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子葆:我從小一直有一個疑問:「『甘』和『甜』有什麼不一樣?」絕大部分的人總告訴我:「『甘』就是『甜』呀,它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小時候生活裡有一種隨手可得的事物可以作為對照:甘草粉,甘草粉與砂糖很不一樣,看起來不一樣,摸起來不一樣,聞起來不一樣,嘗起來當然也不一樣!為什麼我周圍的大人們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後來了解中國文字的發展,才知道是先有「甘」,「甘」甲骨文是「口」中加上一短橫的指事符號;而「甜」這個字一直要到大篆時期,也就是大約西元前八百年的西周才出現,在「甘」的旁邊加了「舌」,後來《說文解字》解釋:「甜,舌知甘者。」我因此理解:甘是最初的美味,是原始的,自然的,混有雜質,多層次的;甜是人為萃取的,更純粹但更單一,高度凸顯某一種感官,特別是舌頭能分辨的味道。最近看你《蔬果歲時記》裡談蓮霧,引用也斯的詩:

平淡麼可又還在咀嚼

日常的滋味心有甘甜

清爽裡連著纏綿

跟別人都不一樣

你怎麼看「甘」與「甜」?

●焦桐:甘通甜,都站在苦的對立面;可我覺得兩者略有不同,甘比甜輕淡,含蓄,節制,它代表著食物之美;又意謂著樂意,滿足,如「歡喜做,甘願受」。我的論點是,甘是輕淡的甜,含蓄的甜,節制的甜。

水果最常甘甜並稱,一般含糖量比蔬菜高。含糖較高的蔬菜如甜菜、藕、豌豆、南瓜等等,並不多見。

最甜的水果可能是甘蔗,中國最早出現甘蔗的文獻是《楚辭.招魂》:「胹鱉炮羔,有拓漿些」。柘,通蔗;柘漿,甘蔗汁。

甘蔗種植連接著殖民,奴隸,剝削。荷治時期,台灣長官定期向東印度公司例行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1624年二月記載,蕭壠(Solang,即今之佳里)產甘蔗,及許多美味之鮮果;荷蘭東印度公司招募漢人來台種甘蔗,生產蔗糖賣給日本。清道光年間詩人陳學聖〈蔗糖〉:「剝棗忙時研蔗漿,荒郊設廓遠聞香。白如玉液紅如醴,南北商通利澤長。」

日據時期,總督府政府更大規模種植甘蔗,台灣俚語「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反映了壓榨剝削的製糖株式會社。

蔬菜之甜通常是我心目中的甘,如大白菜。有一次我做佛跳牆不慎下手過重,鹹味壓抑了湯味該有的甘醇鮮香。我撈起所有的配料,用一整顆大白菜矯正那鍋湯:鍋內加水,大白菜撕小片入鍋煮熟,再放回原配料。果然有效拯救了一鍋佛跳牆。

蘇東坡自述在黃州時好自煮魚,「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用大白菜心調配魚湯,再放幾根蔥白,快熟時加入少許生蘿蔔汁、酒,臨熟又放橘皮絲:「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

●楊子葆:是啊,水果之中甘蔗應該是最甜的了,它是蔗糖的原料,可以拿來當作經典個案:甘蔗或甘蔗汁是最原始的,最自然;經過人工精煉,我們排他性地得到了初步的糖,通常是顏色較深的黑糖,雖然這只是糖製程的第一步,是低度的人為介入,但形態已截然不同,也算是一種明顯的文明化;再次精煉結晶,則可製成顏色較淡的紅糖;最後高度人為介入地精煉出含蔗糖量高達95%以上的結晶體,經過漂白而成白糖,這時候幾乎沒有甘,沒有你說的「輕淡、含蓄、節制」之美,只剩下強烈、奔放卻單調的甜。當然還有更甜的,百倍、千倍甜於白糖的糖精,但那已經不是大自然能夠生產的東西了。

簡單地說,甘可以讓人回味,往往與其他味道並存,混,雜,然而真實人生中哪有純粹的東西?譬如你形容大白菜的「甘甜」,或者秋季代表性料理鹽烤秋刀魚肚腹的「苦甘」,又或者中醫分析畜肉特質的「甘鹹」、《黃帝內經》裡說發散為陽的「辛甘」。甜,過甜,只有甜,則讓人厭膩。

這讓我聯想到葡萄酒世界裡常見的一個形容詞cloying,用來描述因為某種味道被過度強調而令人有不快的感覺。例如說葡萄酒太甜而生膩,有時我們會用另一個字:sucrosuffication(過甜),指的是不必要地在葡萄酒中添加甜度,畫蛇添足,而掩蓋自然風味。要是橡木桶的味道過重了,也可以形容over-oaked:橡木桶帶來的木質單寧、香草、煙熏味太重,壓過了葡萄酒本身的香氣與味道。

Cloying這個字在英國文學作品裡常見,中譯成「膩味」,是由動詞cloy(厭膩)而來。它曾出現在英國詩人拜倫的名作《唐璜》(Don Juan)破題裡:

「我找尋英雄:這是一種不尋常的企求。每一年、每一個月都有新的英雄出現,直到虛假的報導讓我厭膩。時間證明這些英雄都不是真的。我無意渲染這類的事,只想談談我們的老朋友唐璜……。」

真正的英雄也許頗有弱點,但反而讓他多了一點人味,自然甘味,不致讓人厭膩。

●焦桐:甘甜的層次很豐富。我學齡前寄養在外婆家,外婆煮過晚餐輒用灶內餘火烤甘蔗,未削皮的甘蔗受熱,糖水緩慢滲出表皮,有些凝結,有些猶豫滴落,宛如眼淚。取出熱甘蔗,咬掉蔗皮,咀嚼間流動著甜蜜,回味無窮。我想人生也是,溫暖、幸福到一定程度會帶著甘甜的淚水。

人生不總是甘甜,也往往需要一點點酸來豐富那甘甜的內容。《詩經.晨風》最後一段:「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上有結實纍纍的梨樹,山下有茂盛的檖樹,愛人離我而去,心中憂傷如醉酒。酸楚的往事特別不易忘記。

●楊子葆:是啊,現在看起來,回味才是最甘甜的。什麼味道都應該留有空間,留有餘地,留一些念想,或者留一些想像的可能,所以王爾德才會說:「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甚至不值得一瞥。」

這個星期,10月10日到16日,正值法國每年傾全國之力舉辦的「味覺周」(la semaine du gout)。我想到這項國家盛會的倡議者之一、1964年創辦了「味覺教室」、被暱稱「味覺哲學家」的法國教授貝呂塞(Jacques Puisais),以及他膾炙人口的名言:「學習品嘗,是為了更深刻地品味人生每一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二)

29.這一節請你想像滿紙黑,是所有我避而不談的東西。

30.前面提過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餘燼》,裡面有些句子,彷彿為我而寫,或者可能出自於我自己,這篇裡時有回音:

「每一樣東西都有種令人難受的精確性,盛氣凌人占據自己的空間。」

「……一棵極老的無花果樹,看來像一位東方聖賢,只剩下最簡單的故事可以述說。」

「漫天蓋地的秋日氛圍裡,荒涼的平原一望無際。」

「彷彿這寥寥數語捕捉到生命所有意義。之後,這人轉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突然間,這些物件看上去有了意義,彷彿想要證明,世上的一切只有在涉及人類活動與人類命運的情況下,才讓人覺得有價值。」

「它的目的是什麼?……沒有目的。它想要活下去。」

「一個人,可憐的生物,只是一個必死的人,無論他做了什麼。」

連綴起來,似乎說了一篇神祕如詩的故事。

馬芮反對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後來流亡美國,住在聖地牙哥,晚年自殺而死。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一)

28.

帶了2007年的塞尚在普羅旺斯月曆到園裡去細看,看他的用色(尤其是藍),看他的山,他的構圖,當然,看他的蘋果。比在屋裡看更好。

去年我寫過兩篇東西談塞尚,提到他畫的蘋果似乎抓到了蘋果本質。最近讀到一篇勞倫斯談塞尚,論點類似。

他說塞尚最大敵人是主觀觀物法,竭盡全力在逃脫這種「心靈獨裁」和陳腔濫調,試圖客觀看見物件自身。就此他起碼做到一點:「他的確知道蘋果,徹底知道;此外知道沒那麼徹底的,是一兩個罐子。」似乎是褒,但更像響亮好大一個耳光。

英國小說家和藝評家約翰.柏哲爾在一篇談繪畫的散文裡寫到一幅畫,主題是高山,說畫山難在沒法表現,結果總是一樣,山死板板的,「像墓碑一樣」。可是他發現畫裡有三棵蘋果樹格外生動,「是真真給人看見了」。

又寫:「沒一套繪畫語言,人沒法表現所見。有了一套繪畫語言,卻可能完全看不見了。」

為了尋找自己的一套繪畫語言,塞尚傾畢生之力去看去懂,看得非常辛苦。沒那樣看過的人,不會理解看與看見之間難以跨越的距離。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十)

27.連續好多星期了,幾乎每天黃昏到後山散步時,總會在沿途鄰居的鱷梨樹下撿到落地的鱷梨帶回家,通常兩三個,多可到七、八個。

這帶人家的不成文法:樹上的鱷梨不許摘,落地的可以任意撿拾。日日「收成」,已經累積了兩座小山,堆在廚房檯上和地板上的籃子裡。每天吃鱷梨,有時早餐吃晚餐也吃。最簡單吃法:挖出來切片撒點鹽和胡椒,或者再澆點檸檬汁或白醋。目前還沒吃膩,擔心繼續下去,最後會像鮭魚一樣吃到怕。

真正要敲鑼打鼓的大發現:B在前院一棵橙樹下發現幾朵野菇,而且是可食品種,於是割了炒來吃。因是西岸品種,又從沒試過,我不太放心,問B:你確信沒毒?他已經上網查過,百分之百確定。我仍不放心,第一次沒碰(以前都大膽嘗試),讓B去冒險。第二次才嘗一點,好吃,近似海鮮,帶點煙燻味。不過得等雨後才出,還未必有。大約兩個月後,才又發現幾朵新菇冒頭,連續幾天不斷,但總有蝸牛黏液和咬過的痕跡。我們趁才剛長出,粒粒緊圓結實時便割下,不然就給蝸牛和蟲子搶了先。

有這樣自家私有的野菇園,儘管巴掌大一片,不值得慶賀嗎?如果誇張的話,我會用幸福、豪華這種字眼。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九)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九)

26.看是本能,看見是知識。因為無知,我甚至不知道怎麼看。經常,以一種視而不見的方式環視周遭,為所見而驚奇讚嘆,毫不察覺畢竟什麼都沒看見。

有天,看見了一條蛇。

看書間抬頭,心神恍惚,忽然察覺到五、六步外碎木步徑上我眼光正對的細長東西是條蛇,土色花紋類似碎木,將近四呎長,揚頭吐信,正極緩慢無聲無息往前滑行。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不是恐懼顫慄,而是輕微的嫌惡,從不可知的深處升起。等牠爬到植物間,我小心走過步徑到後陽台喚B出來看。他問「第二腦」手機,得知是條這一帶常見的蛇,無毒。不久他回屋裡去繼續上班,我回到書中。過一陣再抬頭,蛇已不見。起身四處查看,無影無蹤。後來到園子我格外留意腳步,誰知步徑上的碎木是不是蛇。

不禁好奇怎麼從沒看見到看見。

只能說:不知道!只知道忽然什麼機關觸動,視線聚焦,腦袋活轉,「蛇」這個訊號閃過內在天際,進入意識。然後,「我」「看見」了!

我和看見都放在引號裡,因為兩者的實際,似乎都在我所以為的我之外。

怎麼說清呢?再往下恐怕要抬出「存在」這個抽象嚇人的概念,越描越黑了。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八)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八)

25.完全掉進書裡,忘了戶外書房的各種動靜了。幾乎。

細小如英文字母的飛蟲在書頁上爬行,吹走又來吹走又來。螞蟻在腳面腿上爬行,有時還咬一口。左邊開滿紫色小花的灌木叢蜜蜂嗡嗡忙碌,好像坐在蜂窩旁。鱷梨園裡,不時傳來砸落聲,又是一顆鱷梨掉落。不然,過午風勢轉強,吹得陽篷直轉。如此種種,不容人完全忘記置身室外。

不遠石上,一條蜥蜴跳到另一石上。一次看書間抬頭,忽見右邊不遠石上一條蜥蜴咬了隻昆蟲,好像是蛾,三下兩下吞進去了。不然一個聲響,我從書中抬頭,一隻走鵑喙裡啣了一條蠕動的蜥蜴跑過,也許就是我常見的那條。聽鄰居說走鵑能一躍七、八呎高,將飛過的蜂鳥咬下來。

好多次,一隻走鵑從後院走到前院橘樹間逗留,然後過街到對面去。走鵑便是老卡通片裡的Roadrunner,跑得飛快,一路嗶嗶嗶嗶,十分滑稽。我看走鵑,因此也帶了那滑稽感。走鵑身材苗條,頭上有冠,拖了孔雀似的長尾巴(沒那麼長),總是在跑,最後才飛起來。

某天,一聲響動讓我抬頭,一隻走鵑離我幾步遠看著我,隨即跑走了。

B說走鵑的叫聲也頗滑稽,我沒聽過。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七)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七)

23/狄勒爾在回憶錄《一個美國童年》裡寫她青春期意識初萌,對自我對生命對一切敏感到近乎無法承受,不是自我擋路,就是靜寂當中似乎有聲音在問:「你注意到了人會死嗎?你記得記得記得嗎?然後你可能發現你的生命像周末,一個你沒法延長的周末。」無疑她聰慧早熟,十幾歲就問了六十歲的問題。

母親死時,我從佛家學到:生命有限,不在長短。

黃昏散步時我問B:

活45年,寫一部曠世鉅作,流傳歷史,死掉;還是活到100歲,一事無成,滿腹怨嘆。挑哪個?

太極端了,沒人需要做這樣的選擇!B拒不回答,即使問題只是虛設。

歷史書不是充滿了這類「如果怎樣會怎樣」的假設嗎?愛因斯坦不也常做如「假使我騎著一束光線馳過」的心智實驗嗎?B總迴避不喜歡面對的問題。

什麼樣的人會選擇第一個?那些短命的創作者並沒選擇短命。

24/日本插畫家安西水丸的《常常旅行》意外地好看。談旅行,談吃,文字清爽利落,性格灑脫不羈。插圖格調正似文字,清新簡潔。此外譯文超好,自然順暢,看不出是譯文。我不時抽出來看,沾染一下他吃喝玩樂的寫意。

来源:联合报

張亦絢/電影值得毀滅 毀滅值得電影 - 香妲.艾克曼的贈禮

 

張亦絢/電影值得毀滅 毀滅值得電影 - 香妲.艾克曼的贈禮

一束鮮花上天堂:身體的安那其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1950-2015)親自演出廚房中的寂寞瘋狂――與史柯西斯以浴室為場景的《大刮鬍子》(The Big Shave)比較,單線的電影句式遠非她最感興趣。她亂竄的表演帶有更大的溝通複調與電流強度,在身體安那其的程度上,讓維果的《操行零分》或雷諾瓦的《跳河的人》(Boudu sauvé des eaux)相形見絀,濃稠的詩性魔力也是大半喜劇難望項背。握一束花、想站著死,詭譎的背影近乎有黏性。艾克曼一生都與實驗電影惺惺相惜。這部短片毫無小試牛刀之態。十七歲,艾克曼已是大開大闔的導演。

  • 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女性影展╱提供)

    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女性影展╱提供)

  •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親自演出。
(女性影展╱提供)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親自演出。 (女性影展╱提供)

  • 《8月15日》是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女性影展/提供)

    《8月15日》是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女性影展/提供)

  •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女性影展╱提供)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女性影展╱提供)

  •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女性影展╱提供)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女性影展╱提供)

私語竊竊剪畫面:聲音的政治學

如果《轟掉我的家鄉》中,畫外吹哨音樂令人豎耳,《來自故鄉的消息》與《8月15日》,更展現了聲音政治的豐厚。較罕為人知的《8月15日》,說話的是個來到巴黎的芬蘭人。她的英語有種包膜感――沒有主流話聲的公關亮度。音畫不同步,話聲在時間中不斷重新剪接畫面。沒有她說的話,單看畫面,我們既想不到巴黎的熱,更想不到,她覺得自己的頭髮髒。以肖像畫為底,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但小事未必不可見大。女體的再現、女性(不)自主移動等面向,在此源源流出。《8月15日》感人,因為在這認識過程中帶有無目的之柔情。在《來自故鄉的消息》中,我們聽到在紐約的艾克曼,還略帶童音地念著封封來自母親的信,這是女兒的聲音?還是媽媽的?一種合體與扮演?那些「上不了檯面」的絮叨,將牽絆又偶帶不耐的家常感情,變奏成清奇的小曲,上乘的低調喜感,美極。

時間不只是風格:導演的硬工夫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一個「在家工作的女人」,以操兵紀律持家,並服侍成長中,失怙的兒子。儘管高達在1962年拍了《賴活》,1975年的《珍妮德爾曼》,其手法的震撼性,仍走得更遠。女演員瑟西葛(Delphine Seyrig,注)在此之前,已從影多年,艾克曼年輕的團隊在她身邊,彷彿「白雪公主與七矮人」。艾克曼是以高度的準確,與她磨出影史罕見的「普通感」。這部現代電影中的長鏡頭大作,非僅讓「時間持續度」元素漂亮出擊,被某些長鏡頭反對者攻擊為「不懂或不敢剪」因而高舉的「省略」,艾克曼也在此片銳利出手。當她做一個「略」,她連一秒也不多給。只專注在著名的長鏡頭,不留心她的略技,只能見識她導演工的一半厲害。短片《房間》揭露她對封閉時空的獨特關懷,可為此片小註。

女同志做為眼睛:重寫的電影史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如三股浪潮。獨白體不斷進行轉換。「我的獨白」將自我置於中心;「司機的獨白」陳述了異性戀男人分裂的秩序,也標誌社會的兩種慣性空白:女人被男人當做接受秩序的白紙;以及同志不在想像,更不被想像存在於她眼睛的凝視。終場的女同志歡愉床戲可看作「合寫的性事獨白」――這是最強的一段,倒映出前兩段獨白中潛伏的遺漏錯置。這個女同志的眼睛,不是以單一鏡頭與視覺呈現,而是「用時間結構出來的」。它包括了:注目自我、看見隱形、還有以實存的同志性愛,凝視視覺歷史,或說世界。女同志在此,不再是被看的內容,而是拆解異性戀電影神話的樞紐。它不是看見女同志,而是女同志看見。1974年的《我、你、他、她》不只被寫進電影史,也大大重寫電影史。

衝撞型的藝術家如香妲.艾克曼,一生難離「毀滅」主題。一方面,她感受到既有的藝術形式,應該藉破壞浴火重生;另方面,對於被貶的瀕危人事,她也意識到,這並非自然――必須給它們如電影,這樣的有力表現。艾克曼燦爛的創造,可以說就是由「電影值得毀滅」與「毀滅值得電影」這兩股力量,緊緊纏繞。《他方總是更好》與《無處為家:關於香妲兩三事》兩部一短一長的悼念與致敬電影,前者親密,後者親和――非僅可見艾克曼精闢開講電影,做為集中營倖存者二代的她,也在後者中,訴說了這沉痛的繼承,如何影響她。幾個曾與她共事的電影人出現片段,也極其珍貴。●

注:瑟西葛當時已合作過的導演包括雷奈與莒哈斯。她本身也致力於提高其他女性藝術家地位的社會行動,且是知名紀錄片《給我美美的,閉上妳的嘴!》(Sois belle et tais-toi)的導演,這部影片訪問了許多女演員,談論她們的困境與想法。

2016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將於10月13日至23日在台北光點華山電影館,10月20日至23日在台中日日新大戲院舉辦。詳情可上網: wmwff.pixnet.net/blog。

来源:自由时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六)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六)

22.戶外書房有時吵得很,誇張地說是百鳥爭鳴(附近建築工地和山坡底下的噪音不算)。時日久了,漸漸學會分辨其中幾種,但要形容便難,尤其中文是形象重於聲音。

談到鳥鳴,中文最常見的形容是吱喳和啁啾,可用的有限。

前面已經提過烏鴉叫嘎嘎嘎嘎,沙啞難聽。蜂鳥時而發出短促如口哨的高音,gee gee。鷂鷹意外也是尖刺音,咿–咿–咿,像生鏽鐵門轉不動。總覺猛禽如鷹,叫聲該威武宏亮才是。有的鳥雀啼聲圓潤悠揚悅耳,起承轉合比人類歌聲更從容美妙。偶爾遇到,總側耳傾聽,不知那些抑揚曲折說的是什麼趣事。

周作人形容啄木鳥的鳴聲是「乾笑」,我不禁也要乾笑兩聲。

讀周作人,會撞見種種意外。有時他寫大白話,句子裡一大堆「的」,疙疙瘩瘩像白飯裡的沙粒,想挑出來。有時用文言腔調,跑出一股霉味,要趕快開窗。有時文白間恰到好處,豁達典雅,既賞心又悅目。最大樂趣在讀他的想法,真是不同凡俗。

比如在〈文學史的教訓〉裡大罵韓愈文章做作,「搖頭頓足的姿態,……,讀之欲嘔」,實在痛快。之前他已先批評孟子的文章「有點兒太鮮甜,有如生荔枝」,我不禁竊笑,不知怎麼個「太鮮甜」法。老實說除了幾個名句,沒讀過孟子,喜歡他有民主思想,比孔老夫子開明。

又如他寫:「閒適原來是憂鬱的東西。」

讓我一愣。閒適不是輕鬆愉快的東西嗎?我這懶人很有經驗。然他對閒適感覺特別深,另一處說「閒適是一種很難得的態度」。他分成大小兩種閒適,大閒適是生死豁達的大幽默,小閒適便是流連光景,舉例:「農夫終日車水,忽駐足望西山,日落陰涼,河水變色,若欣然有會,亦是閒適,不必臥且醉也。」那「駐足望西山」格外引人,正是我常做的事。人在戶外書房,要不「 駐足望西山」也難。

他寫鳥是「飛鳴自在的東西」,那「飛鳴自在」四字很神。加上「流連光景」,是人生值得追求的八個字。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五)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五)

你對數字有感覺嗎? 我是數字低能。

對我,數字的意義遠比不上文字。碰見喜歡的文字,覺得抓到了一把閃電,恨不得有機會投擲出去。給我一個數字,到了腦中立刻就多一少一,甚至相差百倍千倍。凡是和數字有關的東西,我十之八九弄錯。其實我滿喜歡數學,奇怪總念不好。但讀過英國數學家哈代的回憶錄《一個數學家的自白》,很喜歡。印象最深的是他痛恨鏡子,還有是他幫印度數學天才若馬努真到英國念書的事。哪天出了書箱,我會再看一次。

美國詩人和回憶錄作家瑪麗.卡爾《回憶錄的藝術》裡,最後一章特別提到《一個數學家的自白》,倍極讚美,甚至冠以「偉大」形容。哈代晚年自覺數學能力衰退,自殺失敗,於是勉力「苟活」。他在回憶錄裡自我衡量:「我從沒做過任何『有益』的事。」自覺在數學上一無貢獻,但可能對增加知識有所幫助。卡爾引用哈代整段話,以它來鼓舞自己、學生和所有明知可能徒勞但仍舊費力寫作的人,寫得十分感人。

寫《42記事》,42對我並沒什麼特別,若硬要擠出一點趣味,可以說因為它是6和7兩個連續數目的乘積。又想到,有部佛經叫《佛說42章經》。

有部新出版的俄國小說《四十個房間》,寫一個現代俄國女性一生經歷的四十個房間。書裡敘述者的母親告訴女兒,四十是個意義特殊的數目,是上帝測試人類忍受極限的次數:諾亞承受四十日夜豪雨,摩西流落沙漠裡四十天,耶穌絕食和受誘四十天。《聖經》裡,四十年是一個世代,孕育胎兒費時四十天。

剛好碰見一些和41有關的。

珍.奧斯汀活到41歲。

美國作家珍妮特.麥爾坎有篇做後現代畫家大衛.勒薩爾的報導〈41個錯誤開始〉,費時兩年採訪,寫成41片段,每一片段都好像從頭開始,結合起來變成非常立體的特寫。

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長篇小說《餘燼》寫年老主角花了41年等候最好的朋友來訪,以便消解胸中大疑,關係友情,關係愛情。筆法綿密傷感,將人網了進去。

這些數字對你恐怕沒什麼意義:44、46、47、51、52、58。

梭羅活到44歲,歐威爾46,卡繆47。

巴爾扎克和普魯斯特都死於51歲,莎士比亞52,狄更斯58。

這天不假年的名單很長。看到一次,震驚一次。濟慈死時才26歲。

近十年來常讀報端訃聞,特別留意作家歲壽(八、九十歲的不少),然後自問:

長命便是一種成就嗎?有需要悲悼這些人短命嗎?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