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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岭:哈维尔与布罗茨基

 

哈维尔与布罗茨基

贝岭

 

 

  文字有时真的奇妙。

  如果说布罗茨基是一位高智能的诗人,善以雷霆万钧般的文字拷问力量,密集地将他的质疑掷向对手的内心深处。而哈维尔,则好用他政治家低调的老练和思想者四两拨千金般的不疾不徐从容响应。所以,他们的思想一旦发生碰撞,擦出火花,必将足够精彩。

  一九九三年,美国知识界最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杂志《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上,美籍俄罗斯诗人(一九八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针对哈维尔在《纽约书评》上发表的《后共产主义的噩梦》(The Post-Communist Nightmare)一文,写了一封很长的公开信,质疑作为总统的哈维尔在这篇(他获得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授予其总统勋章时发表的)演讲中提出的许多见解,哈维尔为此写了回复的公开信,并在信中邀请布罗茨基能约个时间和他见面沟通。

  作为我此生读到的最发人深省、也是最精彩的思想论战,这两位既有深厚欧洲文明背景,又有共产主义制度下生活经验的作家在文字上的一来一往绝对令人神往,而且一直让我难以忘怀。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到作为总统府的布拉格城堡拜访哈维尔,在交谈时,我特地询问哈维尔,他后来是否和布罗茨基见过面,并一起坐下来深入探讨他们显然有着巨大分歧的观点,哈维尔沉吟了一下,告诉我,他还没有机会和布罗茨基见面交谈。看得出来,他对我会关注那场论争颇感讶异。

  “可是,布罗茨基已经过世了。”我说。

  “什么!他已经去世了?真的吗?”哈维尔一下子楞在那里,他惊呆了。

  “由于心脏病突发,他已于一九九六年一月在纽约去世了……”我说。

  交谈在一瞬间凝固了,我那句未说完的话,似乎也僵立在空气中。哈维尔睁大眼睛望着我,那碧绿色的瞳孔一动不动,透着一种复杂的、让我难以看透的神态。我也呆在那里,我和他都被震惊了,但震惊的原因各不相同。他震惊的是,那位真正触到他痛处的对手过世了,而那场论争也无从继续了。

  我震惊的是,布罗茨基已经逝世整整两年九个月了,哈维尔竟不知。难道,因为做了总统,他不仅远离了文学世界,甚至连如此重大的文学事件也浑然不知了?

  我看着哈维尔,哈维尔则看着正紧张地不知怎么应付老板的两位助手,显然,他对助手们未能提供关于布罗茨基逝世的消息颇为恼火,可这两位只知道政治世界的助手,完全不知道布罗茨基是谁,甚至搞不清楚他的老板究竟和布罗茨基发生了什么。最后,哈维尔不得不向他们解释我们这一对话的来龙去脉。我看出哈维尔的窘迫,我不仅触及了一个敏感、微妙的话题,而且将一个噩耗带给了哈维尔。

  我知道,哈维尔这些年病得很重,多次和死神擦身而过。就是在此刻,在他见我之时,我面对的仍是一位大病初愈,面庞浮肿,满身透着疲惫的哈维尔。

  那十年,哈维尔所经历的几乎都是政治、政治、政治。假如我没有记错,一九九六年一月,他深受人民爱戴的原配妻子奥尔嘉(竟和布罗茨基同年同月)因患癌症逝世了。那之后,他经历着丧妻之痛、肺癌、肠穿孔,多次的高烧,七次入医院抢救。后来,他还要和他的政治对手前总理克劳斯进行对于捷克未来的重大辩论。也许,他真的无暇知道文学世界里的任何消息。

  布罗茨基是一位真正的文学天才,他在十四岁那年就厌倦了任何制式化的学校教育,从中学退学,之后便再也没有去学校读书,他是一位天性厌恶权力、甚至专和统治者作对的倔头,他痛恨谎言,好修理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他对诗歌保持着最高的敬意,并将诗视为人类良知最后的庇护所。他早年的诗带有古典的哀婉,孤立卓绝,没有一丝杂音。一九九六年一月,他在定居的纽约,因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逝世,那一年他才五十六岁。他的遽然逝世曾让我沉痛不已。

  布罗茨基逝世后,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代表俄国在哀悼这位前苏联流亡诗人的唁电中,称他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是继普希金之后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他痛悔苏联将他驱离祖国,称这是俄罗斯永恒的耻辱。叶利钦又说,在这之后,我们又没能及时将他迎回祖国,这是俄罗斯永远的遗憾。他发誓,一定要迎回布罗茨基的遗体,让他的灵魂和躯体都安葬在俄国的土地上。

  在〈后共产主义的噩梦〉这篇演说一开头,哈维尔说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小故事,他说:“记得曾有一段时间,我的朋友和故旧总会在街上避开我,虽然我自己从未那样想过,但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把我看成他们的良心,如果停下来和我交谈,就会感到不得不为自己没有去反抗那个政权而道歉,要么就要向我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那样去做,亦或是以宣称反抗无论如何也无济于事来为自己辩护。对警察可能跟踪我的恐惧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个原因,和我交谈会使他们的处境变得复杂。与其如此,不如就不走近我。这样既可以省去不愉快的对话,同时也避免了可能随之而来的迫害。简单地说,我成了这些朋友的一种不方便,而对于不便最好避开为是。几十年来,民主世界最主要的噩梦是共产主义。在共产主义雪崩般坍塌三年后的今天,另一个噩梦──后共产主义──似乎已取而代之。……”

  正是这个小故事,和哈维尔推导出来的结论,触动了敏锐的布罗茨基,看得出来,布罗茨基已对哈维尔关注多年,他读出了这篇演讲里有着某种政治家或政客惯用的带着取悦大众味道的”宽宏大量”。布罗茨基当即写下这封视野广阔、洋洋洒洒、诚恳但不乏讥诮的公开信,那是一封不仅写给总统,也是写给作家同行,甚至是写给同在极权制度下坐牢的狱友哈维尔的信,布罗茨基写道:“在我看来,总统先生,你那出名的礼貌,在这里,似乎没有为你的事后聪明带来多少益处,你真的敢肯定人们当时回避你,仅仅是因为出于尴尬和担忧──潜在的迫害,而不是因为他们想到那个制度表面上的稳定而瞧不起你?你真的敢肯定他们之中没有人把你当成一个被监视的、厄运将临的人,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是愚蠢的?……难道你没有想象过他们在黄昏时分对他们的妻子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哈维尔。这下够他受的了。”或者,难道是我误解了捷克人的个性?”布罗茨基甚至尖锐地指出:”因为一个与邪恶抗争或抵制它的人几乎会自动地把自己当成是善良的,从而回避自我分析。” “人类的邪恶永远如此。地理名称或政治术语提供的不是一个望远镜或窗子,而是我们自身的影子:即人类消极潜力的影子。我们在世界这个部分于超过三分之二世纪里发生的事情之广度,是不能以一个‘共产主义’就可以勾销的……你所指称的‘共产主义’是人性崩裂,而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这是一个人类问题,是我们的种类的问题,因而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本性的问题。无论是作为一位作家或作为一个国家的总统,你都不应该使用术语来模糊人类邪恶的现实——我应加上一句,术语是邪恶为了模糊它自身的现实而发明的。”

  哈维尔一读到《纽约书评》转寄来的布罗茨基的公开信后,立即在《纽约书评》上向布罗茨基回复了一封短信,信中亦不乏反唇相讥的智能。他说:“由于你的道德力量和才能,你和其它相对来说仅是一小批的作家,接下了俄罗斯十九世纪伟大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以及少数几个不可压抑的艺术家,例如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巴别尔、左琴科甚至帕斯捷尔纳克等人的工作。你向往自由,而你赢得了。当你的亲密或疏远朋友看到你为那种胜利付出代价而离开他们走向监狱,他们很有可能会说,他们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处于自由所带来的不方便危险中。说不定他们还由此而获得了某种见不得人的满足哩。……”

  那个布拉格阳光灿烂的夏末上午,我和哈维尔交谈时涉及的范围广泛,他像是一位和蔼的长者,我感受着他的腼腆、轻松、幽默感和获知布罗茨基逝世后的沉重,他那深思熟虑的政治家式的反应能力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哈维尔跟我在关于他和布罗茨基论战这个话题上的交谈是这样结束的,哈维尔对我说:“其中有讨论到本质意义的问题, 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可是那次的讨论并不成功,混乱了,我不把它当做我思想和著作中辉煌的部份。”

  我能了解也理解哈维尔的遗憾。但我从他们的讨论中获得了巨大的快感并由此引发了更多的思考,我确信,作为总统的哈维尔和早年作为剧作家、一个异议份子的哈维尔之间有着差异。对于应该怎样看待人类、人心和人性?做为作家的布罗茨基和已是总统的哈维尔看待问题的视角已显然不同。哈维尔虽不是一个喜欢取悦大众的人,但哈维尔写这篇演讲时面对的是大众,正如布罗茨基所说:“有些事是随着讲坛而来的,不过我们应该抵制它,……“作为总统的哈维尔已不可能将人类的堕落毫不留情地予以揭示。更不可能不留情面地用文字“拷问”那些当年躲着他的老熟人或认得他的布拉格市民。

  而布罗茨基不是这样,他昂着头、目光犀利,从不取悦大众。他甚至是目中无人的,但他无的是平庸,是那些庸庸碌碌忙着抒发小情小感的文人。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他的那句名言──“时间只能使邪恶升值”。就像一九九八年秋天,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一九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我谈起布罗茨基时令我动容的说法:“我真的很怀念他。当你在约瑟夫.布罗茨基面前,首先你感到你在接近一个能量的喷泉,其次是一个诚实的喷泉。他从不害怕讲真话。但你也是在一个傲慢的喷泉边,但这不要紧,没什么。”

  哈维尔戏剧性的一生确是传奇。他成名颇早,三十多岁便已是获得欧美戏剧界注目的捷克剧作家。一九七七年,他参与起草了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捷克人权文献“七七宪章”,并成为此一宪章运动的发言人,受到举世注目。他曾多次入狱,饱受邪恶专制政权摧残。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他领导了捷克那场迫使***交出政权、温和如“天鹅绒”般的革命,当选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及后来的捷克共和国总统。成为被自己形容为“一个奉善良之命的男孩,以头部撞击一座被邪恶之王居住的城堡,直至城墙倒塌,他自己即成了国王,进而英明统治了许多年。”的一个神话。哈维尔当上总统后,在西方世界有着英雄、圣徒、名仕般的光环。这种敬意许多是来自西方知识界对于一位专制政权下受难知识分子不无自卑的倾慕。

  布罗茨基虽也饱受专制政权的摧残,但他是一个彻底意义上的“个人”,一个绝对拒绝使用“我们”,而只用“我”来思考的人,一个极富个性的”高文化的诗人”(切斯拉夫·米洛什【Czoslaw Milose】语,波兰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对人性的黑暗、人类整体的堕落不仅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甚至还深表忧虑地开出拯救的药方。布罗茨基告诉哈维尔:“因为除了怀疑和良好的品味外,别无其它抵抗人心粗俗的解毒剂,而我们发现这些东西是融合在伟大文学作品中的,包括你的作品。”他在公开信中建议哈维尔:“你处于一个很好的位置,不仅要把你的知识传达给人民,在某种程度上还要医治那种心灵疾病,帮他们成为像你那样的人。……通过向你的人民介绍普鲁斯特、卡夫卡、福克纳、普拉托诺夫、加缪或乔伊丝,也许你至少可以在欧洲的中心把一个国家变成一个有教养的民族。”

  哈维尔尚未昏庸,也未丧失自我反省的能力,当了十三年总统之后,哈维尔不久前清醒地告诉世人:“这一切其实是命运对我投下的残酷陷阱。因为,我的确是在一夜之间被弹进神话世界,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年,回到地上,更清楚了解到神话只是人类现实的投射,以及世界的构造绝对不像神话那样。于是,在从未尝试成为神话国王,并发现自己确实在历史的意外中被逼上这个位置之余,我并未能免于从令人兴奋的革命世界衰落到官僚例行公事的痛苦。”

  对于善好沉思的人,这一直指人心和人性的笔战,弥足珍贵。而且,随着布罗茨基的逝去,已成永远的遗撼。

刘军:格涅夫小说中的知识分子

 

 

屠格涅夫小说中的知识分子

刘军

 

 

屠格涅夫在小说《处女地》中表现了所谓“到民间去”的俄国民粹派运动。《处女地》中的主角涅日达诺夫是个贵族的私生子,是个“多余人”,他的身上有屠格涅夫自己的影子。他有改革的理想,但没有具体的方法,也缺乏实现理想所需要的坚强意志。他最后选择了自杀,成为失恋和历史战车的牺牲品。屠格涅夫的理想人物是实行“自下而上”的改良的平民知识分子索洛明,这个受过英国教育的知识分子告诉贵族们,他们将在即将到来的工商业潮流中失去统治地位,未来属于能够把握这个潮流的资产阶级。

屠格涅夫显然尊敬民粹派运动的基层分子,反对虚伪的自由派和顽固的保守派贵族。但他并不相信民粹派提出的越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建立所谓社会主义社会的理论。他在《处女地》的开头说:“要翻处女地,不应当用仅仅在地面擦过的木犁,必须使用挖得很深的铁犁。”屠格涅夫解释说,这个铁犁指的不是革命,而是教育。从这里看,屠格涅夫是当然的改良主义者。  

在《贵族之家》中,屠格涅夫则叙述了贵族知识分子拉夫列茨基和丽莎的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情悲剧,是一代无法行动和反抗的贵族知识分子的写照。小说中虚伪、自私、浅薄的彼得堡官僚潘申和轻浮、淫荡、寡廉鲜耻的交际花瓦尔瓦拉,无疑集中体现了屠格涅夫对人性中卑劣和无耻的部分的批判。潘申和瓦尔瓦拉,在今天的国人中绝不鲜见。我们身边有多少潘申和瓦尔瓦拉在行动,而且以此为荣!而软弱的拉夫列茨基和丽莎,在悔罪和绝望中放弃了斗争,在痛苦中度过没有爱、没有希望的余生。作为没落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代表,拉夫列茨基只能寄望于青年,他为他们祝福,认为他们拥有他所不具有的力量和未来。  

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试图表达同样的主题,即青年一代认为老一代“有内涵而没有力量”,老一代认为青年人“有力量而没有内涵”。两代知识分子的冲突既是代际冲突,也是思想和理想的冲突,有生物学的背景,也意味着行动方式上的根本分歧。  

屠格涅夫也许更为我们今天所认同,他对于文化、艺术、传统的维护,对于激进革命的警惕,对于青年的破坏性力量的抵抗,现在看来尤其令人同情。而被屠格涅夫称为“虚无主义者”的巴扎罗夫则培育出阿尔卡狄这样的认为“我们拥有力量,力量无须负责任”的弟子,自己则主张“我们只是破坏,破坏也就是建设,因为破坏清扫出空地”。今天我们知道,这是20世纪历史的先声。  

不知道如何去建设就去破坏是可疑的,建设出更坏的东西来是可怕的。当然,亨利•詹姆斯对阿尔卡狄不以为然,认为阿尔卡狄只是我们世界中无数的平庸的追随者和模仿者而已。死亡终结巴扎罗夫的反抗,而一点“瓶瓶罐罐”的“幸福”就足以使阿尔卡狄回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中去了。  

今天看来,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态度当然乏善可陈,它今天对于我们没有多少吸引力,因为我们在一个世纪里看到了更多、更激进、更暴烈的虚无党。英沙罗夫式的把一切献给祖国的壮举也是半途夭折,叶莲娜爱上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宏大梦想,因为我们知道摆脱了土耳其殖民统治的民族国家很快将卷入新的统治与被统治、压迫与被压迫、奴役与被奴役的斗争。后来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白痴》的结尾可以说是解构了叶莲娜的理想,其中的阿格拉亚爱上了一个保加利亚伯爵。这个伯爵以其心系故国的高尚姿态迷住了阿格拉亚。但后来证明这个伯爵是个骗子,不仅没有财产,而且也没有如此这般高尚。  

诚如以塞亚•伯林所说,屠格涅夫通过他的一系列伟大小说刻画出了19世纪俄国知识分子的“编年史”,这是一部绝望、怀疑、激进、虚无、革命、暴力交织着的编年史。在一个世纪多的时间里,我们感受着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为我们展现过的知识分子心灵与思想上的剧烈冲突与不可调和的斗争,领略了他们展现的恢宏历史,知道他们仍然为我们提供着不会磨损的感受力和不会衰竭的分析力。  

 

(转自2005年9月7日《中华读书报》)

笔会理事会就旧账户存款消失的公开要求

 

 

笔会理事会就关于司鹏程先生举报笔会旧账户上存款消失

和银行交反欺诈部门处理之事的公开要求

 

 

 

2016年3月15日,笔会前海外出纳兼司库司鹏程先生向笔会第五届会长廖天琪、第六届会长贝岭发来举报信:“两位,从银行获悉,笔会旧账户上约9万美金存款消失。因金额大且我不知情,银行方面交Fraud Department(反欺诈部门)处理。具体信息尚在了解中。先此知会。”

基于银行反欺诈部门的介入迄今已二十天,笔会理事会和全体会员都应知晓其结论。据此,理事会要求司鹏程先生尽快向会员通报以下事项:

1,该款项转至何处?

2,是否被外人盗领?

3,是否转入一个新的以笔会名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开设的账户?

4,或是某位会员的私人账户?

同时,理事会也要求担任笔会第五、第六届财务秘书的张裕先生和担任第五、第六届海外出纳兼司库的司鹏程先生立即向笔会会员说明:

1,从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内取走笔会九万美元存款的账户是哪一年在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开设的?

2,开设账户者姓名?

3,该账户的支票签名人有几位?具体姓名是谁?

4,该账户在美国何地开设?

5,存有九万美元的该旧账户的月结单寄往地址是哪里?是谁的地址或邮箱?

6, 该账户现今还有多少资金存留?

7, 该账户在第六届理事会任期内(2013年11月至2015年12月间)是否有资金进出?

 

独立中文笔会第七届理事会

2016年4月4日

国际笔会谴责对记者高瑜进行持续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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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谴责对资深记者高瑜进行持续骚扰的紧急行动通报

 

 

 

2016年4月12日

紧急行动网络2014年第9号第4次补充 

中国: 对资深记者高瑜持续骚扰,健康堪忧 

据报道,在北京城管局于2016年3月31日强拆高瑜私宅家后,高瑜入住医院。国际笔会深切关注资深记者高瑜的健康状况。目前高瑜仍在医院,病情状况稳定。国际笔会呼吁中国当局停止侵扰高瑜,并批准她到德国治疗的申请。

吁请大家采取行动!并在脸书、推特和其他社交媒体上分享。

向中国当局呼吁:

  • 表达关注记者高瑜遭受持续侵扰,包括无法院执行令强行对其院子进行破坏;
  • 严重关切高瑜的健康状况,敦促随时提供适当的医疗护理,并使她得以恢复医疗保险;
  • 呼吁当局批准她到德国治疗,因她已为此获得签证;
  • 呼吁撤销对她的定罪,并且立即无条件释放她,因为她是从事合法的职业活动而遭受迫害;
  • 提醒中国当局,中国政府是《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的签署国,对于该条约规定的合法表达的自由、不被任意拘留的权利和获得公正审判的权利。故他们负有义务“不得有任何足以妨碍条约目的及宗旨之行动”。

将呼吁信寄往:

中华人民共和国

北京市 邮编100032

国务院转

国家主席习近平阁下

传真:+86 10 62381025

中华人民共和国

北京市东城区前门东大街9号 邮编100032

北京市公安局

王小洪局长

传真:+86 10 65242927

电话:+86 10 85225050

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

院长索宏钢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来广营西路

邮编:100012

电话:86 10 68639038

北京高级人民法院

院长杨万明

地址:北京市建国门南大街

邮编:100022

电话:86 10 85268122,85268520

请抄送:您所在国的中国大使馆。

您所在国的中国大使馆联系方式,可在此处找到:中国驻外使领馆

考虑接受高瑜为您笔会的荣誉会员。

**如果在2016年5月12日后寄发呼吁信,请与伦敦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联系。

**请将你们就高瑜案开展的活动告知我们,包括你们从当局收到的任何回音。

 

个案背景

居住北京的资深异议记者高瑜在提起上诉及在羁押期间健康状况恶化后,于2015年11月26日以保外就医获释。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仍维持“为境外非法提供国家秘密罪”判决,但将其(一审的)七年刑期减为五年,剩余刑期允许监外执行。(更多信息参见之前的国际笔会紧急行动通报

据报道,高瑜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还有美尼尔症——内耳出现的症状;她在被羁押期间出现经常性心绞痛。她还有淋巴结增长症状,有可能为恶性。但高瑜前往德国寻求治疗的申请于2016年2月被中国当局拒绝。据报道,高瑜无法享有国家提供的退休金和医疗保险。

另据报道,高瑜于2016年3月被强制“旅游”,地点在中国西南的云南省,据信当局此举与2016年3月5日至15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会时间一致有关。

2016年3月31日,约二十(或更多)名便衣警察和被称为“城管”的城市管理官员,未事先警告就来到高瑜在北京的家。据报道,他们没有出示法院执行令就拆毁了其所称“非法庭院建筑”;高瑜的儿子赵萌在该事件中被殴打,受伤至今未愈。理应起诉当局,寻求赔偿。此次强拆普遍被认为是企图恐吓高瑜,因为附近有相同建筑者并未遭受强拆。

    据报道,高瑜因试图阻止强拆而致的对峙,才触发其心脏病症复发。目前,她已被允许入住安贞医院,病情暂且稳定下来。

    另据自由亚洲电台采访,高瑜确信,当局是刻意把她的院子作为单独区别于所有非法搭建邻居的院子进行野蛮拆除。她说,通常情况下,强拆须经法院授权,但这些负责强拆者并无任何法院执行令。

    高瑜曾在《经济学周报》被禁前任总编,她因在香港报刊发表文章支持天安门广场学生运动,于1989年6月3日首度入狱,并在狱中度过一年多。因在香港出版物上发表一系列政治和经济文章,她又于1993-1999年因“非法为境外组织提供国家秘密”在狱中度过五年半。高瑜以激烈批评中国的政治分析和对中共内幕有及时而准确的了解而知名。

    高瑜是独立中文笔会荣誉理事和捷克笔会、丹麦笔会和瑞典笔会荣誉会员。尽管遭受相当大的行动限制和恐吓压力,但她仍继续作为自由记者在中国工作。高瑜曾为笔会2013年报告撰写了《今日中国的创意与限制》一文。高瑜一案已被国际笔会在2015年“国际妇女节”和2014年“狱中作家日”列为世界最典型的个案之一。高瑜案还曾被2015年5月于阿姆斯特丹举行的狱中作家委员会大会以笔会空椅子加以强调,当时的很多到会者纷纷在明信片上写下声援词句,并寄给处于监禁中的高瑜。

进一步消息,请联系国际笔会的Emma Wadsworth-JonesKoops Mill Mews,

地址: 162-164 Abbey Street, London, SE1 2AN,

电话:+ 44 (0) 20 7405 0338,

电邮: [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翻译) 

马火夫:瞿秋白的悲哀

 

瞿秋白的悲哀

马火夫

 

 
 

瞿秋白是早期中国共产革命的重要领导人。他和陈独秀李大钊等当时的主流知识份子信仰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和陈独秀李大钊不同的是,瞿秋白信仰了共产主义,却更多的经历了为实现共产主义必须先要进行的列宁主义的流氓政治,最终因为他的旧中国知识份子的情结,不能成为流氓政治的参与者和同路人,被流氓政治抛弃。但是瞿秋白却无法抛弃信仰,而是孤独悲凉的为其信仰殉身。瞿秋白之死,是一个旧式中国知识份子的悲哀,是一代知识份子的悲哀,更是中国文化深沉的悲哀。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其实现的假设前题是人们已经没有自利精神,只有利他精神,否则,共产主义不能成立。但是,西方的主流认知观点是人的自利精神与生俱有,是促使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应当给预很好的保护。同时又认为自利精神必然有侵害他人利益的趋向,必须保护自利精神的同时遏制自利精神侵害他人利益的趋向,二者必须达到很好的平衡。基督教的原罪说很好的说明了这一点。基督教认为自利精神侵害他人的趋向就是一种原罪,所以要赎罪,要时时向上帝祷告和忏悔,要有博爱精神,其实就是在精神上遏制自利精神不能侵害他人利益。西方政治社会的发展其实就是基督教精神的发展,发展并完善起来的自由、民主、宪政和法治,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就是保护自利精神促进社会进步发展的正效应,反对无论个人、阶层或强势集团对其它人的利益的侵害。

 

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自利精神的认知很模糊,不认可人的自利精神与生俱来,没有原罪说,而是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认为人生下来就有君子和小人之分,通过不断的教化,能使更多的人甚至所有的人都成为君子。中国受儒家文化浸染的知识份子很多都有入世思想,有家国情怀,精神深处还有大同思想,只是苦于找不到实现的途径。正是基于这种文化背景,中国的知识份子接受共产主义信仰是顺理成章。所以,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念在西方社会只有极少数社会边缘人感兴趣,在中国却被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这些主流知识份子信仰,并且为很多有家国情怀的青年知识份子所追求。

 

但是,共产主义违背现实人类社会的基本人性,无论其理念怎样美好,都没有实现的基本前题条件。我们只有想像地球没有地心引力,我们都能像美丽的飞天在天空飘飞,我们才可能去憧憬人类没有自利精神的美好世界。我们可以相信人类社会可以实现共产主义,我们也可以相信几亿光年以外的星球有外星人,但是我们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想像,人类怎样穿越几亿光年的遥远距离去拥抱外星人,也无法想像没有自利精神的社会是怎样的社会。

 

1899年,瞿秋白出生在江苏常卅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庭,在伯父的资助下过了几年像样的少爷生活。十岁时,考入常卅府中学堂,五年后因伯父停止资助而辍学。次年,母亲在贫困绝望中自杀。又次年,由婊舅母资助在武昌外国语学校学习英文。1917年,18岁的瞿秋白因经济原因,在北京无须缴纳学费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文。1919年五四运动暴发,瞿秋白参加了李大钊张高年发起的马克思研究会。第二年,他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约通讯员身份到莫斯科釆访。到莫斯科以后,瞿秋白不久放弃了记者工作,在苏联政府办的东方大学(以后改为中山大学)任教,讲授俄文,马克思的唯物辩证法,政治经济学。在1921年参加苏联共产党,从此“信仰”共产主义。

 

1922年,23岁的瞿秋白加入中国共产党。次年回到中国,到上海大学任教务长兼社会学系主任。并从此兼管中共的宣传工作,负责处理国共合作问题。25岁当选国民党候补中央执行委员和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委员。26岁起当选中共第四、五、六次全代会中央委员、中央局委员和中央政治局委员。这时的瞿秋白,早已是中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最高理论权威。

 

1927年4月,国民党发动清党,国共分裂。8月7日,瞿秋白在共产国际的安排下,取代陈独秀成为中共最高领导人,以后至少在名义上指导了南昌起义、广州起义、湖南的秋收起义等一系列的对国民党的武装暴动。1928年至1929年,瞿秋白任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团长,从1927年8月7日起至1931年1月,瞿秋白都是中共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在这期间,中共在城市里的一系列武装暴动都失败了,瞿秋白以及以前的陈独秀和以后的李立三、罗章龙都不可避免的都成为共产国际在中国失败的替罪羊,“自我批评”,攻击斗争,政治上出局。1931年至1934年初,尽管瞿秋白在上海从事文艺和翻译工作,但是他“还是党的人”,在1934年初奉命只身去了中央根据地的江西瑞金,红军仓皇西去被留下,1935年2月24日在福建长汀被国民党逮捕,在獄中写了参加革命心历路程的《多余的话》,同年6月18日在长汀罗汉岭被国民党处死,时年36岁。

 

瞿秋白之死,是极为深沉的悲哀。首先,瞿秋白极可能真诚的信仰了共产主义,这符合瞿秋白陈独秀李大钊这些以旧中国文化为底蕴的五四时期的知识份子的性格。但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否定人类的自利精神,以消灭私有财产权力为前题,这种主义在一百年前根本不可能实现。历史证明,就是像前苏联和中国获得了政权以后,用政权的力量不遗余力的推行也注定失败,这也注定瞿秋白陈独秀李大钊等信仰共产主义者必然的悲哀。其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只是一种理论,而践行这种理论的列宁主义,实践中就是一种不受道德和法律约束的流氓政治,暴力、血腥、恐怖、卑劣、无恥,内部的倾扎,整肃,无情斗争,等等,都是应有之义。而瞿秋白到底是没落的士大夫家庭出身,家学渊源,且聪慧好学,虽然谈不上思想深邃,却是一个博学的知识份子。

 

一个相对纯正的知识份子卷入流氓政治,必然是一场悲剧。他就一文弱书生,既没有庙堂的流氓素质,更没有江湖的流氓素质,在残酷激烈的暴力革命中,他力不从心,且身心疲惫。他不可能成为流氓政治的同路人,不是被整肃,就是被抛弃,替罪羊的结局可想而之。就正如后来很多奔赴延安的革命知识青年,要么泯灭良知彻底融入暴力革命和流氓政治,要么因质疑流氓政治而被整肃和清洗,而且这种残酷的整肃和清洗从延安整风运动延续到1957年的反右斗争和以后的文化大革命。再次,瞿秋白卷入的这场共产革命,卷入太深,滚滚大潮中被裹挟,已经无回转余地。瞿秋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第一位的宣传者和鼓动者,影响力之大,无人能以超越。

 

最重要的是他长期是中共的重要领导人,从1927年7月8日至1931年初是名义上中共第一领导人,在这期间也应该是名义上领导了南昌起义、广州暴动、湖南秋收起义等反抗国民党政权的武装斗争。瞿秋白拒绝国民党的劝降是明智的,他知道自己就是学了向忠发、顾顺章也是绝无好下场的。瞿秋白已极度厌恶流氓政治,深感苦闷和徬徨,知道不求身死,始终会陷于政治旋涡中不能自救,嬴弱病体,不能自持,求得速死,才是最好的解脱。所以,瞿秋白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终究是流氓政治的马前卒,趟进浑水绝无回头路,这才是历史的真实。瞿秋白因写下《多余的话》被毛泽东定性为”叛徒”,却高唱”国际歌”和”红军歌”从容赴死,慷慨激昂包裹着深沉的个人悲哀,最终只能成为流氓政治的华丽装饰。

 

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这一代知识份子已经成为历史。奔赴延安的革命知识青年,无论他们以后有怎样不同的命运,也都已经成为历史。共产主义已经曲终人散,尽管共产主义的旗帜还在中国的天空飘扬,但是里面究竟包藏了什么东西早已大白于天下。经过了一个世纪的共产革命血与火的洗礼,新一代的知识份子已经成长,已经觉醒,更多的具有普世价值的思想情怀和自由、民主、法治和宪政的追求。中国人民五四时期”民主和科学”的美好愿景,终究无法被共产主义的洪流吞噬,只是被浪潮冲走。它像一个孩子在蛮荒中流浪了一个世纪,现在她终于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她伤痕累累,滿身血迹,眼角挂着泪水,却微笑着,正步履蹣跚地向我们走来。

刘军宁:要多研究问题,更要多谈主义

 

 

 

 

要多研究问题,更要多谈主义

 

 

刘军宁

 

 

 

 

 

没有主义,就产生不了问题。没有主义的导引,甚至连问题都找不到。

胡适先生有句名言,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深获中国知识分子人之心,流行了四分之三个世纪,而且至今没有被遗忘的迹象。这句名言,就是几乎每个读书人都铭记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他们不仅高度认同这句名言,而且还常常当作批评他人的武器。

在中国,对玄学、主义、思想和理论轻视,对问题、实际和实践重视由来已久,甚至上升到了“清谈误国”的高度。不过,对“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我有自己的看法。

首先,不论我们多么不喜欢以主义为标签的意识形态,但是,在今天的公共事务领域,无一问题不是主义之下的问题,无一问题不打上了意识形态的烙印。进而言之,可以说,没有主义,就产生不了问题。没有主义的导引,甚至连问题都找不到。

比如,没有自由主义的迁徙自由、人身自由、私有财产权等观念,就没有拆迁问题;没有自由主义主张的参政议政权,就没有财产公开的问题;没有自由主义,婚姻包办,男子纳妾,女子裹脚,婚内暴力在中国很长时间内都不是问题,只是某些主义深入人心之后,上述现象都成了问题。

同样一个腐败问题,左派认为是改革开放的结果,解决的方案是回到正统社会主义;自由派认为现在的腐败是权力不受制约造成的,方案是xian政民主,解除党禁报禁,实行真正的自由市场经济。可见,依据不同的主义,对甚至同一问题的诊断和解决方案也是大相庭径的。

我们再来看看胡适先生是怎么做的。

在社会、政治和公共问题上,胡适本人恰恰谈的全是“主义”,没有多谈“问题”。他并没有在哪个社会政治问题上有过深入的研究。他只是笼统地以口号化的方式谈过一些“主义”。而后人所铭记的恰恰是他的这些“口号”。对不专门研究胡适的人来说,所记住的也就是那些口号式的主义。如果把这些东西从胡适的贡献中除去,胡适不过是个被遗忘的普通学者。熟悉胡先生自由主义名言的人,比熟悉他的《水经注》的人不知多了多少倍。其实,胡适所反对大家谈论的“主义”,不是一切主义,更不是他主张的自由主义,而是那些当时正在崛起的国家主义和其他激进主义。

有人说,当代中国问题很多,每个问题都要具体地研究、具体地分析,应该多一些调查分析,多一些实证研究。我个人不反对研究问题,也很主张多谈主义。但是,我们应该承认社会分工。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研究问题,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谈主义。过度强调实践,或者唯实践论者,贬低理论,无视分工,把每个人当作一条承担全部工序的生产线。


知识分子有两大群类:一类是主义型的知识分子,一类是问题型的知识分子。对前一种知识分子来说,应该是多谈主义,对后一种知识分子来说,应该多研究问题。
但是我觉得,在中国更为重要的还是应该多谈主义,多谈好的主义,尤其要多谈保守自由的主义。因为主义的推动力量更大,也给问题性知识分子提供思想的武器。

总之,思想有多远,人类才能走多远。问题永远不能高于思想。一个社会中最短缺的永远是思想,最占据制高点的永远是观念。这一点上,中国从不例外。所以,要多研究问题,更要多谈主义!

周濂:暴力的语言必然导致暴力的思维

 

暴力的语言必然导致暴力的思维

 

周濂

2016-04-13 家国

 

 

导言:“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在互联网上发生左右论辩时,这句话经常出现在右派网友的话语之中,用于形容左派或毛左的麻木不仁、逃避现实。这句话源自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周濂在2012年4月出版的一本学术随笔的名字,之后它登上了当年各大好书榜。素来反对偶像崇拜的周濂,也成为了新一代知识青年的偶像。

2015年,当中国政府正在操办“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阅兵时,周濂的文章《正步走是世界上最恐怖、丑陋的权力宣言》被很多人转发。周濂与太太——清华大学的政治学系副教授刘瑜,一个被冠以“民主女神”,一个被称为“学术男神”,这样的家庭组合难得一二。夫妻二人的发声,总会引发很大反响。

1974年,周濂出生在浙江遂昌。在他成长的1980年代,柏杨《丑陋的中国人》和纪录片《河殇》被广泛议论,在遂昌这座波澜不惊的外省小城里,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的《爱欲与文明》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引论》给小镇青年周濂带来异常强烈的观念冲击。尽管那时的他,错把政治当哲学,以为政治就是哲学。

1991年,当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梦想被拦腰截断后,中国历史出现了新的分期刻度,周濂考取了北京大学哲学系。1989年后的中国大学,政府要求高校对学生进行军训。在石家庄陆军学院封闭式军训一年后,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论人类不平等起源》再一次引领了他走向更为深邃的哲学之路。硕士毕业后在《中国合作新报》(只存在一年)和科普杂志《Newton-科学世界》当记者的经历,让他对学术随笔作为公共政治文化介入者的特殊身份有了重要认识,寻求抽象思辨与生活经验之间的隐秘关系,如何将政治哲学和道德哲学从“殿堂”搬到“广场”。过了两年半的媒体瘾后,周濂来到香港中文大学读博。2008年,周濂的政治哲学专著《现代政治的正当性基础》被收入“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正式出版,跻身于他当年敬佩的学术前辈所聚集的丛书行列。

2015年下半年,周濂的新随笔集《正义的可能》出版,周濂自称是《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的升级版,它从日常生活出发,以哲学视角思考,钩玄哲学与生活之间的隐秘关系。周濂面对党化语言对汉语词汇的污染改造,不断厘清日常生活中脱口而出的概念词汇之间的异同之处,将民主、自由、平等、正义等耳熟能详却又因缺乏说理的环境而导致越发陌生的哲学词汇,融入生活细节进行哲学剖析,通俗易懂而又深入浅出。比如,他在《自由的生活碎片》一文中谈到“二战”期间美国战时广告:“自由这些词,只有当我们把它们打碎成我们日常生活中十分熟悉的碎片时,它们才能团结我们。”

采访中,他谈起有关中国本科教育开设“批判性思维”这门课程、中国执政从“例外状态”回归“常态政治”、抵制暴力的语言与不良中文、公共知识分子祛除意识形态的迷障、儒家的“日常人生化”等等的意义所在。以下采访经过删减和编辑。

问:近些年我们会发现,中国在经历过近十年的互联网启蒙后,几乎人人都能脱口而出“自由”、“民主”、“平等”、“宪政”等大词,然而一旦进入辩论或对话环节,就会发现很少具有对话的可能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周濂:人人都能脱口而出“自由”、“民主”、“平等”、“宪政”这些大词,比起人人脱口而出“革命”、“群众”、“阶级斗争”,本身就是一个进步。

之所以进入对话环节发现对话很难进行下去,首先是因为这些大词都是一些“本质上充满争议”的概念,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不言自明的,很多人望文生义,以为自由就是我喜欢我爱意义上的任性妄为,平等就是打土豪分田地意义上的平均主义,民主就是少数服从多数,殊不知这些概念需要我们通过深入地阅读和思考才能把握其错综复杂的内涵和关联。

其次是因为我们缺少公共讨论的基本训练,在辩论的时候,常常犯各种基本的逻辑错误,比如说人身攻击、诉诸怜悯、诉诸群众、攻击稻草人等等。因为缺少逻辑训练,我们往往习惯于站立场而不是说出立场背后的道理。内田树在《日本边境论》中有句话说的好:“对于一个论点,赞成也好,反对也罢,对于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一个人应该能够讲述出自己形成这个判断的经过。只有面对这样的人,我们才可能和他进行谈判、交涉。无法与之交涉的人,并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意见十分确信而‘不愿做出让步’,而是因为不能讲述出自己意见的形成过程而‘不愿做出让步’。”

问:我记得法律学者萧瀚曾对“对话”有过一个说法:“对话是通往合法性的途径。”对话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似乎已经被看做不太需要了,互联网上总是各说各话真理在握的样子或圈子内部一致对外的现象。如何重建“对话”?

周濂:在家长制的政治传统中,合法性的依据在于“我是你爸爸”;在精英制的政治传统中,合法性的依据在于“我是专家”;在独裁制或者极权主义的政治传统中,合法性的真实基础在于“我比你更强大”。但是在现代民主政治的背景下,政治合法性的基础只能诉诸每一个公民的理性认可,用萧瀚的话说就是“对话是通往合法性的途径”。这首先需要我们真正接受现代社会的平等观念,充分认识到无论体力还是脑力人与人是平等的,此处的平等不是指“绝对值”上毫无差别,而是说大致平等,也即没有人在体力或者脑力能够强大到足以成为别人的主人,关于这个问题霍布斯(Thomas Hobbs)、洛克(John Locke)、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经典作家早已有过很详细的论述。

如何重建对话?这是一个过于复杂的话题,一言难尽。从我的角度说,我认为大学本科教育应该开设“批判性思维”这门课程,让每个大学生都接受基本的逻辑训练。

问:在新书《正义的可能》一书中,多次谈及极权主义与“例外状态”。在例外状态下,存在个人责任吗?若存在,又该如何承担?

周濂:在任何时代,哪怕是最极端的环境下,都存在个人责任的问题。虽然系统的压力时常让人不自觉地弯下腰来,但是我们不能将一切责任都推给制度,否则人的自主性就是毫无意义的词汇,更何况今天这个时代仍然给每个人留出了不少的空间,让你可以承担起个人责任。

至于选择用什么方式去承担个人责任,这是因人而异的,或者说对方式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个人责任。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的性情、认知、职业、思想背景各个不同,只要目标都是那高墙,不管是‘公知’还是非‘公知’,也不管是公民还是草民,你喊号子我抡锤子,你拆地基我运垃圾,都是在推墙,相煎何太急?”

王岐山谈“合法性”

问:2015年9月,王岐山公开谈论“合法性”问题。除去您在新书中谈论魏玛时代这一特殊时期即“例外状态”的“合法性”外,在“例外状态”已经生成并且长期存在的情况下,我们该如何谈论“合法性”?

周濂:人生充满各种意外,正常的生活随时可能被各种飞来横祸打破,但是我们仍然会为我们的孩子做长远的打算:给他们存好必备的读大学的费用,买房置地,准备婚礼和嫁妆。当然,我们也会为可能出现的意外上各种保险,但是归根结底,上保险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更正常地生活,是为了在出现意外时,仍然能够把我们拉回到正常生活中来。

同样的道理,在政治领域里,正常人都不会愿意一直生活在“例外状态”之中。所谓“例外状态”,它与“常态政治”相对立,其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必要性中没有法律。”意思是事出紧急必要,法律(规则)便不敷适用,用我们最熟悉的话说,就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

王岐山正视“合法性”问题,意味着想要走出“例外状态”,回归“常态政治”。因为例外状态是把双刃剑,它或许有利于当权者通过法外手段来贯彻一己之意志,但更有可能的是赋予当权者过多的权力,一意孤行,一条道走到黑。当代中国最重要也是最迫切的政治议题就是从“例外状态”回归“常态政治”,尊重法治、民主、自由、平等这些最根本的现代政治价值,只有这样才真正有可能建立起现代政治的合法性基础。

问:新书在谈论“合法性与正当性”问题时,谈到“民主是需要牙齿的”,在民主尚未来临之前,是否也存在“民主的牙齿”?若存在,“牙齿”又该以何种方式存在?

周濂:就像不存在“没有猫脸的笑”,没有民主,自然也就没有“民主的牙齿”可言。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公民个体的牙齿,以及大大小小自治团体的牙齿。

问:您在新书中,几乎每篇文章都在厘清我们生活中极易脱口而出的概念词汇之间的异同之处,当语词已被高度污化而整个社会毫无意识地使用时,它的后果会是怎样的?作为普通人,可以为此做些什么?

周濂:新书对很多概念作了澄清,从内文标题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比如“嫉妒、怨恨与愤恨”、“不自制、放纵与冷漠”、“好人与好公民”、“我知道与我相信”等等。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作为语言动物,我们通过文字来定型我们的思想,通过语言来塑造我们生活的秩序。混乱的语言秩序必然导致混乱的生活秩序。我在序言里说过这个问题,我们的生活世界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暴力语言,有的来自政治语言的污染:比如严打、斗垮、狠抓、扭送、坚定不移、决不手软;有的来自军事语言的污染,比如进军、抢滩、接班人、胜利完成;有的来自网络语言的污染,比如:屌丝、给力、矮锉穷、白富美、高富帅、绿茶婊、体制婊、次奥、跪了、打酱油、碉堡了、表叔、房妹、也都醉了……

暴力的语言必然导致暴力的思维。奥威尔(George Orwell)说:“思维的浅陋让我们的语言变得粗俗而有失准确;而语言的随意凌乱,又使我们更易于产生浅薄的思想。”在我看来,暴力僵化的语言表现出来的是对思考的仇恨,以及对思想者本身的恐惧。不久前人大历史系一名研究生在朋友圈发贴抨击学界前辈,导师愤而与之断绝师生关系,其中的是非曲直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我认为该生的一个错误就是受网络语言毒害太深,对语言缺乏基本的敏感度,滥用“垃圾”这样的词汇,还自以为是在做正常的学术批评。

如果说清晰、准确、有逻辑的思维是走向观念革新的第一步,那么观念的革新首先体现在语言和表达上。就像奥威尔所说的,抵制不良英语并非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也不只是职业作家所该关心的事。同样的,抵制不良中文也不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作为知识人,我们无力改变现实的秩序,但至少可以通过改变语言的秩序来间接地改变现实的秩序。

对公共知识分子的污名化

问:新书中,有篇文章谈到了当下公共知识分子被逐步地唤作“公知”、“母知”和“公公知识分子”等等污名化的称呼,您在谈论这个问题时,谈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知识分子在道德方面的义愤填膺或在同情方向上的思维状态总被意识形态所迷障,而他们却又不自知。在泛意识形态时代,如何祛除意识形态的迷障?

周濂: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不断地跳出来看自己,不断地转换思想的频道,尝试从不同的角度,甚至是对手的角度来审视我们的生活和思想,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不被一种意识形态所捕获,我相信这里不存在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作为一个思考者,我们永远都应该保持精神上流亡的状态,而不是安居乐业做某一种主义的顺民。

问:在谈论西方观念时,总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出现,您在对传统文化方面的态度似乎与其他公共知识分子有所不同,尤其在儒家方面,您甚至认为儒家是您的生活。简单谈下您的儒家观念,当代儒家应该如何参与公共生活?

周濂:人类的基本情感应该没有太大的分别,比方说,中国人讲究孝道,但不意味着外国人就不尊重父母,儒家重视家庭,但不意味着基督徒不热爱家人。我们每年春运人山人海,美国的圣诞节同样是全美人口乾坤大挪移。不同的传统以不同的方式“定型”孝道,不同的文化以不同形式“呈现”孝道,作为生活在特定时空中的人,我从小被教育要在祖坟前叩首,清明节缅怀先祖,中秋节合家团圆,这是传统文化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的烙印,我对此习以为常甚至甘之若饴,就像喝稀饭吃榨菜一样是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乃至于就是生活本身。

但是与此同时,我并不会因此认为这些礼仪和习俗就高人一等,更不会因为它们是祖宗之法就认为它们是亘古不变的,任何传统都面临着现代生活方式的挑战,比如说“父母在、不远游”在高度流动的现代社会就难以实现,“核心家庭”也早已取代“四世同堂”成为生活常态。更重要的是,就像余英时先生所指出的,自辛亥革命以来,儒家思想被迫从各层次的建制中撤退,包括国家组织、教育系统以至家族制度等。

时至今日,我们已“不得不承认:儒家通过建制化而全面支配中国人的生活秩序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有志为儒家‘招魂’的人不必再为这一方面枉抛心力。”在这个意义上,我认同余英时的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儒家的现代出路不在于重新建制化,而在于“日常人生化”,唯有如此儒家才有可能“重新产生精神价值方面的影响力”。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儒家要接受自由、平等这些最基本的现代政治价值,认识到多元主义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永久性特征,从而放低身段,在乡村、田野、社区以及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精耕细作,成为公民社会和公共生活的一个构成性力量。

问:在《什么样的人才有青春》一文中,您谈到“屌丝”这个网络流行语容易催生出犬儒主义气息。网络流行语与犬儒主义之间是怎么发生关系的?

周濂:并不是所有的网络流行语都会催生出犬儒主义,比方说屌丝是我讨厌的网络词汇,不明觉厉是我喜欢的网络词汇,网络流行语与犬儒主义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问:当下有种论调,即社会的撕裂状态,所以很多人一直强调共识。但我发现,在西方比如荷兰社会却在不断学习冲突而非共识,再如赫希曼(Albert Otto Hirschman)说先见之明很有可能是先见之愚,社会应该在冲突中学习,而共识往往意味着在合作中存在共谋,等等。您怎么看待共识这个问题?在“共识”问题上,“判断的负担”该如何“承担”?

周濂:我猜想荷兰社会强调要学习冲突而非共识,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共识足够多,反而阻碍了一些利益团体的正当诉求,遏制了社会的活力和发展。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我们不可错把杭州做汴州。中国社会当下的困局在于全方位的撕裂,上下撕裂,左右撕裂,利益撕裂,观念撕裂,在这个背景下应该更加强调共识而非冲突。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承认,中国社会之所以没有共识,恰恰是因为我们不懂得从冲突中学习,缺少运用规则来疏导竞争的意识,也没有合理解决冲突的制度。

其实罗尔斯(John Rawls)讲“判断的负担”,归根结底是为了证明程序正义的重要性。任何一个政治社会要想获得秩序、稳定和团结,就必须要在某一层面上达成共识,在多元主义的现代民主社会中,这个共识就是对于游戏规则的共识。在承认游戏规则是基本公正的前提下,所谓规则意识其实就是愿赌服输。正因为我们今天缺少共同认可的游戏规则,也没有规则意识,所以社会合作也会濒临崩溃的边缘。

 

(转自:纽约时报中文网)

崔卫平:珍惜自己的思考

 

珍惜自己的思考

 

崔卫平

 

 

 

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造成的外部破坏是显而易见的,它各方面的修复很快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得到不同程度的解决。就像我们从农村插队回到城里上大学,像许多流离失所的家庭重新团聚,像很多人开始他们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生活,这些都是在比较短的时间之内可以做到的事。

 

但是,人们在精神上留下的创伤毒素却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所能够清除的。这涉及到一个反身自省的过程,一个从内部拔除、脱水的过程,它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工作,即使一个时代总的风气转变了,但如果个人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没有经历过自己的那个“窄门”,那么他仍然停留在原地,依靠一种惰性在原来的道路上一路下滑,而他本人却浑然不觉。在这个意义上,研究一个时代思想风气的演变,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发黄的旧书报,找出比如“伤痕文学”、“人道主义”、 “异化”理论、控制论、现代派、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符号学这样一条线索,只是具有非常有限的意义。如此一路下来,也许会有不少表面上的收获,从中找出某种逻辑把它们串起来,做出一种看似有说服力的解释,但是,假如在这些名词、概念、符号的根部,仍然蹲伏着那些旧的神灵,仍然是过去时代的阴魂不散,那么尽管这些学派主张不一、甚至互相冲突对立,但在本质上,它们仅仅是那个叫做“时代的最强音’’的不同翻版而已。人们接受它们、谈论他们,都是作为“时代的最强音”来对待的,是新的“主旋律”,依旧对其他的东西造成强烈的排斥和压制。实际上我们看到过不少这样的东西,翻看当时的许多文章,其中夹杂着许多连作者也没有弄清楚的晦涩概念,棍子般地飞来飞去,仿佛空中杂耍一般,很难想象它们对事物的理解有所帮助,仅仅代表着新上市的“真理”而已。 

 

1988 年下半学期我在电影学院上课,在课堂亡花了比较多的时间来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迄今我认为这是一本最为针对时代的精神痼疾的一本书,这部出版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著作,没有比它更为准确地击中了影响其后100年的某种新文化的要害。那是诞生于论战中的一本小说,论战的对方是“先知”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人对于在这条道路上后来者提供的“灵感”是一一“创造历史的人是不怕弄脏自己的手的”。从绞刑架上被解除、经历了流放、目击了俄罗斯大地的泥泞潮湿、生活得像抹布一样的人们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同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看法,在这部小说中他作出了激烈的回应。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获得了那种被称之为“理论上的存在”,他正在学习一种新的为人类谋幸福的理论,这使得他有别于一般人,能够从一旁冷眼地、嘲讽地、阴沉地看这个世界。当他把现有的这个世界基本上定位“邪恶”、需要重新加以组合之后,他变得无所畏惧,勇于蔑视一切,勇于以一种二元对立来划分人们:虱子和凶手。平凡的虱子从来不思考,浑浑噩噩,带着自己低等生命的病菌苟且生存并传播着这种病菌,不可能指望他们有一天能够觉悟,结束现在的生活,所以他们生活的意义等于零。对付这种人惟一的办法是:消灭。消灭虱子。承担这个伟大工程的人就是“凶手”,高贵的凶手并不是无缘无故地杀人, 他们并不是一些嗜血狂;相反,他们是一些“先知先觉”者,是未来的洞察者、真理的立法者、代表历史前进的“火车头”。他们看准了将来的社会不可能由虱子来掌握,于其中虱子不仅一无用途,还是阻挡这个新社会到来的绊脚石,只有把它们彻底挪走。那位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在这位大学生的眼里,就是这样一名虱子,她愚蠢、不中用、卑微、凶恶、浑身是病,她活着只会对别人有害;而另一方面,“年轻的新生力量因为得不到帮助而枯萎了”。而对于这么一个完全不配活在世界上的卑微的生物,只要稍微搬动一下,就能为崭新的真理、簇新的人类开辟道路。“一桩轻微的罪行不是办成了几件好事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到一种崇高的信念的推动,最为激动人心的是一一这是一种最新才被人们谈论的真理。拉斯柯尔尼科夫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先跃人未来的姿态,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只有以未来的尺度才能加以评判,现今的是非、善恶不足以评判他。是啊,在一个创造新世界的人眼里,一切的障碍都必须清除,他们不应该害怕弄脏自己的手。“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们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和血泊。”如此,既然“老太婆是一种病 ”,那么,“我”所做的,仅仅是“从所有虱子中挑选出最不中用的一只,杀死了它”。

 

但实际上,当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当作尸体一样跨过去的时候,他必须首先从自己的尸体上跨过去;当他决定擅自取消他人生命、取消他人的人类成员身份时,他必先取消了自己的人类成员身份、取消自己的良知、正义和任何一种人类情感。在杀死那个老太婆之后,他把自己心中属于人的任何一种东西也给杀死了一一他把自己秘密地处决了。渐渐地,这令他越来越恐慌。从此以后,他与这桩秘密的罪行永远伴随,他将陷入彻底的孤独,失去与人类成员的一切联系。亲切、善良、诚实永远地离开了他,他从哪里还能找到和自己的同胞相似和相沟通之处?在他剩下来的日子里,等待着他的将是大大小小数不尽的谎言和掩饰,他将尽全力制造一个因谎言而日益膨胀的巨大虚空。于是他决定自首了。他终于意识到,他无权“逾越” 别人的生命,无权自以为掌握了有关新历史的真理,将别人丢弃在所谓“黑暗”当中。 

 

这里面最蛊惑人的东西,就是所谓“新”。这一切都是在“新时代”、“新真理”、“新学说”的名义之下发生的,以“新”的名义,就是以“革除”的名义,就是以践踏他人生活的名义。这可是利用了人性中最大的弱点,一般人们总是害怕自己落后。落后于时代,落后于他人,落后于一切先进的东西。于是他们心甘情愿地被这种貌似新派的力量牵着走,把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交给他人,离开自己生活的根基,离开自己正在站立的脚底下的土地,用各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把自己武装起来,变得像在空中随风飘荡的一件空衣服。这种原本是政客的作风,在部分掌控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所谓“知识分子”那里频频出现,是十九世纪才开始出现的现象, 到了二十世纪达致登峰造极的地步。 

 

先是在笔记中,我记下了自己的收获:……逐渐明白了什么叫做“旧势力”。一切的旧势力——包括尚未出生的——其共同特征都是压制,或者是伴随着压制、携带着压制而前来。压倒别人、压倒多数或少数、压倒一切看起来是不和谐的、不合作的声音。脸上总有那种斗鸡般的表情,向着弱者寻衅,最好是踢开! 

 

陀思妥耶夫斯基人木三分的地方还在于,他发现这些标榜自己是出身于乌托邦的人,或者确实是因为乌托邦的热情所点燃的人,却不能在这条道路上走得足够的远。也就是说,对他们自己的理想很不够彻底。在追求理想的某个中途,他们会出人意料地突然掉过头来去追求现实:仅仅属于他们自己的现实一一非常实在的自身权力、权威、话语权或者别的什么私人利益。“权力仅仅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是:只要胆大妄为。“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今天写下这句话,我还记得当时与某人谈及所谓“勇气”的时候,那人用手指在半空划了一个圈,轻蔑地说到“勇气,有的是”。我当时的直接反应是想起了纳粹。所谓既惑人、又令人生畏,道理就在这里。在同一个时刻占据了现实和理想的两把交椅,并随时随地准备用现实去亵渎、去侮辱理想,又转而用理想来抽现实的耳光。时而振振有辞,时而庸俗不堪。我感到自己也属于害怕的人们中间的一员,的确心悸得很。为理想,也为现实。

 

在课堂上讲授这些内容遇到了一些阻力,来自学生方面。有人提议道:“这个老师太‘右’了,是不是需要组织一个批判小组来批判她?”但是另外一些比较年长的同学没有接受这个主意。提出这个想法的那个学生后来的确成了一时的风云人物。 

 

《罪与罚》只是让我的思想得以着落的一本书而已,一个承载物。在这之前,某一类的情绪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只是到了这时候,需要寻求一个出口。这种神话应该是很少有人愿意相信了,说一个人可以被一本书而启发。启发他的永远是他周围的现实。然而现实不可能是整体一块,实际上每个人所面临的现实都不一样,其中包括他本人的现实、现状。在这种情况下,会出现某些偶然的因素,有一些仅仅属于个人的经历,对于他人是完全陌生的。比如个人所吃的一些苦头,只有自身才能体会到的局促、尴尬、疼痛,沦陷到只有一个人才能遇见的美丽或者衰败的风景,它们是不可重复的,不宜大声说出来。而事实上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类似的、仅仅属于个人的经历,每个人的身边都存在着这种“别样的声音”,就看人们是否能够以恰当的心情去迎接它、接纳它、吸收它,能否有力量将它转化为启示或者教训, 将它们凝结为一些富有意义的东西。就如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一个人存在于他自身“个人的秘密”之中。由此作为结果而出现的,便不可能是一些概念、名词、主义,不可能和别人去兑换、交流,而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总体的生存情绪”,你不是很能够称呼这种情绪,不愿意大声叫出它们,在别人眼里,它们也一无用处, 仅仅对于你自己,它们非常重要,你知道,在这些情绪的堆积之处,会有一个生长点,一种可能性,它是一种接近“反应堆”的那种东西。太多的东西还不确定、甚至还有些陌生和不习惯,你会感到几乎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有些迷茫和惊奇地看着四周,并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但是于弥漫之中有某种确定性,你知道,有些方向是永远不可能再去了。这是一种既拒绝又开放的状态,许多东西在凝聚,一点点聚拢了来;但是不知不觉它们又分散开去,时而聚集成一定的形状,转瞬又不知去向。你在其中磕磕碰碰地摸索着、倾听着,同时感到失落和满足、孤独和圆满。 

 

1988年是我精神上重要的一个生长点,我从未真切地、持续地感到自己如此“无力”、如此“柔弱”、如此“无语”和“无声”。在思想、感情、精神方面跌到了一个完全的低谷,经历着克尔凯郭尔所说的个人的“隘口”。某种带电的云块一定要寻找它们的落脚点,于是我写了大量的日记、随想和一些信件,包括给一些素不相识的人,当然也永远没有发出。它们是和自身的持续不断的交谈,是有关自身建设。当时只是事情走到了那一步,并不是很清楚它们的意义,到了今天我要说, 一个人如果能够自己单独准备一些什么,从熟悉自身开始,从为自己度身量体开始,渐渐培养和建立一些恰当的尺度和比例,再来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和他人,那是一件比较舒服的事情。一个本能的人就像一根鱼刺,在那个高音下造就的人更像一条大鱼骨头,令他自己和别人都难以消化,而如果有这样一个过程,你把自己放在某种浓度的酸醋里浸泡,把那些伤己伤人的刺加以软化,除去它们的进攻性和挑衅性,肯定是需要的。即使不是从那个年代中走过来的人,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一一所有那些炫目的、张牙舞爪的东西,难道不是从我们自身的人性中生长出来?对于权力的追逐、满足个人虚荣心的需要、不顾一切的成名欲望,这在每个时代的人们身上都一样。弗吉尼亚?伍尔芙用了“土著民族”一词,来形容我们人性中的那些暗成分,她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需要自我调整、自我改进的。下面这些片断,摘自当时为数不少的笔记。写了这批东西之后,我觉得元气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在一种柔弱的状态中,同时感到自己力量充是。这种东西肯定不能用逻辑语言来加以表达。恰恰相反,它们是从逻辑脱落、逻辑断裂的地方才开始。 

沈展云:读书做人俱散漫

 

 

沈展云:读书做人俱散漫

 
 
 
 

摘要: 走进沈展云的书房,触目所及,是密密麻麻的书。书柜在客厅一字排开,占了整堵墙。旁边一扇门,将住房与书房隔开。为了安置泛滥成灾的书籍,他在早些年房价最低迷的时候买下了隔壁的房子,打通后一边做起居室,一边是书房。

【沈展云:1956年出生于广州,出版社编辑。曾写诗,偶尔写散文、随笔、评论;近年多写书评。曾在南方都市报开设专栏,出版著作《灰皮书,黄皮书》。】

走进沈展云的书房,触目所及,是密密麻麻的书。

书柜在客厅一字排开,占了整堵墙。旁边一扇门,将住房与书房隔开。为了安置泛滥成灾的书籍,他在早些年房价最低迷的时候买下了隔壁的房子,打通后一边做起居室,一边是书房。

在沈展云的书房里,很少见到现当代文学作品的踪影。多是历史、政治类书。

“家里实在放不下了,”沈展云说“已经对文学没多大感觉,为了腾出地方,曾将文学类的书籍及其他杂书,装了七八十个纸箱,都送给朋友了。现在家里的,多是文史类书籍,以及写作需要的政治类书籍。”

几个房间都用作书房,连走廊通道地上,都堆放着层层叠叠的书;右边的两个房间,一个装满了古籍、历史类书籍;一个是写作的房间,有很多“灰皮书”“黄皮书”;卫生间也变成杂物房,放置不少书。书房侧边,却是另一番景致——— 他的“私人音乐厅”。厅内空间宽敞、装修别致,一套音响摆在正中央,墙上挂了几幅朋友写的书法。沈展云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家里有不少音乐唱片。

家里书多,却懒于整理。沈展云说自从搬到这里之后,藏书一直散乱,“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堆书的仓库。”

《从列宁到赫鲁晓夫》封面上,印着“供内部参考”字样,这一类“灰皮书”沈展云书房里不少。

最近“书仓”更混乱了。为了准备写一些“内部书”的文章,沈展云正忙着将相关书籍搬到写作的房间。“‘移仓’工程太大,太太与儿子帮了几天都撤退不干了,我也弄到腰酸骨痛。”随着书越来越多,类别越来越混乱,又没时间整理,他常常找书找到一塌糊涂,“自己都懵了。”

通宵排队为买书

沈展云自称是个散漫的人,读书也散漫。“我的所谓读书,向来没有系统性,漫无目的、浅尝辄止,就像我做人一样,散漫而不认真。”

散漫、不受束缚的性格是从小养成的。沈展云刚读完小学三年级,适逢“文革”爆发,学校停课闹革命。他的父亲一度被关进“牛棚”,母亲多次受到审查,无法顾及家中子女的教育。当时,没课可上的沈展云,与左邻右里的野孩子,整天在街头巷尾到处游荡。他小学还没有真正读完,就直接升上中学;中学也学不到什么东西,学得最好的,是写批判文章。后来,就下乡当知青了。

与别的知青互相传阅“封资修毒草”、“内部书”的“地下”读书生活不同,沈展云的知青岁月,倒是经常收听境外电台、与“农友”到江河水库游泳。基本上没看过那些“地下书”。倒是看了不少旧小说,如“石印本”的《薛仁贵征东》、《薛刚反唐》、《洪熙官大闹峨眉山》、《伦文叙》之类,也不知同学朋友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就轮流借来看,像接力赛一样”。也有一些民国时期的小说,如“徐訏的《风萧萧》,一个通宵看完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必须传给别人”。“文革”后几年,沈展云没有固定的职业,当过锅炉工、运煤工、包装工、厨工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解冻’岁月,对于我们这些精神上极度营养不良的青年人,最渴望的当然是书籍了。”

1978年“五一”,是沈展云最难忘的一次买书经历。5月1日早上九点,全国统一在新华书店推出数十种书籍,包括《古文观止》、《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唐宋诗举要》、《宋词选》等中外名著。为了保证能买到这些书,在前一晚,沈展云就和几位朋友,铺着席子守候在书店门前,通宵聊天。当时的北京路新华书店,是广州最大的书店,店门口经常聚集着一群群“书友”,每逢有好书,购书的“长龙”一直排到市一宫。沈展云与梁以墀就是在书店门口认识的,后来成了“诗友”。直至现在,两人还是好朋友。

从新诗到“灰皮书”

八十年代初、中期,全国阅读趋同性很强,“大家都看萨特、弗洛伊德、加缪、海德格尔等,我也买了他们的书,但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至今我还没翻过一页,我对哲学的悟性低,读不下去。”

当时也是新诗复兴的时代。在全国各地,形形色色的诗人、诗歌小团体、诗歌流派、民间诗刊、自印的诗集,纷纷出现。受当时氛围影响,读歌和写诗,成了沈展云的一大爱好,开始关注艾青、卞之琳、“九叶”、艾略特等中外诗人的作品。

那时,每逢周末晚上,几位好友就跑到梁以墀家里,互相推荐所读到的好诗或拿出自己的诗歌习作互相评点。梁以墀住在西关一座炮楼式旧屋,拥有一间几个平方米的板障房,放得下书桌和书架,“有属于自己的房间,这在当年是很令书友们所羡慕的。”沈展云回忆。

沈展云的“私人音乐厅”一角,挂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相片,以及请朋友所书的张充和先生自作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流沙河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是沈展云接触台湾现代诗的开始。他读过痖弦、洛夫、余光中写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诗歌。“我至今仍然认为,台湾现代诗是中国新诗史上的一座高峰。”现在,沈展云所买的中外诗集,大部分已送给朋友,而台湾版《痖弦自选集》,则一直放在抽屉里,随时翻阅。沈表示:“如果要我选一本自己最喜爱的诗集,我会选《痖弦自选集》。他的诗,感喟世道人心,堪可反复吟味。”

九十年代初,是沈展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写诗兴趣不大。他说对世事有一种悲观的看法,每每想起鲁迅先生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那番感慨。“梁以墀也早已不写新诗,写旧体诗了。回首当年,恍如说天宝遗事。”

从那时开始,他对音乐大感兴趣,和一帮“损友”成了真正的“发烧友”,玩到天昏地暗。“十多年时间里,基本上没写过什么像样的文章,也未认真读过几本书;唯在古典音乐方面,尚可敢称略懂一二。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此亦聊以自辩的遁词。”沈展云笑着解释。

与林贤治、胡文辉的相交相知,改变了沈展云对读书的看法。“那时候林贤治见我思想颓唐,生活也颓唐,批评我不思长进,荒废了岁月,劝我多些写作。后来又有胡文辉先生的鼓励,才陆续发表了一些书评之类的习作,出版了一本不成熟的书(《灰皮书,黄皮书》)。”

近些年,沈展云的阅读兴趣,转向中国近代史,同时也阅读“文革”前后出版的“内部书”。从一位耿直的老编辑那里,他得到一本“灰皮书”:南斯拉夫党内反对派吉拉斯所写的《新阶级——— 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里面描述了南斯拉夫党内的变化,譬如脱离苏联控制的自由化运动、铁托的政策等。“内部书即所谓灰皮书、黄皮书一类,它们的产生,是出于意识形态控制和思想批判的需要,但要防止扩散,只能在内部发行,而有一些书,即使现在都不可能公开发行。”沈展云说有时间的话还想再写一本有关“灰皮书”的书。他对自己先前那本《灰皮书,黄皮书》不满意。“对内部书的研究很有意义,期望有学者能写出高水平的‘皮书出版史’或‘皮书政治史’。我力有未逮,不敢说研究,仅仅是向读者介绍内部书的情况而已。”

 

采写:南都记者 陈晓勤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1年4月18日)

关于“皮书”的集体记忆

 

 

关于“皮书”的集体记忆

 

 

 

  “皮书”的出版史大约从20世纪60年代初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在那个文化禁锢的年代,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文学艺术以及社会科学著作,是作为”反面教材”供批判用的,所以”皮书”的出版是一项配合”反帝反修”斗争的重要政治任务。文化大革命期间有很多”大批判组”,名字五花八门,富有鲜明的时代政治特色,如什么”梁效”(指北大、清华两所高校)、”石一歌”(即十一个人)、”罗思鼎”(寓意做”革命的螺丝钉”)、”丁学雷”(学习雷锋)或”某某工农兵写作组”、”七二一写作组”等等,这些写作组经常在《学习与批判》、《朝霞》、《摘译》等刊物上发表文章批判各种”皮书”,有时候,人们就是从批判文章中透露的出版信息,去寻找”皮书”来阅读的。”皮书”虽然是”内部读物”,但除了小部分严格控制发行范围(如《新阶级》等),大多数都通过各种渠道在普通读者中传阅,特别是”苏修小说”一类的”皮书”,流传的范围更广,已没有什么”内部”可言。

  ”皮书”是一种特殊的出版物(据有关资料,从20世纪60年代初至”文革”结束,大约出版了两千种外国社会科学和文学方面的”皮书”),记载了一个时代的政治风云,是很值得研究的,遗憾的是至今还没有一部”皮书出版史”。广西教育出版社在2000年12月出版了邹振环著的《20世纪上海翻译出版与文化变迁》一书,其中第七章”潮起潮落–1949年至1966年的上海译坛”和第八章”荒芜年代的白皮书–‘文革’时期上海的翻译出版”,都写到上海出版”皮书”的历史情况,虽然比较简略,毕竟提供了一些线索和资料。如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全国翻译的苏联文学,公开出版的数量逐年减少,而内部出版的数量逐年递增:1961年公开出版22种,内部出版4种;1962年公开出版16种,内部出版4种;1963年公开出版10种,内部出版10种;1964年以后,所有”苏修”文学已成为”毒草”,均内部出版。1966年,只内部出版了卡扎凯维奇的小说《蓝笔记本》和《仇敌》,苏联文学的内部出版就因文化大革命爆发而停止。到了70年代之后,又恢复内部出版”苏修”文学。

  从1956年至196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承担了一部分西方学术著作的内部出版任务,1958年9月,上海创办了由著名翻译家周煦良主持的内部刊物《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有论文、学派、人物、书译等栏目,一直到1966年4月才停刊。随着国内外政治形势的变化,上海人民出版社在1971年恢复出版”内部书”,此后几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陆续以”白皮书”、”黄皮书”、”蓝皮书”、”灰皮书”等形式出版了一大批”苏修”文学以及一部分西方文学。当时,一些”靠边站”,在干校”接受改造”的翻译家、作家如草婴、丰一吟、李俍民、任溶溶、荣如德等和各出版社、报社、大学懂外文的人(各个语种都有)被集中起来,分成三五人一组,进行流水线式的翻译工作。干校成立巴巴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人世间》(绿皮书)柯切托夫的长篇小说《落角》(蓝皮书)了”翻译连”,全称是”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由草婴负责。接到译书任务后,将一本书拆开,然后几个人分别翻译其中的一部分。《人世间》、《你到底要干什么》、《落角》、《多雪的冬天》等二十多种”苏修”当代文学作品就是用这种方式翻译的。1972年下半年,翻译连的人员陆续从干校调回上海,继续作为”皮书翻译机器”,以”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署名翻译了一大批外国历史、地理、政治和名人传记方面的著作。其他有关单位、大学的外语系和一些著名学者如周谷城、施蛰存等也参与了部分”皮书”的翻译。①这些”皮书”出版时一般都集体署名,如”某某翻译组”或用笔名,也有用个人的名字。

  沙米亚金的长篇小说《多雪的冬天》(灰皮书)文化大革命前,中宣部指示出版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皮书”形式内部发行。20世纪90年代,此中译本重印,公开发行。北京方面的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世界知识出版社,则在文化大革命前几年陆续出版了大量”内部发行”的政治著作(主要是”灰皮书”),如托洛茨基的《被背叛的革命》、《”不断革命”论》、《斯大林评传》,德热拉斯(吉拉斯)的《新阶级》、《同斯大林的谈话》,古纳瓦达纳的《赫鲁晓夫主义》,路特·费舍的《斯大林和德国共产主义运动》,加罗蒂的《人的远景:存在主义,天主教思想,马克思主义》,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比万的《代替恐惧》,拉斯基的《论当代革命》,以及论文集《苏联和未来》、《中东欧与世界:斯大林以后时代的发展》,考茨基、拉萨尔等”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者的言论集,等等;作家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了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解冻》,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索尔仁尼琴短篇小说集》,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及其它》,阿克萧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西蒙诺夫的《生者与死者》,《艾特玛托夫小说集》,《苏联青年作家小说集》,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克茹亚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加缪的《局外人》,萨特的《厌恶及其他》,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小说和戏剧,以及《托·史·艾略特论文选》,等等,以配合”反帝反修”斗争的需要。

  人民出版社的老编辑张惠卿是当年直接参与”灰皮书”出版工作的负责人之一,据他回忆,1960年,中共中央成立了”反修领导小组”,酝酿同苏共进行意识形态大论战。中共中央非常重视论战前的理论准备,为了使党的高层干部对”修正主义”的历史、流派和观点有所了解,决定以”内部书”的形式出版一批”修正主义者”和西方理论家的政治著作,这就是后来人们所称的”灰皮书”。因为”灰皮书”是供批判用的,故”分甲、乙、丙三类,限定发行范围;甲类最严,表示’反动性’最大,如伯恩斯坦、考茨基、托洛茨基等人的著作,购买和阅读的对象都严格控制”。有些属于”灰皮书”内容的书也采用过红色、黄色或白色封皮。在阶级斗争激烈紧张的岁月,连颜色也有阶级性,”如人民出版社的’《红旗》丛刊’,白色封面,书名用红、绿两种颜色来区别其内容是’正’还是’反'”。红色当然是正的、革命的,灰色或黑色等灰暗的色调则表示是”反动”的。张惠卿说:”出版’灰皮书’的工作由中共中央宣传部统一领导和部署,陆定一部长指定中宣部出版处处长包之静和副处长许力以具体负责,并在中宣部内专门设立了一个外国政治学术书籍编译办公室总司其职,任命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范用为该室主任。人民出版社也成立了国际政治编辑组,负责组织编译出版事宜,由我任组长。

  中央编译局根据资料,编印出一份《修正主义者、机会主义者著作目录》,收入了近四十名所谓修正主义者和机会主义者的著作,包括蒲鲁东、拉萨尔、巴枯宁、伯恩斯坦、考茨基、福尔马尔、阿德勒、鲍威尔、希法亭、饶勒斯、米勒兰、王德威尔得、普列汉诺夫、托洛茨基、布哈林、季诺维也夫等人。书目列出以后,除了在国内各大图书馆找原著外,还派人到国外去寻找购买。

  第一本’灰皮书’是1961年人民出版社用三联书店的名义出版的《伯恩斯坦、考茨基著作选》。……’灰皮书’从1961年开始出版,1963年和1964年是高峰期,出版数量最多,因为中苏大论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中断。’灰皮书’从1972年起又继续出版,到1980年,先后出版了二百多种。其中有德国伯恩斯坦的《社会主义的前提和社会民主党的任务》、《今天社会民主党的理论与实践》等五六种,考茨基的名著《无产阶级专政》及《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陷于绝境中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对抗共产主义》等近十种,俄国普列汉诺夫的著作多种,奥地利鲍威尔的《到社会主义之路》,德国列斐费尔的《马克思主义的当前问题》,意大利陶里亚蒂的《马克思早期思想研究》,比利时王德威尔得的《社会主义反对国家》,南斯拉夫弗兰尼茨基的《马克思主义史》和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同斯大林的谈话》,波兰沙夫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真理论的若干问题》,法国米勒兰的《法国的改良社会主义》、加罗蒂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等等及一批有关南斯拉夫’修正主义’的著述。

  20世纪80年代初,在国家出版局的统一安排下,国内多家出版社又陆续选译出版了一批内容和’灰皮书’类同,但范围有所扩大的现代外国政治著作(即《现代外国政治学术著作选译》丛书),到1984年终止,出版了约一百种。这批书可以说是’灰皮书’的延伸,同样具有特殊意义。

  1980年前后,人民出版社还以’现代史料编刊社’的名义,出版了多种与中共党史有关的参考书,其中包括张国焘的《我的回忆》、王明的《中共五十年》、陈公博的《苦笑录》及著名托派人物王凡西的《双山回忆录》和《郑超麟回忆录》等,印数很少(每种只印五百册),内部控制发行(近年人民出版社以其副牌东方出版社的名义、用’黑皮书’的形式重新出版这批书,也是内部发行–引者)。”张惠卿还披露了两件与中国”托派”有关、也与”灰皮书”的出版有关的轶事:”当时托洛茨基的著作最难获得,因为苏联从20世纪30年代起就把他的全部著作清除干净了。1963年,我奉中宣部之命专程到上海找公安部门联系,因为1952年12月我国曾有一次全国性的’肃托’行动,把在国内的’托派分子’一网打尽,全部逮捕。上海人数最多,也最集中,他们家中保存的托洛茨基著作都被收缴了。

  几经周折,终于在公安局的一间仓库的角落里找到了这批书,已积满了灰尘,大多数是1949年之前出版的托洛茨基著作的中译本,有《十月的教训》、《俄国革命史》、《”不断革命”论》、《中国革命问题》、《被出卖的革命》等二十多种。……中共’一大’代表、曾在1929年到土耳其去拜访过被斯大林驱逐出苏联的托洛茨基的刘仁静,当时在人民出版社任特约翻译,当他得知我们正准备出版托洛茨基的著作而苦于找不到原著时,就将他保存了三十多年、托洛茨基本人赠送给他的《托洛茨基文集》原版献出来,这些十分珍贵的书后来都被用上了。……托洛茨基有关中国革命问题的重要论述很多,’灰皮书’中则只字未收。”(见张惠卿《”灰皮书”的由来和发展》,《出版史料》2007年第1期)

  1962年至1965年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内部发行的部分苏联文学”黄皮书”关于文学类”皮书”的出版背景,张福生的访谈体文章《我了解的”黄皮书”出版始末》有较详细的表述。据张福生所说:文学类”黄皮书”的出版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历史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主要在1962年至1965年间,为配合”反修批修”的政治大背景,集中出版了小说《苦果》、诗歌《人》、剧本《德聂伯河上》、理论著作《苏联文学与人道主义》等一批”苏修文学”。第二阶段是”文革”中期到”文革”结束,主要在1971年至1978年间,又出版了一批,如《人世间》、《白轮船》、《滨河街公寓》等,但封面已由”黄皮”特里丰诺夫的小说《滨河街公寓》(白皮书)

  改为”白皮”或”灰皮”。”黄皮书”主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同时还用了”作家出版社”和”中国戏剧出版社”的名义出版。在”文革”前,作家出版社和中国戏剧出版社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牌,就像三联书店是人民出版社的副牌一样。根据张福生的叙述,作为”供批判用”、”反面教材”的文学”黄皮书”,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从这批书的出版年代和书目不难看出,它是在反修大旗下诞生的。这个问题我曾请教过出版界的前辈、’黄皮书’最初的负责人孙绳武和秦顺新等先生。他们说,1959年至1960年以后,中苏关系逐步恶化,中宣部要求文化出版界配合反修斗争。人民文学出版社作为国家级文学专业出版社,为反修工作服务是责无旁贷的。根据当时苏联文学界争论的一些问题,如描写战争、人性论、爱伦堡文艺思想等,出版社确定了一批选题,列选的都是在苏联或受表扬或受批评的文学作品。这个问题,我也曾在1998年10月问过《世界文学》的老领导陈冰夷先生,他说的大致意思是:1959年12月到1960年1月,中宣部在北京新侨饭店召开了一次跨年度的文化工作会议,透露出来的是比中宣部领导周扬更高一层人物的精神。会后周扬找一些人谈话,讲要出版反面教材,为反修提供资料。这是很明确的,但没有正式文件……陈冰夷还提到一个背景:1959年5月,苏联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召开,茅盾率领代表团出席了会议。那时苏联文学界对许多问题争论不休,而我们对涉及问题的一些具体作品没有读过,所以周扬他们要了解情况,掌握材料,配合即将爆发的两党斗争。”张福生又引述了另一位知情人李曙光的话:”1959年12月那次新侨饭店会议后,周扬找了一些专家、理论家座谈,探讨反修、批判资产阶级文艺中的人道主义、人性论等问题,主要是要大家对外国文学界发生的大事加强调研,要出反面教材,为领导提供参考。陈冰夷、姜椿芳、冯至都参加了座谈。中宣部专门成立了一个文艺反修小组,经周扬和林默涵研究,具体负责人是林默涵。这个小组主要是起草反修文章,同时抓’黄皮书’的出版。”据张福生统计,”文革”前出版的苏联文学类”黄皮书”,小说约二十种,诗歌三种,剧本十余种,文艺理论约十多种。除了苏联文学作品,还有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南斯拉夫、保加利亚、瑞士等国家的小说和文艺理论。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黄皮书”的出版也中断了。再重新出版,已是”文革”中后期的1971年至1978年左右。这个时期内部出版发行的”苏修”文学和其他外国文学,约有数十种,封皮则有黄、白、灰、绿等各种颜色。除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等也参与出版文学类”皮书”。译者中,有不少是翻译界的名家,如草婴、孙绳武、苏杭、冯江南、荣如德、王士燮、蓝英年、程代熙、施咸荣、王金陵等等。有一些是用笔名,其实是几个人合作翻译。②”文革”后,很多”黄皮书”已公开出版,”内部发行”逐渐成为历史。

  作为”黄皮书”出版工作的当事人、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孙绳武先生也写了《关于”内部书”:杂忆与随感》一文。他的回忆也提供了一些具体的细节:”1960年,作家协会的领导召开了两三次外国文学情况交流会。出席的人员不多,由当时作协领导层负责外事工作的严文井主持。参加会议的有罗大冈、杨宪益、曹靖华等先生,以及世界文学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少数人。会议初期的中心议题是西方文学的新现象,因为当时文学界对苏联、东欧了解较多,而同西方接触极少。这几次会议上谈到了英、法、美的一些作品及倾向,例如反映这些国家中的青年人对社会颇为不满的情绪,即所谓’愤怒的一代’的代表性作品,并决定选几种译出,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负责出版。其中有《往上爬》、《愤怒的回顾》、《在路上》,后来还加上了《星期天晚上和星期日白天》。这些就是不公开发行、也不作宣传的所谓’内部书’出版的开始。过了不久,’内部书’开始以翻译反映苏联文学中的一些新的倾向的作品为目标。最先出版的一本是美国人编选的暴露苏联社会生活中阴暗面的《苦果》。爱伦堡的小说《解冻》(黄皮书)苏联小说集《苦果》(黄皮书)以后接连出版的几部都是在苏共二十大后突出反对个人迷信或主张自由化的作品,首先是爱伦堡的小说《解冻》。爱伦堡可谓是自由化的一面旗帜,为了了解和研究他的思想形成过程,不久又翻译出版了他的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

  在1960年至1970年间,日本文艺界和社会上出现了复活军国主义的热潮,拍了宣扬胜利和悲剧的影片《山本五十六》和偷袭珍珠港的《虎、虎、虎》。接着,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自卫队的集会上为军国主义招魂,并当众剖腹自杀。周恩来总理指示有关负责人通知人民文学出版社尽快将三岛由纪夫的主要作品译出。很快,人民文学出版社先后以’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版了三岛的《忧国》、《丰饶的海》等四部小说……’内部书’前期主要供应给文艺界和领导,严格地按一定范围发行;20世纪70年代后,这类出版物逐渐转向更多方面的读者,略为扩大印数,改为’控制发行’。粗略估计,单是苏联小说就出版了大约八十种。”③

  有论者谓,1976年发生的悼念周恩来的”四·五”天安门事件,是有其思想渊源的。”这个渊源可以追溯到发生在红卫兵和知识青年中的地下读书活动。在公开发表的许多关于红卫兵和知青生活的回忆文章中,人们不难发现这一代人的阅读史是惊人的相似。在’文革’初期的’破四旧’后,除了毛泽东的著作和一些’钦定’的书籍外,几乎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和文艺书籍都被禁绝了。但在红卫兵的革命疯狂逐渐冷却下来后,他们开始感觉到精神的空虚和知识的贫乏,便如饥似渴地找书来读。这些书籍包括60年代和70年代为了’反修防修’斗争需要而出版的’内部读物’(俗称’灰皮书’、’黄皮书’等,供高干持特殊证件去内部书店购买,但实际上已通过各种渠道流入民间–引者)、被禁的西方名著、苏联的’解冻’文学作品、三四十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著作以及1957年的右派言论等。当时他们只能偷偷地阅读这些’禁书’,在亲密朋友的小圈子内互相交换图书,也互相交换心得,形成一个广泛的’地下读书活动’。在亲身经历了’文革’的残酷和虚伪后,这些书籍成为他们思想启蒙的营养和精神食粮。’文革’中的地下读书活动一直可以追溯到60年代初。当时已经有一些青年学生不满学校的正统教育,秘密地组织起来阅读为主流意识形态所不容的书籍,从事独立的文学创作,甚至批评当时的政治现实。其中最著名的是在北京的两个团体:’X诗社’和’太阳纵队’。’X诗社’是以北京师范学院学生张鹤慈(张东荪的孙子)为核心的,主要成员有北京大学哲学系学生郭世英(郭沫若之子)等。据张鹤慈回忆:’高中时开始看大量的西方古典和近现代作品,在家里和一些大学图书馆还能找到一些内部读物。我和郭世英用了郭沫若的内部购书证去买过许多内部书籍,尤其是新出的社会科学和文学方面的书。’……最后,这个一群年轻人求索真理的读书会被定为’反革命集团’。1963年5月,其成员全部被捕,张鹤慈在监狱中整整度过了16年,郭世英被送到农场劳动……先后活跃于京城的秘密读书组织还有’赵一凡沙龙’、’徐浩渊沙龙’等,徐浩渊因为写了《满江红》一词影射江青而入狱两年。这些觉醒的青年人聚集在一起读书讨论,他们阅读了许多’灰皮书’和’黄皮书’,尤其是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根本改变了他们对政治的看法,其中德热拉斯(吉拉斯)的《新阶级》一书对他们影响最大。他们讨论中国的社会现实和未来的命运。这些’地下读书沙龙’最终都被镇压了。徐浩渊后来回忆:’流传于各个小圈子内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德热拉斯的《新阶级》、油印本的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的秘密报告等等都惊世骇俗般地打开了我们的迷蒙的眼界。'”(魏承思:《中国知识分子的浮沉》,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

  关于地下文学团体”X诗社”的含义,按郭世英和该社其他成员的解释,”X”表示未知数、十字架、十字街头,含义广泛。”X诗社”的成员被捕后,”太阳纵队”也不敢再进行有组织的活动,只能化整为零地在个人之间交流阅读”皮书”的心得。当时的郭世英,因其特殊的家庭背景,阅读了大量内部发行的西方政治、历史和文学著作,据说他经常与地下沙龙的文学青年接触,互相交流作品和对时政的看法。郭世英对俄苏文学很熟悉,常常热情地向其他青年同学介绍这方面的读物。他对”特权阶层”有深刻的看法,他在与一些高干子弟讨论这个问题时曾说:”俄国的贵族多了,有的人为了追求理想,追求个性解放,追求社会进步,抛弃财富、家庭、地位甚至生命。有很多十二月党人、民粹党人是贵族,他们因为反抗专制统治,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受鞭笞,做苦役;他们抛弃了优裕的生活是为了什么?我们应当读一读安德烈耶夫的《消失在暗淡的夜雾中》,想想那些人生活的目的是什么。”④郭世英这个”觉醒者”,在”文革”中惨烈地死于非命。据”太阳纵队”的张郎郎回忆:他父亲有内部购书证,购买了很多”灰皮书”、”黄皮书”,他把其中的一些”黄皮书”拿到学校,向同学推荐,大家一起朗读其中的片断。”在’黄皮书’中,我们喜欢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阿克萧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等,但最喜欢最受震撼的还是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当时狂热到这种程度,有人把《麦田里的守望者》全书抄下,有人可以一大段一大段地背诵《在路上》。那时觉得,书中主人公的精神境界和我们很相近。”⑤

  《沉沦的圣殿》一书记录了”文革”期间文学青年阅读”皮书”的经历文化大革命期间,精神食粮匮乏,”黄皮书”在很多爱好文学的青年中流传阅读,产生了很大影响。”文革”结束后,他们在文章中回忆起当年的读书生活,常常提及”黄皮书”、”灰皮书”等内部读物。萧萧在《书的轨迹:一部精神阅读史》一文中回忆:”文化大革命并没有烧掉所有图书,由于抄家、红卫兵掌管了部分图书室等种种原因,不少’文革’前专供高级干部阅读的’内部读物’也流落到他们的子女及一般青年学生手里。他们面对破碎的世界,在这些书中寻找完全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答案。这种人生启蒙期中的精神漫游,从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一代历经磨难者们难得的自由时光。

  这是在这一读物体系中熏陶出来的一代……’文革’中的读书运动一开始便呈现出异质化的特点,他们千方百计地偷尝’禁果’,在’内部书’中汲取精神营养。对’文革’青年的思想转变起到重大作用的’灰皮书’、’黄皮书’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登场,并在一代人的思想历程中催化了精神核裂变的。

  由于当时的中国处于一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状态,’皮书’便成了一代人与世界’沟通’的惟一有限的思想资源。因而,这一代人的精神阅读史惊人地相似。富于历史讽刺性的是,这些原应当由’革命的一代’去批判、去铲除的’封资修’的毒草,却成了孕育、萌发他们思想启蒙的最重要的养素……一个令人思索的问题被提了出来:为什么这些觉醒中的红卫兵们对’灰皮书’、’黄皮书’情有独钟?其实,只要看看这些’皮书’的作者和内容,便不难回答这一并不复杂但又意味深长的问题。一些’皮书’对斯大林时代阴暗的权力斗争、对斯大林主义和大清洗内幕的揭露,对人性、人道主义的呼唤,对’解冻’的盼望,触发了’文革’中觉悟的青年一代的强烈共鸣。这一代人在亲身经历的文化大革命中深切地体会到这场披着革命外衣的运动的虚伪性,亦广泛地目击和承受了其黑暗性和残酷性。”⑥葛岩在《七十年代:记忆中的西安地下读书活动》一文中说:”从60年代末期开始,不少曾积极参与’文革’的大中学生失意于现实,其中的一些人开始阅读禁书,形成今人所说的地下读书活动。这种时为禁忌的活动分布广泛,参与者众多,在某种程度上,是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在民间的序幕,是催生日后许多理想主义文化精英的摇篮。《今天》杂志的诗人中,’星星画派’的艺术家中,《走向未来》丛书的编辑中和参与改革设计的策士中,不少人是在地下读书活动时开始了其知识和文化的准备……

  从1968年上山下乡开始至1977年恢复高考,地下读书活动延续十年之久。其间,’老三届’中学毕业生,’老五届’大学毕业生,加上六九到七七届初中和高中毕业生约有1623万之众。可以猜想,精英之外,必有许多普通的青少年也曾阅读过禁书……即使在严峻的控制下,异端知识依然可能获得传播……在’文革’期间,不少城市都有’内部书店’,这些’内部书’中,一类是’文革’前出版的所谓’灰皮书’、’黄皮书’,如托洛茨基的《被背叛了的革命》、德热拉斯(吉拉斯)的《新阶级》、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等。据说,最初是毛泽东为了给干部们作’反面教材’而翻译的。第二类是文化大革命中翻译的外文书籍,如《光荣与梦想》、《第三帝国的兴亡》等,还有许多当代的文学作品,如苏联的《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人世间》。

 

(作者不详 / 来源:人人网2015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