泛着绿色的草坪上。那片平整的草坪上,有零星的紫色的小花无声地盛开,还有一株蒲公英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那里,顶着一个毛乎乎的绒球,似乎在等待着一阵金风的爱抚。夕阳柔和的光线,透过虬曲的树枝,涂抹在静静地围着草坪的木栅上。两只皮毛光滑的松鼠,沿着粗大斑驳的树干跳上蹿下,捉迷藏似的追逐着。就在这时,他看到一根白色的羽毛,梦幻般从蔚蓝的天空悠然落下。正当他寻觅那高天翔过的雁阵时,隐约听到前门有剥啄声。他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响。是有人轻叩门扉?是鸟儿在啄虫?是风儿在吹弄?是甲虫在撞击?还是别的什么?他等了一会儿,一切是如此地寂静。他疑惑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起身前去查看。门外没见任何人影,而那片来自高天的羽毛悠然而下,轻盈地落在了门前。他抬头仰望了一会儿深邃而寂寥的天空。碧空如洗,净洁地没有一丝影迹。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片雪白的羽毛,不知来自高天上的哪只翔鸟。他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圣洁,一种亲切,一种温馨。他把那片美丽的羽毛放在掌心上,凝视着,轻声说道:

“这是你吗?是你来看望我了吗?”

那个晚上,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本新书。在昏暗柔和的灯光下,那本书像只灰色的鸽子,静卧在那里。它是振翅飞越大洋,穿过漫漫长夜,来到他的书桌前的。他爱惜地捧起它,轻抚着封面,赏识了很久。他直觉得捧在手中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奇异的能够幻化无穷的活物。这时,他真切地听到了一句轻柔的抚慰心灵的话语:

“赠予浪迹天涯的魂。”

他感到一阵震惊!他觉得她一直在窥视着他,她已窥见他隐藏在肉体深处那幽深洞穴里躁动不安的灵魂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躺在床上捧读那本书。那些充满张力的美妙神奇的诗句,仿佛自己能发出声音似的,幻化成优美的咏叹,孤寂的呢喃,和带着永恒忧伤的悲鸣。在诗句流泻的过程中,那一个个奇妙的幻象,在他眼前飘移。他的眼睛变得迷离恍惚,充满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困倦袭来,他拿起那片美丽的羽毛,当作书签掖在翻看到的书页间,合书放在床头边,熄灯就寝。他似乎很快沉入了梦乡。穿越一段也许很短、也许很长的无知无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特别的境界,他感到那本书页在神秘地开启,书页边探出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现。没多久,那灵物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幻影般蹲卧在那里,一双冷峻的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审视着他。他知道,他在她的眼里,被剥去了形骸,只剩下一缕缥缈不定的魂。而他的灵魂,也从幽深的洞穴里爬出来,警醒地窥探着眼前的混沌。当他赤裸的灵魂与幻象的白狐四目相对时,仿佛他们已相识了几千年。

狐问:“为何你要远离故土,浪迹天涯?”

他答:“为了自由!”

他问:“为何你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

狐答:“我无处躲藏。”

冥冥中,他依稀地回忆起一个无比久远的情景。而这一情景,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灵魂真的不灭吗?它是来自一个潜伏在心灵深处的远古神话:

冰天雪地里,伏着一只受伤的狐,它已奄奄一息,大雪几乎把牠埋没了。那个人(此人是谁?)路过此地,发现了牠,将牠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更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他有些伤感的说。

“不,这不是传说。“她看着他,语气如此的肯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千年前,那个人真的救起了一只狐。“

“你怎么知道?”他疑惑地问。

她敏锐的目光一直看进他的眼里去。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无限深广的储藏着人类全部记忆的洞穴,她的目光似乎想在他杂乱无章又漫无边际的记忆深处寻找到什么。然而,她没有找到那段对于她来说刻骨铭心的景象。她有些忧伤地喃喃道:

”因为……因为那只被救起的狐就是我。”

“那只狐……是你?”

“是的。是我。“她真诚地点点头。

“那……那个人又是谁呢?”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那个人就是你。”

“我……?”

他张口结舌,吃惊地呆在那里。

“对,就是你。“

他的目光内视,大脑也在快速的转动。他想寻找到那一星半点的记忆,有关他和狐的记忆。那片留在身后的混沌太广漠了,像浓烈的迷雾笼罩着他,让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抬起头,再一次看着她,想从她那张真诚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破绽。

“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

他完全迷茫了。像站在十字街头那样,他滞留在现实存在与蛮荒远古那片广袤的中间地带。

 

                                 2

                                         如果脱得了红尘

                                         我就到那屋檐下挂着驼铃的地方

                                         一间小屋,一块菜地

                                         写诗,种菜,养一只狗狗

                                         余生,只为去见一个人

                                         ——彦一狐《如果脱得了红尘》

  “那不是一片羽毛,那是一只狐,它从远古而来。”

你总是和人们讲诉着这个故事,一个关于狐的凄美缠绵的故事。

你曾跋涉很远的路程,去寻找那间檐下挂着驼铃的小屋。据说那里住着一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女子。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哀婉凄恻、雾锁愁城的眸子。人们曾看见她挑水种菜,身后总是跟着一只狗狗。有人说,那不是一只狗狗,而是一只狐。没有人能说得清那小屋的具体位置。人们说,那小屋是在茫茫大漠深处一片小小的绿洲上,而那绿洲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总是在随波漂移。那片绿洲没有他人,只住着那位秋水剪瞳的女子。人们还说,那位女子住在那里,只为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她是人是狐,人们无从说清楚了。

“我们曾经有约。”她是这样对过路人说的。

她总是站在小屋门前,眺望着远方。人们不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人,这个人是否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绿洲在渐渐缩小,一汪湖水在枯竭。四周的大漠变化着形状,如同虚幻。她看着天际线出现了一串小黑点,慢慢地变大,来到近前,是一支过路的驼队。待骆驼在湖边喝完水后,他们稍息片刻,又匆匆起身,消失在另一边的天际线。寒来暑往,不同的驼队一次次走过,她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绿洲消失了,小屋前也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有屋檐下的那挂驼铃,还在空寂的大漠中回响。因没了水源,驼队也不再从这里经过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这片大漠天际线上,小黑点在晃动着,渐渐变大,一个孤寂的身影蹒跚而来。一看便知,他是位独行者,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他那双总是瞇缝着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固执的思念,一种古老的焦渴。当他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地长途跋涉,终于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时,那间小屋早已倒塌,被流沙埋没,只露出一些残垣断壁,那挂屋檐下的驼铃也半埋在沙土中,早已喑哑了。

“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哪去了?”

他放眼四望,看不到一星点绿色,金色的沙漠像一块巨大的轻纱在空寂的天宇下波动。他环视着这如同虚幻的世界,恍惚看见一个影子,在起伏的沙海中闪现。那既像是一只美丽的狐,又像是那位遗世而独立的女子。他的目光捕捉着那个影子,它却又消失不见了。他望着缥缈虚无的沙海,喃喃自语:

“你没有离开,一定在这里守候着。”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小屋的废墟,想象着她在时的情景:她站在这门前,守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风吹沙,看着雨打窗,看着露凝霜,看着雪飘飞。太阳出来,太阳落下,将她的身影拉长,缩短,像日昝的针影在无声的移动。而现在,她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片尘埋的废墟。

他像个土拨鼠似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小屋从沙土中刨出来。他坐在废墟上,守候着,等待着她的归来。他相信,她会回来的。他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体温,能嗅到她的体味。在难以言表的混沌不清的幸福感中,他渐渐进入梦乡。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歌声。这歌声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缥缈不定。像是就在近前,又像是远在天边。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直觉得这歌只为你一个人而唱。这是一种低吟浅唱,他听不清唱得是什么,却让他感动得只想哭。他觉得这歌声似乎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到过它,似乎在一个无法追溯的很遥远的古老的年代。他似乎已经快回想起来了,又突然飘忽而去。这种回忆永远是那样模糊不清。他试图从不灭的灵魂深处去追忆那绵延不绝的生命的源头,在生命的起源中找到这歌声。他依稀觉得这歌声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它是与生命同时而来。他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蒙蒙沌沌地起身走出废墟,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

月光如水,沙海如幻。他看见一个透明的影子,幽灵般在沙丘间隐现。那影子一会儿像是一只雪白的狐,一会儿又像是一位天仙般的女子。而那柔曼的歌声在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思念。

“是你吗?是你为我而歌吗?”

他想走近那影子,看个真切。然而,当他一移动脚步时,那透明的影子,便融化在如梦似幻的月光里了。

他孤独地伫立在那里,感受到四野洪荒般的寂静。天地间,他听到月光流泻的沙沙声,听到沙漠漂移的瑟瑟声,听到大地深处类似于哭嚎的声音,听到天宇之外无以名状的奇妙声音。

他深知,他是大地的孤儿,在孤寂地叩问着另外的生命,期待着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问候。

                       3

                                我摸到了一些鱼的骨、眼珠和石器时代的硬物

                                我摸到了一块脱落的尾骨

                                竟然还在撞击纸糊的历史

                                ——彦一狐《血,已经凝结成火》

在一个幽深的梦幻般的洞穴里,我看到了一双精灵般的眼睛。那是一片幽暗的混沌,我先是朦胧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也许是我的目光,将牠从那团混沌中一点点剥离出来。牠摆脱了那黑暗,开始在慢慢地移动。牠似乎是从洞穴的最深处爬来,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牠的身后是一个无限深广的黑暗。牠像是从那黑暗中孕育出来,固执地寻找光明而来。没有人能说清牠已爬行了多久,在漫长的爬行中发生了多少次蜕变。总之,牠一直在向前爬行,偶尔回过头去,充满警醒地窥探身后的那片混沌。

“这是你看到的吗?”

“是的。我看到了牠。”

“你能说出牠的形状吗?”

“一开始,牠像条鱼。牠从水里游上来,在岸上爬行时,腹下的鳍就变成了鳄鱼般的腿脚……”

“后来呢?”

“牠来到了原始丛林,爬到了树上……”

那时的雨大得如同天塌了一般,黑压压的雨水砸向丛林,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牠蹲伏在一个有着茂密树冠的粗树杈上,躲蔽着大雨,但浑身还是被穿过树叶的雨水打湿了。湿漉漉的体毛粘在一起,湿得十分狼狈。在长期的等待中,牠的眼睛因困倦慢慢地合上,很快又警觉地睁开,怀着古老的惊恐四下望望。雨水终于停了下来,牠抖掉身上的水珠,打起精神,在树冠上纵身飞跃,优美地连跳了几个动作,摇晃得树叶上的水珠齐刷刷地洒落到地下茂密的草丛中。突然,牠单臂悬吊在一根横枝上不动了。牠在另一棵参天大树上看到了同类,那是一个充满魅惑的雌性。牠回刚才的树杈上栖息,凝视着对方。当牠们四目相对时,牠们读出了对方内心深处似曾相识的孤独。牠们都渴望友情、亲情和爱情,但都做出防范的姿态。牠们各自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像是召唤,又像是警告。接下来,像所有的生物那样,是一场惯有的异性间的追逐:雌性在躲闪,雄性在狂追。牠们一会儿地上奔跑,一会儿蹿到树上,动作之敏捷,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后,牠们滚作一团,相互撕咬。直到那雌性精疲力尽,被那雄性捕在身下,彻底征服。

几个月后,牠们在树上搭起一个窝,准备生育后代。

“我总是看见那个类人猿,双指撑地,蹲在那里,那双充满怀旧之情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

“你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考古爱好者,所以,你总是能凭借人类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些骸骨与器具,想象出他们当时生存的情景。”

“我不是想象出来的。我是真的走回到远古时代,看到了牠们的生存状况。当撬开一块石片,上面留有完好的鱼骨化石时,我就会看到牠们在太古时代的水中游弋的样子;当我面对山顶洞人的头骨时,我就会看到他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当我抚摸旧石器时代那些粗砺的石斧石刀时,我仿佛正与他们在一起,使用那些工具捕鱼狩猎;当我手中攥着从人类身体脱落下来的最后那节尾骨化石时,我会感到自己的臂部后面一阵阵隐痛……”

“那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不,我真的感到疼痛,像是那节尾骨刚从我的身上脱落下来似的。”

有人说,死亡只是一种幻觉。死亡的只是一个躯壳,而那不灭的灵魂又去了哪里呢?你曾抚摸着那些远古人类留下的头骨、肋骨、脊骨、四肢、手指骨、脚趾骨,像抚摸一个鲜活的肉体。你曾屈起手指,轻叩着一个骷髅的额头,询问到:我的朋友,你去了哪里?

“前不久,考古队从墓葬挖掘出一对男女,他们早已变成了枯骨,但还牵着手,你是如何看待的?”

“他们有着真爱,那是人类的预演。”

“我们看到的只是形式而已。”

“他们的灵魂,是永远地合二为一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

“是你?”

“是的。那是我的前世。”

“那个女的呢?”

“是我现在要寻找的人……”

                        4

                                 前世,我是你的狐,

                                今天的我又该如何变幻

                                ——彦一狐《前世我是你的狐》

“妈妈,我看到了一只狐。”

只听嘣地一声,那扇对开着的老旧的木门被撞开了。那个孩子一头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正在灶前做饭的母亲回过头,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他,那神情似乎没听清那孩子在说什么。

“一只很美丽的狐,从我们的家门前跑过去了。”孩子仍有些激动地说,他的小脸蛋红朴朴的,梦幻般的眼睛里透着天真。

母亲仍看着他,像是从混沌的梦中刚苏醒过来似的。

“牠还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呢。“

灶里的火光照亮母亲的半张脸,使母亲的脸半明半暗,像是两个不同时期拼接而成:一半年轻美丽,一半苍老丑陋。孩子看着母亲怪异的脸,感到很神奇。母亲似乎不相信孩子说的话,因为这孩子常常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母亲只是看了一会孩子,又默不作声地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那孩子嘟着嘴,低下头,有些失落地爬到炕上去了。

那天夜里,孩子在梦中听到了歌声,像母亲哼唱的摇蓝曲。不同的是,这美妙的歌声似乎能把现实的一切融化掉,把他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看到了在茫茫无边的混沌中生命初始的萌动,看到了生命源于爱,源于阴阳的合二为一。孩子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两情相悦时的美好与甜蜜。这时他发现,他嗅到的不是母亲熟悉的体味,而是一种从末闻到过的圣洁如兰的气息。这气息轻柔地吹拂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温馨和暖意。这种温暖唤醒了孩子潜藏在体内深处的原始冲动,那就是投入这样的怀抱,永远不要离开。一种想看看是谁的欲望,让孩子慢慢地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张女子的脸,这张脸美丽绝伦,世上少有。她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来到他的床前,坐在他的身边的吗?她那双魅惑般的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他。为了不惊动她,他赶紧又闭上眼,假装在沉睡。她似乎没有发现他醒来,伸出纤纤玉手,极轻极轻地抚摸他的脸。这种绵柔的爱抚似有似无,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这时,他感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在贴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吻。他再次张开眼,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最为古老的忧伤。

“你是谁?”

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孩子,轻轻地问道。

“我是你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那女子轻柔地说。

“到我长大了,能找到你吗?”

那女子摇摇头,再次陷入古老的忧伤中:

“我也不知道,那就看天意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离开,等我长大,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那女子又摇摇头,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现:

“我不能在这里久等。”

“不,我要让你在这里,我不让你走。”

他伸手想拉住那女子,那女子立马消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便对母亲说:

“妈,昨天夜里,有一个女子,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在看着我,还给我唱歌呢。”

母亲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孩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

“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孩子说。“她说,她是我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

“一定是那只狐!”

母亲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孩子不解母亲的话,陷入深邃的迷茫之中……

                        5

                                        你背着长剑,身着青袍

                                        烈风中疾步如飞

                                        我缱绻衣罗,斜倚桥头     

                                         眼见的山脚下的腊梅与你撞个满怀

                                        那些花瓣羞得纷纷坠落……

                                         ——彦一狐《落红》

这是一个美绝的情景,讲诉着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那个人救起了那只狐,把牠抱回家,给牠喂食,为牠疗伤。当牠痊愈后,他又抱牠到被救起的地方,放归自然。当他回到小屋,发现那只狐又跟了回来。他把牠留了下来。一日,他外出打猎,回来时那只狐不见了,屋子里却坐着一位天仙般的美女。

“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女子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我要找的人呀。”

“不,你一定有,但你忘记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剑客,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人可让我牵挂的。”

“你终将会想起,你曾与一位女子在今世有约。”

“我今生唯一的誓约就是为国捐躯。”他不为所动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权且依你说的,我们曾经有约。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个晚上吧。”

“就一个晚上?”

“是啊,因为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他击缶而歌,声音低沉雄浑,沙哑苍凉。她闻歌起舞,舞姿奇绝诡异,婀娜妙曼。他们就这样,一边饮酒,一边歌舞,直到东方破晓。

出征的号角响起。他穿起青袍长衫,背着利剑,匆匆走出小屋。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女子追出小屋,走上门前的小桥,倚栏看着他风驰电掣地穿越一片默林,他所过之处,粉色的梅花混染在白色的雪花中,在他的身后纷纷落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梅飞舞的世界里,像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幻影……

她缱绻衣罗,斜依桥头,定格在那里,似乎被这一情景迷惑住了。

然而,他一去不回,渺无音讯。数年后,仍倚栏站在桥头上的女子,望见一匹瘦马沿着他的去路而来,嘶鸣着在默林狂奔,把一地落梅践踏成泥,而她因长久思念变得无比空寂的内心,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女子看着那疯了似的马匹,蜷缩着肩头,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因哆嗦牙齿在不停地磕碰着:

“不!不会的……“

然而,她觉得有人站在她的身边,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她说:

“我在无定河畔等待着你……“

“好吧,“她似乎明白了一切,泪水已涌出眼眶。“我到那里去找你。“

那女子进屋收拾好行装,动身寻找那条远在天边的无定河去了。她变得异常坚定,脸上有一种决绝的神情。她记不得过去了多少日子,也记不得走了多长的路,当她来到无定河畔的时候,已破衣烂衫,脸色枯槁,变得像是一个叫花子了。

快要干涸的无定河两岸,遍地布满了白骨。她披散着头发,光赤着脚,行走在白骨间,低头寻找着。她不时地捡起一块骨头,看看,又放还原处。她每看到一颗头骨,捧起来,问道:

“是你吗?“

那白骨铺满了无定河畔,绵延到天边。她站在白骨间,茫然四顾。突然,她看到一柄剑,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旁边躺着一具完整的骨骸。她急忙奔跑过去,跪在骸骨旁,上上下下,看了很久很久。她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哭泣。她将那骸骨抚摸了多遍,不停地喃喃自语,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最后,她把目光移到那柄古剑上,眼睛里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冷静,还有一种回归生命之源的渴望。慢慢地,她拔出那柄古剑,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胸膛……

若干年后,人们看到有两具枯骨躺在一起,它们手牵着手,头下同枕着一把剑。

                       6

                                           你回眸的一刻

                                           我正在忘川河旁清洗我的翅膀

                                           ——彦一狐《你已经走了很远》

天空是如此地寂寥,大地是如此地洪荒。你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种突如奇来的感觉让你感到恐惧,让你一阵颤栗。这是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老人在望着你,看见一个孩子在望着你,看见一个类人猿在望着你,看见一条鱼在望着你,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望着你。他们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栓在一起。你依次抚摸着他们,一直摸到一个无形的东西。

“这就是那个不灭的灵魂了。”你说。

你看着他们。他们站成一排,像是在列队。你也以同等距离站进了他们的队列中。

“这就是我的位置了。”你又说。

好静啊!你听到宇宙在不停地膨胀而发出的爆裂声,听到时间在不停地流泻所发出的沙沙声。你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永恒的渗入骨髓的孤独。这时,你突然想起曾经与人有约,而你却遗忘了。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呢?你站在那里思索着,蓦然回首,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立在河水中,牠张开巨大的翅膀,伸入那河水中清洗。你觉得那只鸟似曾相识。牠一抬头,也看见了你,便停住不动了。你们对视着,那鸟侧歪着头,像人一样瞇着眼睛看着你,疑惑地看了好长时间。牠没有从你的身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最后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去清洗自己的翅膀。这时,你觉得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窈窕淑女,在河水中清洗着自己那一头如瀑的秀发。而这个女子,正是你要寻找的人。你迷惑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你想走过去看个清楚,没移几步,那巨鸟却长鸣一声,轻轻一弹跳,舒展开翅膀,缓慢而优雅地飞走了。你有些失落地仰望着远去的飞鸟,直到牠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这时,天外又传来一声长鸣,仿佛在告诉你:

“今世的一切我已忘记,等来世我们再会。“

像是特意留给你的信物,一片羽毛从高空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

                                                           2016年岁末作于布兰诺

投奔怒海

投奔怒海

 任协华 

我是一个曾经消失的人,现在还记着你。对多年前发生的事,我要向你道歉。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但无论如何,我要为自己的不告而别向你说对不起。我很不安。非常无奈。这么说并不是仅仅出于愧疚,也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你。我猜测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这很正常。真的很抱歉打扰你的生活。

我一直记着认识你时你年轻的样子。几年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可能一切照旧。但应该说,在那些年中,凭着对你的爱,我活了下来。

说起来,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件根本就不应该发生的事。那天中午,天气和往常一样,甚至比前几天还好。我们开着渔船出发,希望在黄昏前还能和上午一样有所收获。我们没有要进行长时间作业的打算。事实上,正如你知道的,出海捕鱼不仅是我的工作,也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平常但却重要。我非常熟悉这一片海域,闭着眼就能判断出它的气息。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四天。这是最后一天。

我们就这样出发,带着平静的心。和设想的一样,捕捞进行的非常顺利,我能预感到这是几天来收获最大的一次。鱼在船仓里逐渐堆满。我们准备再进行一两次,然后,就可以返回了。

有时我会有意忘记那天之后发生的一切,倒不是因为我常常感到绝望。我们在返回时海面依然平静,阳光让人忘记了它的深度和惊人力量。在此之前我们就已开始讨论上岸后的安排,那时的我迫不及待,想着要回到你身边。你微笑的面容让我着迷。我承认我爱你。没有风。鸟群带来了美妙的声音。我在向船头走去的时候滑了一下。我以为我会抓住正在收紧的缆绳。但没想到我掉了下去。海面上的水带着温暖的热度。当我沉入海中,我还微笑着,因为我知道一定会很快上船,在夜晚来到前安全返回,然后就可以和你见面了。

 醒来后我看到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但我只是以为我睡着了。他们刚开始还愿意告诉我时间和一些细节,我知道了我是在海上漂了三天被他们救起来的。我努力猜测他们所说的话,但从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我被他们留了下来。这种无所适从又暗自庆幸的感觉,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够理解。

刚开始我以为这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好奇怪。他们对我施以援手,将我拉出茫茫大海,我活了下来。我为他们工作,他们则提供食物。我有时还用手势指导他们进行高难度的海上作业。但慢慢地,我被他们太过奇特的挽留所诧异,直到他们将我囚禁了起来。这让我在感恩和愤怒之间犹豫不决。

之后,我不得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为他们进行工作,并且没有报酬,作为我对他们救我一命的报答。应该说,这不算过分,尽管我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尽管他们要求的年限长了一点。但也可以理解。何况当时我也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和可能。一开始他们对我还不错,我没有受到虐待。海上工作不算什么,从小我就跟着大人们出海捕鱼,这对我来说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有件事始终让我觉得奇怪,我对这片海域非常陌生,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认为这里存在着一片海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有进行判断的线索。就这样,刚开始我还能感觉到时间,依靠经验和阳光猜测大概的情况。但慢慢地,一切变得难以把握。我每天要从事大量工作,处理好每一餐。为他们洗衣服、供应热水、观察潮汐,还要调动他们工作的情绪、提供笑话……这一切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连海水在嘴里都失去了滋味。太阳还没升起我就要醒来,忙碌不停。我很累,想逃出去,但没有任何机会。

一天下午,他们猜到了我的想法,从船尾的铁柱上找了条铁链把我锁了起来。反抗是无效的。起初,在每天服侍他们睡觉前,会有一个人为我打开铁锁,这样至少我能得到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我要应付的则是第二天更忙碌的工作。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突然有一天他们再次改变了决定:不再打开铁链上的铁锁。和以前一样,我毫无选择的可能。我承认要习惯每天带着铁链工作和休息是不可能的,但我不得不克服。最后,我做到了,为此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在我的手臂、背后、胸前、大腿和脚上,这些铁链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痕迹。我抱着铁链睡觉,要想躺着是不可能的。我被他们吊在半空中。在船的仓底站着睡觉,手臂需要支撑住整个身体,以免因为晃动发出巨大的响声干扰他们,以免在第二天他们手上的鞭子落在我身上。虽然,疼痛早就不重要了。

第一次试图逃跑时我失败了。记得那天醒来后我发现他们把船停在了岸边,我能看到码头上人的身影。这让我觉得机会来了,我在心中计算好时间,到了晚上他们还没有把我吊进船仓前就躲了起来,我准备一有可能就跳入水中。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时就有力量游向码头,对我来说,只要能有呼吸三次的时间就足够了。夜晚很快降临,他们和往常一样准备睡觉,很明显他们非常疲惫,我跳了下去。意外发生了,身上的铁链绊住了我。我吊在船与水面中间,难以动弹。很快他们发现了我。他们立即把船开了出去,暮色中码头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外。我哭了。他们站在船上冷冷地看着我,没有把我解开的打算。当然他们也没有别的举动。就这样我被一直吊着。

我没有力气恳求他们,这和听不懂我的话无关。我的哭声渐渐小了,我已经哭不出来。喉咙里灌满了空气和海水。我就这样上半身吊着、下半身泡在水里过了一晚上,后半夜我再也没有忍住,哆嗦着小便。我的尿暖烘烘的,沿着大腿一直往下淌,直到它们融入水中,变成不属于我的冰冷和寒意。

那天晚上我再次想到你,我第一次明白已经记不起你的模样。你要明白,这真让人痛苦。他们谈论着我,从语气中我能判断出,他们嘲笑我逃跑的举动,和吊在半空中滑稽可怜的模样。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惩罚我。但除了继续让我吊了三天他们什么也没做。这让我产生了非常羞愧的感觉。第四天,一大早我就被拉了起来,他们比划着让我做早饭。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但在心里,却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要什么我都了解,根本不需要对我比划。准备早饭时我差点摔倒了,有人把我扶了起来。我知道他这样做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是我正在给他们提供不需要支付报酬的服务。并且,看起来这种服务是无限期的。

想到这一点,屈辱涌上了心头。我越来越觉得,我会很快忘记你并且被你淡忘。我记不起你的脸,连你的笑容也变得模糊。想不起你背影的轮廓。同样,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谁也会成为一个疑问,变成干扰你生活的一个困惑。

做好早饭后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后来我才得知,是那个扶了我一下的男人说服了他们,让我带着铁链睡了一下午。这对我太重要了,我几乎没顾得上说谢谢就睡着了。在梦里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失去了做梦的热情,只想得到一次意外的休息。第二天以后,我依然不得不重复之前的工作,没有什么值得谈论。但是,我心里的屈辱并没有变少,当然,也没有必要更多。

此后,他们加强了对我的控制。我能感觉到,为了这件事他们花费了很多精力。在我和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让我们都显得缺少耐心。我放弃了说服他们把我松开,虽然我也能觉察出他们比我更紧张。但僵持是我们共同的也是唯一的可能。我们相互回避又不得不面对。就这样,时间越久我越孤立。我开始认为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别无选择,也可以说是命中注定。我活在和之前的人生截然相反的轨道上。既可笑,又矛盾。我被世界抛弃。但又在差点丧命的中途获得了转机,继而又在庆幸之余成了被囚禁的人。更荒唐的是,救我的人就是此刻囚禁我的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已经不再重要。甚至,我已经不愿意再去想了。

第二次逃跑依然没能避免失败。我毫不犹豫接受了惩罚,这就像他们也理解为什么我要逃一样,我们心知肚明。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彼此面对,不管是作为已经失败并且以后还可能失败的一方,还是不得不胜利并且曾经向我伸出援手的一方。我们都需要勇气,承受压迫和进行控制。我想明白了,他们和我一样不过是普通的渔民,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每个人的角色从模糊到清晰,在最终明白之后,才能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因为,没有人能够在之前就看到并且决定以后的人生。

和另一个渔民的谈话是在第二次失败后开始的,我们无须知道对方说了什么,就能从彼此的表情和动作中明白什么意思。他很同情我,我摇头表示无所谓。他认为虽然对我不太友好,但还不错,至少没有把我扔进海里喂鱼,也没有把我打扮成一个女人。我笑了,表示的确如此。他接着认为,我选择逃跑是应该的,换成他也一样,不管能不能逃走。我没有回答。我告诉他,这真的不重要了。我想和他谈谈你,谈对你的想念对你的痴迷,但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这种不快让我们停止了交往。之后,他甚至不想看见我。直到他下海被暗礁撞伤、病倒后,极力回避我的状况才有所改观。

 时间就这样突然停止了。在船上呆得越久,就越觉得在我身上发生的事越不重要。我习惯了铁链,并且认为吊在船底睡觉也不错。每当海上掀起巨浪,我都能感觉到它们涌过船底时清晰的速度和令人震撼的力量。我把这些告诉给生病的渔民,他边笑边咳嗽着,认为相当有趣,并且承认这种体验让他敬佩。我没有想到能逃出来,对他的理解我表示感谢。我也没有请求他们给我换一条新的铁链,毕竟时间长了已经生锈,影响做事和美观。但他们想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派人上岸采购物资,顺便给我买了条新的。换上以后,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声谢谢。

要讲述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并不难,但我真的不太想提起这个过程。反正我做到了,终于离开了他们,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在此之前我想过很多次,应该以什么方式出现在家人和你面前,但真的发生时,我才知道,那是很幼稚的想法。上天已经给过我一次额外的生命,就不会再给我更多了。

在城市里我已经找不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和了解我的人。我的户口已经被注销,家人也已搬走。也有人认为他们不在了。原先的住房已经拆掉,一座巨大的超级市场矗立在那里。我咬着牙,面无表情,既没有哭,也没有笑。经过几次努力,我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得到了一份照顾我的工作。还有住房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据说是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我没有更多选择,在疲惫和恍惚中接受了安排。

那段时间,我自己猜测有五到六年,但也可能不止,或者没这么长。被囚禁在海上的生活让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接着,渐渐地我发现说话能力也不比过去,甚至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但声带是完好的。我只能用口型说话。这让别人误以为我是哑巴。但我不是,我能说话,只是他们听不到。时间长了,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再勉强自己。是的,现在我成了自己的哑巴。既然这样,我只能选择接受同情和他们自以为是的怜悯。

我理了发,看上去年轻了一些,但身上的伤痕却抹不掉。我不愿再想这件事。长期带着铁链的生活,在最开始的时候让我走不稳,过了很久才纠正好。现在,我从别人的眼中能看到自己走路的样子,很明显,他们觉得我的脚崴了。我就这样走路,上班,工作,乘车,我听得懂他们在议论什么。有时是物价,有时是新闻,有时则是天气,抱怨,争吵,表达不满,愤怒,我被他们的声音淹没,没有人注意到我在听,但我不是他们的旁观者。我用沉默和微笑参与他们的一切。我重新有了一个户口。每天按时上班,就这样开始了生活。

我的工作是负责接收被抛弃的婴儿,他们一般都是刚出生不久,男女性别都有。有的是孩子的妈妈送来的,有的是两个年轻人抱着送来,但多数是偷偷放进来的。他们在城市里某一条街的后面选了个很普通的建筑,面积不大。他们管这几间房子叫婴儿岛。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对这个岛字产生了兴趣。我就在这座岛的房子里工作,似乎他们认为我天生就能担当这份工作。其实我自己也这么想。我不愿再选择什么,抱着感恩的心。我不能说希望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余生,但仔细想想,也不会有更好的解释。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选对了人,我对这份工作投入了很大的热情。我由衷地喜欢这份工作。如果自私一点,我想说这些被抛弃的婴儿让我拥有了重新生活的勇气。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承认,对这些幼小的生命充满了爱怜。

记得有一次,在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时我吓坏了。那是在我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遇到的事。婴儿看上去很小,我猜刚出世才几个小时。他是个男孩。没有哭。眼睛闭着。我起初以为他是被人从窗口扔进来的,因为我听到了声音,但后来才发现不是。他长得不错,没有缺陷,皮肤也很白。我小心地帮他把血擦掉。他被包在一块崭新的印着碎花的蓝布里,这种布不常见,我没有多想,还是继续着。另一个同事走了过来,他姓楚,快退休了。楚伯在我身边站住,看了看,没有说什么。直到他转身走开以后,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他说:

“别擦了,这孩子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我觉得他一定是年纪太大,看花了眼。但最后,事实证明他没有错,是我错了。孩子早在我为他擦掉身上的血之前就停止了呼吸。他受到了巨大的撞击,那个把他送进来的人应该不知道。这使我不安,让我对生活和工作产生了困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几个星期后我还在想着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死。同时,我在记忆中又想起了你。真实的死亡触动了已经遗忘的时光。我想到这些年来,在意外的生活中我经历的事,有的我已经忘记了,有的想要忘记但怎么也忘不掉。我开始失眠。没有梦。也没有噩梦。每当夜晚降临,我就会变得恍惚。我知道,那条栓在我身上的铁链,它还在。而这其实并不可怕,真正让我恐惧的是,我开始意识到,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渐渐地,被遗弃的婴儿多了起来。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其中的危险。我听说有专家讨论过,后来又停止了。此后,我依然在失眠和工作中继续着个人的生活,当我发现既无法克服失眠带来的恍惚,又不能呼吁人们尽量少的遗弃婴儿时,我采取了沉默。这是因为我知道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人会听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哑巴在想什么。城市越来越大。陌生的面孔也越来越多。这就像我对他们来说也陌生一样,我知道这一点,为此深感痛苦。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决定关闭婴儿岛的,当我得到通知时一切已不能改变。我暂时失去了工作。据他们说会再次考虑为我安排,但需要时间和恰当的机会。我无法告诉他们我可以继续,为了那些不知何时就会被遗弃的婴儿。但这显然不太可能。婴儿岛就这样关闭了,我在最后那天呆到很晚才离开。当我抬起头,我看到夜幕中什么也没有,路灯掩盖了一切。我失去了对夜晚的感受。等待我的则是日复一日的失眠。

也许在这里我应该对你说,我在很久以前的确爱过你,但这份爱到底有多深我也没有把握。甚至我现在开始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你,在我的生活中你有没有出现过。我忘记了海水的颜色和味道。我知道这很重要。我希望如果有可能,我能把所有的这一切都想明白。

第二天,和往常一样我很早就醒了。实际上我也没怎么睡,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吃了一些早点,然后出门乘车。大概一小时后我到了婴儿岛,这里什么也没有,静悄悄地。我站了一会,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和昨天一样,我在心里认为这份工作没有结束。我等待着,但不希望看到被遗弃的婴儿……很奇怪,我居然睡了过去,路灯亮起时我站起来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停下,我的确没有听到他们的哭泣。

此后我又开始了这份工作,每天都会按时到达。我忘记了是哪一天,当我快走近婴儿岛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声,我一下子就觉得非常高兴,但又立即认为自己很无情。我开始照顾他们,给他们买了衣服和玩具。慢慢的,婴儿多了起来,没有人阻止我。这个过程持续了几个月。很快,寒冷的季节就要到来。

有一天,我发现在婴儿岛的附近出现了很多婴儿,他们太多了,我照顾不过来。之后,事态越来越严重。直到我再次发现,不仅在婴儿岛附近,甚至在很远的街道、马路、停车场,都扔满了被遗弃的婴儿。我没有更多的精力,只能尽量去照顾。我甚至忘记了,在我的生活中,还有过被失眠折磨的事。

昨天,也就是在我给你写信之前,我刚推开门,提着准备好的衣服和食物(我尽可能带很多),才发现我已经走不出去了。整个城市都是被遗弃的婴儿。他们有的睡了,有的在大声哭,有的被寒冷带到了另一个世界,有的还拖着长长的脐带。除此之外,凌晨的城市什么声音也没有。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在我和这些婴儿之间,我们都是被遗弃的人。我决定带着他们离开,还有楚伯,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也许重回大海的怀抱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对于是不是爱过你,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想了。

 

 

 

艾鸽词:卜算子《咏梅》

卜算子《咏梅》

艾鸽

 

悠幽立雪岩,任凭寒风飙。

万翠凋零心不甘,独自盈娇娆。

 

美得冰发呆,一展嫣然闹。

即便不知春何时,物逸稀为俏。

来源:艾鸽文学艺术网

书评:禁不住的真實/Janice :文海 《放逐的凝視─見證中國獨立紀錄片》

 

 

书评:禁不住的真實/Janice :文海 《放逐的凝視─見證中國獨立紀錄片》

来源:香港明报周刊

chinese-documentary-bookWhen I saw, leafing through a book about the survival of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these words on the copyright page the words “dedicated to Hong Kong as it holds on tightly to liberty amidst the wind and the rain”, I immediately wanted to read it. Living in Hong Kong, one still hears some news about how the directors of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get into trouble after their films are shown. In some places, whether a film is considered to be “independent” or not depends upon still depends upon the sources of its funding and the scale of the production. In China, “independent” means that the business world deliberately rejected it, the censor system opposes it and sometimes even the person safety of some people is at risk. In Hong Kong, where the storm clouds are getting thicker and darker with each passing day, are there people willing to evade eyes that would inspect and control their work, and seek the high moral ground of being a witness to history? Are they willing to disregard both the subtle and overt threats of those in power and as intellectuals, as Zeng Jinyan wrote in her preface called the responsibility of the intellectual class?

This book aims to  construct a system of values for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begins with what is seen in China as the taboo year of 1989. The book begins with not just what is in front of the lens but even more importantly with what lies behind the scenes to put into order the story of and reflections upon the ups and downs that face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these days. Directors pick up their video recorders, outline the dark side of the regime, and walk into the minefield to draw a map of the placement of the mines in the minefield. What they keep in mind is their dialogue with their audience, how they distribute their film, and how to continue their work. People working on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have had a great many experiences and discoveries in China that are directly connected to the root and decay that the regime is trying to hide. We can get a good idea of the methods they used to intervene from the thoughts and troubles of Chinese directors themselves. In addition to differences in style and attitude that distinguish one generation from another, the author in examining the phenomenon of post 1989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directly confronts the goals and responsibilities of the intellectual class.

Tempted by big markets and big profits, many people “in all kinds of organizations, quasi-organizations and circles, there are many people who believing that they can hoodwink the censors, themselves in fact fall into the censors’ trap and, without realizing it, begin self-consciously filtering their own creative work, and imprisoning their own thinking and artistic representations in an invisible iron lock box.” This is the current state of the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that were mainstreamed without being even aware of it. Naturally some among them who are more sensitive and sharp witted. Directors of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who operate outside the system must piercing eyes and, going beyond the camera shots of a mere bystander, stride right into the eye of the storm and capture truths that are inaccessible to the people.

Some people question whether Chinese films that win prizes in foreign film exhibitions actually have artistic and aesthetic merit. However, for those works that emerge after repeated repression, their aesthetic is in the quest of those people in them who are taking action. Just as Zeng Jinyan said, “Beauty is the respect people have for other human beings as human beings.” In Hong Kong, independent films about the umbrella movement such as “Notes on a Troubled Time” are coming out one after another. Although these films are not shown in regular theaters they do find spaces where they are shown. Just in these spaces, the situation of independent films which come out in this chaotic environment outside the constraints of the official system, needs to conside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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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aze of Exile — The Testimony of China’s Independent Documentaries” by Wen Hai  文海 Publisher Qingxiang 倾向(Taiwan) Price: NT 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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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 introduction of the author:  Wen Hai, ancestral home Hunan Province, member of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Wen Hai formerly made documentary films for Chinese Central Television which brought him in contact with people living on the lowest rungs of Chinese society.  In 2000 he started to make films independently.  His films include “The Story of a Military Training Camp”,  “Uproar in the Dust” and “We”. He has interviewed Liu Xiabo and other dissidents. He wrote this book in 2013 – 2014 based on his work as a director and his own personal experiences. In his book, Wen Hai testifies to how Chinese independent films served both to bear witness and as a tool of resistance since 1989.

阿钟:诗歌老战士孟浪

今年10月是独立中文笔会创会十五周年,台北将举行系列庆祝活动,并确定10月30日为孟浪日。作为他的老朋友,特以此写于2009年旧文表示祝贺。上图是1992年孟浪与刘漫流在旅行途中写给我的名信片。(阿钟)

诗歌老战士孟浪

阿钟

 

我们一位早夭的年轻朋友马骅曾说,他一直以为孟浪是大胡子,待后来他到上海读书有机会见到孟浪,才发现孟浪原来是小胡子。不过,马骅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胡子孟浪,是因为他到上海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初识孟浪时,见到的确实是大胡子孟浪。那时候,孟浪在吃饭的时候,要用一个发卡把胡子往两边夹起来才能进食。可见大胡子孟浪并非虚言,只不过后来马骅见到的孟浪,已经把大胡子剪掉,变成了小胡子。

我最初应该是在郁郁那里见到的孟浪。当时我正在编辑《八面来风》(就是那本著名的《大陆》第三期),常去宝山找郁郁。有一天晚上睡在郁郁那里,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孟浪来找郁郁,于是我就见到了这位闻名已久的大胡子。我还以为孟浪是应该比郁郁更为粗犷一点的,没想到孟浪文静得很,甚至还有一点羞怯,远不是我想像中的诗歌革命家,随时做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而孟浪诗歌的革命性却是不容置疑的,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在我1986年在《八面来风》编后记中对他的评语是准确的:他是一个旧秩序的破坏者。但他在破坏的同时,也建立了他庞大的语言之塔。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去国之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黯淡下去,他的语言之塔依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孟浪是一位真正的诗歌革命家。我最初就是从他那儿,听他谈论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那是八十年代,切的名字在中国大陆还不为一般年轻人所知。而孟浪的诗歌活动,总让我自然就联想到切,这位英俊的、永远年轻的战士。

孟浪去国之后,很多年我们都没有见面。后来他与贝岭一起组织了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自然我就成了笔会最早的成员。笔会第一次网络论坛上,孟浪与我打招呼,称我为“我在上海的老战友阿钟”。孟浪是一个以战士自居的人,这种孟浪式的招呼方式,也恰是他性情中战士情怀的自然流露。

孟浪诗歌已无可争议地横亘在现代诗歌史上而不可被忽视;同时,孟浪开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活动,也已成为现代诗歌史上的重要篇什。在那个让人窒息的年代,做一个诗歌活动家意味着向旧时代开火,而孟浪就像是一个地下工作者般开始了他职业诗歌革命家的生涯。(2009-6-21于纽约)

(文章來源:作者微信)

張樸新作《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即將出版發行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

張樸的最新作品《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於2016年10月14日,由自由文化出版社在台灣出版,新書發表會將於10月29日於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舉辦。

書封面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書封

作者簡介

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另著有短篇小説《一個妓女的六四情結》、中篇小説《大男人的眼淚》、人物特寫《聶元梓印象》、政論文《西藏不相信眼淚》、旅行札記《我與張戎回鄉記》等。

內容簡介

 

西藏高原山脈延伸到四川盆地,上千年來,漢藏民族的交往綿延不絕。歷史的風雲變幻,政治的血腥衝突,使漢藏關係至今籠罩在陰影之下,即便是普通的男女戀情,也常常難以擺脫其影響。
本書故事主要發生在四川省會成都。進入21世紀,移居來此的藏人已達數十萬人。西元2008年初春,五十嵗的漢族古董商張哥在「拉薩酒吧」裡,與二十出頭的藏族女歌手阿塔相遇,墜入愛河。但阿塔的哥哥嘎登堅決反對,理由是: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遠成不了一家人。
歷經曲折之後,張哥帶著阿塔來到西藏尼洋河邊,探望阿塔的雙親。不久,拉薩發生藏人暴動,兩人被迫連夜離開。回到成都時,發現這座城市正陷入動蕩不安。
在舒適中生活慣了的張哥終於醒悟到,爲了保住那份愛,必須儘快帶阿塔離開中國。正當他全力進行移居倫敦的準備時,一場不期而降的「暴風雨」,摧毀了一切……
 

內文賞讀

我以為還有機會,向阿塔乞求寬恕。多少的悔恨,來不及訴說。眼睜睜,我看著阿塔裸露的屍身,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成肉塊,剁成骨渣,再抹上酥油,滾一層糌粑,任文西藏高原的兀鷲們大口吞食。我只能面對遠處的皚皚雪山,在僧人的誦經聲中,長吁短歎,默默流淚。
 
 春天已在高原露臉,微微泛青的草地散發著清新,混雜著泥土的潮氣。枯葉腐爛後殘存的辛辣味飄蕩在空氣裡,水鳥在湖的另一邊歡叫。暖烘烘的陽光照著阿塔淡褐色的臉蛋,微睜的雙眼,線條優美的脖子。我情不自禁掀開羽絨服的一角,讓她美麗的乳房袒露在陽光下。
 
 過去了的一切沒有過去,剎那間都湧到了眼前:初見時妳看著我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捲的浪撲來。妳的聲音裡,總透著讓人難忘的俏皮勁兒。第一次為妳寬衣解帶時,妳發出的吶吶聲:是不是太快了。哦,更忘不了妳的喃喃聲:我愛張哥。危急時刻,妳的一聲喊:張哥是好人!面對保安的電棍,妳隻身護我:打我好了!徒洛勸妳離開成都時,妳那沉靜的回答:我不能走,張哥還在監獄裡。
 

推薦語
 
漢人和藏人的愛情,是最不容易把握的題材,張樸居然寫得如泣如訴,引人入勝。理想主義的真情難得,四川人講故事的天賦更難得。

─— 廖亦武,德國書業和平獎 (Peace 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2012) 得主
  
真實是文學的倫理。也只有真實,才能讓我們看到沒有博愛的真實中國。張樸的小説鮮明地揭示了漢藏之間,被紅色政治踐踏的殘酷現實。

—— 馬建,希臘雅典文學獎 (The Athens Prize for Literature for Greek and Foreign Fiction,2009) 得主
 
 在中國的中國人尚不知曉的書,在西藏的西藏人無法獲得的書——一部人人應與之相遇的人之書。
 ——诗人 孟浪
 
 那是令人欲罷不能的閱讀,愛不再荒蕪,愛滋生愛。張樸用小說帶引我們走入了漢藏民族間因愛而情,因情盡性的感官世界。它雖被高牆阻擋,被暴力毀滅,然愛不絕,情可泣。
 
—— 貝嶺,美國西部筆會自由寫作獎(Freedom to Write Award,PEN Center USA,2000)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