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碧端新作:五本書裡的 時代倒影
兩三個月前宇文主編來約9月作「文學相對論」的對論者或「駐版」版主。
相對論得株連同道,甚是為難,所以還是駐版吧。
既是一月「版主」,該做點服務讀友的事。我對著案頭大約兩年沒清理,小山一樣常常拿起又放下的書堆,心想也許終於可以好好做功課,讀了寫個夜讀抄或讀書劄記分享心得吧。我跟宇文主編這麼說了,便從上年去了一趟寧夏提回來的厚冊《西夏通史》,到最近剛收到買到的新書……選了20本。把書單傳給宇文,說就談這些書吧。宇文自然說好。《聯副》一向最尊重作者。
然後這兩個月來我像當年念書時要交報告的學生一樣(只是現在比較像皓首窮經),不斷發現題目太大,一路減重;20變成15變成10,最後是現在要交卷的5本。
這5本書雖然不是特意蒐集,卻剛好圍繞著民國的學術和知識分子的大題目。寫書的人或書的主角,也剛好各從不同角度切入,合起來讀有如多面的稜鏡,照見大時代的激流倒影,波瀾壯闊。怕的是我短短一篇報告,掇拾的不過流光片羽。
這五本書,按出版時間序是:
《之後再無大師》(岳南。八旗文化,2010.9,編按:2013年8月《之》書改版為《最後一代大師》)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聯經,2015.4)
《1949禮讚》(楊儒賓。聯經,2015.9)
《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陳冠中。麥田,2015.12)
《漂泊與越境──兩岸文化人的移動》(黃英哲。台大,2016.6)
五本書的作者,寫作之間本無關連照應,但按這個次序談來,卻也成其歷史的脈絡。這是巧合。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書影。 圖/聯經提供
《1949禮讚》書影。 圖/聯經提供
《建豐二年》書影。 圖/麥田提供
《漂泊與越境》書影。 圖/取自網路,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提供
【再無大師】
岳南是台灣文史讀者不陌生的名字。他對梁思成、林徽因、蔡元培、胡適、李濟等近代學者的研究,力深情長;更從日本侵華「盧溝橋事變」寫起,到1949國府南渡,知識分子大遷徙大流離以來的時代容顏,寫過《南渡.北歸.傷別離》三部曲,可視為一部近代學術史詩。
岳南筆下,八年浴血抗戰儘管山河破碎如風中飄絮,但戰時中國的教育和科學研究「反而推向一種奇崛的高度」。他歸功於當時國民政府的戰略思維和胡適等自由主義學者極力主張的,即使只能在樹林山溝中講學,也要延續文化薪火,學術研究仍不可打折。這個背景反映在蔣介石決心對日長期抗戰之時,也同時決定了文教重鎮和寶物要遷移到大後方以避戰火。
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一兩千箱的考古文物、科研設備物資……悄悄的向西南跋涉遷移。1937年,中研院各研究所及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平津地區的大學,在長沙成立臨時大學。
但隨著戰事吃緊,淪陷區擴大,臨時大學加上數所其他學府,次年再遷昆明,是為西南聯合大學。未幾日軍占領越南,開始猛烈砲轟昆明,於是西南聯大再分途遷入山區,其中人文機構1941年落腳在一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四川南溪的李莊鎮。
我們日後看這一段戰火中的跋涉流離,艱辛困苦難以想像,卻琢磨出許多頂尖人才,包括吳訥孫(鹿橋)、汪曾祺、殷海光等文史學人以及華人最早的兩位物理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楊振寧等。如彼艱困而如此有成,可以說是近代教育奇蹟!
1945年,浴血抗戰終於得到慘烈的勝利,漫卷詩書喜欲狂,南遷的機構和學術人力終於得以北歸,只是,這個民族贏了異族卻輸了自己,緊接著國共內戰,學者們在烽煙中面對更艱難的抉擇;有人北歸有人南渡。政局的切割見證了日後劇烈的文化分治乃至於浩劫。南渡者到了小小的島上延續文化香火,在北望中逐一凋零。北遷者則歷經慘烈的無產階級鬥爭,多數血淚交織,成為文化祭品……
岳南的學術興趣主要在考古領域。他的描寫重點也較集中在史語界學人。從北平而長沙而昆明而山坳裡的李莊,大師學人在茅舍土牆中,延續著學術命脈。《之後再無大師》結語在這批文物學者的最後一位離世者,2004年以104歲高齡在南港中研院去世的石璋如院士。「大師」世代至此戛然而止。之後,至少,相同意義的大師不再產生了。
【夏氏昆仲】
渡海而來的學者們,包括胡適先生,多數在我念中小學期間先後過世,我成長的青少年期,見證了一個大儒宗師逐一凋零的世代。
那麼如夏氏昆仲,是不是大師呢?從文學史來說當然是的,但跟岳書談的大師,意義或者不同。
1949年前後,濟安先生才是北京大學的年輕講師,而志清先生則剛拿到獎學金赴美深造。收在聯經的這一本書信集裡兩兄弟的信件從1947年10月4日寫到1950年的10月23日,先是哥哥在北京弟弟在上海,接著弟弟負笈美國,哥哥隨著時局變動,從北京到了上海、香港,然後台灣。本冊書信中止於夏濟安登船來台灣的當日。
但是,讀過夏志清的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1917-1957(《中國現代小說史》)或夏濟安的The Gate of Darkness(《黑暗的閘門》)的人,我相信現在讀這些書信,情緒難免複雜。學術殿堂上立論嚴謹,點評吐屬皆有千鈞之重的學者,回到血肉凡身卻多的是七情六欲的交心話和柴米油鹽的家常叮嚀。當然他們是最體己的手足,既交換各自的感情私語、互相打氣,也談文論藝、月旦人物……。濟安先生1965年以四十九歲盛年猝逝,志清先生則在又近半世紀後,2013年的年底告別人間,書信出版雖是他過世前交代夫人王洞女士完成的,在通信的當時必然不曾想到七十年後會公諸於世。中文世界出版名人書信遠比西方少見,完全不為出版也未經刪節剪裁的,更是少有。這也是這些書信格外珍貴之處。
但我們多少要覺得驚訝:浴血抗戰之後喘息未定,立刻進入國共對決局面,國民黨軍隊節節往南敗退,風雨滿城。兩兄弟談讀書談女朋友談跳舞談電影談退路,談某人會留某人會走,……卻絕少談意識形態或臧否時局。少有的一處是夏濟安明白說道,「我這樣一個『生來反共』的人……」,那是全書最後,濟安已經確定接台大外文系的講師之聘,要到台灣了。兩兄弟日後著書立說,反對共產馬列的立場眾所周知,那確實是「生來的」,一種浪漫主義本質對生命和國族命途的直覺反應,不來自思辨或血性,是一種本能的堅定抉擇。
在這封寫於1950年8月13日來台前夕的同一信中,夏濟安說,「……我在北大時,不喜管閒事,此次預備替自己造就一點名氣和地位。……」二個月後,他登船駛向台灣。
假如兩兄弟的書信繼續出續集,我們將可以看到六年後,1956,在台大外文系的夏濟安教授,創辦了《文學雜誌》,外文系當時一群特別才情煥發的學生,包括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歐陽子、李歐梵、劉紹銘、葉維廉等,經由夏氏的啟蒙引導,華藻紛陳,開創了台灣現代文學的一個盛世,影響至今未絕。
夏濟安「替自己造就一點名氣和地位」的預言以這樣的方式實現,可能他自己都沒料到。這個成就也幾可斷言是假如他留在北大不可能完成的。這是歷史的弔詭,有些才人在變局中湮失無聞,有些卻可能異軍突起。
但同樣弔詭的是,這個慘痛的時代變局,一方面國民政府在國共爭鬥中潰敗的殘兵餘眾湧入剛從日人手中收復的小島,另一方面,國民政府在長期浴血抗戰時都不曾或忘的文物重寶和學術菁英,此刻也大批遷往台灣。1949的意義,到六十年後,一個生長在台灣的文史學者,楊儒賓,在萬方汲汲於清算國民政府舊帳的時刻,提出他的另一個可以爭論卻難以否定的史觀──禮讚1949!
【1949的禮讚】
楊儒賓指出,1949年國民政府自慘烈的鬥爭中潰敗之際,台灣無從選擇地接納了來自中土的龐大人口,以及,回首清點時震驚世人的文化寶庫及學術資源。王德威教授序文有這樣的歸納: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台灣因緣際會,卻成為華族文化最近一次「南渡」的終點。永嘉、靖康、南明,無不是分崩離析的時代,但北方氏族庶民大舉南遷,帶來族群交匯,文化重整,終使得南方文明精采紛呈,以致凌駕北方。
誠然,華夏民族的東渡南遷,在歷史上一再重複,而台灣昭示了地理可能性的最後一站,然而這卻也是最石破天驚的一站!半個多世紀中,這個小島上發展出燦爛的新面貌:中國宗教史上最入世的人間大愛宗派,哲學史上最具創發力的新儒學,文化面貌中最多元的創意薈萃──從飲食、茶道、工藝到戲劇、舞蹈、歌曲……,還有,驚詫世人的工商發展和經濟奇蹟!「滲透在每一生活細節中的文化氛圍」,楊儒賓說,「使台灣比任何華人地區更有資格代表漢文化,因為漢文化在這裡是生活中的有機成分,且仍在欣欣不已的創造。」
楊儒賓並沒有試圖粉飾這些成就背後曾有過的高壓和流血。但1949終究是歷史少見的際會,在那歷史的瞬間,岳南惋嘆「之後再無」的大師,隨著中研院、北大清華、故宮寶藏等學術資源匯集台灣,夏氏兄弟書信中所反映的眾多青壯菁英則得到安身立命磨厲以須之所。也是第一次,台灣有了以它為據點的世界級領袖人物、學術大師和文化重鎮!
島上在清治、日治期間累積建立的現代城市規模、軟硬體建設,自然也是後續奇蹟開展的基礎。我們還可以補充的是,當文化摧殘殆盡的中國大陸在70年代末期終於回過神,要成為一個跟世界打交道的國家時,它所需要的文化基底、經濟經驗、產業模式、國際平台……一時之間幾皆得自這個已經發展成世界科技產業大國的海隅孤島。沈葆禎當年追詠鄭成功,謂台灣是「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不會想到四百年後這個遺民世界成為華夏再起的元氣,「缺憾還諸天地」得到一個峰迴路轉的新局。
1949也是台灣第一次,以國家的定位和體制出現。這之前,它是亡明的遺民之所,是清帝國的海隅國土,是日本殖民的附屬。要到此時,台灣才成為具備自我定位的國家(且仍北望大陸日思「收復」)和組織完整的政治體。起點的1949,當得起史家持平的禮讚!
於是,我們看到另一個不同形式的「禮讚」,那是生長在香港的陳冠中對於1949的顛覆性假想:如果1949國民黨贏得了內戰,蔣氏父子繼續統領中國,三十年後的中國會是什麼面貌?
【新中國烏有史】
小說家可以想像不存在但希望或不希望其到來的世界,我們因此有桃花源、有《烏托邦》(Utopia)、有1984、有《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陳冠中不此之圖,他別闢蹊徑,去構建一個歷史早已證明事情不曾那麼發生的世界。「建豐」是蔣經國的號。用皇朝紀年的傳統, 1979走到蔣經國執政的第二年,是為「建豐二年」。
──這之前,我們所知道的一些重要輔弼,陳誠、尹仲容、李國鼎……一一在勵精圖治的有為政府中發揮長才,儘管高壓、傾軋……亦如實發生,1979「建豐二年」的中華民國,經濟實力已發展到足與美國抗衡,釣魚台早已收回,而老舍和林語堂已分別為中國文學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桂冠。……
陳冠中夾敘夾議,夾幻想夾觀察。他對國民政府治下的台灣,顯然史實與稗官都下了大工夫,他當然也知道倘若當年國民黨未退守台灣,台灣便不可能有楊儒賓所禮讚的經濟文化成就,而只是一個邊陲農業省分。然而畢竟真實的歷史已經證明了台灣扮演過的精采角色,而其間政治異議者的作用,陳冠中也三致其意。《建豐二年》戛然中止在1979的12月10日,那是美麗島事件的發生日,場景換到北平「美麗台客情食堂」──作者想點出的,顯然是在仍一黨獨大的「建豐二年」,台灣的民主經驗換到不同的歷史軸線上可能扮演的角色。
然而,時代還見證了許多不同身分、背景的知識華人,他們如何在這樣一個分歧困阨的時代尋找定位,是另一位全不虛構的台灣學者,從文化角度探索的主題。
【當文化人漂泊越界】
長期在日本執教的黃英哲教授,從1949以後的「移動」來看這段時期幾位知識分子的歷史抉擇:他寫出身殖民時期、赴日深造的張深切和楊基振,張深切出於民族主義的認同回歸中國,楊基振則在滿洲國和華北為日本建造鐵路,戰後他們都選擇或不得不選擇地,回到國民政府的台灣。
另兩位是身為中國人,也在日本受教育的陶晶孫和許壽裳。陶晶孫曾參加左翼組織「左聯」,許壽裳則留日時與魯迅、陳儀論交,兩人都在1946年到了台灣。陶在台大醫學院任教,許應當時台灣行政長官陳儀之邀,來台擔任編譯館長。國民政府遷台後陶避禍赴日定居,未幾病逝。許則在來台次年二二八事件後未久遇害而死。
黃英哲筆下這些台籍或與台灣有特殊因緣的戰後知識分子,在中國、台灣、日本之間,漂泊「越界」,各以文字留下了時代的片段,補足了其他著述中的空缺,也共構這近百年的華族文化滄桑。
黃碧端小檔案
作家,長於散文與時論,識者稱黃「中西學養俱豐,觀察敏銳,以悲憫之心關懷社會,體察時勢,以嚴謹優美的文字,深刻分析社會的病根,層層剝示真相,兼有學者和創作者之長」,又讚譽她「說理處,舉重若輕,抒情時,優美動人」,著有散文集《有風初起》、《沒有了英雄》、《期待一個城市》,時論集《記取還是忘卻》、《在沉寂與鼎沸之間》,書評集《書鄉長短調》等書;黃碧端也投身教育與政治領域,曾任台南藝術大學校長、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中華民國教育部政務次長等職,現任中華民國筆會會長。
想與黃碧端對話的朋友,請於9月30日前以email提出書面問題,本刊整理後將交作家本人,擇要回答刊於聯副。聯副信箱:[email protected]。
●黃碧端關鍵詞:
1.散文家
2.中華民國筆會會長
3.近期最重要著作:《黃碧端談文學》(聯經出版)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