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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志永:什么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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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中国

 

许志永

 

 

 

从“打到孔家店”到“批林批孔”,从“新生活运动”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整个二十世纪我们都在试图走出历史,走出孔子“君臣父子”的阴影。从白话文到简化字,从青天白日到五星红旗,整个二十世纪我们都在试图建立一个“新中国”。

什么是中国?激烈变革的二十世纪,我们的先辈曾一再追问,一再困惑。在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我们仍然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们不可能超越历史。无论我们民族曾经多少刀光剑影屈辱血泪,我们不可能靠一场革命运动摆脱祖先的烙印,二十世纪那些激昂的革命最后不过是浮光掠影的悲剧。虽然人类在加速融合,基于文化、种族等历史遗留的差别会是相当漫长的存在。

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无论汉唐文明多么辉煌,无论炎黄传说多么令人神往,那不过是氏族或皇权时代的比较优势。今天,故宫天安门只是北京城角落里残留的痕迹,公路连接起了城市和乡村,而最重要的变化是人,这已经是一个陌生化的社会,一个新的文明时代。

我们不可能超越现实——人性和人类文明数千年来制度探索的智慧。整个二十世纪无数仁人志士试图探索一条自己民族特色的道路,希望以此超英赶美,但二十世纪末我们还是回到了百年前的起点——改革与开放。人性本质一样,人类社会基本喜怒哀乐、欲望、理性相同,制度是解决人类自身问题的知识,当别人发现了更为科学的制度,我们要谦虚学习,而不一定要固执地自己摸索,更没有理由为某种浪漫的主义让十几亿人付出另外一个世纪的代价。

尽管我们的先辈曾经很不情愿,尽管一直有人反对普世价值试图独辟蹊径,但是今天,我们正走在一条通往现代文明的道路上,我们知道自己的过去,也看得见自己的未来。

悠久的历史是中国的组成部分,但只是盛大节日庆典章节里一个序幕,而不是节日庆典的主要篇章,更不是我们生活和梦想的全部。我们用黄帝、孔子、墨子等遥远的故事告诉人们,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起源于黄河,他们在人类的洪荒年代也曾有过发达的文明。

我们的未来在于这13亿人借鉴全部人类文明经验创造出辉煌灿烂的今世文明。孔子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不是中国,一个科技发达、经济繁荣、民主法治健全、社会自由公正、文学艺术繁荣、政治、军事和文化具有全球重要影响力,引领人类建构文明新秩序的现代文明东方大国才是我们梦想的中国。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她有过光辉灿烂的文明历史,有着辽阔的疆土,有13亿勤劳善良的人民,有繁荣富裕的城市和乡村。

我们已经找到了通往繁荣富裕的道路,以私有产权为基础,市场竞争和宏观调控的现代市场经济制度,这是人类文明经验教训的总结。我们的经济繁荣将是可持续的,根本动力来自现代化进程,从小农经济到现代市场经济,从乡土社会到现代城市文明。

这个过程不会一帆风顺,在经历政治变革之后,我们的经济将在民主法治健全、社会公平正义的基石上持续发展。我们的繁荣富裕不仅表现为GDP的增长,不仅表现为国家财政收入,更重要的是表现为普通人富裕的生活,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分享繁荣与进步。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民主法治健全政治文明的国家。

这将是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国家,人民的代表和政府首脑由人民直接选举产生,司法独立为社会正义的底线,政党作为推销理想和服务的团队由人民通过选举决定其执政地位,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

当人民的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不会有成千上万的冤民仅仅因为来国家的首都寻求正义就被驱逐,被殴打,被关进各种各样的黑监狱。人民的代表来到北京不是为了拉关系,不是为了寻求特权,他们是来履行法定职责,他们真正代表人民,他们说真话,关心公共事务,关心社会正义,关心国家的未来。

法官不是庞大官僚体制中卑微的一员,他们不是被腐败丑闻缠身的猥琐的官僚,他们是社会正义的守护神,他们可以浩然正气忠于法律和良心。最高法院门前不会充满怨忿而又无奈的上访人群,无权无势者也可以找到说理的地方,找到正义的底线。

政府大门会向全体公民友善开放,“公仆”真正以为公众谋福利作为人生价值的实现,他们不会冷漠相向于人民,不得不重视公民手中的选票,即使有野心和贪婪的欲望,也绝没有机会膨胀。

这将是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家,政治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政权更替不是伴随着动荡和恐惧,而是人民节日的庆典。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寡廉鲜耻的阴谋家永远退出历史舞台,至少他们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一样无处藏身,执政者的权力和尊严来自崇高的道德和为人民谋福利的能力,来自人民发自内心的赞赏和拥戴。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公平正义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机会均等,贫富差距有底线,强者受制约,弱者有保障,绝大部分人感到正义。

无论贫穷富裕无论生在城市乡村,我们不会被打上户籍的烙印受到歧视。国家保障公平的教育,父母用不着从孩子上幼儿园就开始缴纳昂贵的借读费,所有的孩子拥有平等的希望和未来。

每个人有平等的发展机会,个人获得某个职位不是靠关系,而是靠能力、勤劳和品德。诚实守信的企业受到法律保护,他们不需要贿赂只靠业绩就能获得工程项目,他们不仅赚取利润,还承担社会责任。

国家为所有人提供医疗、住房等社会保障。我们不用担心失业,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天性和兴趣学习和工作。不会有人看不起病在家里等死,不会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国家即使暂时没有能力为所有人提供住房,城市边缘的贫民窟作为他们的住所,政府不能以治理脏乱差的名义任意拆迁、焚毁。

法律公正保护每一个人,黑恶势力远离每一个城市和乡村,不讲诚信的人为谎言付出代价,违法犯罪的人承担法律责任,富人可以购买奢华生活,但不可以拥有法外权力,官员可以依法行使权力,但不可以谋取法外私利。

那些政治家、企业家、艺术家等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他们不仅必须和普通人一样遵守法律,而且他们的权利受到更严格的制约,比如作为公众人物,他们的名誉权、隐私权受到更多限制,骂一个普通人可以构成名誉侵权,骂一个政治家是言论自由。

这个社会不是没有差别,但不是以权力为中心金字塔等级的差别,而仅仅是社会分工的差别。国家领导者享有某些特权,但这些特权仅仅是为公共利益所必须,同时必须受到更多的法律和道德约束;一个清洁工人也有基本的社会保障,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乞怜就可以过上体面而尊严的生活,他和国家领导者之间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不存在法律之外的命令服从关系。每一种职业都是社会必须的,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财富、权势的差异,而在于对道德良心的坚守。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自由、尊严、幸福的国家。

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我们不需要违背良心,官员不需要变成没有人性的机器,法官不需要低三下四去迎合一个法盲的命令,企业家不需要贿赂官员,医生不需要猥琐地收下红包,律师不需要充当法官和当事人的皮条客,我们不需要靠出卖良心换取权力和财富,不需要让岁月在脸上写满城府甚至阴险。

任协华长篇小说《六十二亿恒河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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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大陸訪民而歌,任協華長篇小說《六十二億恆河沙》出版

 

 

 

由著名作家馬建作序,任協華所著長篇小說《六十二億恆河沙》已於近日在美國/台灣兩地同時出版。

 

小說以大陸數量龐大的訪民群體為主角,講述了一群失去家園的人,經由反抗最終獲得希望,重建自由家園的故事。

小說同時以冷峻的筆觸,穿插社會真實事件,刻畫了一個悲慘的、光怪陸離的人間地獄。

和一般小說類型相比,《六十二億恆河沙》風格犀利, 顛覆並批判了專制洗腦文學和犬儒文化,成為抗爭極權壓迫的新起點。

從弱小的生命立場出發,《六十二億恆河沙》開掘底層民眾具有的力量和勇氣,闡述並深化了民主運動的當代含義和緯度。

任協華現為獨立中文筆會獄中作家工作項目成員,世界詩人運動組織成員,寫有長篇小說《世界冰冷之地》、《六十二億恆河沙》,長詩《燕子發瘋》、《長夜行》、《重創》、《顫慄的陸地》及《現代憲政的中國之路》等各類作品。

谭作人:我的兄弟陈云飞和他的精神

 

 

我的兄弟陈云飞和他的精神

 

谭作人

 

 

 

又是清明时节,愁字涌上心头。

去年清明,我的兄弟陈云飞因为去新津和双流,为当年北京罹难的学友吴国峰和肖杰扫墓,结果把自己扫进了牢笼。兄弟坐牢,已经整整一年了。

一年来,很少得到兄弟的音讯。不知道这位长年吃素,却敢于舍身饲虎,自称驯兽师的憨直兄弟,在兽笼之中挨打乎?受罚乎?饱暖乎?笑口常开乎?由于不知,倍加思念。思念无涯,愁绪无边。

也正是因为不知,兄弟的音容笑貌,日渐清晰,终日挥之不去。

我和云飞兄弟,结识于成都读书会。2007年,由于香港某大神的荒谬无知,我提笔抒发了久久郁结于心的把酒扭丝情结,写下了《见证最后的美丽——一个目击者的广场日记》。5月27日,《广场日记》发表。谁知,书友们掌声未息,突见《成都晚报》惊现十四大字:向坚强的六四遇难者母亲致敬!平地一声雷!书友们纷纷奔走相告:快,快买报纸去!

几天后,成都读书会的创始人和总召集人周钰樵老师,把陈犯云飞推到了我们面前。原来,这位广告杰作的作者,竟是平日少言寡语,在读书会“潜伏”已经一年多,热衷于为众人端茶倒水的陈云飞兄弟!

从此,我的把酒扭丝金兰谱上,多了一位兄弟。

云飞成为我的兄弟,不仅是因为广场情结,更是因为,他坚强地继承了,勇敢地发挥了,智慧地表达了,创造性的发展了广场精神,与屠夫吴淦等仁人志士一起,共同成为新时代的抵抗精神和政治行为艺术的一代宗师。云飞发起六四献血之前,我们的精神血脉,已经联结在一起。

《广场日记》发表两年后,我终于因为实施5.12校难公民独立调查,以及抵制3200万吨炼化一体化基地落户彭州,被周永康集团一举拿下,判刑五年。在我住宾馆吃皇粮期间,陈犯云飞,反而更加折腾,且日益精进,把他的政治反对精神和政治行为艺术,播撒到整个维权领域。据说,当年云飞和读书会书友来我的看守所探监,拿出90元,要求警方找补1元,以便赶车回去。另一书友拿出65元,提出同样要求。两人的配合表演,使与世隔绝的我,接收到了把酒扭丝的明确信息。

云飞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杀猪杀颈子杀屁眼儿,各有各的杀法。这是他的方法论。不拘一格,随机行事,本是这个多元时代的行为方式之一。只要你有原则,有立场,有守持,你就不必拘泥于表现形式,也不必强求统一规定政治正确动作优美。

我与云飞,虽然业务方向和行事方法不尽相同,精神却一脉相承。这个精神,就是发轫于五四.六四的宪政民主理念下的奉献精神,以及,为实现民主自由而不可或缺的实干精神和勇敢精神。在实干和勇敢精神方面,云飞强我若干倍,或者,几十倍。因为,在短兵相接贴身近战中,云飞总能淡定,从容,笑对暴力而无限坚持。而这样直接的警民接触,云飞经历了几十次却从无惧色,令我敬佩。这些行为,说到驯兽虽有些夸张,称之为相互驯化,互相适应,亦己亦人,共生共存,倒也贴切。正因为此,云飞的故事和口碑,在中国特色的B面,发散着独特的人性的光辉,广播海内。

云飞与我,同为成都秋雨之福归正教会的慕道友。每次查经结束,我与他总要去附近一家绵阳米粉店午餐。我是肉食动物,要求加肉䬰,云飞却把他碗里的肉䬰给我,还劝我节约。其实我知道,兄弟的填狱之心,早已决志。我说,你刚出来,消停几天行不?他说不行,那是小奖。把坐牢视为奖励,这种超然、勇敢,以及对政治黑暗的蔑视,能有几人?

最近传出消息,云飞兄弟准备在即将开始的庭审之中“打瞌睡”,以此来抗议政治司法的不公不正。我在心里笑了,好兄弟,我熟悉你,不会屈服不会溜号的你,既是广场精神的传承,更是广场精神的升级。

这使我想起一批又一批八九人,以及一波又一波的正在迎面而来的后八九人,他们尤如桃汛鱼群,一次又一次地溯流而上,勇跃龙门,只为产下理想和精神的种子,然后静静地死去。他们的产卵场,就是牢房。

也许他们,不一定都能看到天亮,而在他们心中,早已是黎明。

想到这一点,清明的愁云一扫而空。

我笑在心里,说,云飞弟兄,上帝祝福你!

 

2016.4.5. 清明

比尔 · 凯勒: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比尔 · 凯勒

 

 

下周一,我将动身去南方,计划前往位于奥斯汀的西南部媒体盛会去参加一个座谈会,就当下的“数码文化”如何改变孩子的成长方式展开讨论。显然,我的角色是为了让像《Slate》杂志的艾美莉·巴森隆(Emily Bazelon)、微软研究院(Microsoft Research)的丹娜·伯依德(Danah Boyd),以及MTV的杰森·来斯艾普卡(Jason Rzepka)等其他更具相关专业知识的成员显得更为睿智而存在的。考虑到来斯艾普卡那本及时推出的新书是关于欺凌主题的,因此我推测,不少时间将用来探讨,网络是否对日益增长的恶性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当我在看自己周一专栏的读者评论时,这个问题也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那篇文章论述了奥巴马总统在美国预算僵局及被称为“自动减赤”的自动财政紧缩中所起到的作用。我在专栏里写到,虽然那些毫不让步、憎恨奥巴马的共和党议员要承担大部分责任,但奥巴马之所以失去了主动权,也是因为自己没能完全地利用一个总统可以动用的资源。大多数的读者对此反响尖锐,他们认为:我对奥巴马评价不公;我忽视了共和党人的固执程度;我太迷信于财政大妥协;我不该建议对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或社会安全福利(Social Security)进行任何改动等等。有些读者也支持我。我随手回复了几条。但除去偶尔带来了非常生动、并具启发性的辩论,这种交流充斥着尖酸刻薄的话语和口号。

许多平台都对这个话题进行了讨论,但我主要查看了两个地方:《纽约时报》网站上跟在该文章后面的评论,以及Twitter。就如老师们常讲的,比较和对比。

在这两个地方,大多评论都偏左。《纽约时报》上的观点栏主要吸引了自由派的读者。 而根据新的皮尤研究报告(Pew Research Report),Twitter也是如此。(只有20%的公众认为奥巴马在他的第一场辩论上赢了罗姆尼,而在Twitter上有59%的人这么认为。)这两个地方的评论都非常苛刻,并且他们都很快就用“党派标签”来迅速给我定性,并对我不屑一顾。他们把我当成右翼的“托儿”,或道德沦丧的中间派走卒。但比起时报网站,Twitter上的交流明显更为恶毒且肤浅。这就像是一个相对客气有礼的城镇会议,和一个大家可以随便上台表演的末流喜剧俱乐部开放之夜的区别。

此时此刻,肯定有人发推文称:“切,这是Twitter,不是学期论文,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是的,我知道Twitter需要的是短小精悍的机智应答,且长度不得超过140个字母。它不是严肃辩论问题,反思或提供细节之处。而《纽约时报》的评论栏给予了更多的空间来让读者统筹事实和清楚地表达观点,其中很多评论相当具有权威性。同时,《纽约时报》上的评论栏能过滤掉Twitter上常见的粗话,人身攻击以及各种毫无节制的发泄。

请对我耐心一点,让我秉承着写Twitter而非写专栏的精神——即随便抛出一些想法,看看大众如何反应—-讲一讲几个让互联网变成藏污纳垢场所的其他因素:

社交网络奖励党派之争。这种媒介的性质就是让志同道合者彼此交流,然后巩固彼此的观点。在这里,一个人很容易就会对挑战自己偏见的人嗤之以鼻。没人质疑的偏见又很容易简化成口号和标签。

发表评论的急迫性则鼓励人们做出快速评判,而一旦你对外界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你就很难改变立场。 哥伦比亚大学的数码事务负责人斯里·斯里尼瓦萨(Sree Sreenivasan)曾经说,他完成一条推文的平均时间是三到五分钟。但这违背了Twitter的理念,我怀疑大多推文只用三到五秒钟就完成了。

在人群中——当然,互联网就是最大的一群人——有着一种大喊大叫以被听到的冲动。这点在评论不被过滤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而人群中大多数声音代表着彼此之间的争斗,奚落和嘲笑。

匿名制——许多社交媒体依然允许匿名制——是恶意行为的许可证。

网络文化既带有精英主义色彩,又具备反权威性质,考虑到网络世界偏向于年轻人和受过教育的人,并对时尚潮流敏感,这点并不出人意料。科技是对所有人开放的;网络气氛则有些排外。

这一切无休无止,它会影响你的思维。不管你是一个被班上坏孩子欺负的小孩,还是一个因持不受欢迎观点而被惩罚的成年人,总是无处可逃。

我想说清一点:我花了约六年工作时间来改造这家报纸的新闻编辑室,以适应这个数字化的世界,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培育一个具有创新性和实验性的文化氛围,并且去吸引愿意互动的读者。我相信互联网的好处超过了它的危害。

但我一直在思考,互联网那扩大欺凌的特质是否恶化了我们国家治理中的两极分化和党派僵局现状。Twitter不会让你更恶毒,但社交媒体会让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恶霸天性暴露无遗。

比尔·凯勒(Bill Keller)是《纽约时报》前执行主编。
翻译:黄铮

(原载纽约时报中文网2013年3月9日)

朝鲜脱北者诗人张进成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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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脱北者诗人张进成作品选

 

 

 

我的女儿100元

 

 

她很憔悴

——我的女儿100元

脖子上挂着纸牌

年幼的女儿守在身边

那个女人站在市场

她是哑巴

展示着待售的女儿

和正在出卖的母爱

面对人们的诅咒

她也只是低头看地

她没有眼泪

我的妈妈得了绝症

女儿呼喊,哀号

她用裙角裹紧女儿

只有嘴唇在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感激

我买的不是你女儿

而是母爱

有位军人塞过100元

女人接过钱,不知跑去了哪儿

她是母亲

拿着卖女儿的100元

买了面包,慌忙跑回来

塞进即将离别的女儿嘴里

—原谅我吧!女人痛哭[1]

 

 

 

世界上最好吃的

 

 

三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热乎乎的玉米

两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用火烤熟的蝗虫

一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昨天夜里吃的梦

如果弟弟活到现在

活到这个月,他会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

宫殿

那宫殿

并非为活人而建

也不是为了赚几兆而投入亿万

为了埋葬一个死人

生生饿死了三百万

华丽的宫殿

高高地耸立

无论是谁

都会沉痛地仰望

这座三百万人的坟墓

 

(作家的话:即使在300万人大饿死事件当中,金正日政权仍然耗尽国库,修建了保存金日成尸体的锦绣山纪念宫殿。如果用这些钱买米,也许能挽救数十万人的生命。)

 

 

 

死囚

 

 

人群聚集之处

必然有枪声

今天又有谁

被公开枪毙

绝对不能同情,死了

也要用义愤再杀一次

砰,枪声说出了

布告没有说完的话

面对他,为什么今天

看客的沉默格外沉重

因为偷窃一袋大米

挨了九十发子弹

这个人的职业

是农民

 

 

 

我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

自己审判

已经判了死刑

上班的时候

我像恶棍似的默默走过

那个除了眼泪别无所有

甚至放弃伸手乞讨的人

等到下班的时候

那个人已经死了

从清晨到夜晚

不知道一天会死多少人

每天每夜,每条街道

数不清是几百还是几千

哦,饭

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

哪里还有良心

清晨啊,请判我死刑

夜晚啊,将我埋葬吧

 

 

 

孝女

 

 

挤奶水的女人

半是呜咽

半是嚎啕

她焦急地抱着

空荡荡的乳房

撕破了皮肤

挤出了鲜血

挤出了脓水

旁边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想救活刚刚断气的妈妈

她边挤边哭。

这个长着乳房的女儿

除了乳房一无所有的女儿

 

 

 

乞丐的心愿

 

 

我想有一碗热饭

吃饱肚子

我想用开水泡饭

蘸着大酱慢慢吃

哪怕只有一穗玉米

我想每天咬一粒

吃着玉米找妈妈

哪怕只有两穗玉米

也许就能见到妈妈

如果白皑皑的雪

都是大米

或者是源源不断

的零花钱

如果今夜的梦里

能够吃上青蛙

如果吃梦就能活着

如果活着时我是别人……

我们的愿望

没有尽头

然而乞丐真正的心愿

还是给别人点儿什么

哪怕只有一次

 

(作家的话:在朝鲜,极度贫穷导致家庭解体的现象逐年增多,不仅是孤儿,很多父母健在的孩子也浪迹街头。根据朝鲜党中央内部演讲会正式发表的统计结果,这样的孩子超过25万人。)

 

 

 

剩饭

 

 

来历不明的

一团冷饭

递到妻子面前

丈夫轻松地说

——我吃过了

整天在田里劳作的

公婆从后山回来

儿媳好像吃饱似的

递上饭团

——只剩这些了

仿佛饿着孕育中的孙儿

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内心纠结的老夫妇

珍藏起宝贝,说

——这就够当早饭了

那天,吃不上饭的人家

剩饭了

 

 

 

 

 

看着吃奶的孩子

有一天,儿子问我

眨着山葡萄似的黑眼睛

他三岁,只会说几句话

——爸爸,我也吃过奶吗?

刹那间,我无言以对

只是点了点头

紧握着儿子的手

心里涌起颤抖的话语

——你,吃过妈妈的眼泪。

 

 

 

点名册

 

 

奔跑的火车停下了

工厂的烟囱咽气了

就连学校和医院

也纷纷关门了

白发的教授

每天站在讲台上

翻开点名册

张开起泡的嘴唇

呼唤学生们的名字

如果没有回答

他会感到钻心的痛

教授焦急地呼吁

再饿也应该学习啊

今天,白发的教授

缺席了

曾以人格

和至诚

和师道

赢得学生仰望的讲桌上

只有故人的肖像

点名册依然翻开

名字们还在等待

唯独听不见呼唤声

每个地方都响起

激动的呜咽

那是急切的思念

他以生命殉职

呼唤祖国的未来

面对老师的点名册

谁都没有权利

让良心缺席

学生们纷纷起立

哭泣着举手高喊

——老师,我来了

——老师,我来了

 

 

诗人简介:

张进成,原为朝鲜劳动党宣传战线的着名作家,曾被国防委员长金正日赞为“我的作家”。1971年出生,毕业于平壤音乐大学和金日成综合大学,因为写于平壤音乐大学期间的诗歌被领袖发现,1994年被录用为朝鲜中央广播的记者,1996年成为朝鲜统战部的记者,负责对韩心理战,这期间接触到韩国的广播和报纸,思想发生转变,开始秘密创作反抗体制的诗歌,并向周围朋友介绍韩国的现状。2004年1月被揭发,怀揣两本笔记逃出朝鲜,定居韩国,成为“脱北诗人”。诗歌《我的女儿100元》描写了1999年诗人在平壤东大园区站市场亲眼目睹的场景。至今,诗人的母亲和部分家人仍然留在朝鲜。着有诗集《我的女儿100元》、《抱诗渡江》。2012年,《我的女儿100元》入选伦敦奥运会“诗雨”活动,同年获得“牛津文学奖”。

廖亦武:劉霞詩集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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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鳥的故事

——劉霞詩集的序言

 

廖亦武

 

 

 

 

劉霞,最早讓我驚歎的詩,是《一隻鳥,又一隻鳥》,寫於1983年5月。而最晚讓我哀歎的詩,是《無題》,2013年12月12日,寫一棵樹。兩首詩之間,三十年的距離。

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太年輕了,除了寫詩啥都不懂。這隻叫劉霞的鳥,住在北京雙榆樹西裡22層,一個鳥籠般大的屋子裡。我從四川跑去拜訪,電梯還坏了,我爬上去,敲開那鳥籠的門,劉霞傻笑就沒斷過。於是我也傻笑起來。劉霞是尖下巴,笑起來咯咯咯,真像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難怪她會寫——

 

討厭冬天長長的睡眠

我們想讓紅色的燈

長久地亮著

告訴那隻鳥

我們在等待

 

更早的1982年,她寄給我一首詩,寫萬裡長城那邊的小燈,在茫茫黑夜,一閃一閃。那一閃一閃,也是冬夜裡不眠的鳥眼睛。那時候,劉霞將美國自白派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的肖像貼在床頭,於是我們談普拉斯的三次自殺,這位“吞吃男人如吞吃空氣”的女人,最後本想玩玩死亡遊戲,不料修煤氣的工人遲到了半小時,竟意外去世了。於是我們莫名其妙地傻笑。眼淚出來了還笑個不停。我們年輕,我們有嘲笑死亡的資本,無論批評還是贊美,無論智慧還是癡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笑,笑。也許,人類語言該被忘記吧?變一隻鳥,隨便在天上飛飛,在樹上停停,餓了就啄啄蟲吃,就足夠了吧?

 

然而天安門大屠殺發生了,許多年輕人死去,本來,他們和我們一樣,有嘲笑死亡的資本。他們的靈魂,從被子彈擊穿的肉體上爬起來,如看不見的鳥兒,在劉霞和劉曉波的眼前飛啊飛。於是,在不眠之夜,他們結合,將鳥窩架在彼此的靈魂裡。特別是劉曉波,哪怕四次坐牢,也用從不間斷的詩和信,去牢牢拽住劉霞懷裡的鳥窩,這個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能夠忍受失去自由,卻不能忍受精神的孤寂——男人的本性大致如此,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劉霞既是妻子也是母親,他們沒有孩子,在獨裁國家, 十多年前,我為劉霞和劉曉波的詩歌合集作序,我引用了以下詩句:

 

进入坟墓前

别忘了用骨灰给我写信

别忘了留下阴间的地址

 

我至今認為,這是劉曉波寫得最棒的三句。但太狠了。劉霞的天性,可是一隻無拘無束的鳥啊。因為要承擔這份劉曉波自己描述的狠到極點的愛情,這隻渴望高飛的鳥,被禁錮在籠子裡。從前這個籠子要大些,我們能夠見面,彼此放肆傻笑。跟劉霞混久了,我的酒量也水漲船高,這可把劉曉波妒嫉坏了。在2007年冬天的一篇文章裡,我寫道:“差不多從20幾歲開頭,我還不太沾酒的時侯,劉霞就是我的酒師傅,沒料到她的女友酒量也深不可測。她們倆邊喝邊嘲笑男人們,指使大名鼎鼎的劉曉波開酒。好幾次,劉曉波假裝生氣,不開了,又被大家給拽著、哄著,繼續當仆人。嘿嘿,嘿嘿,他生硬地討好大家,在知識、教養、膽魄全叫解構之余,他就幹脆放棄了最擅長的文章和演說,靠著酒桌一邊喝水,一邊一首接一首唱他不擅長的1980年代的通俗歌曲。他唱得實在難聽,常規性走調,每唱一兩句,喉嚨深處就不由自主地哼哼。聽者越想自殺,歌者就越是來勁,歌詞還記得特準,需要煽情的高潮,他就提前絲絲吸氣,接著嘩啦一下,又嘿嘿自我陶醉兩下。不知誰說的?詩要寫得讓母豬都歡叫起來才叫好詩,我相信,母豬聽了劉曉波同志的歌肯定會歡叫的。”

 

後來,有了《零八憲章》,有了第四次入獄,有了諾貝爾奬,最為致命的,是有了劉霞弟弟劉輝被判11年,明明是受了劉曉波牽連,還以所謂經濟罪名。這個國家到底怎麽了?

劉霞的負擔太重,作為一隻鳥,她的心臟出了問題。在與世隔絕中,她只能望著窗外的樹,也就是一隻鳥可以棲息的樹發呆:

 

這是一棵樹嗎?

這是我,一個人

這是冬天的樹嗎?

它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

…….

做樹活一輩子很累吧?

累也要站著

沒有人來陪伴你嗎?

有鳥兒啊

看不到鳥呀

……

我又老又瞎看不到了

你根本不會畫鳥吧?

是的 我不會

你是棵又老又笨的樹

我是

 

她不再是早年那隻鳥,那隻獨自高飛到西藏,繞著天堂之鏡納木錯湖兜圈兒的鳥,那隻咯咯咯傻笑到喘不過气的鳥,而是一棵挪不了窩的樹——因為劉曉波挪不了窩,她就挪不了窩——她由鳥變成樹之後,羽毛也白了,枯了,但一棵樹還唱著鳥的歌。

鳥之將亡,其音也哀。

這是1989年6月4日以來,漢語詩歌之絕唱。

逃離吧,劉霞,你能行的。

獄中的劉曉波如果知道,他會支持你由樹變回鳥的。

 

2014年2月底

王巨:一次無法抵達的濕地之旅(小说)

 

 

(小說)

一次無法抵達的濕地之旅

王巨

 

 

 

“這條路有多長啊!”

當一陣天際來風從蜿蜒的沙嶺吹起一帶飄動的黃塵,像駱駝頸上長長的鬃毛飛揚的時候,他聽到有人說了這句話。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身旁什麼也沒有,就連他自己的影子也沒有。他的身影捉迷藏一般躲在了他的腳下。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那句話是從他心靈深處說出的,但當他的耳朵聽到時,像是有個與他同行的人在旁邊對他說。在他多年的孤旅生涯中,他已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總覺得有個人與他如影相隨,一直陪伴著他行走在人生路上。這是一個十分孤獨的人常有的一種幻覺,久而久之,這一幻像仿佛真的存在似的。

事實上,他一直在孑然獨行,而他的腳下也根本沒有路——他走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廣袤的荒原裏。在這地老天荒中,他像只渺小的遠古的螞蟻在爬行。他的目光所及,蒼茫一片,透明的蒼穹像是一個巨大的水晶般的罩子,將他扣在了裏面,似乎命中註定他無法再出去了。他無論怎麼走,那朦朧而飄浮的天際線,始終與他保持著遙遠的距離。

“你走進了一個透明的神秘莫測的迷宮裏。”

他對自己這樣說。他為何來到這裏?他要尋找什麼呢?他自己也無法說清楚,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將他引到了這個不毛之地。他想起那天夜裏做的一個奇異的夢:他夢到了茫茫的沙漠中有一只雪白雪白的狐,高貴聖潔,美侖美奐,那飄逸的身影像精靈一樣在沙洲中閃現。與此同時,他還聽到了人間未有的美妙無比的歌聲,但是他聽不懂唱的是什麼。這奇妙的歌聲在起伏的沙丘間繚繞,是如此地動聽,完全將他震懾住了。他尋著歌聲走去。在一處銀色的沙丘旁,他看見那只正唱歌的白狐,它就在他的身邊,他著了迷似的看著它。它是多麼地可愛啊!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撫摸一下那光滑聖潔的皮毛,它卻敏捷地跳開,跑到那座沙丘上,回過頭來望著他。他們四目相對時,他直覺得他們似曾相識。他的內心一陣顫慄。他從那深邃而神秘的眸子裏,看到了太陽以外的世界,看到到了無極,看到了永恆。同時,他還感受到了一種無法抗拒的招喚,一種詭異的綿綿不絕的引力。第二天一早,他便背起行囊,出發了。

“我知道它在那兒。”他這樣對自己說。“它一直在等著我呢。”

幾天後,他把那個熟悉的喧囂的塵世遠遠地拋在了身後,來到了這個浩渺無邊荒無人煙異常寂靜的世界——一片蒼蒼茫茫的戈壁灘。灰白的地上鋪滿了被亙古未變的風打磨過的五顏六色的石子。這些石子晶瑩剔透光滑圓潤,如同一枚枚神聖至尊的舍利。偶爾還見一兩株灰色的駱駝刺草,遠處有零星的沙包,上面長有幾株紅柳。再遠處,是一眼望不邊的枯死千年的胡楊樹叢,這些枯樹沒有了枝椏,只剩下焦黑的佈滿裂紋的粗大軀杆,歪歪扭扭,橫躺豎臥,姿態形狀十分怪異,像是一群身穿黑衣或立或坐或蹲或臥的魔獸。

“似饑渴的大地向蒼天伸出無數只求助的手臂。”

他望著那些天際下的胡楊枯叢,繼續趕路。他腳下被踢動的石子發出咯隆咯隆的聲響,像是枯骨互相碰撞的聲音。他彎腰撿起一塊彩石,捏在手中看了看,又隨意把它扔掉了。於是,他又聽到一陣枯骨碰撞似的的咯隆聲。

“你來到了一片死亡之地。”

夕陽西沉,停落在遠處灰暗的地平線,顯得巨大而陌生,透著永恆的神秘。那近乎清冷的光將他的身影愈拉愈長,長得有些詭異。這詭異的身影橫躺在戈壁灘上,越過幾個小沙包,一直延升到天邊那些黑黝黝的胡楊枯群中。它似乎不想呆在他的身邊,那已死去千年的胡楊枯杆鬼怪般的身影似乎有著無限的魅惑。他直覺得,他的身影牽著他,直意要往那裏去。於是,在夜幕將他吞噬的時候,他向那片死亡之地走去。此時,他聽到那黑色的垂天之翼在深不可測的夜空扇動的聲音。夜幕裏像是伸出無數只看不見的手在剝蝕著他的身影,他的四肢與身子越變越細,頭越變越小,整個人如同一個細長的比例嚴重失調的幻影。當他走到一個小沙包時,他的詭異的身影完全融化在半透明的夜色中。

“我知道,我已走進了自己那悠長的夢境中。”

 

“你要漂泊多久啊,哪兒才是你要停泊的岸呢?”

那盞盛著名貴紅酒的高腳玻璃杯,捏在一只纖纖玉指中。那優雅而閒適地仰靠在扶手椅裏的溫馨而綿潤的身體楚楚展示著女性流動而柔和的曲線美。那張俊美而誘人的臉詢問似的看著他。而他的目光越過陽臺前林立的樓群,遙望天際。他的臉冷峻而神聖。他的眼裏透著無限的憧憬,那厚實的始終沉默的嘴唇微微開啟,從靈魂深處吟出了一句話語:

“詩與遠方……”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只是詩人的意像,但不是生活。回看一下眼前的景像吧:繁華的都市,高大的建築,便捷的交通,時尚的人群,豐富的物品……人們過著多好的生活啊——而你,像個苦行僧似的,為何要獨自去流浪?人類需要群居,生活需要享受。”

他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他仍望著天際,眼裏充滿了夢幻。

“一片銀色的沙漠,一只雪白的狐,在如水的月光下,它吟唱著奇妙的歌……”他喃喃著,他還在傾聽,仿佛他已聽到了那歌聲。

她一直看著他,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夢話。他雖坐在她的身邊,但他卻似乎又離她很遠。這是最令她感到苦惱的事情。她千方百計地想把他拉住,想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他卻一次次地獨自去遠行。她很擔心,他一去再不會回來。這也是最令她牽腸掛肚的事情。現在,他又癡迷於遐想中,又被什麼迷惑了。她永遠弄不明白,那終極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麼呢?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舉起酒杯,慢慢撮小粉紅濕潤的嘴唇,呷了一小口紅酒。有一滴紅酒停留在唇邊,她又伸出簿而粉嫩的舌頭,很性感地舔掉了那滴酒液。

“它是那樣高貴聖潔,它是天地之精靈……”他沒有看她,仍陷入那種癡迷的遐想中。

她無奈地搖搖頭。抬起那條引以為傲的修長的美腿,駕在另一條彎曲的腿上。超短的裙裾向下滑去一節,露出雪白圓潤的大腿,而那穿著名貴高跟鞋的腳尖在風騷地勾動著。

“嗨,你看,我這雙鞋怎麼樣?這可是鱷魚真皮的喲。”

他回頭看著她,眼中露出一種陌生的不認識的神情。雖然只是那麼短暫,但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好……好……”

他似乎在對她說,又似乎不是。她完全失望了。她讓自己抬起的腳尖垂落下來,輕輕地歎口氣,臉上露出失意的神情。她低下頭,用另一只空著的手拉了一下裙邊,後屈起五指,蜘蛛般在她那裸露出的綿軟光滑的大腿上爬動。她不無自戀卻有些悲傷地感歎一聲:

“這麼好的地方都留不住你。”

 

 

搖曳的篝火在夜色中拓開一圈場地,鬼魅般跳著飄忽而怪異的舞。他席地坐在篝火旁,兩眼直直地凝視著那火之舞,像是在看,又像是沒有看。火焰中央燃燒著的那段胡楊木,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生物躺在那裏,不斷地發出痛苦而低沉的呻吟聲。他凝視著它,宛如看著一個未知的怪物。而他的身影,火光照見的部分是紅色的,其他部分是黑色的。他像是被分成了兩半:紅與黑。那紅的一半,呈現著人形,如同一張皮,貼在那模糊凸顯的黑影上;那黑的一半,像是一個巨大的詭異而虛幻的影子,融入身後迷一樣的黑暗中。

他面對篝火,盤腿而坐,一動不動,如同打坐。他似乎在冥想,似乎在祈禱,似乎在傾聽,似乎又在等待。不知這樣坐了多久,火焰越來越小,火光越來越弱,他那紅的一半的身影,越來越暗淡。

就在此時,他恍惚看到篝火對面坐著一個人,他定睛細看,原是一位窈窕淑女。她是誰?從哪里來?什麼時候坐在那裏?那女子雙腿併攏,雙膝屈起,手裏捧著一本書,在專注地看著。隨著她那紅潤的嘴唇在微微蠕動,他聽到了那清脆悅耳的聲音:

 

“此時,我心如止水,

將自己濃縮成一個逗號,

在河水裏漂搖,

龜背上所有的秘笈都是我的皈依。”

……

他斂聲並氣,深怕驚跑那虛幻的影子。篝火越來越暗,對面的那個倩影越來越淡。最後,火苗跳動了幾下,熄滅了,那個身影也隨之消失。他起身來到對面,想看個究竟,在那倩影坐過的地方,他嗅到一縷奇異的清香。他的目光四處搜尋,仍無影蹤。在半透明的夜色中,他還能隱約聽到那悅耳的聲音。殘留著餘火的灰燼中,似乎有詩一般的字元在跳躍。

“亦真亦幻——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

天上沒有月亮,星空低垂,隨著火光的熄滅,一下子垂落下來,完全把他覆蓋了。

他抬頭望瞭望的深邃的蒼穹,直覺得自己完全置身在浩渺的星空中了。

“這裏只有你一個人,你是宇宙之子。“

他倒身躺在白天日曬還留有餘熱的沙丘上,頭枕著手臂,仰望著閃爍的神奇的星空。這時,一個童稚的似乎是熟悉的聲音,從已逝的遙遠的時空飄來:

“青石板,石板青,

青石板上釘銀釘。”

他眼裏閃著光,傾聽著這個孩童的聲音。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孩子,那個曾經的自己。那早已隨風而逝的一連串的往事,從他眼前清晰地滑過。那裏有卑微的歡樂,有短暫的喜悅,有綿延的憂傷,有無限的痛苦。而現在的他,似乎超越了這一切世俗的情感,歸入了一種永恆的寧靜。他感受到了懸浮的天空在輕緩地盤旋,厚重的大地在滯澀地轉動,他聽到了宇宙深處奇特而美妙的聲音。在閃爍的群星中,他似乎看到了一雙正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這讓他再次想起了剛才那個虛幻的倩影。

“是誰伸出纖纖玉指,在叩開宇宙之門?”

他從未感受到天地間如此地靜謐。這種靜謐像是能把人催眠似的,他困倦地慢慢合上眼睛,滑入了夢鄉。

 

這是一個如夢如幻的情景:在似睡非睡中,他又嗅到了那一縷清雅的異香,但它不是來自人間的。他感覺到有人向他走來,那腳步是輕盈的,那身影是飄柔的。她走到他身邊,停下步,似乎低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在他身邊的沙丘上坐下來。他想看看是誰,眼皮卻沉重得無法睜開。他再一次深深地沉入了夢鄉。他似乎穿越了漫長的黑暗,來到了一片光明之地,在那裏,他看見了她。是她,那個坐在篝火邊的倩影,她又回來了。她披著一身雪白的輕紗,光赤著腳,坐在他身邊。一張俏麗的臉,光滑聖潔,尖尖的下巴,濕潤的紅唇,小巧的鼻子,還有長睫如扇的大眼睛。像在篝火旁邊的坐姿一樣,她兩腿微屈,兩膝併攏,坐在銀白的沙坡上。她又拿出那卷書,捧在手中,借著星光,輕聲地誦讀起來。

 

“你已經走了很遠

我熟悉的每一條街道如今成了空巷

無法在你的背影裏

找到前世命定的那一把古箏”

 

那誦詩聲如絲如縷,若有若無,在沙際繚繞。

他聽著這魂牽夢縈的誦詩聲,慢慢坐起身,看著這絕色女子。此時,他直覺得她就像一  只臥在沙丘上的聖潔的白狐。

他癡迷地坐在那裏,靜聽著。

 

“這最後的掙扎,欲罷難休

百鳥已經飛遠

沼澤裏,誰用最後一滴血

滋潤自由……”

 

這些詩句輕輕叩擊著他的耳鼓,流入他的心田,滲透了他的靈魂,他被震撼了。他看著那女子,忍不住問道:

“你是誰?”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用手中的書擋住自己的臉。書沿上面露出一雙清澈的驚鴻般的眼眸。是無意流泄出來,還是有意向他透露?他看到了書的封面印有的字。

“濕地!”他讀出了那兩個字。

她沒有作聲,雙眼透過書沿,一直驚懼地看著他。

他想看清她,試圖向她靠近。她一陣驚慌,手中的書滑落在地,瞬間變成一只白狐,輕捷一跳,快速地逃離而去。

 

他被一陣撲楞楞的聲音驚醒了。天已大亮,他看見一只鳥影從他身邊的紅柳叢中飛起,向明亮的晨曦飛去。這只在晨光中閃現的白色鳥,張開的羽翼似展開的書頁在扇動。它發出悠長的鳴叫聲,像是在說“濕地——”。這使他想起夢中的那個女子,想起了那本書。他下意識地低頭尋找。沙地上沒有書,只有昨夜篝火留下的冰冷的灰燼。他又抬頭望去。晨曦中,那只遠去的鳥鳴叫著,飛向天際。

他背起行囊,沿著鳥飛去的方向行進。

“它在為我引路呢。”他看著前方那飛翔的鳥影對自己說,“那裏一定有濕地。”

濕地——這正是他此次出行要尋找的地方。

然而,他卻走進了鳥兒絕跡寸草不生的廣袤的沙漠。那一望無際的沙紋像凝固的大海的波濤,一直延伸到天邊。他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一直在前行。他不知自己走了幾天幾夜,不知自己走過多少個沙梁,但他無法走出這片沙漠。他自備的食物都已用光,現在又饑又渴。

他舉目四望,都是無盡的沙海。

“濕地在哪兒呢?”

此時,他一低頭,駭然看到旁邊的沙丘裏露出一具骷髏。那骷髏似乎早已在看著他,似乎露出一種譏諷的笑容。

他沒有停留,而是跌跌撞撞繼續前行。

遠處的沙地上飄浮著一層蜃氣,像是透明的流動的水,像是一汪汪清澈的湖泊。

“濕地。”他念叨著這個詞,固執地前行著。

然而,他的嘴唇乾裂得正在脫皮。饑喝折磨著他,疲憊拖得他的雙腿沉重如鉛。他兩眼發花,踉踉蹌蹌、搖搖晃晃地走著。腳下被一只半露著的駱駝腿骨絆了一下,一頭栽到在沙地上。

此時,他看到前方有一個大沙丘,上面立著高高低低的木柱。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把它想像成一座碩大而莊嚴的宮殿。血紅的太陽正向那裏降落。

“那是我的殿堂。”他像個蜥蜴仰著頭趴在那裏。“是我的歸宿之地。”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兩腿發軟,已無力支撐身體了。他開始爬行。乾涸的沙地上,留下了他那長長的蜿蜒的爬痕。他聽到了沙漠在獰笑,大地在痛苦地呻吟。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覺得,那只神聖的白狐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他昏迷的時候,它會來到他的身邊,用歌聲把他喚醒。就這樣,當他像條蟲子只能蠕動的時候,他已快爬到那立著木柱的沙丘邊了。太陽落了下去,從沙丘後面射出兩道金光,像是一對巨大的透明的羽翼,在沉暮的天空伸展開來。恍惚中,他看到一位身披透明輕紗的女子,從那沙丘上立著的木柱叢走出來。他清楚地看見她那凸顯著女性完美身體曲線的剪影走下沙丘,光赤的腳行走時帶起的細沙夢幻似的的輕揚。那飄動的半透明的輕紗帶擋住了她的臉,只露出她的清澈的眼睛。他又一次感到這雙眼睛似曾相識。

“你終於來了。”

她輕盈地走下沙丘,向他走來。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體內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凝聚,體力逐漸恢復,使他站了起來。這時,那位女子已走到他的近前。他驚愕地站在那裏,看著她那婀娜的隱隱顯露在白紗裏的玉體,那在她身後飄動著的長長的紗帶,宛若長在她背上的一對透明的翅膀。她的臉上露出一個倩笑。

“跟我來吧。”

女子伸出纖纖玉手,輕輕地牽住他的手指。頓時,他有一種神奇的快感湧遍全身。他身上的衣服,像動物脫皮一般,紛紛脫落下來,使他變得一絲不掛。他站在那裏,像是一個脫殼而出的新的生命;與此同時,他看到她裹在身上的輕紗也滑落下去,飄落在銀色的沙地上。他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卻笑盈盈地帶他向那高高的沙丘上走去。這時,你無論身在何處,都會看到兩個赤裸的身影行走在天地間,就像創世之初上帝造出的那兩個人。他們牽著手向沙丘上走去。那立在沙丘頂上高大的木柱,顯得玄奧而神聖。它們似乎隱藏著一個深邃的人類始前的秘密,似乎準備揭開一個最古老的深埋在生命長河中始終未解的謎。當他們蹬上沙丘,走進那巨大的木柱叢,他的眼前便展現出一片濕地美景:波光漣漪的湖水與天際相連,茂盛的水草在淺岸上綿延,翻飛的鳥群倒映在水面上……他忘記了塵世的一切,狂喜地奔向那片纖塵不染的濕地。他踩著濕膩光滑的苔蘚,走過柔軟輕拂的茅草叢,來到清澈見底的水岸邊。那水面清洌的波光像精靈一樣跳躍。水中的綠島像幻景一樣在浮動……這正是他夢中所見的綠野仙境。他置身於這鳥語花香的濕地,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之情湧遍身心。他像只青蛙,縱身一躍,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鑽入那永恆靜謐的生命之源的水中……

 

若干年後,當一只駝隊路經這個豎著木柱的沙丘時,發現一具男子的幹屍,活像是一只曬乾的大蜥蜴。他面朝下伏著,一手前伸,一腳後蹬,像是想爬上這個沙丘。他的頭仰著,望向上面的木樁。他的臉上凝固著一種永恆的痛苦,但也流露出一種神秘的微笑。

他從哪里來?他來幹什麼?為何死在這裏?這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迷。駝隊的人們把這具迷一樣的幹屍用一張毛毯裹住,放進一段中空的胡楊枯幹中,掩埋在沙丘下後,他們繼續趕路。跟隨駝隊的一位年輕女子,坐在最後的駝馱上,不時回頭望著那座沙丘。她的臉用圍巾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空靈的眼睛。隨著行進的駝隊一路灑落的駝鈴聲,那慢慢悠悠地隨著駝馱搖晃著的身體,從靈魂深處唱出了那首古樸蒼涼的歌:

 

想問沙漠借那一根曲線,

縫件披風為你禦寒

用臟腑去觸摸你的靈魂

我就在那只火爐邊取暖

……

那只駝隊沿著一條蜿蜒的沙峰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遠處起伏的沙山後面,但那撼人心魄的歌聲仍在沙穀中迴響。

 

你總不小心把倩影靠在月亮上面

萬頃月光舞動著你優美的夢幻

我聞著芬芳跋涉著無限遠

只為看清你的容顏

……

浩瀚的沙漠中,一個聖潔的白色的身影,精靈般地在閃現跳躍。

 

 

2016年3月作於布蘭諾

 

 

注:1,文中詩歌摘於彥一狐詩集;

2,文尾歌詞摘於歌曲《我的樓蘭》。

奧克塔維奧·帕斯:序《百年佩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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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識於「我」——序《百年佩索阿》

 

詩人們沒有傳記。作品就是他們的傳記。佩索阿,這個總是質疑世界真實性的人,會欣然贊成我直接觸及他的詩篇,略過世俗生活的軼事與款曲。他的生活沒有驚異之處——沒有,除了他的詩。我確實不認為,他的「病史」——你不得不屈服於使用這個概念——對此作出瞭解釋;我認為,從他的詩來看,他的「病史」可並不單一。Pessoa一詞在葡萄牙語裏意味著「人」,它來源於拉丁辭彙persona,羅馬演員的面具。面具,虛構角色,無人:佩索阿。他的故事可以凝減為連接日常生活的非真實性和文學虛構的真實性之間的回廊。這些虛構是詩人阿爾貝托‧卡埃羅,阿爾瓦羅‧德‧岡波斯,里卡爾多‧雷耶斯,以及,尤其是,費爾南多‧佩索阿自己。這樣,回憶他生活的顯著特徵並非徒勞,既然我們知道這是我們追尋的那個陰影的步蹤。真正的佩索阿卻另有其人。
1888年他生於里斯本。生父過世,母親再嫁。1898年她和孩子們移居南非的德班,第二任丈夫被派往那裏做葡萄牙駐南非領事。受英語教育。雙語詩人,盎格魯‧撒克遜的影響深深縈繞他的思想與寫作。1905年,在開普敦大學入學期間,他回到葡萄牙。1907年他從里斯本大學文學院退學,辦起了印刷廠。失敗,是他人生中反覆重提的字眼。然後他成為「外國文書」,即翻譯英語和法語商業信件的自由作者,這個職業使他能夠體面地維持生計。的確,時常有大學教職的邀請,謹慎地向他敞開;因了怯懦者的驕傲,他拒絕了它們。我寫下謹慎和驕傲,我同樣也應該提到勉強和現實;1932年他應徵圖書館的檔案員遭到拒絕。但他生活中卻沒有反抗,只一點點謙遜看起來好像輕蔑。
從南非回國後,他從未離開過里斯本。先是和未婚姑姑與瘋癲的祖母住在一棟老房子裡;然後與另一個姑姑同住;然後和陪伴再次守寡的母親;其餘的時候都住在短期公寓。他在街上或咖啡館裏見朋友。舊區酒館和小客棧的孤獨的飲者。此外的細節?1916年他決定做一名占星家。神秘主義研究自有其風險,有一次,佩索阿發現自己因為魔術師和「撒旦主義者」,為了尋找神秘的色情秩序的新學徒而穿越里斯本的E.A.阿萊斯特‧克羅雷(E. A. Crowley)的緣故,落入了員警的陷阱。1920年他戀愛了,或他自以為是,與一個辦公室女孩;這段關係短如朝露:「我的運命」,他在分手信中寫道,「屬於另一種法律,它的存在你甚至無法猜測……」這是唯一的情事。在《海洋頌》和《向惠特曼致敬》裡,有種痛苦的同性戀的張力;這些偉大的著作讓人想起十五年後加西亞‧洛爾卡的《紐約詩人》。但是阿爾瓦羅‧德‧岡波斯,挑釁的大師,並不代表全部佩索阿。在他當中還存在著別的詩人。雖然樸素,他的一切激情都是想像的;甚或,他最偉大的聲音便是想像。這是他從不從椅子裡站起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佩索阿,既不屬於日常生活,也不屬於文學:那學徒,創始人。關於這個佩索阿沒有什麼可以或應該被言說。揭露,欺騙,自我欺騙?也許都是。正如大師在〈煉金術頌詩〉之一寫道的,佩索阿「知曉並沉默著」。
親英的,近視的,殷勤的,捉摸不定的,深裝濃扮,謹慎而愉快,宣揚民族主義的世界主義者,無用事物的嚴肅調查者,從不微笑卻讓我們血液凝固的幽默家,詩人的創造者和自我毀滅者,澄清如水的悖論的寫作者,如水樣,迅疾,偽裝即是自知,不培植神秘的神秘人,神秘如正午的月亮,葡萄牙的正午沉默的幻影,誰是佩索阿?皮埃爾‧烏爾卡德(Pierre Hourcade),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與他為伴的人,寫道,「當我向他說再見時,我從不,從不敢回頭看他;我害怕自己看見他消失,消融在空氣裡。」他是否忘了什麼?1935年,佩索阿在里斯本死於肝疝氣。他留下了兩小本英語詩,一卷細瘦的葡語詩,以及一箱子手稿。他的全集如今也正要出版。
他的公共生活(你總得給它個什麼名字)隱蔽無人知曉。郊區文學,晦暗不明的地域移動著——同謀者或癲狂人?——阿爾瓦多‧岡波斯,里卡爾多‧雷耶斯,費爾南多‧佩索阿們優柔寡斷的影子。有一瞬間,醜聞和爭論的粗糙反射鏡照亮了他們。然後,再度黑暗。近似聞名又近似匿名。人人都知道費爾南多‧佩索阿,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做什麼。葡萄牙、西班牙和拉丁美洲的聲譽:「你的名字如雷貫耳,你是報紙記者或電影導演?」我想佩索阿不會介意這混亂。相反,他助長這混亂。文學的激動期後是長久的倦怠。若他的外表是孤絕與痙攣的,仿佛嚇跑官方文學肥貓的突然擊掌,他孤獨的寫作卻是持恆的。像所有慵懶的天才一樣,他的一生用於為他絕不能完成的作品寫作目錄;昏昏欲睡的人們亦如是,當他們感到激動和充滿想像力,為了不爆發,為了不瘋癲,幾乎是秘密的,在他們偉大工程的間隙,每天會寫一首詩,一篇文字,一句反省。散佈和張力。一切都有同樣的標誌:這些文本出自必然。而這命中註定,這必然性,區別了真正的作者和僅僅有才的寫家。
他的第一首詩是英語詩,寫自1905至1908年。那時候他正在閱讀彌爾頓,雪萊,濟慈和坡。隨後他發現了波德萊爾,並著迷於許多風格迥異的葡語小詩人。不自覺地,他回到他的母語,雖然他從未停止用英文寫作。直到1912年,象徵主義詩歌和思戀主義的影響仍是壓倒性的。那一年他在「葡萄牙文藝復興」的實體刊物《鷹》上發表了最初的作品。那是一系列關於葡萄牙新詩的文章。佩索阿以文學批評家的身份開始文學生涯是很典型的。他的一篇文章的標題《奇異的叢林》也不無重要性。奇異和自我尋找的主題,在著魔的森林或抽象的城市,並非僅僅是主題而已:這是他寫作的實質。那些年他尋找他自己;不久他就要開始發明他自己。
1913年他遇到了兩名年輕人,這二位在短暫的未來主義冒險中將成為他最忠實的朋友:畫家阿曼達‧德‧內格雷羅斯與馬里奧‧德‧薩‧卡爾內羅。此外還有:阿曼多‧柯爾特斯‧羅德里格斯,路易斯‧德‧蒙塔沃,若澤‧帕切科。仍囚禁在「頹廢」詩歌的魔力裡,這些年輕人徒勞地企圖復興象徵主義潮流。佩索阿發明了「沼澤主義」(Paulism)。突然,通過住在巴黎,一直與其保持熱情通信的薩‧卡爾內羅,佩索阿發現了現代的偉大暴動:馬里內蒂。未來主義的豐碩成果是不可否認的,雖然在創始人宣佈放棄之後其光芒已然減退。這次運動的反響是即時的,大概因為它大於改革,乃是一次叛變。它是第一點火星,這火星點燃了火藥桶。火焰從歐洲的一角燒到另一角,從莫斯科到里斯本。三個偉大的詩人:阿波利奈爾,馬雅可夫斯基和佩索阿。次年,1914年,將是主要異名者的發現,或者,降生之年,葡萄牙詩人阿爾貝托‧卡埃羅和其學徒,未來主義者阿爾瓦羅‧德‧岡波斯,新古典主義者里卡爾多‧雷耶斯來臨了。
異名者的突然降臨,為公共運動做好了準備:那便是《奧爾弗斯》(Orpheu)的爆發。1915年雜誌的第一期刊印;同年7月,發行了第二期也是最後一期。太少了?或者,已太多。這一群人並非同質的。「奧爾弗斯」的名字顯示了象徵主義的印記。即便在薩‧卡爾內羅那裡,除開他的暴力不談,葡萄牙評論家仍覺察到了「頹廢主義」的餘音。在佩索阿界限是分明的:阿爾瓦羅‧德‧岡波斯是個絕對的未來主義者,但費爾南多·佩索阿繼續做沼澤主義詩人。公眾對這份雜誌充滿義憤。薩‧卡爾內羅和岡波斯的文本如常激起了記者們的憤怒。於是辱罵之後嘲弄,嘲弄之後靜默。這迴圈是完整的。留下了什麼?《勝利頌》的第一版,此外還有《海洋頌》。前者除了其痙攣和熱烈的頌祝之外,已然有了《煙草店》的直接音調,在生活殘忍的重壓之下一個人所值幾何。或者超越了未來主義詩歌的焰火,一個偉大靈魂高聲咆哮而其叫喊既不野蠻也非神聖。詩人不是一個「小神」,而是墮落的存在。這兩首詩給我們提示的惠特曼要多於馬里內蒂,一個抽象的和否定的惠特曼。還不是全部。悖論是其體系,佩索阿的體式極其和諧,在這兩首頌歌寫作的當時,他還創作了《牧羊人》,阿爾貝托‧卡埃羅的遺作,雷耶斯的拉丁式頌歌,《祝婚詩》和《安提諾烏斯》,「我的兩首英語詩,很不得體,因此也沒在英格蘭刊印。」
《奧爾弗斯》的歷險很快被打斷。一些成員,面對記者的攻擊,或者被阿爾瓦羅‧德‧岡波斯的無節制放縱所驚嚇,遠走法國。總是漂泊不定的薩‧卡爾內羅回到巴黎。一年之後自殺。新的嘗試發生在1917年,唯一的一期《未來主義的葡萄牙》,由阿曼達‧德‧內格雷羅斯編輯,刊出了阿爾瓦羅‧德‧岡波斯的《最後通牒》。今天那謾罵的洪流讀起來已不再有趣,雖然其中一些保留了有益的惡意:「鄧南遮和佩特莫斯島上的唐·璜;布朗肖,易蔔生主義冷血的腫瘤;吉普林,鐵屑帝國主義者。」奧爾弗斯的時代以其成員四散和領銜人物的去世而結束。十五年後才有新的一代降生。這些都不足為奇。令人驚訝的是這群人的出現,遠遠地領先於他們的時代與社會。這些年裡西班人和拉丁美洲人都寫了些什麼?
接下來的時期相對晦澀。佩索阿出版了兩本英文詩集,《三十五首十四行詩》與《安提諾烏斯》,關於這兩本詩集《泰晤士報》和《格拉斯加先鋒報》都給予了極其禮貌卻缺乏熱情的評價。1922年,佩索阿開始為一個新生雜誌《當代人》供稿:《一個無政府主義銀行家》。他對民族主義與獨裁政治的頌歌同樣也寫於這幾年。然而現實讓他煩擾並最終放棄了主張:他抵抗兩種公眾力量,教堂和社會道德。第一次是為了護衛安東尼奧‧波托,《歌謠集》的作者,歌頌同性戀愛情。第二次是反對「學生運動聯盟」,該聯盟攻擊自由思想,藉口消滅所謂的「雞奸者文學」,凱撒總是個道學家。阿爾瓦羅‧德‧岡波斯散佈了一份小材料:「關於道德的警告」;佩索阿發表了一份聲明;而那深受困擾的一群人,勞爾‧李爾寫了一本小冊子:「給里斯本學生與天主教堂的妄言無恥上一堂道德課」。重中之重已從自由藝術轉向了藝術的自由。我們社會如此陳腐以至於創造者要為異端和反對立場獲罪。神志清醒的藝術家不會逃避那道德的風險。
1924年,新雜誌《雅典娜》刊出,也只發行了有五期。支持雜誌的團隊從來不太優秀。事實上,《雅典娜》是《奧爾弗斯》和1927年的《現場》的年輕作家們之間的橋樑。每一代人在其出現時選擇自己的傳統。新群體發現了佩索阿:終於他找到了可以交談的人。但是太晚了。過後不久,在他死前的一年,發生了有點可笑的民族宣傳秘書處組織的詩歌比賽事件。其主題,毫無疑問,是歌頌民族和帝國的光榮。佩索阿寄去了他的《使命》,組詩以神秘主義和象徵主義手法詮釋了葡萄牙歷史。這本書大概讓比賽的評審員摸不著頭腦。他們給了它二等獎。這是佩索阿最後的文學軼事。
一切開始於1914年3月8日。不過,我們最好還是謄抄一段佩索阿寫給《現場》的年輕作者阿道夫‧卡斯凱斯‧蒙特羅的信:

「1912年左右我想以異教徒的身份寫詩,我起草了一些自由詩行(不是以阿爾瓦羅‧德‧岡波斯的風格),隨後又放棄了嘗試。可是依然,在朦朧的半明半暗裡,我瞥見一個模糊的影像(在無知無覺中,里卡爾多‧雷耶斯誕生了)。一年半或兩年之後,我突然想跟薩‧卡爾內羅開個玩笑——發明一個田園詩人,一個小小的複合體,表現他,我不記得以怎樣的形式,彷彿他是一個真實的實體。我徒然地為此花費了好幾天時間。有一天,當我終究放棄的時候——那是1914年3月8日——我走近一張高桌,抓過來一疊紙,和平時一樣站著開始書寫。我寫了三十多首詩,一首接著一首,在某種我無法定義的狂喜之中。這是我不會再有的人生的勝利之日。它以這樣的題目開始:「牧羊人之歌」,接著在我身中出現了我後來稱為『阿爾貝托‧卡埃羅』的那個人。請原諒我用這樣荒唐的表達,我的大師在我身中顯形。那是我最直接的感受。就這樣,剛寫完那三十來首詩,那另一張紙上,我又毫無停留地寫下了〈斜雨〉,出自費爾南多‧佩索阿。直接而完整……」

這是費爾南多‧佩索阿‧阿爾貝托‧卡埃羅向費爾南多‧佩索阿自身的回退。或更好地說,費爾南多‧佩索阿對他作為阿爾貝托‧卡埃羅的非存在的反抗……「當卡埃羅出現時,我無意識地和本能地試圖為他尋找學徒。我將里卡爾多‧雷耶斯從他錯誤的異教主義中扭轉過來,給予他名字並使他調整自身,因為在那興奮的頂點我已然能夠見到他。突然,從里卡爾多‧雷耶斯的對立面,自動湧現了另一位個體。一次性地,毫無打斷或修改,阿爾瓦羅‧德‧岡波斯的《勝利頌》躍然紙上。這個名字的頌歌與這個名字的人。」
我不知道在這告白之外還能添加什麼。心理學為我們提供了各種解釋。佩索阿自己,本身對此極感興趣的,提供了兩到三種。一種源自殘酷的病理學:「我大概是歇斯底里──神經衰弱症患者……而這解釋了,好的或壞的,異名者的有機的起源。」我不會說好或壞,但這還不夠。這些假設的問題不在於它們是錯的,而在於它們不全面。精神病人是瘋狂的:如果他能控制他的瘋狂,那他還是病的嗎?精神病人為妄想而痛苦,創造者是妄想的主人,他改造它們的形式。佩索阿復又聲名從小他就生活在想像角色的圍繞當中。(「當然,我不知道,不存在的是他們還是我:在這些情況下我們不可教條。」)異名者被一群流動的半異名者包圍:特維的拜倫;讓‧左伊爾,諷刺的法國記者;貝爾納多‧索阿雷斯,幻影般的文森特·戈德斯的幻影;帕切科,岡波斯的可憐鏡像……並非所有人都是作家:有一個可克洛斯先生,英語雜誌中的字謎遊戲的不懈參與者(佩索阿認定,絕無錯誤意味著填寫空白),亞歷山大‧瑟琪以及其他人。所有這些,一如他的孤絕,他謹慎的嗜酒以及許多事情——映照出他的性格但卻不能為我們解釋他的詩,而後者才是我們真正的關心。
神秘主義的假設也是一樣,這一點,佩索阿作為太喜分析的一個人,沒有公開訴諸卻也不乏暗示。眾所周知,那能夠啟示通靈之筆的精神,甚至是歐里庇得斯或維克多‧雨果的精神,展示出一種擾人的文學的呆滯。其他人冒險猜測這是某種故弄玄虛。這個謬誤雙重地粗糙:佩索阿既不是騙子,他的寫作也不是圈套。在現代思維裡有某種極度低劣的東西;能夠在真實生活中容忍每一種不值錢的謊言,不值錢的真實的人們,卻不能容忍寓言的存在。而那正是佩索阿的全部作品:寓言,虛構。忘記卡埃羅、岡波斯和雷耶斯乃是創造之物便忘記了太多。像所有造物一樣,這些詩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表演。藝術即表演——以及別的事情。但是沒有表演就沒有藝術。
異名者的真實性取決於他們的詩學連續性,他們身世的逼真。他們是必要的造物,不然佩索阿也不會窮盡一生創造他們,與他們相處;如今要緊的不僅是他們對於其作者是重要的,他們對於我們也是同樣。佩索阿,異名者的第一讀者,從未質疑過他們的真實性。雷耶斯和岡波斯或許說出了他一生也未能說出的話。在反駁他的同時,他們表達他;在表達他的同時,他們強迫他發明他自己。我們寫作是為了成為我們之所是或我們之所不是。無論哪種情況,我們都在尋找自己。而如果我們有幸找到了——創作的標記——我們會發現我們自己是一個未知。總是另一個,總是他,不可分割,又相異於,你的臉和我的臉,你總和我在一起且總是孤寂。
異名者並非文學性的面具,「費爾南多‧佩索阿的寫作屬於這一類作品,我們叫它正名者和異名者。不能說他們是匿名或者假名,因為他們確實不是。假名亦是作者本身在寫作,只是他簽上的是一個別名;異名的寫作是作者出離自身的寫作……」傑拉爾‧德‧奈瓦爾是傑拉爾‧拉布呂尼的假名:同一個人同一部作品;卡埃羅是佩索阿的異名:混淆他們是不可能的。更接近於安東尼奧‧馬查多的例子,這個例子也是獨特的。亞伯‧馬爾廷和胡安‧德‧瑪麗安娜並不完全是作者安東尼奧‧馬查多。他們是面具,但是透明的面具:馬查多的文本不會不同於瑪麗安娜的文本。更何況,馬查多並不被他的虛構劫持,他們並不是居住在他身中的造物,反駁他或否定他。相反,卡埃羅,雷耶斯和岡波斯是佩索阿從未寫過的小說的主角,「我是一個戲劇詩人」,他在一封信裡向若昂‧卡斯帕‧西蒙斯吐露。然而,佩索阿與他的異名者之間的關係不同於一個戲劇家或小說家與他們的角色之間的關係。他並非發明了詩人的角色而是創造了詩人的作品。區別至關重要。正如卡斯凱斯‧蒙特羅所說:「他發明了傳紀去追隨作品,而不是作品去補充傳紀。」這些作品——佩索阿自己的詩也在其關照之下,肯定或反對它們——是他詩學的全部。他自己變成了它的全部的全部。而他自己甚至沒有權利去批評那個小集團——雷耶斯和岡波斯待他頗有屈尊俯就之意;特維的拜倫經常不與他招呼;文森特‧戈德斯,那個檔案管理員,和他那麼相像,當他在鄰近的酒館看見他時,他甚至有點憐憫自己。他是那個著迷的魔法師,這樣徹底地被幽靈佔領,他感到自己處於他們的監視之下,也許是輕蔑的,也許是憐憫的。我們的創造審判我們。
阿爾貝托‧卡埃羅是我的導師。這個宣言是他所有作品的試金石。也可以說,卡埃羅的作品是唯一表示肯定的作品。卡埃羅是太陽,在他周圍圍繞著雷耶斯,岡波斯和佩索阿。這三者都有否定和非現實的成分:雷耶斯相信形式,岡波斯崇尚感覺,佩索阿著迷象徵。卡埃羅什麼也不信:他只是存在著。太陽自身充滿了生命;太陽自身並不看,因為它所有的輻射都變成了熱和光;太陽沒有自我意識因為在它當中思考和存在是同一的。卡埃羅是佩索阿的反面,甚至,是所有現代詩人的反面:人與自然的和解。在基督教之先,是的,同樣也在工作和歷史之先。在意識之先。卡埃羅以單純的存在,不僅否定佩索阿的象徵主義美學,也否定一切美學,一切思想,一切價值。無物留存?萬物留存,被文化的幽靈與蛛網擦洗。世界存在是因為我的感官告訴我它存在,在告訴我的同時,它們也宣告我的存在。是的,我會死,世界會湮滅,但去死就是去生。卡埃羅的確信廢除了死亡。當他壓抑良知,他也壓制了虛無。他並不肯定一切「是」,那會變成肯定一個思想;他說一切「在」。甚至,卡埃羅說,除了存在的,都是虛幻。岡波斯意圖圈注卡埃羅這個的「我」:「我的導師卡埃羅不是異教徒;他自己就是異教。」我會說,是關於異教的觀念。
卡埃羅幾乎沒有上過學校。當聽說他被人叫做「唯物主義詩人」,他很好奇這個主義由什麼構成。當他聽過岡波斯的解釋,他毫無掩飾他的驚訝:「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神父的想法!你說他們說空間是無限的?他們在什麼空間裡鑑證過了?」面對弟子的驚慌失措,卡埃羅堅持空間是有限的:「無窮盡的事物不存在……」岡波斯回答:「那麼數字呢?34之後是35,然後是36,……」卡埃羅憐憫地注視他:「但它們僅僅是數字!」然後他像個難纏的孩子一樣繼續:「現實生活中可能有數字34存在嗎?」另一件軼事:他們問他:「你滿意你自己嗎?」他回答說:「不,我是滿足的。」卡埃羅不是哲學家,是一個智者。哲學家擁有思想,而對智者,生存和思考並非隔絕的行動。這就是為何我們無法闡釋蘇格拉底或老子的思想的原因。他們沒有留下教義,留下的只有一把軼事、謎語和詩。比柏拉圖更忠誠的莊子,並未假裝要傳遞給我們某種哲學,而是告訴我們一些小故事:哲學融合在這些故事裡,就是故事本身。哲學家的教義鼓勵反駁;智者的生存卻無可反駁。沒有智者宣稱真理能被習得;他們中的所有人或大多數,認為唯一值得的是對真理的經驗。卡埃羅的弱點不在於他的思想(或者說,他的力量);而在於他宣稱他所體現的經驗的非現實性。
偏居一隅的葡萄牙村莊中的亞當,沒有女人,孩子或造物主:沒有良知、工作或信仰。感覺中的感覺,存在中的存在。岩石是岩石而卡埃羅是卡埃羅,在這一刻。隨後,各自都會變得不同。或者相同。相同或不同:一切事物都因變得不同而相同。存在就是命名。他用來命名岩石的詞語並非岩石卻與岩石具有相同的真實性。卡埃羅從未決心去命名萬物,因此他從未告訴我們石頭是瑪瑙還是鵝卵石,樹是松樹還是聖櫟。他也沒有假裝去建立事物之間的關係:他的辭彙表裡沒有「像」這個詞;每個事物沉溺於自身的真實性裡。如果卡埃羅言說,那是因為人是詞語的動物,就像鳥是飛翔的動物。人言談如同河流流淌,雨水飄落。天真詩人無需命名事物;他的詞語便是樹木、雲朵、蜘蛛、蜥蜴。不是我所見的蜘蛛,而是我所道出的蜘蛛。卡埃羅對真實無法捕獲的想法感到震驚:為什麼,它就在那裡,在我們面前,足以讓我們觸到它。足以讓我們言說。
很難說服卡埃羅真實絕非觸手可及,而我們必須戰勝它(即便冒著在戰勝的行動中它會在我們眼前蒸發或變形的危險:轉變為思想、器物)。天真詩人是一個神話,這神話製定了詩。真正的詩人懂得詞語和事物並不同一,因此,為了重建人與世界之間不穩定的整體,他用形象、韻律、象徵和類比為事物命名。詞語不是他們所命名的事物:它們是我們在事物與我們自己之間架起的橋樑。詩人是詞語的良知,是對事物的確切真實性的鄉愁。它們在天真詩人的神話裡仍是事物,即是說,在語言之前。真正詩人晦澀的言辭喚起了時間在語言之前的言說,一瞥之間天堂般的和諧。天真的言說:無物被言說的安靜因為一切已經被道出,一切在表達自身。詩人的語言以這安靜,天真的言說為養料。佩索阿,真正的詩人,需要重新發明一個天真詩人來為他的詩歌辯護。雷耶斯、岡波斯和佩索阿說的都是必死的,陳舊的語言,滅亡和彌散的語言;他們是對整體性的鄉愁的預感。我們聽見他們在對抗那整體性沉默的背景。卡埃羅在他的學徒們開始寫作之前早死並非偶然。支持著他們的,是他存在的目的或理由,那安靜。
異名者最為自然和簡單的特徵乃是他們的非真實。他的極不真實因的是過量的現實。人,總的來說現代人,並不是完全真實的。他並不像自然或事物是一個緊湊的實體;自我意識是他非實質的真實。卡埃羅是對生存的絕對肯定,因此他的話震撼我們仿佛遠年的真理,那個時代一切事物都是一且都是同一。可覺察卻不可撫觸的現在:我們還未命名它們就蒸發了!卡埃羅轉向我們的天真的面具並非來自智慧:智慧意味著把我們交托給知識,承認我們並非天真。佩索阿深知這一點,也離智慧更近。
相反的極端是阿爾瓦羅‧德‧岡波斯。卡埃羅生活在孩童和動物無時間的在場裏;未來主義者岡波斯生活在當下。首先,他山巔的退居之所乃是世界的中心;其次,世界主義者沒有中心,他流放於無處而無處便是各處。然而,他們也確有相像。他們都練習自由體詩;都蹂躪葡萄牙語言;都不迴避散文化。他們只相信可觸及之物,他們是悲觀主義者,喜歡具體的真實,不愛他們的前輩,他們摒棄思想並生活於歷史之外,一個在生的完美裡,另一個在極度的私密裡。卡埃羅,天真之詩人,是佩索阿所不能為的;岡波斯,這去無定所的唐璜,是他可為卻未為的。他們是佩索阿最鮮活的不可能的可能性。
岡波斯的第一首詩有一個欺騙性的源頭。《勝利頌》看起來像是惠特曼和未來主義者的響亮回聲。但是這首詩一旦與那些年裡的俄語、法語和其他語言的詩相比,區別是明顯的。惠特曼真心信任人類和機械;或者說,他相信自然人並非不可以與機械共處。他的泛神論衍生到工業領域。而他的許多後輩並未擁有同樣的憧憬。一些把機械看做壯麗的玩具,我想到的是瓦雷里‧拉爾博和他的Barnabooth(1908年,法國詩人Valery Larbaud以A.O.Barnabooth的名字出版詩作,稱這個「不存在的詩人」為他的「另一個自我」——譯注),他和阿爾瓦羅‧德‧岡波斯不只在一個方面相似。拉爾博對機器的態度是享樂主義的;未來主義者的態度卻是幻想的。他們看它作錯誤的人道主義的破壞者,當然,也是自然人的破壞者。他們沒打算將機器人性化,而是建設起類似機器的新人類。馬雅可夫斯基是個例外可即便他也……《勝利頌》既非享樂主義的,也非浪漫的或勝利的,它是一首挫敗與憤怒之歌。這才是其原創性所在。
「工廠」是一處熱帶風景,居住著巨大而淫蕩的野獸。車輪、活塞、滑車組無限的通姦。這機械的韻律越來越響亮,鋼和電的伊甸園就變成了折磨的內室。機器是毀滅的性器官:岡波斯寧願被螺旋槳嚼碎。這幻象並沒看上去那麼魅惑,它也並不是岡波斯一人的妄想。機械再生、簡化和集合了重要的程式。它們引誘並恫嚇我們因為它們在同一時間給予我們智慧和無意識的官感:它們做的一切,都做得好,但它們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難道不是現代人的寫照?但機械卻是當年文明的事實。其餘是社會的混亂。《勝利頌》在咆哮中結束,變形為包裹,箱子,車輪,阿爾瓦羅·德·岡波斯開始失語:他鳴叫,吹哨,捶打,碎裂,爆破;岡波斯喚起了語無倫次的歷史的雜訊。泛神論與宇宙機械論,兩種廢止意識的方式。
《煙草店》是復原的意識之詩。卡埃羅問他自己:我是什麼?岡波斯問:我是誰?他從房間眺望街道:車流,行人,狗,全都真實也全都空洞,全都觸手可及又迢遙萬里。相反,像一個神,像不可思議露齒而笑的神,像上帝在他可怕的創造之後摩挲著雙手,煙草店主人出現了又消失。來到如洞穴又如殿堂的商店,史蒂夫這傢伙頭腦空空,形而上學的存在,誰在說話和吃,誰就有感情和政治,保存著必有的宗教節日。透過他的窗戶,他的意識,他觀察兩隻小狗,看著牠們,他看見了自己,真實何在,在於我還是在於史蒂夫?煙草店主人笑而不答。作為未來主義詩人,岡波斯一開始承認感受是唯一的真實;幾年以後卻自問自己究竟是否是真的?
當他廢棄自我意識,卡埃羅震驚了歷史;此時卻是歷史震驚了岡波斯。邊緣的生活:他的同胞們,如果他還有同胞,他們是妓女,流浪漢,花花公子,半智者,上下樓的暴民,烏合之眾。他的反抗與贖罪或正義的思想完全無關。不:除了正確之外的一切!除了關懷人類之外的一切!除了向人道主義屈服的一切!岡波斯同樣也反抗反抗的概念。那不是一種德行,一種意識狀態——那是感官的意識:「里卡爾多‧雷耶斯是一個有信仰的異教徒,安東尼奧‧莫拉是智慧的異教徒,我是反抗的異教徒,即是,性情的異教徒。」他對受害者的同情喧響著噁心,但他感覺到這噁心只為他自己:

「我憐憫所有這些人,
尤其當他們不值得憐憫。
是的,我也是個流浪漢,我也渴求……
做一個流浪漢和乞丐並非為此
而是為出離社會等級……
不為做最高法院法官,擁有固定職業,妓女,
莊嚴地貧窮,被剝削的工人,
病著無法治癒的病,
渴望正義,或騎兵首領,
不,終究,這些社會人物,小說家,
他們暴戾地吞噬文字因為他們應該流淚
他們反抗社會生活因為有比足夠更多的理由……」

他的流浪和拮据沒有環境的原因;它們是不可治癒和救贖的。做一個流浪者就意味著有一顆孤獨的靈魂。隨後,這種殘酷讓佩索阿覺得可恥:「我對擁有社會意見甚至沒有藉口……我是清醒的。我不是你心中所感的美學……我是清醒的。該死!我是清醒的。」
一個半世紀以來,流放的意識是現代詩中經常出現的命題。傑拉爾‧德‧奈瓦爾假裝自己是阿啟坦階的王子:阿爾瓦羅‧德‧岡波斯選擇了流浪漢的面具。這轉變是明顯的。流浪的遊吟詩人或乞丐,面具之下隱藏了什麼?也許,什麼也沒有。詩人是他的歷史的非真實的意識。但如果那意識從歷史撤退,社會沉沒入它自己的黑暗,變成了史蒂夫或煙草店主人。有人說岡波斯的態度是不「積極」的。卡斯凱斯‧蒙特羅這樣回答這些批評:「佩索阿的寫作確實是否定性的寫作。它不能作為範本,既不教導控制也不教導為人所控。它的作用恰好相反:解放精神。」
岡波斯並不像卡埃羅一樣,為一切物,他是為一切地點的一切人。墮入複數的代價是喪失身份。里卡爾多‧雷耶斯選擇了潛在於他的大師的寫作中別樣的可能性。正如岡波斯是一個流浪漢,雷耶斯是名隱士。他的隱居生活既是種哲學也是種形式。這哲學是斯多葛主義和伊壁鳩魯主義的混合。而形式,是新古典主義詩人的諷刺短詩,頌歌和哀歌,但新古典主義乃是思戀,也即一種沒有認出自己或隱藏自己的浪漫主義。當岡波斯寫作他漫長的獨白,每一次相對於讚頌更接近於自省,他的朋友雷耶斯卻以快意擦拭著小小的頌歌,轉瞬即逝,麗迪婭的玫瑰,人的幻覺的自由,神的自負。在耶穌會大學受教,職業是內科醫生,君主主義者,1919年起流放至巴西,信仰上的異教徒和懷疑論者,拉丁語學者,雷耶斯的生活超離時間之外。他看來像個過時的人,但他不是,他選擇居住在沒有時間的德行裡。齊奧朗(Cioran)近來指出,在我們的世紀,已經發明了這麼多東西,卻沒有創造出我們最缺乏的。於是有人從東方傳統去尋找它也就不奇怪:道教,佛教,事實上,這些理論和古代世界末葉的道德哲學起著同樣的效用。雷耶斯的斯多葛主義是一種不存在於世界上的方式——而不用停止存在於世界上。他的政治觀點具有相似的意義:它們是對當前事況否定而非計畫。他並不愛基督或恨基督;但他憎恨基督教,徹底的審美家,當他想起耶穌時,他承認:「他穩重、苦難的形象帶給我們一些缺失之物。」雷耶斯真正的上帝是「命運」,而我們——人和眾神——都聽從它擺佈。
雷耶斯的形式是令人欽佩的,也是單調的,就像所有達到了人造完美的事物一樣。在這些小詩中你能覺察,除了詩人對拉丁和希臘詞源的熟悉,一種提煉了盧濟塔尼亞的新古典主義和翻譯成英文的《希臘詩文選》的混合物的智慧。他語言的精確讓佩索阿懊惱:「卡埃羅寫很壞的葡語,岡波斯已寫得足夠好,但是他搞混了一些表達比如『我自己』和『我個人』,雷耶斯寫得比我好,但我認為他的語言過分純粹了。」岡波斯夢遊症的誇張,通過矛盾的自然運動,變成了雷耶斯誇張的精確。
形式或哲學部維護雷耶斯:它們維護一個幻影。事實上雷耶斯同樣也不存在,他自己知道。清醒,以比岡波斯惱怒的清醒更為敏銳的清醒,他沉思自身:

「我不知從誰那裡有回憶,
我曾是另一個,我也不自知
當我的靈魂感覺到
我記憶如同感覺到的異者。
一天天地我們放棄自己。
沒有確定之物將我們綁上自身。
我們是我們之所是,而這
乃某物內向的覺察,我們的曾是。」

雷耶斯走失的迷宮是自我的迷宮。這詩人內向的觀看,是某種與自省相距甚遠之物,讓他相似於佩索阿。雖然二人各用固定的韻律和形式,聯繫他們的並不是傳統主義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傳統。他們共有的是對時間的感覺——時間不是在我們面前流逝之物,時間變成了我們。囚禁在當前的一瞬,卡埃羅或岡波斯相信在孤注一擲中的存在或存在的缺失。雷耶斯和佩索阿迷失在他們思維的迅捷裏,在某些曲線或拐角追上自身,而就在加入他們自己的一刹那,擁抱了陰影。這詩歌不是存在的表達,而是混沌一刻的紀念物。空洞的紀念,佩索阿為無知建立廟宇;雷耶斯,更為謹慎地,寫了一首可作墓誌銘的警句:

「讓命運否定我一切,除了能看見它,
因為我,一個不頑固的斯多葛,
在運命鐫刻的句子中
但願享受這字跡。」

阿爾瓦羅‧德‧岡波斯曾引用里卡爾多‧雷耶斯這句話:「我討厭謊言因為它不精確。」這些話也可以用於佩索阿,只要謊言不混淆於想像,精確不混淆於刻板。雷耶斯的詩明晰簡單如素描,佩索阿準確複雜像音樂。複雜和多變,他的寫作向各個維度發散:散文,葡語詩和英語詩(法語詩因不那麼重要而暫時棄置一邊)。他的散文,還沒有完全刊印的,可以分成兩個種類:署他自己名字的和署假名的,主要是特維的拜倫,一個墮入艱難時代的貴族,以及貝爾納多‧索阿雷斯,「浸淫於商業的人士」。在許多篇章裡,佩索阿強調他們不是異名者,「不管好壞,他們都是以我的風格在寫作。」在英語詩上不必要太流連,它們的趣味是文學的和心理的,但它們道出的不多,不管對我,還是對英語詩歌而言。1902到1935年全部的葡語詩歌,包括《使命》,抒情詩和戲劇詩。關於戲劇詩,我以為價值不大。即便將它們抹去,一個廣闊的詩歌總體也所損無幾。
首要的區別在於:異名者只在一個維度和一段時間裡寫作;佩索阿像三角洲一樣枝繁葉茂,每個枝條都贈予我們,瞬間的一幅或多幅圖像。抒情詩在《使命》,《歌謠集》(未發表的散亂詩章)和煉金術詩中分枝。總是這樣,分類並不能對應於現實。《歌謠集》是充滿煉金術元素的象徵主義小書,雖然詩人並沒有特別求助於異教傳統的形象。《使命》,總的來說,是一部紋章學書籍——而紋章學是煉金術的一部分。最終,那些煉金術的小詩,在形式和精神上,都是象徵主義的;要接近它們並不需要你是煉金術的創始人,而理解它們也並不需要特別的知識。這些詩,如同他其他的作品,需要的是精神的理解,理解的最高也是最困難的形式。藍波感興趣的知識:猶太神秘主義哲學和煉金術,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藍波的寫作;我們還需要更多的或更少的別的什麼,來真正地進入它。佩索阿定義那「別的什麼」為:同情,直覺,智慧,理解,以及最困難的,優美。最後一項看起來多餘。我不知曉,缺少這五項條件,波德萊爾,柯爾律治或葉芝如何能被真正地閱讀。在任何情況下,佩索阿詩歌的難度都不亞於荷爾德林,奈瓦爾和馬拉美……在現代傳統中所有的詩人那裡,詩歌都是一個充滿象徵和類比的體系,平行於煉金術的科學。平行,但並不相同:詩歌是賦有獨特光芒的符號搭建的星系。
佩索阿把《使命》看成一種儀式,即是說,一本秘傳的書。若要數外在的完美,這是他最完整的著作。但它也是編造的書,我這樣說不是暗示它不真誠,而是它出自詩人的思慮而非直覺。乍看去它是對葡萄牙古老光榮的讚歌和對新帝國的預言(第五帝國),這個帝國並非物質的卻是精神的;它的疆域將超越歷史的空間和時間(一個墨西哥讀者立刻想起了巴斯孔賽略斯(Vasconcelos)的「宇宙競賽」)。它是一個英雄和傳奇人物的長廊,他們從民族的傳統現實中被擷取,變形為另一個傳統和現實裏的寓言。也許並沒有對此警覺,佩索阿蒸發掉葡萄牙的歷史並在其位置上替換了另一個,一個純粹精神的歷史,它所替換者的否定和反面。《使命》神奧的質地阻止我們僅僅把它當成愛國主義詩篇來閱讀,一如一些官方批評者所為。需要補充的是其象徵主義並沒有將它贖回。象徵為了有效,必須停止象徵,而變得可感,變成活物而不是博物館的綠寶石。正如在任何意志的作用大於靈感的寫作中一樣,《使命》中只有少數篇章達到了區分詩歌和「漂亮句子」的優雅狀態。但這微乎其微的幾首和《歌謠集》中的最好的篇章,處在同一個神奇空間,連同幾首煉金術十四行詩。很難說這個空間由什麼構成;對我,這是一個詩歌恰適地言談的空間,真正的,柔韌的領地,卻由來自別處的光照亮。雖然詩並不多。哥特弗里德‧本(Gottfried Benn)說:「沒有人,即便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能留下多於八到十首完美的詩作……為了六首詩,三十或五十年的禁欲主義,痛苦,戰鬥!」
《歌謠集》,存在和擠滿陰影的世界。女人,中心的太陽,失落了。沒有了女人,可感的世界消失了,甚至不存在堅實的土地,水,或者不可感觸之物的實體。可怕的愉悅在失落。激情,愛某一個獨特的人變成愛任何人,也在消失。在自然界裡只有薄弱的兄弟之情:樹木,雲彩,石頭,一切飛逝,一切懸置在短暫的空裡。事物的非現實,對我們自身非現實的反省。有否定,耗盡和呻吟。在《不安之書》裡,這本書只有片段,佩索阿描寫了他自身的道德景象:

「我屬於不信基督,並且不再信仰任何宗教的那一代人,我們並不是追求社會公正、美好和進步的狂熱分子,我們並不在東方或者西方尋找另一種宗教信仰(每一種文明都與能代表它的一種宗教相連,當我們丟失了我們的信仰,我們將失去全部);我們中的一些人致力於戰勝每一天;另一些人好一些,他們遠離公共事務,無欲無求;剩下的人屈身於混亂和嘈雜的異教;當他們聽見自己時,他們認為自己是活著的,他們以為自己在愛當他們沾到愛的裙邊;而我們中其餘的人,無休止的競賽,最後時刻的精神局限,生活在否定,不滿和呻吟裡。」

這描述的不是佩索阿,但這是他的人物立足而有時又會混淆的土地。最後時刻的精神局限:詩人是一個空心人,他在他的無助裡,創造了世界以發現他真實的身份。佩索阿的一切作品都是對失落的身份的追尋。
在他被廣為引用的一首詩中,他說詩人是一個偽裝者,他偽裝得如此徹底,甚至開始假造他真實感覺的疼痛。當他說真話時,他撒謊,當他撒謊時,他說的是真話。我們鑒證的不是美學而是出自信仰的行動。詩歌是他的非真實性的展現:

「在月光與葉簇之間
在凝靜和樹林之間
在夜的事實和微風的事實之間
一個秘密掠過。
我的靈魂跟隨它當它掠過。」

這個掠過的人是佩索阿還是另有其人?這個問題在所有詩篇中年復一年地被詢問。他甚至不確信他寫的是否屬於自己。或者,他知道即便它屬於他,它也不是他的:「為什麼,欺騙,我把不屬於我的當做了我的嗎?」對「我」的追尋——失落,尋回,又再度失落——在噁心中結束:「作嘔,無為的意志:活著僅為了不死。」
只有從這個視角異名寫作的全部意義才能被體察。他們既是文學的發明也是心理的必然,但他們不止於此。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佩索阿的所能以及願意的所是:另一種,更深層的意義上說,他們是他所不願意之所是:一個人格。在第一種意義上,他們抹去了其作者的理想主義與對智識的堅信;在第二種意義上,他們顯示了天真智力,公共街區和哲學式的隱退都是幻覺。當下的一瞬和未來同樣不宜居留;斯多葛主義是致命的解藥。然而「我」的毀滅——既然這即是所謂異名者——喚起了一種秘密的豐產。真正的沙漠是「我」,不僅因為它將我們囚禁於自我,並因此懲罰我們與幻覺一起生活,還因為它讓它觸到的一切枯萎。佩索阿的經驗,也許他並非刻意,在現代偉大詩人的傳統當中佔據了一席之地,從奈瓦爾到德國的浪漫主義者。我是障礙,是唯一的障礙。這就是為什麼所有僅出自美學的判斷對他的作品來講都是不夠的。如果並非他的所有作品都具有同樣的品質,但它們,幾乎它們全部,都顯示了他的追尋。他的寫作是邁向未知的一步。一種激情。
佩索阿的世界既不是這個世界也不是另一個。「缺席」一詞或許可以定義它,如果我們把「缺席」理解為一種流動狀態,在其中在場消失而缺席預告了……什麼?——某一瞬間不再是此刻,而那可能之物正要黎明。城市沙漠被符號覆蓋:石頭在說話,風在低吟,點亮的窗戶和拐角的孤樹也在耳語,一切都在說著什麼,不是在說我在說而是說著點別的,總是在說著別的,別的未被說出之物。缺席不僅是在場的喪失,也是在場的預感,而在場從未完滿地向我們顯現。神奧詩和相似的歌:在缺席中,在我們的不真實中,有某種在場。愉悅於人群和事物,詩人躕行在古老的街區。他走進公園,樹葉翻動。它們正要說……不,它們什麼也沒說。世界的不真實性,下午的最後一道光線。一切靜止,充滿期待。詩人此刻知道他本沒有身份。像這些屋宇,幾乎是金色的,幾乎是真的,像那些懸置在時光裏的樹,他欲起錨,離開他自己。而那另一個,雙重的,真正的佩索阿並不出現。他永不會出現,沒有另一個。真正出現的,迂回入它自身,它的他性,這他性沒有名字,那沒有被說出的,和我們貧乏的文字乞靈於的。是詩嗎?不:詩是最後留下的安慰,是缺席的意識。再一次,細微到不可覺察的,一陣低語:佩索阿或未知的迫近。

(轉自微信公眾號:日月麗天文化智庫)

杨炼:诗的核心是什么?

 

 

詩的核心是自我建立

楊煉

關於漢語與古典詩歌

  音樂是中文語言的一種魅力的能量,這種魅力的能量,恰恰是詩歌的真正的一種動力,也是讓它能夠整合世界性的意象。 音樂是中文語言的一種魅力的能量,我對音樂的感受,是和我對漢字的音樂性理解聯繫在一起的。只是漢字的視覺性來得太快,往往遮蔽了音樂感。而實際上我們語言的音樂是最豐富的。因為漢字既有聲音,又有聲調。古詩的平仄就是完全建立在聲調上。因此,這種魅力的能量,恰恰是詩歌的真正的一種動力,也是讓它能夠整合世界性的意象。 就音樂本身來說,我既喜歡中國古典音樂,自己也學學吹塤,插隊時愛吹口琴。我有一點蒙古人的血統,有時也喜歡唱些蒙古的歌。但我也很喜歡西方音樂,從古典到現代,像爵士樂,像現代的用交響樂團演奏的音樂。這就提供了一個互通的層次。比如說語言在翻譯上有比較大的挑戰性的話,而音樂則是一個非常直接的貫通的層次,它可以成為我們語言上相互理解的嚮導。 你比如古詩,唐朝的七律,杜甫的登高,首聯便是“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中國人聽起來,一聽了然。但仔細一想,“風急”、“天高”、“猿嘯哀”只是三個並列的意象,三個詞實際上是單獨存在的,它們之間並沒有語法關聯。而完全憑藉平仄關係、音響效果把它們整合在一起,使它們聽起來極其悅耳,以至於你忘記了他們根本沒有語法關聯。與此同時,下句“渚清沙白鳥飛回”又是一個與上句在音韻上錯落對照的平仄整合關係,再加上兩個句子上下之間工整對仗的視覺上的關聯,可以說六個意象通過了視覺對仗的關聯和音樂感——作曲家的音樂性聯繫在一起。所以我一直說寫一首漢語詩相當於寫三首詩:視覺的詩、作曲意義上的音樂詩和意義上的詩。這也可以說,只有漢語才有這樣的能力,或者說有這樣的可能性。

 

關於形式和形式主義

  中國的園林就像中國的詩歌,它是在看起來所謂自然的感覺之中,滲透了形式主義的極致,在這個形式主義的極致上,掙脫了固有的一種形式套路 中國的園林就像中國的詩歌,它是在看起來所謂自然的感覺之中,滲透了我認為叫作形式主義的極致——不是形式——是極端的形式——形式主義,而在這個形式主義的極致上,從而掙脫了固有的一種形式套路。這個天然,是一種極端人為的天然,但卻由此達到了一種人們似乎生活在自然境界裏的感覺。所以我說“不想到揚州的不是詩人,不到揚州的成不了大詩人。”其實是和我剛才說的這個含義聯繫在一起的。這就是說:沒有對形式的極高度自覺,你是沒有資格掙脫形式的。 由於身世具有蒙古人背景,所以我本質上是比較北方化的,我的詩也是比較北方化的。但是,也恰恰是我最強調中國詩歌要寫新古典的詩。我說的這種新古典的詩,不是為了簡單地模仿古典,而是一種觀念藝術,就是要刻意地溝通古典詩歌的形式主義要素,要把形式的極端設計用在當代詩上,達到一種神似。我始終認為當代詩人得要寫一些古詩,哪怕作為純然的技術操練,而且技術操練要達到比古人還極端。我去年完成了具有自傳背景的長詩《敘事詩》,這首用4年時間創作的詩,主題可以說相當大,它的基本概括是:大歷史如何非常深刻地倦入到個人的歷史之中,但同時個人的生存構成了大歷史的深度。大歷史泛泛而言,沒有意義。雖然大歷史也可以採用個體紀實手法來表現深度,但詩的要求更尖刻,詩不僅要求你具備歷史眼界和思考,而且必須落實在詩上。不光是為什麼寫,更重要的是怎麼寫。而怎麼寫其中就有大量的因素是用在形式設計上。而且是用在極端的跟古典詩歌能夠媲美的但又是個性化的形式設計上。在《敘事詩》之前,我還有一本小詩集叫《豔詩》。那裏邊作品的形式設計也非常嚴格。我對豔詩的要求是:強烈的色情,嚴格的形式。色情不夠,不算豔詩;形式不夠,就媚俗。所以我送給朋友這本詩的時候上面題的是:金瓶之野,紅樓之雅,是為豔詩。你要注意,野、雅、豔三個字,都是Y開始的,用英文說就是同韻,也是有講究的。 有個朋友叫作秦曉宇,寫了一篇極好的評論,可說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篇能夠打通中國古典詩歌美學和西方詩歌美學然後又在個人意義上整合它們的評論。

關於詩的創作與交流

  詩人其實沒有誰是可怕的天才之類的,唯一的就是能不能沉得住氣。詩從思考到寫作,恰恰不追求網路的那種快,它就是慢,沉得住氣就是慢。 你仔細看看中國古典詩歌,它一方面是極為精美,而另一方面則是主題非常窄,懷鄉、閨怨、離愁、別恨,幾乎沒有什麼很深刻的哲學思考、社會思考和美學思考,它給予人們的沒有多少思想上的啟迪,而只有感情上的一種共鳴。人們不停地在這塊窄窄的而自留地裏精耕細作,因而達到了形式美的極致。而當代詩歌要求比這高得多。而且就存在意義上的思考要深刻得多。高級的、複雜的、深刻的東西不可能容易掌握,從思想到形式都是這樣。 至於詩的題材,幾乎沒有區別,大到寫整個歷史,小到寫一根竹子,或者寫一個很小的東西,同樣走進去都要達到一個深度,達到了這個深度,就是好詩。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有些人喜歡寫大題材,有的人喜歡寫小題材,我是既喜歡寫大題材,也喜歡寫小題材。而題材就好比是園林裏的那個月亮門,進去以後,曲徑通到哪里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我認為詩人其實沒有誰是可怕的天才之類的,唯一的就是能不能沉得住氣。中國的詩人常常沒有後勁,只能憑青春期,只能憑一種很膚淺的激情宣洩一次。昨天我們談到了一個最大的弊病就是詩人的數量之大,和詩歌的傑作之少,構成了一個非常難堪的對比。 在今天社會文化結構破碎的情況下,網路對於詩歌來說,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平臺。因為它跨越時空,跨越銷售管道,跨越諸多阻斷交流的因素,可以讓你找到希望找到的同好。但有些網站上的詩人,往往把我們寫詩時原本是在自家廚房裏喝著酒談的一些東西都擱到網上了。在自己廚房裏,我們會邊喝著酒,邊對一個朋友說你哪首詩寫的不行,哪個句子不行。而在網上,所有來自朋友的言論都成了一概吹捧,公開吹捧。我會偶爾上網看看,說實在的,說好說壞都說不到位。說白了,就是上真誠太少。而寫詩就是要真誠。本來詩人之間的交流是應該在廚房裏進行的。放到網上上去,已經改變了說話的語境,然後在那個語境下,當他失去了真誠互相面對的情況下,只不過就是一種以私人名義進行的公開的商業化了。所以我開玩笑,原來詩人不是叫“流派”麼?我把它叫“詩人團夥”。 詩從思考到寫作,恰恰不追求網路的那種快,它就是慢,沉得住氣就是慢。但這種慢和沉得住氣,不應該以閉目塞聽為前提。因為你要閱讀,還要讀的非常廣,尤其是經典作品,這種讀不是讀表面文章,而是讀深層——語言的深層、思想的深層,以從中汲取豐厚的營養。我認為閱讀本身就是交流,而且是跨越了非得是活著的詩人、非得是中國的詩人這樣一種局限的在更廣闊更高深平臺上進行的交流。詩人都是半人半鬼、或者半人半仙的東西。所以能沉得住氣,是因為你有這樣的世界給你帶來的自信。 詩的核心應該是自我建立。至於這個建立你的最終作品是否獲得別人承認,除了首先你自己要承認自己外,就是找到若干知音同好以及配理解你的人承認,這樣的一個人,遠遠超過一大堆不懂你詩的人。如果你要尋求一個浮泛的噪音,那熱鬧的呼應,那幹嗎不幹別的,何必要寫詩呢?流行歌星就可以,搶劫殺人出名更快。

 

關於作品的生命力和流傳

  詩人能做的,只能是最充分地建立自己的自覺——文學和思想的自覺,最深刻地、最充分的發展自己。當每個人最充分的成為你自己,這就構成了有可能流傳的前提 記住和流傳,其實不是首先追求的前提,常常是庸俗的作品是容易被記住,中國有句成語叫眾口流傳,我曾寫過文章總結被流傳在某種意義上有時是一種厄運呢。就像當年朦朧詩被罵得那麼慘一樣,說明有創建的東西不可能在一開始就被人們那麼容易接受。就像剛才我們說,詩歌要是一出來就眾口流傳的,那肯定不是太好,我認為肯定是糟糕的。因為一個詩人的思想不可能在那樣一個陳詞濫調裏寫作。我們最初被稱為朦朧詩的時候,正是我們拋掉了那些宣傳性的語彙以後,回返太陽、土地、黑夜、日子、風、水、生命瑣等等的時候,這回返,可以說是回返純淨的漢語,其實是回返古典語彙的現代詩,即如剛才我說的,讓詩重新回返了它擁有多義、歧義這樣一種特性。結果反而讓那些習慣了宣傳語言的人看不懂了。把我們叫做朦朧詩。其實前人早就說過詩無達詁,到現在人們仍然在爭論李商隱有沒有達詁。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詩,就根本不是詩。 清朝人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在越過了將近一千年時間跨度之後篩選唐詩,篩選出來的唐詩三百首,對於長達278年唐朝來說,幾乎一年只有一首詩。在這個意義上,蘅塘退士不選“三吏”“三別”,不選《春江花月夜》諸如此類的詩歌,精選的很多都是律、絕這樣美學要求最高的作品。可見作品流傳與否的命運,是很難預先確定的。在我們今天還沒有能夠理解以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環境和語言環境什麼樣的作品值得流傳的情況下。在我們還沒有這個判斷標準之前,我想每個詩人所能做的,只能是最充分地建立自己的自覺——文學和思想的自覺,最深刻地、最充分的發展自己、做你自己。這才構成了有可能流傳的前提,沒有這個基礎,就不可能流傳,或者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廣為流傳,實際上卻是垃圾。 所以被記住和流傳,其實不是首先追求的前提,常常是庸俗的作品是容易被記住,中國有句成語叫眾口流傳,我曾寫過文章總結被流傳在某種意義上有時是一種厄運呢。就像當年朦朧詩被罵得那麼慘一樣,說明有創建的東西不可能在一開始就被人們那麼容易接受。就像剛才我們說,詩歌要是一出來就眾口流傳的,那肯定不是太好,我認為肯定是糟糕的。因為一個詩人的思想不可能在那樣一個陳詞濫調裏寫作。我們最初被稱為朦朧詩的時候,正是我們拋掉了那些宣傳性的語彙以後,回返太陽、土地、黑夜、日子、風、水、生命瑣等等的時候,這回返,可以說是回返純淨的漢語,其實是回返古典語彙的現代詩,即如剛才我說的,讓詩重新回返了它擁有多義、歧義這樣一種特性。結果反而讓那些習慣了宣傳語言的人看不懂了。把我們叫做朦朧詩。其實前人早就說過詩無達詁,到現在人們仍然在爭論李商隱有沒有達詁。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詩,就根本不是詩。

(金子根據錄音整理)

貝嶺獲選進入國際出版人協會最後五人決選名單

 

 

貝嶺照片

貝嶺獲選進入國際出版人協會(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Association)
 2016年國際出版自由獎(IPA FREEDOM TO PUBLISH PRIZE)最後五人決選名單

 

國際出版人協會近日通知貝嶺,他獲選進入國際出版人協會頒發的2016年國際出版自由獎最後五名決選人名單,入選理由為:因貝嶺本人在守護出版自由與言論自由上的長期貢獻,及在中文出版領域上對文學及思想的弘揚。同時,也特別表彰貝嶺在2015年香港出版人被綁架事件中尋求真相的付出。
貝嶺也是獨立筆會會長。
決選名單已在網站公布,請見以下連結:http://www.internationalpublishers.org/news/press-releases/381-international-publishers-name-five-front-runners-for-2016-ipa-freedom-to-publish-
貝嶺簡歷以及相關事跡參見國際出版人協會網址:http://www.internationalpublishers.org/freedom-to-publish/freedom-to-publish-news/386-freedom-to-publish-prize-finalist-profile-bei-ling
4月8-9日,將在倫敦舉辦的國際出版人年會將公佈2016年國際出版自由獎(IPA FREEDOM TO PUBLISH PRIZE)獲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