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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推出第一部揭示文革时爱情与人性关系的小说

在西方文学界享有广泛影响的流亡作家廖亦武第一部文革题材的小说已经交付出版。这部小说将围绕人的原始冲动、人性与爱情在文革时的图像,揭示在五十年前的中国的青年人的生活。

廖亦武

人 究竟是什么,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这是千古以来的人类不断追问的问题,也是古希腊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谜产生的基础。在这个问题中,人类作为独特的 生物,对爱情的探索更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永远让人心神动荡,充满各种幻想。为此,它同时为了解社会及历史情况带来,描述那个时代在爱情问题上的图像,对爱 情的理解是最生动具体地认识和了解那个社会的方法。

今 年是中国文化大革命五十周年,五十年前的五月,五月八号解放军报发表高炬“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的文章,鸣响了文革开始的起跑枪。预料,从现在开 始,海内外将会陆续展开各种围绕纪念文革五十周年的话题。记者获悉,三月初,流亡德国的著名中国作家廖亦武先生,完成了一部关于五十年前的文革的小说。而 这部小说也是围绕五十年前的中国青年人的爱情展开的。为此,关于这部作品,记者采访了廖亦武先生。

关于他的这部小说,廖亦武先生首先对记者说,“因为关于五十年前的文革,究竟有没有人写过关于文革当中爱情这方面的小说,也就是写文革当中的爱情是怎么回事,我自己的视野有限,我还没有看到过。”

廖 亦武的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庄子归,一九六六年,为了见到伟大领袖毛泽东,在大会上打了自己父亲一个耳光,还把出身不好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之后,庄子 归的命运参加过红卫兵的文攻武斗、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返城后又逃亡到西藏。在直到毛泽东去世的十年中,庄子归由于生理要求,分别与四位女孩发展出“爱 情”。但是这种“爱情”下的“性关系”,却每一次都变态地、没有结果地夭折于革命的豪情中。

为 此,廖亦武先生说,“毛时代其实是没有爱情。因为老是有幽灵在和你做对,在和人性在做对,那当然是没有‘爱情’。在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的注视 下,那个是不可能有爱情的。但是毕竟还有人性的,以及本能的东西在滋长,还有人性的原始冲动。所以,那个时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我写了这个东西。”

据记者了解,这是在西方文学界享有广泛影响的廖亦武先生,在出版了一系列的纪实文学作品后推出的第一本小说。台湾的允晨出版社将在八月份推出这部小说的中文版。它的英文版也已经在翻译中,预料下半年将会至少在一些报刊上推出部分章节。

(特约记者:天溢 / 编辑:吴晶) 来源:自由亚洲

笔会会员范燕琼被限制出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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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中文笔会关于会员范燕琼被限制出境的声明

 

 

         独立中文笔会会员范燕琼应国际笔会邀请准备于五月初前往欧洲开会。但是,她于2016年5月6日在广州出海关时被广州边防當局限制出境,不准参會。对此,独立中文笔会声明:

         第一、要求广州边防立即给予范燕琼会员顺利出境的合法要求,范燕琼女士持有有效的中國护照、出国签证以及其他所有合法手续,中國任何地區的海關均应予放行,給予出國訪問的自由。

         第二、当前,范燕琼会员因为广州边防的限制出境而滞留广州,我们要求广州警方保证范燕琼会员的人身自由安全以及通訊、交往等其它基本人身自由。这也是中国现有宪法和中国政府早已签署并承诺的22个有关人权的国际公约中所涵盖的人权公约之精神。

         第三、独立中文笔会吁求国际笔会以及其它国际组织与个人,尤其是媒体关注范燕琼会员目前的人身处境,独立中文笔会在此希望与国际社会共同发声敦促中國广州海關放行,及时给予燕琼女士享有出境訪問的基本自由。

独立中文笔会

2016年5月6日

孟浪:体内

 

体内

孟浪

 

巨象穴居我们体内

通过我们的嘴

尽情饮水

 

我们搬运巨象的同时

搬运

被伐倒的古木

 

根留在地下

我们的血管

干枯的树枝一般汲取

整张天空

 

巨象生活在我们体内

使我们的胎动消失

天空进入我们体内

并不感到拥塞

 

古木倒在我们体外

根探出头来寻找

嘴渴

试图通过我们的嘴

 

血管被逼成干枯的树枝

伸向体外

我们将被伐倒

有人目击巨象之死

古木之新生

 

有人将搬运我们

 

刊于2016-05-04 联合报【慢慢读,诗】

茉莉:嘲讽,抵抗专制的喜剧精神——谈中国的段子搞笑时代

 

嘲讽,抵抗专制的喜剧精神——谈中国的段子搞笑时代

茉莉(瑞典)

犹如海面上泛起的一丛丛浪花,前不久曝光的巴拿马文件,在中国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效果——来自民间的喜剧性狂欢。几十年跟着中共“摸着石头过河”,却不知过什么河的迷糊百姓,突然清醒地大叫起来:“哇哈!原来这条河名叫巴拿马运河!”

茉莉文章插圖一

马克吐温说:“人类只有一种有效的武器,那就是笑。”西方文艺理论把喜剧精神视为弱者与智者对抗困境的手段。在喜剧的诙谐与欢笑之中,充溢着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能够消解社会的僵化、愚昧与刻板。喜剧精神的实质,是对自由平等的向往和追求。

在封墙禁言政治高压的大倒退时代,不少中国人被迫成为精彩的段子手。他们在网络上机智地运用片言短语,调侃、挖苦、嘲讽,搞笑,给人带来认识上的顿悟与心领神会的欢愉,这足以证明,赵家政权无法愚弄所有的中国人。

笑话源自不一致的伪善

人们天生就喜欢说笑话。笑话的产生有各种原因,其中有一个“不一致理论”。如果假定的事情与真实情况不一致、出现反常乖謬之时,笑话就像春天的蒲公英一样飞扬起来。

例如,高调反腐的习近平宣扬“打铁还需自身硬”,并教育手下官员说“要管好你的亲戚,不要用权力谋取私利”,而习的姐夫邓家贵,这次却被巴拿马文件揭露在海外隐藏巨额财富。如此惊人的不一致,导致“姐夫”二字瞬间红火。曾几何时,社交媒体里不知“姐夫”是谁的人,立刻就OUT了。

有诗歌才华的段子手深情地吟诵着:“小时候/ 巴拿马是一条宽宽的运河/ 太平洋在这头/ 大西洋在那头/ …… 而现在/ 巴拿马是一堆泄密的文件/ 姐夫在这头/ 小舅子在那头。”有人展示书法对联:“只许姐夫离岸,不许百姓入关。”几乎人人都跃跃欲试,要跟着姐夫去巴拿马实现“中国梦”。

但是,想跟“中国第一好姐夫”走的人却找不到门路,因为姐夫二字业已在网上失踪,作为敏感词而无法搜索了。人们哭泣着到处寻人:“姐夫啊,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防火墙回答:他刚离去他刚离去。”人们还创造了与姐夫发音相近的英文名称“Jeff”,来叙说巴拿马的惊天秘密。

涉及巴拿马的西方权贵名流不是辞职就是道歉,令中国的段子手们鄙夷不屑。他们嘲笑冰岛总理缺乏“三个自信”,竟然不出动坦克,屁大点事儿一天就投降了。英国首相卡梅伦面对危机不会删帖,不会以“嫖娼”和“寻衅滋事”的罪名抓捕反对他的人,这也是被中国网民瞧不起的。

人们啧啧称赞的是:“我们大国领导人展示风范,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被强烈赞美的还有前总理李鹏的女儿李小琳,她曾建议给每个人建“道德档案”让人民“知耻”。这一次,网友们纷纷传阅她的香港护照影印件,惊叹李公主靓丽的身影,竟然又从瑞士银行飘向巴拿马。昔日薄熙来太太谷开来因离岸公司而杀人的惊悚剧,如今出现了更吸引人的最新版本。

茉莉文章插圖二

由此看来,笑话来源于“不一致”,是由于逻辑上的自相矛盾,表象与本质的不符。当人们发现赵家人极其无耻的伪善与欺骗,认识到当局因巴拿马文件禁网拘人,实际上是一种“封锁式招供”,一片轰然的笑声就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赵家人的斑斑劣迹被暴露在阳光下。

思想耗子钻洞,公民意识滋长

手持世袭的宝杖,篡夺了权力的赵家人漫天说谎,装腔作势,让世人把他们当作“大大”神明来敬畏歌颂。被军队的刺刀和警察的棍棒簇拥着,权贵们毫无顾忌地视人民为无知的群氓。

然而,就像一只思想的耗子,来自巴拿马的消息在重重围困的大墙上钻出一个小洞来,使道貌岸然的赵家露出麒麟皮下的马脚。没穿衣服的皇帝成了千古笑谈,不可一世的他们陷入恐慌之中。

一些有思考能力的段子手深入挖掘这个政权的荒唐之处。他们辛辣地嘲笑说:“共产党人死都不怕,就怕公布财产,那是党内最严厉的处罚。”“我深刻理解党媒姓党的重要性了。”“中国政府打虎的结果是,让自己变大老虎。”

喜剧性的寓言创作也在此时大显身手。例如,一个资深段子手讲述猪和驴的有趣故事。一头猪认为自家的院子最好,因为那是它出生的地方。驴子告诉这头猪说,爷爷把钱全存在城里了。见蠢猪还是不以为然,驴子只好叹口气说:“你知道那钱是怎么来的吗?那可是卖猪肉得来的!”

人们因此全明白了,巴拿马揭露的只不过是赵家如山罪行中的一小撮土,集权是腐败的成因,他们的政治就是要夺取财富分配权。于是有人用点睛之笔总结说:“一直以为土共那个镰刀锤子代表农民工人,刚才发现这两件家伙的真实含义——镰刀用来收割民众创造的财富,锤子用来镇压敢反抗的人。”

鲁迅先生说:“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赵家可以封网抓人,但他们无法逃脱喜剧段子射出的犀利之箭,在普天的集体狂欢中,赵家人受到毫不客气的奚落和嘲弄。中国人的公民意识也连同喜剧段子一起悄悄滋长,那是人们通往真实与正义的一条迂回曲折之路。

滑稽表现人的痛苦愤怒与反抗

但妙语如珠的诙谐笑话并非珍珠项链,而是带刺的花冠,有着苦涩的余味。搞笑的冲动往往产生于悲哀的现实生活。当人们遭受权力政治的践踏,面对镇压的残酷与当局的谎言,想到自身所面临的困境,他们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荒诞感,想要吐槽的愿望油然而生。

去年七月的那个黑色星期五,一夜飓风,中国各地的死磕派律师或被秘密抓捕,或遭威胁骚扰。满怀悲愤的段子手写道:“建议以后高考招生的时候,法律系和新闻系招生的老师,负责任地在招生简章上说明:本系优秀人物有坐牢风险,请各位考生在报考之前咨询家长。” “我妈说:天通苑的足浴店都停业了,因为坐成一排泡脚属于聚众活动…。”

今年愚人节时,国内的一个广泛流行的滑稽段子是:“我们跟对了党,天天都是愚人节。”执政党到处展示他们不可理喻的愚昧,这就使传统的喜剧观和悲剧观不再互相排斥。人们既想哭,又想笑,在表面淘气的搞笑中,滑稽与深刻的痛苦相互交融,搞笑段子揭示了许多悲剧无法表现的东西。

茉莉文章插圖三

波兰思想家米奇尼克说:“极权统治的实质就是消除一切自发的政治生活,把社会中的人分裂成一个个的原子,其目的在于使每个人只能孤立地面对整个制度,从而使人感到形单影只,而且往往茫然若失,敢怒不敢言。”

然而,长期遭遇挫折的中国理想主义者,在承受了巨大的焦虑与绝望之后,找到了这种特殊的语言——笑话,一种自我拯救的生存策略。哲学家尼采认为,人因为忍受了极度的痛苦而发笑,“酒神精神”喻示着情绪的发泄。弗洛伊德把梦和玩笑都解释为巨大的精神能量的释放,以及对自我深渊的窥视。玩笑在这时已经不仅是玩笑,而是对社会现实的蔑视、贬斥与反抗。

同样心怀痛苦的中国人,因为对同一事件发出相同的爽朗笑声,表现出同样强烈的关注,于是,他们不再是一个个分裂的原子,而获得了一种命运相关的亲切感。在那个被他们称为“大精神病院”的国家里,这些社会批评家们真正懂得了罪恶与苦难,获得了一种坚定而豁达的人生观,成为自我反省的社会良知。

如孩子扔石头,以嘲弄干预社会

毫无疑问,喜剧搞笑是带有一定的颠覆性,是对现实的挑衅。优秀的段子手其实和政论家一样严肃,只是他们的说理方式特殊。他们讲笑话,像小孩子一样向一潭死水似的社会扔石头,激发出喧嚣而戏谑的声响。

即使在极其严苛的欧洲中世纪,被欺压的底层人民也可以在狂欢节时,尽情嘲讽权贵。这种嘲笑被称为“昙花一现的自由”。但当今中国网络上的段子,虽然常遭删贴,仍然有很多吐槽段子幸存下来。即使是昙花一现,段子手们仍然巧舌如簧乐此不疲,既娱乐自己,也扮演了一个反应人民心声的重要角色。

例如一个段子说:习主席夜半投宿,老妪问门外是谁,习主席报上他那一长串声名显赫的党政军首脑职务。老妪回答说:“我这住不下这么多人!”贪权嗜权之人无法被腐朽的体制所约束,但在公众幽默中往往出乖露丑。近年来,傲慢自负的习主席是受到揶揄较多的一个。

赵家人的品德和智力,也是段子手们的一个拿手的趣味性题材。例如一个故事说,小明总是虚报自己在学校的成绩,父母知道后愁眉不展,小明却抱怨父母,说他们不该去学校,了解真相没好处。爷爷听罢大惊,对小明说:“你是未来国家领导人的材料啊!”

好的笑话大都讲述令人心酸的故事。例如在关于两会的笑话里,有一个记者问大会主持人:现在市场的粮食与蔬菜农药残留物已经严重超标,老百姓还有放心安全的食品吗?大会发言人没好气地回答:“提问也不动动脑子!你以为农药就是真的吗?”又如台湾为什么不禁摩托车的问题,大陆段子手的答案是:“台湾的每一辆摩托车上都坐着一张选票,没有任何一届政府敢限摩。”

喜剧段子就这样,通过一个小小的场景,几句简单的对话,就能使怪诞变得惊人的清晰,令人哑然失笑而又痛心无比。这种无比辛辣的的搞笑是对荒谬社会的抨击。人们对腐败无能的政权的痛恨,经过文字修饰,使其攻击性与娱乐性融合在一起,将憎恨提高到艺术的高度。

幽默发光,一种非暴力策略

当年卓别林在嘲讽独裁者等社会丑陋人物时,他以原始的方式进行挑衅,拽别人的胡子,往别人的汤盆扔鼻涕。这些手法,是当今网络段子手想干而不能干的。但当今段子手同样能娴熟地使用多种讽刺技巧,以妙不可言的笑话掀起理智与非理智交锋的高潮。

茉莉文章插圖四

一些才华横溢的段子手充当了先知和预言家的角色。他们在民间社会搜集趣闻笑料,磨砺其锋芒,创作出很接地气的犀利段子。看起来,来自草根的娱乐文字如同大白话,但却如弗洛伊德所说:“引起悬念的笑话,让人们笑五秒钟之后,再想五秒钟。”

例如,一个有关开倒车的段子:一个男子偷车后不会开,临时学,只学会了倒车,硬是倒着车开了100公里回到家。于是有人说:“这还不算牛的,我老家湖南有个奇人,偷完车后也是不会开,临时学的,只学会倒车,硬是倒车开了65年了。”

幽默总是敌视任何形式的极权,带笑影射的利箭总是准确射向最直接的目标——那是历史上早该死去的独裁僵尸。对这一类段子,人们无法一笑置之。它们不仅阐释问题,而且如利刀割物般的剖析问题。这种令人折服的段子可视为“思想喜剧”。

正因为段子能够介入最尖锐的社会矛盾,因此,在国际非暴力抵抗运动中,“嘲讽”被认为是一种可行策略。这种策略比较容易获得公众支持,有着强大的功能, 可以削弱独裁政府的合法性,以令大众拍案叫绝的手法向专制挑战。

只会使用暴力手段的赵家人,因为恼羞成怒曾拘留过两位搞笑漫画家——上海艺术家戴建勇和广东维权律师葛永喜。但在经过乔装打扮的精妙文字段子面前,智商可疑的赵家人几乎不知所措。

如前所述,在中国网络上遍地风流、令人眼花缭乱的笑话段子,来自人心中的一种高尚的痛苦与绝望,蕴含着深切的人文关怀。面对自由丧失的绝境,拒绝麻木的中国知识分子相信,闪闪发光的幽默可以战胜恐惧。不愿呆在黑暗的旷野里空等戈多,他们以充满智慧的、具有摧毁力的笑声,打开黑屋之窗,唤醒一个民族的自由精神。

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16年5月号,发表时有删节。这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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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可怕的曾国藩

 

可怕的曾国藩

流沙河

 

回忆高小初中,国文教师选讲《曾文正公家书》,催人渴睡,记不起讲些啥。校长每周训话,又抬出曾国藩大圣人做榜样,烦死人了。40年代来成都读高中,《曾文正公家书》有廉价本,青年路书摊上摆着呢。本想翻翻,听同学说蒋委员长爱读此书,便决心不看了。50年代做了编辑,又听同志们说此书“反动透顶”,想看看到底是如何反动,图书馆里又没有了。跃入60年代,阶级斗争炮火连天,读了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一篇文章,才晓得曾国藩加冠了,是“现行反革命分子”,觉得这顶帽子有趣。现今混到六十快退休了,突然瞥见湖南大学出版社精印的《曾国藩家书》,非常吃惊。买一本来瞧瞧。

瞧瞧之后,更加吃惊。好厉害哟,曾国藩之为人!

这家伙,上承三省吾身的祖训,下开自我批评的先河,时刻不忘修身养德,狠抓自己活思想,狠斗私字一闪念,堪作样板。不像我和我所见的一些人,自我批评挂在嘴上开会说说罢了,他有具体措施,落实在行动上。

道光二十二年,他三十一岁,从十月初一那天起,灵魂深处爆发反革命,给自己订了个“日课册”,名之曰《过隙影》(我联想起“文革”时革命者“过电影”),天天在上面写。写些啥?“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凡日间过恶,身过、心过、口过,皆记出,终身不间断。”天天写《过隙影》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念念欲改过自新”。

《过隙影》必须字字写正楷,以示狠抓狠斗狠修养。不但写,而且做。十月初九日,也就是《过隙影》刚写到第九天,便猛省从前与小珊结仇怨,错在自己当初“一朝之忿,不近人情”,是夜即到小珊住处“登门谢罪”。长谈之后,过了四天又请吃饭。效果呢?“从此欢笑如初,前隙尽释矣。”

想那《过隙影》中一定写有不少丑念丑事,此亦足见他的自我批评敢于刺刀见红。太可怕了,这老反革命,不,壮反革命!

这家伙,可以说是无限热爱本阶级的最高领袖道光皇上。道光二十五年十月初十日,欣逢皇太后七十寿辰,他以新任翰林院侍讲学士的身份,同满朝文武跪在一起,抬头有幸目睹龙颜(其实看见的是给太后跪拜时高耸的龙臀),立刻想到咱们皇上春秋已高,种起子来仍然强壮,六十一岁那年种出了八阿哥,今年六十四岁又种出九阿哥,可见“圣躬老而弥康”。又目睹“七阿哥仅八岁,亦骑马雍容,真龙种气象”。这些都是特大喜讯,宜函告家人,以分享幸福。如此忠爱老龙,如此慕爱小龙,难道还不可怕不可恶?

这家伙,进士出身,先任礼部侍郎管文教,后任刑部侍郎管司法,从不掌兵。咸丰三年,太平革命军解放南京城,关他屁事。部长级京堂官他不当了,这时候倒跑回湖南去办团练,募湘军,还说“系为大局起见”。从此做定了革命死对头,可恶,可恶!可怕,可怕!

这家伙,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吃一堑,长一智,败不馁,胜不骄,愈打愈顽强,一路攻下去。

咸丰四年十一月,攻下黄梅县,逼近九江府,函告家人:“我现在军中声名极好,所过之处,百姓爆竹焚香跪迎,送钱米猪羊来犒军者络绎不绝。”如果此人热得发昏,太平天国就有希望。可惜他不发烧,仍然“寸心兢兢,且愧且慎”,“唯力尽人事,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

两月前奉旨署湖北巡抚,赏戴花翎,而“现在但愿官阶不再进,虚名不再张,常葆此以无咎,即是持身守家之道”。

第二年打败仗,回头整顿水师,以鄱阳湖为根据地,“日日操练,夜夜防守”;“不敢片刻疏懈”。不时巡弋长江,隔断武汉南京两处的太平军,使之首尾不得相应。

第三年,亦即咸丰六年,战局扭转,到处反攻。两个弟弟也上战场带兵打仗,凶猛异常。湘军名震东南,前景辉煌,他却函训二子:“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尔等)为大官,但愿(尔等)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

这时候南京城内那一群革命王侯在忙啥呢?在忙着建王府,筑侯宅,做礼拜,坐江山。广西大脚婆昔年生育的革命种子,恐怕早已养成小衙内了。天王洪秀全不时发神经,宣布昨夜梦见天父上帝怎么说,天兄耶稣又怎么说。东王杨秀清封了禾乃师,嫌九千岁少了不够用,要洪秀全给万岁。北王韦昌辉袭杀杨秀清,洪秀全又杀韦。翼王石达开全家被屠杀,不得不出走。

对比两个阵营,站在革命那边,痛感到这家伙实在可怕可恶!

这家伙,身许社稷,魂绕家园,信函一封接一封地寄回湖南湘乡曾宅,给家人撞警钟。自身既为皇上侍讲学士,能通天了,深恐老父在家乡卖人情,诫以“莫管闲事”,嘱其谢绝一切请托。听说“父亲大人近来常到省城县城”替人说情,又赶快提醒他:“此是干预公事!”朝廷将要委派新学官去长沙,又预先说明白:“父亲万不可去拜他!”

以上都是道光年间事了。

咸丰四年四月,屡次挨打后,“幸湘潭大胜”,又函告家人:“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取水添茶等事。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

两天以后,又嘱家中四位老弟勿来长沙军营找他,“但在家中教训后辈,半耕半读,未明而起,同习劳苦,不习骄佚”。

同年九月,收复武汉有功,奉旨署湖北巡抚,赏戴花翎,又恐家人头脑发烧,赶快提醒四位老弟:“诸弟在家,总宜教子侄守勤敬。吾在外既有权势,则家中子侄最易流于骄,流于佚。二字皆败家之道也。万望诸弟刻刻留心,勿使后辈近于此二字,至要至要。”

咸丰八年,在江西建昌行营时,又函促家中子侄读书,种菜,养鱼,喂猪。规定“后辈诸儿须走路,不可坐轿骑马”,“诸女莫太懒,宜学烧茶煮菜”。

咸丰十年,奉旨署两江总督兼钦差大臣,功名到顶峰了,还在发愁:“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

像他这样不近人情,悭头啬脑,吾蜀人所谓的老牛筋,可怕已极!

这家伙,不但严束家人,频撞警钟,而且狠抓九弟的活思想,及时做细致的思想工作(旁边有同志说,“反革命的思想工作!”我想也是)。

九弟曾国荃咸丰六年率湘军三千入江西援吉安,由此登上战争舞台,同三年前的胞兄一样,做定了革命死对头,而且最后埋葬了太平天国。

咸丰八年二月,国荃弟前线来信,诋上级长官为“傀儡膻腥之辈”,不乐意听彼辈的指挥。国藩兄复函批评,说此语“已露出不耐烦之端倪”,担忧“将来恐不免于龃龉”,提醒他勿忘了去年所赠箴言。两月后又去函,说顷接别人来信“言弟名远震京师”。下一句就敲戒尺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弟须慎之又慎!”

同治元年二月,知悉国荃弟与同事关系紧张,又批评他只看见对方脸色凌厉,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同样凌厉。又举出他的来信“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并指出他的随员和仆从在外面“颇有气焰”,而他本人作何面目不言自喻。三月后又去函,责备他不太廉,指往年刮钱买田地一事,警告说:“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持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不到一个月又去函,专谈听取批评,哪怕批评的不是事实,态度也得“抑然”,不得“悍然”,并提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八个字。这八个字后来被奉为革命队伍的金科玉律,我辈耳鼓膜都听起趼皮了,天哪,原来还是这家伙的语录!想起怪不自在!

这家伙,“抑然”了一辈子,毫无进取意识,常诵的格言是“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常求的境界是“花未全开月未圆”。

同治二年四月,知悉九弟升官,署了浙江巡抚,花似乎全开了,他怕,随即奏请将自身两江总督钦差大臣两顶帽子分出一顶给别人戴,“将来遇有机缘,即便抽身引退”。同治三年七月,打下南京城,灭了太平军。两顶帽子之上又封侯爵,他倒“弥增歉悚”起来。两年后,他五十五岁,上疏请求解除本兼各职,注销爵位,仅以退休人员身份“留营维系军心”。同时函训长子曾纪泽(此人后来成了能干的外交大臣):“读书乃寒士本色,切不可有官家风味!”次年函达太太欧阳氏:“居官不过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长久之计。”

得失荣辱看淡了,打起仗来心不纷,特别可怕可恶!

这家伙,体孔孟思想,用禹墨精神,操儒学以办实事,玩《庄子》以寄闲情,由封建文化培养见识,从传统道德汲取力量。也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吧?三十七岁跳升内阁学士,该享受绿呢车了,仍坐蓝呢车,补礼部侍郎缺,仍坐蓝不换,其慎可知。军务虽忙,“凡奏折、书信、批禀,均须亲手为之”,“每日仍看书数十页”,其勤可知。两江总督卸任,工资尚结余二万两银,其俭可知。遗嘱不许出版文集,其谦可知。

1991年7月14日,成都

吴思:土匪是如何变成官的?

 

土匪是如何变成官的?

 

吴思

 

 

第一推想:为了追求血酬的长期最大化,土匪愿意建立保护掠夺对象的秩序。

侯少煊是著名的四川袍哥大爷,与土匪头子往来密切。他在《广汉匪世界时期的军军匪匪》中写道:

广汉位居川陕大道,商旅往来,素极频繁。但1913年以后,时通时阻,1917年以后,几乎经常不通。不但商旅通过,需要绕道或托有力量的袍哥土匪头子出名片信件交涉,即小部军队通过,也要派人沿途先办交涉,否则就要挨打被吃。

后来匪头们认为道路无人通行,等于自绝财源,于是彼此商定一个办法,由他们分段各收保险费,让行人持他们的路票通行。例如一挑盐收保险费五角,一个徒手或包袱客收一元。布贩、丝帮看货议费,多者百元,少者几元、几十元不等……

匪头们鉴于普遍造成无人耕田和人口减少的现象,会断了他们以后的饭碗,于是也兴起一套”新办法”,用抽保险费来代替普遍抢劫。即每乡每保每月与当地大匪头共缴保险费若干元,即由这个匪头负责保护,如有劫案发生,由他们清追惩办。外地匪来抢劫,由他们派匪去打匪。

保险费的筹收办法,各乡不一。北区六场和东区连山、金鱼等场,是规定农民有耕牛一只,月缴五角;养猪一只,月缴三角;种稻一亩,秋收后缴谷一斗;地主运粗谷进城,每石缴银五角……如此等等。

这样一来,有些乡镇农民又部分地开始从事生产,逃亡开始减少,匪徒们坐享收益,没有抢劫的麻烦,多少也有点好处。但是他们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钱财越多越好,人枪也是越多越好。这种分乡分片自收保险费的办法,总对他们有了限制,他们当然不能满足。

所以有些出了保险费的地区,仍有抢劫事件发生。地方首人(当然是袍哥大爷)去报知大匪头,匪头只推说某些兄弟伙不听话,答应清查。有时也把兄弟伙”毛”(引者注:即杀掉)几个做个样子,以表示他们的”信用”。

我不清楚当时当地的物价水平,仅仅从田租或土地税的角度看,”种稻一亩,秋收后缴谷一斗”,土匪制订的税率在5%~10%之间,大有什一而税的儒家之风。这笔钱该如何定性呢?

从来源看,这是对抢劫的替代,可以看作血酬。从形态看,如果把暴力集团建立并维护的制度看作”法”的萌芽,血酬便体现为制度收益,或曰”法酬”。从功能看,土匪收费之后,承担了维持治安、抗击外匪的责任,有时还杀几个违法的本伙兄弟以示信用,这笔钱又有点公共税收的意思。

那么,土匪征收的这笔钱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以为,这笔钱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部分是公共税收,或曰公共产品的价值,譬如维持治安的费用。另一部分是法酬–血酬的存在形态之一,即超过公共产品价值的多收部分。

以简明的公式表达:全部税费=公共产品价值+法酬(血酬)。将此公式倒过来,则得出法酬的定义:

法酬=全部税费-公共产品价值

这个公式不仅适用于土匪世界,也适用于皇家帝国。帝国的全部税费,扣除公共产品的价值之后,剩余部分便是法酬。

举个例子说,尽管我们不知道中国老百姓肯花多少钱雇一个皇帝,但我们知道美国人民以20万美元的年薪雇了总统克林顿,俄国人民以3.3万美元的年薪雇了总统普京,而中国皇帝,譬如颇为节俭的崇祯和他的皇后,仅仅两个人吃到肚子里的日常伙食费,每年就有16872两白银,按粮价折算超过52万美元。

中国的工资和物价水平比较接近俄国,就算普京总统一家的伙食开支占了总收入的30%,每年吃掉1万美元(8.3万人民币),崇祯夫妇(不算儿女和众妃子)吃掉的竟是人家的52倍。依此而论,普京家吃掉的1万美元可以看作人民愿意支付的第一家庭伙食费,视为合理的公共开支,而崇祯夫妇多吃的51万美元,就要视为法酬了。

所谓公共产品的价值,在土匪世界和帝国时代,只能根据”影子价格”–民主财政体制下的公共开支–估算一个大概。维护公共安全和兴修水利道路桥梁总是要花钱的,也是民众需要的。作为公共服务的提供者,官员们的工资也是应得的。

皇帝或总统的工作复杂,责任重大,当然还应该享有高收入。不过,皇帝比总统多吃51倍,这笔开支实在无法从公共产品价值的角度去解释。

即使不谈民主财政,作为大老板,明朝皇帝给自己最高级雇员一品文官开的俸禄,每年也不过1044石大米,约折2.2万美元。考虑到免税因素,与普京总统的年薪相差不远,相当于崇祯夫妇半个月的伙食费。

所谓法酬,在帝国制度中由两部分构成,一是皇家和贵族的”工资外”收入,即崇祯比普京或克林顿多出来的收入;二是官吏们通过潜规则攫取的收入。

皇家和贵族的”工资外”收入类似股东收益,那是他们或他们的祖先流血牺牲打天下换来的。官吏的潜规则收入近似代理人的额外收益,那是在行使代理权的过程中私下交易所得,这种灰色收入虽然不那么合法,但这笔账却不能不算在皇帝头上。

皇家贵族为了维护有利于自身利益的秩序,为了保护法酬,减轻工作负担,不能不雇佣代理人,也不得不容忍代理人作弊,容忍他们建立的潜规则体系。消除潜规则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允许受害者监督控制官吏,而让羊群监督甚至控制牧羊犬是很危险的,是可能导致变天的。

正如老子和韩非所说,官爵赏罚和军队一样,乃”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为了保证血染江山永不变色,控制权一定要牢牢掌握在牧主手中,哪怕潜规则泛滥为滔天洪水。

钱理群:鲁迅眼中的真实毛泽东

 

 

鲁迅眼中的真实毛泽东

——钱理群在政治大学文学院的讲演

 

前几年,鲁迅的儿子周海婴曾透露:毛泽东曾经在1957年反右后期说:“要是鲁迅活到今天,他有两种可能,不是顾全大局、不说话,或者就是被关起来,但还是会写。”

这个事情引起较大的震动。也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很多人就开始讨论…

我怎么看毛泽东对鲁迅的如此评价?我还写了一本书叫做《远行以后》,讲鲁迅的“接受史”。我觉得毛的回答是可信的,以鲁迅和毛泽东的关系来说,也有很大的可能性。

实际上周海婴的这本书里面还提到了一个叫做杨继云的鲁迅研究专家,和鲁迅本人关系也非常密切,也一直照顾许广平和周海婴的。但这个杨继云有件事情大家都不理解,在四九年以后,他一直没有写关于鲁迅的任何回忆。

后来他才透露,“我最想回忆的人就是鲁迅”,“鲁迅曾经和我讨论过,有一天中共掌握政权后,鲁迅对新政权和自我命运的分析。但这个是不能公布的,所以没有写出来。”鲁迅对共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份,鲁迅去世后,李济也有一个回忆录,他就谈到了,鲁迅曾和这个冯雪峰(中国共产党和鲁迅的连络人,也是鲁迅相当器重的学生)说:将来革命胜利后,我要第一个逃跑。因为你们第一个要杀我。冯雪峰连忙说不会不会。1934年四月三十号,他给曹聚仁的一封信里面说:如果有天旧社会崩溃了,我将有一天要穿着红背心在上海扫马路。

后来大家看了都很震撼。

鲁迅为什么生前就有如此预感?他和毛泽东之间冥冥中有个对话。

在当代中国最了解毛泽东的是鲁迅;最了解鲁迅的,也是毛泽东。

这是二十世纪中国不可回避的两个历史人物。

对他们两人的了解,可以使我们获得一些讯息。我们要来回顾梳理一下他们两人的关系。毛泽东开始思考鲁迅大概是在1934年,那时,鲁迅进入了毛泽东的视野。一九三一年,毛因为党内斗争失势,非常郁闷,他曾说过“那时连一个鬼也不上我家的门。”在极度的孤独寂寞中,他读了许多书,也读了鲁迅的书。失意困顿的人最了解鲁迅。毛泽东那种心境下一读,他即把鲁迅看作知音。

有一天,冯雪峰回忆,毛泽东到他家来,说今天我们不谈别的、专谈鲁迅。

冯雪峰就说,有一个日本人说过:全中国懂得中国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蒋介石、一个鲁迅,还有半个人,就是毛泽东。毛泽东听了哈哈大笑。

后来,有共产党人要把鲁迅抢救出上海,让他到苏区当教育委员,毛泽东也反对。毛说,还是让他留在党外作用大一点。毛泽东也曾说,我们是不可以给鲁迅出题目让他作文章的。

冯雪峰又是个革命者,常常一早出去革命,晚上一回来,又迅速跑到鲁迅家里,聊到半夜一两点才回家睡觉。

许广平常常听到两人间的对话,冯雪峰说“先生,做这个”鲁迅说,不行。冯雪峰再劝、又劝,最后鲁迅就说,好吧!

许广平后来描述:这些是庄严工作、努力工作的人,为了整个中国未来的光明,他是连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

这个看法,某种程度上可以代表鲁迅对那个时候对共产党的看法。

鲁迅是经验主义者,从那些具体的个人共产党员身上,鲁迅看到他们为国家忘我牺牲的风格。

后来,冯雪峰为鲁迅写过一篇文章:《答托派的信》,信里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了现在中国人而流血奋斗者,我都引为同志。”

这段话非常值得着墨,鲁迅提出了一个衡量个人或集体政党的标准:

其一,是看你是不是够能反抗那些妨碍中国人生存的黑暗势力?你是反抗黑暗、还是助长黑暗?

第二,你能不能脚踏实地的作一些改善中国人生存状态的事情。

鲁迅当时是一个非常激烈地反对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知识分子,所以他认为共产党是反抗这种专政的一股力量、而且脚踏实地的在做一些事情。

30年代鲁迅认可共产党,还有一个理由:他个人的理想。

有一个在苏联革命初期在苏联待过的中国工人写过见闻录,鲁迅为这书写序,序中说“这是一个促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几万万的群众涌现出来,自己做支配自己地位的人。”鲁迅表示了对社会主义的肯定。

当然,我们可以说鲁迅对社会主义事业的判断有误,三十年代的经济大危机当中,唯独苏联经济还在保持高速成长,那时全世界的很多左翼知识分子都纷纷倾向于苏联。

在此背景下,鲁迅对毛泽东和共产党的认可,一个层面是建立在认定中国共产党是为中国人生存而努力奋斗的;另一个层面就是认可社会主义。

鲁迅还有更大一特点:虽然认同共产党、但他又有怀疑主义思想;一方面认可、一方面又再观察。这和其它左翼知识分子不一样,不像他们一旦坚信不疑、就不再怀疑。

经过这样的观察,他很快发现问题:在日本侵略的背景下,共产党提出要搞统一战线,于是在文学上有个提法:国防文学。

鲁迅并不反对抗日的统一战线,但是他担心,在爱国的旗号下、过分强调对抗日本的气氛下,会不会反过来损害工农利益、认可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因此他提出另一口号: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从今天来看这两个口号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共产党说,我提了这个口号,你不能再提另一个,你必须决对服从。

我顺便举例子,郭沫若开始时也对国防文学的口号持保留态度,但是当共产党告诉郭沫若说:这是党提出来的,郭马上改口支持,说我要做党的喇叭。

如果你不绝对服从党,你就是背叛;当时左翼知识分子就有很多争议:到底是要做独立的知识分子、还是要做党的喇叭?

如此,鲁迅就和上海党组织起了冲突。有个共产党员说:你这是要破坏统一战线!如果你不听从指挥,我们要对你“实际解决”。

鲁迅一听勃然大怒,问他:什么是实际解决?是要充军呢?还是要杀头呢!鲁迅他会说:我支持你,但这也是出于我的独立判断和选择。这个不能妥协。因此他才说,革命成功之后,共产党第一个要杀的,是他自己。

鲁迅常能从事件中提炼概念:称这些共产党领袖是奴隶总管、革命工头。鲁迅认为,这些人一旦掌权,他就可能反过来奴隶别人。

这个就形成他对共产党的基本看法,今天你反抗奴役、明天你掌权了就要奴役别人。

鲁迅和毛泽东之间还有另外一节也很好玩。

冯雪峰回到上海时,给鲁迅带去了一阙毛的诗词。我估计,就是西江月·井岗山“山下旌旗在望、山上鼓角相闻”那个。鲁迅一看,哈哈大笑说,毛泽东这首诗有山大王的气概。

问题是,冯雪峰又把此话传到毛处,毛一听也哈哈大笑说:我就是山大王!是革命的山大王,是共产党领导的,有主义有办法有策略的革命的山大王!

1945年,有人在重庆问他:你还写诗嘛?毛泽东说,现在没什么心情写。我以前是白面书生,现在是土匪了。毛泽东还说过,我是小学教员,但我没上过大学。我上过绿林大学。

鲁迅怎么看这个山大王、绿林好汉?这就涉及到鲁迅的一个经验:20年代,现代评论派和鲁迅论战,当时英美派的绅士称鲁迅为学匪。鲁迅答曰:说我是匪、我就是匪,那又怎么样呢?他曾说,绿林书屋东壁下。

他对绿林的认可,可说是因为鲁迅对来自民间,对于反抗官府、有一股野气的人,都是认可的。

但我们不要夸大他的认同,他是有非常严峻的批判的。他曾经说过,中国历史上就说那些土匪,造反土匪,他们其实是农民革命军,是农民起义。而他们的最大问题,不是真正想把皇帝推倒,而是自己要过皇帝瘾。他不是要根本结束封建统治,鲁迅其实清楚看到:共产党的革命就是农民造反。

他说:你们说,干什么活是最赚钱的?造反!他某种程度是一个投资,今天牺牲,但将来是要大贵大富的。阿Q的作梦,梦到大把的元宝、女人、梦到小弟不听话就打他,说“给我干活”。说到底,就是为了女人、金钱和权力,就要这三东西。

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五号,鲁迅逝世前三个月,他在一封信里就说:阿Q正传的真正涵意还没有人懂。他有个说明:很多人以为,我写阿Q造反是写辛亥革命的事情,但事实上我写的不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而是二三十年后的中国。

这里可以看出来,我们这就懂了,鲁迅对共党的基本判断就是,实际上是农民造反,要当皇帝,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鲁迅对毛与共产党的基本分析。所以他才说

“你来了,我要逃亡。”

那么鲁迅就陷入了一个非常深刻的矛盾。一方面,作为一个左翼知识分子,他为了要反抗国民党一党专政、参与反抗社会运动,而且唯一反抗国民党的独裁力量,就是共产党。他不能不支持共产党。

但是,他又清楚看到了自己的下场。这就是鲁迅在去世之前在遗书里说,我死了就赶快收,赶快忘掉我。一想到死后可能被利用、甚至被迫害,他只想保证自己死了,就完结了。

但鲁迅的悲剧大概就在这里:一切无法结束。不可能随着他的死而结束。

人们从不同的意义和原因不能忘掉鲁迅,包括毛泽东。毛泽东还是要紧紧地抓住鲁迅,毛泽东在鲁迅身上做了三篇文章,很值得研究。

首先,一九三七年鲁迅逝世周年时,毛泽东曾做过一个演讲:论鲁迅。

毛泽东做了两个判断: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是现代中国的圣人。我觉得吧,毛泽东把鲁迅说成这样,是最不符合鲁的意愿的。鲁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论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说人们都把孔夫子当成敲门砖,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被历代的统治者捧起来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才刚死,就被毛泽东给捧起来了。

为什么毛要说鲁迅是现代中国的圣人呢?毛泽东内心有个情结:在他的早期著作里,强烈地表示了自己想当圣人的愿望。他说,中国有两种人,豪杰和圣人。前者是在某一领域取得非常成就的人;但圣人,是要影响人的思想、成为人的精神导师的人。而毛泽东就是又要当豪杰又要当圣人,且更深的是想要当圣人。但在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他不可能当圣人,他只好先把鲁迅抬出来,他看出了鲁迅在知识分子当中的巨大思想影响力。

第二点,再论鲁迅的演讲里,毛泽东说:鲁迅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这也很有意思。在此之前,共产党对鲁迅评价最高的人是瞿秋白。但即使是他,也只把鲁迅看成党的同路人、党的朋友,不会把鲁迅看成自己人。但是毛泽东就说,鲁迅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显然就是要把鲁迅的旗帜拿到党的手里。

第二篇文章是《新民主主义论》。他对鲁迅又做了两个重要评价:第一,鲁迅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运动的方向。这也就包含了毛泽东对于五四的评价。

在此之前,中共党人对五四的评价并不高,因为认为这是由胡适等资产阶级所领导的一场运动。但现在对五四,毛的评价变了,说这是由共产主义知识分子,如李大钊、陈独秀所领导的。毛又说,五四运动在思想和干部上,准备了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毛泽东又把五四的旗帜高高举起,他就变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合法继承人。

我就认为国民党比较笨,他始终不去跟五四拉关系。毛泽东因此争取到了很多很多的知识分子。实际上毛对鲁迅的评价,就是要争夺知识分子和文化思想的正统地位。

第二,他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最可贵的信仰。这个话是对的。毛泽东从个人来说,他对鲁迅的认识还是深刻的,还把鲁迅给纳入了对帝国主义斗争的这种民族情绪!这可以看出毛泽东作为政治家的特质。我至今,我也这么认为,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

当然,毛又在这里把鲁迅英雄化,但若说鲁迅是文化战线上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那么毛泽东的潜台词是,谁是全面战线上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呢?显然是毛泽东他自己。毛一方面举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子、一方面举起民族主义的旗子,瞬间赢得了很多的知识分子同情。

最典型的之一就是胡风。因为胡风对鲁迅评价非常好,但一直不为人所认同,直到看到毛泽东。这使他非常兴奋。胡风就连临死的时候,还是肯定毛泽东的。

但毛泽东自己也知道,高举鲁迅旗帜是有风险的,因为鲁迅的批判锋芒是很彻底的,这种批判,也是有可能指向自己的。抗战开始后,到延安的知识分子中,他们许多人是鲁迅的及门弟子。延安当时也成立了鲁迅文艺学院,开会时也要专门为鲁迅默哀。但是知识分子一旦接受了鲁迅,就会把他的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贯彻到底。其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王实味。

他是深受鲁迅影响一作家。他就用鲁迅的思想来观察延安,于是就发现许许多多的问题,并且用鲁迅的方法来批判,写了个《野百合花》,结果遭难。他强调,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就应该把批判精神贯彻到底、应该勇敢正视社会和心灵的黑暗,特别是他还用了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王实味发出号召“我们要用硬骨头精神来对抗我们的上司!”

延安据说有个轻骑兵墙报,这儿有王实味的文章。毛也提着灯去看了墙报,看完之后说:现在的问题,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主义挂帅?他看到了争夺领导权的危险。但是他不能一下批评鲁迅,所以只能去批判王实味。就说呢,王实味是背叛鲁迅的,只好这样。你举了鲁迅的旗子,这个旗子就可能倒过来对着你。于是,这就有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毛泽东批判说,今天还是要用鲁迅的笔法,要分清敌我。对敌人可以用鲁迅杂文笔法;对人民、尤其对人民政权用杂文笔法,那就是人民的敌人,要剥夺他自由民主的权力。最后王实味被枪毙了。当时鲁迅在延安的学生们,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投降了。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丁玲,她说:我回头是岸。但王实味迎头冲撞最后被杀害。用我的话来说,他随着鲁迅而远行。

王实味这样的结局,正好印证鲁迅的预言: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鲁迅说,他在反抗旧社会时,文艺家和政治家是一致的。但是革命胜利以后、政治家们掌权后,他们就想维持现状,他们不希望继续批判现实。但是作家和文艺家还要继续批判,这时政治家只有压制文学家,甚至杀他的头。如果你要继续坚持独立的知识分子的批判理想,你就要被杀害。

王实味死了,胡风还在。已经到了一九四八年,共产党快要掌权了,未来的新中国的思想文化要向什么方向发展、谁来领导呢?毫无疑问是毛泽东思想。但是毛泽东又说过啊,鲁迅的方向就是新中国的方向啊。这是个悖论。

对胡风来说,应该要坚持鲁迅的方向,而且他还振振有辞:是你(毛泽东)说的啊!这个问题怎么解释是非常头疼的问题。所以毛就动员了党内一些理论家来解释这个难题,展开对胡风的批判。

毛泽东提出,他把鲁迅分成前期和后期,说鲁迅最伟大的地方就在于从小资产阶级出发,向无产阶级转变到后期的鲁迅。前期的鲁迅则都是鲁迅的局限性。胡风恰好强调怀疑主义、改革国民性,因此毛泽东就批判胡风是抓住鲁迅的局限性来反对党,实际上是反鲁迅的。

一九四九年,这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

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我有一解:他说的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不过就是一时之豪杰。数风流人物,还要看我毛泽东。我要当圣人。当他掌权后就要进入他梦寐以求的,毛泽东当圣人的新时代。但是,你已经说鲁迅是圣人了、那怎么能要再出一个呢?

如果一九四九年鲁迅还活着,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我们可以从鲁迅生前的言论看出,一来,他可能对共和国的成立是持欢迎态度的,因为有可能实践他的理想。二来,鲁迅不是又说,共产党来了我要跑嘛。

很多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都在想这个问题,于是就出现两种不同说法:一个占主流地位,郭沫若写了一首诗:鲁迅笑了。胡风也说鲁迅在微笑。“微笑在他宁静如水的目光里、微笑在他桀傲不逊的牙刷胡子里”,胡风还是比较天真的。胡风的学生张中晓在建国初期提出了另外一看法。张中晓说,随着共和国诞生,鲁迅非常孤独和寂寞。因为鲁迅是永远不满的。这就是在四九年的两个想象。

回到刚才的问题,新中国成立后文化的发展方向是谁领导?圣人是谁?据说有一次开会时,江青在会上说,文艺发展方向应该是毛泽东思想,胡风立即站起来反对说,应该继续发扬鲁迅!

另外一个是文字报告。周扬曾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方向就是唯一方向,只能是这个方向,要有别的,那就是错的。那怎么处理鲁迅这个烫手山芋呢?在纪念鲁迅的一个会上,就提出了“学习鲁迅与自我改造”,把鲁迅又纳入了自我改造的系统了。

对鲁迅的认识和操作,我盖括为:利用、限制、改造。这其实也就是中国共产党对知识分子的策略。要改造出一个新的鲁迅。

怎么改?首先,是通过对历史的重新叙述和记忆,来建立一个鲁迅和共产党与毛泽东的所谓历史的联系。所以冯雪峰就发表了回忆鲁迅的回忆录。他绘声绘影地说了这么一个事情:“有一天,在我和鲁迅谈到我党和毛主席,鲁迅面向着窗子、抚着胸口,淡淡地说:我想,我作为一个小兵,还是胜任的。”

下面,悲剧就发生了:因为这样的话从冯雪峰口里说出来不是这么有说服力,一九五九年,许广平出版了鲁迅回忆录,她说:鲁迅在上海时期的工作是在党的具体领导下进行的、他对党的尊敬是到最高点的,他对毛主席的思想是虚心接受。我想许广平她说这样的话,也有半被迫、也有半自主的成分。我的理解是,许广平可能不是真正懂鲁迅。

第二个办法:从学理上去重新解释、从学术上重新阐释。有一个老共产党员写了一论文:《论鲁迅小说的限制》,把鲁迅学说纳入到毛泽东思想的框架下。他说,革命民族主义的鲁迅得到的结论,与毛泽东完全一致;有些不合乎毛泽东的,就是他的局限性。鲁迅作品的传播研究和阅读出版,也成为一个政治行为,由党来操办。鲁迅全集的出版完全控制在党手上,删去了鲁迅很多骂周扬的书信。所以五八年出的鲁迅全集不全,还把鲁迅的作品选入中小学课本,而且显然是用意识形态的角度选的。

应该说,成长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几代人,显然是透过国家来理解认识鲁迅;但是另一方面,也使我们有机会能够接触到鲁迅的原文,因为一读了鲁迅,思想就会发生改变。他的批判性不是政治可以控制住的。

我们那个时候是把党、毛泽东和鲁迅看成三位一体的,一方面有三位一体的崇拜、一方面又被独立自由反抗的意志所吸引。我们这一代对鲁迅,是有着心里的迷雾和心里的觉醒,是交织在一起的。

一九五七年的毛搞了两个运动:先是发动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来打击党内的反对派和党的官僚;二方面,又联合党内官僚来打击知识分子。

这个过程中,第一阶段时毛泽东极力鼓动鲁迅的造反精神,对大家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毛说,我看鲁迅如果到今天,还会继续写杂文、而且会当文联主席。(这个位置后来是郭沫若当了),意思就是说,如果鲁迅活着,他会是你们的头,他会讲(共产党的缺点)、而且勇敢讲,鼓励大家讲!

第二阶段,到了反右阶段了。毛泽东就在一次和知识分子的谈话中说,鲁迅或者再说话就进监狱;若他顾全大局,沉默吧,他就安全。这其实也是在跟这些知识分子打招呼,也算是毛泽东的一个“好意”。大部分的人确实顾全大局了,毛还说:至死不变,愿意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还是有的。他们就成了万劫不复的右派。

接着说到文革:当毛泽东已经到一九六零年,因为大灾荒而很多人对他不满,觉得他应该负责。毛泽东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动作,其实就是后来的文革。

那段时间他非常孤独,是高处不胜寒;当时他很孤独寂寞,所以又想到鲁迅。那是鲁迅诞辰八十周年。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是毛泽东当时的心境。文革一开始,毛给江青的信里又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他很孤独,因为他知道,他在向全中国挑战。

鲁迅这个人非常不幸,每到中国历史转折点总被提出来。1966年10月19号鲁迅逝世三十周年,就召开了一个规模极大的会,郭沫若又做了演讲:纪念鲁迅的造反精神。郭沫若是非常敏感的喔,他总能喊出他那时代的最强音。他知道,要坚持两条:造反,要服从党的最终领导;造反的目的,是要用毛泽东思想来统一认识。郭沫若把毛泽东的心思揣摩透了。

悲剧继续产生:许广平说,毛泽东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鲁迅是毛泽东的小兵。之前还说是党的小兵,现在是毛泽东的小兵了。

我们在文革时代的年轻人,只能读毛泽东或者读鲁迅。文革时期,鲁迅完全被完全地歪曲了,他真正成了敲门砖、真正成了打人的石头。因为除了毛著外不能读别的书,大家找出路的时候,只能从鲁迅来找。特别是在文革后期。因为文革前期的影响,年轻人都在误读鲁迅,但到了后期就反映了,主要是人们开始独立地接受鲁迅。

有一个因素:毛泽东把大批青年知识分子赶到农村去。这些大批的知青到农村后,开始在现实生活中发现了鲁迅笔下的种种人。他们对鲁迅作品发生了全新的认识。鲁迅的艺术的根、他的灵魂是深深扎在农村的土地上。很多人都发现:中国的人民多么苦;中国的人民多么好。这个时候再读鲁迅,大家就发现鲁迅跟底层人民的血肉连系。不了解中国农村,实际上是无法真正了解鲁迅的。我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真正了解鲁迅,那时读鲁迅读得热泪盈眶,跟在书斋里读书完全不同感觉。那时候才感到鲁迅和我们息息相关。

第二个原因是林彪事件发生。这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那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就产生怀疑了。以前对毛泽东坚信不疑,但现在会想,你指定的接班人怎么会成了叛徒?大家开始用怀疑精神和批判现实来看现实的、摆脱了党的鲁迅。

总而言之,今天只有到文革后期,鲁迅才真正走进了中国的青年和知识分子的心灵。

我的鲁迅观,基本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成立的。当一个人处在绝望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真是绝望到底的,但是恰恰就在那个时间点,鲁迅来打开了你的思路。他不一定能给你答案,但他会对你有所启发,让你的脑子动起来。

在这个时候,毛泽东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也是很有意思的问题。林彪同样给毛致命的打击,他再次陷入不可解除的孤独和寂寞。这一刻,毛再次想起了鲁迅。1971年10月份,毛泽东大病刚好,到武汉视察时说:我劝同志们看鲁迅的杂文,今年读一遍、明年读一遍,鲁迅的书不好懂。他过世之前,还特地让有关部门把58年版的鲁迅全集十卷本排成大字本,硬是通读了一遍。

它的结论是什么?这几乎是毛泽东最后的话:鲁迅是中国的第一代圣人。第一代圣人不是孔夫子,也不是我。我是圣人的学生。尼克松访问中国时,恭维毛泽东说:你的思想改变了世界和中国。毛泽东响应尼克松说,我的思想没有改变世界和中国,我只改变了北京附近的几个地区而已。

在毛泽东生命的最后,他终于得出自己不是圣人的结论。这时,鲁迅远行已久。

莫沫:观看陈家坪纪录片《快乐的哆嗦》有感

莫沫

莫沫简介:

莫沫( Isolda Morillo), 出生于秘鲁,外国媒体驻京记者。曾在美国、法国、古巴和秘鲁、西班牙读大学,攻读美术和电影影视专业。精通英、法、西、中四种语言。定居中国十多年,报道了许多时事新闻,有关社会、政治、文化、电影等题材。

陈家坪副本2

陈家坪简介:

陈家坪,本名陈勇,诗人、批评者、纪录片导演。1970年4月出生于重庆,现居北京。2003年拍摄纪录片《外来人口》,2013年拍摄纪录片《快乐的哆嗦》。1999年采访整理《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2011年出版诗集《吊水浒》,2016年出版《桥与门:北京青年诗会诗人访谈》。2014年发起成立“北京青年诗会”。上苑艺术馆“国际创作计划”2016驻馆艺术家。

 

 

 

提出问题是一个立

——观看陈家坪纪录片《快乐的哆嗦》有感

莫沫

 

  有些哲学家说思考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知识,而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智慧,而智慧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人对生命的态度,我们对生命的道德观、价值观以及我们对周围世界的责任感。

  陈家坪是一位诗人,是一个生活在北京的知识分子,来自重庆。他通过《快乐的哆嗦》这部30分钟的以口述和采访为表现形式的纪录片向我们提出了当下中国户籍制度的问题。

  陈家坪采访了多位农民工和他们的孩子,他们以受户籍制度影响的当事人的身份在片子中出现,讲述着这个问题对自己生活的影响。一位因为不能在城市里读书的农民工的孩子为了上学不得不多次换学校以至于影响到自己学习成绩。

  片子中出现的当事人提出的不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观念性的问题,从审美上这个30分钟的纪录片语言是很简单朴素的。陈家坪的制作团队也很小,他一个人拍摄,另外一位剪辑师做后期剪辑。陈家坪是从2010年到2014年拍摄记录了几个农民工和他们的孩子。他用口述方式的记录手法并不新颖,但这个纪录片的可贵之处是给了这个群体一个发声和受关注的机会。陈家坪的拍摄采访手法简单而直接,但片子中提出的是中国当下重要的社会问题。

  陈家坪在《快乐的哆嗦》 里把自己的声音放在了纪录片中,他的声音扮演着提问题的角色。新闻报道为了新闻公正平衡通常需要采访包括决策者在内的各方。但陈家坪没有把镜头对准他们,片子中他没有采访专家,社会学家或决策者。这个纪录片没有给观众提供答案,陈家坪采访提问的声音和当事人的口述是这个片子的整体内容。 因此我称此纪录片为一个“提出问题的纪录片”。

  离开农村在外地打工给了许多中国农民脱贫的机会,他们应当是“快乐”的,诸如陈家坪的片名所说 。但,他们同时也是“哆嗦”的,因为这个快乐像他们的身份一样蕴含着许多的矛盾。

  自1978年以来,农民适应着经济转型带来的就业机会离开自己家乡在城市中和工业化的基地谋生。我们称这个群体为“农民工”,但是“农民工”本身是一个矛盾的身份,属于这个群体的人们因为户籍制度的迁移限制既不享有工人和城市人口的权益和社会福利,同时也远离了农村的生活环境。这种双重身份以及权益的缺少给这个庞大的群体带来了许多的困难。

  户籍制度带来的种种问题对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并不陌生。在劳动力高度流动的中国社会户籍制度在影响着一亿多人,可见这个受影响的群体之庞大。

  陈家坪的纪录片《快乐的哆嗦》给了当事人一个说出这些矛盾的机会,一个提出自己“问题”的机会。

  纪录电影的功能之一是把焦点指向我们通常视而不见的事情,引起观众的思考。我们居住在城市的居民每天都在接触农民工和外来打工,他们与我们擦肩而过,他们的问题对我们许多人不陌生。

  今天在中国许多人拿着摄像机提出各种社会问题,他们用这种见证方式给社会和决策者提出了许多的问题。这种提出问题的态度,也是一个立场。

  与陈家坪聊天时得知户籍问题并没有直接影响他自己目前的生活,那么他为何要向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呢?纪录片中一个农民工孩子讲诉自己从成绩很好最终几乎缀学的悲伤经历,这些采访很直接引起我们思考,唤起我们的同情心。而这个群体的声音为何重要?

  社会并不是无数个独立个体的集合,而是一个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任何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改变社会是从提出问题开始,提出问题引发的思考也是得到智慧的途径,而这个智慧不是什么形而上的智慧,它意味着对社会的责任感,对生命尊重的价值观。

  而在当下提出问题的态度本身就是一个立场。

2016年4月28日于北京城

 

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

一一访谈教育公平纪录片《快乐的哆嗦》导演陈家坪

 

漠沫:您为什么对教育公平这个题材有兴趣?

家坪:2010年,由许志永发起的随迁子女家长教育公平维权是中国公民运动中最重要的一个活动,许志永也因为这个活动,以及开展公民要求政府官员公开财产活动,而被政府以扰乱公共秩序罪判刑四年,现己服刑两年。是许志永邀请我以拍摄纪录片的方式参与推动教育公平维权活动,而我自己也非常关注中国社会的现实变化,愿意为社会的和平理性转型付出一份心力。

漠沫:您自己有遇到这种问题吗?

家坪:我刚开始拍摄的时候还没结婚,虽然我也是非京籍人员,但没有随迁子女接受教育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讲是一个户籍制度的问题,而我也是一个户籍制度的受害者,我生活在自己的国家,但我没有迁移的自由。

漠沫:您是诗人,为何选择用影像语言来讲述这个户籍问题?

家坪:我是一个诗人,但我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公平不自由现象却无能为力。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中国公民,我有参与社会变革的责任和义务。我读过一本法国人写的书《口述史》,就一直想用做口述史的社会学方法投入到社会实践。2003年,我开始对生活在北京的外来人口进行调查,给他们做口述史。在做这个工作的过程中,我得到朋友的帮助,介绍了一个学生来拍摄我的访谈工作,这使我感受到了影像语言非常直接的力量,最后,我和朋友一起剪辑完成了纪录片《外来人口》。由于我对影像语言的陌生,以及还是一个业余的纪录片工作者,影片完成以后,有几个朋友看过,给了我一些鼓励,就再没有找机会公映了。

拍摄随迁子女家长教育公平活动,首先是我觉得非常有意义,我一定要完整地纪录这个活动的过程,为历史做一个见证。但我是否能完成这部纪录片,我心里并没有底,一直抱着边实践边学习的态度。

漠沫:您用了多长时间拍摄这个纪录片?

家坪:我拍摄随迁子女家长教育公平维权,一共跟拍了四年多。从家长自发组织起来,到走上街头征集到十多万人的签名,到把签名册无数次递交给北京市教委、国家教育部,最后引起媒体关注,专家学者支持,国务院发布文件,允许学生在就读地正常参加高考。活动看起来是圆满的,最后得到了一个理想的结果。但事实上,全国其他城市的确放开了,而真正存在高考户籍限制问题严重的北、上、广,却各设条件,实质上没有放开。尤其北京,更是变本加利,从幼儿园开始,就以限制孩子入学的办法来限制北京城市人口的增长。

而推动随迁子女家长教育公平维权的许志永被抓起来判了刑,参与过活动的家长也长期受到警察监控,正义的力量被瓦解了。

漠沫: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拍的?

家坪:我从2010年开始拍摄,差不多到2014年结束。但《快乐的哆嗦》这部纪录片,仅仅是随迁子女家长维权活动的一个开端。

漠沫:您的团队很大吗?多少人参与制作?

家坪:我的拍摄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后期剪辑时,我找到一位刚毕业的学生帮助我,完全是义务性地协助我。我们都没有任何经验,一点一点摸索着去做,这个过程经历了无数次的反复工作与自我否定,可以说十分艰难,痛苦不堪。我经常安慰自己,即使我这一辈子完成不了,但这个素材,是有历史意义的。只是我经常觉得愧对还在坐牢的许志永,和无数情同兄弟姐妹的随迁子女家长,他们的委屈,他们的无奈,他们的家庭被人为的离散,无数失学和失常的城市新市民的第二代移民,我不知道他们为这个社会埋下了多少痛恨。我相信我的纪录片能够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历史,在内心里获得安慰,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有价值的,都值得关注。

2016年4月28日

消息:于世文狱中绝食

 
 
 
于世文狱中绝食,健康急剧恶化
 
 
 
马连顺律师沉痛宣告:两次举办民间公祭六四活动的郑州十君子之首于世文先生已经绝食六天。
4月25日我去会见于先生,他向我递交了绝食声明,抗议郑州市管城区法院在其案件起诉到法院近15个月,不问不审不判,却跑到最高法去违背法定条件办理延期三次。我们考虑到大局没有同意他的要求,当时就劝他不要这样做,叫他要知道自己身患血压高、血质稠、心脏病、抑郁症等等疾病,并且到看守所后又发生了第二次中风,再加上绝食,就怕身体受不了。因为于先生一定要坚持而很不放心,原打算在29号再见他一次,因为到北京出差不能网上订票,去买票又没有,到5月1号8点10分才坐大巴到郑州,今天五一节后第一天上班去会见,担心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于先生27日中午开始绝食,目前已经很难写字,把原来我转交给他的一些资料全部退回,告诉我写东西很吃力,以后可能也写不了东西了,叫外面的老师、同学、朋友保重!我就这样了!看着他这样的倔强和执着,我心里很难受,又没有什么好办法。现请教各位如何劝说高傲、狂妄的公权人士依法保护公民权利,教我如何让以死相拼的于先生回心转意!

于世文辩护律师马连顺
2016年5月3日

京不特:张广天现象

 

张广天现象

 

京不特

 

 

在个人主义至上的欧洲社会,年轻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是应当是独特的,但为什么呢?因为在欧洲社会“与众不同”是一种主流规范。于是许多人就纷纷效仿个人主义。但是真正的个人主义恰恰不是追求“与众不同”。个人主义者完全可以和别人类似,只要他是因为自己作出了某个选择而与别人类似,那么他还是他自己,同样个人主义也可能服从集体,只要他是因为自己作出了某种选择而去尊重和服从集体。但是反过来的舍本求末在对个人主义的领会中一样能够消蚀一个人的独立判断,最终在一种“个人主义”的标签下随波逐流。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佛教里有过。为了中止大乘佛教里的文字繁复而提倡见心的直传,所以强调佛祖有“微妙法门,不立文字”,但是弄到最后,废话文字记录得最多的、装模作样的伪大师出得最多的恰恰就是禅宗。大乘佛教传统对佛经的注释固然不少,但是禅宗对装模作样的行为的记录则更是多得惊人。到最后,禅宗为辩而辩的公案就成为了比佛教经论注释更无聊的东西。

类似这样的事情在西方的艺术里也有过。后现代的艺术原本是为了拒绝约定俗成的艺术标准而露出头角,结果杜尚的《泉》在这八十九年里被改头换面重版了无数次,——事实上,杜尚的作品就是“一个人对约定俗成的艺术观作挑衅”,这个观念是一部作品,而所有别的艺术家在《泉》之后的挑衅艺术全是《泉》的“复印件”或者“重印本”而已,其价值远远不如古典作品的临摹作品,但这些挑衅模仿艺术家却仍然自以为是很严肃的艺术家,他们在根据杜尚的观念而开展约定俗成的运动,然而却自以为是在“拒绝约定俗成”。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拿废料创作,而在事实上他们的作品确实是废料。

同样,在当今个人主义独立性的问题上,可悲的也是这样一种情形,当你正在为自己强调一种“个性”的时候,资本主义的工业化流水线已经把你的这种个性批量生产了。换一句话说,这种伪个体性其实就是资本主义商品时代为那些“渴望确立个性”的公民们定制并对之倾销的符号。这种荒谬类似于一个德国作家写过一篇小说:

一个防毒面具推销员到一个世外桃源推销面具。那里的原住人们很淳朴。当推销员向人们推销的时候,原住人说,“我们这里并不需要防毒面具,为什么来推销它呢?”推销员说,“现在可能不需要。但是以后你们一定用得上它。”果然那里的人们在不久之后都使用防毒面具了。因为防毒面具制造商在这世外桃源里开了防毒面具工厂,而这工厂严重污染空气,所以这里的人们不得不使用防毒面具了。

人类就是这样一直面对着这样一个怪圈:你发现自己被关在监狱里拼命想要逃出来,在你逃过了看守的警戒而混到了大门口时,你觉得你的努力成功了,推开铁门而走向外面的自由世界;就在你觉得你的脚踏上了自由的土地时,你其实是在走进一所监狱,——那出监狱的门事实上是进监狱的门。

我们不得不一直保持着类似于尼采和阿多诺所具的批判眼光,留心着,因为每一次在人们表面上推翻掉一个压制人的自由的上帝或者偶像的时候,往往人们在实际上已经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替代品、一个新的上帝或者偶像、一个新的压制自由的权威。历史最不缺乏的就是这一类例子,人们以为自己是脱离了中世纪的黑暗,但是猎巫运动却在大革命中再次达到高潮;为了消灭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的人间悲惨,人们引入了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但这却将人类又引向另一个更凶恶的人间地狱。当年人们把基督钉上了十字架,多少年之后人们还会以基督的名义把“爱”钉上十字架、以人本的名义焚烧掉“独立人格”。也是在同样的庸众喧哗之下,自由的强奸者穿着“自由”外衣,正如共产主义的阉割者也曾高举着“共产主义”旗帜。

然而,这一怪圈的背景只是庸众们的喧哗么?我们常常这样去相信:能够帮助人破除愚民政策之蛊惑的人是那些知识分子,他们为人带来启蒙;然而是谁用讲道理“循循善诱”的方式将人骗进愚民政策的圈套的?恰恰也是知识分子。就是说,能够帮助人摆脱蛊惑的这一类也常常反过来可以是大蛊惑者。康德对知识分子反感、基督对知识分子反感、毛泽东对知识分子反感、希特勒对知识分子反感、禅宗对佛教内知识分子的反感,这些反感的原因在相互间往往有着天壤之别,但这恰恰是需要让我们去对之进行思考的:知识分子这样东西是复杂的。

知识分子这样东西是复杂的,而且不管是对着那个方向,它的力量不亚于庸众,因为它能够对庸众发生影响。张广天现象不是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启蒙现象。一方面他就是一面除了恶作剧之外毫无意义反光镜,然而正是由于这种知识分子的复杂性在社会里萦绕,这种恶作剧就其本身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上蹿下跳就在这同一瞬间获得了尖利的意义。你不是要以自由与平等来启蒙民众吗,那么我就让你在我的这面毫无意义的镜子里照照自己的本来面目,为什么照出来的是一张奴役和压迫的嘴脸呢?你不是人道主义者吗,为什么换了一个主子就恨不得马上去镇压掉新主子眼中的异见者呢?这恶作剧之镜并没有说自己是在进行启蒙或者反启蒙,你觉得眼花缭乱吗?只是在这样一个“不是黑的就是白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要么站在我们这一边,要么你就是站在敌人的一边”等等这一类口号嘹亮歌声雄壮的世界里,因为它这样毫无意义地晃动了几个回合,有时候又进一步恶作剧地把自己打成碎片,人们就不自禁地看出了:除了黑的和白的之外,还有绿的和红的;敌人的敌人也可以是更凶恶的敌人;其实真正与他们的敌人站在同一边的人们其实就是他们自己。

与此同时,在另一方面从这面镜子里也会跳出一张温柔的笑脸:你不是想做领袖吗,好,我让你很舒服地作领袖;你不是想做明教教主吗,好,我让你感觉到人们真的以为你是玉皇大帝或者佛陀化身;你不是想要有领袖带领你前进吗?好,我就振臂一呼让你兴奋地感觉到你找到了自己的革命队伍;你不是想要找一个真理化身来顶礼膜拜吗?好,我就让你心灵激荡地崇拜。你做吧,做吧,你可以哼哼哈哈地做到高潮,但是你要明白这种集体蒙昧的亢奋只是一种虚构。张广天的“戏子辩证法”就是:如果你忘乎所以?在我使得你最舒服的时候,我会给你一巴掌,我会踹上你几脚。这其实不算什么,因为,如果你仍然还是要把虚构当现实的话,那么这个在镜子里“作秀”的戏子打你巴掌踹你都只是预备性体操,等到了下一场,现实就会来把你打入火烧油煎的十八层地狱。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将人类引向了另一个更凶恶的人间地狱,于是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又返回来为自己唱赞歌,仿佛自己是洁白无瑕的福音;而这时人们也往往会忘记当年为什么会出现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恰恰是因为人们想要消灭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下的人间悲惨,所以才搞出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于是就一窝蜂地奔向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现实下,出现了张广天现象,所以我很高兴能够看见这种专门打断人的思想惯性的“戏子辩证法”。在八十年代在写诗的人中曾经有过这样一种以“小丑就是我”的方式,通过灭掉自己而去灭掉那想要来“统一”自己的大同意识形态,因此出现了“撒娇”的诗歌行为;但是在八十年代的地下集体主义(或者说民间集体主义、亚文化集体主义、非主流集体主义、第三代集体主义、另类集体主义等等)的大一统运动之下,各种文学上的命名定义到最后都成为集体主义党同伐异的装备,同样的人格有了新的西装领带或者唐装长衫,新的酒瓶里装的是陈年的党派理想之酒。然而,现在我在这种自己砸自己“戏子辩证法”中却真正看见了当年撒娇理想中的“个人小丑主义”精神。

对于这种“戏子辩证法”,“戏子”本人张广天同志认为:这样“后现代恶作剧”是一种游戏于政治、文化、经济、社会以及各种集体意志的极端个人化行为,因为,所有的不理解,恰恰就是八十年代集体理想主义的遗患带来的,现在这些集体理想主义者们仍然希望在红色政治之后建立完整的唯一叙事的兰色或白色集权意识,他们不能理解个人意志的自由和个人意志建设的自由社会,他们管那样的社会叫“后现代碎片”。那么,“戏子辩证法”干脆就端出一面打碎了的恶作剧之镜,让单色的大一统思维彻底受不了。他在网上有一次答复朋友时写道,“那么,我就算是‘恶作剧碎片’吧。当一个人解放了,他就可以随意玩弄政治和一切严肃的集体单位、集体生活、集体情绪,而我恶作剧碎片的目的就是把一切弄碎,让一切大不同,很象巴别塔的寓言。人们害怕混乱,但‘恶作剧碎片’不怕。人们常说‘惟恐天下不乱’,但实际是,天下同而乱,不同而和。孔夫子也说:君子和而不同。”

世纪初年,《切·格瓦拉》刚一出现,白色意识形态的宣传工作者们怒火中烧,他们不去想一想,当年共产主义运动是资本主义自由竞争时代撒烂污严重残害人性侵犯人权现象逼出来的,而一味地要去捍卫他们心中理想的资产阶级;于是还没有弄明白戏文是怎么一回事,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宣传喉舌就向“新左派张广天”集体开火(当时我在一家论坛做版主,看见右派们“反张批张”贴文的口气之专制武断不亚于当年各大报纸“批林批孔”的社论,只是他们多了一些人身攻击的措辞)。当然,我也看见一些作为独立个人的知识分子对“格瓦拉剧事件”的比较清醒的分析批评,比如说,一个现今住在美国的女经济学家所写的对“格瓦拉”的感想文章就明白地指出了此剧与当时中国社会现实间的关系。

到了零五年,《切·格瓦拉》又上演了,这时人们则带着一种革命狂热的期待,希望听见切的呼唤而能够回报以“带领我们去干革命”表白。但是观众们又失望了,因为在这一次的亮点之下观众们看得更清楚的是:切被出卖了,切被无产阶级的阶级成员出卖了,并且更沮丧的现实是切成为了无产阶级为换取生活水平而向小资阶级旅游者们兜售的廉价旅游品。(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陌生的事实,在圣经里就有过:出卖耶稣的犹大是耶稣的门徒,而彼得则三次不认耶稣。新约里的救世主深知人性的脆弱,所以在事先向彼得预言了“鸡叫以先,你要三次不认我”。但是《共产党宣言》的创作者们却想不到无产阶级的阶级性并不是对“无私”和“团结”的担保,只要有利益驱使着他们,他们一样会成为帝国主义的马前卒)。在台上,切被无产阶级出卖;在台下,许多新左派的观众则认为自己被叛变革命的导演出卖了。这个阶级异己分子!

关于格瓦拉这个剧,我也许又一次可以引用张广天同志自己的解说来作为说明:“我就是要否定以前的革命色彩,因为革命色彩和当时中国改革开放的现实有问题,当时在改革开放某一阶段出现了贫富分化,并不是说现在就没有贫富分化,而是当时被关注的比较少,大家漠视贫富分化,尤其是知识界提出贫富分化是自然现象,这个观点刺激了我,使我揪住不放,去写。但是这个问题也许与切无关,也许与我也无关。今天也许这个问题还没解决,但至少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这个问题,因此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已经是多余的。我的戏剧如果还想站到前沿说话,我应该关注比贫富分化这个问题更前沿的问题。在新版切中,我主要力度是关注人的思考,切作为一个纯粹的人,他不断地否定他自己,不满与庸俗生活之间的关系,他希望对庸俗世界提出自己的抗议,这一点是今天比较深刻的话题。另外一个反思就是革命之后的腐败现象。”(见胡赳赳《张广天推翻张广天》)

去年年底,广天同志来访丹麦,我们对这方面的问题也有过讨论,固然,在这里他的“戏子辩证法”是对于个人主义的自我反思是一种很有启发性的东西,但他的各种具体想法,比如说,个人理想主义、三国演义,等等,我认为应当由广天同志自己来讲述。不过,我手头正好有哥本哈根丹中爱华协会寄给我的《中国杂志》,上面刊登的丹麦文学理论家劳淑珍采访张广天的文章,我就把它翻译出来附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