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八)

緬甸之行第二站曼德勒 (八)

白夜

發往曼德勒的車只有夜班車。為了第二天到達的時間不那麽尷尬,我選擇了晚上9:00發車的,VIP座椅。可是,再怎麽消磨,也不可能在這塵土飛揚的車站待4、5個小時吧。

“怎麽辦?”一梁問我,其實他心裏早就有了答案,而我也馬上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就再打車去按摩咯!”

在酷暑炎炎的熱帶國家,按摩是個非常機動的項目。馬殺雞是泰國的一大特色,隨處可見。當妳大中午在清邁古城遊蕩,被烈日烤得無精打采,酒店又遠,只想短暫休息時,去馬殺雞是最好的選擇。清涼避暑,放松脛骨,打發一兩個小時是很容易也很享受的事,如果狀態好,還可以在按摩女的揉搓中美美地睡一覺。

費了半天口舌,終於通過第三人讓司機明白,我們想要找一家馬殺雞店。司機接了生意,也明白我們的要求,卻不知道去哪裏找馬殺雞。一路走一路問,七折八折終於來到一家卡拉OK廳門前,我正要說“NO!”,裏面走出一個服務生,與司機滴滴咕咕幾句後,就領著我們來到隔壁院子,指著一間玻璃門,意思是,這裏就是。

裏面的光線非常暗,我硬著頭皮惴惴然地走了進去,室內外的強烈光差令我有短暫的暈眩和失明,幾秒鐘後,在眼睛逐漸適應了環境之後,隱約看見從房間深處走出來兩個男孩子,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一個男孩走上來幫我們放下背包,另一個變戲法一樣端上來兩杯水,我們正襟危坐地坐在墻角的沙發上喝水,別別扭扭地融入這曖昧。

洗完腳,服務生帶我們進入更裏面一個房間,光線明亮了些,房間不小,靠墻的地上並排放著5張按摩墊,對面墻上掛著一個液晶電視機,陳設甚至比泰國的一些馬殺雞還好。服務生又送上兩杯咖啡,關上門很久沒人進來。正好!我們換上寬大的按摩服把身體放肆地攤開,不來人最好,我只想在這裏睡個午覺。

約等10多分鐘後,門開了,進來兩個15、6歲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這兩個女孩身體都很單薄纖細,一個濃眉大眼,一個小鼻子小眼,真是各有千秋越看越可愛。她們的臉上沒有塗抹黃香粉(特納卡),掛著甜甜的羞怯的微笑,明麗的眸子清澈見底,顯得青春逼人,這大概是臨時打電話來客串的“按摩師”吧。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兩小時,一人4900基的價格,即使在這空調房裏睡個覺也值了。

到底是臨時客串,人長得雖然甜美,按摩卻毫無章法,我有點替她們擔心,這樣亂捏亂揉如何混過兩個小時。小女孩似乎沒有這樣的焦慮,一邊沒心沒肺地胡亂拍打,一邊兩個人竊竊私語,好像兩個懷春少女,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閨蜜,有著說不完的知心話。

一梁沒兩分鐘就發出響亮的鼾聲,小女孩吃吃笑了起來。我這邊的大眼妹卻突然停止了揉搓,一分鐘,兩分鐘,我以為她要喝水或者上衛生間呢,但是沒有,我擡起身子,對她發出一個疑問的表情,她還是怯怯地甜蜜地笑笑,並不重新開始。我用簡單英語問她怎麽了,她笑得更茫然了。我轉向另一個,問她們幾歲,叫什麽名字,她同樣一臉茫然甜美的表情——原來,她們連最常用的英文都聽不懂!

這是我不能想象的。泰國早就是國際旅遊熱點,連菜市場大媽,路邊摩托車大叔都可以用英語簡單交流,即使在中國,從小學開始學英語,到這個年紀,簡單的日常用語也會幾句吧?何況,緬甸曾經被英殖民超過半個世紀呢。沒想到,經過50多年的專制統治與閉鎖,如今卻“縱使相逢應不識,唯有淚千行。”

 這次來緬甸,本來還有重走奧威爾之路的打算。

中國人對於奧威爾應該並不陌生,尤其是民主圈的人,如果沒有讀過他《1984》和《動物莊園》的人,妳都不好意思說自己讀過書。

奧威爾出生於英屬印度,14歲入英國伊頓公學,18歲成為一名英屬緬甸的殖民警察。他20歲寫了《緬甸歲月》,但《緬甸歲月》並沒有流傳很廣,而寓言性質的《動物莊園》、寫於1948年,帶有預言性質的《一九八四》卻成為反烏托邦的經典之作。

《緬甸歲月》是對極權統治的深刻反思,這容易理解,但是我真正感興趣的是,是什麽原因,或者說,是什麽樣的歷史背景促成奧威爾寫下《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的。

但是,我們的這一計劃最終因為交通不便和高溫酷暑而作罷。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七)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七)

白夜

仰光汽車站的龐大混亂是我前所未見的。偌大一個城市,為什麽必須集中在離市區這麽遠的郊外?為什麽不可以多設幾個分點呢?為什麽客運站還有拉貨的大卡車呢?為什麽沒有人維護秩序?為什麽沒人打掃衛生?

當我的大腦跳出一連串問題的時候,我的心情再次落到底谷。

我相信以妳固有的經驗無法想象仰光汽車站的情景:無數個客運公司劃出各自的區域,所有的道路、空地上都擁擠著大小bus,大卡車,皮卡車,三輪車,出租車,乘客,挑夫,提著竹筐兜售零食的印度人……

大概是怕我們自己找不到我們的那家客運公司,司機擠進煙塵滾滾的站內,一直駛到那家客運公司,並讓我拿出車票,指著車票上的公司logo,再指指公司辦公室門口的logo,意在確認,這就是我們的確切目標了。緬甸人的淳樸還是給我不斷的感動。

來得太早,原以為可以在車站周邊隨便走走看看,現在看來,要走出迷宮般的車站都不大可能。依舊是烈日當空,又是旱季,塵土好像沒有任何重量,永遠懸浮在半空。我們都已口幹舌燥,不管三七二十一,見到路邊有一家茶館,便坐了進去。

到泰國之後,我才知道一年四季的說法,僅適用於與中國差不多維度的國家。緬甸與泰國一樣,同屬東南亞熱帶國家,一年分三季,涼季:11-2月;旱季:3-5月;雨季:6-10月。對旅遊者來說,涼季是最佳的出行時間,此時很多國家正在經受著嚴寒的考驗,而這裏的平均溫度只有25°。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壞的季節,高溫、幹燥,長達數月沒下過一滴雨。

我感覺自己像一棵脫水的稻草,隨時會燃燒起來,內心有一團無名之火瞬間就要躥出來了。然而,我轉身看見一梁黝黑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滾落下來,他笨拙地把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包一個個卸下,身上的T恤濕了又幹,白色的汗漬在後背印出一幅世界地圖,突然感覺有種酸酸的液體將那股無名火澆滅,再將我的心軟化了。

人在旅途,最是考驗兩個人感情的時候。美景美食只是剎那的愉悅,更多的是不計其數的瑣事,不可預測的麻煩,勞累與艱辛,如果不能相互體諒,彼此包容,那麽旅行就完全是受罪了。

冰涼的啤酒飲料下肚,人生又美好起來。隔壁桌子,四個中年漢子要了一壺茶,中間一個小鐵筒,插著4支香煙,每人抽取一支,點燃,喝茶,歡天喜地地聊天,露出被檳榔染得血紅的牙齒,像電影裏的吸血鬼。茶杯見底,香煙抽完,各自散去。

他們對面的桌子,是一對帶著孩子的年輕夫婦,從穿戴來看,可能屬於緬甸的小康家庭,花費也相對大方。女人要的是紅牛,丈夫是一罐啤酒,孩子坐在桌上吃著零食,媽媽不時給他餵一口紅牛。一個提著竹筐的印度人,筐沿掛滿各種花花綠綠的零食,媽媽伸過頭去看了看,又挑了一袋給孩子。

他們的背後,是一個食品攤,一個老婦人縮在桌角,面前放一盤白米飯,一點黑乎乎的類似醬料的料理,用手抓著吃。

緬甸有許多印度人,是英國殖民時期隨英國人帶進來的,所以緬甸語在我聽來像是漢語,英語,印度語的混合,似乎要比泰語要習慣些,泰語太綿軟,女子說起來爹爹的糯糯的,男人則顯得有些娘娘腔了。

疲憊旅途中的短暫遐想是多麽愜意啊!隨著眼前一晃,一身白衣的尼姑似乎帶著外面的耀眼陽光走到我們桌前,嘴裏念念有詞,一手豎於鼻下,一手端著一只木缽,裏面有一些臟兮兮的鈔票。出於一種本能,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身體向後縮了縮,她知趣地走開了。

與泰國一樣,緬甸也有90%以上的人信奉小乘佛教,每個成年男子一生中最少要去廟裏出家修行一次,很多寺廟同時兼有教育的職能。盡管如此,我在緬甸感受到的佛教氛圍卻沒有泰國那麽強烈。

“五嶽歸來不看山”,清邁有300多座廟宇,每一座都精工雕琢,各具特色。在泰國,有人的地方就有寺廟,寺廟往往是一個地方最為精美的建築,來緬甸自然對廟沒有什麽興趣了。

泰國對佛教的重視不僅僅表現在大量修建廟宇,凡有人煙處,必然有寺廟,最主要的是對和尚的尊敬。在晨曦初露的芭提亞街頭,我第一次被這種景象深深震撼:一對早早等在路口的年輕夫婦,滿臉莊嚴與虔誠,遠遠看見赤腳的僧侶走來,向前走兩步,跪在街邊,雙手合十於鼻下,低下頭雙目微閉口中吟誦,感覺到僧侶馬上接近了,便把準備好的貢品雙手高舉過頂,僧侶停下來,接過貢品放進缽內,念誦一段經文之後揚長而去。小夫妻估摸著僧侶走遠,才起身離去。整個過程中,施受雙方不能有任何目光交流,更不能有絲毫身體的接觸。施主誠惶誠恐,受者莊嚴高貴,怎不令人肅然起敬。

去年春節期間,公公婆婆來泰國陪我們過年。一次與婆婆一起乘雙條車去古城,中途一位老和尚攔住了車,婆婆見對方年級很大,伸手去扶,老和尚滿臉怒火,粗暴地拒絕了她。婆婆不懂規矩,冒犯了和尚的威嚴,我們趕緊道歉,和尚豎掌作揖表示接受。

在泰國,公共汽車、火車等公共交通工具上都有和尚的專座,甚至專門的車廂,私人出租車對和尚也不收費。

一梁曾在臺灣的力行禪寺禪修過一個月。“不過,臺灣是大乘教,”他說,“小乘教更接近釋迦牟尼佛祖的生活方式。”和尚們每天清晨外出化緣,化到什麽吃什麽,化到的食品要趕在正午之前吃完,過午不食。我認為,這不一定是出於某種信仰或養生之道,大概那時沒有冰箱,印度氣溫高,不便於食物儲存,應該是出於現實和健康的考慮吧。布施給和尚的貢獻,只能是實物,除了食品還可以是鮮花,裝飾品,食品隨意,可葷可素,但就是不能接觸金錢。

這就是我對乞討尼姑本能厭惡的原因。但後來,在我看了一部關於緬甸的紀錄片後,心裏略有愧悔。紀錄片說,緬甸人對於佛教無比虔誠,一有錢就修廟,甚至沒錢籌錢也要修,只要誰提出要修廟,十裏八方的鄉親都會無條件地支持,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萬一這個尼姑是為修廟籌錢的呢?

路上仍彌漫著白色塵土,仍舊是擁擠的人流車流,喧嚷的人聲市聲,剛剛從封閉中走出的緬甸,正像一頭困頓已久的東南亞醒獅,剛一出籠,就迎來洶湧的商業大潮,一切都在變,每天都在變,但願他不要成為第二個中國。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六)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六)

白夜

去茵萊湖,需從昂山故居穿越仰光大學。國外很多大學都是開放的,有的甚至連圍墻都沒有。

我們在清邁大學對面住了半年之久,還給他們中文系贈過書,我的薩米亞特散文集《生命的季節》還存放在他們的書櫥中。有時,我們會進入校園轉轉。清邁大學本來是開放的,但是隨著中國遊客的增多——據統計,每年約有10萬中國遊客進入清邁大學觀光遊玩——清邁大學規定,中國遊客不能自由出入大學,只能乘學校的觀光車瀏覽。這其實倒不是地域或人種歧視,中國人口實在太多,不加限制的話,造成的混亂可想而知。

因為對清邁大學的特殊感情,看仰光大學時,心裏也多存了幾分細致。仰光大學的建築特色更加明顯,全都是粉刷一新,赭紅色墻,乳白色邊帶的英式小洋樓,隱藏在小樹林深處。校園很大,綠化也比其它地方好得多,驚鴻一瞥間,出租車已停在一潭碧波前——茵萊湖到了。

出租車司機好像聽見了我的心思似的,停下的位置正好是一片餐飲區。這一大片沿湖搭起的餐館,真是獨占著仰光的絕好風水。對面湖邊是一排簇新的現代化高樓,湖中樓房的倒影在碧水藍天的映襯下,比實物更顯得美輪美奐。

緬甸的菜單經常沒有其它文字,只有稍大的餐館才有英文,極個別華人餐館可能有中文。我曾經認為泰文像天書,到了緬甸,又接觸到了另一種天書。緬甸的文字比泰國的藝術性更強,形體更活潑誇張,每個字母都是一個舞動的精靈。

店主顯然很少接待外國遊客,語言的障礙令彼此都有些手足無措,但還是耐心費力地與我們盡力用手勢溝通。肢體語言著實有限,最終只能看鄰桌吃什麽,依葫蘆畫瓢。盡管如此,仍然感覺十分可口,心情決定一切,僅僅是看波光瀲灩,享清風徐來就已是莫大享受了,感謝這頓簡單的午餐,多少挽回了我對仰光的印象。

白夜/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五)

緬甸之行第一站仰光 (五)

白夜

仰光的出租車很方便,價格也便宜,市內通常3-5美元,郊區10美元以內即可解決問題。中午退了房,讓出租車帶我們去昂山故居。昂山素季曾在這裏前前後後被軟禁了15年。

很明顯,這裏是仰光的富人區。這裏靠近茵萊湖,旁邊就是仰光大學。道路寬闊幹凈,幾無行人,緊閉的院門鎖不住裏面透出的富貴之氣。這又是仰光非同尋常的一面。

昂山別墅仍有警衛把守:鐵門,鋼絲網,門口的崗亭,門內神情警覺穿制服的衛兵……這一切,都很容易把人再帶回那段肅殺歲月。鐵絲網覆蓋著全部的院墻,令人不快的同時,也不免疑惑:既然昂山素季已經不住這裏,又沒有對遊客開放,有什麽必要戒備森嚴呢?

即使密不透風,鐵門緊閉,仍可以看出裏面庭院深深。頭頂的烈日扼殺了許多憂郁的想象。在炫目的陽光刺痛雙眼,產生暈眩的剎那,我仿若聽見這個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美國《時代周刊》評選出的10個特殊政治犯之首的女人,當年在自己家的高墻彈奏出的優雅鋼琴聲。

在我看來,緬甸軍政府還屬於文明人,電影《昂山素季》中,楊紫瓊扮演的昂山素季就是站在這扇鐵門後,也就是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與異議分子進行對話的。昂山素季沒有被軍政府以“煽動顛覆”罪投入監獄,在酷刑折磨下莫名其妙地“被死亡”,聚集於此的民眾也沒有被催淚彈驅散,更沒有被坦克碾壓。

鐵門上端仍鑲嵌著昂山將軍的半身像。是他,帶領緬甸人民結束了英國的殖民統治,成為英屬緬甸的最後一任總理。在緬甸正式獨立前,昂山將軍進一步推行民主政治,卻遭到反對派的暗殺,死在他31歲的花樣年華,此後被緬甸人民尊稱為國父,那一年,昂山素季僅2歲。

看過太多鮮活的案例,我對於所謂的“獨立”越來越存疑。被殖民從政治正確來說,固然是一種恥辱,但至少同時,在殖民地國家被殖民的同時,殖民國家的先進文明也會帶動被殖民國家一起發展。“民族獨立”會不會成為政客們為實現個人政治野心而揮舞的旗幟呢?

緬甸獨立之後,被軍政府黑暗統治了50多年;印度獨立後,印巴分家的悲劇貽害至今;菲律賓獨立後,從東南亞人均第二淪為幾乎最為貧窮的國家;南非獨立後,非洲領頭羊的地位也隨之失去;香港的英國殖民者撤出後,“自由之港”馬上就要失去自由……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國家概念的淡化,獨立的概念與意義也將越來越變得不重要,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讓文明人治理肯定比野蠻人統治好得多。

 1988年昂山素季從英國回到仰光照顧生病的母親,被追求民主自由的緬甸人民尊為領袖,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黨最終在一定程度上結束了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今天的緬甸,至少從形式上已經走向民主憲政,實行民主大選。昂山素季因為國籍問題,沒有當選總統,擔任了三個重要部門的行政長官,她驕傲地說:她是淩駕於總統之上的人。

理所當然,昂山素季曾一度是我最為欽佩和欣賞的女人。一個暑假,專門在網上找來楊紫瓊版的《昂山素季》與瑤兒(我的女兒)一起觀看。那一年,瑤兒才是個初中生,看完電影,居然有了從政的理想。

一個人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理想,每個時期的理想隨著心智的成熟與對現實認知的不斷改變,當她已經成為一名大學生學霸之後,她的理想反而趨於平實:“媽媽,或許會讓妳失望,我今後只想過一份平淡小資的生活。”

我笑了。人生的意義或許就在於妳永遠不知道下一站等待著妳的是什麽?但出於積極的態度,我們總會不斷為自己設定人生目標,我會一如既往地為她不斷更改的理想喝彩,因為至少可以證明,她對生活是一份積極的心態,不只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她在不斷地思考人生,不斷地規劃適合她自己的生活方式。至於今後的道路如何,其實並不重要,昂山素季40歲之前也沒有想到她的人生會發生那麽大的轉折;三年前的我,怎麽也不會想到今天我會背井離鄉來到泰國生活。 一切隨緣順勢,即為智慧。

白夜/緬甸之行(四)

緬甸之行(四)

白夜

我對大都市一向沒有好感。

大而無當的城市讓人無所適從,堂皇高樓碾壓得人愈加渺小,豪華商場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面孔,嘲笑著我並不豐滿的荷包。因此我們從曼谷逃到清邁,徜徉於古城的羊腸小道,流連於紅塵滾滾的街邊小攤、擁擠夜市。

仰光也不過是我們緬甸之行的中轉站而已,剛剛休整好,我就在旅館前臺定好了次日去曼德勒的夜班車票。

 第二天一早,一梁照例一大早起來獨自去探路。

“快起來,快起來!”我剛剛睜開眼睛,就聽見他誇張地說:“我有一個天才的發現,吃過飯帶妳去!”

我無精打采地起床洗漱,顯然,他熱氣騰騰的情緒絲毫沒有感染到我。在舒適的泰國待久了,突然來到一切都不如意的緬甸,我不知道還有什麽值得我興奮的東西。

早餐是旅館提供的,炒飯、點心、水果,咖啡……簡單但可口。一梁在外仍然保持著早起的習慣,6點不到就外出閑逛,早餐沒準備好,服務員專門為他煎了一大盤雞蛋,他被緬甸人民的慷慨淳樸所感動,特拍照留念並發給我看。

必須承認,緬甸的食品非常好吃,無論是街邊攤還是大飯店,幾乎沒有一家讓我們失望過。

清晨的仰光街巷,倒是有幾分清秀的姿態。緬甸人要比泰國人勤勉得多,泰國這個時間,除了寥寥幾家早點攤兒,大多數店面、辦事處都要到10:00以後才有人。

站在天橋,太陽正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噴薄而出,佛塔的金頂在朝陽照耀下更是金光閃閃,輝煌燦爛,那一刻,我有種心臟暫時停止跳動的感覺,被眼前的盛景驚呆了。

這裏與骯臟陳舊的唐人街完全不同,街道、建築都是嶄新的,天橋甚至有電梯。這是仰光的另一幅面孔:朝氣蓬勃,欣欣向榮,百廢待興。但此情此景,卻讓我心生隱憂,我仿佛看到90年代初的中國,向著商品社會一路狂奔。

公共汽車上下來許多建築工人,有的已經開始工作。一些打扮漂亮,穿著傳統筒裙的婦女等在路口或天橋下,也有幾個男子。可能是等活的?可是不用穿得這麽整齊吧?在著裝方面,緬甸與泰國又是完全不同。泰國人穿著非常隨意,除了極少數靚麗的蜂腰少女,薄施粉黛妝容精致,稍微上點年齡的婦女,無論從多麽高檔的車上下來,個個都像市場大媽。這符合他們不講究面子的一貫作風。偶爾能看到一兩穿著講究的,一聽說話,準是華人。而緬甸婦女無論老少都穿著頗顯身材的傳統套裝:短小的斜開襟上衣,修長束身的裹裙,大多數短衣裹裙顏色相同,上衣以繡花或鑲嵌的珠子為裝飾,裹裙是在底色基礎上織出一排色彩艷麗的彩帶,這樣的服飾總會令人眼前一亮。每當一個搖曳著纖細身姿的緬甸女從身邊走過,一梁總要忍不住大大贊美一番。

一梁所謂的天才發現指的是昂山市場。

昂山市場是仰光最大的玉石交易市場,以昂山素季的父親,昂山將軍命名。時間太早,市場還沒有開始營業,僅兩三家雜貨店正在做開張的準備,我們只好在空蕩蕩的市場裏走了一圈,表示到此一遊。

白夜/緬甸之行(三)

緬甸之行(三)

白夜

簡單休整一下,照例出去覓食。

出門三件事,吃、住、行的質量決定了旅行的心情。

一梁走哪兒都把他的谷歌地圖當作指南,而我對方向的辨認能力接近於零。如果專門做個科學測試的話,我想我在這方面的得分絕對不會超過個位數。我唯一的優勢是感性記憶,但這種記憶僅僅有助於記住具體住址的外觀形態,對目的地的定位,或初到一個地方毫無幫助。

本來我倆可以取長補短,但我們都過於自負,他對我的記憶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即使我已經準確辨認出目標,他也總是毫不猶豫地先予以否定,然後再拿出谷歌地圖定位查找,必須經他最終認定才算數;而我則自信於自己的感性記憶,總感覺他的“紙上談兵”太過迂腐,對他帶領的方向永遠心存懷疑,“是這裏嗎?”“方向對不對啊?”問得多了,他就惱火起來,認為這是對他缺乏信任的表現。

住地離唐人街僅幾條街,在黑黢黢的巷道裏七拐八拐,眼前突然一亮,出現一片喧鬧的街區,這便是唐人街了。是不是所有的唐人街的特點都是喧鬧、擁擠、骯臟?街道兩邊是一家連著一家的小吃攤,食物品種,經營方式大同小異,幾乎都是啤酒燒烤。

我們找了一家看起來幹凈點的燒烤攤坐下,點了幾串蔬菜肉串一瓶啤酒先填填肚子。味道倒是接近中國口味,不像泰國,什麽都是甜兮兮的,價格比泰國略高。

 緬甸的遊客數量與泰國不能相比。在泰國,滿大街都是高鼻子藍眼睛的歐美人,和皮膚白皙說漢語的中國人。泰語老師把清邁周末夜市戲稱為“中國街”。芭提亞和曼谷的考山路,除了服務員和銷售人員,幾乎見不到本地人。

鄰桌是一個表情冷峻的白人男子,他點了一大塊烤肉,一杯啤酒,目光茫然地慢慢享用。對面燒烤攤上,兩個緬甸中年男子表情莊重地各自伸出右手大拇指勾在一起,八成是酒精催化下,說了掏心掏肺的話,便從此義結金蘭了,那份與年齡不相稱的純真令我忍俊不住。盡管熱鬧非凡,燈光永遠晦暗不明,令這一切看起來像一部劇情凝重的反特片。

 燒烤不能當飯吃,肚皮的問題最終是在一家“福建沙縣小吃”店解決的。在這樣的異國他鄉,僅這幾個中文字,就足以讓人內心潮湧了;兩碗熱騰騰香噴噴的小餛飩,更是勾起幾多對祖國的復雜感情。

白夜/緬甸之行(二)

緬甸之行(二)

白夜

緬甸讓我最不滿意的是住宿。貴且不說,主要是不幹凈。

在泰國,100多200元(人民幣)就能住到比較滿意的旅館了。如果妳認為,出門不就是要花錢買享受的嗎?那麽好,300-500元的星級酒店,或者1000多元的套房別墅都任妳選,清邁還有世界排名前十名的四季酒店,一晚可達1萬多人民幣;如果妳是背包族,窮遊族,幾十塊的hostel也隨處皆是。

 100多元的,帶獨立衛生間,空調,冰箱,標準間滿足大眾需求;星級酒店全球都差不多,我是最不推薦的;若不差錢,人又多,幹脆加點錢住別墅,相信每一家都會給妳意想不到的驚喜;即使是hostel,盡管是幾個人一個房間的上下鋪,因為有完善的公共空間,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窮遊客,他們大多是愛生活愛藝術愛交友、20來歲的年輕人。如果妳英文夠好,這是廣交天下朋友,打開眼界的最佳選擇。

我最喜歡泰國的民宿,沒有酒店那種氣派,通常只有一棟房一個院子,但每家院子都是經營者展示獨特審美趣味與藝術構思的舞臺,各種花草植物,雕塑怪石,甚至是一張破舊簡陋的手工木椅,一頂不知道經過多少風吹日曬顏色灰白的破草帽,一小片形狀不規則的竹蔑,都可以成為他們的裝飾品。泰國人對於個性與細節的追求往往令我嘆為觀止。

無論是哪個消費層面,在泰國住宿,從不會讓妳失望。

首先是衛生條件,哪怕硬件差點,必也幹幹凈凈,地板纖塵不染,進房間都要脫鞋,有的進大廳都要脫。泰國的水資源豐富,天氣熱,150元以上的基本都帶遊泳池,遊泳池都能保證每天清理換水。

第一天在仰光預定的房間靠近唐人街。

在眾多相似的巷子中,出租車停在一條光線黯淡的小巷,指著路邊一間依然亮燈的玻璃門說,就是這裏。我將信將疑地背起背包下了車。下得車來,仰頭才看到燈箱招牌,沒錯,就是這家。

時間還不算晚,緬甸比清邁晚半小時,比中國晚一個半小時,現在才是當地8:00左右。前臺有值班人員,大廳只有差不多20平米,靠墻一列火車座沙發,一長排茶幾,幾個歐美背包族各自低頭玩著手機(房間幾乎沒有信號)。

辦完入住手續,一個小夥子領我們上樓,沒有電梯,樓梯很窄,瓷磚多處剝落,拐角和角落處都黑乎乎油膩膩,剛一上樓,就聞到由於長期通風不暢而產生的渾濁氣味。

房間沒有窗戶,床單是令人生疑的鮮艷橘紅色,屋內除電視空調,幾乎沒有其它家具,所有的物品都只能堆放在電視櫃上。一梁的頭馬上要貼到天花板,房間逼仄得轉身困難,衛生間是公共的。

一梁當初在網上訂房大概是看中它的位置和價格,但100多塊在泰國完全可以住帶泳池的民宿了,何況這是在工人的月收入僅100多美元的緬甸!說明緬甸對於旅遊業的重視和開發都嚴重不足,還沒有為敞開胸懷接納世界各地的遊客做好準備。

白夜/緬甸之行(一)

緬甸之行 (一)

白夜

第一站 仰光

(一)

  “仰光有什麽?”我背著行李,行走在塵土飛揚、垃圾遍地的仰光街頭問一梁。

   “機場氣派吧?比清邁機場大多了。”

   “妳不是喜歡小機場,省時省力嗎。”一梁說話從來不考慮前後邏輯的一致,只看當時的情緒。

   “街道寬。妳看,清邁,包括曼谷有這麽寬的車道嗎?”

    “妳不是最討厭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大城市嗎?”他如果想要完成自己的立論,會不惜否定自己之前的立場。

 沒錯,街道是很寬,足夠6輛汽車並排行使,怎麽樣?車很多,車速很快,每過駛過一輛,就卷起一屁股的尾氣和塵土。

樓房高,又怎麽樣?一排排規劃整齊的樓房,仿佛已經歷了幾百年的風雨滄桑,所有的墻壁都是黑乎乎油膩膩的,門窗的油漆本色都已看不清了,與墻壁一起,模糊成一團醜陋不堪的油彩畫。

    “仰光像老上海。”一梁說,“有很多殖民風格的老建築。”

我沈默了,我似乎不小心觸到他內心的隱痛。我知道,闊別近15年的“上海”,已成為鉆進記憶深處的砂礫。

    “再說,緬甸女人多美啊,”一梁從不掩飾他對美女的欣賞和贊美,“她們身上有種高貴的氣質!”我白了他一眼。

街道兩邊擺滿了賣水果小吃的大大小小攤點,東西十分便宜,尤其是水果,絕對價格只有泰國的一半。我在一個賣西瓜的攤位前停了下來,指著一塊剛剛切開的西瓜說,這個!這是整個西瓜的四分之一,但緬甸的西瓜很大,像我們陜西的大荔西瓜,橢圓形的,大的比籃球還要大點,這四分之一頂得上泰國的兩個小西瓜了。

賣西瓜的是一位大約50多歲的緬甸婦女,臉上毫無例外地塗著黃黃的“特納卡”。

塗著“特納卡”的臉像戴著厚厚的面具,會讓妳忽視對方的長相,所以我堅持反對一梁“緬甸女人漂亮”的說法,只強調她們“身材好”。

西瓜大嬸攤開一只手掌晃了晃,我猜到應該是500基,拿出一張1000基的鈔票,她找給我500基。緬甸沒有硬幣,最大的面值是10000基,500以下的鈔票都軟巴巴油膩膩骯臟不堪,連喜歡扣點零錢打酒喝的一梁都躲之不及,連連說“臭錢!臭錢!”,為了減少對零鈔的接觸,我經常幹脆當作小費送給服務人員。

緬幣是在機場用美元兌換的。機場的貨幣兌換處的美元與緬甸基的匯率為買入價1:1356,賣出價1:1359,買入與賣出價格幾乎一樣,不以賺取差價為目的的兌換點,是我在任何地方沒有遇見過的,或許是政府的硬性規定。

緬甸政府規定,旅客不允許攜帶緬甸貨幣出境。

我不知道該感覺肅然起敬呢還是感覺滑稽:1,1985年,緬甸軍政府突然宣布取消當時面值25、35和75開亞特的緬甸貨幣,至少在我看來,緬甸貨幣的信譽度是非常低的;2,緬甸貨幣的面值大,購買力弱,屬於含金量非常低的貨幣。此兩點決定了沒有幾個外國人願意持有緬甸幣,而政府如此規定,確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

 我用500美元兌換了近68萬基。拿著厚厚一踏面值10000萬的紙幣,頓時感覺自己像個有錢人了。然而,到花錢的時候,動輒幾千的價格卻很令人困惑,我必須迅速地在大腦中進行換算——1元人民幣=200緬甸基,或者1泰銖=40基——衡量價格的高低。從機場到旅館約6公裏,要價8美元或10000基,我數出第一張萬元鈔票。

雪迪/一个时代的纪念读贝岭诗选《主题与变奏》

一个时代的纪念

读贝岭诗选《主题与变奏》

雪迪

雪迪,出版诗集《梦呓》《颤栗》《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诗歌评论集《骰子滚动: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出版英文和中英文双语诗集9本。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本、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雪迪 贝岭 黄山市作协 6月20日

 

诗人贝岭

贝岭(1959年-),诗人,作家、编辑及出版工作者,本名黄贝岭。作品已有多国语言译本。

这是美国罗得岛州普列维登(Providence)的晚秋。树木一棵接着一棵,在新英格兰阴暗的秋季天空中干枯。我的窗外在下雨。雨落屋檐,夜晚和雨水一同降在成群的木头屋顶上……

“网络清晰  从这里铺展着

夜与夜被断然分割

欢乐聚在一起

苦难聚在一起

那些期待,出於几种神圣的愿望”

——《忍冬藤年年开放》

那是10年以前的事情。在1982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位于北京中医研究院大白楼我的房间里,聚集着十多个北京年轻诗人。我们互相交换新作。交换的形式是朗颂,我们称它为“浪诗”。(浪有波浪的意思,隐喻朗颂的调子与诗的韵律感,又意味放浪,意味反抗与故意的骇世惊俗)。1982年的北京,是“反精神污染”的时候。政治气氛紧张,大部分现代文学活动转入地下。那时,我那间独居的屋子成为当时从事现代诗歌写作诗人聚会的“点”,那间屋子是10年前诗人浪诗、酗酒、酒后打架的地点。那个冬天的晚上,记得贝岭是在屋子里昏暗的光线和满地的酒瓶子中朗颂这首《忍冬藤年年开放》的。他当时留一头短发,年轻的脸和他的眼镜片子在他的很慢的一字一板的朗颂中闪亮:“欢乐聚在一起/苦难聚在一起/那些期待/出於几种神圣的愿望”。——10年过去。今天晚上,雨水在窗外静静地降落。我仍然记得当时他念完这首诗,毛头(诗人多多)大喊:“这首诗的排列顺序他妈的绝了。嘿,还有多余的诗集吗”?北岛坐在阴影里一言不发。芒克、黑大春和我大叫“干杯”。屋里一片混乱。

昨夜,我与贝岭在电话中谈了一个小时。他刚从一个美国人的聚会回来,他很兴奋。忍冬藤仍旧开放着吗?在美国的一个寂寞、冷清的城市。今夜,这个小城在淅淅沥沥地下雨。

仍旧是欢乐和苦难聚在一起。10年之后,我们生活在异乡。

一个时代的纪念  Burning Bush by Matt Anderson  供图:雪迪

在贝岭诗集的第一辑(1979一1984年)中,那些不断流露出情感和渴望的坚硬的句子,那些含有叙述形式的思考与显露出强烈的抑制性的诗行,重新唤醒我对那个正在远离的年代里青春的骚动,被抑制的表达,自发和模仿的混合一起的抵抗的回忆:像那些满地的酒瓶子,狼藉的烟头,低沉的或叫喊着的朗颂,那些仅仅是觉醒的声音、发泄的欲望和本能的表达,在长久的被抵挡、被威胁、被抑制的感觉之后。我们活过来了。忍冬藤的藤蔓穿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缠绕着青春。当我们被允许可以偿试着说话,我们“和黎明一起无尽俯展/以群体的交欢开放”。

在第一辑里,我也喜欢《误解》《挽》和《塑》。他们表现一代人的一个特定时期的生存状态。当他们在黑暗里独自吟唱时,声音里必定会有伤感与四下摸索的感觉。做为贝岭,他同时表达了那种在苦难中忍耐的感觉。那样的忍耐感使他的早期作品显露出抒情和坚强的思考相结合的风格。

“当思想再度失血

再度因苍白而变得尖刻

那是心灵窒息的证据

我不需要被打垮”

——《无题》

贝岭诗选第二辑(1984一1986年)中,我仍旧感到他的抒情味道,但越来越浓烈的思索与近似哲学性的表达鲜明地进入他的诗歌创作,固定成为他的风格。我不是指《致杰弗斯》《太阳歌手》《三月的漂泊》等诗篇,当你在阅读时清晰地感到的抒情。我是说,在抒情的后面,贝岭表达的哲理思索和他要呈现的结果。那些他要呈现的“结果”,使他的诗带有哲学思辩的味道。

我以为诗歌呈现纯粹的个人生命经验与和谐巧妙地和人类的生存经验的结合:通过对纯粹的个人经验的描写进入到展现人类的生存经验。诗歌,应该描写个人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顿悟。那些抽象的个人对存在的顿悟,创造伟大的诗人与伟大的艺术,将历史和人类这个群体一层一层向着高处推动。此外,是诗歌中情的力量。不是抒情,是在爱、恨,痛苦和狂喜中的情;也有坠入黑暗和被撕裂的情;也有,在光芒中赤裸干净地站立的情。

在贝岭诗集的第二辑,我阅读和审视贝岭诗歌写作的演变。我想像贝岭在不同的地带都试图站在高峰往下看的努力。我喜爱第二辑中《太阳歌手》《三月的漂泊》《虚》《无题》。“听着/裸露着阳光和空气的地方/也裸露着我/裸露着生长的震荡”。贝岭在生长的震荡之中,表达看见太阳的狂喜。而在今天的中国大陆,人们在拼命寻找着什麽。那个“什麽”会解救他们,把他们领向幸福。人们互相吞食。机会、金钱在中国大陆代替了人们熟知的抑制、压迫。人们欢迎新事物。对所有来自那块古老的土地之外的事物欣喜若狂,全部接受。秩序在崩溃。传统被摧毁。整个国家“欣欣向荣”。诗歌界则是每个诗人就是一个流派。空前的诗歌繁荣暗示着几代人空前的灵魂的苍白。贝岭带着眼镜沈思,他说:当思想再度失血,再度因苍白而变得尖刻。那是心灵窒息的证据。他的诗在向内审视的感觉中抒发思索的情感。这是他的诗歌形式的趋于定型期。

他在强烈表达的是对于经历的回忆:我不需要被打垮!

 

“那些属于个人的时刻

正在到来

可以倾诉的仅仅是到来”

——《昂贵的声音》

在这篇文章中,我拭图铺出双线。贝岭的诗歌创作是粗线,也不妨称之为主线。另一条线是中国大陆社会状况的演进。我不想让读者有这样的感觉:我认为贝岭的诗是描写社会的状况。贝岭的诗是在描写他的个性生命的成长,以及生命呈现的状态。个体的生命成长无疑被中国大陆的政治意识形态及普遍的生存行为影响。这是另一条线在这篇谈论贝岭诗歌创作的文章中产生的原因。对于任何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艺术家,他的生命和创作都不幸地无法回避那个事实。     

一个时代的纪念 Struggle to Sea 生命的赞歌  供图:雪迪

《主题与变奏》第三辑(1986一1989年)是我认为在这本诗集的四辑中最好的一辑。在这辑的诗篇呈现一种成熟。贝岭诗歌形式的成熟和他的思考的成熟。文字有力、简洁 ,读起来有击鼓的感觉。由于对生存现象的思索的深入,由于对历史和生命的感悟的增强,或者,不如说,由于在意识里,他把自己放在观察者的地位,这样他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批判的能力,而不是陷入困惑和热烈地抒发生存体验。因此,这一阶段的诗歌在句与句之间显得拥有很大张力。冷静带来力量,“没有扭不断而裸着的茎/-人的声音/光和粪土的声音”。“我们无可奉告死亡/我们继续骚动的语言/被翻过去了”。这些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受难的经历,我们在被挤压时的喊叫。诗歌、文学——翻过去了。“我们恐怖的脸张着”,生命里,还有什麽东西为我们剩下?或者,因为我们而剩下?无数种感觉来自于读者,但贝岭给你提供一个意象。这个意象推动你。这个意象的感知来自于直接、赤裸的观察,对状态的克制感情的描绘。然后我们在那个描绘的上面舞蹈,发出各种各样的响声。我以为这就是他的诗篇的成功之处。贝岭是不会不动声色地描述的。在他最冷静的诗句后面,也汇集着情感、或称为抑制的激情。这些诗最终从颠来倒去的生命情感里推出去,使他成为存在的观察者和内省者。偶尔,他会把身子转过去。他转回来时,会显露一张充满倾诉的沉思的脸孔。     

“我写青春疲惫的诗/身心自虐的诗/写在时间的暗礁/良知反省的诗”。这几乎是一代青年诗人的自白了。我们都曾在那个自虐的时代和自虐的国度对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自虐。我们由于憎恶社会但又无力改变生存的环境,从而虐待自己。我们自毁,从而感觉到似乎也毁灭了外界和那个我们不喜欢的社会。贝岭的诗所以呈现出力度,因为他写“在时门的暗礁,良知反省的诗”。这是写诗的人和最终成为诗人的人的分界点。    

当你真正感到那个纯粹属于个人的时刻,那个无限地澄彻的个人的时刻,你会听见圣哲之间的交谈。《听哲倾谈》是一首谈光明的诗,谈神性、谈永生的诗。一片澄明、寂静,一片干净的、充满光的净土,在人的生命内部。我很喜欢这首诗。在诗中,他说:你要学会爱。用爱去承受,用爱去唤醒。    

我同时注意到第三辑里《我们的爱情》和《在爱中消亡》两首诗。情的力量,不是抒情。《我们的爱情》写的很美,白种女人的记忆散发着淡淡的伤感,对过去日子的怀念。《在爱中消亡》描写了一代人的生命和精神展开的过程,爱的衰落、爱的消亡与永生的过程。它描写毁灭,精神在压迫中的挣扎,肉体的狂欢与猥亵。这仍旧是一代人的状态,贝岭通过个人的生活经验将它们展现。5年过去了。贝岭和我现在都在美国的布朗大学。此刻,曾经敲打着这个小城的雨停了。我听见狗叫。孩子们从黑夜的中间跑过。 

我傍晚5点开始写这篇文章,现在是夜晚10点。我在异乡,《主题与变奏》的作者也在异乡。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每天相聚。时常,我们在布朗大学的校园里相遇,周围是那些勿匆穿过草地的美国学生。他们的双腿强劲,头总是扬着。他们的衣服会在快速行走时飘起来,你会看见阳光在那上面闪耀。《主题与变奏》的作者总是低着头,目光专注而略显阴郁,无视围站在欧洲建筑风格的学校建筑物前面的学生人堆。更多时候,则是独自穿过空旷的校园。如果我在路上遇见他,我会告诉他我昨夜新的恶梦中的一个。我总是脸孔菜黄,头疼欲裂。    

这是我们的生活。“所有的都被笼罩着/我们出生的不幸/己烙在种族的脸上/象阳光一样垂落的/是无比单调又重复的/乞怜于语言/而又丧失了语言的日子”。这是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孤独,不是心甘情愿地逗留使我们的内心扭曲和变态。举目都是陌生人。家很遥远。“就象年轮一样/不断地/不倦地与记忆作战/与我们降生的籍贯作战-     那片属于我们的/孤独意识形态保留地”。    

你可以听见一种彻底的哀婉的声音,从一个诗人的内心上升。二年之中,贝岭定稿的诗作只三首。其中的艰难、痛苦、浩茫、沉重,你可以想象。雨完全停了。夜晚完整地降临。我的屋子里弥漫着黑夜的气味。在异乡,我清楚地感到另一个诗人的疼痛。此刻,我没有谈论贝岭的诗歌写作技巧,因为我更清晰地感受和专注于贝岭体现在诗歌里的强烈的情感,他的内在生命的深刻进程,他在诗中呈现的精神运动,以及他对于一个时代反省的愿望。对于贝岭的写作技巧,简洁地说:我以为贝岭用字精炼。词在诗行里的放置与挑选,恰当,准确。他对于字与词的选择和搭配倾注了极大的心力,重视字、词本体的含义甚于重视搭配后产生的效果。在词与词连接后产生的“感觉”和辞在诗歌里创造的美感上,我以为贝岭应该给予更多的注意。

我知道在最终,我说的那二条线将汇为一股。诗歌和生命互相穿过,在两个不同的地点互相遥望,重新接近,再次分开。

这里是异国。祖国在大洋的另一边。那里的白天和黑夜与这里的黑夜和白天交相错开。做为《主题与变奏》第四辑的结尾,做为诗集的结尾,生命的重新开始,经过那个年代的诗人们将说,他们带着伤痛和崇敬的感情说:

“不被偿还的

将被后来者

永世偿还”

写于美国罗德岛州布朗大学,1992年10月

诗人贝岭

轉自黃山市作家協會「名家」第四期  2018/6/20

雪迪詩歌──内心挣扎

内心挣扎

雪  迪

雪迪

内心挣扎 Giorgio Bisetti  供图:雪迪

雪迪,出版诗集《梦呓》《颤栗》《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诗歌评论集《骰子滚动: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出版英文和中英文双语诗集9本。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本、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

放开我

连续而来的日子

闪耀黄金的长链

九头狐狸展开鲜红的皮毛

环绕优美的柑桔舞蹈

白天是十七瓣的果皮

黑夜,一颗结实的籽

太阳收缩着在汁液里喊叫

就这样去?你的四肢

丰腴的芭蕉叶托着我的脸

我的手是青蛙

飞虫哼着动听的音乐

他们细细的脚

碰我枯萎的心

在一个金发女人的笑声里

无忧无虑地睡着

哦,田野那边的马厩

在收割过的麦地里弯曲

太阳像一个肥胖的术士

把光明的符咒抛向我的女人

就这样去?跟随她装着果子的乳房

她的丝巾飘动;我突然觉得

过去的诗句象刺扎进眼睛

含满忧虑的眼睛啊

童年的村庄  

那时,我是一只马驹

连续而来的日子

黄金瘦削的手

携带器皿裂开的声音

在我肉里移动

赞美在血里像一棵树生长

去?不去

那时我挑选词汇

是那样的娴熟和充满信心

那时我在一首诗中

可以遇见死去的亲人

太阳是一只湿漉漉的柑桔

滚动在天空的手掌上

它的汁液,在我

一声“青春”的喊叫里

突然喷溅出来

我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我的女人,你的两腿

像在河流对岸闪动的鹿角

你的嘴是一片罂粟。村庄

铁匠失传的手艺

熊熊燃烧的

是四下里的婴儿的哭叫

去?不去

站在枭声凄厉的石头旁

看着诗失控地生长

与内心痛苦

成为连在一起的巨树

 |

一张洁白的纸是荒凉的岛

礁石后面汹涌的人流

文字裂开。空旷的声音    

      进入我的房屋    

      我的服装朴素

在阳光桔红的篱笆旁边

穿透一支花蕊看见我的孤独

马蜂在火焰中拧动翅膀

人的脸孔象坟

天空清洁时走到户外

看见他们排列在大地上     

感觉眼睛发苦嘴里恶心

哦,谁来编织精美的话言的花篮

把内心重重的忧虑掸除干净

我是谁?在古老的草杈上

把郁金香细细的颈子泡在水里

野地的草藏起我的脸

指头在松软的泥里  

   和血红的蚯蚓

较量向深处潜的能力

我的脚跟在黑暗里

哆嗦着,快乐无比

鸟群整齐的歌唱赞颂天气

风在远处的山坡下弯着腰

像一个寻找佩铃

面容美丽乳房结实的年轻妇女

禁闭!和肉体保持距离

亮出舌尖的刀子

闪烁词汇的宝石的光辉

你起身离开,就象被宰杀后

只用剔净的骨架在大地行走

你听着你的心逃走后在远方站住

在花朵的头被掐下的影子里

对着你破口大骂

哦,谁?能紧紧攥住自己的头

把它塞进自己的身体

那间辉煌孤独的–生命的房屋

缎带斑澜的老虎

扬起叼住古瓮的头

黄金汇集的河流 

马脚向着太阳踢踏

太阳,是只装满雏菊的笸箩

穿过工蜂精确的尾部

看见人类受到威胁

但不断溢出芳香

值得被我称赞的

      疼痛的生活

蝎 |

大地!泥土烧透

轴彩明亮的瓷盘

女人用洁白的臂肘擦拭你

那时她的皮肤

还没被经过城市的光污染

人还在用树枝编织衣裳

男人和女人象弟兄和姐妹

他们结实的双股

紧紧围靠在土地上

那时每个白天

放在大地的瓷盘上

好像公牛,弯卷的犄角

放射田野的香气的食物

黑夜在燃烧中咆哮

把它尖硬的爪子

打在处女和涂满豹油

赤裸身子的男人腹部

城市建立。牛角号黄金的边缘

绷满筋条。河流被随便地

改变方向。我们熟悉的鸟

如今在石头里,向着祖先

满含悲哀地啼叫

绸子制造出来。代替每次黄昏

温柔地涮洗皮肤的水

那水曾使我们充满幻想

在紫丁香的火舌中 

[欲望]的巫婆站立在风中

敞着喉咙对着落日高唱

高速公路用晕眩        

掩盖我们面对失望的生活

惊恐无奈的内心

大地的彩盘!盛着人类智慧的食品

它的香味是无数块剁碎的肢体

浸透油脂的佐料调出来的

啊,在一个孤独的黄昏我喊:我爱

扔掉手里的书疑惑重重           

从昏暗的内心走出来

猫头鹰在血泊的田野上扑打木桩

它喉咙里的声音使麦子生长

羊的骨头在羊肉里和狼撕咬

好像渔夫的钩子裹进一片海草

那朵牡丹!在黄雀的光芒里     

      叫醒村庄    

      让女人用双臂

把男人推出家园

站在晦涩的布满菇菌的

思想外面。我喊:我爱呀

太阳的弯弓在河水底下‘崩崩’的响

金色的光辉!刺穿我的胸膛

爱?不爱?大地

野兽的火光烧制

人的心灵变化无常的颜色

你依旧要把白天

丰满的年轻女子的乳房

被孩子精心编织的篮子

放在你的盘子上送来

河流仍旧改变人类

男人在黑夜的梦里 

无法平静地睡去 

他会在黎明的镜子里 

看见他的手臂 

紧紧缠着旁边瘦小的妻子 

在她惊恐的眼里 

发现他的那张脸,在梦中

被自己抓的血迹斑班 

爱?不爱 

准确的‘字’象两只野狗 

在道路的前面呲露着牙齿 

我的心,在疯狂中  

被撕扯的血肉模糊

 |

小小飞虫!太阳

是一只摇晃的葫芦的钟

你的情人是水。葡萄的籽

在你用一支金刺探进死亡

水晶裂开时静静安睡

小小的金丝草的孩子

黎明的花蕾里吵闹的孩子

告诉我,当我的面孔

浸泡在阴凉的暗影里

那个到处都是

山鸡鲜艳的尾雉的部落

燕子的翅膀留在那里

七只牛蹄敲击骨头

为居住下来的人祝福

那里,你小小的籽   

怎样被一瓣细白的指甲弹出

没有君王的村落

我的还未见面的孩子

抱着祖母的胳膊

象抱着一根拴满苹果的绳

那里,宁静的人们,为了孩子

恳求皮肤温热的人多多造福

把从土里掉下来的罪恶

放在衣服底下盖住

那里的人赤裸身子

谈论自己的亲人

使这些人在阳光充足时

在野地的草上和火炉边

感到阵阵袭来的寒冷

童年,我的八只金色的马驹

清晨跃过光焰万丈的河流

果子在天空滚动

蓝天散发馥郁的香味

我的母亲就是那颗果核

骑着父亲马鬃长长的脖子

快乐是美丽细长的马眼

我是一切的主人!在甘蔗地里

嚼着白糖的根舞弄四只小脚

把肚子敲打得滚圆

噢,童年!木床的尖角上

我的白香蕉的额头

血一股股涌进精致的小洞

我在兄弟的哭声中闻见死亡的气味

小小的金丝雀的女儿 

[厌烦]这把古老的耙子

搂过我的生命

我的身体象一块抹过脏东西的布

我的心被使劲拧过

涮洗过!穿在诗的丝条上

挂在新鲜的阳光下面

晒过!如今我在白天

都会听见一些石头

低低地谈论

我毫无恶意造下的罪过

在草根里我看见母亲

她赤裸身子满脸惭愧地站着

她的衣服盖着那些

被我弄脏的日子

哦!晾干的豹皮

长出颜色鲜艳的毒蘑菇

野牛的弯角顶住痛苦

巨蟒在火焰的尖刺上抽打

我的兄弟!仇视的父亲

太阳是一面鼓,他离开的声音

使我们全体成为朝向光明    

   圣洁肃静的教徒

当小小飞虫把它的光刺

放入死亡的瓮中

我们倾听哀号的声音

在瓷里,在水里,在石头缝里

汹涌着,撕打着

震撼我们疾病深入的耳骨

我们活着,继续犯下罪行

去爱,去怜悯

为死后的名声造一些福

直到那粒小小的籽          

像一颗金光灿灿的宝石

八匹金色的马驹纯洁无忧

踱过其中。直到生者

学会怎样为死去的人赎清罪恶

从土里,从生命里拔出双手

他们是干干净净的

那粒小小的种子

被一瓣雪白的花朵悠然弹出

 内心挣扎 Heavenly light by Sergey Lukankin  供图:雪迪

轉自黃山市作家協會2018/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