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42記事和其他(之一)
這趟,我要帶你走過一段旅行和非旅行旅行。經由搬家,也經由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圖/葉懿瑩
1.這趟,我要帶你走過一段旅行和非旅行旅行。
經由搬家,也經由一本有趣的小書《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2.花很多時間在戶外,就像在西班牙時。
兩年前夏天,我們到安達魯西亞去玩,租了一棟農屋,在山坡上,坐落橄欖園間,面對幾個山頭。我們很喜歡周遭景觀和陽光空氣,只要沒出去東奔西跑,便拉出陽篷(絕對必要),在前面陽台閒耗,非不得已才進屋。
南加新家在小山腰,外圍原任屋主整治得像花園。各色花草樹木錯雜有致,還闢了鋪滿碎木的寬敞步徑。左邊園子有一小塊地方稍算平坦,安置了一張戶外餐桌,配四張椅子,餐桌中央我們插了一只豬肝色陽傘,可說是我的戶外書房。我常早餐後帶了咖啡和一疊書到這裡來「上工」,起碼待上兩三小時。有的日子幾乎大半天都耗在這裡捨不得進屋,讀書看景看鳥獸想事做筆記。生活簡到不能再簡,和隱居面壁差不多。
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有什麼好寫呢?說得也是,尤其是自己也常淡得發慌。
不過,我每本書都是在類似狀態下寫成的,只是這回換到了南加而已。
姑且試試。太平洋岸畢竟和大西洋岸不同。
3.這篇東西名〈42記事和其他〉,42來自篇頭便提到的《在自己房間裡的旅行》。
好些年前,到上海參加海外華人女作協在復旦大學開的會,主題是旅行文學和飲食文學。曹又方那時住在上海,講的是剛在大陸出版不久的《在自己房間》(姑且這樣簡稱)譯本,十分有趣。一年回台逛「上海書店」,發現一些陌生的法國文學作品譯本,是我偏愛的輕巧小書,加上內容不尋常,立刻吸引了我,其中便有《在自己房間》,大喜之下趕緊買了。回家讀過,果然有意思。之後放在書架上便沒再碰過,是搬到南加以後整理書箱發現了好奇抽出來看,還是覺得有意思。喜歡之餘,便生出了這本小書來(這是簡化許多的說法)。短文構成的形式借用《在自己房間》,42這個數目也是。
4.許多年前,我在一篇散文裡尋思人能不能不離家而旅行,答案是當然可以。那時我還沒讀過《在自己房間》,但已經有過許多坐在家中或後院旅行的經驗。現在我每天在戶外書房旅行,也就是開頭說的非旅行旅行。
《在自己房間》寫的是作者薩米耶.德.梅斯特還是個年輕軍官時,違反軍紀與人決鬥受罰關禁閉,42天不得出家門。他藉機安坐扶手椅上神遊今古內外時空,將心得寫成42篇短文,結果便是這本書。
書背簡介說「於1795年出版,旋即成為暢銷書,是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作品之一」。以今天的文學市場來看,簡直難以相信。至於在房間裡旅行對現代人更沒什麼大不了,多少宅男宅女閉鎖房中遊逛網路之外,還向全球廣播自我。
問題在:有多少人達到梅斯特的深度廣度和藝術趣味?
5.《在自己房間》寫得親切有趣,淺顯易讀。就算議論也不至流於枯燥,有點童書味。
有些童書,像國語日報社出版的《爺爺與我》,成年以後再回去讀還是有趣,儘管品味比較刁,眼光也嚴苛許多,有的地方(譬如對女性的態度)不免刺眼,但那天真無邪並沒有絲毫損傷。《爺爺與我》多年來大概重看過三、四回,後來發現原作根本不是童書。繼續下去可以說個沒完,還是打住回到《在自己房間》。
引些句子給你一點概念,甚至逗你微笑(因為對我便是這樣):
「床的顏色要選玫瑰紅和白色相間的。」
「扶手椅真是一種完美至極的家具。」
「當年做錯的事何其多,可是我們多麼快樂。」
「這張書桌是我們這趟旅行國度中最美好的景致。」
6.梅斯特寫到床的顏色,我不禁也要談一下我們的床。
印象裡,我寫到床大概只有一次。因為以前喜歡靠在床上看書,左右攤的滿滿都是書,看看這本又看看那本,花間蝶似的,來去飛行的路線織出一個新世界。不是寫床,而是寫看書。近年來容易背痛,不再靠在床上看書了。梅斯特眼中風光旖旎意義深長的床,淪為純粹睡覺的所在。
我不談床,要談的是我們的床罩。不是紅白相間,而是淺灰乳白格子相間(這個搭配我說不出喜歡),以兩個清瘦方形鮮紅靠墊點綴。梅斯特說,紅白是代表熱情幸福的顏色。那兩個鮮紅靠墊,把素淡的床叫醒了,給了它心跳。
家中擺設,我總要放點紅,一只紅椅,一條紅毯,甚至一張大紅沙發,讓空間鮮活起來。最不喜房地產業者所謂中性色,很淺的土灰土黃,介乎有色無色間,欲言又止,不敢愛也不敢恨,溫吞吞要死不活。這種唯恐表露個性的視覺貧血,譬如我們新家客廳和主臥室牆壁,正是那種誰都不冒犯的顏色,我只覺說不出嫌惡。賣紐澤西房子時經紀人第一要求,便是把廚房橘紅豔藍的牆壁漆成「安全色」,譬如白。我暗自嘆息,和伴我多年的的豔麗牆壁告別。
個人色彩,是賣房子最大障礙。相對,買了房子以後,便急於改造空間,賦予個人特色。我們新家這時感覺上和私人旅館差不多,只因還沒打上專屬於我們的烙印,譬如一牆又一牆的書架。
梅斯特又談到扶手椅——他老兄可真愛他那把扶手椅!
很久以前我也寫過椅子,這時不至於誇張到說家具當中扶手椅最最完美,不過造型輕巧坐起來舒服,又不像沙發椅那麼浮腫委靡卻是真的(最恨綿軟如雲坐下去如落入陷阱的沙發椅),因此我的剪貼簿裡收集了一些設計別致的椅子,包括扶手椅。那本剪貼簿這時不知在車庫哪個箱子裡,很想立時去找出來看,記得裡面有些相當有趣的拼貼——許多東西找不到,簡直像在新家露營,我幾乎忘了有拼貼這回事了。
7.似乎該談談打從開始就提到的〈42記事和其他〉。
不清楚這《42記事》(簡稱)究竟要寫什麼,除了內在驅策,和不斷積累的札記。想法很多,往四面八方而去。很貪,簡直想把所有都寫進去,42鐵定不夠。結果是滿腦子亂糟糟,好像快精神錯亂了。幾乎每篇東西都要經過這個幾近車裂錯亂的階段,漸漸給貪心減肥,縮限過濾精簡,才變成最後苗條模樣。
8.每天在屋裡和戶外書房間來來回回,途中必然驚動蜥蜴驚惶亂竄。
所謂戶外書房,其實更是野生動物世界。我很快便覺悟到:這裡是動物的地盤,牠們是主,我們是客。每當我從書中抬頭,總會發現這鳥獸世界充滿了生機趣味,就像我在看的書。
《42記事》想要捕捉的,便是這近乎針鋒相對的兩個世界:環繞左右的自然生態,和疊在桌上帶我飛越引我沉潛的書籍。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呢?
9.怎麼捕捉外界?表達那形聲色動靜種種?
我不是個生物學家,也不是個自然書寫者,但凡碰上需要描述自然,必自慚形穢,氣餒不堪,怨嘆才氣不足,不是詩人,沒有駕馭文字的神技,最後淪入咒罵悲嘆。許多年前,我寫初到新墨西哥旅行便是那樣,滿紙呼天搶地。現在功力更差,能做的也只是以一個欣賞者浪漫但不足的眼光,做最粗淺的描繪,印象派,或是表現派式的。
另一個困難比較形上:究竟想說什麼?怎麼說?
這時,《42記事》還是一團迷霧。然則,寫什麼東西不是一路茫然摸索?
問題在,不管是讀他人的書還是自己的,看來輕而易舉,絕對沒有艱難的跡象。要有心而且識貨的人,才看得出難在哪裡。
10.何必提這些呢?除了作者本人,誰會對寫作過程有興趣?
說得也是。我對後設小說從無興趣,就是這個緣故。這種小說一邊講故事,一邊又眼光倒轉拆解作品本身,套中有套,沒完沒了。喜歡玄奇手法的讀者可能目眩神搖,偏偏我最不喜歡這等賣弄。自我意識的包袱本來就夠累贅了,想要遁入文學卻又陷入文學自戀自得的自我凝視遊戲。抱歉,沒興趣,不玩!
所以伊塔羅.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我試過許多次,總是不到幾頁就頹然丟下。只有在放棄以後無心亂翻,忽而撞上什麼精采段落才眼睛大開,像他提到「人人都讀過,所以你彷彿也讀過的書」和「你一直假裝讀過而現在該坐下來實際閱讀的書」,正正說中了閱讀心理,讓人欣喜碰到了行家。又比如一個讀者提到看書時一旦掌握到書裡的概念或感覺,「就看不下去了,」必須思路改變,「在不同的思想觀念和意象間跳動,產生連續的思辨和幻想,覺得有必要追根究柢,脫離那本書」,才有意思,那種感覺我也熟悉。相對,《看不見的城市》和《巴羅馬先生》我便很喜歡,因為不賣弄機關玩後設,只是卡爾維諾自己,而沒有比他本人更有魅力的了,這你去讀《到聖.吉歐方尼的路》便知。
11.「我一直在想黃鼠狼的事,因為上星期遇見了一頭。我驚嚇了一頭黃鼠狼,牠也驚嚇了我,我們互相深深看了一眼。」
這句子出自安妮.狄勒爾的新書《充盈》,不久前從圖書館借來的。那天大豐收,不到十五分鐘便在圖書館新書架上發現七本寶貝,其餘包括一冊詩集、一本詩論、兩本回憶錄、一部傳記、一本議論散文。喜孜孜扛回家,忙不迭要開始。
狄勒爾已經七十幾歲,很久沒出新書了。她的書我也生疏許久,見到這本《充盈》大喜過望。儘管已經從《紐約時報》得知其實是舊書選集,還是竊喜能有一書在手,更何況導言是妙人傑夫.代爾的手筆。
狄勒爾是詩人、散文家、小說家兼評論家,她的書我幾乎都有(在某個書箱裡)。她最有名的是自然書寫,尤其是獲1975年普立茲文學獎的《汀克溪畔朝聖》,出入詩情、哲學、科學和信仰之間,無邪,戲謔,熱切,洞徹,語不驚人死不休。代爾說:「讀她的書她打開你的眼睛,再讀還是一樣。」確實,隨便翻她的書,立刻便會撞見敲得你眼冒金星的句子。譬如:「我是塊擋了自己路徑的大石,是條在自己兩耳中間吠叫的狗。」
《充盈》顯然是狄勒爾自己編選的,可是除了代爾的導言,既沒有前言也沒有後語交代,只有一頁致謝的人名,讓人奇怪為什麼這時出現這樣一本自選集。《紐約時報》的報導帶領讀者經由《充盈》重溫狄勒爾的種種精采,最後近乎喃喃自問:「這是不是表示從此之後再也沒有狄勒爾新書了?」有這疑問的絕對不只一人。
所以那天狄勒爾想黃鼠狼。我想的是一班新見舊識:鷂鷹、烏鴉、蜂鳥、藍鵲、蜥蜴、走鵑、小野狼。
從哪裡開始?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