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空間與人間(二)
1985年之後,源於我在自立晚報的工作改變,1987年由副刊主編轉任報社總編輯,工作量繁增,責任加重;而當時的台灣也處於開始劇烈而快速翻身、轉變的大轉捩期,1986年民進黨成立、1987年解除戒嚴,以及隨之而來的政治、社會運動頻繁。這兩個因素,都使我沒有餘閒、也沒有餘力寫詩。再加上1994年我原來服務的自立報系經營出現問題,我的人生面臨巨大轉折,我乃考入政大新聞系博士班,從學徒開始我的研究生涯。這樣的轉折使我詩作銳減,直到2005年才出版了新的詩集《亂》,算起來這本詩集總共寫了16年。
《亂》是我詩探索的第三個段。有別於前兩個階段的形式堅持,在這本詩集中展開的是和台灣社會進程呼應的新的語言策略。我已不再執著於「純」中文、「純」台文的書寫,從生活中,也從日常的話語中,我嘗試以更符合台灣後殖民語境的「混語」(Creole)書寫來呈現解嚴後台灣的社會真實。解嚴後的台灣,華語和台語相互對立的語境已然不再,雙語(乃至三語)混用的現象在各個場合自然可見,於是我試圖將這種可稱為「新台語」的語言放入詩作之中,既對應時空,也反映新的語文,例如〈咬舌詩〉,就混用華語、台語,讓兩者融容於一;例如〈發現□□〉,我以□□做為符號的置換與虛擬,寫台灣的認同混亂和國際社會的缺席;例如〈一首被撕裂的詩〉,寫二二八,我將詩句特意斷裂,隱喻歷史記憶的斷裂和史料的闕如(均以□□□□□出之),容得讀者的拼貼與鑲嵌……。
一如詩集名稱《亂》,我的詩、我的人生與書寫時我所身處的台灣社會,也都是一團混亂的。這個階段的我的詩,就是我和變動的台灣社會亂象的對話,是我以詩映現我所處的時間、空間與人間的聲軌。詩集出版時,我已半百;詩集出版後,於2007年獲得台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想到13歲時讀的《離騷》,〈亂〉在末章,這才驚覺,我的人生之路、我的詩探索,居然早已前定,迴環在土地/歷史/社會/政治/人民的歧路之中,追索一頭白鹿。
慚愧的是,以半生時光書寫,僅得《十行集》、《土地的歌》、《四季》與《亂》這四本比較滿意的詩集,只能說自己歲月荒弛、大夢愧殘了。這四本詩集,清晰標誌了我在三個不同階段中探索詩路的里程,題材、語言都各自不同;相同的是,它們都是我環繞在這塊土地的思維上,出之以詩,對時間、空間與人間的真實映照。更進一步說,這四本詩集儘管語言技巧上可以看到現代主義的洗禮,但在美學上或精神上則都指向現實主義,而我至今仍以此為標竿,持續奮進中。
另外一個共同點是,我年輕時期執著的格律與形式,也仍延貫在多數詩篇之內,不僅是作為一種區辨,同時也是作為一種特質。我的詩,多半流動著語言的韻律,為不同的作曲家青睞,即使是敘事性甚強而又出以台語的《土地的歌》,已有簡上仁〈阿爸的飯包〉、蕭泰然〈阿母的頭鬘〉譜曲傳唱,另有十首左右由作曲家石青如譜曲,由福爾摩沙合唱團於國家音樂廳演唱;寫於《亂》中的台語詩〈世界恬靜落來的時〉,發表至今,先後有冉天豪《渭水春風》音樂劇、劉育真、游博能、黃立綺的合唱曲,以及三位學院派作曲家賴德和、潘皇龍與陳瓊瑜的藝術歌曲詮釋;另一首〈秋風讀未出阮的相思〉則由冉天豪譜曲,獲得金曲獎傳藝類最佳作詞人獎。音韻的錘鍊、調節與掌握,是我寫詩一貫的自我要求。
從2005年出版詩集《亂》迄今,又11個年頭過去。在這個階段中,我的詩選譯本分別由日本學者三木直大日譯為《乱:向陽詩集》,由東京思潮社出版(2009)、美國漢學家陶忘機(John Balcom)英譯為《Grass Roots》,由美國Zephyr Press出版(2014)。而我的生活已在學院之中,相較於前兩個階段置身於媒體,參與並觀察台灣政治、社會的巨大轉捩,學院的生活規律而欠缺刺激;加上台灣民主政治漸趨穩定,認同問題也已不再如解嚴前後那般對立,我的詩探索也開始轉向台灣土地、自然與景觀的書寫。在我名之為「地誌詩」的詩篇中,通過詩,我希望能夠不僅書寫台灣各地方的地貌地景,同時也深化隱藏於地貌地景之後的歷史與人文。詩,作為與空間的對話,不只觸探空間,而同時又能深掘時間的紋路與人間的悲喜。目前這一系列的詩作已大半完成,相信近期內應可出版。
我已準備多年、尚待著筆的,則是22歲時接受聯合副刊編輯田新彬訪問時發下的豪語,以台灣史為背景,寫出一部長篇敘事的《台灣史詩》。這是我的自我砥礪,也是對個人詩探索路程的最華奢、最嚴肅的夢想。1979年我以霧社事件為底本寫的敘事詩〈霧社〉是篇試驗之作,此後即無他作,真是慚愧。從《離騷》啟開的詩門,經過半世紀的詩途跋涉,現在應該也是我拚搏餘生,完成這個夢想的時刻了。(2)(全文完)
来源: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