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九)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九)

26.看是本能,看見是知識。因為無知,我甚至不知道怎麼看。經常,以一種視而不見的方式環視周遭,為所見而驚奇讚嘆,毫不察覺畢竟什麼都沒看見。

有天,看見了一條蛇。

看書間抬頭,心神恍惚,忽然察覺到五、六步外碎木步徑上我眼光正對的細長東西是條蛇,土色花紋類似碎木,將近四呎長,揚頭吐信,正極緩慢無聲無息往前滑行。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不是恐懼顫慄,而是輕微的嫌惡,從不可知的深處升起。等牠爬到植物間,我小心走過步徑到後陽台喚B出來看。他問「第二腦」手機,得知是條這一帶常見的蛇,無毒。不久他回屋裡去繼續上班,我回到書中。過一陣再抬頭,蛇已不見。起身四處查看,無影無蹤。後來到園子我格外留意腳步,誰知步徑上的碎木是不是蛇。

不禁好奇怎麼從沒看見到看見。

只能說:不知道!只知道忽然什麼機關觸動,視線聚焦,腦袋活轉,「蛇」這個訊號閃過內在天際,進入意識。然後,「我」「看見」了!

我和看見都放在引號裡,因為兩者的實際,似乎都在我所以為的我之外。

怎麼說清呢?再往下恐怕要抬出「存在」這個抽象嚇人的概念,越描越黑了。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八)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八)

25.完全掉進書裡,忘了戶外書房的各種動靜了。幾乎。

細小如英文字母的飛蟲在書頁上爬行,吹走又來吹走又來。螞蟻在腳面腿上爬行,有時還咬一口。左邊開滿紫色小花的灌木叢蜜蜂嗡嗡忙碌,好像坐在蜂窩旁。鱷梨園裡,不時傳來砸落聲,又是一顆鱷梨掉落。不然,過午風勢轉強,吹得陽篷直轉。如此種種,不容人完全忘記置身室外。

不遠石上,一條蜥蜴跳到另一石上。一次看書間抬頭,忽見右邊不遠石上一條蜥蜴咬了隻昆蟲,好像是蛾,三下兩下吞進去了。不然一個聲響,我從書中抬頭,一隻走鵑喙裡啣了一條蠕動的蜥蜴跑過,也許就是我常見的那條。聽鄰居說走鵑能一躍七、八呎高,將飛過的蜂鳥咬下來。

好多次,一隻走鵑從後院走到前院橘樹間逗留,然後過街到對面去。走鵑便是老卡通片裡的Roadrunner,跑得飛快,一路嗶嗶嗶嗶,十分滑稽。我看走鵑,因此也帶了那滑稽感。走鵑身材苗條,頭上有冠,拖了孔雀似的長尾巴(沒那麼長),總是在跑,最後才飛起來。

某天,一聲響動讓我抬頭,一隻走鵑離我幾步遠看著我,隨即跑走了。

B說走鵑的叫聲也頗滑稽,我沒聽過。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七)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七)

23/狄勒爾在回憶錄《一個美國童年》裡寫她青春期意識初萌,對自我對生命對一切敏感到近乎無法承受,不是自我擋路,就是靜寂當中似乎有聲音在問:「你注意到了人會死嗎?你記得記得記得嗎?然後你可能發現你的生命像周末,一個你沒法延長的周末。」無疑她聰慧早熟,十幾歲就問了六十歲的問題。

母親死時,我從佛家學到:生命有限,不在長短。

黃昏散步時我問B:

活45年,寫一部曠世鉅作,流傳歷史,死掉;還是活到100歲,一事無成,滿腹怨嘆。挑哪個?

太極端了,沒人需要做這樣的選擇!B拒不回答,即使問題只是虛設。

歷史書不是充滿了這類「如果怎樣會怎樣」的假設嗎?愛因斯坦不也常做如「假使我騎著一束光線馳過」的心智實驗嗎?B總迴避不喜歡面對的問題。

什麼樣的人會選擇第一個?那些短命的創作者並沒選擇短命。

24/日本插畫家安西水丸的《常常旅行》意外地好看。談旅行,談吃,文字清爽利落,性格灑脫不羈。插圖格調正似文字,清新簡潔。此外譯文超好,自然順暢,看不出是譯文。我不時抽出來看,沾染一下他吃喝玩樂的寫意。

来源:联合报

張亦絢/電影值得毀滅 毀滅值得電影 - 香妲.艾克曼的贈禮

 

張亦絢/電影值得毀滅 毀滅值得電影 - 香妲.艾克曼的贈禮

一束鮮花上天堂:身體的安那其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1950-2015)親自演出廚房中的寂寞瘋狂――與史柯西斯以浴室為場景的《大刮鬍子》(The Big Shave)比較,單線的電影句式遠非她最感興趣。她亂竄的表演帶有更大的溝通複調與電流強度,在身體安那其的程度上,讓維果的《操行零分》或雷諾瓦的《跳河的人》(Boudu sauvé des eaux)相形見絀,濃稠的詩性魔力也是大半喜劇難望項背。握一束花、想站著死,詭譎的背影近乎有黏性。艾克曼一生都與實驗電影惺惺相惜。這部短片毫無小試牛刀之態。十七歲,艾克曼已是大開大闔的導演。

  • 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女性影展╱提供)

    比利時導演香妲.艾克曼。(女性影展╱提供)

  •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親自演出。
(女性影展╱提供)

    在《轟掉我的家鄉》裡,香妲.艾克曼親自演出。 (女性影展╱提供)

  • 《8月15日》是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女性影展/提供)

    《8月15日》是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女性影展/提供)

  •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女性影展╱提供)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女性影展╱提供)

  •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女性影展╱提供)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女性影展╱提供)

私語竊竊剪畫面:聲音的政治學

如果《轟掉我的家鄉》中,畫外吹哨音樂令人豎耳,《來自故鄉的消息》與《8月15日》,更展現了聲音政治的豐厚。較罕為人知的《8月15日》,說話的是個來到巴黎的芬蘭人。她的英語有種包膜感――沒有主流話聲的公關亮度。音畫不同步,話聲在時間中不斷重新剪接畫面。沒有她說的話,單看畫面,我們既想不到巴黎的熱,更想不到,她覺得自己的頭髮髒。以肖像畫為底,也許會被歸為私語的「小事電影」。但小事未必不可見大。女體的再現、女性(不)自主移動等面向,在此源源流出。《8月15日》感人,因為在這認識過程中帶有無目的之柔情。在《來自故鄉的消息》中,我們聽到在紐約的艾克曼,還略帶童音地念著封封來自母親的信,這是女兒的聲音?還是媽媽的?一種合體與扮演?那些「上不了檯面」的絮叨,將牽絆又偶帶不耐的家常感情,變奏成清奇的小曲,上乘的低調喜感,美極。

時間不只是風格:導演的硬工夫

《珍妮德爾曼》用約三小時,呈現三天。一個「在家工作的女人」,以操兵紀律持家,並服侍成長中,失怙的兒子。儘管高達在1962年拍了《賴活》,1975年的《珍妮德爾曼》,其手法的震撼性,仍走得更遠。女演員瑟西葛(Delphine Seyrig,注)在此之前,已從影多年,艾克曼年輕的團隊在她身邊,彷彿「白雪公主與七矮人」。艾克曼是以高度的準確,與她磨出影史罕見的「普通感」。這部現代電影中的長鏡頭大作,非僅讓「時間持續度」元素漂亮出擊,被某些長鏡頭反對者攻擊為「不懂或不敢剪」因而高舉的「省略」,艾克曼也在此片銳利出手。當她做一個「略」,她連一秒也不多給。只專注在著名的長鏡頭,不留心她的略技,只能見識她導演工的一半厲害。短片《房間》揭露她對封閉時空的獨特關懷,可為此片小註。

女同志做為眼睛:重寫的電影史

艾克曼最經典的電影《我、你、他、她》,如三股浪潮。獨白體不斷進行轉換。「我的獨白」將自我置於中心;「司機的獨白」陳述了異性戀男人分裂的秩序,也標誌社會的兩種慣性空白:女人被男人當做接受秩序的白紙;以及同志不在想像,更不被想像存在於她眼睛的凝視。終場的女同志歡愉床戲可看作「合寫的性事獨白」――這是最強的一段,倒映出前兩段獨白中潛伏的遺漏錯置。這個女同志的眼睛,不是以單一鏡頭與視覺呈現,而是「用時間結構出來的」。它包括了:注目自我、看見隱形、還有以實存的同志性愛,凝視視覺歷史,或說世界。女同志在此,不再是被看的內容,而是拆解異性戀電影神話的樞紐。它不是看見女同志,而是女同志看見。1974年的《我、你、他、她》不只被寫進電影史,也大大重寫電影史。

衝撞型的藝術家如香妲.艾克曼,一生難離「毀滅」主題。一方面,她感受到既有的藝術形式,應該藉破壞浴火重生;另方面,對於被貶的瀕危人事,她也意識到,這並非自然――必須給它們如電影,這樣的有力表現。艾克曼燦爛的創造,可以說就是由「電影值得毀滅」與「毀滅值得電影」這兩股力量,緊緊纏繞。《他方總是更好》與《無處為家:關於香妲兩三事》兩部一短一長的悼念與致敬電影,前者親密,後者親和――非僅可見艾克曼精闢開講電影,做為集中營倖存者二代的她,也在後者中,訴說了這沉痛的繼承,如何影響她。幾個曾與她共事的電影人出現片段,也極其珍貴。●

注:瑟西葛當時已合作過的導演包括雷奈與莒哈斯。她本身也致力於提高其他女性藝術家地位的社會行動,且是知名紀錄片《給我美美的,閉上妳的嘴!》(Sois belle et tais-toi)的導演,這部影片訪問了許多女演員,談論她們的困境與想法。

2016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將於10月13日至23日在台北光點華山電影館,10月20日至23日在台中日日新大戲院舉辦。詳情可上網: wmwff.pixnet.net/blog。

来源:自由时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六)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六)

22.戶外書房有時吵得很,誇張地說是百鳥爭鳴(附近建築工地和山坡底下的噪音不算)。時日久了,漸漸學會分辨其中幾種,但要形容便難,尤其中文是形象重於聲音。

談到鳥鳴,中文最常見的形容是吱喳和啁啾,可用的有限。

前面已經提過烏鴉叫嘎嘎嘎嘎,沙啞難聽。蜂鳥時而發出短促如口哨的高音,gee gee。鷂鷹意外也是尖刺音,咿–咿–咿,像生鏽鐵門轉不動。總覺猛禽如鷹,叫聲該威武宏亮才是。有的鳥雀啼聲圓潤悠揚悅耳,起承轉合比人類歌聲更從容美妙。偶爾遇到,總側耳傾聽,不知那些抑揚曲折說的是什麼趣事。

周作人形容啄木鳥的鳴聲是「乾笑」,我不禁也要乾笑兩聲。

讀周作人,會撞見種種意外。有時他寫大白話,句子裡一大堆「的」,疙疙瘩瘩像白飯裡的沙粒,想挑出來。有時用文言腔調,跑出一股霉味,要趕快開窗。有時文白間恰到好處,豁達典雅,既賞心又悅目。最大樂趣在讀他的想法,真是不同凡俗。

比如在〈文學史的教訓〉裡大罵韓愈文章做作,「搖頭頓足的姿態,……,讀之欲嘔」,實在痛快。之前他已先批評孟子的文章「有點兒太鮮甜,有如生荔枝」,我不禁竊笑,不知怎麼個「太鮮甜」法。老實說除了幾個名句,沒讀過孟子,喜歡他有民主思想,比孔老夫子開明。

又如他寫:「閒適原來是憂鬱的東西。」

讓我一愣。閒適不是輕鬆愉快的東西嗎?我這懶人很有經驗。然他對閒適感覺特別深,另一處說「閒適是一種很難得的態度」。他分成大小兩種閒適,大閒適是生死豁達的大幽默,小閒適便是流連光景,舉例:「農夫終日車水,忽駐足望西山,日落陰涼,河水變色,若欣然有會,亦是閒適,不必臥且醉也。」那「駐足望西山」格外引人,正是我常做的事。人在戶外書房,要不「 駐足望西山」也難。

他寫鳥是「飛鳴自在的東西」,那「飛鳴自在」四字很神。加上「流連光景」,是人生值得追求的八個字。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五)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五)

你對數字有感覺嗎? 我是數字低能。

對我,數字的意義遠比不上文字。碰見喜歡的文字,覺得抓到了一把閃電,恨不得有機會投擲出去。給我一個數字,到了腦中立刻就多一少一,甚至相差百倍千倍。凡是和數字有關的東西,我十之八九弄錯。其實我滿喜歡數學,奇怪總念不好。但讀過英國數學家哈代的回憶錄《一個數學家的自白》,很喜歡。印象最深的是他痛恨鏡子,還有是他幫印度數學天才若馬努真到英國念書的事。哪天出了書箱,我會再看一次。

美國詩人和回憶錄作家瑪麗.卡爾《回憶錄的藝術》裡,最後一章特別提到《一個數學家的自白》,倍極讚美,甚至冠以「偉大」形容。哈代晚年自覺數學能力衰退,自殺失敗,於是勉力「苟活」。他在回憶錄裡自我衡量:「我從沒做過任何『有益』的事。」自覺在數學上一無貢獻,但可能對增加知識有所幫助。卡爾引用哈代整段話,以它來鼓舞自己、學生和所有明知可能徒勞但仍舊費力寫作的人,寫得十分感人。

寫《42記事》,42對我並沒什麼特別,若硬要擠出一點趣味,可以說因為它是6和7兩個連續數目的乘積。又想到,有部佛經叫《佛說42章經》。

有部新出版的俄國小說《四十個房間》,寫一個現代俄國女性一生經歷的四十個房間。書裡敘述者的母親告訴女兒,四十是個意義特殊的數目,是上帝測試人類忍受極限的次數:諾亞承受四十日夜豪雨,摩西流落沙漠裡四十天,耶穌絕食和受誘四十天。《聖經》裡,四十年是一個世代,孕育胎兒費時四十天。

剛好碰見一些和41有關的。

珍.奧斯汀活到41歲。

美國作家珍妮特.麥爾坎有篇做後現代畫家大衛.勒薩爾的報導〈41個錯誤開始〉,費時兩年採訪,寫成41片段,每一片段都好像從頭開始,結合起來變成非常立體的特寫。

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長篇小說《餘燼》寫年老主角花了41年等候最好的朋友來訪,以便消解胸中大疑,關係友情,關係愛情。筆法綿密傷感,將人網了進去。

這些數字對你恐怕沒什麼意義:44、46、47、51、52、58。

梭羅活到44歲,歐威爾46,卡繆47。

巴爾扎克和普魯斯特都死於51歲,莎士比亞52,狄更斯58。

這天不假年的名單很長。看到一次,震驚一次。濟慈死時才26歲。

近十年來常讀報端訃聞,特別留意作家歲壽(八、九十歲的不少),然後自問:

長命便是一種成就嗎?有需要悲悼這些人短命嗎?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四)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四)

20/飛鳥在天空畫弧,直到收起雙翼俯衝,畫兩點間最短的直線。

總有一雙鷂鷹在谷地半空盤旋。有時飛得很高,成了一小點。有時飛到幾近頭頂,身上漂亮花紋清晰可見。有時比翼翱翔,互繞旋舞,極美,你見到立時懂得了什麼是愛情,幸福快樂是什麼樣。有時只見一隻,疾飛唳叫,呼喚伴侶。

楊牧書名《亭午之鷹》意象很美。現在天天見鷹,我並不想到那書名,想到的是鹿橋《人子》裡的那篇〈鷂鷹〉,以及《蒼是蒼鷹》。兩書迥異,我都喜歡。《人子》是短篇小說集,有如童話寓言傳奇,天真而又睿智,蒼老而又歡愉,我覺得是鹿橋的巔峰之作。

《蒼是蒼鷹》卻是本悼亡回憶錄,英國作者海倫.麥克當勞是詩人,文筆帶了詩的清奇精準,生動感人。難得一見這樣風格內容都奇特的悼亡書,無怪2015年一出版即倍受好評,暢銷英美。那時我見人就推薦,想寫一篇介紹始終沒完成,因為還談到其他悼亡書,如朱利安.巴恩斯更早幾年的《生命的層次》,拐彎抹角悼亡妻,完全是另一種寫法,對照起來十分有趣。規模比預期的大,結果沒寫完丟在那裡。有時我把那篇〈蒼鷹與悼亡〉檔案打開來看,再次進到兩位作者的世界裡去,讀得很有興味,順便做一點改動——這裡有一本小書的材料,關於悼亡書的寫法。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三)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三)

18

日日藍天,幾乎。坐在戶外書房,浴在光裡。明暗反差那樣強,讓人眼盲。

陰影裡的半身有點冷,曬到太陽的肩膀好像著火了。

偶爾陰雲密布,天色沉重。連續一周下來,便像慣壞的加州人,有點受不了了。

冬季裡下了幾場大雨,洩洪式的,出自《舊約聖經》出自莎士比亞的狂風暴雨,讓人興起類似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恐懼。一晚,狂風真的掀了片屋瓦拋到車道上。

19

天空最藍的地方在哪裡?當然,B知道,他學物理的。

最藍的天空是正對頭頂上方那片,因為天際光線散射的緣故。

我的答案來自於每天觀察,看鳥雀在樹間飛翔,抬頭欣賞鷂鷹在高處盤旋,總不期然發現,正對頭頂上方那片天空,那麼藍那麼藍,可以把人吸進去。

不需千里迢迢去尋找希臘藍、地中海藍,或加勒比海藍。藍是這樣廣闊充沛寧靜而又千變萬化的顏色。在加州,尤其是南加,你因藍天而富。

關於藍天,《小王子》作者安東尼.聖修伯里在最後一本書《風、沙、星》裡,有這樣句子:「純藍。太藍了。……一絲雲都沒有。這藍天亮閃閃像把剛磨過的刀。這天空純粹到讓我不安。」

那個句子讓我不安,只因欠缺那樣經驗。相信住在沙漠裡的人,立刻便懂得了他指的是什麼。不懂怎麼閱讀藍天(以及更多更多),那不安讓我轉而聯想到另一種不安。

維吉妮亞.吳爾芙的《達拉薇夫人》裡,達拉薇夫人有時覺得:「連活過一天都是件危險的事。」

這我能理解。宇宙充滿危險,世界充滿危險。人心可怕,而自我常無所庇護。

在黃昏海邊,拍攝藍天背景托出的崖壁頂曲線。崖壁金黃,藍天深遠。我攝了一張又一張,藍天占據構圖比例越來越大。我絲毫沒想到危險,只要離海有段安全距離。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二)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二)

沒見過比我更膽小的人。夜裡散步,身後一片咖啦咖啦隨風跑的枯葉都能讓我喪膽……

42記事和其他之二 圖/葉懿瑩

42記事和其他之二 圖/葉懿瑩

 

12.

首先是聲音。各種動物叫聲,尤其是鳥鳴。

每天清晨,給鴨子呷呷和烏鴉嘎嘎的聲音吵醒。

本來我相當尊重烏鴉,因為牠們聰明。現在附近一大群,吵得煩。

我對B說:「烏鴉叫聲那麼單調難聽,就是嘎嘎嘎嘎一個聲,長短不同而已,比起一些婉轉動聽的鳥雀差多了。語言能力那麼差,我懷疑牠們能聰明到哪裡去,說不定動物學家弄錯了。」一轉想到許多作家口才笨拙但筆下高超,才住了嘴。而且,外國人聽中國人講話生硬刺耳,大概也有同感。

B痛恨的卻是鄰家兩隻鴨,恨不得殺了,讓我納悶。鴨鳴呷呷不絕單調無趣,但不至於可恨。其實我覺得好玩,有時算那呷呷呷呷四聲八聲十聲能拉到多長。

鴨子後來死了一隻。B慶幸不已,只願另一隻也趕快報銷。奇怪,這傢伙平時心地滿好的。鄰居說死法奇異,死在籠裡。似乎什麼野獸伸進籠裡,弄斷了頸子(不過沒糟蹋,上了餐桌)。之後他們添了兩隻小鴨,歷史重演,又死了一隻,於是再添兩隻補充。毛茸茸黃色小鴨鴨,讓我想起汪曾祺的小說。鄰家四歲女兒在後院追小鴨鴨玩,我看書當中耳裡是她歡樂笑鬧和她母親叫她「莉吉,莉吉」的聲音。天籟,如鳥鳴、風雨聲、海潮聲。

13.

啊,小野狼。

起初,還沒睡著或是深夜當中,經常聽見屋後什麼動物成群尖利的號叫,好似在野外露營。B告訴我是小野狼,他在沙漠裡的深泉學院念書時便熟悉的。有時聽聲音像在後鄰的鱷梨園裡,有時近到簡直就在我們臥房陽台上。養鴨鄰說曾看見小野狼跑過他們後院。這附近有多少小野狼?似乎很多。

伊索寓言裡,烏鴉和狐狸都是狡猾之物,屬於反派典型。

在美國印第安人的傳說裡,烏鴉和小野狼精靈多能,地位近似神祇。尤其在加拿大西岸的夸奇烏陀(Kawkiutle)印第安人神話裡,大烏鴉(raven)是造物大神,身分和我們的女媧差不多。

某晚出門回來快到家,車頭燈照見前面不遠,一頭似狗的動物過馬路進樹叢裡去了。

看見了嗎?小野狼!B說。

這下我不敢晚上自己出來散步了。如果碰到小野狼,說不定給叼走了,我說。

你身材雖小對小野狼還是太大,叼走不至於。

可是給咬上一口呢?我是真擔心,沒見過比我更膽小的人。夜裡散步,身後一片咖啦咖啦隨風跑的枯葉都能讓我喪膽。我曾有過給一片「魔葉」追殺的經驗,就在紐澤西家門前不遠街上。那片乾枯橡葉四角著地,尖端抬高猙獰「看」我,充滿邪氣,嚇得我轉身飛奔而逃。

後來在附近公園山裡,見到小野狼許多次。通常隔著相當距離,有時一頭,偶爾一雙,有時只聞成群厲聲號叫不見身影,剛好那次是帶B的雙胞弟K夫妻來,K用手機錄音下來。最近一次,一頭瘸腿小野狼就在前面不遠路邊坡上,意味深長凝視我們一陣,回頭從容轉身走了。那一眼是什麼意思呢?

14.

慢慢地,一次一個兩個,認識了街上鄰居。總是在出門散步時遇見,停下來打招呼互換姓名,簡短交代一下自己來處。這樣點點滴滴,知道了這條街和附近一帶的歷史。

街尾五、六棟是住在這裡大半輩子的「原住民」,我們最先認識的便是這些老前輩。其餘較晚搬來的「新住民」,有的像我們一樣來自外州,甚至有個遠自加拿大,要隔幾個月才陸續遇見。

養鴨鄰是對年輕夫妻,本地人,先生帶了四分之一華人血統,帶了兩個小小孩。我們搬進來不久後,在園子裡隔鐵絲網欄和他們相識。

新家一帶不同於我們在紐澤西居住的郊區,不是大同小異草坪工整迫人的複製式住宅區(當然這裡也有許多),而是住宅、果園(橘子園和鱷梨園)和野地散漫錯雜,似隨機亂長的,起初給我半荒野的印象。比一般郊區有個性,只是我們街上沒人行道也沒路燈,晚上近乎漆黑。不過滿月時月光分明,照進臥房,真真見到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

中秋節那晚,晚餐後我們上坡到背後街上看難得一見的月全蝕。只見一排椰子樹上空,病懨懨掛著一枚暗紅的圓形瘀傷,十分奇異。

15.

大約每隔兩三星期,我們便會上一趟圖書館。

剛搬到這裡時,千頭萬緒沒力氣處理。兩星期後,到鎮上圖書館辦了借書證,算是到後的第一件大功。

正式安頓之前,家裡有些地方需要整修,因此書暫時都還在書箱裡,層層疊疊堆在車庫。只開了幾箱,裝不滿兩只高窄書架,一只在車庫角落,一只在起坐間,是我的「殘缺圖書館」。四壁蕭然,要什麼書沒什麼書,放眼望去家不似家,冷清無味,不知這樣日子怎麼過。不禁想起作家安.泰勒的故事。她年紀大了搬到比較小的住處,很多書都給了人,後來發現沒那些書無法度日,又一本一本補買回來。

除了買電子書,我們靠圖書館救命。感謝這家圖書館小有規模,找得到想看之書,每次去帆布袋幾乎都裝滿了。我尤其喜歡新書架裡有個專放詩集和傳記的架子,近來看的書許多都來自這個書架。

16.

第一次到這圖書館借的書裡,幾冊詩集之外,還包括一本回憶錄《接下來》和一本《回憶錄的藝術》。

我並不愛看回憶錄,不耐煩那逐年逐月的無窮瑣碎,自家事都沒知道那麼詳細。近年來卻發現看了不少,而且竟然大多是女作家寫的。巧合嗎?得讓我想想。

《接下來》書名其糟無比,直譯全名是《接下來的是什麼,以及怎麼去喜歡》。作者艾比蓋兒.湯瑪斯從沒聽說過,在圖書館翻了翻,抱著姑且試試的心理借回家,然後以「清風亂翻書」法,翻到哪裡,看到哪裡。

我看書未必照次序,尤其是非小說,總是立刻翻到篇目,挑感興趣的先看。梅斯特在《在自己房間》裡說,他在房間裡旅行時,「直著走,橫著走,斜著走,既不講求規則,也不遵循方法。有時還走之字形,如果有需要,我也嘗試各種幾何路徑。」我看散文和詩集也是這樣。B不同,有天在戶外書房遞本詩集給他看,告訴他看哪首,他卻翻到最前面。

「不是特地讓你看那一首的嗎?」

「我喜歡從頭開始看。」

「為什麼呢?作者那樣安排,你不見得就得照做。」

通常我給他看書裡某個段落他就看那裡,那天例外,也許因為是詩集。

總之,顛三倒四讀下來,總算把《接下來》看完了。也許因為這樣生出了原本沒有的懸疑趣味,我愛上這書,看完立刻又回頭看第二次第三次,一式不按章法,還是覺得有意思。且看這開頭:

「等太陽乾,有點時間打發,我一直在想一個我花了好些年卻總寫不成的故事,儘量不要沮喪。……畢竟,好幾年。花在死路上,是很長一段時間。故事講的是一段三十年友情,中間被轟出了一個洞,卻仍然倖存了下來。」

短短一段,充滿了時間張力,我立刻就給吸住了。一開頭的「等太陽乾」有點玄,其實指的是她在畫畫,等畫裡的太陽乾。

《接下來》一再續借,還書後買了電子書放在蘋果平板電腦上。還回頭買了她兩本「前傳」電子書,可惜比不上《接下來》,有點後悔,又不真的後悔。因為艾比蓋兒(現在我和她親到直呼其名了)這人挺絕的,起碼在她自己筆下如此。不少次,她讓我驚呼:天啊,小姐,你瘋了嗎!

《接下來》寫友情,前兩本寫她三次婚姻,充滿了生命的曲折驚奇。寫法不同,風味不同。我不太明白為什麼特別喜歡《接下來》,於是慢慢品讀,比較結構、節奏和敘事法,遠比初讀有意思得多。所以應該說,不,一點都不後悔。

17.

既然《接下來》和《在自己房間》我都喜歡,不免拿來比對。

兩書有同有異。相同在都帶了幽默,都以簡短章節構成,接近手記體。

《在自己房間》以數目分隔,《接下來》則每篇如獨立作業,各有篇名。《在自己房間》作者畢竟是法國人,又是男性,難免好發議論,第六節就談起了靈肉之分(即是他所謂的自我和他我)的問題,只因心不在焉燙傷了手指,好在不至於太過分。最特別的是有篇一個虛線矩陣,中央放了「山丘」一詞。另一篇近乎整頁空白,只有當中一個句子。我即刻生出了學習借用的念頭。

不同在,《接下來》寫生活裡的具體事件,不抽象談玄。文字精簡,有許多留白。《在自己房間》以遐想神思為主,穿插一點事件。格調不同,然各有魅力。(待續)

来源:联合报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一)

 

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一)

這趟,我要帶你走過一段旅行和非旅行旅行。經由搬家,也經由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自己房...

這趟,我要帶你走過一段旅行和非旅行旅行。經由搬家,也經由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圖/葉懿瑩

 

1.這趟,我要帶你走過一段旅行和非旅行旅行。

經由搬家,也經由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2.花很多時間在戶外,就像在西班牙時。

兩年前夏天,我們到安達魯西亞去玩,租了一棟農屋,在山坡上,坐落橄欖園間,面對幾個山頭。我們很喜歡周遭景觀和陽光空氣,只要沒出去東奔西跑,便拉出陽篷(絕對必要),在前面陽台閒耗,非不得已才進屋。

南加新家在小山腰,外圍原任屋主整治得像花園。各色花草樹木錯雜有致,還闢了鋪滿碎木的寬敞步徑。左邊園子有一小塊地方稍算平坦,安置了一張戶外餐桌,配四張椅子,餐桌中央我們插了一只豬肝色陽傘,可說是我的戶外書房。我常早餐後帶了咖啡和一疊書到這裡來「上工」,起碼待上兩三小時。有的日子幾乎大半天都耗在這裡捨不得進屋,讀書看景看鳥獸想事做筆記。生活簡到不能再簡,和隱居面壁差不多。

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有什麼好寫呢?說得也是,尤其是自己也常淡得發慌。

不過,我每本書都是在類似狀態下寫成的,只是這回換到了南加而已。

姑且試試。太平洋岸畢竟和大西洋岸不同。

3.這篇東西名〈42記事和其他〉,42來自篇頭便提到的《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好些年前,到上海參加海外華人女作協在復旦大學開的會,主題是旅行文學和飲食文學。曹又方那時住在上海,講的是剛在大陸出版不久的《在自己房間》(姑且這樣簡稱)譯本,十分有趣。一年回台逛「上海書店」,發現一些陌生的法國文學作品譯本,是我偏愛的輕巧小書,加上內容不尋常,立刻吸引了我,其中便有《在自己房間》,大喜之下趕緊買了。回家讀過,果然有意思。之後放在書架上便沒再碰過,是搬到南加以後整理書箱發現了好奇抽出來看,還是覺得有意思。喜歡之餘,便生出了這本小書來(這是簡化許多的說法)。短文構成的形式借用《在自己房間》,42這個數目也是。

4.許多年前,我在一篇散文裡尋思人能不能不離家而旅行,答案是當然可以。那時我還沒讀過《在自己房間》,但已經有過許多坐在家中或後院旅行的經驗。現在我每天在戶外書房旅行,也就是開頭說的非旅行旅行。

《在自己房間》寫的是作者薩米耶.德.梅斯特還是個年輕軍官時,違反軍紀與人決鬥受罰關禁閉,42天不得出家門。他藉機安坐扶手椅上神遊今古內外時空,將心得寫成42篇短文,結果便是這本書。

書背簡介說「於1795年出版,旋即成為暢銷書,是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之一」。以今天的文學市場來看,簡直難以相信。至於在房間裡旅行對現代人更沒什麼大不了,多少宅男宅女閉鎖房中遊逛網路之外,還向全球廣播自我。

問題在:有多少人達到梅斯特的深度廣度和藝術趣味?

5.《在自己房間》寫得親切有趣,淺顯易讀。就算議論也不至流於枯燥,有點童書味。

有些童書,像國語日報社出版的《爺爺與我》,成年以後再回去讀還是有趣,儘管品味比較刁,眼光也嚴苛許多,有的地方(譬如對女性的態度)不免刺眼,但那天真無邪並沒有絲毫損傷。《爺爺與我》多年來大概重看過三、四回,後來發現原作根本不是童書。繼續下去可以說個沒完,還是打住回到《在自己房間》。

引些句子給你一點概念,甚至逗你微笑(因為對我便是這樣):

「床的顏色要選玫瑰紅和白色相間的。」

「扶手椅真是一種完美至極的家具。」

「當年做錯的事何其多,可是我們多麼快樂。」

「這張書桌是我們這趟旅行國度中最美好的景致。」

6.梅斯特寫到床的顏色,我不禁也要談一下我們的床。

印象裡,我寫到床大概只有一次。因為以前喜歡靠在床上看書,左右攤的滿滿都是書,看看這本又看看那本,花間蝶似的,來去飛行的路線織出一個新世界。不是寫床,而是寫看書。近年來容易背痛,不再靠在床上看書了。梅斯特眼中風光旖旎意義深長的床,淪為純粹睡覺的所在。

我不談床,要談的是我們的床罩。不是紅白相間,而是淺灰乳白格子相間(這個搭配我說不出喜歡),以兩個清瘦方形鮮紅靠墊點綴。梅斯特說,紅白是代表熱情幸福的顏色。那兩個鮮紅靠墊,把素淡的床叫醒了,給了它心跳。

家中擺設,我總要放點紅,一只紅椅,一條紅毯,甚至一張大紅沙發,讓空間鮮活起來。最不喜房地產業者所謂中性色,很淺的土灰土黃,介乎有色無色間,欲言又止,不敢愛也不敢恨,溫吞吞要死不活。這種唯恐表露個性的視覺貧血,譬如我們新家客廳和主臥室牆壁,正是那種誰都不冒犯的顏色,我只覺說不出嫌惡。賣紐澤西房子時經紀人第一要求,便是把廚房橘紅豔藍的牆壁漆成「安全色」,譬如白。我暗自嘆息,和伴我多年的的豔麗牆壁告別。

個人色彩,是賣房子最大障礙。相對,買了房子以後,便急於改造空間,賦予個人特色。我們新家這時感覺上和私人旅館差不多,只因還沒打上專屬於我們的烙印,譬如一牆又一牆的書架。

梅斯特又談到扶手椅——他老兄可真愛他那把扶手椅!

很久以前我也寫過椅子,這時不至於誇張到說家具當中扶手椅最最完美,不過造型輕巧坐起來舒服,又不像沙發椅那麼浮腫委靡卻是真的(最恨綿軟如雲坐下去如落入陷阱的沙發椅),因此我的剪貼簿裡收集了一些設計別致的椅子,包括扶手椅。那本剪貼簿這時不知在車庫哪個箱子裡,很想立時去找出來看,記得裡面有些相當有趣的拼貼——許多東西找不到,簡直像在新家露營,我幾乎忘了有拼貼這回事了。

7.似乎該談談打從開始就提到的〈42記事和其他〉。

不清楚這《42記事》(簡稱)究竟要寫什麼,除了內在驅策,和不斷積累的札記。想法很多,往四面八方而去。很貪,簡直想把所有都寫進去,42鐵定不夠。結果是滿腦子亂糟糟,好像快精神錯亂了。幾乎每篇東西都要經過這個幾近車裂錯亂的階段,漸漸給貪心減肥,縮限過濾精簡,才變成最後苗條模樣。

8.每天在屋裡和戶外書房間來來回回,途中必然驚動蜥蜴驚惶亂竄。

所謂戶外書房,其實更是野生動物世界。我很快便覺悟到:這裡是動物的地盤,牠們是主,我們是客。每當我從書中抬頭,總會發現這鳥獸世界充滿了生機趣味,就像我在看的書。

《42記事》想要捕捉的,便是這近乎針鋒相對的兩個世界:環繞左右的自然生態,和疊在桌上帶我飛越引我沉潛的書籍。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呢?

9.怎麼捕捉外界?表達那形聲色動靜種種?

我不是個生物學家,也不是個自然書寫者,但凡碰上需要描述自然,必自慚形穢,氣餒不堪,怨嘆才氣不足,不是詩人,沒有駕馭文字的神技,最後淪入咒罵悲嘆。許多年前,我寫初到新墨西哥旅行便是那樣,滿紙呼天搶地。現在功力更差,能做的也只是以一個欣賞者浪漫但不足的眼光,做最粗淺的描繪,印象派,或是表現派式的。

另一個困難比較形上:究竟想說什麼?怎麼說?

這時,《42記事》還是一團迷霧。然則,寫什麼東西不是一路茫然摸索?

問題在,不管是讀他人的書還是自己的,看來輕而易舉,絕對沒有艱難的跡象。要有心而且識貨的人,才看得出難在哪裡。

10.何必提這些呢?除了作者本人,誰會對寫作過程有興趣?

說得也是。我對後設小說從無興趣,就是這個緣故。這種小說一邊講故事,一邊又眼光倒轉拆解作品本身,套中有套,沒完沒了。喜歡玄奇手法的讀者可能目眩神搖,偏偏我最不喜歡這等賣弄。自我意識的包袱本來就夠累贅了,想要遁入文學卻又陷入文學自戀自得的自我凝視遊戲。抱歉,沒興趣,不玩!

所以伊塔羅.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我試過許多次,總是不到幾頁就頹然丟下。只有在放棄以後無心亂翻,忽而撞上什麼精采段落才眼睛大開,像他提到「人人都讀過,所以你彷彿也讀過的書」和「你一直假裝讀過而現在該坐下來實際閱讀的書」,正正說中了閱讀心理,讓人欣喜碰到了行家。又比如一個讀者提到看書時一旦掌握到書裡的概念或感覺,「就看不下去了,」必須思路改變,「在不同的思想觀念和意象間跳動,產生連續的思辨和幻想,覺得有必要追根究柢,脫離那本書」,才有意思,那種感覺我也熟悉。相對,《看不見的城市》和《巴羅馬先生》我便很喜歡,因為不賣弄機關玩後設,只是卡爾維諾自己,而沒有比他本人更有魅力的了,這你去讀《到聖.吉歐方尼的路》便知。

11.「我一直在想黃鼠狼的事,因為上星期遇見了一頭。我驚嚇了一頭黃鼠狼,牠也驚嚇了我,我們互相深深看了一眼。」

這句子出自安妮.狄勒爾的新書《充盈》,不久前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天大豐收,不到十五分鐘便在圖書館新書架上發現七本寶貝,其餘包括一冊詩集、一本詩論、兩本回憶錄、一部傳記、一本議論散文。喜孜孜扛回家,忙不迭要開始。

狄勒爾已經七十幾歲,很久沒出新書了。她的書我也生疏許久,見到這本《充盈》大喜過望。儘管已經從《紐約時報》得知其實是舊書選集,還是竊喜能有一書在手,更何況導言是妙人傑夫.代爾的手筆。

狄勒爾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兼評論家,她的書我幾乎都有(在某個書箱裡)。她最有名的是自然書寫,尤其是獲1975年普立茲文學獎的《汀克溪畔朝聖》,出入詩情、哲學、科學和信仰之間,無邪,戲謔,熱切,洞徹,語不驚人死不休。代爾說:「讀她的書她打開你的眼睛,再讀還是一樣。」確實,隨便翻她的書,立刻便會撞見敲得你眼冒金星的句子。譬如:「我是塊擋了自己路徑的大石,是條在自己兩耳中間吠叫的狗。」

《充盈》顯然是狄勒爾自己編選的,可是除了代爾的導言,既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交代,只有一頁致謝的人名,讓人奇怪為什麼這時出現這樣一本自選集。《紐約時報》的報導帶領讀者經由《充盈》重溫狄勒爾的種種精采,最後近乎喃喃自問:「這是不是表示從此之後再也沒有狄勒爾新書了?」有這疑問的絕對不只一人。

所以那天狄勒爾想黃鼠狼。我想的是一班新見舊識:鷂鷹、烏鴉、蜂鳥、藍鵲、蜥蜴、走鵑、小野狼。

從哪裡開始?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