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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浪:大地上无端端奔走的众人若明若灭

孟浪

大地上无端端奔走的众人若明若灭

孟浪

 

 

 

一生一次的法华镇路

 
一生一次的法华镇路
旧军队拖着革命的步伐
或许也打这里走过
或许落伍的游兵散勇
远远绕开还在幸福的家庭
活到了,活着了,活过了,活完了。

安于另外的道路两侧
心室以外的悬铃木把兴衰重覆
没有人看懂落叶之堕落
摇身一变又没有人看懂
那堕落后的种种情操
旧军队一律在远方的墓中。

一生一次的法华镇路
太勉强了就好像没有尽头
撤退的号声冲进了落日深处
谁听得懂?真是我的哭声
让破烂战斗服里的身子打颤
让大眼睛一样黑的枪口一阵阵剧痛
活到了,活着了,活过了,活完了。

 

 

过桥的鱼

 
过惯了放荡生活
这尾鱼更喜欢从桥上慢吞吞游过。
从此岸到达彼岸

我们低头就看到桥下的河
她的身段。
流水闪闪发亮的颤抖、啜泣

不在黑暗中。

和这尾鱼一起通过桥面
我们是正经人。
去办些正经事
从此岸去向彼岸

桥的阴影被河流的起伏掀动着
桥上已空无一人
我们落在了这尾鱼的后头
看他正优美地游进深土

 

 

冬天

 
诗指向诗本身
我披起外衣
穿过空地
在这座城市消失。铜像
我无法插足
诗指向内心
四壁雪白
这间空房子里可以住人

相反。我们还是一起穿过
这片空地穿过
这座城市穿过
诗本身

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住下
升火,脱掉外衣
甚至内衣
露出我们本身。面对诗
或背离诗

 

 

村里光膀子的男人

 
在洪峰即将到来之际
捣衣声密如骤雨

而我们光着膀子,手
渴望着

曾在孵满青色卵石的河床上晾晒粗布衣裳
曾在粗布衣裳襟边绣一对凤凰鸟

逃过这永劫!

而我们光着脖子,手
垂死

当洪峰到来之际
捣衣女子浮现,袒露腰肢
披纷秀发
是浴神正向远山徐步而去

洪峰正亲近我们

 

 

在这条路上我用过一个成语

 
情有所钟
你一直徒步而行。这条路

也结实
拐了几拐把你的脚
死死捆住。这条路

又特地走近
我的眼前。我也行走

根本与路无关。但我必须

替你解开
随手把这条路卷成一团
扔远。我

始终与路无关。这条路

也许并不存在
你根本不存在。我的

历史就是空白。明摆着

氧气那些疑团
别人走得太累
正大口大口呼吸。路

有所终!路对我有把我排除在外的最终目的

 

 

面对我的手

 
忘在桌上的手
还在那部书上
还在历史中
还在磨那把巴古人的剑。

忘在那部书上的手
是我的手
忘在历史中的手
只能是我的手
忘在磨亮古人之剑的时辰里。

我从此不再回到桌前
面对我的手。

它,单独地
把书合上
一段历史已经结束
剑刃滴下那洁净的、有力的水珠。

 

 

抽屉中的回声

 
我也在丛林深处
被母兽的母性所感动
我也曾试图抱走幼兽
来到人群中间
我也奋力驱赶着兽群
向一座城池迁徙
我也充满兽性
伏在一张书桌前酣睡
在我的梦中
我仍在丛林深处
母兽拥着幼兽向后退去
把一座城池腾出
人群奔逃着
长发起伏着披在身后
我醒来就一声长啸
抽屉中的回声沉闷

 

 

靶心

 
飞鸟被冻结在空中
我用手指敲了一敲。

不变的仇恨
使我身边的人有了笑容
冰层很厚
透出人的热情。

水面脚印清晰
弃船而去的我早已被船浸透。

这片濒死的林子里
我被落叶砸伤。

斧子离开人的手
继续把我当作大树来砍。

飞鸟的伤口在飞。鲜血
至今没有落到地面

 

 

诗人

 
他是这个时代最初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那在梦中的喊不出声。
他喊出来了。

他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那在心中的泣不成声。
他哭出来了。

他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声音。
这时代总是那人山人海中传来的一阵阵空寂。
他是那唯一的声音。

 

 

你所目击的脱险

 
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
几乎不可动摇
我连再迈出半步也难
信仰的敌人从四周包围过来
偏偏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

敌人的呼吸已喷到我的脸上
信仰不可动摇
我升了起来,纹丝不动
星空发生在我的身上。

偏偏你瞪大眼睛
要观察它的变化:
信仰的敌人
头,撞到了一起
陷入更深的黑暗

偏偏星空发生在我的身上
大地上无端端奔走的众人若明若灭。

 

 

总的想法

 
学会在方法上失败,流
高尚的泪水

在我拒绝接受的概念的核心里
森林泛滥

这是远景
我生命中最弱小的考虑

我旅行般地逃避
在总的想法上休息了片刻

海洋愉快地面向我
我是怎样的一颗咸的泪珠

 

 

从五月奔向六月

 

尘埃也在砸向我
请让我传给大地一阵疼痛。

 


我在寻找,哪里有
伟大的休息
它的地点,在涌动。

 


哪怕轻薄的夏天到了
对每个人来说
我们每天都在自己身上装卸衣裳
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沉重?

 


留给世界的那些歧路
世界自己不会去走。

世界留给人去走
去远方从事整座整座迷宫的攫取。

 


走在世界上
才发现这世界多像一阵倒退的风
在我身上的那一点点进取心
难道比这世界还要落后?

走在世界上
才发现自己走在风中
一阵倒退的风把个人卷了个干净
在我身上的那一点点进取心
让我在风中铺下一张向天的凉席。

 


世界席卷而去!


连尘埃也在离开我
让我、让我释放大地持久的疼痛。

 

 

世界工程

 

遁入黑暗,我们才用力铲太阳上的锈
雨水落到地上,才改变了天空
带云彩的脸,终于转向我不忍看到的那一面
手上阴沉的工具呵,心中发亮的愿望

 


在光明中坚持,绿邮筒
一天天,被投入了多少阴谋

在光明中坚持呵,绿邮筒
身体里的黑暗,让它向阴谋张口

绿邮筒,铸铁的春天
在阴谋之外,也有朴素的欢乐飞走

 


刑,又加重了,画家的病更不轻
就这样一个人,用他细长的四肢捆绑大地

但温柔也加重了、那勾魂的一笔
那幅画中的大地,人迹更重
就这样一个人,用他有限的四肢缠绕大地

 


我的膝盖,那历史发生磨损的地方
我这双书生的膝盖呵
也是那历史发生转折的地方

站起来,继续,我的旅行
继续,那历史因我而奔走的完美过程

 


劈面而来的,雪崩似的生活
把你和我埋葬

你和我在空气里就说了
那么,请谁也不要发现我们
请让〞永恒〞紧紧把我们围困

你和我,随着解冻,春洪
一触即发,一触,即溃

 

 

无名牧人独自无名

 
已无尽头的草原上
洁白的羊群在自行寻找出路
有一种愿望可能是奔入白云。

一个无名牧人
记得他自己来时的入口
天穹下的青草一株
被踏倒。

草根的水份
他一口咬紧
草原上已无其它可亲近的生命。

羊群像水份一样蒸发、消失
草原上来了一队可疑的人
皮帽、皮袄、皮裤、皮靴
浑身发黑。

无名牧人把他自己的名字咽了下去。

 

 

死亡进行曲

 

中弹的士兵倒下
伤口继续冲锋。

最后连伤口也倒下了
但鲜血在奔涌。

 


骑兵挥舞着一匹骏马。

就是这个突然杀到的骑兵
他的两条腿留在了手术台上——

呵,骑兵变成了一匹骏马。

 


如果古老的枪支还在悲伤
那么,野性的火药整个儿湿透了。

如果古老的枪支也含着哀怨
那么,她正对准那些辉煌的脸
逐个把他们毁灭。

 


队伍们,你们跟上我呵
队伍们,你们跟上我呵!

 


任何人的死亡
都挡不住我的死亡。

所以我是踏着尸体前进的。

 


中弹的士兵倒下
我是其中坚持站着的一个!

 

7
死亡,留下了
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太阳呵
你的鲜血往哪儿奔涌?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谓黎明。

光捅下来的地方
是天
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

词语,词语
地平线上,谁的嘴唇在升起。

 


幸福的花粉耽于旅行
还是耽于定居,甜蜜的生活呵
它自己却毫无知觉。

刀尖上沾着的花粉
真的可能被带往一个陌生的地方
幸福,不可能太多
比如你也被派到了一份。

切开花儿那幻想的根茎
一把少年的裁纸刀要去殖民。

 


黑夜在一处秘密地点折磨太阳
太阳发出的声声惨叫
第二天一早你才能听到。

我这意外的闯入者
竟也摸到了太阳滚烫的额头
垂死的一刻
我用十万只雄鸡把世界救醒──

连朝霞也是陈腐的
连黎明对肮脏的人类也无新意。

 


但是,天穹顶部那颗高贵的头颅呵
地平线上,谁美丽的肩颈在升起!

 

 

往事

 

远离人群,我去探望
被秋天的劲风吹瘦的诗人.
远离人群,我去拣拾
被秋天的劲风打落的果实

在劲风里,我缓慢地转身:
呵,是一个我,疯狂地生长

 


死亡,垂直地下降
带我驶进节日的快车
在水平方向绕道而行
它们在这里形成不可能的十字
我在这里失去信仰

当转弯时,我有一个倾向
身不由己地放弃正直
──死亡,垂直地下降

 

3
被发现的〞事物〞,在诗人.中间盛传
像一只无法搬动的蚂蚁
被铸入蓝天之下的监狱
我在囚室里深情地观察,传诵

一块来自北极的冰,还在向南滑去
一个生根在中国的我,不断地溶化
你们为我流着泪,为我去了教堂
我被掩埋了,被彻底遗忘了
多好呵,诗人.手中攥着一把天上的沃土

 


夜深人静的时候,哨兵把心跳放了过去
前面的小村庄,埋着头盖骨、泉水和海图
从婴儿的尸体中开来的军队,向现实逼近
我在谁的队伍里?月亮刚刚打我额前擦过

哨兵在大叫:夜深人静!夜深人静!

 

 

医学院之岸

 
被风吹拂
这一天,大海是无用的灰烬。

灰烬上升起拯救
还是又一次毁灭的烟
──唯一的建筑,渐渐消散

又是风的吹拂
大海翻作互相遮蔽的脂肪
色泽空前晦暗:

燃烧陡然让巨大的〞泪滴〞离开
这一天,建筑师视线模糊
他的小火轮拖着他的肉体……

被风吹拂
痛苦在家里藏有厚厚的总图。

 

 

战前教育1996

 
愤怒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马老师独自奔跑。

他们的脸上涂满甜蜜
步兵操典也不再成为必要--
反动,军校的反动令他们快乐:

〞历史别转身,露出古籍
不是臀部,不是。〞

看哪,连历史的火车头也有遮羞布
马老师独自奔跑。

羞耻已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现在,他们的脸是巨大的蜂巢。

马老师蒙面,独自奔跑
马老师放心,独自奔跑。

 

 

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时间就是解放我们的那人!
他向着我们奔来
分给我们一些金表
一些,腕上的禁锢
一些,怀中秘密的秩序

我们是否接受了时间?
我回答了:是的
但我不接受那只金表
掉在地上的金表,碎了
像一团小小的泥块

金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全不是时间!
你们怀着被解放的兴奋
在金表上目送时间的离去

我是否接受了时间?
我回答了:是的
他一直奔进了我的心里
我和他一齐,向解放奔去

时间已把金表散尽!
你们指着我的背影:那人
挥金如土,那人
已把我们抛弃

我回答了:是的
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黑夜的遭遇

 

我们也扑向黑夜
万家灯火被迷途青年一声轻轻的叹息吹灭。

这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
身上只带着一份这个国家的地图
双双摸索着路边的灯柱

有没有光?
我们甚至什么也看不见
一下子扑进了黑夜。

一对迷途青年
一对恋爱中的青年
离路灯远远的
离路远远的
可能在这个国家的地图前分手。

但我们可能看到
他们就在这个国家的地图上相亲相爱。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用力的种子
在我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纽扣

 

错误地做了世界的一粒纽扣
世界光着身子找不到它的制服
我们找不到扣眼

留下的只是针脚
布满剪裁得漂漂亮亮的土地
整匹整匹的高档衣料正在行走
我们没有留下足迹

闪现灵魂火花的地方全部虚焊
光着身子肩披威武的甲胄
让缝衣针拔地而起

有机会我们趁机倒下一具
很具体的尸体
一粒纽扣落地无声

 

 

怀抱中的祖国

 

怀抱中的祖国已经遥远
我的身子甚至随着她飞了出去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死去
或活着
让我感到她的体温和气息
感到希望
也远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像一个孩子
仍要经受许多苦难
许多幸福
我要去运

把雷声运过来
把雨点运过来
把祖国留在洁白的云端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一刻也不离去
像一个孩子
太需要关心

呵,怀抱中的祖国离我那么近
我的身子飘摇在暴风雨里
坚定在狂跳的心里

 

 

从四月奔向五月

 
1

拦住温柔的热血
拦住生命中受惊的烈马
还有不可遏止的疯狂草原。

我捂住疼痛的心口
捂住看不见的巨大伤口
慨叹我退化了的奔走的能力。

 

2

我最后的步子
也还瞒不过这痛楚中的土地。

我最后的步子
失去了想象
就走在干巴巴的大路上。

从我们的手心里奔出了烈马。

 

3

一棵纸烟神圣地燃着
也要到达终极。

我寻找结束,漫长的结束
回也回不来的结束。

生命中的烈马消失在我疲倦的走动之中。

 

 

冬季随笔

 

1

因我的呐喊而嘶哑的天空
雷声是无人能听到了。

因天空的呐喊而嘶哑的我
呼吸是越来越轻了。

谁来接着喊?

天空中只有鸟儿振翅划出的痕迹
只有鸟儿的呜咽
被我背过脸去吞下。

 

2

雪直接落到了尘土上
尘土直接落到心上
我的心啊,直接落到了
你不相信会到的地方。

 

3

和平的、宁静的大雪
正在把枪械里的铁融化
一支军队整齐地进入墓地获得永生。

和平的、宁静的大雪
使你一点儿也看不见天上
还有我,在呐喊。

我的心逐个敲打着
无辜死者的墓碑
我的心呵,要让整座墓园或世界醒来。

 

4

我的嗓子嘶哑了
天空在接着喊。

雷声是天空的鼾声
让它也好好地睡吧。

但雷声是天空的鼾声
但天空不知疲倦:

泼下来吧,整个冬天
那天上的呐喊化作鸦群的大雪!

 

 

教育诗篇

 

猛虎在经历她的诞生:
幼兽啊,你在我怀中的柔情
因短暂而变得珍贵。

猎手在经历他的诞生:
我来到世界睁开的第一眼
不是瞄准。

猛虎的第一声哭
比想象中的还真
猎手的第一声哭
我自己也曾经发出:

幼兽啊,让我和你一起长大
然后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猛虎随那绝美的兽性永无踪迹
猎手,如果是我
就被野蛮的人性葬在不朽之中。

 
大地的概念

 
虚无,像宝石一样镶嵌
在另一颗更贵重的宝石里
——人们的心呵
原本不该放置在这厚厚的黑丝绒之上

空军,一步步,在练习地上的行走
啊,我并未放弃对你们的要求
我并未让你们重新戴起头盔:下矿

黑暗的大地深处
人们的肺叶,如同一只只巨大的蝙蝠
在体内扇动着翅膀
虚无!我倒抽一口冷气
和空军一起朝蓝天胡乱放枪

但是,人们的心呵
原本不该放置在这厚厚的黑丝绒之上

 

 

如此简单

 

一个气泡巨大
从我这里望出去
仿佛已经触到太阳。

它没有破灭
对面的人群对我说
它像从未见过的飞艇。

空心,透明
全人类在里面居住
那是一个狂想在游弋。

一个气泡巨大
是我把它升起
而且永不破灭
直到你们什么也看不见。

 

 

衰老之歌

 
诗不会领我向二十岁而去
青春在我决心到达的地方焚烧肉体
我正在途中,渐渐变老
渐渐成为你们心中的远景。

我走得慢,更有人在前方焦急
有人用他们的大手折断道路
我决心到达的地方仍然遥远
诗就从来在那里等待火焰逼近。

我在你们和他们之间,不见绿意
我在你们和他们之外,决心到达
迷途的森林,燃烧的森林
三十岁,我正遇到一阵更猛烈的衰老。

但诗不会领我向二十岁而去
但青春在我决心到达的地方焚烧肉体。

 

 

诗人.嘴里的玫瑰

 

我说不出大多的玫瑰
甚至一朵玫瑰

那花儿打击我
让我一步步接近钢铁

更因为在锻造中
我说不出痛苦

一点点儿痛苦
把我整个儿埋没

海水的压力,盐的压力
我找不到自己的嘴唇、舌头

我听凭自己说着
太多的玫瑰开不出一朵玫瑰

钢铁厂被我轻轻打开
我也坐在钢水前流泪

我也坐在大海面前
说不出海面上漂着的钢铁

钢铁内部汹涌的玫瑰
我报出了她的名字

 

 

在了望塔的高处

 
人类的旗帜来自布匹
尽可能地飘展,尽可能地收起!

整个机场开始慢慢滑行
它,也有起飞的时刻,不可遏止!

止不住的我
在了望塔的高处,把额前的头发抬上去
梳理纷乱的航线;在了望塔的高处
观察人类纷乱的足迹:

空中的一步步
找不到下落!

整个机场,在空中,倾泻着
旗帜和布匹,倾泻着
人类的裹足不前!

在了望塔的高处,仍有我
像方尖碑的那里,仍有我
活看,尽可能地飘展
尽可能地收起

日志;羞辱;病历;荣誉!

 

 

向诗人.致敬

 

蓝墨水,也让我蓝
让我蓝过大海
让所有的人都来到大海边
寻找生命的源泉
或者就是生命的航船。

黑墨水,也让我黑
让我黑过长夜
让所有的人都堵在长夜的尽头
等着读到我写下的诗篇
那无尽的生命航迹。

红墨水,也让我红
让我红过鲜血
在大海中的,在长夜里的
在所有的人面前流淌的--

让所有的人摘下他的笔帽吧!

 

 

简单的悲歌

 
为丰收准备打谷场吧
为打谷场准备农夫吧
为农夫准备土地吧
为土地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为丰收多准备些喜悦吧
为打谷场多准备些喧闹吧
为农夫多准备些汗珠和笑容吧
为土地多准备些播种、耕耘和收获吧!

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
但是,为打谷场准备空旷吧
但是,为农夫准备牺牲吧
但是,为土地准备荒凉吧!

但是,播种的时节农夫冒烟了啊
耕耘的时节燃烧了啊
收获的时节农夫变成灰烬了啊!

 

 

更骄傲的心

 
更骄傲的心更热烈地跳动
简单!有力!

在乡村大道的泥泞中睁开一双眼
或者直接在人类的石油中
睁开。

在路面的沥青中
看到小资产阶级的早晨
的复杂
的脚印。

看到无家可归者方向坚定
看到
家大放光明
烛台上的火焰热烈地跳动。

更骄傲的心更高
谁也看不到。

 

 

戏剧场景

 
一生先知先觉在电话上渡过
但他并没看清任何一张对方的脸
那一颗颗心更深,回声至今尚未传来
(他倾吐,倾吐出未来)

一生不知不觉在电话线上渡过
电话线上的鸟儿知晓,所以纷纷走避
电话线里的电也明白,却送得更欢
(他倾吐,倾吐出未来)

哦,电话,消费着这时代中一人的一生
电话线落下,裸露的线头竟裸露狰狞
而腼腆的又一代齐刷刷骑上了话筒
(但他只是倾吐,只是倾吐出未来)

1999.9.8

 

 

无题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图画纸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铅笔淡淡描出无数个孩子的样子。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蔚蓝,无边无际。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还决定,他的一生
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铅笔的幼林。

哦,教员们在降临——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按住永恒:
一个错误的词。

2000.6.4

 

 

孟浪,本名孟俊良,1961年生于上海吴淞。20世纪80年代“海上诗派”代表人物。1992年获首届现代汉诗奖。1995年应布朗大学之邀赴美国,任驻校作家。曾出版有多本诗集,创造性地展现了语言本身的精美,拓展了现代诗歌创作的意境空间;其饱满的、富于激情的天才与广袤、深沉的故土融为一体,为解读现代诗歌提供了一个独特而又灿烂的范本。现居波士顿及香港。

周伦佑:诗歌流派与80年代诗歌运动

 

 

诗歌流派与80年代诗歌运动

——兼论80年代诗歌精神的“流派学”特征

 

 周伦佑

 

 

 

近一段时间以来,在价值颠倒、精神颓败的市场经济环境中,人们对上个世纪80年代的怀念开始增多了。在一些文章的追记中,在一些会议的交流中,在朋友间的私下摆谈中,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听到人们动容,动情地谈论“伟大的80年代”,谈论80年代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人和事。其中的“80年代诗歌运动”和“80年代诗歌精神”更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那么,什么是“80年代诗歌精神?”它又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由于时间仓促,笔者暂时不能从正面触及和展开这一论题,恰好我近期在做一些有关“流派学”方面的思考笔记,这让我联想到:众多诗歌流派的涌现和躁动,是80年代诗歌运动的一个最显著的特点,也是“80年代诗歌精神”体现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我就从“诗歌流派”这个角度,谈谈“80年代诗歌运动”的流派学表现。

说起上个世纪80年代的诗歌,“群体”、“流派”、“宣言”是最招人诟病的几个词汇。那些否定80年代诗歌运动,或者将“80年代诗歌流派”作为负面现象进行评价的批评家们,也往往是通过对这几个词汇的声讨,来实现他们对“80年代诗歌运动”的彻底否定的。而80年代的舆论环境,比现在更严酷,那时的批评家和“正派的”诗人们(包括官方和非官方的)几乎是“谈‘流派’色变”,人人都以声讨“流派”为己任,并把这视为正义的呼声。当非非主义于80年代中期横空出世,旗帜鲜明地宣示自己的流派主张时,顿时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攻击,说非非主义是“诗歌的红卫兵运动”、“诗歌的群众运动”。这些攻击,有的来自官方意识形态的捍卫者(如前《星星》诗刊主编叶XX,此人恰好是文革时西昌地区一大派红卫兵造反组织的宣传部长,文革话语十分熟练),也有先于非非主义而创立流派,打着“整体”的招牌(从托夫勒的《第三浪潮》中搬来的一个西学概念)而鼓吹宋明理学末绪的旧文化卫道者(如石光华等),还有某些所谓的“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的鼓吹者(如欧阳江河等)……由来自不同阵营的嘈杂声音共同编织成的批判大合唱,成为80年代后期的一个奇异的现象。为什么面对作为流派的非非主义,会有如此多声部的强烈愤懑呢?为什么某些先锋诗人在反感和声讨“流派”这点上,和官方意识形态会达成共鸣呢?难道他们的义愤真的是在捍卫诗歌的个人性吗?在那些义愤填膺和愤怒声讨(包括某些酸溜溜)的言论后面,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被流派和非非主义激怒的那些义愤者的“愤懑”,其真正的原因是某种巨大的价值失落而导致的心理失衡。官方意识形态的捍卫者(如叶XX之流)对作为流派的非非主义的攻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非非主义所张扬的独立自由的非意识形态写作立场,正是对以权力体制作为背景的官方文学伪价值体系的直指和颠覆(20多年来,权力体制对非非主义的多次禁绝、施压和打击,便证明了伪价值体系被击中要害的疼痛和震怒);披着宋明理学皮毛的旧文化卫道者(如石光华等)对非非主义的攻击,则显现出二重人格者荒诞逻辑的极端荒谬性:我创立流派就是天经地义的,你们创立流派就是“诗歌的红卫兵运动”,就是犯下了不赦之罪(当然在非非主义的强光辐射下,石光华等人来自宋儒周敦颐的“太极八卦图”加汉大赋的陈词铺演,很快便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了,那是后话);多方攻击中,只有“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鼓吹者(欧阳江河等)反对“群体写作”的义愤有点逻辑上的、暂时的小小理由。当20世纪进入90年代,多个“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鼓吹者从不同的居住城市(甚至从海外)迂回颠簸,糜集北京,抱团为“知识分子写作”时,情况便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反对群体写作的、自命清高的“个人写作”鼓吹者们,突然间变成了某种群体性的流派写作模式的论说者和维护者。这时,对于非非主义的攻击和敌意依然存在(见程光炜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引用欧阳江河的话及程本人对非非主义的论述),但对“流派”、“群体”的愤怒和拒斥已经消失了(因为他们也抱团成群体成流派了),这些抱团成群的原“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的鼓吹者们,不仅整个群体要争当90年代中国诗歌正宗的、惟一的流派(所谓“90年代中国诗歌只有‘知识分子写作!’”),而且诗人个体也在他们抱成一团的群体流派中,为争夺该群体流派(即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内部的主导权和话语权而合纵连横,明争暗斗。我分明看到,这些当初配合官方意识形态声讨围剿“群体”、“流派”的“个人写作”鼓吹者们,他们当年声讨“群体”、“流派”之罪的那只喜剧之手,现在正好反打在了他们自己白净的脸上!这些年来,中国文人的这类滑稽表演我已经看得太多了。这些看似吊诡、矛盾的现象,如果我们把它作为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文化—心理现实,放在中国特色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背景下来进行考察,其实并不意外,它不过是中国人和中国诗歌悖论生存方式的某种变形表现。在这些非常态的矛盾现象后面,我们总能看到文学向其常态存在方式回归的隐形轨迹。

什么是流派?《说文解字》解“流”为“水行”,解“派”为“别水”;在现代汉语中,“流”有源流,流向、流动、变动不居等多种含义,“派”的含义则介于宗派、派别、分野这三个近义词的边际之间。两个单字合在一起构成的这个汉语名词,向我们昭示着某种无序中的律动,混沌中的有序,盲目中的自觉,空白中的建构,不可能中的可能。可以说,“流派”是人类的精神形态(包括文学艺术)实现多元化的必然选择和重要途径。

人类思想的多元化实现或文学观念的变构,总是体现为异端对正统的突围(这也是“80年代诗歌精神”的核心)。“异端”就是先锋。关于先锋,法国作家尤奈斯库如是说:“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这一概括很具张力,但稍嫌抽象。我的中国式定义更简洁明白:先锋即领先于时代的审美观念。而文学方面的“先锋”,往往是和“流派”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流派是先锋的突现和锐进方式。没有流派便没有先锋,没有先锋和流派,便没有人类思想和精神多元化实现的可能。我们所知道的世界诗歌史上那些不同时代的先锋(如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阿克梅主义等等),基本上都是以流派的形式来呈现和确认自己的。而我们所熟悉的那些著名的西方现代诗人,也无不现身于某一诗歌流派中,让我们来认识一下——

马拉美和瓦雷里是象征派的(属于象征主义的还有叶芝、艾略特);马雅可夫斯基是未来派的;庞德和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是意象派的(庞德随后又是漩涡主义的);布勒东、艾吕雅是超现实主义的(还有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墨西哥诗人帕斯也是超现实主义的);罗伯特·罗威尔、西尔维娅·普拉斯是自白派的;金斯堡是“垮掉一代”的;博尔赫斯是极端主义的;罗伯特·勃莱、詹姆士·莱特是新超现实主义的;广受推崇的俄国“白银时代”诗人阿赫马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等是阿克梅派的……

——那么,在我列举的这些诗人之外,有不在流派中的诗人吗(指西方现代诗人)?当然也有。比如波特莱尔、里尔克,英国的迪伦·托马斯等。但这些诗人同样不可避免地要接受当时的先锋文学思潮的影响(比如波特莱尔受到18世纪瑞典哲学家斯威登堡超验哲学和美国作家爱伦·坡神秘主义诗学观的影响而完成《恶之花》,成为象征主义的先驱,里尔克早期受印象主义影响,以后受后期象征主义影响;迪伦·托马斯则主要接受超现实主义影响),并且,这些诗人在以后也往往会被归入某一流派或某一先锋思潮中,如波特莱尔被归入象征主义,里尔克被归入后期象征主义;迪伦·托马斯则被归入超现实主义。就是这种情况。

一贯以群体主义作为核心价值观的主流文学界及中国诗人,如此强烈地惧怕和拒绝诗歌群体和诗歌流派,并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矜持的个人主义立场,而是出于对异端的恐惧!

走向流派,便是从自发走向自觉;

走向流派,便是从模仿走向创造;

走向流派,便是从无序走向有序;

走向流派,便是从无元走向建元;

走向流派,便是由“个我”走向“他我”;

走向流派,便是从一元走向多元。

——一部人类文化史,便是众多宗教的、哲学的、文学的、艺术的,乃至政治的流派历时呈现,共时竞争,此消彼长,在继承中扬弃的绵延不绝的历史。人类从蒙眯走向文明的漫长隧道旅途中,各种思想流派和文学流派始终担负着先锋的使命。而众多的先锋诗歌流派在80年代中国的诞生、发展和确立,正是现代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从封建性走向现代性的必须和必然。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中国的先锋诗歌流派担负着伟大的使命。

但是,并不是任何自称诗歌流派的个人和群体都可以被看做流派。要成为一个诗歌流派,必须具备一些基本的要件,其中,我认为以下五个条件是缺一不可的:

一、对某一群体或流派具有认同感的相对比较稳定的写作成员;

二、比较自觉的、具有鲜明特点的、能够自圆其说的诗歌美学及写作主张;

三、用以定期或不定期刊布流派成员作品的流派刊物;

四、在一段时期中持续进行写作探索活动的持续性;

五、在写作主张和成员构成方面对其他诗歌观点和写作成员的必要的排他性(而不是任何写作主张都可以融合,任何写作者都可以任意划入)。

以上五个条件可简缩为“流派成员、”“写作主张、”“流派刊物、”“持续性”和“必要的排他性。”我们现在可以根据这五个流派条件,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先锋诗歌进行一番“流派学”意义上的清理和确认。

纵观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版图,出现于1979年的《今天》杂志的一群作者,虽然被称为“今天派”,但并不是一个诗歌流派,只是一个具有地下文学社团色彩的诗歌探索群体。随后的“朦胧诗”,虽然是对包括同一群作者(也含其他作者)在内的一些诗人在正式刊物上所刊载作品的延伸命名,但在对其创作特征的归纳上,显然已具备了某些流派的特征,可以认定为一个流派。真正意义上的当代先锋诗歌流派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非非主义,还有莽汉主义,他们诗派、整体主义等。同一时期非常活跃的以孟浪、郁郁、刘漫流为代表的“海上”和“大陆”诗群,仍属先锋诗歌探索群体,而尚未形成为流派。由京不特命名的“撒娇派”应视为一个典型的现代诗歌流派,可惜它没能存续和发展自己。90年代的中国诗歌构图中,由“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者抱团形成的“知识分子写作”,虽然不满足于仅仅作为一个诗歌流派,而企图僭越历史,强行加封自己为整个90年代先锋诗歌的惟一主体和全体,但可以确定无误地认为:“知识分子写作”是一个合格的现代诗歌流派——而且只是一个诗歌流派。上世纪末,因不满“知识分子写作”遮蔽历史而临时拼凑起来的所谓“民间立场”,只是作为“他们”诗派口语诗尾声的少数几个人在话语权焦虑驱动下的一种超短期利益反弹行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不仅不是什么流派,甚至连群体也算不上。

在由一些更年轻的诗歌写作者策划和结合的诗歌群体中,沈浩波、伊沙等人的“下半身写作”虽然带有太多的商业炒作和体制下半身的特点,但无疑具备一个诗歌流派的标准部件。虽然“下半身”的少数诗人(包括沈浩波、伊沙)在近期的写作中,竭力地想摆脱“下半身写作”这一命名粘附在他们身上的恶臭污迹,但如同所有那些享有臭名的成名者一样,使沈浩波、伊沙等人成名的“下半身写作”已成为捆绑他们一生的耻辱柱——他们以“下半身”成名,也必将作为“下半身”写作者被永久地捆绑在他们酷爱的那根“把柄”上。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到经常被某些人刻意忽略的“垃圾派”。按照我的标准,“垃圾派”是一个具备流派条件的当代诗歌流派。我认为“垃圾派”的写作主张和诗歌作品是具有某种革命性意义的。正因为如此,它才一直遭到主流文学界的拒绝和抹杀。那么“中间代”是一个流派吗?我认为不是的。虽然我对作为诗人的安琪评价甚高,但我坚持认为,由诗人安琪创意集合的“中间代”构成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但这一命名并没有提供“中间代”作为一个诗歌流派所必须具备的一些基本条件。我们先来看“中间代”的界定标准。如果说“中间代”是一个宽泛的代际指称(泛指60年出生的诗人),那“朦胧诗人”中也有60年代出生的(如顾城等),“第三代诗人”则大部分出生于60年代;如果说“中间代”是指一群诗人之间比较接近的、独立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的某种诗歌美学和写作追求,实际情况又并非如此:被划入“中间代”的诗人,不仅大多数人的诗歌主张各不相同,创作实践也是千差万别。所以只能说,所谓“中间代”诗人,是指介于“第三代诗人”和所谓“70后诗人”这一时间段之间的,在创作上没能进入“第三代诗人”行列的,在年龄上无法归入70后诗人的所有成名和未成名(绝大多数是未成名)的诗人。因此,我认为,“中间代”只是一个在众多人参与下,由安琪本人创造的诗歌事件,而不是一个流派。还有张嘉彦等人倡导的“低诗歌”运动,虽然以“崇低”作为其诗歌美学及写作追求,已具有某种流派倾向,但因其涵括太广泛(包括“下半身”、“垃圾派”、“反饰主义”等等)而模糊了其流派特征,故仍将其视为一个“崇低”的泛诗歌运动。最后还有“第三条道路”。虽然有两个“第三条道路”(互相对立的、互不承认的),但这个借自西欧的社会政治学名词(欧洲一些国家的社会民主党自称是介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第三条道路”)作为一些诗人集合的称谓,产生于北京的“知识分子写作”和所谓的“民间立场”争论时期,明显的带有某种应激性的策略考虑(在这一点上和“中间代”有些相似,所不同的是,“中间代”的应激策略是时间的,而所谓“第三道”的应激策略则是空间的)。虽然它曾自称“21世纪第一大诗歌流派”,但我们并没有看到这个自称的“第一大诗歌流派”有什么明确的诗学主张,也不知道“第三条道路”的诗歌到底是什么样的诗歌?我们只能从它的鼓吹者口中听到“第三条道路是中国的后现代主义”这一空泛的说法。后现代主义是一种世界性的带有极大广延性的文化思潮,它涵盖哲学、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文学、艺术、文艺理论、文艺批评甚至建筑、广告、时装设计等诸多领域,仅就诗歌而言,光在美国,被归入后现代主义的就有几十个流派。将如此普泛的一种世界性的文化思潮,作为一个诗歌流派的单一指标,是很可笑的。而从他们的文字表述也可以看出,鼓吹者并不了解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在诗人的认定上,也没有什么标准,似乎只要是写诗的,都可以被任意地拉进“第三条道路”。故此,笔者认为“第三条道路”并不是一个诗歌流派。

上面这幅诗歌流派路线图,从1979年一直绘制到当下。这便是我眼中的中国先锋诗歌流派谱系。我们寻找的“80年代诗歌精神”,就一直寄存、发扬于那些涌现于80年代并一直坚持到今天的先锋诗歌流派身上;还有在那些被“80年代”所感召而相继创立的新的诗歌流派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到“80年代诗歌精神”的影子。“80年代诗歌精神”并没有完全死去,它通过旗帜不倒的先锋诗歌流派而延续到了21世纪的今天。

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先锋诗歌从个人走向流派,是中国诗歌自身作出的历史性选择,是由当时中国的政治气候和社会环境所决定的,也是由当时诗歌的生态及诗歌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这是中国先锋诗歌由自发走向自觉而跨出的决定性的步伐。就其本质的意义来考察,产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诗歌流派运动,是中国诗歌追求民主化和现代性的一场声势浩大的诗歌自治运动,其深层动因实含有艺术的“自由”与“自律”的双重诉求。可以说,没有80年代那些招人诟病的流派“宣言”和诗歌“群体”,便没有轰轰烈烈的80年代诗歌运动;没有80年代诗歌运动,便不会有我们今天所说的“80年代诗歌精神!”我们现在看到的文学创作的相对自由及思想艺术的多元化,实在受益于伟大的80年代。

写到这里,可能有人会说了,周伦佑在这里除了提出“流派学”这个概念,并从“流派学”的角度对中国先锋诗歌流派作谱系性的梳理和确认之外,主要是要为“80年代诗歌流派”正名——还需要我来正名吗?时至今日,时间早已为中国的先锋诗歌流派发放了永久的通行证。20多年以后,非非主义仍然壮大地存在着,便是一个证明。当初那些反对和批判的声音,现在已经烟尘自散了。环顾左右,中国还有哪一位严肃的、纯正的诗人不是归属于某一个群体或流派的呢?笔者尊敬的诗人郑敏是“九叶诗派”的,牛汉是“七月诗派”的。北岛、多多是“今天派”的。连假清高的所谓“个人写作”(又曰“中年写作”)的鼓吹者们也毫不犹豫地抱团为“知识分子写作派”了!这即是时间对“流派恐惧症”的治愈,也是“80年代诗歌流派学”的胜利。只要中国先锋诗歌流派绵延不绝,“80年代诗歌精神”就不会死去。

(2010年5月25日草成于成都温江杨柳河)

廖亦武访谈:“六四”后监狱里创作出的《毛时代的爱情》

“六四”后监狱里创作出的《毛时代的爱情》

Courtesy of Zhifeng Liao

流亡德国的中国作家廖亦武 Courtesy of Zhifeng Liao

罗四鸰
 

2016年4月7日

1966年文革伊始。庄子归17岁。为了上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他第一个上台,在誓师大会上打了自己 父亲一个耳光,还把出身军阀家庭的母亲送进精神病院。之后,庄子归的命运犹如一只蚂蚁一样,在时代的波浪中起伏:参加过红卫兵的文攻武斗、作为知青下放到 农村接受改造、返城后又逃亡到西藏。在从西藏回成都的火车上,他听到了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之后十年文革结束。在这十年中,庄子归分别与四位女孩发展出没有 结果的爱情。这便是流亡到德国的中国作家廖亦武最新小说《毛时代的爱情》所讲的故事。

小说初稿秘密写于1993年的四川监狱,经多次修改,在今年3月8日最终定稿。中文本与英译本有望在今年推出,英文翻译为季羡林《牛棚杂忆》英文版翻译江晨欣。

廖亦武,1958年生于四川盐亭县,父母均为中学教师。文革期间父母离异,他曾沦为流浪儿,1980年代成为先 锋派诗人。因在1989年天安门大屠杀凌晨写作并朗诵著名长诗《大屠杀》,以及组织拍摄诗歌电影《安魂》,廖亦武于1990年3月被捕,以反革命宣传煽动 罪获刑四年。出狱后,他多次化名出版《沉沦的圣殿》《边缘人采访录》《中国底层访谈录》等书,它们旋即遭官方禁止、销毁,却成为盗版市场的畅销书。 2007年,《巴黎评论》(Paris Review)发表了《中国底层访谈录》片段,2008年5月该书英文版《The Corpse Walker: Real Life Stories: China From the Bottom Up》出版,让廖亦武在海外一举成名。

2014年3月,柏林,刘霞攝影展上的廖亦武。

2014年3月,柏林,刘霞攝影展上的廖亦武。

Courtesy of Ali然而,在中国,他的言行依然受到严格限制,曾多次遭警察抄家,前后搜缴手稿几百万字,仅《六四·我的证词》便重 写了三次。在2011年台湾出版的《六四·我的证词》前言中,廖亦武讲述了自己写作的艰难:“每次大祸临头,我都怀着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被克格勃 抄去时的同样想法:‘立即发表!’”廖亦武曾十几次被禁止出国。2011年7月,因准备在美国和德国出版《上帝是红色的》《六四·我的证词》,受到警方再 次判刑坐牢的威胁,他买通黑社会,辗转越南逃亡德国。

流亡后的廖亦武,著作以多种语言出版,包括《吆尸人》《轮回的蚂蚁》《记忆仍留下》等,并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雪尔兄妹奖、卡普钦斯基国际报道文学奖、法国抵抗诗人奖等十多个重要奖项。

近日,纽约时报中文网通过电话和邮件采访了在德国的廖亦武。以下采访经过删减和编辑。

问:你最近完成了一部文革小说《毛时代的爱情》?

答:这部小说初稿是在监狱里写的。1990年,我因《大屠杀》诗案被判刑四年,辗转四个监狱,最 后在大竹县的四川省第三监狱服刑。大竹县在大巴山深处,很偏僻,但很有名。北京秦城不方便关押的政治犯,几乎都往这儿转。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也把鲁 迅的学生、鼎鼎大名的胡风转到这里,关了十年,活生生被整疯掉。胡风在八十年代平反了,图书馆还有关于他的许多回忆书籍,监狱长和政委常将“我们关过胡 风”挂嘴上,很得意的样子。“六四”有些不愿意开枪的军官也关这里。我入狱时,还有好几个文革造反派在里面,包括我小说里提到的重庆的一个造反司令,他给 我讲了不少文革故事,那个时候他很忠于毛泽东,邓小平当政时,每来一本邓小平的书,他就加若干旁批:放屁、吃屎、X你妈。这也放屁那也吃屎、X你妈,他觉 得邓小平背叛了毛主席。我号房的下铺,也有一个文化大革命关进来的反革命。所以说,当时在里面写这部小说,有人物氛围。

总之,这是个很奇特的监狱,混杂了文革政治犯、“六四”政治犯,其他时期的政治犯。还有国民党潜伏特务,暗号是 “把沙漠改造成绿洲”。还关了一个率众攻打县医院、焚烧避孕药具的农民皇帝。“六四”政治犯因为得到较多国际关注,其他反革命心理极不平衡,认为我们一辈 子反党倒不如你们临时反一下党,彼此矛盾很大。

我在这个监狱秘密写作。我们队的卫生员杨老头,曾是国民党《扫荡报》记者,算是读书人,我们很谈得来,我每写完 一部分就交给他,他帮我藏起来,以免检查监舍被搜走,这要是查到可不得了,会出加刑的大事。所以,杨老头这个老反革命帮了我很大的忙,当时全靠他替我藏匿 手稿,其中一部分就是这篇小说的初稿。我在监狱,有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教我吹箫的老和尚师父,另一个就是这位杨老头。

问:为什么想到在监狱里写一部文革小说呢?

答:我父母被文革整怕了,他们总是对我说,别惹共产党。可1980年代我还很年轻,热爱美国垮掉 一代,金斯伯格(Allen Ginsburg)的《嚎叫》、克鲁亚克(Jack Kerouac)的《在路上》、鲍勃·迪伦(Bob Dylan)的《答案在风中飘》,而绝大多数中国人热爱台湾邓丽君那种软绵绵的東西。我感觉几代中国人民(包括我父母)很可怜,我渴望去全球各地流浪、寻 觅、奇遇,弄清人生的真正含义。所以根本不把父母的警告放心上。直到自己跌进牢里,才猛然理解了他们。

不对,其实在1989天安门大屠杀发生,就理解“别惹共产党”的含义了。从西方广播电台里,清清楚楚传来枪声和 惨叫,太叫人崩溃了。之后,中国回到了文革,所有单位党组织对所有个人进行政治审查,每人必须向党交代,在学潮期间怎么想、干了什么。我当时在四川涪陵地 区艺术馆工作,中央有红头文件,搞人人过关,重大嫌疑就移送公安机关。我在重庆组织拍摄诗歌电影《安魂》时,车站、码头、大街、学校都密密匝匝贴满《通缉 令》,北京的、地方的学运、民运头头,据说大部分落网,王丹也被自己的亲戚告密,上了中央电视台。当时《安魂》剧组在四川外语学院和西南民族学院选女演 员,居然有武警部队驻扎在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学生舞会都有持枪武警站岗,整个国家变成一座超级兵营,这种全国军事化,就是在拷贝文革毛时代。不同 的是,文革是几亿民众歇斯底里崇拜毛主席;而“六四”屠杀后,共产党丧失民心,只能靠军队制造红色恐怖。

后来我被捕,先后蹲了四个监狱。高墙内的军管,一直都是文革模式。1991年8月19日,苏联突发政变,戈尔巴 乔夫被囚禁,可眨眼之间,军队倒戈,局势也倒过来,苏联解体了!有个元帅还自杀了!记得当时,我所在的重庆看守所加了双岗,每座牢房上面,都架着上满大号 子弹夹的机关枪。我们这类政治犯被依次叫出去,交代对苏联解体的看法。平日小有违反监规,就警告一下,但在此特殊时期,武警被授权,稍有异常就开枪。这种 战备状态,酷似文革毛时代。

在这种监狱写这种小说很有氛围,比如大家一起政治学习、讨论,队部和全监开批斗会,高呼口号,被批斗对象也和毛 时代一样,弯腰九十度、挂大黑牌。像那位重庆造反司令,他是1976年“粉碎四人帮”时关进去的,因此思维、语言还停留在文革时代,连写批注的习惯也是模 仿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觉得文革幽灵始终在中国徘徊,当我提起笔写《毛时代的爱情》,就成了“自然而然”。

问:小说完成后,你又修改了三次,直到最近才完成。你主要修改了什么地方?

答:我曾经和《巴黎评论》前主编菲利普•古里维奇(Philip Gourevitch)在柏林世界文化宫有过一次关于灾难记忆的对话。1994年卢旺达发生种族屠杀,他作为《纽约客》的记者前去采访报道,之后出版了 《我们想告诉你明天我们和家人一道将被杀害:来自卢旺达的故事》一书。20年后的某一天,他看见自己书架上有5本日记,这是他当年在卢旺达的现场记录,其 中有很多材料都没有派上用场。于是从这5本日记出发,他又写了一篇有关卢旺达屠杀的文章(Remembering in Rwanda),发在《纽约客》上。虽然少了现场感,但经过时间过滤,这种“回忆屠杀”变得更加令人深思。

菲利普任《巴黎评论》主编时,曾发表了黄文翻译的我的《吆尸人》片段,我们缘分不浅。所以我接着他的话题,谈我 的监狱自传被警察抄走两遍,第三稿才劫后余生留下来。经过时间、记忆一次次过滤,开始写作与最后完成,感觉太不一样了——这本《毛时代的爱情》的监狱初 稿,偷偷摸摸,速度极快,由于害怕被人发现,一页纸密密麻麻挤很多字,每颗字才蚂蚁般大小。出狱后草草整理,2002年再修改一次,今年我最后修订—— 20多年啊,每次修订都生出诸多感慨。如今我在德国,在完全自由的环境写作,并能用世界平台,与杰出的西方作家同行们(比如赫塔·米勒)交流,不像过去在 国内孤独、秘密地写作,所以在文字上下了很大工夫。

问:庄子归的经历独特,也很具代表性,他是否有原型?

答:庄子归是我塑造的一个“逍遥派”,在文革早期疯狂拜毛之后,有不少人退出革命组织,既不“保 皇”也不“造反”,而是逍遥派。所以庄子归是文革众生相的一个缩影。而此前的1966至1968,中国社会经历了集体疯癫。这种国情就像奥威尔 (George Orwell)在《1984》写的那样,任何人都没有私人空间和私人生活。为了阶级立场,两口子今天还一起睡觉,明天就反目为仇,为捍卫毛主席在床上打 斗,头破血流。王友琴编著过《文革受难者》,她收集了659名文革受难者生平,你可以了解到,在毛时代,儿子打父亲,女儿打母亲,学生打老师是常态,因为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恩情大”,广大农民群众幹脆直呼“毛太阳”。像庄子归在北京朝圣途中认识的聂红红,最后被保皇派从楼上扔下来摔成肉饼,还在高喊毛主 席万岁。她父亲是保皇派队长,虽然她是造反派烈士,但她的父亲还是被活埋,这跟现在的恐怖分子一样,超级灭绝人性。

不过,表面上一切忠于毛主席或是《1984》里的老大哥,私底下还是有约会的,虽然扭曲,但还是有一种值得回味 的人性,比如聂红红的悄悄话:“爸爸还是爸爸啊。”这话在毛时代初兴的风暴中,就是大逆不道。当时大逆不道的典型,首推遇罗克,写《出身论》,论证“老子 混蛋儿子并不混蛋”,就被枪毙了。

问:你对那两年还有印象吗?

答:那个时候我只有七八岁,亲眼见我爸爸妈妈在台上挨斗。我当时刚上学,老师带我们去参加批斗大 会,没想到最后一个揪上台的是我妈妈,弯腰90度。脖子上挂著“投机倒把”的大黑牌。老师说:“那不是廖亦武的妈妈吗?”于是所有小孩子都用鄙视的眼光瞪 我。我当时就受不了跑掉,从此再也没上学,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问:你如何看如今习近平的个人崇拜?

答:习近平父亲习仲勋当年多次挨整,特别是文革,被毛泽东整得半死。老子被整得那么惨,儿子还搞这一套,如果不是包藏祸心,要把江山葬送,这个人纯粹就是变态。

问:庄子归在聂红红死去,第一段爱情结束后,才成为逍遥派,走出个人崇拜的吗?

答:类似《1984》的状态不可能维持那么久,实际上,毛时代也没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好像所有人 都在和毛主席做爱——我现在这么说,倒回去50年,会被毙掉——那时候所有人的意淫对象都是毛主席。他在广场八次接见红卫兵,全国人民都朝着他射精。这就 像一个人在床上做爱,射完精还有劲儿吗?所以经历了文革初期的偶像崇拜及“文攻武卫”,你死我活的几亿人把精射完了。毛主席意识到一种危险,这么多城市红 卫兵怎么办?于是想出一馊主意,他发出了《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小说第二部分。

问:小说第二部的知青生活与绝大多数知青小说很不相同,知青几乎是乡民的祸害,这是当时的真实情况吗?

答:当时知青下乡,如果家里不寄钱,是养活不了自己的。因为他们挣不了工分,只有小偷小摸,或拉 帮结伙行窃,一再祸害乡民。当时的贫下中农又没啥文化,比退役红卫兵愚昧多了。所以双方矛盾越发加剧。在我看来,这才是当年“上山下乡”的真实故事。国内 知青小说都在渲染什么青春无悔,简直放屁。我哥就是知青,我爸妈被关起来时,我曾下乡去给他煮饭。知青们就喜欢成群结队,翻山越岭,四处蹭饭。那时的地下 流行文化,有外国民歌,1949年之前的上海滩靡靡之音,苏联歌曲,然后是小说手抄本,传播最广的是《少女之心》。毛时代唯一的色情小说,看得人烧心烧 肺,裤裆起火。

问:你的小说中有多处极其大胆的性爱描写,最后一章“毛主席在做爱中死去”有何寓意?

答:无论是毛时代,列宁斯大林时代,还是希特勒时代,或是《1984》,所有极权暴君上台,都有 一共同特点,就是以革命的名义禁欲,以禁欲来证明自己的纯洁。没有私生活,感情只有革命同志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做爱这一说,在偶像崇拜运动中,希特勒、斯 大林、列宁、毛泽东,都是全党全国的意淫对象,这么一个肉体凡胎,大家都要爱他,所有的男人、女人、不男不女的人的爱情,都高度集中在他身上,个人生活第 一要务就是公开禁欲。十年之后,这么大一场运动渐渐流产,江湖上风传毛主席快死了。可不早不晚,偏偏在回乡途中的庄子归做爱时,不,正要进入时,死了。

问:小说第三部分是写庄子归在西藏逃亡的过程,其中涉及西藏1959年起义和西藏文革的历史。西藏在文革期间也是不是和内地一样呢?

答:在庄子归的几段爱情中,与藏族姑娘卓玛的爱情算最成熟,在地老天荒中,在远离中国政治中心, 总算有一段成熟的爱情,虽然短暂还是成功。即便如此也未能脱离文革,逃脱时代的命运。文革十年,藏区也同样受到冲击,这可以参看王力雄的《天葬》、茨仁唯 色的《杀劫》《西藏记忆》。唯色的父亲拍过不少文革时期的照片。2012年,我获得德国书业和平奖,用柏林文学节的平台,做了一个现代艺术展,其中一部分 展览就是西藏文革,都是唯色提供的老照片。因此,最后庄子归不得不仓皇而逃,因为官方开始追查达赖喇嘛的讲话。1976年3月10日,西藏起义17周年 时,达赖喇嘛发表了一个讲话,那个讲话对于西藏走出文革具有爆炸性的影响。小说中,卓玛家两位参加过西藏文革的“翻身农奴”,就是听了这个讲话,幡然悔 悟,开始忏悔,背石头修庙宇的。

问:今年是文革发起五十周年,知识界在呼吁反思文革,你怎么看?

答:这几天我在看达赖喇嘛自传《我的土地,我的人民》,当年他还是试图和中国侵略者 沟通,经过血雨腥风中的几番和平努力,最后连自己性命也难保,只得逃亡。可他还是坚持非暴力,平静地说出真相,最后让民族的宗教、传统和文化得以繁衍,在 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虽然他失去了祖国和领土,但从藏传佛教的传播来看,达赖喇嘛非常成功。中国社会要达到达赖喇嘛这程度,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中国人 一直在掐架,掐架,偶尔也道道歉。为什么不老老实实把基础工作做好呢?像王友琴做《文革受难者》那样,一个一个去收集,一个一个去记录,做最基本的访谈和 田野调查,去搜集基本的资料,为什么不做这些?反而去纠缠一个宋彬彬的道歉,如何如何,不就是因为她受过毛太阳的接见,是宋任穷的女儿?中国人潜意识还是 在乎权贵。

(罗四鸰,自由撰稿人,现居美国)

 

(转自《紐約時報》中文網)

青松:美学正义与精神救赎

 

 

美学正义与精神救赎

——朱其主编《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的艺术意义

 

青松

 

 

 

无论出于政治社会史还是艺术史的意义,1989都是一个关键的年份。这一年的6月4日,由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发展而来的政治民主运动遭遇血色挫折。由此给中国当代艺术方向带来转折性的改变,所谓向西方补课性质的现代艺术时期自此彻底转向后现代主义,开始了艺术史意义上真正的中国当代艺术。而这个转折,以枪声为标志,似乎早在1989年2月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就已经被预言——艺术家肖鲁向自己的装置作品《对话》开枪,枪声告别了她逝去的爱情——也自此告别了80年代的激情。

1989之后的中国当代艺术,全面转向了消费政治——投身于市场经济和消费社会,以物质欲望的满足和无灵魂的身体狂欢为认同。1993年1月,由香港汉雅轩画廊主办,张颂仁、栗宪庭策划的“后89中国新艺术展”在香港举行,后又到澳大利亚,展出中国大陆50余位画家的200余件作品。这些作品基本呈现了两种风格:玩世现实主义和政治波普艺术——之后经由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等一系列国际展览,迅速获得国际意识形态政治和艺术市场认同,成为代表中国当代艺术的典型风格。“后89”艺术在此似乎成为一个能够进入艺术史的概念了,它开启了中国当代艺术之门,也获得了极大的国际认同。

不可否认的是,所谓“后89”艺术的成功是建立在“89”学运“64”殉难者的丰碑之上的。“89”成为一个中国当代史绕不过去的时间,“64”成为大陆官方叙事极力掩盖的事件。“后89”艺术的命名在语义上直接建立了与“89”时间、“64”事件的联系,以此表明它的艺术史意义也如同“89”“64”在社会史上的意义一样重要。似乎如此,有著名艺术策展人的推动,有新生代表艺术家的参与,之后还有在威尼斯、圣保罗等著名国际艺术展览上的亮相。

然而,他们在现世以玩世、波普之名的成功,却完全罔顾了“64”的真义。以“89”之名,却弃“89”而去。只从时间而论,确实可称“后89”艺术,但在意义的关联上“后89”艺术与“89”和“64”没有一丁点关系。有的只是遗忘和忽略。

遗忘不只是艺术界内部的事情,更是国家意志的企图。为了达成选择性遗忘的目的,“64”或者“六四”的一切文字和图像记忆被从公共传媒平台中删除,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远比八十年代更为开放的经济政策的快速实施,带来了全民涌动的商业热潮,社会主题更为彻底地转换为黄金的颜色。耀眼的光芒亮瞎了这些被选择性遗忘了历史真相的人们,国人们蜂拥在盲道上,疯狂疾进,完全忘却了八十年代的情怀和“89”的激情,“64”已是一个褪色的传说。

距离那个血色的夜晚已经整整25年,在禁锢森严的围墙之内真相继续被遮蔽,国人依旧被看做只有力比多而没有大脑的弱智者,可以随意戏弄。一定意义上,这是一个蒙羞的时代、耻辱的时代。我们沉溺于遗忘之中无法自拔,装睡不醒。

这也是一个艺术蒙羞的时代,当那些玩世和艳俗的“后89”当代艺术作品屡屡创造拍卖场上的天价记录时,那些“64”殉难者的理想和牺牲都被漠视。“后89”以来的当代艺术并没有创造时代,因为它们生长在记忆缺失的真空之中,匮乏了艺术最基本的真实。二战之后,面对奥斯维辛集中营死难的几百万犹太人,阿多诺质问:后奥斯维辛,艺术何为?我们今天同样应该质问:“89”之后,艺术何为?“64”之后,艺术何为?

曾经的“后89”艺术只是冒“89”之名行失忆之实,远远不能代表“后89”艺术的真义。在所谓“后89”艺术的废墟上,需要重建真正面对“64”历史真相的“后89”艺术。

事实上,有一些具有良知的艺术家一直以个体的身份独立对抗这个抹杀记忆的体制。他们拒绝遗忘,视记忆为艺术的源泉。他们重建记忆,希望恢复“64”的真相和尊严。他们潜行于地下,创作了另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史。但是这种面对历史真相的艺术同样遭到遮蔽和清除。记忆以及恢复记忆的努力,都为墙内所不容。

无奈之下,只有在墙外寻求自由,呼应墙内的不屈斗志。2014年纪念“64”25周年前夕,大陆著名艺术批评家朱其主编的《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在香港溯源书社出版,开“64”艺术出版之先河。

书中共收集了23位艺术家的作品,涉及行为艺术、装置、油画、水墨、摄影等多种艺术形态,或直面现场,或象征隐晦,无不以“64”记忆重建为意旨。如朱其序言中所称:“作为一本抛砖引玉的“大陆六四艺术”首度结集出版物,绝大部分艺术家都同意署了真名,这是大陆艺术人史无前例的一次真诚无畏的集体出场。”直面历史,即是面对了真实的自己,也是面对了艺术的真实,这是所有艺术出发的原点。有了艺术的真实,才可以再去论及艺术高下,否则只有最基本的真伪问题。

朱其在序言中谈到:“在中国特殊的‘新1984’框架下,需要重新定义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六四艺术可以看作这一美学政治的出发点或者早期实践”,“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应该是当代艺术重新出发的一个精神起点……”在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混合而成的后极权主义即朱其所称“新1984”的当代中国语境中,作为文化政治的中国当代艺术必然要“重新定义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有别于1949年以来的革命政治以及1989年之后的消费政治。艺术不应完全作政治的奴婢和工具,也不应完全回避政治民主的社会实践。政治民主的追求和实践是艺术民主的现实基础,也是其应有之义。特别在非民主的极权主义语境,当代艺术对政治民主追求的介入和实践更是其文化政治属性的必然,而且由于其强烈的处境化意识,有可能会生成特殊时空的艺术意义。

在20世纪世界民主运动史上,“64”学运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像一个发动机,从中国出发并受挫,却把影响扩展到整个世界,直至改变了全世界的意识形态版图。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作为文化政治的当代艺术回避“64”是不可想象的事情。25年来,那些崇尚消费主义的当代艺术无论在拍卖场上多么风光,都无法正视它回避“64”这个事实。回避历史真相的艺术,注定其精神的短板。

当代艺术亟需转折,从消费政治中走出,参与到现实的文化政治实践中去。对于中国社会的民主进程,“64”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必须追求历史真相,主动承担责任,表明忏悔意识,中国才可能真正走向未来。对于中国当代艺术而言,同样如此。朱其说:“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应该是当代艺术重新出发的一个精神起点……”今天消费主义的当代艺术出现的价值真空问题,可以追溯至1989年夏天的风云际会。是否能正视“64”,是一块当代艺术的试金石。

当代艺术的转折是今天的迫切问题,而对“当代艺术转向哪里”的回答,越过今天,直接指向了25年前那个纷乱而紧张的夏夜。朱其有着政治哲学的判断力,也有艺术的救赎情怀。他不回避艺术与政治的关系,希望重建美学正义。面对当代社会的消费主义泥潭,他也希望以“64”艺术的精神能量去加以救赎。正义与救赎,分别隶属于地上之城和上帝之城的主题,也是当代艺术的两翼,构成其完整价值所在。

朱其以及他书中编选的艺术家们,在《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书中的无畏亮相,唤醒了一个沉睡25年的问题:“89”之后,艺术何为?

(《血色彷徨——1989年的政治和美学》,朱其主编,溯源书社2014年6月出版。青松,艺术史博士,当代艺术批评家,现居中国大陆。)

 

(原载《纵览中国》2014年6月14日)

胡平:从网络上的恶性争斗谈起

 

 

从网络上的恶性争斗谈起

 

胡 平

 

 

 

在中国,互联网承担了在别的国家不会承担的任务。今日中国,风起云涌的异议运动、维权运动、民间反腐败运动,离开了互联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无怪乎中国的网民要说:互联网是上天赐给中国人民最好的礼物。

脸书推动了埃及革命,让很多中国人好生羡慕并自愧不如。其实那未必是中国的国民不行。想想看,如果八九民运时中国就有今天这样普及的互联网,共产党专政还能过得了那一关吗?

互联网的好处多多,自不待言;但网络造成的弊端也是明显的,尤其是在互动性强的公共论坛、社交媒体和邮件群发组,你经常可以看到党同伐异、斗气逞强、冷嘲热讽、粗言恶语、人身攻击,外带起哄架秧子。有些志同道合的群体或组织为了加强内部的沟通与合作,设立了自己的论坛或邮件群发组,殊不知在这种内部人的论坛或群发组里,更容易产生互相攻击谩骂乃至人格侮辱。有不少人,包括一些比较出名的人,就是因为反感网上这种粗野低俗的气氛,退出了网络,甚至退出了那个群体或组织。

目睹这样的状况,很多人大发感慨,感慨中国人的素质低下,悲观地说:“看来,中国人离民主还很遥远。”

其实,这和中国人的素质高低倒没有什么关系。在西方人那里,上述情况也不少见。去年,《纽约时报》前执行主编比尔•凯勒(Bill Keller)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社交媒体是否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凯勒写到,他在时报网站上自己的专栏文章下面看到一些读者的评论,随手回复了几条,但除去偶尔带来了非常生动、并具启发性的辩论,大部分交流充斥着尖酸刻薄的话语和口号。但比起时报网站,推特(Twitter)上的交流明显更为恶毒且肤浅。这就像是一个相对客气有礼的城镇会议,和一个大家可以随便上台表演的末流喜剧俱乐部开放之夜的区别。

凯勒指出,社交媒体比一般的网站更容易成为垃圾场,因为社交媒体更不适于长篇大论,不适于深度地讨论问题;另外,社交媒体又缺少过滤功能,因而使得粗言恶语泛滥成灾。凯勒认为,社交网络鼓励党同伐异。在这里,一个人很容易会对挑战自己偏见的观点嗤之以鼻,而无人质疑的偏见又很容易简化成标语口号。网络鼓励人们快速地发表自己的评论,而一旦你对外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你就很不乐意改变和纠正。很多人上网,唯恐没多少人听到,所以就大喊大叫,语不惊人死不休;或者是蓄意挑起事端,引发争斗。再有,很多网络允许匿名,这就为恶意的、不负责任的言论大开方便之门,如此等等。

互联网引出的这些弊端,早在问世之初就发现了。上个世纪末,美国学者帕翠西•华莱士(Patricia Wallace)写过一本书《互联网心理学》,其中有一章专门讲到“怒火与争斗--网上攻击心理学”。如果说人的天性中就有好斗性或攻击性,那么,互联网这种特殊的方式则放大了这些特性。

对互联网的一些早期研究表明,发生在网上的谩骂、咒骂、侮辱等要比面对面的争斗更多更激烈。人们在网上常常表现得要比在实际生活中更好斗更有攻击性。作者提醒我们,心理学研究证实,我们所处的环境是能够影响我们的行为方式的。一定的交往方式,影响着交往的质量,并影响着交往者的心态乃至性情。绝大多数人在某种特殊的氛围中,会做出与自己性格不符的事情。

互联网创造出一种虚拟空间,它使得在实体空间相隔的人们可以即时地交流,好像大家坐在一起交谈。但是,虚拟空间毕竟不是实体空间。

在互联网上,我们不是用嘴说话,而是用手敲键盘。且不说有时网速慢,让人不耐烦,单单是打字比说话费力气,我们为了省事,懒得多打字,于是在网上的发言常常是直来直去,缺少客套,这就显得生硬。如果你嫌麻烦不回复了或者只用几个字打发,那又显得很傲慢。

更重要的区别是,在网上,我们彼此是看不见的。这就和在实体空间里大家当面交流很不一样。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大家聚在一起交流,不论是讨论严肃的议题,还是聊闲天,那多多少少都会营造出一种友好的气氛。即使参与者互不相识,但是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的脸,而一般人总是要脸的;这就是说,当着众人的面,一个人总会有所顾忌、有所约束。再有,人的脸色或曰表情,一个微笑或点头,一个皱眉或撇嘴,往往能比语言更迅速地显示出人的好恶倾向。它们会对一种观点、一种态度或口气形成某种影响,或鼓励或抑制,从而使得一定的言说格调和氛围得以维系--而这些恰恰是虚拟空间的网络所缺乏的。

既然一定的交往方式会影响着交往的质量,并影响着交往者的心态乃至性情,那么,为了达到较好的交往质量和保持较好心态或性情,我们就需要建立较适当的交往方式。这层道理其实一般人早明白。譬如在饭局上谈生意解决纠纷;譬如在会议上安排主持人,确定规则程序,以免众声喧哗,乱吵一气,不欢而散。特别是打官司,有的原告和被告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你很难指望他们彼此能理性对话,因此就让律师出面代理,双方的律师也不是面对面争辩,而是各自面向法官或陪审团说话。如此等等。

因为网络能够克服空间的距离,这是虚拟空间胜过实体空间的地方。因为网络能够即时互动,鼓励更多更平等的参与,这是互联网胜过传统媒体的地方。但是网络世界也有它的短处。其弊害之一就是,它容易使我们变得烦躁、好斗,容易造成无谓的敌意和争斗。

正像华莱士所说:“若想降低网上的敌对气氛并远离纷争,重要的是确定引起争斗的原因。”如果我们意识到网络上这些敌意与争斗的发生,其实是和网络这种特定的交往方式有关;如果我们意识到一般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实际生活中其实要比在网络上更好处一些,那么,我们或许就会对网上的恶性争斗看得更淡一些,同时也会提醒自己在网上表现得更好一些。另外,还可以考虑设立一些可行的规则,以便使网上的气氛更健康一些。

由于在今日中国,实体空间仍然被中共所霸占所垄断,因此中国人对网络这个虚拟空间格外重视。然而,虚拟空间不可能代替实体空间。很多事只有放到实体空间才能做得好,才能做得成,因此,我们务必不可松懈对实体空间的争取。

 

(原载《中国人权双周刊》 第134期 ,2014年6月27日—7月10日)

许志永:什么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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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中国

 

许志永

 

 

 

从“打到孔家店”到“批林批孔”,从“新生活运动”到“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整个二十世纪我们都在试图走出历史,走出孔子“君臣父子”的阴影。从白话文到简化字,从青天白日到五星红旗,整个二十世纪我们都在试图建立一个“新中国”。

什么是中国?激烈变革的二十世纪,我们的先辈曾一再追问,一再困惑。在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我们仍然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们不可能超越历史。无论我们民族曾经多少刀光剑影屈辱血泪,我们不可能靠一场革命运动摆脱祖先的烙印,二十世纪那些激昂的革命最后不过是浮光掠影的悲剧。虽然人类在加速融合,基于文化、种族等历史遗留的差别会是相当漫长的存在。

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无论汉唐文明多么辉煌,无论炎黄传说多么令人神往,那不过是氏族或皇权时代的比较优势。今天,故宫天安门只是北京城角落里残留的痕迹,公路连接起了城市和乡村,而最重要的变化是人,这已经是一个陌生化的社会,一个新的文明时代。

我们不可能超越现实——人性和人类文明数千年来制度探索的智慧。整个二十世纪无数仁人志士试图探索一条自己民族特色的道路,希望以此超英赶美,但二十世纪末我们还是回到了百年前的起点——改革与开放。人性本质一样,人类社会基本喜怒哀乐、欲望、理性相同,制度是解决人类自身问题的知识,当别人发现了更为科学的制度,我们要谦虚学习,而不一定要固执地自己摸索,更没有理由为某种浪漫的主义让十几亿人付出另外一个世纪的代价。

尽管我们的先辈曾经很不情愿,尽管一直有人反对普世价值试图独辟蹊径,但是今天,我们正走在一条通往现代文明的道路上,我们知道自己的过去,也看得见自己的未来。

悠久的历史是中国的组成部分,但只是盛大节日庆典章节里一个序幕,而不是节日庆典的主要篇章,更不是我们生活和梦想的全部。我们用黄帝、孔子、墨子等遥远的故事告诉人们,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起源于黄河,他们在人类的洪荒年代也曾有过发达的文明。

我们的未来在于这13亿人借鉴全部人类文明经验创造出辉煌灿烂的今世文明。孔子不是中国,马克思主义不是中国,一个科技发达、经济繁荣、民主法治健全、社会自由公正、文学艺术繁荣、政治、军事和文化具有全球重要影响力,引领人类建构文明新秩序的现代文明东方大国才是我们梦想的中国。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她有过光辉灿烂的文明历史,有着辽阔的疆土,有13亿勤劳善良的人民,有繁荣富裕的城市和乡村。

我们已经找到了通往繁荣富裕的道路,以私有产权为基础,市场竞争和宏观调控的现代市场经济制度,这是人类文明经验教训的总结。我们的经济繁荣将是可持续的,根本动力来自现代化进程,从小农经济到现代市场经济,从乡土社会到现代城市文明。

这个过程不会一帆风顺,在经历政治变革之后,我们的经济将在民主法治健全、社会公平正义的基石上持续发展。我们的繁荣富裕不仅表现为GDP的增长,不仅表现为国家财政收入,更重要的是表现为普通人富裕的生活,每一个人都有权利分享繁荣与进步。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民主法治健全政治文明的国家。

这将是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国家,人民的代表和政府首脑由人民直接选举产生,司法独立为社会正义的底线,政党作为推销理想和服务的团队由人民通过选举决定其执政地位,一个民有、民治、民享的国家。

当人民的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不会有成千上万的冤民仅仅因为来国家的首都寻求正义就被驱逐,被殴打,被关进各种各样的黑监狱。人民的代表来到北京不是为了拉关系,不是为了寻求特权,他们是来履行法定职责,他们真正代表人民,他们说真话,关心公共事务,关心社会正义,关心国家的未来。

法官不是庞大官僚体制中卑微的一员,他们不是被腐败丑闻缠身的猥琐的官僚,他们是社会正义的守护神,他们可以浩然正气忠于法律和良心。最高法院门前不会充满怨忿而又无奈的上访人群,无权无势者也可以找到说理的地方,找到正义的底线。

政府大门会向全体公民友善开放,“公仆”真正以为公众谋福利作为人生价值的实现,他们不会冷漠相向于人民,不得不重视公民手中的选票,即使有野心和贪婪的欲望,也绝没有机会膨胀。

这将是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家,政治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政权更替不是伴随着动荡和恐惧,而是人民节日的庆典。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寡廉鲜耻的阴谋家永远退出历史舞台,至少他们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一样无处藏身,执政者的权力和尊严来自崇高的道德和为人民谋福利的能力,来自人民发自内心的赞赏和拥戴。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公平正义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机会均等,贫富差距有底线,强者受制约,弱者有保障,绝大部分人感到正义。

无论贫穷富裕无论生在城市乡村,我们不会被打上户籍的烙印受到歧视。国家保障公平的教育,父母用不着从孩子上幼儿园就开始缴纳昂贵的借读费,所有的孩子拥有平等的希望和未来。

每个人有平等的发展机会,个人获得某个职位不是靠关系,而是靠能力、勤劳和品德。诚实守信的企业受到法律保护,他们不需要贿赂只靠业绩就能获得工程项目,他们不仅赚取利润,还承担社会责任。

国家为所有人提供医疗、住房等社会保障。我们不用担心失业,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天性和兴趣学习和工作。不会有人看不起病在家里等死,不会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国家即使暂时没有能力为所有人提供住房,城市边缘的贫民窟作为他们的住所,政府不能以治理脏乱差的名义任意拆迁、焚毁。

法律公正保护每一个人,黑恶势力远离每一个城市和乡村,不讲诚信的人为谎言付出代价,违法犯罪的人承担法律责任,富人可以购买奢华生活,但不可以拥有法外权力,官员可以依法行使权力,但不可以谋取法外私利。

那些政治家、企业家、艺术家等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他们不仅必须和普通人一样遵守法律,而且他们的权利受到更严格的制约,比如作为公众人物,他们的名誉权、隐私权受到更多限制,骂一个普通人可以构成名誉侵权,骂一个政治家是言论自由。

这个社会不是没有差别,但不是以权力为中心金字塔等级的差别,而仅仅是社会分工的差别。国家领导者享有某些特权,但这些特权仅仅是为公共利益所必须,同时必须受到更多的法律和道德约束;一个清洁工人也有基本的社会保障,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乞怜就可以过上体面而尊严的生活,他和国家领导者之间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不存在法律之外的命令服从关系。每一种职业都是社会必须的,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财富、权势的差异,而在于对道德良心的坚守。

有一天我们可以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们中国,一个自由、尊严、幸福的国家。

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我们不需要违背良心,官员不需要变成没有人性的机器,法官不需要低三下四去迎合一个法盲的命令,企业家不需要贿赂官员,医生不需要猥琐地收下红包,律师不需要充当法官和当事人的皮条客,我们不需要靠出卖良心换取权力和财富,不需要让岁月在脸上写满城府甚至阴险。

任协华长篇小说《六十二亿恒河沙》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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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大陸訪民而歌,任協華長篇小說《六十二億恆河沙》出版

 

 

 

由著名作家馬建作序,任協華所著長篇小說《六十二億恆河沙》已於近日在美國/台灣兩地同時出版。

 

小說以大陸數量龐大的訪民群體為主角,講述了一群失去家園的人,經由反抗最終獲得希望,重建自由家園的故事。

小說同時以冷峻的筆觸,穿插社會真實事件,刻畫了一個悲慘的、光怪陸離的人間地獄。

和一般小說類型相比,《六十二億恆河沙》風格犀利, 顛覆並批判了專制洗腦文學和犬儒文化,成為抗爭極權壓迫的新起點。

從弱小的生命立場出發,《六十二億恆河沙》開掘底層民眾具有的力量和勇氣,闡述並深化了民主運動的當代含義和緯度。

任協華現為獨立中文筆會獄中作家工作項目成員,世界詩人運動組織成員,寫有長篇小說《世界冰冷之地》、《六十二億恆河沙》,長詩《燕子發瘋》、《長夜行》、《重創》、《顫慄的陸地》及《現代憲政的中國之路》等各類作品。

谭作人:我的兄弟陈云飞和他的精神

 

 

我的兄弟陈云飞和他的精神

 

谭作人

 

 

 

又是清明时节,愁字涌上心头。

去年清明,我的兄弟陈云飞因为去新津和双流,为当年北京罹难的学友吴国峰和肖杰扫墓,结果把自己扫进了牢笼。兄弟坐牢,已经整整一年了。

一年来,很少得到兄弟的音讯。不知道这位长年吃素,却敢于舍身饲虎,自称驯兽师的憨直兄弟,在兽笼之中挨打乎?受罚乎?饱暖乎?笑口常开乎?由于不知,倍加思念。思念无涯,愁绪无边。

也正是因为不知,兄弟的音容笑貌,日渐清晰,终日挥之不去。

我和云飞兄弟,结识于成都读书会。2007年,由于香港某大神的荒谬无知,我提笔抒发了久久郁结于心的把酒扭丝情结,写下了《见证最后的美丽——一个目击者的广场日记》。5月27日,《广场日记》发表。谁知,书友们掌声未息,突见《成都晚报》惊现十四大字:向坚强的六四遇难者母亲致敬!平地一声雷!书友们纷纷奔走相告:快,快买报纸去!

几天后,成都读书会的创始人和总召集人周钰樵老师,把陈犯云飞推到了我们面前。原来,这位广告杰作的作者,竟是平日少言寡语,在读书会“潜伏”已经一年多,热衷于为众人端茶倒水的陈云飞兄弟!

从此,我的把酒扭丝金兰谱上,多了一位兄弟。

云飞成为我的兄弟,不仅是因为广场情结,更是因为,他坚强地继承了,勇敢地发挥了,智慧地表达了,创造性的发展了广场精神,与屠夫吴淦等仁人志士一起,共同成为新时代的抵抗精神和政治行为艺术的一代宗师。云飞发起六四献血之前,我们的精神血脉,已经联结在一起。

《广场日记》发表两年后,我终于因为实施5.12校难公民独立调查,以及抵制3200万吨炼化一体化基地落户彭州,被周永康集团一举拿下,判刑五年。在我住宾馆吃皇粮期间,陈犯云飞,反而更加折腾,且日益精进,把他的政治反对精神和政治行为艺术,播撒到整个维权领域。据说,当年云飞和读书会书友来我的看守所探监,拿出90元,要求警方找补1元,以便赶车回去。另一书友拿出65元,提出同样要求。两人的配合表演,使与世隔绝的我,接收到了把酒扭丝的明确信息。

云飞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杀猪杀颈子杀屁眼儿,各有各的杀法。这是他的方法论。不拘一格,随机行事,本是这个多元时代的行为方式之一。只要你有原则,有立场,有守持,你就不必拘泥于表现形式,也不必强求统一规定政治正确动作优美。

我与云飞,虽然业务方向和行事方法不尽相同,精神却一脉相承。这个精神,就是发轫于五四.六四的宪政民主理念下的奉献精神,以及,为实现民主自由而不可或缺的实干精神和勇敢精神。在实干和勇敢精神方面,云飞强我若干倍,或者,几十倍。因为,在短兵相接贴身近战中,云飞总能淡定,从容,笑对暴力而无限坚持。而这样直接的警民接触,云飞经历了几十次却从无惧色,令我敬佩。这些行为,说到驯兽虽有些夸张,称之为相互驯化,互相适应,亦己亦人,共生共存,倒也贴切。正因为此,云飞的故事和口碑,在中国特色的B面,发散着独特的人性的光辉,广播海内。

云飞与我,同为成都秋雨之福归正教会的慕道友。每次查经结束,我与他总要去附近一家绵阳米粉店午餐。我是肉食动物,要求加肉䬰,云飞却把他碗里的肉䬰给我,还劝我节约。其实我知道,兄弟的填狱之心,早已决志。我说,你刚出来,消停几天行不?他说不行,那是小奖。把坐牢视为奖励,这种超然、勇敢,以及对政治黑暗的蔑视,能有几人?

最近传出消息,云飞兄弟准备在即将开始的庭审之中“打瞌睡”,以此来抗议政治司法的不公不正。我在心里笑了,好兄弟,我熟悉你,不会屈服不会溜号的你,既是广场精神的传承,更是广场精神的升级。

这使我想起一批又一批八九人,以及一波又一波的正在迎面而来的后八九人,他们尤如桃汛鱼群,一次又一次地溯流而上,勇跃龙门,只为产下理想和精神的种子,然后静静地死去。他们的产卵场,就是牢房。

也许他们,不一定都能看到天亮,而在他们心中,早已是黎明。

想到这一点,清明的愁云一扫而空。

我笑在心里,说,云飞弟兄,上帝祝福你!

 

2016.4.5. 清明

比尔 · 凯勒: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社交媒体放大了我们的恶毒?

比尔 · 凯勒

 

 

下周一,我将动身去南方,计划前往位于奥斯汀的西南部媒体盛会去参加一个座谈会,就当下的“数码文化”如何改变孩子的成长方式展开讨论。显然,我的角色是为了让像《Slate》杂志的艾美莉·巴森隆(Emily Bazelon)、微软研究院(Microsoft Research)的丹娜·伯依德(Danah Boyd),以及MTV的杰森·来斯艾普卡(Jason Rzepka)等其他更具相关专业知识的成员显得更为睿智而存在的。考虑到来斯艾普卡那本及时推出的新书是关于欺凌主题的,因此我推测,不少时间将用来探讨,网络是否对日益增长的恶性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所以当我在看自己周一专栏的读者评论时,这个问题也一直浮现在我脑海里。那篇文章论述了奥巴马总统在美国预算僵局及被称为“自动减赤”的自动财政紧缩中所起到的作用。我在专栏里写到,虽然那些毫不让步、憎恨奥巴马的共和党议员要承担大部分责任,但奥巴马之所以失去了主动权,也是因为自己没能完全地利用一个总统可以动用的资源。大多数的读者对此反响尖锐,他们认为:我对奥巴马评价不公;我忽视了共和党人的固执程度;我太迷信于财政大妥协;我不该建议对联邦医疗保险(Medicare)或社会安全福利(Social Security)进行任何改动等等。有些读者也支持我。我随手回复了几条。但除去偶尔带来了非常生动、并具启发性的辩论,这种交流充斥着尖酸刻薄的话语和口号。

许多平台都对这个话题进行了讨论,但我主要查看了两个地方:《纽约时报》网站上跟在该文章后面的评论,以及Twitter。就如老师们常讲的,比较和对比。

在这两个地方,大多评论都偏左。《纽约时报》上的观点栏主要吸引了自由派的读者。 而根据新的皮尤研究报告(Pew Research Report),Twitter也是如此。(只有20%的公众认为奥巴马在他的第一场辩论上赢了罗姆尼,而在Twitter上有59%的人这么认为。)这两个地方的评论都非常苛刻,并且他们都很快就用“党派标签”来迅速给我定性,并对我不屑一顾。他们把我当成右翼的“托儿”,或道德沦丧的中间派走卒。但比起时报网站,Twitter上的交流明显更为恶毒且肤浅。这就像是一个相对客气有礼的城镇会议,和一个大家可以随便上台表演的末流喜剧俱乐部开放之夜的区别。

此时此刻,肯定有人发推文称:“切,这是Twitter,不是学期论文,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是的,我知道Twitter需要的是短小精悍的机智应答,且长度不得超过140个字母。它不是严肃辩论问题,反思或提供细节之处。而《纽约时报》的评论栏给予了更多的空间来让读者统筹事实和清楚地表达观点,其中很多评论相当具有权威性。同时,《纽约时报》上的评论栏能过滤掉Twitter上常见的粗话,人身攻击以及各种毫无节制的发泄。

请对我耐心一点,让我秉承着写Twitter而非写专栏的精神——即随便抛出一些想法,看看大众如何反应—-讲一讲几个让互联网变成藏污纳垢场所的其他因素:

社交网络奖励党派之争。这种媒介的性质就是让志同道合者彼此交流,然后巩固彼此的观点。在这里,一个人很容易就会对挑战自己偏见的人嗤之以鼻。没人质疑的偏见又很容易简化成口号和标签。

发表评论的急迫性则鼓励人们做出快速评判,而一旦你对外界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和想法,你就很难改变立场。 哥伦比亚大学的数码事务负责人斯里·斯里尼瓦萨(Sree Sreenivasan)曾经说,他完成一条推文的平均时间是三到五分钟。但这违背了Twitter的理念,我怀疑大多推文只用三到五秒钟就完成了。

在人群中——当然,互联网就是最大的一群人——有着一种大喊大叫以被听到的冲动。这点在评论不被过滤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而人群中大多数声音代表着彼此之间的争斗,奚落和嘲笑。

匿名制——许多社交媒体依然允许匿名制——是恶意行为的许可证。

网络文化既带有精英主义色彩,又具备反权威性质,考虑到网络世界偏向于年轻人和受过教育的人,并对时尚潮流敏感,这点并不出人意料。科技是对所有人开放的;网络气氛则有些排外。

这一切无休无止,它会影响你的思维。不管你是一个被班上坏孩子欺负的小孩,还是一个因持不受欢迎观点而被惩罚的成年人,总是无处可逃。

我想说清一点:我花了约六年工作时间来改造这家报纸的新闻编辑室,以适应这个数字化的世界,其中的一项工作就是,培育一个具有创新性和实验性的文化氛围,并且去吸引愿意互动的读者。我相信互联网的好处超过了它的危害。

但我一直在思考,互联网那扩大欺凌的特质是否恶化了我们国家治理中的两极分化和党派僵局现状。Twitter不会让你更恶毒,但社交媒体会让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恶霸天性暴露无遗。

比尔·凯勒(Bill Keller)是《纽约时报》前执行主编。
翻译:黄铮

(原载纽约时报中文网2013年3月9日)

朝鲜脱北者诗人张进成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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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脱北者诗人张进成作品选

 

 

 

我的女儿100元

 

 

她很憔悴

——我的女儿100元

脖子上挂着纸牌

年幼的女儿守在身边

那个女人站在市场

她是哑巴

展示着待售的女儿

和正在出卖的母爱

面对人们的诅咒

她也只是低头看地

她没有眼泪

我的妈妈得了绝症

女儿呼喊,哀号

她用裙角裹紧女儿

只有嘴唇在瑟瑟发抖

她不知道感激

我买的不是你女儿

而是母爱

有位军人塞过100元

女人接过钱,不知跑去了哪儿

她是母亲

拿着卖女儿的100元

买了面包,慌忙跑回来

塞进即将离别的女儿嘴里

—原谅我吧!女人痛哭[1]

 

 

 

世界上最好吃的

 

 

三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热乎乎的玉米

两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用火烤熟的蝗虫

一个月前我弟弟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

是昨天夜里吃的梦

如果弟弟活到现在

活到这个月,他会说

世界上最好吃的是什么……

宫殿

那宫殿

并非为活人而建

也不是为了赚几兆而投入亿万

为了埋葬一个死人

生生饿死了三百万

华丽的宫殿

高高地耸立

无论是谁

都会沉痛地仰望

这座三百万人的坟墓

 

(作家的话:即使在300万人大饿死事件当中,金正日政权仍然耗尽国库,修建了保存金日成尸体的锦绣山纪念宫殿。如果用这些钱买米,也许能挽救数十万人的生命。)

 

 

 

死囚

 

 

人群聚集之处

必然有枪声

今天又有谁

被公开枪毙

绝对不能同情,死了

也要用义愤再杀一次

砰,枪声说出了

布告没有说完的话

面对他,为什么今天

看客的沉默格外沉重

因为偷窃一袋大米

挨了九十发子弹

这个人的职业

是农民

 

 

 

我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

自己审判

已经判了死刑

上班的时候

我像恶棍似的默默走过

那个除了眼泪别无所有

甚至放弃伸手乞讨的人

等到下班的时候

那个人已经死了

从清晨到夜晚

不知道一天会死多少人

每天每夜,每条街道

数不清是几百还是几千

哦,饭

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

哪里还有良心

清晨啊,请判我死刑

夜晚啊,将我埋葬吧

 

 

 

孝女

 

 

挤奶水的女人

半是呜咽

半是嚎啕

她焦急地抱着

空荡荡的乳房

撕破了皮肤

挤出了鲜血

挤出了脓水

旁边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

她想救活刚刚断气的妈妈

她边挤边哭。

这个长着乳房的女儿

除了乳房一无所有的女儿

 

 

 

乞丐的心愿

 

 

我想有一碗热饭

吃饱肚子

我想用开水泡饭

蘸着大酱慢慢吃

哪怕只有一穗玉米

我想每天咬一粒

吃着玉米找妈妈

哪怕只有两穗玉米

也许就能见到妈妈

如果白皑皑的雪

都是大米

或者是源源不断

的零花钱

如果今夜的梦里

能够吃上青蛙

如果吃梦就能活着

如果活着时我是别人……

我们的愿望

没有尽头

然而乞丐真正的心愿

还是给别人点儿什么

哪怕只有一次

 

(作家的话:在朝鲜,极度贫穷导致家庭解体的现象逐年增多,不仅是孤儿,很多父母健在的孩子也浪迹街头。根据朝鲜党中央内部演讲会正式发表的统计结果,这样的孩子超过25万人。)

 

 

 

剩饭

 

 

来历不明的

一团冷饭

递到妻子面前

丈夫轻松地说

——我吃过了

整天在田里劳作的

公婆从后山回来

儿媳好像吃饱似的

递上饭团

——只剩这些了

仿佛饿着孕育中的孙儿

便是不可饶恕的罪孽

内心纠结的老夫妇

珍藏起宝贝,说

——这就够当早饭了

那天,吃不上饭的人家

剩饭了

 

 

 

 

 

看着吃奶的孩子

有一天,儿子问我

眨着山葡萄似的黑眼睛

他三岁,只会说几句话

——爸爸,我也吃过奶吗?

刹那间,我无言以对

只是点了点头

紧握着儿子的手

心里涌起颤抖的话语

——你,吃过妈妈的眼泪。

 

 

 

点名册

 

 

奔跑的火车停下了

工厂的烟囱咽气了

就连学校和医院

也纷纷关门了

白发的教授

每天站在讲台上

翻开点名册

张开起泡的嘴唇

呼唤学生们的名字

如果没有回答

他会感到钻心的痛

教授焦急地呼吁

再饿也应该学习啊

今天,白发的教授

缺席了

曾以人格

和至诚

和师道

赢得学生仰望的讲桌上

只有故人的肖像

点名册依然翻开

名字们还在等待

唯独听不见呼唤声

每个地方都响起

激动的呜咽

那是急切的思念

他以生命殉职

呼唤祖国的未来

面对老师的点名册

谁都没有权利

让良心缺席

学生们纷纷起立

哭泣着举手高喊

——老师,我来了

——老师,我来了

 

 

诗人简介:

张进成,原为朝鲜劳动党宣传战线的着名作家,曾被国防委员长金正日赞为“我的作家”。1971年出生,毕业于平壤音乐大学和金日成综合大学,因为写于平壤音乐大学期间的诗歌被领袖发现,1994年被录用为朝鲜中央广播的记者,1996年成为朝鲜统战部的记者,负责对韩心理战,这期间接触到韩国的广播和报纸,思想发生转变,开始秘密创作反抗体制的诗歌,并向周围朋友介绍韩国的现状。2004年1月被揭发,怀揣两本笔记逃出朝鲜,定居韩国,成为“脱北诗人”。诗歌《我的女儿100元》描写了1999年诗人在平壤东大园区站市场亲眼目睹的场景。至今,诗人的母亲和部分家人仍然留在朝鲜。着有诗集《我的女儿100元》、《抱诗渡江》。2012年,《我的女儿100元》入选伦敦奥运会“诗雨”活动,同年获得“牛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