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远古的回眸
——拜读一狐诗作,为其所感,试用小说和之
王巨
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你守望着什么?——题记
1
这么轻盈,我只想踮起脚尖
触摸前世的一个脉管
沿着细微的呼吸,
着陆在你的肩头
——彦一狐《一根找不到翅膀的羽毛》
“你已走进我的世界,向我诉说着你的孤独和忧伤。”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而且,不知嘟哝了多少遍。他无论在做什么:清晨,打扫庭院里落满枯叶的寂寥的小径;午睡后,落坐大厅的柔软的沙发里,捧一壶阿根廷马黛茶啜饮;黄昏时,独自伫立在门前,看深邃的天空中飞机似一颗闪亮的星点,拖着流星般的白色的长尾,不时地横七竖八地滑过;或是夜晚静坐在书房里,独自冥想的时候,这句话会毫无预兆地冒出来。仿佛那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这句话会自己主动跳出来似的。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也看不见你,但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的声音总在我的耳畔窃窃私语。”
他又一次惊讶地感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像是有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人在说话。那是谁?是另一个自己?还是一个陌生的古怪的精灵?他这样问着自己。这种另有其人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他很快从那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嘟哝着又重复了这句话。仿佛为了强调它似的,他下意识地搓动了几下手指,继而陷入了一种深广而持久的沉默。这是一位与生俱来的孤独者常有的既甜蜜又苦涩的沉默,这种沉默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永恒的宁静。还有一些遥远的回忆,一些奇妙的幻影,一些美好的遐想,在这沉默中交叠闪现。
“你又开始在我耳畔诉说了,你的话语为何如此凄凉与苦涩?”
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长时日,在深秋的一天,他独坐在窗前,听着奎杰琳那低徊忧伤的大提琴曲《殇》,看着一片片落叶寂寞地飘零,彩蝶般落在屋前还泛着绿色的草坪上。那片平整的草坪上,有零星的紫色的小花无声地盛开,还有一株蒲公英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那里,顶着一个毛乎乎的绒球,似乎在等待着一阵金风的爱抚。夕阳柔和的光线,透过虬曲的树枝,涂抹在静静地围着草坪的木栅上。两只皮毛光滑的松鼠,沿着粗大斑驳的树干跳上蹿下,捉迷藏似的追逐着。就在这时,他看到一根白色的羽毛,梦幻般从蔚蓝的天空悠然落下。正当他寻觅那高天翔过的雁阵时,隐约听到前门有剥啄声。他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响。是有人轻叩门扉?是鸟儿在啄虫?是风儿在吹弄?是甲虫在撞击?还是别的什么?他等了一会儿,一切是如此地寂静。他疑惑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起身前去查看。门外没见任何人影,而那片来自高天的羽毛悠然而下,轻盈地落在了门前。他抬头仰望了一会儿深邃而寂寥的天空。碧空如洗,净洁地没有一丝影迹。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片雪白的羽毛,不知来自高天上的哪只翔鸟。他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圣洁,一种亲切,一种温馨。他把那片美丽的羽毛放在掌心上,凝视着,轻声说道:
“这是你吗?是你来看望我了吗?”
那个晚上,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本新书。在昏暗柔和的灯光下,那本书像只灰色的鸽子,静卧在那里。它是振翅飞越大洋,穿过漫漫长夜,来到他的书桌前的。他爱惜地捧起它,轻抚着封面,赏识了很久。他直觉得捧在手中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奇异的能够幻化无穷的活物。这时,他真切地听到了一句轻柔的抚慰心灵的话语:
“赠予浪迹天涯的魂。”
他感到一阵震惊!他觉得她一直在窥视着他,她已窥见他隐藏在肉体深处那幽深洞穴里躁动不安的灵魂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躺在床上捧读那本书。那些充满张力的美妙神奇的诗句,仿佛自己能发出声音似的,幻化成优美的咏叹,孤寂的呢喃,和带着永恒忧伤的悲鸣。在诗句流泻的过程中,那一个个奇妙的幻象,在他眼前飘移。他的眼睛变得迷离恍惚,充满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困倦袭来,他拿起那片美丽的羽毛,当作书签掖在翻看到的书页间,合书放在床头边,熄灯就寝。他似乎很快沉入了梦乡。穿越一段也许很短、也许很长的无知无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特别的境界,他感到那本书页在神秘地开启,书页边探出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现。没多久,那灵物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幻影般蹲卧在那里,一双冷峻的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审视着他。他知道,他在她的眼里,被剥去了形骸,只剩下一缕缥缈不定的魂。而他的灵魂,也从幽深的洞穴里爬出来,警醒地窥探着眼前的混沌。当他赤裸的灵魂与幻象的白狐四目相对时,仿佛他们已相识了几千年。
狐问:“为何你要远离故土,浪迹天涯?”
他答:“为了自由!”
他问:“为何你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
狐答:“我无处躲藏。”
冥冥中,他依稀地回忆起一个无比久远的情景。而这一情景,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灵魂真的不灭吗?它是来自一个潜伏在心灵深处的远古神话:
冰天雪地里,伏着一只受伤的狐,它已奄奄一息,大雪几乎把牠埋没了。那个人(此人是谁?)路过此地,发现了牠,将牠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更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他有些伤感的说。
“不,这不是传说。“她看着他,语气如此的肯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千年前,那个人真的救起了一只狐。“
“你怎么知道?”他疑惑地问。
她敏锐的目光一直看进他的眼里去。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无限深广的储藏着人类全部记忆的洞穴,她的目光似乎想在他杂乱无章又漫无边际的记忆深处寻找到什么。然而,她没有找到那段对于她来说刻骨铭心的景象。她有些忧伤地喃喃道:
”因为……因为那只被救起的狐就是我。”
“那只狐……是你?”
“是的。是我。“她真诚地点点头。
“那……那个人又是谁呢?”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那个人就是你。”
“我……?”
他张口结舌,吃惊地呆在那里。
“对,就是你。“
他的目光内视,大脑也在快速的转动。他想寻找到那一星半点的记忆,有关他和狐的记忆。那片留在身后的混沌太广漠了,像浓烈的迷雾笼罩着他,让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抬起头,再一次看着她,想从她那张真诚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破绽。
“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
他完全迷茫了。像站在十字街头那样,他滞留在现实存在与蛮荒远古那片广袤的中间地带。
2
如果脱得了红尘
我就到那屋檐下挂着驼铃的地方
一间小屋,一块菜地
写诗,种菜,养一只狗狗
余生,只为去见一个人
——彦一狐《如果脱得了红尘》
“那不是一片羽毛,那是一只狐,它从远古而来。”
你总是和人们讲诉着这个故事,一个关于狐的凄美缠绵的故事。
你曾跋涉很远的路程,去寻找那间檐下挂着驼铃的小屋。据说那里住着一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女子。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哀婉凄恻、雾锁愁城的眸子。人们曾看见她挑水种菜,身后总是跟着一只狗狗。有人说,那不是一只狗狗,而是一只狐。没有人能说得清那小屋的具体位置。人们说,那小屋是在茫茫大漠深处一片小小的绿洲上,而那绿洲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总是在随波漂移。那片绿洲没有他人,只住着那位秋水剪瞳的女子。人们还说,那位女子住在那里,只为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她是人是狐,人们无从说清楚了。
“我们曾经有约。”她是这样对过路人说的。
她总是站在小屋门前,眺望着远方。人们不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人,这个人是否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绿洲在渐渐缩小,一汪湖水在枯竭。四周的大漠变化着形状,如同虚幻。她看着天际线出现了一串小黑点,慢慢地变大,来到近前,是一支过路的驼队。待骆驼在湖边喝完水后,他们稍息片刻,又匆匆起身,消失在另一边的天际线。寒来暑往,不同的驼队一次次走过,她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绿洲消失了,小屋前也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有屋檐下的那挂驼铃,还在空寂的大漠中回响。因没了水源,驼队也不再从这里经过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这片大漠天际线上,小黑点在晃动着,渐渐变大,一个孤寂的身影蹒跚而来。一看便知,他是位独行者,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他那双总是瞇缝着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固执的思念,一种古老的焦渴。当他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地长途跋涉,终于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时,那间小屋早已倒塌,被流沙埋没,只露出一些残垣断壁,那挂屋檐下的驼铃也半埋在沙土中,早已喑哑了。
“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哪去了?”
他放眼四望,看不到一星点绿色,金色的沙漠像一块巨大的轻纱在空寂的天宇下波动。他环视着这如同虚幻的世界,恍惚看见一个影子,在起伏的沙海中闪现。那既像是一只美丽的狐,又像是那位遗世而独立的女子。他的目光捕捉着那个影子,它却又消失不见了。他望着缥缈虚无的沙海,喃喃自语:
“你没有离开,一定在这里守候着。”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小屋的废墟,想象着她在时的情景:她站在这门前,守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风吹沙,看着雨打窗,看着露凝霜,看着雪飘飞。太阳出来,太阳落下,将她的身影拉长,缩短,像日昝的针影在无声的移动。而现在,她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片尘埋的废墟。
他像个土拨鼠似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小屋从沙土中刨出来。他坐在废墟上,守候着,等待着她的归来。他相信,她会回来的。他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体温,能嗅到她的体味。在难以言表的混沌不清的幸福感中,他渐渐进入梦乡。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歌声。这歌声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缥缈不定。像是就在近前,又像是远在天边。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直觉得这歌只为你一个人而唱。这是一种低吟浅唱,他听不清唱得是什么,却让他感动得只想哭。他觉得这歌声似乎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到过它,似乎在一个无法追溯的很遥远的古老的年代。他似乎已经快回想起来了,又突然飘忽而去。这种回忆永远是那样模糊不清。他试图从不灭的灵魂深处去追忆那绵延不绝的生命的源头,在生命的起源中找到这歌声。他依稀觉得这歌声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它是与生命同时而来。他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蒙蒙沌沌地起身走出废墟,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
月光如水,沙海如幻。他看见一个透明的影子,幽灵般在沙丘间隐现。那影子一会儿像是一只雪白的狐,一会儿又像是一位天仙般的女子。而那柔曼的歌声在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思念。
“是你吗?是你为我而歌吗?”
他想走近那影子,看个真切。然而,当他一移动脚步时,那透明的影子,便融化在如梦似幻的月光里了。
他孤独地伫立在那里,感受到四野洪荒般的寂静。天地间,他听到月光流泻的沙沙声,听到沙漠漂移的瑟瑟声,听到大地深处类似于哭嚎的声音,听到天宇之外无以名状的奇妙声音。
他深知,他是大地的孤儿,在孤寂地叩问着另外的生命,期待着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问候。
3
我摸到了一些鱼的骨、眼珠和石器时代的硬物
我摸到了一块脱落的尾骨
竟然还在撞击纸糊的历史
——彦一狐《血,已经凝结成火》
在一个幽深的梦幻般的洞穴里,我看到了一双精灵般的眼睛。那是一片幽暗的混沌,我先是朦胧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也许是我的目光,将牠从那团混沌中一点点剥离出来。牠摆脱了那黑暗,开始在慢慢地移动。牠似乎是从洞穴的最深处爬来,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牠的身后是一个无限深广的黑暗。牠像是从那黑暗中孕育出来,固执地寻找光明而来。没有人能说清牠已爬行了多久,在漫长的爬行中发生了多少次蜕变。总之,牠一直在向前爬行,偶尔回过头去,充满警醒地窥探身后的那片混沌。
“这是你看到的吗?”
“是的。我看到了牠。”
“你能说出牠的形状吗?”
“一开始,牠像条鱼。牠从水里游上来,在岸上爬行时,腹下的鳍就变成了鳄鱼般的腿脚……”
“后来呢?”
“牠来到了原始丛林,爬到了树上……”
那时的雨大得如同天塌了一般,黑压压的雨水砸向丛林,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牠蹲伏在一个有着茂密树冠的粗树杈上,躲蔽着大雨,但浑身还是被穿过树叶的雨水打湿了。湿漉漉的体毛粘在一起,湿得十分狼狈。在长期的等待中,牠的眼睛因困倦慢慢地合上,很快又警觉地睁开,怀着古老的惊恐四下望望。雨水终于停了下来,牠抖掉身上的水珠,打起精神,在树冠上纵身飞跃,优美地连跳了几个动作,摇晃得树叶上的水珠齐刷刷地洒落到地下茂密的草丛中。突然,牠单臂悬吊在一根横枝上不动了。牠在另一棵参天大树上看到了同类,那是一个充满魅惑的雌性。牠回刚才的树杈上栖息,凝视着对方。当牠们四目相对时,牠们读出了对方内心深处似曾相识的孤独。牠们都渴望友情、亲情和爱情,但都做出防范的姿态。牠们各自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像是召唤,又像是警告。接下来,像所有的生物那样,是一场惯有的异性间的追逐:雌性在躲闪,雄性在狂追。牠们一会儿地上奔跑,一会儿蹿到树上,动作之敏捷,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后,牠们滚作一团,相互撕咬。直到那雌性精疲力尽,被那雄性捕在身下,彻底征服。
几个月后,牠们在树上搭起一个窝,准备生育后代。
“我总是看见那个类人猿,双指撑地,蹲在那里,那双充满怀旧之情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
“你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考古爱好者,所以,你总是能凭借人类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些骸骨与器具,想象出他们当时生存的情景。”
“我不是想象出来的。我是真的走回到远古时代,看到了牠们的生存状况。当撬开一块石片,上面留有完好的鱼骨化石时,我就会看到牠们在太古时代的水中游弋的样子;当我面对山顶洞人的头骨时,我就会看到他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当我抚摸旧石器时代那些粗砺的石斧石刀时,我仿佛正与他们在一起,使用那些工具捕鱼狩猎;当我手中攥着从人类身体脱落下来的最后那节尾骨化石时,我会感到自己的臂部后面一阵阵隐痛……”
“那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不,我真的感到疼痛,像是那节尾骨刚从我的身上脱落下来似的。”
有人说,死亡只是一种幻觉。死亡的只是一个躯壳,而那不灭的灵魂又去了哪里呢?你曾抚摸着那些远古人类留下的头骨、肋骨、脊骨、四肢、手指骨、脚趾骨,像抚摸一个鲜活的肉体。你曾屈起手指,轻叩着一个骷髅的额头,询问到:我的朋友,你去了哪里?
“前不久,考古队从墓葬挖掘出一对男女,他们早已变成了枯骨,但还牵着手,你是如何看待的?”
“他们有着真爱,那是人类的预演。”
“我们看到的只是形式而已。”
“他们的灵魂,是永远地合二为一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
“是你?”
“是的。那是我的前世。”
“那个女的呢?”
“是我现在要寻找的人……”
4
前世,我是你的狐,
今天的我又该如何变幻
——彦一狐《前世我是你的狐》
“妈妈,我看到了一只狐。”
只听嘣地一声,那扇对开着的老旧的木门被撞开了。那个孩子一头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正在灶前做饭的母亲回过头,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他,那神情似乎没听清那孩子在说什么。
“一只很美丽的狐,从我们的家门前跑过去了。”孩子仍有些激动地说,他的小脸蛋红朴朴的,梦幻般的眼睛里透着天真。
母亲仍看着他,像是从混沌的梦中刚苏醒过来似的。
“牠还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呢。“
灶里的火光照亮母亲的半张脸,使母亲的脸半明半暗,像是两个不同时期拼接而成:一半年轻美丽,一半苍老丑陋。孩子看着母亲怪异的脸,感到很神奇。母亲似乎不相信孩子说的话,因为这孩子常常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母亲只是看了一会孩子,又默不作声地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那孩子嘟着嘴,低下头,有些失落地爬到炕上去了。
那天夜里,孩子在梦中听到了歌声,像母亲哼唱的摇蓝曲。不同的是,这美妙的歌声似乎能把现实的一切融化掉,把他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看到了在茫茫无边的混沌中生命初始的萌动,看到了生命源于爱,源于阴阳的合二为一。孩子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两情相悦时的美好与甜蜜。这时他发现,他嗅到的不是母亲熟悉的体味,而是一种从末闻到过的圣洁如兰的气息。这气息轻柔地吹拂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温馨和暖意。这种温暖唤醒了孩子潜藏在体内深处的原始冲动,那就是投入这样的怀抱,永远不要离开。一种想看看是谁的欲望,让孩子慢慢地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张女子的脸,这张脸美丽绝伦,世上少有。她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来到他的床前,坐在他的身边的吗?她那双魅惑般的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他。为了不惊动她,他赶紧又闭上眼,假装在沉睡。她似乎没有发现他醒来,伸出纤纤玉手,极轻极轻地抚摸他的脸。这种绵柔的爱抚似有似无,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这时,他感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在贴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吻。他再次张开眼,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最为古老的忧伤。
“你是谁?”
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孩子,轻轻地问道。
“我是你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那女子轻柔地说。
“到我长大了,能找到你吗?”
那女子摇摇头,再次陷入古老的忧伤中:
“我也不知道,那就看天意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离开,等我长大,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那女子又摇摇头,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现:
“我不能在这里久等。”
“不,我要让你在这里,我不让你走。”
他伸手想拉住那女子,那女子立马消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便对母亲说:
“妈,昨天夜里,有一个女子,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在看着我,还给我唱歌呢。”
母亲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孩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
“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孩子说。“她说,她是我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
“一定是那只狐!”
母亲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孩子不解母亲的话,陷入深邃的迷茫之中……
5
你背着长剑,身着青袍
烈风中疾步如飞
我缱绻衣罗,斜倚桥头
眼见的山脚下的腊梅与你撞个满怀
那些花瓣羞得纷纷坠落……
——彦一狐《落红》
这是一个美绝的情景,讲诉着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那个人救起了那只狐,把牠抱回家,给牠喂食,为牠疗伤。当牠痊愈后,他又抱牠到被救起的地方,放归自然。当他回到小屋,发现那只狐又跟了回来。他把牠留了下来。一日,他外出打猎,回来时那只狐不见了,屋子里却坐着一位天仙般的美女。
“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女子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我要找的人呀。”
“不,你一定有,但你忘记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剑客,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人可让我牵挂的。”
“你终将会想起,你曾与一位女子在今世有约。”
“我今生唯一的誓约就是为国捐躯。”他不为所动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权且依你说的,我们曾经有约。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个晚上吧。”
“就一个晚上?”
“是啊,因为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他击缶而歌,声音低沉雄浑,沙哑苍凉。她闻歌起舞,舞姿奇绝诡异,婀娜妙曼。他们就这样,一边饮酒,一边歌舞,直到东方破晓。
出征的号角响起。他穿起青袍长衫,背着利剑,匆匆走出小屋。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女子追出小屋,走上门前的小桥,倚栏看着他风驰电掣地穿越一片默林,他所过之处,粉色的梅花混染在白色的雪花中,在他的身后纷纷落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梅飞舞的世界里,像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幻影……
她缱绻衣罗,斜依桥头,定格在那里,似乎被这一情景迷惑住了。
然而,他一去不回,渺无音讯。数年后,仍倚栏站在桥头上的女子,望见一匹瘦马沿着他的去路而来,嘶鸣着在默林狂奔,把一地落梅践踏成泥,而她因长久思念变得无比空寂的内心,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女子看着那疯了似的马匹,蜷缩着肩头,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因哆嗦牙齿在不停地磕碰着:
“不!不会的……“
然而,她觉得有人站在她的身边,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她说:
“我在无定河畔等待着你……“
“好吧,“她似乎明白了一切,泪水已涌出眼眶。“我到那里去找你。“
那女子进屋收拾好行装,动身寻找那条远在天边的无定河去了。她变得异常坚定,脸上有一种决绝的神情。她记不得过去了多少日子,也记不得走了多长的路,当她来到无定河畔的时候,已破衣烂衫,脸色枯槁,变得像是一个叫花子了。
快要干涸的无定河两岸,遍地布满了白骨。她披散着头发,光赤着脚,行走在白骨间,低头寻找着。她不时地捡起一块骨头,看看,又放还原处。她每看到一颗头骨,捧起来,问道:
“是你吗?“
那白骨铺满了无定河畔,绵延到天边。她站在白骨间,茫然四顾。突然,她看到一柄剑,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旁边躺着一具完整的骨骸。她急忙奔跑过去,跪在骸骨旁,上上下下,看了很久很久。她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哭泣。她将那骸骨抚摸了多遍,不停地喃喃自语,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最后,她把目光移到那柄古剑上,眼睛里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冷静,还有一种回归生命之源的渴望。慢慢地,她拔出那柄古剑,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胸膛……
若干年后,人们看到有两具枯骨躺在一起,它们手牵着手,头下同枕着一把剑。
6
你回眸的一刻
我正在忘川河旁清洗我的翅膀
——彦一狐《你已经走了很远》
天空是如此地寂寥,大地是如此地洪荒。你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种突如奇来的感觉让你感到恐惧,让你一阵颤栗。这是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老人在望着你,看见一个孩子在望着你,看见一个类人猿在望着你,看见一条鱼在望着你,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望着你。他们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栓在一起。你依次抚摸着他们,一直摸到一个无形的东西。
“这就是那个不灭的灵魂了。”你说。
你看着他们。他们站成一排,像是在列队。你也以同等距离站进了他们的队列中。
“这就是我的位置了。”你又说。
好静啊!你听到宇宙在不停地膨胀而发出的爆裂声,听到时间在不停地流泻所发出的沙沙声。你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永恒的渗入骨髓的孤独。这时,你突然想起曾经与人有约,而你却遗忘了。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呢?你站在那里思索着,蓦然回首,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立在河水中,牠张开巨大的翅膀,伸入那河水中清洗。你觉得那只鸟似曾相识。牠一抬头,也看见了你,便停住不动了。你们对视着,那鸟侧歪着头,像人一样瞇着眼睛看着你,疑惑地看了好长时间。牠没有从你的身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最后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去清洗自己的翅膀。这时,你觉得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窈窕淑女,在河水中清洗着自己那一头如瀑的秀发。而这个女子,正是你要寻找的人。你迷惑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你想走过去看个清楚,没移几步,那巨鸟却长鸣一声,轻轻一弹跳,舒展开翅膀,缓慢而优雅地飞走了。你有些失落地仰望着远去的飞鸟,直到牠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这时,天外又传来一声长鸣,仿佛在告诉你:
“今世的一切我已忘记,等来世我们再会。“
像是特意留给你的信物,一片羽毛从高空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
2016年岁末作于布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