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員簡介

江棋生

中国持不同政见者、自由撰稿人、物理学学者。

1948年11月出生于江苏常熟,祖籍为福建永定。在家中六名子女中排名老二。1960年-1966年就读于常熟县中。1966年6月-1968年10月,参加文化大革命。后下乡插队、务农做工九年有余。1977年考上北京航空学院,1978年3月-1982年2月,完成空气动力学本科学业,获工科学士学位;1982年2月-1984年7月,师从庄逢甘教授攻读空气动力学硕士学位。1985年-1988年任教于清华大学分校,并去英国当过访问学者。1988年9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师从黄顺基教授攻读科学技术哲学博士学位。

从上世纪90年代至今,就中国的人权状况和公民非暴力抗争撰写了多篇文章,发表于《北京之春》、《苹果日报》、《开放》、《新世纪》、《观察》、《中国之春》、《民主中国》、《九十年代》等杂志和自由亚洲电台。作者在文章中表达的核心理念是:对中国来说,阶级斗争不是硬道理,唯GDP的经济增长也不是硬道理,人权化即自由化才是真正的硬道理。作者主张,必须有一部分中国人选择不搭便车,冒着风险先自由起来。

六四大屠杀之后,曾经三进班房,所加罪名有点吓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2001年,获中国民主教育基金会颁发的杰出民主人士奖。2003年获全美学自联自由精神奖和荷兰笔会自由表达奖。

2005年,由香港开放杂志社出版《看守所杂记》。2009年,由华盛顿劳改基金会出版《一生说真话》。2014年,由香港九江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点燃良知的烛光》。

此外,还就物理学三大分立对称性即CPT对称性问题,进行了潜心研究,提出了具有重大挑战意味的全新见解。已经完成的十多篇物理学论文,自2010年9月起,发表于国家科技图书文献中心网站的中国预印本服务系统中。2016年,将在国内出版《物理学分立对称性新论》。

江棋生维基百科:

http://zh.wikipedia.org/wiki/%E6%B1%9F%E6%A3%8B%E7%94%9F

江棋生文集:http://www.boxun.com/hero/jqsheng

江棋生微博: http://weibo.com/jiangqisheng(已被当局封号)

江棋生物理学论文:http://www.nstl.gov.cn/preprint/

贝岭: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创办始末

 

 

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创办始末

 

贝岭

 

 

文章摘要: 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作家组织(它是作家的精神共同体,平时,它对作家不具任何约束力,因为没有什么比自由和个人性对作家更重要了。)可是,一旦发生了作家的作品受到审查、被禁,甚至作家本人受到迫害的事件,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度,除了作家个人的抗议声音,我们还有一个作家的组织可以发声,可以运作,特别是通过与国际笔会、各国笔会及其它国际人权组织的合作,去营救,声援,并为作家的避难、生存和写作提供帮助。这就是我出来筹创这一笔会的主要目的,也是这一笔会的真正价值所在。

(题要:任何一位作家或文字工作者,特别是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假如因为文字、文学,因为争取写作、表达、出版自由而受到审查、迫害,甚至被捕入狱,我们,作为他的同行,特别是作为他的中文写作的同行(不管彼此的私人关系好坏或政治见解是否异同),不能沉默、无动于衷。或者,只是等着国际上的作家,国际间的作家组织表示公开的抗议或呼救,等着别国的政府、国际组织去努力营救,那不正常,也令人蒙羞。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作家组织(它是作家的精神共同体,平时,它对作家不具任何约束力,因为没有什么比自由和个人性对作家更重要了。)可是,一旦发生了作家的作品受到审查、被禁,甚至作家本人受到迫害的事件,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度,除了作家个人的抗议声音,我们还有一个作家的组织可以发声,可以运作,特别是通过与国际笔会、各国笔会及其它国际人权组织的合作,去营救,声援,并为作家的避难、生存和写作提供帮助。这就是我出来筹创这一笔会的主要目的,也是这一笔会的真正价值所在。1990年代初,作家萨尔曼‧拉什迪的遭遇,这世界上其它许多作家的遭遇,2000年,我本人的亲身经历,都给我上了这一课。)

 

笔会成立缘由

中国的地下作家和流亡作家,为了成立自己的作家组织,以争取和守卫创作自由、出版自由,有过逾几十年的努力。

假如不健忘,或历史中的记忆不那么容易被抹掉的话,人们一定还记得,1989年北京6.4惨案后,许多中国作家流亡欧美,另一些已在国外的中国作家,或自愿或被迫滞留海外。十年前,国际笔会一直希望海外的中国作家能够成立流亡笔会,并先后邀请过当时的中国流亡作家参加国际笔会会议,商讨此事,但从末实现。

1989年底,旅美中国诗人菲野请我协助他筹划「中国流亡作家联盟」,想把以上背景的海外中国作家,以1989年六四后的流亡情境作为共同点,聚合在一起。但由于过程的匆忙、粗糙乃至作家们的恩怨、多疑和私心,此一努力失败了。为此还造成了部分作家长久互不往来的结果。

1992年,我和居住在上海的诗人孟浪、默默等人,曾尝试筹组过「中国作家维护写作自由国际委员会」。以声援和营救许多尚在狱中的诗人和作家,为此,还起草了相关文件,并曾由我筹钱,通过孟浪等人将紧急救助费送给在中国的入狱作家家属。

1996年,我和孟浪主持的流亡文学刊物倾向杂志曾协助美国布朗大学举行了「写作自由国际作家会议」及随后的「中文作家长桌讨论会」。曾邀请了在中国的诗人、作家芒克、王家新、唐晓渡,台湾作家廖辉英、陈若曦、应平书、林焕彰,定居香港的中国作家马建,与在海外的学者、中国政治异议者、流亡作家和侨居作家雪迪、郑义、仲维光、陈军、严力、杨小滨、苏炜、张郎郎、王渝、张真、郑愁予、荣伟、邵薇、寇致铭(Jon Kowallis)、高英茂等,和小说家拉什迪、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罗伯特‧库弗(Robert Coover)、剧作家和导演Aishah Rahman等国际作家,和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主席Joanne Leedom-Ackerman、国际人权组织「人权观察」副总监Gara Lamarche、布朗大学校长Vartan Gregorian,及古巴等国的流亡作家共聚一堂,在布朗大学探讨怎样捍卫作家在专制和神权统治下,当代世界的创作自由,也讨论了作家及文学在中国的境遇。

十多年来,由于可以想象的原因,由于我们的流亡已渐渐失去了精神上的纯粹性,以流亡作家为基础的此类笔会未能成立。

在多次短期回国(时断时续的跟踪恐吓、监视和拘留)的基础上。1999年11月,我回到中国定居。2000年8月,我在北京居住期间,因为印刷出版《倾向》文学人文杂志第十三期,被北京市公安局在以「非法印刷出版」的罪名逮捕入狱。随后,我弟弟黄峰也因对外公开了我被捕的情况而入狱。在孟浪日以继夜地内外联络和呼吁下,在美国作家桑塔格(Susan Sontag)的全力营救、在多位著名西方作家写公开抗议信给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的情形下,在国际社会特别是国际文学界的声援运作下,美国国务院强力介入此案,后经中美两国政府达成协议,本人和黄峰得以出狱,但我被遣送美国。

2000年9月,在我抵达美国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纽约曾当面询问我,中国作家们有像美国笔会那样的作家团体吗?她也曾当着孟浪、张真和我的面,善意地询问孟浪,为什么在我入狱时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或发传真。她说她需要的是关于我境况的详情,她说她不能只是指望从报纸上获得这类消息。

2001年4月,我在洛杉矶遇见拉什迪时,他也询问我作家和文学在中国的情形。

2000年10月,我应邀赴洛杉矶接受美国西部笔会中心颁发的2000年「自由写作奖」。(我和另一位墨西哥(当时尚在狱中)诗人共获该奖)。国际笔会主席荷梅罗‧阿迪哲斯(Hemero Aridjis, 墨西哥诗人)专程前来参加美国西部笔会的文学奖颁奖典礼,他此行的另一目的是和我探讨能否创设一个(不同于中国官方笔会的)符合国际笔会章程、流亡中的中国作家笔会。在那几天,荷梅罗‧阿迪哲斯和美国西部笔会的多位理事均在和我商讨关于筹组此一中国作家笔会的可能性。因为他们均认为,我及其它中国作家在祖国的遭遇证明,国际笔会需要一个能够真正伸张创作自由和出版自由的中国作家团体。

基于我个人的经验,我告诉阿迪哲斯等人,现在已非十年前,如果纯粹是筹创一个流亡作家笔会,似并无必要。因为海外华人社会并不缺乏互助、联谊和交流性质的华文作家协会和笔会。我深知,流亡的中国作家及文人,由于诸多原因和各自不同的历史背景,矛盾深、恩怨多、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另外,来自地下的作家和前官方作家协会的作家之间,由于各自的人生经历乃至美学观念上的差异,彼此之间甚难成立一个作家团体。

但是,从道义和责任上讲,甚至仅仅是为了回报救我出狱之恩,国际笔会主席的这一期望,我也是难以推却的。我是因为文学和出版文学刊物而入狱,也正因此,我才被桑塔格等西方作家营救出来。荷梅罗‧阿迪哲斯是向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发出公开信要求释放我的人之一,他正是救我的人,美国笔会和美国西部笔会是参与营救我的主要笔会。我能推却吗?我可以推却吗?我当时无法慨然应允,又不能断然拒绝。

洛杉矶之行之后,我为此事陷入长考,我是一个和中国官方作协无涉、不和所谓文坛参和的地下诗人,作为流亡作家,也没加入任何海外的政治组织或作家团体,不参加任何政治乃至非政治性组织,卓尔不群,已成为我以往人生经验后形成的信条。此刻要我来亲自筹创一个作家笔会,这有违我的信念与行为准则,这使我十分为难。

因为,任何一位作家或文字工作者,特别是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假如因为文字、文学,因为争取写作、表达、出版自由而受到审查、迫害,甚至被捕入狱,我们,作为他的同行,特别是作为他的中文写作的同行(不管彼此的私人关系好坏或政治见解是否异同),不能沉默、无动于衷。或者,只是等着国际上的作家,国际间的作家组织表示公开的抗议或呼救,等着别国的政府、国际组织去努力营救,那不正常,也令人蒙羞。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作家组织(它是作家的精神共同体,平时,它对作家不具任何约束力,因为没有什么比自由和个人性对作家更重要了。)可是,一旦发生了作家的作品受到审查、被禁,甚至作家本人受到迫害的事件,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度,除了作家个人的抗议声音,我们还有一个作家的组织可以发声,可以运作,特别是通过与国际笔会、各国笔会及其它国际人权组织的合作,去营救,声援,并为作家的避难、生存和写作提供帮助。这就是我出来筹创这一笔会的主要目的,也是这一笔会的真正价值所在。1990年代初,作家萨尔曼‧拉什迪的遭遇,这世界上其它许多作家的遭遇,2000年,我本人的亲身经历,都给我上了这一课。

若这一笔会能够创立,能够接纳他们成为会员、甚至有一天,这一笔会是以这些作家为主体,笔会的创设才有必要性和紧迫性。而我理想中真正的作家团体,应该仅仅是作家的精神共同体,自由的文学共和国。

但是,因为我的亲身经历已使我不能不去重新思考。我两难,我开始和在中国及海外的作家友人商谈,最重要的是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和鼓励。

2001年初,我告知国际笔会、美国笔会中心及美国西部笔会中心,我愿意尝试筹创独立的(中国)作家笔会,我表示,让我努力试一试。随后,我获得同住在波士顿,多年来和我一起创办《倾向》杂志的老搭挡、诗人孟浪的认同和支持,我开始与在海外的流亡作家沟通联络,并获得了韩秀、万之、京不特、仲维光、洛夫、杨炼、胡冬、茉莉、郑义、刘宾雁、陈军、张慈等作家及友人精神上的支持和许多具体的建议。同时,我特别和在中国的刘晓波、廖亦武、阿钟等异议作家友人为成立笔会的事,进行了沟通和讨论,获得真正的响应和支持。我当时为自已订立的前提是,只有在获得了中国国内的,像他们那样的不依附于官方体制的独立作家的全力支持,我才可能去设法筹创这一笔会。

严格上说,是由于他们要我不可推卸此一历史责任,并承诺愿意去说服国内其它的独立作家成为笔会创会会员的情况下,我才真正开始了具体筹创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工作。

2001年4月前后,我与孟浪开始一个个致电邀请旅居海外的作家和流亡作家参加笔会。在中国国内,主要是由刘晓波承担邀请会员的工作,在他的努力下,廖亦武、余杰、任不寐等人均在创会期间参加了笔会。

笔会的筹创得到了流亡美国的前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刘宾雁、流亡作家郑义、侨居加拿大的杰出诗人洛夫的慨然应允和支持。70年代末便已参与创办地下文学刊物的作家和编辑万之,学者友人仲维光,诗人杨炼、胡冬,小说家马建在欧洲各地支持并加入。前中国群众出版社社长于浩成、前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者郭罗基、文革时期四川地下诗人蔡楚等也欣然入会。总体来讲,笔会的创会会员中包括了流亡欧美的作家、学者、出版人、编辑记者以及中国的独立作家和文化人。

按照国际笔会的惯例,一个新成立的笔会,它的会员应该至少有二十位以上,并能获得国际笔会的特别关注。然后,还须向国际笔会提出申请成为国际笔会分会的书面请求,并获得国际笔会待批准的回复认可。而最早的创会会员,还需获得国际笔会对每一位会员著作的审核、书面批准。他们的履历均需有英文的译文及说明,国际笔会才能去审核,这一工作量颇大,且正式,我、孟浪及协助我的义工友人无夜无日地工作,以达成此要求。直到二十多位创会会员的资格均经国际笔会认可,中国独立作家笔会才可能被列入未来国际笔会年会的入会讨论议程中。

我们笔会的中文名称,特别是「独立」两字是由创会会员万之首先向我提议,我、孟浪和许多创会会员为名称做了无数次的讨论和更改,最后,经伦敦国际笔会总部和我的反复十数次电话沟通后,才最后决定采用「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RE」为国际认可的(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英文用名。笔会的英文译名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RE 也是在和美国笔会纽约总部的多次探讨中认定的。我们曾研议过使用例如自由(FREEDOM)作家笔会等许多不同的中英文名称,但均不理想,也不易在英语让人理解。

2001年9月,国际笔会在接获我关于笔会创设进展顺利的答复后,便全力促使完善夲笔会筹创的最后工作。当时,我和孟浪已被笔会创设的具体事务累得不行,不得不暂停歇一段时日时,在伦敦的国际笔会常务秘书琼.史班德女士(Jane Spender)持续来信和电话鼓励,敦促我一鼓作气,全力以赴。最初的二十多位会员,每个会员的著作、文学成就及作品简历英译,都必须以详细列报的形式传真至国际笔会,经总部审核认可,才可成为筹创中的国际笔会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分会会员。

那几个月,孟浪和我夜以继日,这些具体工作耗费着大量精力和时间,因为在中文作家普遍不了解国际笔会的运作、章程,在不知为何要创办笔会的情形下,这些作家们一个个居住在世界不同地理地区,和美东时间时差巨大,我和孟浪必须亲自致电这些作家们,沟通和劝谈,要日夜颠倒地投入。而且,当时的电话费昂贵,因为要寒暄、要谈各自的近况,还要谈天说地,然后才能切入正题。这常常还不能保证每个作家愿意加入。因为作家们,尤其是厌恶组织约束的自由作家们,未必都认可、并需要这样一个组织。

许多未加入笔会的作家友人们也有很好的建议和认可,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参加这个笔会,他们的善意和理解,鼓励了我。他们的忠告和悲观,彼此的成见,也使我心情沮丧。

终于,这一切都熬过来了。筹创中的笔会获得了国际笔会的认同。

2001年10月,作为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筹创人,本人被国际笔会邀请列席11月底在伦敦举行的国际笔会年会,我自费前往(后国际笔会给了我机票的一半补助),以观察员身份,全程旁观年会议程,因为我负有让本笔会在年会上被表决通过成为国际笔会分会的责任(这责任有点太大了),我必须在会议之外的所有休息时间,向前来参加伦敦年会的八十多个分会的代表介绍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并游说他们支持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加入国际笔会。

在伦敦年会的最后一次全体代表会议上,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加入案列入议程。可以为傲的是,在美国笔会中心的支持并应允下,由全世界最大的笔会—-美国笔会(有逾五千名会员)提名,推荐中国独立作家笔会(是世界各国笔会中人数最少的笔会)成为国际笔会新的分会。美国笔会代表Larry Siems为夲笔会作了精彩的提名发言,并将我引介给全体与会者,随后,国际笔会主席请我以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创办人身份,向全体分会的代表用英语(我的破英语)作本笔会为什么要成立及申请加入国际笔会理由的发言(文从略)。我主要谈了三点:

1,  文学和作家在中国的处境。流亡作家和中文的流亡文学。

2,  我们笔会成立的背景、原因和历史责任。

怎样看待和怎样面对庞大的中国官方作家组织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笔会)。

我的大意是,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并不代表国家,我们代表的是作家和文学的尊严和自由。我并不是为了对抗他们而来的,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创立,是为了争取和守护出版自由和表达自由,为了作家个人的尊严不被侵犯和侮辱,是为了文学和写作的自由而成立的。正是因为中国作家协会及中国笔会不敢争取作家在中国的出版自由和创作自由,甚至对在中国不断发生的伤害作家尊严和自由的事件视而不见,才使我们这一笔会的创立有了必要性和紧迫性。中国独立作家笔会和中国笔会――中国作家协会的关系应该是互动、监督并督促彼此真正遵照国际笔会章程,维护作家和文学的尊严和自由的良性关系。

我的发言竟获得了几乎所有与会代表的持久掌声,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申请加入,是整个年会的高潮。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许多分会代表纷纷走上来和我握手致意,并在随后的发言中强调,国际笔会等待我们的加入,已经等了十多年。终于,我们可能坐在一起了。

国际笔会内多个流亡作家笔会分会,如古巴、伊朗、越南流亡作家分会。他们的代表先后发言支持,并给了我温暖的拥抱。

我的发言之后,年会各笔会分会代表曾有过热烈的争论及讨论。在中国笔会(中国作家协会的另一块牌子)缺席的情形下,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加入案在会上先后受到了三个与会笔会代表不同的提问和质疑,他们是巴勒斯坦笔会、法国笔会和日本笔会,日本笔会对于我们笔会为什么要称为「独立」(Independent)表示不解,疑虑这一概念是否会让人有国家独立的联想。法国笔会质询了我们笔会会否与中国笔会发生冲突,以及我们的笔会有多大的代表性等问题。而巴勒斯坦笔会则认为官方的中国笔会一贯支持巴勒斯坦人民争取独立和民族生存的权利,我们这一笔会的加入是否多此一举等。我对此一一作了解释和回答,我强调:

1.「independent」是作家的独立性,而非国家的独立。

2.中国独立作家笔会不是一个流亡作家的团体,它包括了在中国境内的作家,台港两地和海外华人世界的作家。

3.中国独立作家笔会无意取代任何其它的笔会,也无意代表国家,反而希望和所有的笔会,特别是中国笔会及海外的华人笔会建立起建设性的对话和互动关系。

此一解释及陈述,获得了其它分会代表的鼓掌和发言支持。巴勒斯坦笔会代表在会后还向我致歉,表示他们私下会支持我,公开的发言主要是为了不惹恼缺席的中国笔会。而日本笔会则在会后表示理解和支持我关于本笔会捍卫和争取出版自由和创作自由的陈诉。

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在中国笔会缺席的情形下,最后,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获得超过八十个国际笔会分会代表的支持,他们对中国独立作家笔会的加入投了赞成票。只有巴勒斯坦笔会和法国笔会投了弃权票,没有反对票。

本笔会被通过接纳为新分会后,十几个其它分会的代表纷纷走到我的座位上,向我表示祝贺,并和我握手拥抱(可惜,大部分均是男性)。

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进入国际笔会了。我的艰巨使命完成了。

在此次国际笔会年会上,另有尼日利亚(奈及利亚)和另一非洲国家的笔会被通过成为新的国际笔会成员。

国际笔会并未规定每个国家的国家分会,才可以成为国际笔会的成员,一个国家可以有多个笔会为其成员,包括不同语种的笔会、而不同地区非国家属性的笔会,也可以成为笔会分会,例如美国就有两个笔会:美国笔会中心和美国西部笔会,均是国际笔会的分会。据我所知,中国笔会及上海、北京及广州的地区笔会(这是此三地地方作家协会的另一块牌子)均是国际笔会的分会。年会上有人告诉我,近十年来,中国笔会(中国作家协会)只在1999年参加过在日本举行的国际笔会年会,及2000年在莫斯科由俄国笔会筹办的国际笔会年会外,其它时间均是缺席的。

而近十多年来,有越来越多来自专制国家的流亡作家成立了自己的笔会,它们也成为国际笔会的分会,并成为国际笔会中活跃的分会。

国际笔会是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可的非政府组织,也是非政治性的国际作家组织,是国际作家的联合体,以守卫作家的创作自由和表达自由。

(2005年初稿、2007年8月修订)

刘晓波:诚实的纪德

 

 

诚实的纪德

 

刘晓波

 

 

 

众所周知,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两位著名的法国作家先后访问过斯大林时期的苏联,两人又都写下了“访苏日记”,日记中都记载了苏联的黑暗面。但是,一位把日记隐瞒了六十年,直到前苏联解体时才见天日;一位从苏联归来后就公开了日记。前者是罗曼·罗兰,后者是纪德。

“说假话,及以保持沉默的方式说谎,似乎是合适宜的。”公开了真相的纪德对隐瞒了真相的罗曼·罗兰如是说。到了二十世纪末,两位著名作家的选择的是非对错已经一目了然:当年在西方知识份子心目中的神圣的红色苏联,并没有因为罗曼·罗兰对其罪恶真相的隐瞒而长存;而纪德对斯大林极权制度的勇敢揭露,则在半个多世纪前就预言了苏联的失败。然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西方,纪德的诚实几乎遭致了整个欧洲知识界的围剿,而罗曼·罗兰的欺瞒却使他成为“知识人良知的代表”。这种本末倒置的荒诞,再一次证明了历史的确是卓越的反讽大师。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十年,紧接着就是一九二九年波及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经济危机,普遍的萧条使人们陷于当下的贫困和对未来的迷茫之中,加之三十年代初,德国的极右翼纳粹在竞选获胜,希特勒为了独揽大权而制造了“国会纵火案”,大规模迫害共产党人,使西方的许多知识分子,由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困惑走向彻底失望,纷纷转向左倾的共产主义,到苏联的新社会试验中寻找新的理想,遂形成了西方的“红色的三十年代”,甚至连基督教组织都公开支持无神论的苏联,有教会曾出版一份刊物,封面居然是用一个大十字架擎起互相交叉的镰刀和锤子,基督教象征和苏维埃旗帜的完美结合,真是绝妙的共产主义无神论和基督教唯灵论之联盟的象征。

当时,纪德和罗曼·罗兰都变成了社会主义苏联的热烈拥护者,他们参与了一九三五年六月成立的左倾色彩浓重的“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的筹建,在有二十八个国家的二百三十位代表参加的第一次会议上,选举了由12位成员组成的主席团,其中有三个法国人,占了四分之一,纪德和罗曼·罗兰双双当选,可见当时西方知识界具有多么强烈的左倾情结,也可以看出政治上激进的法国作家在世界上的崇高地位。主席团的其它成员几乎全部是世界最知名的作家,如德国的托马斯·曼,英国的E·福斯特,爱尔兰的萧伯纳,美国的S·刘易斯,以及苏联的高尔基等。凭着当时浓烈的左倾氛围和自己崇高的知名度,纪德和罗曼·罗兰到处演讲、做报告、主持左派的大会;他俩都接到过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成堆的信件,全球的无产阶级把他们作为共产主义的代表作家和社会良知。

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处于国际孤立境地的独裁者斯大林,对西方知识界的思潮变化极为敏感,他充分利用了资本主义的危机所导致的整个世界向左转的国际形势,全力争取国际舆论、特别是左倾知识分子的同情和支持,以摆脱孤立的处境。所以,当时的苏联经常以特殊的厚待,邀请各国著名的左派知识分子访问苏联,像接待国家元首一样对待著名作家:每一位来自西方的著名作家的到访,皆有盛大的欢迎仪式,之后就是全程陪同的参观和游览,每一阶段和每一地方的参观、访问、游览、接见、讲话,都伴以簇拥的鲜花、热烈的欢呼、经久不息的掌声、丰盛的宴会、豪华的宾馆,而且一切开销全部由主人承担,甚至客人要自己出钱买包烟抽都不可能。主人会大方而真诚地说:这是在社会主义的红色苏联,我们怎么能让尊贵的客人们破费呢!

对此,纪德非常反感,他多次提出由自己付费,但是都被慷人民的血汗之慨的主人委婉阻止了。他不得不接受苏联人的慷慨,但是良心的自我折磨也一直伴随着他访苏的全过程。他知道,这个制度的统治阶层,享有全面的特权,包括为了特权的巩固而任意挥霍全民血汗钱的特权。这个特权阶层给予可以利用的客人的一切免费的特殊优惠,决不是无条件的付出,而是要得到客人的知恩图报,其目的无非是让这些外来者以其巨大影响而为苏联大唱赞歌。纪德访问苏联时享受的特权,不仅是物质上的,而且是社会地位和个人荣誉上的。他在苏联时正赶上高尔基逝世,主人让他荣幸地登上红场举行的隆重追悼会的主席台,与斯大林、莫洛托夫、米高杨等苏联领袖们站在一起,苏联政府还邀请他为高尔基致了悼词。这对于一个向往苏联的西方左派作家来说,是何等的礼遇和荣誉呀!

然而,苏联当局在纪德身上所做的慷慨投资,非但没有得到客人的感激和回报,反而挨了一记“背信弃义”的耳光。

对于纪德这样视个人的诚实和良知为生命的一个知识分子来说,亲眼看到苏联体制的反人性现实,对这种特权和过分优待感到不安,不断地思考主人如此慷慨大方的原因,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充满任意挥霍特权的“一个人的专政”。于是,他拒绝利益收买、不屈从强权恐怖和朋友圈内的指责,公开真相。正是这样的诚实和良知,使纪德不惜冒犯斯大林和西方的左派,不顾罗曼·罗兰和阿拉贡及知识界的老朋友的劝阻,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他为自己的“访苏日记”订下的写作原则是:“我为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凡是我自己没有亲自耳闻目睹之事,一律不予采用。”他对斯大林体制真相的揭露,起到了巨大而不可替代的见证作用。从此,他由“苏联的好朋友”变成了苏联的敌人,不仅受到斯大林和苏联人的忌恨,而且遭遇西方左派的疯狂攻击。而斯大林是狡猾的,在纪德的访苏日记刚刚出版时,他立即指示法国共产党对纪德的书保持沉默,害怕越争论效果越不利于苏联,何况,斯大林进行的党内大清洗正在疯狂进行。当然,作为报复,斯大林绝不会再邀请纪德访问苏联了。

纪德的《从苏联归来》第一版,已经写得很克制了,众多的关键地方还是笔下留情的。面对整个欧洲掀起的反纪德狂潮,面对诸如罗曼·罗兰、阿拉贡、尼赞、杜伽尔、爱伦堡等著名人物的围剿,面对为纪德说情者也被开除法共党籍的株连,面对诸如“盖世太保的代理人”、“黑衫党的盟友”、“可恶的老头子”和“莫斯科的哭丧者”等恶毒而疯狂的指责及辱骂,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坚定地主动出击,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做了修订,更充分地揭露苏联的黑暗,使之变得更全面、更触及苏联幻象的本质。修订后的版本,从经济、科学、工业、司法、文化、妇女状况、公共道德、普遍贫困等方面,揭穿了苏联宣传的谎言。纪德说:“苏俄的共产主义,是普及谎言的,在那里,甚至连眼睛都可能受骗。……俄罗斯不是一个提出诉讼的地方,但是,西伯利亚,的确是个流放的地方。”纪德又说:“谎言是根本靠不住的。重要的,是如实地看待事物:在今天的苏联,人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不幸,比如何国家都更加缺乏自由。”

在对纪德的指责中,有许多近于人身攻击的谩骂,其中就有罗曼·罗兰,他说纪德的错误是“罕见的”——还没有表现苏联人的崇高生命就用笔结束了这生命,他对纪德的指责决不仅仅是出于信念的相左或事实的真伪,因为罗曼·罗兰非常清楚自己所亲眼看到的,并把它们记在了日记中。他所看到并记载的某些事实,正是纪德所看到和所公开的。罗曼·罗兰已经意识到了自称代表全体人民利益的苏共,正面临着“变成享有特权的阶级”的危险,斯大林式的专政有许多反人性的残酷。

从理智上讲,两位作家对斯大林体制下的一些事实的认识,没有根本的分歧;两人在苏联所经历的和所了解的真相,也不会有实质的不同。两人之间的分歧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格:同样是支持苏联的左派作家,纪德是诚实的无私的个人主义者,而罗曼·罗兰则是伪善的自私的宗派主义者。所以,纪德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能够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去,尽早地承认错误,知识分子的道义良知使他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自尊心可言的”,因为“人类,人类的命运,人类的文化”比一个著名作家的自尊心、比苏联更重要。另外,纪德是坚定的个人自由的捍卫者,他之所以能公开真相,还在于他不愿意让党派权力凌驾于个人良知之上,他不做任何政治交易,不想用出卖个人诚实来换取党派的接纳、利益和荣誉。所以他能够超越狭隘的党派利益,保持住知识分子基于个人诚实的独立、超然和公正。他说:“没有一个政党能拉住我,能让我把党置于真理之上。只要一听到谎言,我就很不自在,我的作用就是要揭露它。我执着于真理,如果党离开了真理,我就立即离开党。”

而罗曼·罗兰,把一己名誉看的比道义、良知和人类正义更重要,仅仅为了自己作为一个著名作家的自尊心,而不惜隐瞒事实,在真相已经证明了他的以往信念的错误后,却不敢承认错误和承担责任。当时的法国及西方,正是右倾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与左倾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大论战的时候,罗曼·罗兰的日记所记录的事实,如果公开,肯定有助于澄清思想混乱,但是显然不利于他所属的左派阵营。为了派别的利益,也为了自己头上的左派知识分子的革命光环,他居然隐瞒了那么残酷的东西,包括与斯大林的谈话。

阅读纪德的传记,会更深地理解他之所以不同于罗曼·罗兰,决不仅仅是苏联之行造成的,而是因为早在访苏之前,两个人在人格与思想等方面已经有极大的差别。无论干什么,纪德在骨子里都是一个诚实的个人主义,他的自我要求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保持个人的“灵魂高贵”和知识人的“起码良知”。早在二十年代,他的非洲游记如实地揭露了殖民者的罪恶——垄断、苦役、强制移民、焚毁村庄、严刑拷问、反复进行的屠杀等,而且这一切皆是他的祖国法兰西犯下的。为此,纪德背上了“叛国者”恶名,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进一步向法国政府和议会递交了一份考察报告。正是在纪德的大声疾呼和全力奔走之下,在法国的公共舆论和议会之中,展开了关于非洲殖民地的大辩论,形成了对法国政府的巨大压力,最终使政府承诺释放十二万名黑人奴隶。

纪德有极为天真的一面,他转向左倾的时期,正是他认为自己在文学上太老了,在政治上又太年轻,他为过去的自己对革命的贡献太少而痛苦。此刻,他看到了苏联发布的五年计划公报,便一下子被其新颖的建设蓝图所吸引。他把自己信仰共产主义,当作一项英雄主义事业和“精神上的新飞跃”。他认真研读马克思的《资本论》,被其中的道义激情所打动。而另一方面,纪德的天真又有看穿“皇帝的新衣”的锐利和大声说出真相的无邪品质。他参加了一些欧洲共产党在苏联操纵下的活动后,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这种类似宗教的狂热信仰的可怕。他不断地被内心的挣扎所折磨,不断地自我反省,他说自己处在身体的服从和精神的抗拒、集体平均主义和个人自主、按照组织要求发言和服从自己内心诚实之间的分裂中。他想弥合个人主义与共产主义之间的分裂,他和几位西方作家一起致贺信给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希望苏联的文艺能够“建设共产主义的个人主义。……共产主义者,只有在重视每个人的特点的时候,才使人们敬服。每个艺术家,必须成为个人主义者……”“一旦作家被迫服从于某种口号,任何文学都将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他想保持个人的声音,他害怕听命于人,害怕自己的声音在党的要求下走样,害怕在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自己的声音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所歪曲。所以,早在一九三三年,他就拒绝了苏联人通过阿拉贡给他的建议:把他的作品《梵蒂冈的地窖》改变为电影,搬上苏联的银幕。

在十九世纪末的德雷福斯案件中,著名作家佐拉的义举,在还是青年的纪德心中,植入了“高贵灵魂”和“诚实良知”的种子,他当时受到佐拉的感召,也参加了许多后续的援救活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前期,希特勒制造了“国会纵火案”之后,他便为被纳粹迫害的德国共产党员季米特洛夫等人奔走呼号,还和马尔罗去德国,想约见戈培尔或总统兴登堡,阻止纳粹继续迫害共产党员;在他访问苏联之前,他曾为营救支持托洛斯基的共产党员作家C·谢尔盖,而致信给苏联驻法国大使馆,希望第一个给人以希望的社会主义国家,不要把“谢尔盖问题”变成又一起“德雷福斯案”。苏联当局正在全力拉拢纪德,于是就卖了个人情,在纪德访苏前的一九三六年五月,释放了谢尔盖。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品质,使纪德在加入法共之后,仍然坚守着一个顽固的想法,那就是在被党拿走的肉体中,保持住“灵魂的高贵”。

按照纪德传记作者对当时的叙述,决定接受苏联的邀请,对纪德来说也是需要一定的勇气。当苏联官方通过一系列朋友劝他接受邀请时,他一度处在极端混乱的内心惶惶之中,因为他已经意识到,去苏联的结果很可能是“失望”而归。因为,内在预感告诉他:“我将被迫经常说话。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将被迫超越我的思想。我的话将被翻译成俄语,再被译成法文。这肯定会使我说一些我不想说的话,而且我不能纠正。我想把个人的观点保持在共产主义的范围之内,但这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更重要的是,他纪德的内心深处怀有一种对苏联的恐惧,不是对革命的恐惧,而是对特权化接待的恐惧,他说:“那边发生的事情,开始令我有些害怕,我非常害怕资产阶级化。”为此,他还故意想摆脱说客们的纠缠,于一九三六年二、三月间远避非洲。

然而,人民阵线在法国选举中的获胜鼓舞了纪德,他的好朋友昂·勃鲁姆开始领导法国,乐观情绪洋溢在左派控制的国度上空。于是,在纪德提出的陪同人选的要求得到苏联当局的满足后,他便于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七日踏上了苏联,游历了两个多月,于八月二十四日离开。

仅三个月后,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他发表了《从苏联归来》,第一版销量十万册,这是一个纪德万万没有想到的惊人数位。一九三七年初,他迎着东西方两面夹击的狂潮,又发表了《“从苏联归来”之补充》,使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真相更深入地公之于众。他在完成了对苏联幻想的颠覆之后,轻蔑地对待左派们对他的人身攻击;在全世界共产党人的诅咒声中,他又投身于另一场与极权主义的斗争中:当共和主义在西班牙内战中败于独裁主义之时,他继续为保卫西班牙共和国而战。

纪德访苏的结果既不幸又幸运:不幸的是他个人,访苏的亲历完全印证了他行前的恐惧和预感,毁灭了他的理想;幸运的是人们,世人有机会看到不朽的见证:《从苏联归来》。

 

汪建辉:我所经历的中国监狱

 

 

我所经历的中国监狱(1989)

 

汪建辉/文

 

 

 

1)一个县令和一个地名

 

1989年春天,中国发生了一场浩荡的学生运动。那个时候我恰好在北京与朋友办一份民间的文学类报纸。与绝大多数人一样,我经历了那场运动。

仅仅只是经历,而并没有很深地卷入进去。直到我离开北京,才意外地“被动”成了“六四”事件的参与者。

 

“六四”过后,出版方面被共产党控制得更严了。北京万事萧条,什么事也做不成,于是我便和朋友商量暂时离开北京,等环境稍微宽松了一点再回来。没想到这一去却没能再回去了。

6月中旬,我们一行三人从北京出发到安徽省宿松县一个朋友老刘家中做客。据老刘说“宿松”这个地名的来由是一个县官来此上任,走累了在一棵松树下睡了一觉,因此而得名“宿松”。是一个县官,而不是一个皇帝或巡府睡了一觉,足见这个地方之偏避,离权力中心之远。但又向往着远方的权力。

朋友的家在一片青青的稻田中。5、6间红砖房,在田野间的硬土地上坚固地挺立着。那是一个让人放心住着的地方。

泥泞的小路边有稀松的几棵树在夕阳的风中摇曳。6月,树叶已经完全长出来,并定型了。剩下来的时间就是成熟、老去、死去。这个时节是它们最好的时刻,接下去就会由嫩绿变成深绿,再接下去变黄、干枯,随着时间而逝去。我们一行人在离老刘家一公里左右的地方,一只老黄狗迎面跑过来。摇着尾巴、喘着粗气。

老刘说,这是他家养的狗。

我们猜不透这只狗是如何嗅到了老刘的气息,以人的局限性狠狠地夸奖了一下这只土里吧叽的老黄狗。也许对狗来说它的这种技能是稀松平常的,对它来说并不值得骄傲。狗似乎是听懂了。害羞。回头就往家里跑。再接下去,我们就看到了老刘的老婆站在家门口远远地向我们来的方向眺望。她的旁边就蹲着那只才跑回家的老黄狗。

 

这一幅画面很容易让人感动。况且我又是一个近两年没有回家的游子。老刘是一个细心的人。他对我说:到了我家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我回答说:我不会见外(客气)的。

我们一行三人。我、老刘还有小杨。小杨很瘦,还不足80斤。我们都是文学爱好者。在当时的定位是:我写诗、小杨写小说、老刘在写杂文、散文。由此村里人传说:老刘家里来了两个作家。我们谁也没有去纠正村民们的讹传。虽然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作家,仅仅是走在成为作家的路上。能不能成功还真没有一点谱谱。

在老刘家里有没有写下几首诗?我记不清了。从保存至今的文稿来看,我是一首诗也没有写。光顾享受作家的待遇,被老刘的亲戚朋友同学们请来请去的吃饭喝酒。当一个作家真好,由此更坚定了我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决心。

小杨比我要勤奋些。他用空余的一点时间,在写一篇那一年发生在北京的那一场灾难。我看了看,一开头就是大手笔:

 

《六四大屠杀》

 

“哒……

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就像1976年钱钢写的那篇著名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一样:

 

“时间:1989年6月4日

地点:中国,北京

正面人物:大学生、市民

反面人物:李鹏、解放军

……”

 

也许是因为那些天请我们吃饭的人太多,一篇400字的稿纸,几天下来小杨写了还不到两页纸。

到了第7日,也正好是一个吉利的日子:6月18日(顺要发)。这一天中饭、晚饭都没有人请。吃完中午饭后,我打算去附近走一走,看一看山水风景。小杨明确表示不去。他要留在家里写那篇报告文学。我知道他干的这件事情很重要,没有再说什么。老刘因为自小就生长在这里,对这里的风景提不起兴趣,要呆在家里补磕睡。

我一个人出了门。走到一个水塘边,看了看水里有没有鱼,在得到了答案之后,再向前走,到了一棵大桂花树下,站了一会儿,吹了一阵风,觉得无聊。就返身往回走。在老刘家门口,碰到他老婆站在院中问我:“小汪,好玩么?都看了些什么?找到灵感了么?”我想:她是想让我为她的家乡写首诗么(现在想起来,我是高抬了自己)?于是回答说:“看到了一个池塘,水里面有鱼……哦……还有一棵大桂花树,树上无花。”她有些失望地说:“你现在来早了,再晚两个月那棵树开了花,满村子都是香味呢!”

 

进了屋,看到小杨已经趴在床铺上睡着了。磕睡真得会传染?不,是乡村的时间太慢,它漫漫地在身边淌着,像摧眠曲抚着一个才出生的婴儿一样。“还是躺一下吧”想着,我也就到床上去睡了。

醒来时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们刚在饭桌前坐好,老黄狗就冲着远处“汪、汪、汪、汪……”地狂叫了起来。老刘也觉得不正常,冲着黄狗制止它,没管用。狗还是发狂地跳着脚的叫。莫非有什么事情?果然没有一会儿,一辆警用三轮摩托和三辆警车就沿着田间小道摇摇晃晃地开进来了。

 

从车上跳来十几个警察和一只警犬。警察们迅速地将房屋的前前后后都堵死。逃么?想都不要想。我故做镇定地将手中刚端起来的碗放下。心中确定:是冲着我们来的。但不会有什么大事,也许就是例行检查。心中这样想着,我的心就放了下来。

领头的警察很容易就可以认出来。是当官的有气质?还是领导手下的人都太懂规矩,不敢张扬出自己的个性而捧出了领导的伟岸?一时不会有什么定论。

果然,就是我认定的那个领头人对着我们开口说话了:“把身份证拿出来”。我和小杨拿出了身份证,他看一眼身份证,再看了一眼我们,就将身份证还给了我们,问:“你们是从北京来的?”

老刘说:“是的”。

领头警察说:“我们要检查一下你们的行李”。话还没有说完,就有几个警查分工明确地迅速地冲进了每一个间房。看着他们矫健果断地身影,我猛然间想到了小扬正在写着的那篇文章《六四大屠杀》,心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

麻烦果然就来了。

没有一会,进屋搜查的人就出来了。不出所料地搜出了那一本才写了两页纸的报告文学。领头人看了一眼,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

 

他板着脸说:“你们跟我们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老刘的老婆要求警察让我们吃完饭再走。可我们谁也吃不下饭,因为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领头的警察安慰我们:“早点去,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回来了。”

我竟然相信了警察的这句话,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我们三个人跟着他们上了警车。三个人被分开了,一人上了一辆警车(此后,我们除了在一次“游街相遇”外,我与老刘一年之后才再一次见面、与小杨一直到了两年以后才又见面)。随着警车“呜哇、呜哇、呜哇……”的声音,我们就被拉到了宿松县城。从此开始了一年失去了自由的牢狱生活。

 

 

2)宿松县看守所

 

在下警车时我还以为我们在北京的事情很容易就能说得清楚。还在想着,当晚就能回到老刘家里。我在警车上对坐在我身边的两个警察说:“如果我都要被你们抓起来了,那么整个北京的人都要被抓了。”身边的两个警察不说话。“这可能么?”我自问自答,也是自己安慰自己:“不可能,监狱也关不下这么多人呀!北京也不可能成为空城呀!”身边的两个警察还是像木头一样不说话,也不动。

 

我们三个人被直接送到了“安徽省宿松县看守所”。在几近黑暗的黄昏中看到那几个字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监狱,还想着这里也许是一个类似“招待所”的地方。当身后的大铁门重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时,我的脑海里才浮出了“监狱”这两个字。但是,身后的铁门已经关闭,失去的东西已经不可逆转。

我只有跟着警察往里面走,进了一道小铁门,还有更小的一道铁门……越来越小,越来越逼仄。我被压缩得像是一个罐头里面的鱼或肉。任凭宰割、烹煮。

警察将我交给了一个叫“孙管教”的人就走了。孙管教问我是为什么进来的。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显然让孙管教不高兴,他猛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对我叫喊着:“站好了。”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孙管教接着严厉地说:“把腰带解下来。”我把腰带解了下来,还有口袋里的钥匙,一些零钱。放在一个小纸盒里。孙管教还要我把眼镜也拿下来。我说:“不戴眼镜,我看不到。”感谢他没有再坚持,让我戴着眼睛进了监狱,以至在坐牢的一年时间里,我还能够看得清眼前这个坚固、狭小的空间。

 

 

3)“你们不要瞎搞”

 

孙管教将就着我身上的零钱,卖给了我一个碗、一个塑料脸盆和一整套洗漱用品。

我拿着这些才买的生活用品走在前面,孙管教在后面“向左”“向右”地指挥着我行进。天已经完全黑了,走廊上的路灯亮亮地照着脚下的路。身下的影子前后左右地躲闪,我相信这是我当时的心境——想逃出去;身下的影子前后左右地闪躲,我相信这是我当时的处境——逃不出去。

一路上,孙管教都在叮嘱我,到牢房里不要乱说。真的、假的都不要提。他说:“总之,提到‘六四’这件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里面的人都不是什么好卵(好人),会有人打小报告的”。

“忘了吧!啊!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我嘴里答应着他。可是心里却不清楚眼前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我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进了监狱,而且此刻正在往牢房里走。

“停到”,孙管教又一次发令。我停住了。“后退一步。”孙管教又对着我叫道。我被惊的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看。原来他是担心我离他太近,趁着他开门的时机袭击他。彼此都高度提防,“敌我矛盾”“你死我活”?这是人与人之间最紧张的一种关系。我意识到自己到了一个处处都要设防的地方。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任何事情都住简单去想了。

 

孙管教打开了铁门,里面的白炽灯透出一片光来,惨白地预示着我今后的命运。没有选择,我走进了铁门。孙管教对着牢房里面的人丢下一句话:“你们不要瞎搞”。关上铁门就走了。

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牢房里面的犯人都围了上来。有十多个人。看他们的长相,个个都很奇怪。用牢里常用的话说,就是——牢坯相。

也许是因为我戴着一副眼睛,还有长得像是一个艺术家。他们对我还算客气,没有一下子就上来给我一顿拳脚。有个领头模样的人问我:“从哪儿来的?”

“北京。”

听到我的回答,再加上我的相貌,他们一下子就知道我是为什么进来的了。看来近些日子北京发生的事情也传到了这厚墙、铁网中来了。

“你是大学生?”

“北京到底死了好多人?”

“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发动革命么?”

“也搞一个‘农村包围城市’?”

……

没有一个问题是我敢回答的。我只好说:“进来的时候管教打了招呼,不让我说。”

那个牢头模样的人似乎很理解我此时的处境。没有一定让我回答。他安排我睡在第二个位置。看了我的位置之后,我才明白,我享受的待遇还满高,套用一句俗话就是——“一人之下,十几人之上。”我睡觉的位置是离厕所倒数第二远地方。

 

我在监狱里的代号(由6个阿拉伯数字组成),已经忘掉了。那是警察来提审的时候叫的编号。而一般牢房里的同改,都不会叫犯人的编号,大多是以是哪儿的人,或犯了什么事进来的罪名相呼。对我好的人都叫我“北京佬”,对我不好的人则叫我“反革命”。

我对这两个称呼都很满意。前者相比这偏僻的地方有地理上的优势,“宿松”你们这里只是一个县官到这儿睡了一觉,我却是从天子脚下来的;后者是因为我自认为在众多的刑事犯中,政治犯干的是唯一可以称之为光荣的事情。

 

 

4)牢头

 

第一天早晨,大约六点钟左右,一阵阵粗爆的吼叫声音外加一串连惯的铁门开启时发出的撞击声将我吵醒。

“起来了,起来了。他娘的都给我起床了。”

我坐了起来,看到牢房里的人都起来了。拿着放在墙角边的脸盆和碗到放风场上的水池边上去洗漱。我也学着样子到外面的放风场上去洗漱。太阳应该还在与地平线平行的地方。牢房里的光线柔和的像是一碗静止的水一样,没有流向、没有颜色、没有生命,这样的光线如果许久没有阳光照射补充进来,我想它也会像死水一样变质、变味。这种光线像极了放风场上水池里的水的颜色,浑浊而昏暗。看整个池子是阴黑的,只有将它舀在碗里,才可以看清这水还是透明的,可以见底。

我蹲在放风场的一角刷牙,嘴里刚冒出了白色的泡沫,那个牢头就过来蹲在我身边问:

“你和孙管教是亲戚?”

“不是”。

“那么,孙管教为什么会为你打招呼?”

“什么?打招呼?”我有些不明白。

“就是你进来的时候,孙管教说的‘你们不要瞎搞’。”

“这就是叫你们不要打我?”

“如果不是孙管教这句话,你多少都要挨点打。没有人可以避免,除非是教管的亲戚或者是有后台的人。”

说着这些时我已经就着水池里的水将脸给洗好了。精神好了许多。再等一会,天也更亮了。我一个人在放场上转着圈。时间实在是太慢了。其间有好几个人跟我打招呼,说不上几句话都要往北京的事情上引,问到底死了多少学生?因为有昨天管教打的招呼,我心底还是有些害怕,不敢乱说。但又觉得我如果什么都不说,也有一点儿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于是只有含糊地说:“我没有看到死人,但是第二天早晨起来,我沿着朝阳大道往天安门方向走,一路上都是血迹和子弹留下的痕迹。看那种阵仗,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个人一直将脸贴在铁门上,从铁门上的小铁窗缝隙中向外张望。他看些什么呢?

疑问刚产生,就听到他欢快地叫了一声:“开饭了。”叫完之后,他就去拿碗。牢房里的人也纷纷跟着他拿起了碗。紧接着,我听到从他张望的那个方向,传来了叮叮当当的铁门开启的声音。

昨天安排我睡在第二个位置的那个人对我说:“北京佬,别愣着。吃早饭了。”于是,我拿着我的碗站在了队伍的最后一个。而牢头则直接走到了最前一位,等着送饭的人将饭送到门口。看来在我们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特权。

早饭:一两稀饭、一个馒头。

等我打到饭时,已经有人吃完饭在洗碗了。稀饭很稀,只要用水晃一晃、涮一下,倒掉水,碗就干净了。

稀饭和馒头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应该都是变质了的米和面做的吧。这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坐牢肯定不是让你享受。如果是,那谁还害怕坐牢呢。我想,无论如何都要努力适应这种生活。端着碗我正要开吃,就看见一个过来对着我说:“新来的,你知道规矩不?”我盯着他,眼神中透露着不知道。等着他点拨。他说:“把你的馒头给牢头……”

这个东西牢头也看得上?也许刚进来,肚子里还有一些油水,我任他将手中的馒头一把夺去。

这个人讨好地将馒头送到牢头的手上。牢头一边吃着我的馒头一边说:“你今天肚子里应该还有些油水,这个馒头我就代你吃了。”说着他走到我的身边说:“照我们这里面的规矩,新来的人都要将自己的饭分一部分出来给牢头吃。直到再有新人进来,这个规矩才传下去,交给新来的人。”

 

牢头还算是有见识的人。他也到过北京。他对北京的总结是:“大。大官太多了,每一辆公交上,至少有三个科长。”他对这次北京闹的事的总结是:“秀才造反,成不了大事”。他的建议:“你们应该发动工人阶级。”

我回答说:“工人阶级都有家室要养。有后顾之忧,更不可能站出来。在这个国家,是靠管住人民的饭碗来管住人民的。可能只有大学生,没有工作也没有家室,身上的压力轻一些,才有可能站出来。”

牢头不说话了。阴着脸。他深沉地钻进了阴暗的房间里,让人意识到他或许是一个干大事的人。生不逢时?我听过太多人“生不逢时”的抱怨。我知道那是因为共产党的成功太走狗屎运了,那样一群土包子、那么一群坏人、那么一些个小人、那么一些没有操守(底线)的人、那样一些笨蛋,竟然意外地夺取了天下(是一个占地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家啊)。这是一个多么励志的故事啊!让多少智商本来就不高的人,心从此桀骜起来——“我可以”、“我能”、“我行”——这就是那一群人对这个时代惟一的贡献。

我还站在放风场上晒着太阳,让身体的温度升高一些,以感受自己虽然坠入了人间地狱,但仍旧是在自然界的人间之中。现在太阳已经升高了许多,阳光已经可以直直地照进放风场,在灰色的水泥墙上留下一刀灰白分明的界线。

 

监狱里没有时间,这一点坐过牢的人都有体会。像是故意要与里面呆着的人作对,与每一个人都想早一点出去的愿望相反,时间慢得简直就要急死人。

时间真的是太慢了,让人觉得坐牢真的是太难打发时间了。没有钟表,没有大自然的参照——花开花落、风去又复返。如果没有阳光,监狱里的人会觉得自己是呆在了连时间也被一起关起来了的坟墓之中。监狱里只有从阳光的影子里可以感受到时间犹如水在一个破了一个小眼的容器中,一点一点地渗出、而后再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太阳光从墙上爬下,照到地面上时,铁门上的那扇小窗口打开了。从窗口外丢进了一份《安徽日报》。

那个一直守在铁门边,扒在小窗口上向外面看的人第一时间拿到了报纸。发报纸的是孙管教,他明显知道他扒在窗口上是在望些什么(后来我知道他是在看女人,我们旁边隔着一间关着的是女犯人,只要有女犯人被提出去或押进来,都可以抓紧那零点零几秒的时间看到女人一瞬出现并一瞬消失的身影),孙管教对着他叫到:“看什么看,看了去死。”那个人嘿嘿地说:“我在等报纸看。”孙管教没有接下去说:“看了去死”,他一眼看到了我,将脸贴着小窗口对着我问:“北京佬,他们有没有瞎搞?”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问牢里有没有人打我。我回答说:“没有”。

 

 

5)报纸

 

第一时间拿到报纸的人第一时间将报纸拿给了牢头。监狱里的体制和监狱外面一样,牢头一定要享受所有在坐牢生活中产生的特权。就像在外面领导要享受所有的特权一样。

这就是大环境下的小环境,大社会下的小社会。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牢头拿到报纸后象征性地翻了一下,4个版面,用了还不到一分钟。而后他把报纸拿给我说:“每天都是一个面孔,没一点新玩艺。北京佬,还是给你看吧。”

我接过报纸,看到四个版面几乎都在说各地纷纷学习党中央精神,坚决拥护(支持)党中央的正确决定。从这张报纸里面除了能看出共产党仍旧牢牢地控制着中国外,其他确实也看不出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在监狱里,报纸看多了之后,我总结了一个对报纸的认识:共产党每天都在重复这些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内容,并不是要你相信,也并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谎言重复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条铁律。共产党并没有那么天真,会认为“谎言重复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真理就是真理、谎言就是谎言。他们从来就不会相信谎言重复多了就会变成为真理,因为共产党人从来就没有追求过真理。他们将那么多谎言、重复地不厌其烦地刊登在报纸上,无非是想告诉读报纸的人一个事实:天还是红颜色的,一切都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这个暗号对于自己人(体制的获益者),是一种鼓舞。它传递出的信息是:别担心,我还可以控制住局势。跟着党走,没错。

这个暗号对于反对他的人(异议人士),是拖垮他们意志的咒语,让他们觉得黑暗还很漫长,光明遥遥无期。

这个暗号对于那些没有政治诉求的人(在体制内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的普通劳动者),是告诉他们应该向哪里倒的方向标。并由此“团结了绝大多数的人”。

在外面时,接触到的信息相对要多些,所以对报纸起到的作用感受不是很深。在监狱中呢,完全与世隔绝,所有的信息都是通过报纸获得,这样报纸传递出来的暗号被放大了。我对报纸的作用也就认识得更清楚了。

 

每回我读完报纸,都会有人问我:“大学生会胜利么?被抓住的那些人会被枪毙么?”对于前一个问题,我通过读报而得知他们仍然控制着一切,于是获得的答案是:“不会胜利。”这就是官方的报纸在我的身上起的作用。能够将众多不同的声音统一为一种声音,足以证明他们的“能力”。党的行政能力,运作得还是很顺畅的。对于后一个问题,正是我所害怕的。我确实不知道共产党为了自己的权力会做出什么凶残恨毒的事来。我承认我怕死。自从那一夜被关进来,我一直担心自己在这个偏远的地方,被他们轻轻地一抹,就将我从这个历史上抹掉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太容易了。

 

有一天,牢头拿到报纸后没有第一时间转给我,竟自己仔细地读了起来。看了足足有半个小时。看完之后,他将报纸拿给我,说:“报纸上说:刘小波说,天安门没有死人”。我接过报纸看到上面写的是,刘小波说他没有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附近看到死人。

我不知道天安门到底有没有死人。因为我也没有看到。6月3日那天我恰巧没有去天安门。平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去。

等我看完报纸,牢头问我:“北京佬,刘小波说的是真的么?”

我说:“不知道,我也没有看到天安门死人。那天我没有去广场。但是我在离广场还有二十多公里的十里堡看到了被打死的市民。”

牢头听了之后对我说:“我明白了,中国没有人可以成为英雄。”我听出了牢头的失望。这是一个人人都想要别人成为英雄,而自己又坐享其成的时代。

过了一天,牢头还再一次地小声问我:“北京佬,如果你是刘小波,你会将你看到的说出来么?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看到死了很多人。”

我回答说:“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不敢说有看到。”

“中国没有人可以成为英雄。”牢头显得很失望。他是在为在那样一场重大的运动中没有产生英雄而失望么?

 

据牢头说,在监狱里每天都要学习报纸,这是坐牢的人了解外界的唯一官方途径。但是前一阵子大约有半个月都没有报纸送进来。我问他:“是不是在5月中下旬?”他点点头说:“应该是吧。”我说:“那几天的报纸是最自由的。因为那时的报纸是支持学生的,上面有报道学生游行的事。”牢头听了之后说:“那些天,我们都在猜中国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又看不到报纸。”我问:“你们再看到报纸时,事情应该已经平息了。”牢头说:“再看到报纸时,上面刊登的都是各地坚决支持党中央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新闻了。”

看来监狱中基层干部“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他们知道应该屏蔽些什么信息不让犯人看到。以免在监狱里造成“思想上的混乱”。

 

牢头是宿松县的首富。据传县城里的一条公路就是他出钱修建的。那时他是这个县城的风云人物。没想到一届官员走了,又换了一届官员,新的县委书记要他拿出钱再修一条路。由此他发现官字的两个口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于是委婉地拒绝了。“前任的你就给钱,到了我就不给了”,新的领导自然忍不下这口气,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不久之后,他就被抓了起来。罪名是“偷税漏税”。

他说:那时我还没有明白“破财消灾”的道理。

他说:我的牢头就是给管教行贿,花钱买来的。

他说:在这样的制度下,赚再多钱也是不安全的。从理论上来说,我赚得每一块钱,都是共产党的,我之所以能成为宿松县首富,这是因为党放开了让我致了富,这是他们的政策好。如果哪一天党要走回去了,我们所有的一切还是会被共产党“共产”掉的。所以我一直希望中国能够出现一个英雄,将专制的政体推翻。

我那时对专制体制没有太多的认识,惟一觉得那时的社会不好的地方就是“托并系、走后门”成风,还有就是当官的孩子可以更容易的找到好工作。

也许是做生意的人站在时代的前沿,对这个体制认识的更深吧。我没有敢跟他就这个话题很深地讨论下去。一是因为当时自己才从学校出来进入社会,对现实的认识还处于懵懂阶段。二是因为我害怕他是在套我的话,引蛇出洞。

 

牢头在狱中有许多特权。比如说他的妻子来探监,管教就会让出自己的房间,让他们行房事。每次行完房事,他都不会清洗下身。他总是留着那种刚做完爱味道回到监室,掏出那根还没有完全干了的宝贝眩耀着:“操,真爽。吐了,吐了三次。肚子里的那一点坏水全部都吐完了。至少半个月都不会再想这事了。”

当天晚上,监狱的囚犯们就会根据这短短的一句话,躲在被子里,凭借着各自的想象力自慰,于是小小的空气不流通的牢房里整夜便弥漫着一股青涩的黄豆味道。

那个味道确实很大。当晚在高高的窗外的走廊上巡逻的武警闻到这股黄豆味道时,就探进头来,爆叫一声:“你们这些狗日的,不好好反省,还在做那些美梦呀。狗日的快给我起来,不许穿衣服,都到墙角下去站好。”犯人们便匆匆地爬起来,到墙角去站成一排。只有牢头没有起来,武警指着他喊:“你,怎么还不起来去站好?”

牢头回答:“不关我的事。我昨天才吐了,用不着再吐了。”武警看清了是宿松县首富,便没有再说什么,到别处巡视去了。

 

在我被关进看守所大概一个月左右,牢头就离开了看守所到监狱服刑去了。

临走时,他对我说:“北京佬,别看判了我十几年,但是我保证最多再坐两年,我就可以出去。”他叮嘱我说:“你出去后如果没有地方去,就来找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牢头对我说,虽然他没有直接参加过六四,但通过每天看报纸,总结的经验,他已经放弃了干“大事”的念头。这不是冷兵器时代。在热兵器时代,没有大环境的支持,要想通过暴力革命干成“大事”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只是想着,能做一个小黑社会的头子,寄生在体制里混一口饭吃就可以了。

 

 

6)游街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将“游街”和“游行”的含意区分开来。我一直以为它们两者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有很多很多的人同时走到街上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与意愿。

直到我自己被持枪的警察押着,游了一趟街。我才明白,游街与游行完全不同。它们基本上可以当做反义词来理解。

 

进了看守所大概是第五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光,放风场的门比以前更早地打开了。“咣啷”“咣啷”的铁门撞击声,伴随着一阵阵“起床了,快点起床了”的叫喊声。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老坐监狱的人都这样猜测。果然,等我们洗漱完毕,没有一会儿,铁门上的小铁窗就打开了。吃早饭了,而且与往常的稀饭不同,今天早上吃的是干饭(后来我才明白,吃干饭是为了在接下来的游街中,不会尿裤子)。

我吃完早饭,洗好碗。没有过多久,铁门就打开了。孙管教站在门口,指着我说:“你出来。”同囚室的人盯着我,不知道将发生什么。有一个人甚至以为我要被释放了,叫我把盆子和碗留给他。孙管教在门外吼道:“想得到美,马上就回来了”。

我跟在孙管教后面,经过了一道长长的回廊,一直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院子中站着十几个人。我看到老刘和小杨也在人群中。我站到了老刘的身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怎么会搞成了这样。”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老实点,不许说话。”

我们被命令站成一排。每个人大约间隔一米。在一声哨响之后从院子外面冲进来了一队武警。每一个人身后两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同时,我的左右两臂已经被两个武警紧紧地抓住了。他们同时抬脚踹向我的腿肚子,我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他们将我的双手反扭到背后,用一根小指头一般粗细的绳索将我五花大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没有挣扎。因为我知道此时命运已经完全不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上。挣扎也许只会使身上的绳索捆绑得更紧。有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还闪过了电影里,共产党被国民党集体枪毙的场景。

待捆绑好之后,吴所长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大至是要我们在游街的过程中要老老实实,不要乱说乱动。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像是捡回了一条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吴所长讲完话之后,一个手拿剃刀的人给我们三个人剃头。其间,有人提醒给我剃头的人:“留一点,不要剃得太干净了”。

我是被两个武警提到卡车上的。有一个武警在我尚没有站稳之时,用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恶狠狠地对我说了一句:“你杀了解放军没有?反革命。”

我没有说话。一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再就是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脑袋里面全都是空的。

汽车开动了,身后的两个武警一左一右地押着我,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让我呈弯腰状,另一只手又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的头抬起来,好让围观的人看清楚这个罪犯长得什么样子。我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有人提醒给我剃头的人“不要剃得太干净了。留一点”。

 

汽车开到大街上时,街道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来他们是提前得到了通知:有热闹可以看。有很多人一直跟着押我的这辆车跑,一边跑,一边喊:“看,那就是北京来的大学生。”汽车缓慢地在大街上穿行。满眼都是看热闹的人群,他们欢呼着、嘻笑着,像是过节一样。我没有勇气与他们对视。紧紧地将眼睛闭着。我至今也无法确定,我那时是做了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

 

时间太慢了。时间比缓慢地行驶着的汽车还要慢许多。缓慢行驶着的汽车像是要把时间拖住。这就是他们要达到的目的。

过了大约半个多小时,汽车才从这个小县城的街道这一头穿到那一头。调转头后就快速地开回到看守所里了。

当我手上的绳索被解开时,因为长久的血液不畅,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了。过了很久才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终于有找到双手的感觉了。双臂可以动了,但双手握不成拳。到中午吃饭时,只有将碗放在地上,像狗一样伏着身子,用手握着筷子,将饭往嘴里刨。有经验的人告诉我说:是武警将你绑得太紧了,别担心,手残废不了。要过一个星期你的手才能握成拳头。要过半个多月你的拳头才能握紧。

 

 

7)牢头是怎样产生的

 

没有坐过牢的人多半都以为牢头是最能打的。因为监狱里遵循的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事实上,监狱并没有这么简单。表面上监狱是教育改造人或制造恐惧让人不想再来的地方;表面上每间牢房里只有十几、二十个人,应该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简单的场所了。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监狱是人类社会最复杂的地方。

原来的牢头宿松县首富走了以后,一个叫朱洪的半残废的人当了一阵子牢头。这个完全不能打的人是如何当上牢头的呢?就是靠一副嘴皮子。能够说服别的人跟着他一起去栽脏某一个不服他的人。

我就亲眼看到他在几个人的面前嘀咕了一阵子之后,就高声地叫喊:“报告管教,报告管教,报告管教……”

管教过来之后先要给报告的人一个下马威:“叫什么叫?看老子不整死你。”

这时就听到朱洪说:“报告管教,刚才小马说看守所里的管教都在吃黑钱。”

小马肯定会否认说:“报告管教,我没有说。”

朱洪则会举出证人说:“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都听到了,不相你问他们。”这时那几个事先串通好的人则会出来做证说:“是的,我听到了。小马刚才是这样说的。”

于是,这个小马就会被管教拖出去一顿爆打。这才是高手,借刀杀人。

如果这个小马不服他当牢头,那么再报告管教,再编造一个罪名,让管教再将他拉出去爆打。直到他服了为止。

 

朱洪的牢头日子没有当多久,就被人取代了。那是一个刚进来的人,叫好像是叫雷震。他一进牢房就摆出一副在外面很混得开的样子,问:“你们有人认得某某(应该当地黑社会有头脸的人物)么?”

朱洪说:“嘿嘿,你他妈的还搬了一座山进来靠着啊!享福啊?谁进来都是一样——照打不误。”

雷震说:“没关系,照你们的老规矩,该怎样就怎样。有什么关要过,我就过什么关。”说完他就站着,等着。仿佛在等着挨打。看到他的那副屌屌的样子,牢房里的人都被镇住了,没有像住常那样立刻动手。就借着这个空挡,雷震对着朱洪说:“我知道你是乡下来的,除非你不进县城、除非你不从这里走出去……只要你一出现在县城,你就别想活着出去。”看来朱洪确定自己以后一定会在宿松县城出现,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没有让雷震走刚进入监的人必经的那一套程序——“下马威”。

 

经过这样一场对话,长于见风驶舵的在牢中关押的人自然看出了谁高谁下。经过重新站队之后,雷震自然就坐到了牢头的位置上了。

 

从这三个牢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当牢头至少要具备这三个要素中的任何一个——有钱、能说会道、混际于当地最高行政区的小流氓(中央集权从大处看如此、从小处看同样如此)。从牢头的产生,可以看出当时中国的价值及精神取向。

有势的人呢?有势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会进监狱。

 

 

8)笔

 

刚进看守所时,牢房里还是有圆珠笔的。笔对于里面的人来说是与外界沟通的重要工具。但是监狱里对笔的用处有明确规定:只能写一些交待材料或申诉材料。只要还没有结案就不允许写家信,只有结了案才可以写信。当然,这些信件都要经过监狱方的检查。

 

因为我有当作家的情结,所以在进监狱三天之后,就拿起笔偷偷地在写点东西。主要是因为无聊,大把的时间很难打发。再一个就是我在进来之前,恰好看的书是《狱中书简》,我也想着自己也能像那样搞出一个经典来。只要一动这种念头,有时候竟会觉得自己应该进来走这么一趟。

只是我在写东西的时候总会有人好奇地在我的身边走来走去。问:“北京佬,你在写我们么?”我总是说:“没有。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写。只是胡乱打发时间。”我这种回答当然没有人相信。他们还是会拿目光往我写的纸上瞟来瞟去。我只有将字写体得很小很小、将字迹写得很撩草很撩草。我估计,除了我本人之外没有人可以瞟一眼就看懂。

有些好心的人也常常会悄悄地提醒我小心,不要乱写。监狱里没有人是可以相信的。也许早就有人报告管教了,说我在偷着写东西。我提心吊胆地写着,有时候真想停住不写。但是又不想浪费了这段经历,我相信环境对写作的影响。离开了这个环境可能就写不出类似的文字了。

 

直到有一天,突然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下子涌进来了十几个持着枪的武警,叫着:“搜号子、搜号子。全部都到墙边去站好”。于是,所有的人都到放风场的墙边去站着。有一个武警看到我戴着眼镜,盯了我一眼问:“你是从北京来的?”我点点头。他又问:“在北京你有没有打我们的人?”我没有理他,将脸偏向一边。他说:“如果你有打我们的人,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不可。”我还是没有理他,心里头一直担心自己写得那些文字被搜出来。

那个武警没有再纠缠我了,而是找了一个站在我右边的人在出气。武警让他向前半步,站好。尔后就像打沙包一样,用武术套路向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招呼着,僵硬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一样。最后结束的一招用的竟是“双雷灌耳”。因为我在读高中时拜过师学武,所以看的我差一点要笑出声音来。哪里有人会像木头一样站着让你打?这样练武术,碰到了实战,就只有挨别人打了。练武的人有一句话叫着“套路不死、武术不活”,说的就是死练套路的人,永远没有办法活用武术。我在想,这个武警这个时候很威风,如果退了伍,换了别人,立刻就会被揍扒下。想到他悲惨的后果,我的心中就升起了一阵愉快。

 

这次“收号子”的主要目的为了收缴写字用的笔。经过一阵折腾、翻找之后,搜查的武警从屋里拿出来了一大把笔。在概有十几支吧。之后,一直捂着鼻子站在门口的吴管教进来说:“从今天起,号房里不允许有笔。如果写材料需要用笔,就喊报告。所里会借给你,但是只要一写完了,就要立刻将笔上交。”

 

没有了笔。从此后,我就停止了写东西。直到过了二个多月,在一次提审中我暗中带回来了一支笔,我才又接着偷偷写了起来。

 

我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监狱里突然就不准有笔了。

据说是因为有人用笔在监狱里抄了一首叶挺写的诗: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

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可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里爬出

……

 

因为狱中的时间充足,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用了足足两天的时间在想:这首诗不是叶挺在监狱中用笔写的么?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个时代比这个时代更宽松自由呢。

 

关于笔,还有一个故事。就在监狱方搜走了笔不久,来了一个女管教,姓卢。长得不好看。我是这样来判断她长得如何的:看到她,我的下面从来就没有一点反应。但是其他的人并不像我这样想。也许对于在一个没有女性的环境中,男人们真的会认为母猪都是漂亮的。卢管教刚来的时间,还是很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的,因为她经常在监狱的上边来回的巡视。监狱里的犯人看到来了一个女管教,胆子大的人就在放风场下面喊到:“卢管教,借一个笔(屄)来用一用。”一开始卢管教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含义,总是答应一声就去拿笔来给要借笔的人。

这一来,监狱里的犯人仿佛偿到了甜头,只要卢管教一出现,监狱中就有人在喊:“卢管教,借一个笔(屄)来用一用。”其他的人也会跟着说:“卢管教,我也要笔(屄)用,我也要笔(屄)用。”

再笨的人也会悟出其中的含义。从此卢管教性情大变。有一天她默默地记下了所有要借笔(屄)的人,尔后叫来两个武警,一个监室一个监室地开门,将借笔(屄)者一个一个拉出去,就是一阵暴打。直打得监狱里哀嚎之声震天。有些人被打得鸡鸡充血,尿都屙不出来,有些人也许就失去了“那种”功能。

从此后没有人再敢向她借笔(屄)了。从此后那个还有一些善良的卢管教不见了。

监狱就是这种地方,不管是改造人的还是被人改造的都只会变得越来越坏。不暴虐,在那种地方就只能被人欺负。

 

 

9)“教育”

 

在监狱里每一个新进来的人都要被里面老的犯人“教育”一番。这对于管理方来说是很有必要的。第一、犯人“教育”犯人,可以让管理方省了很多事。第二、监狱绝不是一个让人享受的地方,其中如果没有一种残酷性,那不是成了一个人人都想要进去的天堂了?

所以对监狱里犯人打犯人,管理方不是不管,而是不能管。因此对于监室里的牢头,管理方多是放纵的。

 

牢头对监室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坐牢的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属于人类积累的智慧结晶。就是新进来的犯人都要挨一顿“杀威棒”,好让牢头立威,以后便于顺利地施发各种指令。这是一个方面,另外还有一个规矩,打新进来的人必须人人都参与,不允许有袖手旁观者,这大概是为了更好的在监室里形成一个统一战线:一至对外。

在我经历的牢狱生活里,只有我没有参与过打新进来的犯人。我想,这应该是因为有这两个原因:一、我是政治犯,在共产党过去对他们革命经历的宣传里,政治犯都是品格和道德高尚的人。有了这样一种固定的模式,牢里面的人自然就会将我放在他们同类之外看待,也就不等而同之了。二、还是我刚进来时孙管教打得那声招呼“你们不要瞎搞”,这一句模糊的话给了里面的人无限的遐想空间:以为我有什么背景,或者担心政治形势将来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对于我在狱中不打新进来的人,并不是证明我是圣人。在里面无聊透顶,将新进来的人戏弄一番,是消谴时间的最好办法。每当有新人进来,就是一天时间过得最快的一天。先是将其折磨一番,而后再围在他的身边打听一些外面的事情,由此而获得一些信息。

事实上,这个新进来的犯人,是沟通外界的桥梁。还是老犯人活动手脚的健身器材。

 

不参与打人,使我少了很多乐趣。也使牢狱生活难熬了许多。惟一使我觉得有所收获的是,大家都觉得我确实是一个读书人,与他们不一样。

为了这个“不一样”我一直得忍着,不参加他们集体“教育”新人的活动,不加入任何一个小群体。以示一个政治犯与其他刑事犯的区别。人的虚荣心真的处处都可以表现,即使在监狱这种地方。那个时候弗洛伊德的书刚刚在中国流行,其中就有一个名词叫着“集体的无意识”,说的就是人在集体状态下的一种盲从——别人怎样我也要怎么样,不需要经过自己大脑的思考。从中我隐隐觉得相比集体来说,个体独立应该是人更好的一种状态。

在自我肯定了之后,孤独就算不得什么了。

 

在监狱里老犯人“教育”新犯人的办法有很多。将自己的食物让出一部份给牢头吃,只是“饿其肌体”。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是“劳其筋骨”。这是天降大任与斯人也?还是天降大灾与斯人也?相信每一个人都知道答案。

 

一般来说“劳其筋骨”共分几个步骤:

一是洗澡:这一次洗澡不是自己洗澡,而是老犯人帮助他洗澡。用粗粗硬硬的洗布鞋的刷子在其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刷上一遍,怎么样都要掉一层皮。通常对监狱方还抱有幻想的人会高声大叫:“啊、啊、啊、啊……”监狱里很寂静,惨叫声可以传出很远,足可以让正在值班的管教听到。如果叫喊声足够凄惨悲凉、足够持久,是可以吸引来管教的。老犯人也希望管教此时会过来询问为什么叫喊。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让新进来的人洗澡,监规里就有一条“要讲究个人卫生”。如果管教过来了,问为什么?只要回答说:“他的身上脏死了,叫他洗澡他还不洗。”就可以搪塞过去。管教会将这个新来的人臭骂一顿说:“洗个澡有什么好叫的。他妈的,有本事做坏人,就没有胆量洗个澡么?再叫、再叫把你拉出去打死掉。”

听到管教这样一说,新来的人会顺势推出——老犯人干的事情是管教默许的结论。接下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叫喊了。再苦再痛也只有自己扛着了。谁叫自己是坏人呢?坏人就要对得起坏人这个名誉。

 

二是看CCTV:这项措施是以“教育”为目的。就是跪在厕所的踏脚处,将头尽可能地低下去,闻厕所里散发出来的臭味。其间还要不停地调换频道(拧耳朵)。这是最先进的电视机,不仅可以看到(厕所底部的粪便),还可以听到(换频道的喊痛声),更可以闻到(厕坑里的味道)。

 

三是大扫除:擦床铺板。这项工作不需要新进来的犯人亲自动手。他只要充当好劳动工具“抹布”就可以了。他被要求平躺到床铺上,由早进来的人拖着在床上来来回回地擦着床板。这是最低等级的清洁内容。如果新进来的犯人,让人非常看不顺眼,那么擦完床板之后还要接着照同样的办法来擦地板。

这三板斧下来,新来的人就已经满身是伤了。

 

在监狱里并不是所有对新犯人的“教育”措施(手断)都是一样的。牢头的更换也会引发“教育手断”的变化。我就看到过一个牢头的一个崭新的措施:

就是用卫生纸搓成一根绳子,绑住一双高邦球鞋(监狱里的鞋子不能有鞋带,以防犯人自杀),吊在新来犯人的鸡鸡上,让他在监室最南端和放风场最北端之间(大约20米)来回走二十趟。其间鞋子不能掉地,掉地一次就要挨牢房里每人重重一拳。为了能够挂住鞋子,受教育的人先要将鸡鸡搓硬。有些人因为身体或心理原因,鸡鸡不够硬或硬得不够久,鞋子挂不稳掉到地上,要挨无数次同牢房的人暴打。越打鸡鸡越不争气、鸡鸡越不争气越是要挨打,有些直打到打人的人手软为止,才算免强过关。

监狱里“教育”的手段还有很多很多,有些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应该说明的是,我在监狱里并没有挨过打。但我写的这些“教育手段”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在监狱里,不要说关一年半载或十天半月,只要关上一天,就能让一个正常人过去形成的世界观彻底地毁灭。一切都尊循着丛林法则——像野兽一样地生存。

 

凡是经过监狱的这一番“教育”,没有哪个正常的人愿意再回到这里了。这就是监狱对失足人员教育及挽救的作用。监狱并不是拯救人,而是吓怕人。理论是没有用的,只有手段才可以产生作用。

 

 

10)坐房中的那些“功夫”

 

在监狱里,每天早晨只要放风场的门一开,我就会起床,到放风场去练武。从放风场开门到起床的时间大约还在半小时。利用这半个小时活动活动手脚是我在监狱中体会到最自由的时刻。边上没有人,只有清晨凉净的空气围裹着我。只有让身体运动起来,才能再重温在被窝里的温暖。

在福建读高中的时候我就跟着一个同桌的同学在习练武术,那个时候正是武侠电影和小说盛行之时。总是想着要学好武术,大到可以救国、小到可以扶弱、再不济也可以防身。那个时候,小小的身体里装着大大的理想。

从高一到参加工作,几年来虽然一直没有中断过习练,但在一起玩的人之中,我的功夫也不算很好。后来碰到过一次黑社会火并,枪来弹往,我才发现练武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没有人会和你真正的拳脚相对。

现在这个时代,早已经没有人讲规则了。

于是我又换了一个理想,由习武转向写诗。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幼稚的想法:救国、救人。一直到我独自在监狱里,安静地吸气呼气并出掌收拳时才明白不要说救国、救人,我实在是连自己也救不了。

 

监狱里着实是练功的好地方,难怪武侠书上总要说高手闭关修炼。在寂静中,想着身体中的某一个部位,就真得能够让所思到达那里。形到、意到、气到、力到。

大概一个月过后,我已经将我丢掉了一年多的功夫捡起来了,到了对我自己来说一个更高的境界。

有一天早晨,我正独自练着吐呐功。一个前几天刚进来的徐力晶不知道为什么也早早地起来了。看到我在练武,便要和我比试一下。我推脱到:“我这是花架子,只是为了活动活动身体。”没想到他一拳就打了过来,我一侧身就让过了他这一拳,再向前进半步就已经到了他的右侧,然后我用手比了一下,表明我可以打中他的腋下。

这一下,他就服了。说要跟我学武。我说:“现在练武有什么用?出来混的人都用枪了。”我打消了他的学武念头。但从此以后,他对我就很好了。

 

在监狱里由于生活起居有规律,只要认真去体会,是可以体味到身体内部的变化的。由此我相信得道高僧可以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圆寂。道理很简单,因为素食,体内干净;因为安静,心中平静。因为一直瞑想着身体的内部,所以对身体中的每一个变化都能敏锐的捕捉到。

在监狱中,按规定每个人每月都有一斤猪肉。监狱方为了图方便,每一次吃肉都是一斤。一次吃完了事。另外,监狱里犯人一个月还可以买两次猪肉,一次还是一斤。当然这是监狱方为了挣钱,因为里面卖的猪肉比外面要贵将近一倍。

这样,我们每隔10天就可以吃一次猪肉。每一次吃肉,当天晚上身体里都是燥热得睡不着觉。都要手淫——用右手打开身体深处的某个闸门,让“那种”欲望喷射出来。即使不手淫,当晚也必定要做春梦。梦见“那种”美好的事情,让身体里的“坏东西”跑出来自杀。等醒来后感叹一声:“唉,梦姑娘又为社会除了害虫。”

每一次吃肉,犯人们都要将肉碗里面的汤倒到刷牙用的缸子里,等到第二天缸子里汤的表面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白色猪油。再用筷子将猪油分离开来,保留。每次吃饭时夹一两筷子拌在米饭里,饭就会香很多。一般的,夏天这种自制的猪油最多可以保质两天,就要快快的吃,每一顿饭就多拌一些油;冬天则至少可以保质半个月,但每一个人都会比着看守所10天吃一次肉的周期,把自制的油分成20份,一坨一坨地分配着将猪油拌在饭里,有效利用、细水长流,每天都可以沾点油荤。不断档也不余留。这也是过日子的一种吧。

 

在监狱里为了吃,有人可以不顾一切。有一个姓刘的,叫刘琦珠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个头比我高些,应该有一米七五吧。也许是许久没有吃糖了,身体里痨得荒。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与人打赌,说他一次可以吃一斤白糖。谁不信的话就拿出一斤白糖来,他吃给他看。监狱里都是人精,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想要骗糖吃。但是又不想错过一场好戏。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将打赌吃一斤白糖的量提到了一次吃五斤白糖。为了解口馋,这个刘姓的人竟答应了。于是整个号房的人开始凑白糖给他吃,你半斤我半斤,凑足了五斤白糖。说好要在十分钟之内吃完,如果吃不完呵呵,那么以后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个人满口答应,端起碗就吃。果然一口气就将这五斤白糖都吃进了肚子里。

吃完白糖之后,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屎屙。一开始他还没有在意,一直到了半个月,他还是没有屙过一泡屎。一是没有便意,硬屙呢又屙不出来。而他的小肚子也越来越大,吃下去的饭成了包袱。直到第二十天时,他害怕的脸都白了。于是高喊:“报告管教”。

管教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刘琦珠说:“报告管教,我屙不出屎来。我要吃泻药。”管教认为他是戏弄自己,回答说:“好,我给你泻药。”说着开门就把他拉出去,拿着棍子,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阵乱打。边打边叫:“拉不出屎来!我帮帮你。看你拉得出来不?……”

没想到这一顿棍棒算是救了刘琦珠,竟把他的屎打了出来。那可真叫臭。这应该就算是将他的屁股打破了吧?

在冲天的臭气里,刘琦珠猛地跪在地上给管教磕着头说:“谢谢管教,谢谢管教救命之恩”。管教也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以为他是个受虐狂。骂了声“找打”两个字就走了。

等刘琦珠清理好下身,才发现屁眼外面多了一根一寸多长的肠子。从此只要看到糖就恶心干呕,再也不吃糖了。

 

在监狱里,因为寂静,人的听力也会变得异常的好。比如说关押我的那一间号房离厨房大约隔着四间号房,每天都可以听到从厨房传过来的切菜声。在监狱里,吃的东西也是尽可能地简单,一般就是什么菜便宜就吃什么菜。我记得大概就是,冬瓜、萝卜、土豆这三种,偶尔还会有长豇豆。再就是一个月三次吃肉。每天闲着无事,我就集中精力去听厨房的切菜声音,以打发漫长的时间。没有多久,我就可以从切菜的声音里听出厨师切的是什么菜。有一次厨房传出来的切菜声音让我感觉到了陌生,因为刀切入菜中和最后落在菜板上的声音比以往要轻细很多。于是我就对刘琦珠说:“今天中午吃的肯定不是冬瓜。”因为当季正是冬瓜滥市的季节,也是这个菜最便宜的时候,我们也已经连续吃了近两个月的冬瓜,看到冬瓜都已经反胃了。所以刘琦珠不相信,他说:“不可能,冬瓜正是最贱的时候。”他的意思是,监狱不可能会在犯人身上多花一分钱。我也相信他的判断,但是这个切菜的声音确实不是冬瓜。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们会在我们身上多花一分钱,但是你听这个切菜的声音确实不是冬瓜呀。”

刘琦珠仔细地听了一阵之后,说:“我听不出来。我们打赌,如果今天吃的不是冬瓜,我就把中午饭输给你。如果是你就把饭输给我吃。”

我说:“饭我不赌……要不然这样,如果我输了,我就将我剩下的白糖输给你。怎样?”

刘琦珠听到我说“白糖”,脸色一变,弯下腰就呕吐了起来。

果然,吃的不是冬瓜,也不是米饭,是面条。面条里面配的蔬菜是莲花白,刚才切菜的声音就是切莲花白的声音,以后再听到这种声音我就知道是吃莲花白了。看到吃的是面条,在号子里面坐的久的人说:“今天监狱里有人要被执行死刑了”。

我听说,在监狱里死刑犯在执行死刑的最后一餐通常是要给下一碗煎蛋面,外加半碗白酒。看到煎蛋面,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人就知道自己是活不过今天了。

就要死的人一般是吃不下饭的,所以这一碗面他就会让给与他最要好的人吃。而酒是一定要喝的。酒可以壮胆。在监狱里面,犯人想得最多的就是吃。所以很多人为了吃上死刑犯让出的这一碗煎蛋面,都会讨好死刑犯。帮他洗碗、洗衣、叠被,就像伺候自己的亲爹一样。当然最后能否得到那一碗煎蛋面,也要碰运气。因为如果碰到饿死鬼投胎的,他就会将面吃的干干净净,一点也不给别人留。死也不做一个饿死鬼,这是很多人的人生信条。

 

 

11)人与动物

 

这里面的人只有一类:人犯(被法院判刑之后,则由“人犯”转化为“犯人”。玩这样的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动物有两类:活的和死的。

在监狱里死的动物当然是吃饭时在饭菜里发现的。在饭里面的是米虫,那没的说,吃进肚子里就是了。出现在菜里面的多是绿色的菜青虫,看到了,用筷子将它们夹出来丢掉,再继续吃。一点也不会影响食欲。

只有一次,在菜里面发现了被切掉一半身体的癞蛤蟆,我才被恶心得没有吃下饭,将剩下的饭倒到厕所里了。

活着的动物有蚂蚁,老鼠,还有蚊子、蝴蝶、蜻蜓、蚂蚱。我相信除了蚊子是主动飞进监狱里的,其它活着动物都是迷路了,才进到了监狱里。在监狱里只要有活着的动物被人给逮到了,那么它就成了人们的玩物,一直到被玩死。

我在监狱里就长时间的观察过蚂蚁。有时可以专注地研究一天。蚂蚁有着惊人的方向感,有一次我看到墙角下有一队蚂蚁正经过这里到另外一个地方。因为无聊,我拿了一根稻秆放在它们必经之路的前面,等上面爬了一半蚂蚁,我就轻轻地拿起稻秆,将它掉了一个头,奇迹出现了,就在我将稻秆掉好头重新放在地面上时,蚂蚁们全都掉了一个头,重新朝原定的方向前进。它们是怎么知道我将稻秆旋转了180度?如果我将稻秆旋转个90度,它们同样也会纠正方向继续朝原定的目标前进。转360度,它们也不掉头,仍旧向前走。它们是如何判断方向的?真是太神奇了。在监狱里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但是根本就没有办法想通。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想通于想不通都没有意义。在监狱里首要的问题是:怎样将时间浪费掉。一切目的都在于——让近乎于睡着了的时间加速地流走。

 

一次,一只老鼠误闯进了监狱里,被人给逮住了。这下犯人们可有得玩了。人们在放风场里围成一个圈,将老鼠放在中间,等着它逃跑。只要老鼠一逃,就马上会被打回来,一逃一打,老鼠知道逃不出去了,干脆趴在中间不动。怎么赶,它都不逃。后来围着的人玩老鼠抓逃玩腻了,就往它的身上浇水。不一会儿,就从老鼠身上的毛里面爬出了成百上千只芝麻大的小虫子,遍布在老鼠半米内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如果将这些小虫子捏合在一起,足有半只老鼠大。这么多虫子是怎样藏在老鼠身上的?老鼠的身上不痒么?弄得我混身起鸡皮疙瘩。我本来就害怕老鼠,从那以后就更害怕了。

 

在监狱里最难过的就是时间。与外面相比就是“度日如年”——外面一日、里面一年。采用各种无聊的办法将时间消耗掉,这在那里面并不是一件最无聊的事。最无聊的事是:找不到任何事情来打发时间。不信,进去呆一个月就能理解了。

 

 

12)劳动

 

在监狱里由于长期呆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所以参加劳动反而成了一种特权、奖赏,因为这至少可以让人运动一下。

一般地只有接到判决书,而剩下的刑期又不足半年的人,才有资格被管教安排出去干活。剩下的刑期不多,也就没有必要送到监狱服刑,在看守所里坐满时间就行了。所以看守所里的一些杂事都会让他们去做,比如做饭、比如扫地、比如出去扛大米。

让这种人出去做杂事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剩下的刑期不长,没有必要逃跑。这样管教也会放心些。

 

我是在还差几天就要刑满释放时才被叫出去扫了一次地。这个劳动确实是一次奖赏。我之前就听过出去扫地回来的人说,当扫到关女犯人的牢房时,一是可以完整地看到一个个女人的外表,二是(这是最关键的)有些性格开放的女犯人看到有男犯人扫地到了她们放风场的上面时会主动将衣服脱掉,让男犯人看她的裸体。

因此当我扫地到了关女犯人牢房时,我的心砰砰砰地跳着,还有意放慢了扫地的速度,想看到那些传说中特殊的风景。可是,当时我只是听到她们叫着:“快出来看,一个戴眼镜的。应该就是那个北京佬。那个大学生”。她们都出来站在放风场上,昂头看着我。但没有一个人脱下衣服,让我看她们的身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不脱。也许是因为她们认为我还算是一个好人吧。一个好人就不应该看到他不应该看的东西。

“非礼勿视”?不是我不看,是因为我没得看。当我扫完地被送回号子时,同室人都围过来眼巴巴地望着我问:“看到了没有?”想让我将看到的描述给他们听。

我当然知道问的是看到了什么,回答说:“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人脱衣服。”

没有人相信我。认为我吃独食,不讲给他们听。因为在那里面听一听也是可以满足部份生理需求的。只是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这也是我在里面留下的一个遗憾。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办法讲给你们听。

 

 

13)死刑犯

 

在监狱里我只见到过一个死刑犯。这个死刑犯是从另一个监室转过来的。原因是那一个监室又关进了一个重刑犯(有可能会被判死刑的犯人)。按照监狱的规定,一个监室里不能同时关押两个死刑犯人。

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就是“一山不容二虎”道理。在监狱里,死刑犯是最大的。连牢头都要让着他。想想看:一个要死的人,他还怕什么?常挂在他嘴上的一句话是:谁要敢惹我,老子就杀了他。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也许是估摸到了死刑犯这样的心理本能,在监狱里,死刑犯一天24小时都要戴着粗粗的脚镣,以防止他们可以轻易地动手伤人。我见到过的这一个死刑犯,性格还不错,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只是断断续续地与我搭了几句话。他总是拖着一副脚镣,站在放风场上望着天空。他说,他死了以后,不会怀念人类,而会怀念大自然。他很担心大自然里没有了人,那么,这么美的大自然有谁来欣赏啊!他认为低等动物是没有审美能力的。我劝他说:“政府不会把所有的人都枪毙的。总要有人为政府做事。”他听了之后平静了许多。在与他的交谈中,我发现他的思维走得很远,就像是一些终极问题。以至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人将死时,想的都是一些大问题?

相比起他来,我想的问题就要可笑的多。我问他:“戴着脚镣,是如何穿裤子、脱裤子的?”他给我演示了几遍,说是先把这边穿过去再把那边套进去再将这边拉回来……太复杂了。我一直也没有搞明白。

自从监室里关进来了一个死刑犯。号室里晚上就必须有人值班。不能全部人都睡了,而要留一两个人看着死刑犯,以防他半夜爬起来伤人。这真是“以活人之心,度死人之腹”。

 

等死的人,事实上就是一个活死人。因为在心理上自己也已经判了自己死刑(没有上诉),情绪总是处于最低落的位置。就要死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间执行死刑。他的脸色会越来越灰白,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一种“死相”。有一天轮到我值夜班看着死刑犯,在灯光下我瞟了一眼他睡觉的样子,整个人苍白得像陈旧的白纸一样,这就是被橡皮擦去了的人生?吓了我一跳,真得,他真的像是死人一样。我再也不敢向他睡觉的地方看上一眼。

 

在监狱里,几乎所有的死刑犯都要上诉。即使断定最高法百分之百会维持原判,也要上诉。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多活几天。可见人对生命的珍惜。对于极个别不上诉的死刑犯,则可以获得犯人们的尊重,因为他至少是“不怕死”的。

 

 

14)父亲

 

进监狱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担心自己会像电影里那些失踪了的人一样,被偷偷地给杀掉了。我在想: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因此也没有人会来这里找我。出于这样的原因,我的后果只有两个:一是悄悄地将我枪毙;二是把我关在这里永远也不放出去。这种心理多源于过去看的那些描写国民党镇压共产党的一些电影桥段与文学情节。没想到现在共产党由受害者变为施害者了。人在被封闭的环境里,任何事情都会往坏处去想。

在这高高厚厚的大墙里,我真实地感受到了人的渺小无力。在这里甚至自己想死都无法做到。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进来之后一个半月的样子),铁门上的小铁窗突然开了,管教喊到:“北京佬,你的东西。”我一下子就呆住了,怎么会有人给我送东西?在这里除了老刘之外我没有其他认识的人。管教又喊了一声:“北京佬,听到没有。”我这才走到铁窗边,看到他将一件毛衣卷成一团塞了进来。这是一件我在家里时穿的毛衣,而这次去北京办报纸我并没有带着它。一定是我的家人来了。这样想着我的心就放了下来,我想:我不会就这样永久地失踪下去了。外面已经有人知道我在这儿了。

一颗悬着的心一旦放下来,我的眼泪就跟着掉下来了,这是因为确定自己不会死了。我问:我家里有人来啦?

“你父亲来了。”

“能不能见一面?”

“现在不行。等半个月再说。”说完管教关上小窗就走了。

拿着毛衣,我回到大铺上坐下。有人走到我身边说:“北京佬,你哭了。”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哭了。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脸上布满了已经冰冷了的泪水,多到可以用“以泪洗面”来形容。由此可以看出我是多么的怕死。我认识到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英雄。不能像电影里被国民党抓住的共产党那样无所畏惧。当时我的样子一定是很怂,同监室有人在议论说:“秀才造反,成不了大事。”

 

刚好半个月,这一天铁门打开了。管教在门外喊着:“北京佬,出来。”我出去跟在管教的后面,进到一间小房间里。一进门我就看到我的父亲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面,眼睛哭得红红的。

他的边上站着一个检察院的人。父亲看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建辉呀,不是你做的事,千万不要承认啊!” 检察院的人马上就打断我的父亲严厉地说:“不许说案情。不然就不准见面。”我听懂了父亲的意思,回答说:“爸,我没做什么事。”

那一次与父亲见面,我们一直都是在哭着。没有说上几句话。到十五分钟的见面时间满了,我又被送回了监室。

 

 

15)提审

 

在宿松县看守所,我一共被提审过两次。一次是公安局,一次是检察院。公安局是侦察,检察院是审核。这两次都是必须的程序,一次也不能少。这足以证明我这个案子的简单,没有必要在上面浪费时间与精力。

每一次的问题与回答都差不多。我记得对公安局和检察院一开始我都要说同样一句话:“把我抓进来,你们是抬举我了。”意思是:我不够资格被抓进来。我的被捕反而使我被动地进入了历史。

 

说实话,那时的心情很复杂。一是害怕就此在地球上消失,但随着我父亲给我送来了毛衣,这种害怕就渐渐削弱了;二是又隐隐地有一些庆幸,我居然被抓进来了,因而就此可以进入中国的一次伟大的历史。在我们那个从小就接受着英雄主义教育的时代,能够在历史中留名,是每一个人的梦想。

我确信这一次事件终究会平反。虽然在出狱之后,随着对社会认识的深入与自己的成熟,我早已经不想要让共产党来平反我们了,而只是想着要自证——通过自己努力自证我们没有错。六四的精神内质反的不是贪污腐败,而反的是一党专制。如果共产党来给我们平反,只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它还在台上。我们想要的不是这个,而是推翻一党专制,建立一个民主自由的新国家。

来提审的人也许听出了我话中的含意,回答说:“你既然被抓进来了,就要做好思想准备。抓你进来总是有理由的。”

提审的问题也很简单。就是问我在北京做了什么,有没有加入什么组织、有没有参加过打砸军车?来宿松的目的又是什么,有没有想组织工人罢工、农民闹事?我回答说,我在北京只是一个普通的参与者,就是人群中最普通的一个人。如果我都被抓进来了,那么全北京的市民都要被抓进来。因为在北京,几乎所有的人都上了街。

听到这种审问,我知道是他们把事情搞复杂了。我如此简单的头脑、如此单纯的经历,使我第一次觉得“社会是复杂的”。我以前无数次地听父亲说过这句话,都是轻松地一笑了之。只有这次亲身经历,我才相信了“你不找事,事自己会来找你”的社会现实。

 

在被关了刚好半年这一天,管教又开门叫我出去。我跟着到了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拿出一页纸让我签字。我看了一眼。是执行劳教通知书。上面写着:

 

汪建辉,因反革命煽动罪,执行劳教一年。

 

下面就是从什么时间到什么时间。看到这,我的头嗡地一声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长看出了我的失态,安慰我说:“已经都坐了一半了。快了、快了。”我昏头昏脑地签了字,就又被送回了监室。

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同室的人都围了上来问:“北京佬,怎么啦?”我回答说:“签了。劳教一年。”

他们也同样安慰我说:“已经一半了。很快了。”还有人给我算了一个账:“应该是已经过了一半了。劳教每个月有两天假。这个假都是集到最后才放的,你还可以提前24天出去。”在监狱里面,身不由己,一年就一年吧。有了具体的时间,总算是有了一个盼头。想通了,后面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还差24天就坐满一年的那一天,我被释放了。在看守所所长的办公室里,他最后警告我说:“汪建辉,当初抓进来是对的,现在释放你也是对的。你出去了,还是不能乱说(指发生在六四时的事)。识实务者为俊杰。”我点头应许着。

等所长最后说完了,我向所长要那张我签了字的“劳教通知书”。他回答我说:“那个纸片片,你要它干什么?算了算了。找不到了。”我不相信它丢了,说:“它是我在这里坐了一年的证明,我一定要拿走它。”看见我一再坚持,所长打开一个抽屉,我看到那张劳教通知书就放在最表面。他随手将它拿给了我:“拿去吧、拿去吧”。看来,如果我不坚持讨要,这张决定了我一年命运的纸片也要在历史中消失了。

出了监狱,大片的阳光、大片的空间,使我在自然界之中迷失了。太多的方向使我没有了方向,太多的选择使我不知道如何选择。在看守所的大门外,我遇到了孙管教,他正提着一个菜篮子回来,里面放着一把青叶子菜。看到我,他吃了一惊,并警惕地望着我。我解释说:“今天期满了,刚出来。”

孙管教说:他们瞎搞,他们瞎搞。

我说:刚关进去那天,多亏了你打了招呼(指他说的那句话“你们不要瞎搞”),否则就要挨打了。

孙管教说:我一般都不会打招呼。你嘛,北京佬,特殊情况。情况特殊。

我们又客套了几句,就告别了。那种感觉很奇怪。不能说再见,也不能说谢谢,更不能说对不起。大家心里面都明白,就是不能说出来。

 

有一件事还值得一提,在劳教期满前几天,有一个二进宫的人好心地对我说:“北京佬,过几天你放出去了,记住,千万别喊‘解放喽’或‘自由喽’这几个字。”一下子我就明白了,因为1949年共产党就已经“解放”了中国大陆,于是中国大陆的人民全都获得了“自由”。因此在中国大陆“解放”与“自由”是彻底地不存在了。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还喊这两个词,无疑就是一种反动。我问:“如果喊了会怎么样?”他回答说:“我听说有一个人释放时,在出监狱的大门时喊了‘解放喽’三个字后,又被抓了回来判了两年刑。”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真假,也不敢以身试法。少找麻烦为好。是因为恐惧吧!经过一年的牢狱,失去自由的滋味,就像是一个活着的死人。我下决心:无论自己怎样苟活,再也不踏进这个铁门了。我真的成为不了英雄。

 

外面的天地很大,我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吧。在十几平方米的牢房里关了一年,出来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迷失”,分不清东西南北。这种“迷失”只要一两天就能调整过来。

而我没有想到在我呆的这个国家,六四已经过去24年了,整整两个轮回,却还是迷失在一党专制的钢筋混凝土中。血肉之躯的老百姓,用什么去打破这独裁制度的钢筋混凝土?更危险还在于,你还没有冲破这个制度的钢筋混凝土,就会被丢入钢筋混凝土制成的监狱之中。现实与愿望相去越来越远。为了自由而失去了自由,为了获得政治权利而失去了政治权利,这是人生中何等的悲剧啊。而专制国家却专门制造(出品)着这种悲剧。

 

 

16)审讯的艺术

 

监狱里面虽然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但也可以见到许多在外面时都不是轻易能看到的东西。我刚进去不久(大概还没有一个星期),有一天我睡午觉醒来,看到大铺的角落围着几个人,神神秘秘的,我一时好奇就过去探头看了一眼。一看就吓了我一跳。原来这几个人是在看黄色裸体扑克。这个铁桶一样地方,如何能带进来这种东西?

我问牢头。他回答说:不要说是裸体扑克,就是毒品,只要想办法也可以带进来。

我没有问他如何带进来?我想着,“不应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在这种地方,好奇心绝对是个坏习惯。

没过几天,有一个欧姓的管教从牢房窗子外面的巡视天桥上走过,看到躲在监房里偷看着裸体扑克的犯人,大怒。

问:“是谁带进来的?老实交待。”

没有人承认。欧管教骂道:“狗日的,别以为我查不出来。”

说着他就将牢房的铁门打开,将犯人一个一个提出去审问。轮到我时,欧管教显得有些和蔼:“北京佬,你是才进来的吧?”我回答:“还不到一个星期。”欧管教说:“那些狗日的也许早就将扑克带进来了。你应该不知道。”说着就将我送回了监狱。

在将号子里所有的人都提出去了一遍之后,欧管教再打开门准确地叫了一个人:“刘琦玉,你给老子滚出来。”就是这个人了,绝对不会搞错。

 

我一直搞不懂欧管教是如何查出来的。还是牢头给我解开了这个谜——

他说:这个谜很简单。第一个被叫出去审问的人,他可以什么也不问,只是过几分钟将他送回牢房就行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最后一个被带出去的人,他都只问同一句话:“带裸体扑克进监狱是犯罪行为,而知情不报就是包庇罪。说吧,前面的人已经供出是谁了。我已经知道是谁带进来的……你不交待也行……反正我已经查出来了。将你提出来审问,只是想看看你这个人老不老实。老实的人我就不处罚了,不老实的,我就不客气了……就是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牢头说:一个牢房里十几号人,总有人会说的。

我听了之后,恍然大悟:是啊!如果我知道是谁,我也会说的。因为管教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必要再隐瞒。心里也不会背上“告密”、“出卖狱友”的包袱。

 

 

17)狱中的人与事

 

在监狱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奇怪的。一方面,小小的空间里挤着那么多人,人们被迫要紧紧地挨着;另一方面,人们又相互防范着,谁对谁都不说实话。因为这个原因,下面的一些文字的真实性就无法确认。我只是如实地记录下他们说过的自己的事情。

 

刘琦银:刘琦银是8月1日那天被关进来的。这天正好是八一建军节,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胸前正合时宜地印着“八一”两个字。他一进门,就昂着头一直看着天空,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他傻乎乎的样子让牢房里的人看了觉得好笑,都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更有趣的表演。这使刘琦银免去了一顿一进来时就必须经历的“教育”。

人们围着这个刚进来的人看,而这个刚进来的人却一点也不理会这些人,独自昂着头望着天空。这个场景想一想就让人觉得好笑。

天空中有什么呢?人们向天空中望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再低头看这个望着天的人,他还是在认认真真地望着天,仿佛真看见了什么。

太好玩了。牢里的人决定跟他玩一玩。没有人去打扰他,任他抬着头望着天。足足有两个小时,直到铁门外传来了吃晚饭开铁窗的声音。人们才拿着碗排队,等待着。待吃完饭时,牢里的人早已经忘记了要“教育”新人的程序。问他:“为什么进来的?”

他说:“是为朋友顶罪进来的”。做出一副很讲义气的样子。看他傻乎乎的样子,没有人相信他会骗人。

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犯了事——是偷税漏税。公安要抓他。而他的老婆刚巧怀孕了,就要生了。刚出生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于是他就帮这个朋友顶罪,被抓进来了。

我听了之后竟然有一些感动。还夸奖了他几句,说他够义气、够朋友。第二天,有一个人私下里对我说:“北京佬,刘琦银说的那些一定是假的。”我说:“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怎么会骗人?”他说:“只有让你觉得比你更笨的人才有可能骗得到你。一脸聪明像是绝对骗不到人的。”我没有信这个人的话。

刘琦银进来一共被提出去了两次。第一次被提出去回来时,有人问他:“是接见(接见,指有家人来监狱探望被关押者)?还是提审?”他回答说:“接见。”第二次被提出去回来时,有人觉得刘琦银有脸色有一些不对,而且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裤子的口袋边,像是在护着什么。于是,大家强行搜他的身,搜出了一份判决书。原来他并不是为朋友顶罪,而是偷了邻居的牛,被以偷窃罪判了有期徒刑半年。

这一下,他被监狱里的人狠狠地打了一顿。直打的他高喊:“报告管教,打死人啦!报告管教,打死人啦!报告管教,打死人啦!……”

管教听到之后过来问:“为什么打人?”

回答说:“他骗人。他说是为朋友顶罪进来的。”

管教听了之后说:“该打、该打。”说着就走了。

 

徐力晶:这个小伙子刚满18岁,这使他有资格成为刑法中一视同仁的人。他有些恨自己这么快就步入了成年,也不多给他一点时间。“就一天都够”,他说:“我犯事的那天刚满18岁,如果晚生一天,我都可以作为未成年人免于起诉。”

“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有人问他。

他回答:我跟县城里一个理发店的女老板玩得很好。没事我就去她店里面玩。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又到她的店里去玩。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人进来了。他说是来理发的。但是对女老板不仅语言上进行调戏,还对她动手动脚。我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打了他一个耳光,警告他这是我的地盘,容不得他乱来。让他滚出去,在他走到店门口时,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拿在手上的墨镜,便随手将这墨镜抓了过来。

没想到没有过多久,他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察。他指着我对警察说:“就是他抢了我的墨镜。”我就这样被抓进来了。成了一个抢劫犯。

我问:“那天正是你的18岁生日?”

徐力晶回答:“那天我刚好过生日。原来那个被我打了一个耳光的人是新调来的县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

“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

“当没有执照的黑社会,遇到了有执照的黑社会。”

是——小巫见到了大巫。

……

后果就如现在眼前所看见的一样。徐力晶一不小心就成了抢劫犯。

 

刘琦金:刘琦金接近50岁,身高足足有1.85米,身体强健而有力。他刚被关进来的时候,管教就丢下了一句话:“你个强奸犯,在里面要老实一点。”这句话的目的是很明显的,就是要让监狱里的人好好“教育”一下他。

在监狱里,人们最痛恨的就是强奸犯。所以只要有强奸犯被关进来了,都要受到“特殊的照顾”。既然是强奸犯,牢头对他的“教育”就多半是往下半身去的。比如说让他用“鸡鸡”吊着球鞋在牢房里来回地行走。他的那根东西就硬是不低一下子头。最后对他的“教育”结束了。他的那根东西还是坚挺着。强奸犯就是强奸犯,看得大家由嫉妒转为羡慕起他来了。说他真是一个强奸犯的命。

大鸡鸡始终软不下来怎么办?最后还是靠他当众打了一次“手枪”才解决了问题。

刘琦金犯的事大概是这样:他老婆生下了四个女儿之后就死了。好在老婆死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已经十四岁了。于是大女儿就承担起了母亲的义务,跟父亲睡觉。

大女儿出嫁了之后就是二女儿;

二女儿出嫁了之后就是三女儿;

三女儿出嫁了之后就是四女儿。

直到四女儿也谈了男朋友,又到了出嫁的年龄。刘琦金这才感觉到了危机:老四走了之后,我跟谁睡觉?于是,他千方百计阻止四女儿与男朋友来往。就像是电影中冲破封建旧家庭牢笼的故事,四女儿跑到了男方的家里不回来了。

刘琦金找到了男方的家,将四女儿的男朋友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又将四女儿拖回了家里,继续陪他睡觉。四女儿实在没有办法才跑去公安局报了案,告父亲强奸她。

“畜生,真是畜生。”听到四女儿的报案后,办案人员就这样说。对待畜生,就要像对待畜生一样。在公安局刘琦金就挨了很多顿打。到了看守所,管教听了他的“故事”之后,也说一句“畜生,真是畜生”,又是一顿打。再后来关到了监室里,管教又丢下了那一句话:“你个强奸犯,在里面要老实一点”,这又使他结结实实地挨了顿打。

只是刘琦金的身体确实是好,一次一次又一次,他都挨过来了。到最后竟然还能够“打手枪”,真是让人无话可说。这就是——身体即命运吧!

 

刘琦才:又是姓刘,而且第二字都是一个“琦”字。这是因为,宿松县是一个刘姓大县,而“琦”字正是其辈份之一。

刘琦才到九江去打工,可是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工作。身上的钱用完了。有一天半夜时分他撬开了一个超市,在翻找了几十块零钱之后,他在货架上拿了十几个罐头,脱下衣服包好,准备带走。可是在走出超市后他又回来了,他想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不如先在这里吃几个罐口,手上拿不了的,就装进肚子里。于是刘琦才用牙齿咬开了七个肉罐头、吃了。之后又咬开了几个水果罐头、吃了。也许是从来没有一口气吃这么多肉,他感到头有些晕,竟然就在超市里睡着了。直到天亮了,店主前来开门,看到了刘琦才,报案将他抓了起来。

又因为刘琦才在本地也有做过案,所以就被押送回宿松县来审理。

刘琦才进监狱后大概半个月之后,有一天他听到隔壁的号子里有一个声音很熟悉,于是就向着隔壁喊:边上的是某某某么?

隔壁答:是。并问:你是老三么?

刘琦才说:我是老三。

原来隔壁关的这个人就是刘琦才的姐夫。姐夫告诉刘琦才,他的弟弟也被抓进来了,就关在他旁边的号子……这样,通过号子与号子间的相互通话,刘琦才发现他们一家人除了他母亲外全部都被抓进看守所里了。这还不算神奇。最神奇的是,他们一家犯的案都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一家人共同干一个事情容易全军覆没。如果都不是同案犯,那就真说明这一个家庭出现问题了。

在共同的牢狱生活中,我感觉刘琦才并不坏。人还是挺直爽的,遇事不会绕太多弯弯。我想,他们一家人都犯法进了监狱,也许是太穷的缘故。“穷则思变”,变的方向有些是朝着好的方向,有些则是朝着坏的方向。

 

蛮娃:我进去的时候蛮娃已经在里面了。牢里面的人都叫他蛮娃,也许是跟他犯的事的关。蛮娃这一年刚高中毕业,就在将要毕业离开学校时,几个同学商量,着准备聚一餐。可是手上没有钱怎么办?只有偷了。离学校不远正好有一个养鸭专业户。他们便在一天夜里,去偷鸭子。

夜很静。鸭子被惊吓的叫声惊醒了鸭子的主人,于是他起来查看,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手提着鸭子从鸭棚里出来,他便去阻拦他们。这几个偷鸭的人,仗着人多,将养鸭人推倒在地,而后就回租住的房间烧鸭子去了。煮好了,还没来得及吃就被出现在门前的警察人赃俱获。原来他们一走,养鸭人就报案了。

警察将这几个学生带到公安局,问情况,作笔录。除了蛮娃外,其他的人都承认是去偷鸭子。只有蛮娃想:“偷”太没有面子了,自己从来就不做偷偷摸摸的事。他只承认是抢。“偷”与“抢”在刑法的量刑中有着很大的差别,偷是1000元钱才立案,而抢劫即使是一分钱也要立案判刑。

偷几只鸭子,离1000元钱还差得很远。于是承认偷的人当场就放回家了,而承认抢的则被关进了看守所,等待审判。这就是主观意识与客观现象的区别。你主观上是去抢,那么就是去抢,他主观上去偷,那么就是偷。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是流行于牢房里的一句真理。人们都说蛮娃太傻了,而蛮娃则认为用几年自由换掉一个“偷”字,还是挺划算的。

人各有志吧。

 

在看守所里通过亲身经历使我改变了很多在进来之前的猜测:

在坐牢之前我总以为犯重婚罪的人必定是有钱或者英俊的,但是我在监狱里遇到过的一个犯重婚罪的人就是奇丑无比。他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正身体部分扭曲着。脚弯着,手指也像鸡爪似地弯曲着伸不直,使本来就不高的他显得又瘦又小。原来他是“走马性风湿关节炎”患者,风湿走到哪里,哪里就弯曲着直不起来。他在家里面有一个老婆,后来到一个茶场去打工,与茶场的一个女人同居了,并生下了一个孩子(这样就形成了事实婚姻)。后来这件事情被他老婆知道了,到公安局告他重婚。于是他就被以重婚罪抓起来了。

当同牢房的人听说他犯的是重婚罪,都觉得不服气。像他那样,居然、居然还是个重婚犯。那个女人能看上他呀?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不服气也不行。同室的犯人有人为了让自己嫉妒的心放宽下来,都说:跟他好的那个女人不知道有好丑,也许送上门来我都不要呢。

这个重婚犯关进来还不到一个月就接到判决出去了。判决是:判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两年执行。

我也遇到过三个因为诈骗而被抓进来的,单从长相上看,他们都傻傻的。这样的人也能骗人?别人不骗他们就好了,他们怎么可能骗得了别人呢?一开始我也不相信他们是诈骗犯。后来一个在这里坐了很久的人给我解惑说:只有样子傻傻的人才可以骗的到人,你想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人去骗人,人们是会防范的,而只有傻傻的人去骗人,人们才不会设防。

在牢里面立功,说难很难;但是说容易,又非常容易(这里的立功不是指相互“检举揭发”的那种)。只要有关系,立功非常容易,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拾金不昧”。有些立功的犯人就是在外出指认作案现场、去医院看病或者法院开庭审判时,都能“凑巧”在上厕所时捡到一叠钞票。将这些“捡来”的钱“交给警察叔叔”,就获得了立功表现。立功就能减刑。用钱买时间,对于经济条件好的人来说是很划算的,于是这出戏就反复上演。为什么犯人们那么容易在厕所里捡到钱?从来就没有人去深究,更没有人戳破它。

这个国家就像是一个大玩笑,在这个玩笑里,每一个人都根据所获得的利益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脸严肃、一身正气、一丝不苟,装得就像真的一样。

 

 

18)过年

 

我呆的监狱里多数时间关的犯人大概都是十三、四个,只有到过年时关进来的人则要猛涨到二十多个人(最挤的时候我们都要侧着身子,且要一头一脚交叉着睡才能挤得下去)。

为什么到过年时关得人反而多呢?这是因为警察为了让自己和百姓过一个安稳的年,将平时的惯偷都关起来了。等过完年再放出去。

 

惯偷对自己每年过年期间要被关起来都很配合,心平气合地接受现实。这是因为他们也不想在春节的时候给警察找麻烦。只要平时警察对他们网开一面就行了。老练的小偷在被抓到时,都只承认被抓到的这一次,其它的打死也不认账。数目不够、就不够判刑。所以多半是抓了又放。而警察要收集足够判刑的证据又非常麻烦,因此平时警察对小偷小摸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偷和警察的关系就像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一样,没有老鼠了就没有人养猫了。彼此互相映证各自的存在价值。因为这种依存的关系,警察和小偷彼此都是很熟悉的。只要警察愿意,他可以为你追回每一笔被小偷偷走的钱财(流窜作案除外)。

同时,流窜作案的人也不可能长期在一个地方作案。小偷最知道小偷是什么样的,只要对上眼就可以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小偷。小偷都有自己的地盘,因此如果有新的小偷出现,只要他不加入他们的团伙,那么不用警察动手,小偷们也不会让这个流窜作案的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呆下去的。

 

很多人都以为过年期间(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小偷少,是因为小偷也要过年,都停工了。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惯偷们都被关押起来了。

过完年(正月十五)之后,惯偷们迅速地被放了出去,监狱里面一下子就空了许多。社会上小偷也就猛增。由此过年前和过年后大家都要小心自己的钱财,那是财物被盗的高危期。过年前小偷是要找过年钱,过年后是因为被关了半个多月,要找些钱来潇洒一下。

 

 

**********

 

这次坐牢使我从“六四”的旁观者,成为了“六四”的直接介入者。这应该感谢不守信用的政府在承诺不“秋后算账”之后迅速地进行了拉网式的“秋后算账”。使我立即就成了现形反革命。在寂寞无聊的牢狱生活中,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权衡着失去与得到。我失去了自由,却得到了一次进入历史事件的机会。

在中国历史上如此重大的一次历史事件,就这样意外地涵盖了我。这也只是空洞的表面上的。具体的来说,真正的收获是——在这次牢狱生涯中我找到了我一生的敌人。我要和它斗一辈子。就像一个有怨必报的小气鬼一样,我和这个强大的对手较上了劲。

当然因为彼此的力量太悬殊,我只有一个人在私底下写一些对抗它的文字。我戏称这为“有敌人的写作”。每当写到妙处时,我都会在心底偷偷一笑。

 

确实,这个独裁者太搞笑了。每当我看到貌似严肃的新闻联播一本正经的骗人、貌似真诚的官员一本正经的在台上说着为人民报务、貌似认真的积极分子在工作中争取搏得领导的赏识,我就觉得真的是太搞笑了。太有幽默感了,在一个大大的玩笑里那一张张小小的认真的脸。但是,我知道那一张张认真的脸其实并不认真,他们只是认真地在演着一场时间长达一辈子(直到退休)的戏而已。

这个大大的玩笑里的戏还不仅如此,根据斗争需要他们会将貌似严肃的新闻联播一本正经骗人的人脸皮揭开——原来这是一个流氓骗子;根据政治需要他们会将貌似真诚的官员一本正经的在台上说着为人民服务的人脸皮揭开——原来这是一个贪污腐败分子,他们不是在为人民服务而是在为人民币服务;根据需要他们会将貌似认真工作的积极分子脸皮揭开——原来这是一个伪君子小人,他们的表现只是为了在领导的面前乞得更多的好处。

在揭开这些时,同样也需要:貌似严肃的新闻主播一本正经的在电视屏幕上骗人、貌似真诚的官员一本正经的在主席台上说着为人民服务、貌似认真的积极分子在工作中争取搏得领导的赏识……这个巨大的玩笑就这样越陷越深,越玩越大……

 

这一切都源于独裁而不讲真话的政府。独裁者总在说他们在“为人民服务”。事实是“人民在为独裁者服务”。1989年春天,一些热血青年想要戳穿这一个巨大的玩笑,但是他们失败了。玩笑仍旧像滚雪球一样滚动着……雪球越滚越大……一直到无法控制。我想最后的结局应该是:滚雪球的人自己会将自己玩死。

 

2013年6月27日写于成都

滕彪:中国公民运动中的民间纪录片

 

 

中国公民运动中的民间纪录片

 

滕彪

 

 

 

村里土地被村官卖掉,账目却并不公开,村民在律师、记者、学者的帮助下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免村官运动。2005年广东番禺太石村事件是方兴未艾的中国公民维权运动中一个著名案例,而艾晓明的纪录片《太石村》记录了这一事件,律师遭殴打,村民被抓捕,村庄笼罩在恐怖气氛中。最后的镜头是拍摄者被不明身份的暴徒围堵,车玻璃被砸碎,惊恐地拨打电话求救。制作人打上这样的字幕:“在拍摄过程中我发现很多机构都有摄像机,我觉得村民也应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摄像机。”

随着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压制性政治体制造成的侵犯人权现象越来越引起了人们的不满和反抗。后极权政治体制无法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权利意识和对自由民主的要求,这可以来看做是目前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在此背景下,中国公民维权运动应运而生。而从互联网来到中国之后,明显地增加了公民运动的速度、广度并改变了其面貌。从文字到照片,从图片到视频,从传统媒体到公民记者,从单向传播到信息互动,这个过程符合传播和社会运动的发展规律,而纪录片正在中国公民运动中扮演非常引人注目的角色。

我曾经以维权律师的身份介入一些人权案件,非常强烈的一个感受是,中国既没有独立的司法,也没有独立的媒体,可以借助的为数不多的手段就包括利用官媒以外的渠道传播真相,诉诸公众的舆论和道义的力量。自然而然地,纪录片以其图像和人物的直观性,最容易被人理解,产生共鸣,达到震撼效果;有时可以放大当事者的声音、推进事件本身的进展,甚至会成为某一公共事件中最为关键的转折点。

 

一类纪录片是直接记录某个案件或事件的,比如艾未未的作品《老妈蹄花》,记录了谭作人案开庭前,艾未未作为法庭证人在成都的种种遭遇。《老妈蹄花》出来之后,在网络上十分红火,争相传看,对于谭作人案的宣传动员,居功至伟。以致艾晓明教授在讲述谭作人等志愿者调查四川地震的纪录片《公民调查》之后,又推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记录艾未未的地震调查工作和老妈蹄花。

奥运之前发生的杨佳案,在中国民众尤其是网民中引起的巨大震撼,不亚于2003年的孙志刚事件。《一个孤僻的人》揭示了杨佳案的种种不为外界所知的真相。杨佳案之于艾未未,正如太石村至于艾晓明的意义:促成了一南一北两个重要公共知识分子的某种转变;他们以自己的行动和纪录片作品,成为中国公民运动中的突出人物。

艾未未的《美好生活》讲述的则是冯正虎争取回国权的艰难历程。冯正虎在日本成田机场坚持92天,成为公民维权运动中一个传奇式人物。上海访民前往营救、摇旗呐喊,twitter网民长期关注声援,最后冯正虎得以回国,该案例极大地鼓舞了艰难抗争的民间维权力量。2006年、2007年艾晓明教授冒着巨大风险完成的《中原纪事》和《關愛》两部纪录片,分別紀錄了河南及河北省感染愛滋病的村民的痛苦、抗争及艱難的上訴之路。艾曉明说:“我每次拍攝都會和當地政府產生直接衝突。”地方政府把她被定為“反動教授”,强力阻挠村民接受採訪。此外她的作品《开往家乡的列车》讲的是广东打工者春节回家乡的故事,《人大代表姚立法》则聚焦在扎根民间的活跃人士。这些作品也记录了民间组织在基层的形成和努力,而作品本身也可以看作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

独立制片人何杨的《吊照门》,讲述了维权律师唐吉田、刘巍被北京市司法局吊销律师证的事情。他的《应急避难场所》,讲述的是维权律师倪玉兰遭受迫害的故事。她在为拆迁户维权的过程中,被恶警打成残疾,之后被诬告袭警,以“妨害公务罪”被判刑二年。出狱时,自家房屋遭报复性拆毁,只得流落街头,在皇城根公园的一角的“紧急避难场所”搭起帐篷度日。面对镜头,她平静地讲述起多年来遭遇的惨无人道的虐待和酷刑。虽然从纪录片的角度,太多的叙述和太少的场景变换会影响观赏性,但故事本身的震撼力弥补了这些不足。倪玉兰案虽然在几年前有过报道,但没有引起太多注意。而何杨的纪录片通过网络传播之后,twitter、微博上成千上万的人转发,倪玉兰的故事才被广泛关注,而迫害倪玉兰的恶警肖巍等人也受到网民的强烈谴责。人们纷纷前去“应急避难场所”捐钱送物,表示支持,在“616”端午节这天,网友组织了消夏晚会,声援倪玉兰,警方将倪玉兰抓到派出所,网民干脆到派出所门口搭帐篷抗议。6月27日《南方人物周刊》报道了倪玉兰,并提及网友“围观”派出所,这无疑进一步改善了倪玉兰的境况。在围绕此事件的公民行动中,纪录片无疑起到了最为关键的作用。

 

另一类纪录片则直接参与和记录公民行动。比如在公民行动中轰轰烈烈的“福建三网民案”。2009年6、7月,因发布“严晓玲案”的网帖以及拍摄上传相关视频,范燕琼、游精佑、吴华英3人被以“诽谤罪”刑拘、起诉并被法院判刑,这引起网民的持续关注和强烈抗议。围绕开庭、宣判、出狱,前后有多次围观行动。每一次围观都有很多手持DV、手机、相机或专业摄像机的拍摄者,他们或者将声音、照片同步传到twitter、微博等社交网站,线上线下相结合,或者在事后制作纪录片,详细呈现现场情况及前因后果。《让公民与正义比太阳更光辉》记录了“3·19”开庭的情况;而“4·16”宣判日的围观行动,人数之多、场面之热烈、组织之有序,值得一书。和番禺垃圾焚烧场事件、厦门PX事件之围观不同,三网民案之围观抗议者并非直接自身利益相关人,他们有着争取言论自由的明确政治诉求。关于“4·16”的纪录片,在网上流传的就有飘香版、评修版、小凡版三个版本,而综述三网民案的何杨版纪录片正在制作之中。

飘香制作的《公民行动:赵连海案庭外纪实》记录了结石宝宝家长赵连海被审判时,大兴法院门前的公民抗议行动。北京许志永、滕彪等人发起的暴力拆迁公民关注团,也主要以公民DV方式,直接记录突发的暴力拆迁场面。在历次围观“黑监狱”、营救访民的公民行动中,摄像机不仅代表了公民权利,也同时具有话语权力的意味。驻京办开设黑监狱、非法关押访民的行径,最害怕的就是曝光。在河北定州血案、福建汕尾血案等事件中,在数以万计的暴力拆迁事件中,在每年数以万计的群体性抗议活动中,公民录像既成为受迫害者留取证据的方法,也是向公众传播真相的手段。

2007年的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新浪、六间房、土豆网、优酷等视频网站开辟钉子户视频专栏,公民记者每天上载现场视频,数千万网民观看传播、参与讨论,成为网络公民运动的经典案例。之后的厦门PX事件,一部名为《我们不要GDP,我们要生存》的纪录片在youtube等视频网站播出,有人把这个短片称作“中国在线影像行动主义”的代表。周曙光、北风等人在这些事件中脱颖而出,成为中国公民记者的代表。在太湖水污染事件中的视频作品《无锡水祸》、《我拿什么拯救你,太湖》,反映怒江小沙坝村民抗争的《怒江之声》,也是在环保领域记录和推动公民运动的例子。

公民运动纪录片将会得到快速发展,一方面,维权运动如火如荼,公民法治意识和抗争精神迅速提高,民间NGO组织在艰难的法治环境中成长壮大并会扮演更活跃的角色,而国际社会也越来越关注中国公民维权运动的兴起对中国政治转型的意义。另一方面,视觉电子媒介发展迅猛,DV、电脑编辑、宽带网络、手机上网、博客、微博客快速普及, “视觉维权”、“影像维权”、“媒体行动主义”、“全民媒体”、“自媒体”概念将被广泛关注。1990年代兴起的新记录运动,也不会再满足于个人命运的单纯记录,和社区经验的客观呈现,而是更多地具有公共精神和参与意识,并在现实行动中展示影像的直观力量。

 

记忆与遗忘也是中国公民运动纪录片的一大主题。谈及中国纪录片运动,不可绕过胡杰。他在1995年就开始了独立纪录片制作,当年就推出《圆明园的艺术家》和反映小煤窑工人生活的《远山》。2004年的《寻找林昭的灵魂》是中国独立纪录片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胡杰成为带动公民影像运动的最重要的先锋者和启蒙者之一。2005年吉林艺术学院女教师卢雪松因带学生看纪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被校方停课,这件事也使胡杰、林昭、纪录片受到公民社会的更多关注。之后,胡杰推出《我虽死去》,讲述北京文革时第一个被红卫兵打死的女校长卞仲耘的故事;《我的母亲王佩英》讲述了文革时期,一位有着七个孩子的母亲王佩英,面对谎言仗义执言,而被残酷批斗继而被判处死刑的故事。胡杰正在制作的纪录片几乎都是“抢救历史”的工作,无论是反右、文革还是更新近的历史事件,对抗遗忘、挖掘真相,都是公民运动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在地震之后,政府对媒体下达禁令,对民间调查者极尽阻挠威胁之能事,有些校舍废墟旁有专人看守,禁止拍摄;学生家长被警告,上访者被抓捕甚至判刑;谭作人因调查地震竟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5年,被抓捕或判刑的还有黄琦、刘绍坤、曾宏玲、潘建林等人(潘建林是四川地震纪录片《谁杀死了我们的孩子》的作者)。在这一背景下,艾晓明的作品《我们的娃娃》算是坚定而愤怒的抗议。她记录了普通人的悲痛和抗争,质疑了官方歌功颂德的宏大叙事。

艾未未的地震调查行动是2008年之后公民行动的主要一章。《4851》和《念》很难算是纪录片,却应该在这里提及。87分钟的《4851》没有情节,没有人像,没有场景,只有一长串遇难学生的名单和背景音乐。《念》则是由普通公民参与,每人念一个在地震死亡的学生的名字,将音频汇总而成;这是以民间记忆对抗遗忘政策的典型案例;面对真实的死亡,面对一个无法归类的作品,人们不得不反省自身对苦难、人性和体制的态度。如果更多的人自觉留存和分享集体记忆,则谎言和遗忘无法肆虐人们的精神生活。如果公民的维权抗争旨在重建公民社会和政治结构,那么与遗忘的抗争则旨在重建民族的精神家园和共同体的自我认同。

中国公民记者的另一个代表性人物是老虎庙。他的24小时博客广为人知,除了发起“救助流民计划”、定期在博客上发布展现流民生活和遭遇的视频以外,他近年来积极参与更广泛的公民行动。虽然他的多数视频作品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纪录片,但因其具有即时性、草根性、持续性,逐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努力走向公民社會》是老虎庙最近的系列纪录片。此外赵亮的《上访》、王利波有关唐山大地震的作品《掩埋》,陈为军关于艾滋病问题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等作品,也可以算是留存民间记忆的艺术探索。

互联网对中国公民运动的影响极为重要,对纪录片同样如此。艾未未在一次座谈中说到:“打开摄像机,开始拍,别的都在其次。”面对越来越多的公民运动参与者和公民影像工作者,官方的封锁堵截越来越捉襟见肘;民间除了邮寄、赠送、私下复制和播放之外,主要的传播方式都依托于互联网。一类是youtube、土豆、酷6等在线视频观看方式,包括可以发布视频的个人博客;一类是电驴、BT等做种方式;还有米人、115网盘等网络硬盘方式。公民传播真相与政府的掩盖、封杀,必将展开持续的搏斗,一个平民纪录片的时代,一个公民运动纪录片的热潮,必将来临;正如一个自由和真实的中国,必将来临。

“如果缺乏视觉表达和记忆,我们对历史、社会的认识会流于概念化,因此也很容易忘记,缺乏感情的冲击,缺乏对痛苦的感同身受,我们的价值观也很容易被其他概念所取代。”艾晓明的这段话肯定了影像语言的优势,而艾晓明、艾未未等人参与现实的直接行动,也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典范。前不久访问北京的米奇尼克先生在与推友座谈时说,“在专制体制下,诗人就不仅仅是诗人,哲学家就不仅仅是哲学家。”对于关注参与公民运动的纪录片制作人来说,他们从来不把自己仅仅当成是视觉艺术家。当然,纪录片制作人需要对代言人角色、对自身的话语权力和媒介的客观中立性、对意图伦理和责任伦理具备适度的反思能力;但就当下中国而言,在一个缺少新闻自由、创作自由的体制下,在一个人权受到普遍践踏、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精神严重缺乏的情况下,发掘真相、拒绝遗忘、关注弱者、批判专制,是最为难能可贵的。

纪录片作为一种斗争工具参与社会运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从法国、加拿大、美国,到南美、中东,以及台湾、香港等地,都有大量的纪录片作品在社会运动中起到积极的作用。而中国公民运动纪录片正在发生的一切,将会丰富纪录片的历史,而且也必将丰富公民运动和政治转型的经验。纪录的真正魅力在于拉近时空,联接隔绝的世界。信息垄断是专权者的有利武器,而公民影像使掩盖在一定程度上失去效力。仅仅是这些为数不多的公民影像作品就已经使得专政机构付出了巨大代价,可以想见,随着公民影像运动的扩展,掩盖真相将成为一种徒劳和过时的手段,那个时候,权力运行模式应该会发生有意义的变化。

王怡:教会的存在,对世界是一个威胁

 

教会的存在,对世界是一个威胁

王怡

 

 

 

1

教会在任何层面上,都必须呈现出一个超越性的,在本质上属于彼岸和将来的群体的特质。换言之,就是呈现出那位复活的基督,或基督的复活。因为超越性是复活带来的。在这个必死的世界上,只有复活才是超越的。离开复活而谈论超越性,便是虚假。

 

2

如保罗说,基督若没有复活,你们的盼望都是虚空。这话也定了一切不相信复活、却谈论着终极关怀、彼岸或灵魂拯救的人的罪。离开复活而谈超越性,仍然是唯物主义。超越这个世界的唯一路径,是进入主耶稣所进入的坟墓,然后走出坟墓,进入纳尼亚世界。

3

主必再来,从我们的角度看,是指有一件尚未发生的事,将来必要发生。然而对人类来说,将来的意思,就是尚未发生。而尚未发生的事,几乎就等于不存在的事。这样,我们的信心便是不合逻辑的,因为主必再来的意思,就变成了有一件不存在的事将要存在。

4

因此,我们必须从基督的角度,或从基督的复活出发,去认识主必再来。复活意味着,基督将从将来走向现在。就像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将来对我们似乎是不存在的,但对主来说,却是真实的、已然的存在。就像基督自己说的,他像一个主人,先回家,把房间打扫好了,然后出门迎接客人的到来。

5

教会存在的意义,就是彰显这位已存在于将来的主。如果你在等待一个人,或等待一个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你已经属于你所等待的那个人,或那个时代。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呼吁和追求自由的人,在一个不自由的、专制的时代,已经预先称自己为自由主义者。

6

而教会所等待的,是那位正在从将来而来、并已经占据着将来的君王。因此,教会在某个意义上已经属于将来。教会在本质上是一个复活的共同体。教会的这一特质,不可避免地带来她与这个世界的紧张关系,就是将来与现在、永远与暂时的紧张,更是永生与死亡的关系。

 

7

因此,凡真教会所到之处,她周围的一切都将因她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没有教会,这世上有许多事物看起来都是美好而动人的。一旦有了教会的衬托,它们便显出腐朽与可悲。在真教会的每一个成员身边,那些短暂而昌盛的事物,都应如泥沙俱下,又纷纷剥落。

8

在教会中,一个婴孩降生,将使一切未亡之人感到时不我待。一个老人离世,将使一切在教会以外活着的人感到生不如死。因为婴孩不是从过去来的,而是从将来来的。所以教会中的婴孩,被称为耶和华所赐的产业。意思是说,婴孩在出生之前,已经属于耶和华。他们在不存在的时候,已经存在。

 

9

而离世的圣徒也不是被留在过去,而是去往将来。一旦死亡,他们便不属于现在,而仅仅属于未来。因此,教会中的生与死,都是复活的国度的彰显。正如教会中的贫与富,都是对教会的超越性的试验。

10

进一步说,作为一个将来的、复活的共同体,教会的存在,对世界是一个威胁。教会必然使一切国家、一切统治者都感到这种威胁。不但如此,教会也构成了对其他一切世俗组织的威胁,使一切公司,俱乐部和协会都感到压力。一切给别人发工资和一切从别人那里领工资的人,都将因福音的传扬而活在这种压力之下。

 

11

在世俗组织中,你可以加入这个,或不加入那个。你不会因你没有加入的组织而失去存在的意义。你最多只是感到沮丧和失落而已。但教会不是世俗组织,而是唯一的、建立在复活之上的超越性的社群。对一切活在教会以外的人而言,教会都是且必须是一个指向灵魂的压力集团。

 

12

一切专制在本质上,既带着神权政治的特征,又带着唯物主义的特征。一方面,因为它强调现实的力量胜过一切,所以一切专制都是唯物主义的。另一方面,因为它赋予了现实力量以至高性,所以一切专制都是神权政治。因唯物主义在本质上是一种泛神学,即赋予物质或物质的力量以神性。

 

13

只有教会的五个唯独,才能对抗世界的唯物主义。只有复活,才是唯物主义的反义词。换言之,一切在复活之外的政治的力量,资本的力量,和文化的力量,本质上都是唯物主义的力量。“世界”的定义,就是唯物主义。或者说,凡是在世界内部的追求,都是唯物主义的追求。

 

14

因此,沃格林在1947年说:“不容置疑的是,自由主义向共产主义的过渡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和诚实性;如果我们把自由主义理解为主张对人和社会的内在性拯救,那么共产主义显然不过是自由主义最激进的表达方式。”

15

华北神学院的院长赫士,在1927年论及教会学校的自由化倾向时,也说,“当教授们开始怀疑神迹和否定圣经的权威性,学生们就会更进一步。当教会学校也开始采纳政府批准的教材,那里面充满了反对基督教的理性主义和心理学的价值观,这已经为俄国共产主义在中国的兴起铺平了道路”。

 

16

因此,专制没有能力摧毁教会,摧毁教会的是福音及福音事工的世俗化。专制带来压力,也带来祝福。第一,它激发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第二,它诱惑我们参与谎言,并活在谎言中;第三,它暗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第四,它最终揭露出我们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让我们看见自己是肉身的奴隶。

 

17

换言之,并不是专制使我们沦为奴隶,专制告诉我们一个属灵的事实: “奴才是奴才的作品,暴君是暴君的报应”。在这个世界以内,我们本来就是奴隶。然而若非专制,我们将一直误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18

教会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教会最重要的使命,并不是见证自己如何“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见证自己如何“属于”另一个世界。因此,教会不能远离世界,因为远离世界就等于背叛这一使命。教会的超越性,必须在教会的临在性中得以彰显。

 

19

换言之,教会必须作为一个复活的群体,而临在于这个世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之中,以福音的宣讲进入唯物主义的一切势力范围。但教会的目的不是要在这些领域取得成功,而是要在其中不断地失败。这是复活的超越性的悖论,教会越在一个死亡的世界中死,便越在一个复活的世界中活。

 

20

归根到底,教会必须竭尽全力,去做一切吃力不讨好的事。凡是能在这个世界以内得到奖赏和回报的事,或企望在基督再来之前兑现的诉求,都将削弱教会见证复活的能力。凡是在肉身和物质上,教会受到世界的抵挡和压力越大,教会在属灵的事上向这个世界施压的能力就越大。

 

21

如卡森所说,拯救这世界免于雾霾却搭上自己的灵魂,对我们有什么益处呢?消除色情有许多途径,在“伊斯兰国”没有那么多淫秽的东西。但在那里你也难以听到福音。因此,教会需要关注雾霾吗,需要。教会应该反对色情吗,应该。然而,消除雾霾或禁止色情,是这世界以内的理想,不是教会存在的目的。

 

22

亚当的肋旁,生出了夏娃。基督的肋旁,生出了教会。每个神的儿女,都在基督的教会中,从圣灵而生。教会是我们的母亲,是养育我们的摇篮。我们的母亲不完美。完美的人不需要恩典。教会不完美,所以教会充满了恩典。不委身在教会的软弱和不完美中,就无法享受在基督里的大蒙眷爱。

 

23

准确说,上帝的确呼召祂的儿女都要在教会服事,但只呼召少数人全职服侍。教会由少量全职工人和全体义工组成。就像一个人无论工作多忙,都不是回家不照顾妻儿或不做家务的原因。所以上帝命令信徒在教会彼此侍奉,不是有余力和热心才两者兼顾,而是必须同时兼顾。只是方式、时间、恩赐各不相同。

 

24

保罗·华许说,假教师,是上帝给那些藉着宗教满足自己肉体欲望和今生的目标的跟随者的报应。因为假教师所讲的,正是他们所要的。台上台下,都只要主的恩赐,不要赐恩的主。只要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不要祂下来,好为他们今生的欲望服务。

 

25

因此,当代教会最大的危机,就是教会不是致力于彰显惟独基督的绝对性,却一直致力于如何让自己不成为世人眼里的怪物。换言之,不是教会外的无神论者,而是教会内的宗教混合主义者,才是杀害基督的元凶。

26

主啊,我们的教会是可怜的,不完全的,其他教会有的缺陷我们也有,其他教会没有的缺陷我们也有。甚至其中还有许多的污点,许多的裂痕,许多的背叛。然而主啊,我们却抓住你的话语,大胆地宣称这间教会是基督“圣洁的国度”(彼前2:9),是你的爱子基督耶稣的宝血所赎买而来的。

 

27

你怕谁谁就是你的君王。对主的惧怕是教会的特征之一。出于信心的惧怕,意味着教会不归宗教局管,也不管撒旦管。教会是一个超自然的实体,是与世界分别的,处于另一种属灵管辖权之下的另一个国度。教会是主耶稣基督在地上的直辖市,信主就意味着进入有无数摄像头的圣灵监控范围。

 

28

“三自爱国会”,从它产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是教会的仇敌。求主使温州教会从“温州特殊论”中觉醒,分别自己,归主为圣。/游冠辉:政府放松的时候,那面目还蒙了一层纱;政府抓紧的时候,那层纱就被揭开了。深愿三自里真正属神的儿女能看清三自真面目,并选择退出。主必为他们开一条出路。

 

29

再向温州教会进言:看不见的教产不分别为圣,看得见的自由就不是真自由,与体制共谋的自治乃是假自治。如果花3000万却不能建一座教堂,固然令人悲伤。但如果花3000万,仍不能脱离凯撒的辖制那才是真悲剧。教会若不能激烈地持守独立的属灵地位,激烈地保卫一间政府审批的教堂就毫无意义。

30

近年来,国家宗教政策与现状的重大转变,便是“新三自运动”的逐步形成。国内亲共的红色基督徒和恐共的金色基督徒,及海外一大批亲共恐共的牧师学者,使三自运动呈现某种起死回生的假象。正是这一新三自的崛起,鼓励当局继续对家庭教会的打压。三自会一天不死,教会就当以逼迫为荣。

 

31

很多人认为,宗教是导致争战和冲突的主要原因。因为几乎所有宗教,都倾向于将日常生活,视为一场宇宙性的战争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反对基督教。因为他们担心和反感一切以宗教为名的“圣战”。他们的观察有一定道理,因为圣经告诉我们,宇宙性的争战是真实的。然而与罪恶的争战正是信仰的原因。你不能因为疾病而定罪医生或药物。

32

在圣经中,“圣战”的中心是万军之耶和华。神为自己的百姓争战,祂是一切圣战的发动者。祂解除以色列的优势,免得事后他们赞美自己。“圣战”一定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圣战”的最高峰就是基督的十字架。这是以少胜多的典范:一人胜了全世界;这是以弱胜强的典范:基督放弃祂的能力,通过受苦和被杀赢得胜利。哪里没有十字架,哪里就会充满以宗教为名的假圣战。

 

33

”为基督赢得城市“,这也是一个军事化的圣战用语。信主就是参军。而很多基督徒对受洗有一种错误的理解,他们以为信主就是退休。当战争爆发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缺乏士兵。而是军队里充满了一群不打算受伤的官兵。他们参战的最高目标就是避免让自己受伤。而今天的教会中充满了这样的信徒。

 

34

换言之,唯一防止我们诉诸暴力的方法,是坚持它只有在源于上帝时才是正当的。非暴力的实施,必须建立在相信上帝会有神圣的审判上。失去了上帝会报应的信仰,暴力才在现代社会秘密地滋长。不相信上帝会审判人,我们就当拔剑而起。相信宇宙中超验的公义,已在上帝本人的受难中得以成全,人类才能走出报复的漩涡,走向爱与和平。

 

35

对三一论的认识,将塑造我们对福音的认识,也更新我们对教会的委身。信仰在本质就是团契的和历史的。成为一个基督徒,就意味着因信进入救赎历史中、有差别和次序的圣而公之团契。因此,我必须说,“信耶稣就是建立你与耶稣的个人生命关系”,这是一个违背圣经的、简化而错误、却很流行的教义。

 

36

杨腓力说,神父或牧师恒常面对一个试探,就是视自己为答案的提供者、属灵的权威、恩典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但在另一方面,信徒或读者也恒常面对一个试探,就是不视神的仆人为答案的二传手、属灵权威的中介或恩典施予的管道,而仅仅视其为一个陪伴者和建议者。事实上,这是当代更普遍、且政治正确的属灵风气。昨天和一位传道人开玩笑说,做牧师常常需要故意贬低自己,来讨好会众。

 

37

如果教会不与世界争战,教会为就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如果教会与世界的争战,不是属灵之战,而是利益之争,教会就仍是世界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对现实的不满,不是出于超越的信仰,我们的不满,就不过是我们更深地属于这世界的表现。我们通过反对现存体制,而成为现存体制的一部分。

 

38

读到一篇《基督教全国两会“畅谈中国梦”座谈会摘录》,十六个人的发言记录,只有一个人提到一次圣经。这些假教师的名字要记下,不可与他们相交,就是与他们吃饭都不可(林前5:11)。然而,主啊,我们要伤心到几时呢。倘若可行,把我交在尼布甲尼撒手上吧。

 

39

忽视信仰与政治之冲突的基督徒是犬儒的基督徒。不谈公民伦理的职业伦理,是犬儒的职业伦理。教会在本质上挑战一切政治共同体,也挑战政治共同体内的一切成员。挑战的主要方式就是受苦。当别人煽你耳光时,就证明你对他构成了挑战,当你承受这个耳光并为他祈祷时,你就足以使他生出杀心。

 

40

今天去教会晨祷,社区一位警官和两位协警贴身同行,现在守在小区门口。神的仆人,被世界以另一种方式器重。因神的儿子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头上写着,犹太人的王。彼拉多说,“我所写的,我已经写了”。一周前,许宏弟兄告诉我,国际基督徒记者协会,就以彼拉多的这句话为协会的宗旨。

 

41

教会是信仰的试金石。文化基督徒,一碰到教会就死。真正的基督徒,一碰到教会就活。——访谈刘同苏牧师

 

42

最邪恶的人不是违背后六条诫命的人,是违背前四条诫命的人,最邪恶的人是没有重生得救的传道人,不照着圣经传讲福音的传道人,和侍奉主不认真的传道人。比该亚法更邪恶的是犹大。最邪恶的人不在中南海,而在神学院。最邪恶的人不在中央电视台,而在教会的讲台上。

 

43

我们必须承认,大陆人缺乏教养,因为大陆人缺乏真实的公共生活的经验。所谓教养,就是惟独在公共生活中才能养成和表达的对邻舍的爱,和对公共事务的判断力。对基督徒来说,天国的真实彰显,就在作为圣约共同体的教会生活中。所以,缺乏教会委身的人,就是没教养的人。

 

44

曾经在外地侍奉,主日崇拜遇到骚扰。带头的人说,我是宗教局长。我说,你相信上帝吗?不信上帝,怎能当宗教局长呢。你们管人什么时候出门被车撞死、什么时候得癌症吗?不能管,怎能叫宗教局呢。不是我跨地区传道,是你捞过界了。教会才是上帝在中国设立的宗教局。你我的相遇,是两个“局长”的相遇。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王怡的麦克风”)

袁伟时:中国多了个“80后”

 

 

袁伟时:中国多了个“80后”

文 / 浪子

 


袁伟时

 

袁伟时和那一代知识分子一样,在生命的后半段才有了精神和思想的觉醒。他最初学经济学,尔后哲学,再后来转向研究近代思想、近代史,一步步、一点点开拓宽自己的领域,发出自己的声音,最终在学界内外有所建树和影响力。

袁伟时真正的学术生涯在文革后才开始。以一部全面地介绍十九世纪鸦片战争后到1927年中国思想文化变化的《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拓宽了整个学科领域,填补了不少空白;以《晚清大变局的思潮与人物》颠覆了许多人对传统历史、对现代人物的想象,做出全新的飞跃,写出学术生涯中标杆性的作品。
袁伟时和那一代知识分子一样,在生命的后半段才有了精神和思想的觉醒。他最初学经济学,尔后哲学,再后来转向研究近代思想、近代史,一步步、一点点开拓宽自己的领域,发出自己的声音,最终在学界内外有所建树和影响力。
从盲目追随,盲目信仰,到一点一点拾回常识,建立自信,这不仅仅是一代人的经历,而是好几代人共同走过乃至今天仍在重复的共同过程。因《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一文引发的“冰点事件”,把袁伟时推上了风急浪尖,引起出乎意料的轩然大波。他却出奇宁静,坚信自己的观点与论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切。
“我只把我看到的历史本来面目如实地写在纸上。”历经的离乱、动荡、盲目、饥荒、野蛮,各式各样的社会运动和时代变迁的袁伟时如此说,亦如是做。籍一以贯之的真,通过个人的学术际遇记录下当代历史,用自己的生命书写一代知识分子的传统、延续与坚持。以白发苍苍之躯,依然立于思想、文化与学术的前端。

 

袁伟时在丹霞山观日出

 

我的家乡

 

我的家乡在广东兴宁县北部,过几十公里就到江西了。能够经常看到江西农民经过家门口,我们小孩就站在那些山岗上喊老表。其实,我就是一个生活在偏僻山乡的少年。
广东袁家是在明代时从江西迁到广东的,当时袁家的祖先到广东来的时候,是担任布政司一职的,等于现在省长之类的官。后来他们就留在了东莞,其中包括袁崇焕那一支。我们是从东莞再迁出来的,到我这一代是20世。
我祖父是一个比较大的地主,当地的士绅。兴宁萝岗有袁、刘两大家族。姓刘最大的是我外祖父叫刘风山的那个家族,他有十个儿子。姓袁的最大家族就是我祖父袁叔初一家,叔初公有十四个儿子,八个女儿。到我父亲这一代开始分化,有前清的秀才,有监生,有的出去念大学,有的做了工厂的高管,有的做生意,都分化了。
我有三个祖母,最小的就是我父亲的生母,这房有五兄弟,大家感情非常好,年纪也是在兄弟辈里最小的。五兄弟一直不分家。中国社会没有长子继承制以后,有一种说法就是:富不过三代。因为它原来的财产,有那么多的孩子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每个都很富裕。我父亲这一代时家庭开始中落,父亲十六岁就出来做生意,赚钱支持兄弟们念书。他有个哥哥学画画,在当时中国最好的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毕业,然后进入中国第二大的上海正泰橡胶厂,也就是出回力牌鞋和轮胎的那个厂,在那做过襄理也做过厂长。回力品牌的的创建,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父亲从做小生意,卖糖果油盐杂货起家;然后做各种各样的工业品,做发电厂、做米等,慢慢生意越做越大;抗战后成为上海正泰粤东地区的总代理,推销橡胶产品,同时做汽车运输——这是我父亲终身都没有离开过的事业;另外他还做报关行,就是对外贸易的代理商,像上海的买办。这样下来,家道就又慢慢发展起来了。
我有十四个兄弟姐妹,我排名第二,顶头还有个姐姐,但在男孩子里面算的话,我就是老大了。老一辈比较重视男孩,我算是长子。我念小学中学的时候家庭状况已经比较好了,到哪念书经济都不成问题,一直到四九年后,家庭经济状况都还比较好。
我家乡蕉坑是很美的,虽然是一个山村,但有公路通往江西。那个地方水利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在整个蕉坑村里,采取的是自然灌溉,农田都没有发生过什么旱灾或其他方面的水利问题。
我们家是我曾祖父建起的一座客家的四角楼,一般人讲的客家围龙屋在我们那边很少,主要是四角楼。我曾祖父建的四角楼很大,有36个客厅,而房间好像有176个,落成于19世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成了兴宁市10大古民居之一。在家门口前面有一个陂头,也就是水坝了。水坝连着江面,水比较深,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江边玩耍、捉鱼,而妇女在另一头洗衣服。林江的水相当丰富,上游的木排都从我家门口那通过。
江对面就是连绵的长满杉树的群山,山上有很多野鸟、野兽,我叔叔去打山鸡的时候,我就跟在后面捡山鸡,有时候还会遇到野猪。小时候我还看到别人宰老虎,30年代还是能打到老虎的。
时隔40多年后的1991年我再回去,发现对面的山已经恢复了一些山林,但是树还很小很矮,大概四五寸高。我最伤心的是林江,现在变成一条只有几米宽的小水沟了,江边的水车没有了,竹子也没有了。我曾祖父遗留下来的大房子,建筑里面的东西就在所谓的 “破四旧”时候被破坏了,它还曾经变成猪栏,到我回去的时候,是经过修葺的,但还存在破败的情况。文物或者环境被破环是社会大变革以后的结果。

 

茅于轼与袁伟时

 

我的学校

 

我6岁时入学,小学就在蕉坑村里,叫光华学堂。这也是当时的社会背景,都想着中国能够在国际上振奋起来,所以改名光华。我念小学还分两段,初小和高小,三四年级的是初小,五六年级是高小。光华学堂是初小,是我曾祖父资助创办的,校长是我的堂哥。学堂有很大的屋子,但不是四角楼,入学时还有孔子的牌位,我们要拜至上先师孔圣人的。
入学的第一天,母亲做饭时有葱有蒜,寓意聪明、会算术。所有的课程都是新式的教科书,不是传统私塾,不过旁边是有私塾的。我们曾祖父办的这所学校,大家好像都觉得顺理成章,小孩都会进去读,而旁边的私塾一般都是年纪大一些的人去读传统的经典。如果要上运动课,就到我家后面的一块草地,是我祖父建的大操场,背靠山,开满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念了四年后我就进了高小,我祖父述初公创办的新民学堂,是受梁启超新民说的影响而改的名。这个学堂办得很不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图书馆——学校建好以后我祖父还给了一些土地供养学校,土地的收成就是拿来添置图书用的——里面有一整套万有文库,我有很多书都是在那里读的,如《格林童话》、《谁最爱》等等,到现在还记得。
我从高小开始就有住在学校里,当时住校其实是家里人的意思,虽然那年我才10岁、家里到学校亦不到2公里,但他们都决定送我住校。住校有个好处,就是可以随便看书。所有中国的传统小说我都看,看不下去的只有《红楼梦》,太繁琐了。此后,我一辈子几乎都是住在学校里面。
我不满16岁就离开家乡,到广州考进南海中学念高中。这事是我的小叔父决定的,也没问我父亲。他当时在广州念广东文理学院物理系,暑假回到家里,对我说:你在这里眼界很窄,不行,乡下人为了一点小事争论不休,是非很多,完全没眼光,到大城市就根本不会有这些纠纷,大轮船载了多少富翁乡下人根本想象不到。到广州去!我说好。拿了几件衣服,就和两个堂侄随叔父一个好朋友来到广州考学校。
我们从兴宁县城到广州整整用了七天,还不算从家乡到兴宁县城的路程,总共要七八天,很曲折的一个过程。那时很多汽车还烧木炭,从兴宁县城出来坐的汽车,旁边还放着木炭炉。就这样到了现在龙川县城、东江上游的一个港口,住下来,还要等广州来往龙川之间的小轮船。坐上船,还要一天一夜才到广州。
我考到了广州南海中学,是一个私立学校,抗战前曾是全国最好的三十间中学之一,我进去的时候就差了一点,那时广州最好的学校是广雅、执信、中大附中,还有教会学校,培英理正,南海相形之下落后了。那时没有户口制度,没有什么户籍关系要转,全国各地愿意去哪都行,念书考上哪个学校就是哪个。
在广州,我一年到晚都住学校,365天都在。不是不出门,我天天出门。学校饭堂吃饭比较早,每天五点半就吃晚饭,吃完就到现在的北京路(当时叫汉民路)的书店看书。拿一本书就看,光看不买,我们叫“打书钉”。看了半个钟又往回走,用半个小时左右走回学校晚自修。学校管理很严。每年都这样过,暑假寒假也经常在书店看书,或者爬山。

 

袁伟时
当时的国民党很腐败,贪污很多,另一方面经济状况很不好,通货膨胀非常厉害。国民党的法币或者金元券一下子就贬值了。所以凡是拿到当时的货币,马上就换港币,广州地区基本上用港币,有些地方就换银元,都换掉。那时家里给钱也是给港币。这样的情况下,民不聊生,年轻人就很容易受到现实的刺激。究竟怎么回事?那时我到处看书,看《观察》杂志,看《世界知识》,这些书都讲:中国独裁、不民主,要反内战,要和平,要反饥饿,反对打内战。当时是这样的口径。我们要寻找中国的问题出在哪里。所以,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这类书,还有宋云斌的《中国通史》,对我都很有影响。它们基本认为中国问题出在帝国主义侵略,以及封建阶级地主阶级的剥削,这些使我们落后,所以要反帝反封建。这些观点我很接受,因为并不知道有第二个答案,就相信了。这也是后来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组织的思想基础。
当时我们组织的名字叫“爱国民主学会”,实际上是青年团,但没有直接叫“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因为在国民党统治下,要保证安全。广州解放后就叫“广州地下学联”,一下子转变为青年团。实际上就是一个团的组织。
那时入团很严格。要写自传,讲家庭情况,讲思想为什么会转变,为什么反对国民党统治、接受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理论等。这个过程审查得很严,跟后来入党差不多。那时我读过很多书,包括唯物辩证法什么都读过,小说也读了很多,中外的诗歌也很喜欢。中外的名诗,特别是艾青的《吹号者》,那种奉献精神将自己的满腔热情化为一阵阵的号角,跟年轻人的那种激情很适应。
我感到,中国的状况要改变,就要参加进步的组织,又爱国又民主。它又有个名称叫做“新民主主义学生工作者协会”,都是秘密状态,交代过好多任务,我们都执行了。
那时和朋友们在一起,都是十来岁的年轻人,不计较,朋友之间有钱就大家一起用,感情很好,有些从四十年代末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有一次一个朋友还提起一件事,他当时考上了大学,叫广州艺术专科学校的,没钱交学费,跟我讲。而我当时向父亲要了一笔钱,打算用来买《鲁迅全集》的,就给了他。他后来告诉我,而且是他女儿告诉我,我才想起确实有那么回事。
我在中学还没毕业的时候,已经加入了共产党。那天青年团广州市委学校工作部的书记,找我谈话,问我对共产党的认识怎样,我说很想参加。他解释说10月14号广州解放以前为什么不吸收我入党,是因为环境不行,现在可以了,叫我马上写申请。此前,我转为青年团员后已经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我一方面上课,另一方面做了很多学生工作。
当时广州有中山大学、岭南大学,还有一些比较小规模的省立大学,广东省文理学院,广东法商学院等。没有统一招生,随便考。当时还有这么一个优惠规定的,附中的前三名可以挑中山大学七个学院的任何一个系,其中有个和我同班的香港同学挑了经济系。那时候我18,19岁,也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要念经济。希望建设国家,为建设国家出一份力,不单单我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想建设自己的国家,把反动政府打倒了就留下建设问题。那时有股热情,感到新中国成立了,中国肯定是民主国家,民主、自由都没问题了,最重要的就是经济建设,所以我选择经济系。
我一进入大学,就是整个学院的团支部副书记,后来是书记;到高年级还是校团委的组织部长。我得担负起很多社会活动,但是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还是第一。一进中大就是这样的状态,我必须很勤奋,学会安排利用时间。我所要担负的工作,就是上面布置有什么运动,要随时响应;另外班里面的学生工作,领导同学的政治学习,发展团员是我们的事;抗美援朝的时候,也要发动同学参军等等,我还担任过土改工作队长。

 

贺卫方,袁伟时,江平,马国川

 

我的求索

 

我大学其实还没有念完,只念到四年级上学期。三年级时还在中山大学,四年级并校调整并到武汉中南财经学院继续念经济。当时中山大学就发公函过去,要求把我调回中山大学工作。然后我就提前毕业,回中山大学做发展党员的工作,当时很少党员,整个中山大学只有13个党员。做了一年的工作,发展了不少党员,将那些学习成绩好的都发展起来了。后来,我还负责派送学生去留学的工作。
有一个人在我人生转折中起到很大的作用,那是中山大学实际的领导人黄焕秋。他原来是华南片的团委书记,广东广西都归他管的,反地方主义将他反下来了。当时中山大学的校长是许崇清,党外人士,是个好人但没有什么行政能力,实际权力掌握在副校长、作家、三十年代左联的负责人冯乃超手里。冯乃超将黄要了来担任中山大学的副教务长,而且很信任他,把权力交给他,让他管理学校。黄焕秋对我说:不要再做这样的工作,要继续念书。刚好复旦大学在招考研究生,中南地区就在武汉大学考试。我去参加了考试,负责招生的是宋少志老师。考上了,1955年至1957年间我就在复旦念书。这是我一个人生很大的转折点。
我在复旦大学念研究生时,发生过一件让我震动很大的事情。1956年初,我作为中国学生代表到英国去访问。那时全国学联是附属在团中央的一个机关,曾经要求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两个学生代表到中国访问,对方按照惯例要求中国念经济的两个学生回访。全国挑选了一个是人民大学的学生、一个是我到英国进行回访,因为英语不太好,还带了一个翻译去。访问的过程当中有一个很深刻体会,感觉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是很困难的,有一次在莫斯科的机场里面吃饭,在公认最好的吃饭地方,我们吃面包时奶油吃完了问服务员要,但说没有了。回程的时候,在莫斯科红场,看到最大的百货公司门前有很多人排队,干什么呢?排队买皮鞋。我们就感觉很奇怪,就到百货公司里面去看,发现其实没有多少货物。那些老百姓吃什么东西呢?冬天吃冰淇淋、嚼冰块,没有其他东西吃,这是莫斯科的印象。后来到布拉格,是共产党领导的国际学联来招待我们,住在布拉格最好的饭店,主要是捷克斯洛伐克的团中央招待我们吃住。有一次他们问我们想吃什么,我随口就讲,想吃鸡。没有,布拉格最好的饭店也没有鸡。第二天他们很高兴说可以请我们吃鸡,那一口下去的时候,那鸡不知道为什么是咬不动的。他们带我们到街上也是,供应很困难,在捷克比较好的供应就是玻璃了,就是这样的一个状况。但到了英国呢,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社会已经恢复了,供应完全不同。那时候两个对比已经非常强烈,但还没有怀疑到整个制度问题。我们还是很坚定地为自己祖国辩护的,后来我们还和当时的英国学生辩论的很激烈的,连他们都说我们,东方脑袋就是行,呵呵。
我研究生毕业回广州,一上火车就给了我一个很大震动的消息:现在广州一个人一天只能买两毛钱的肉。两毛钱肉是什么概念呢,一块钱是一斤肉,两毛钱就是2两肉。上海和北京是全国保证的重点,无论怎么困难,那边的物质供应都很充足的。我们在复旦吃饭,早餐是阳春面,正餐是一个饭、一个青菜、还有一大块肉排,那一块恐怕就不止2两了。
毕业回来教政治经济学,但大跃进后经济完全没办法研究了。上课只能按照《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的基本观点讲,讲自己的观点不行,而且经济资料是保密的、封锁的,完全看不到。我这个人又爱动脑筋,什么事情都要寻根问底,所以很不适应。我想,历史或许是个比较宽的天地?于是想回到那里去,那时就开始读历史,回答自己的困惑。我的研究的起点不是想教人,而是首先想教自己,找出自己心中困惑的答案。这样我就转去研究中国历史,有空就往图书馆钻。后来就转到了哲学系,讲中国近现代哲学史和思想史。
后来下乡,我们去的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叫高明,围田区,土地很多,人均土地面积广,吃饭不成问题。后来搞起了大跃进。大跃进的做法令人生疑,因为没有什么新的生产力引进来,全靠拼体力、加夜班,那些家里有小孩的妇女也要晚上加班,很不合情理。没有肥料,就动员人家将老的泥砖屋拆掉做肥,其实作用不大。而且指标越来越高,最初说增加20%到50%,后来说100%。
有次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因为我是下乡干部的组长,也去列席。开到最后,县领导说:现在排队。认为晚稻能增产一倍的往那边走,认为不行的就留下。一个秋季要将产量提高一倍,这是有常识的人都认为办不到的,但这却是县委的号召与决定,作为共产党干部,要不要听?很多人跟风,就去了。我有点犹豫。正犹豫的时候,当地合作社的一个支部书记杜鹏飞瞪了我一眼,他说:你认为行吗?我不吭声了。这对我终身影响很大。在关键问题上,一定要坚持,对就是对,不对就不对,不能含糊。结果我就和他站在一起不动,当时干部就认为我不是“上游”了。
这些事慢慢刺激了我想问题。杜鹏飞是高明县大沙乡大楠社高级合作社的党支部书记,他作为农民干部,认为这个办不到,是吹牛。我们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常常听他讲心理话,受他影响比较大。他一讲我们都知道是真的,办不到。
幸好在那个时代还能够读书。可以说,鲁迅和胡适是我治学的导师和告别蒙昧的指路人。中学时候鲁迅是我的一个精神导师,1949年以前我几乎把鲁迅的书全读完了。胡适是文化革命结束以后读的,那时中山大学图书馆都乱七八糟的,有一个图书馆馆员何永钟费了很大的劲把《胡适文存》帮我找齐——这个人原来是中大附小教师,划成右派后发配到图书馆。现在已经过身了——他帮我找,很多资料都是他找齐的。我把胡适的全部著作都拿来看,感觉这个人很了不起。何永钟又将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的原版汇齐了一整套提供给我,我才能知道梁启超是怎么回事。我读了以后,我感觉他们讲得都对,与我中学时候读《观察》《世界知识》很符合,就是教你维护公民的自由、维护民主,心里也埋下了自由民主的种子。

 


袁伟时

 

1980年,那时我虽然还没有彻底觉醒,但我找到了自已的治学方法。我撰就《论胡适20年代的世界观》,寄给《哲学研究》。过了几个月,突然有编辑部的人来找,诚恳地说,你的文章中哲史组一致叫好,推荐给主编;他认为要慎重,决定邀请五位全国知名的专家审查,结果认为观点不妥,不能发表;十分抱歉。来者是日后成为好友的蒙登进兄。其实它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仅是不同意把胡适提出的自然主义人生观说成唯心主义的渣滓。应该说明,这不是正常的匿名审稿。他们是以僵化的意识形态框框为尺度,压制不同的学术观点。五个人里面,有两个人我知道,一个是人民大学石峻教授,他不同意我的观点,但表示应该发表;坚决反对的是中华书局总编辑李侃,他是主流历史学的代表人物,很有学问。就这样,文章不能够通过审查。三年后,此文才在《近代中国人物》第一辑上原文照刊。
如是这般,鲁迅就靠边站了。鲁迅是反专制,但他不知道社会是怎样的,所以他把苏联作为榜样和理想。其实真正解释人类理想、现代社会的人是胡适,这个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也有研究陈独秀、李大钊这些早期的共产主义人。我是两方面看:一方面他们都赞成自由、民主,我很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对社会主义的选择,我也感觉是对的。
当时他们也是从自由民主方面来论证的,像李大钊,他讲社会主义也是从民主的角度讲,他是这样论证的,他认为社会主义也就是民主现阶段的表现。
因为找不到相对应的现实,所以落差很大,而且常常会有一个幻想,希望这是个短期现象,未来不是这个样子,希望是这样。慢慢慢慢地却彻底地失望了,是有这样一个过程的。这在我的书上也有反映出来,在我的第一本书《中国现代哲学史稿》,用了从全国十多个省市的三十几所图书馆淘到的资料,完全从原始资料做起。我在哲学系教的是中国哲学史,特别后半段近现代的哲学史。中国其实没有纯粹的哲学,实际都是思想史和文化史,会接触到很多现实问题。我从原始资料做起,得出的结论就和别人不同。在当时,这本书拓宽了整个学科领域,也做出很多创见,但对马克思主义方面还是肯定的。它仍然在出版社整整躺了两年才出版。
我真正彻底的醒悟应该是在1989年以后,所以我是后知后觉者。90年代初写了《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那是我学术生涯一个标志。这本书对传统的历史,对现代的人研究都是很颠覆性的。甚至有些做了很多年晚清研究的历史观点,我都不同意他们的,对李鸿章、曾国藩的评论那些,人家不敢说我这是抄人家的,这是我自己的成果。
1994年我退休以后出了一系列的书,学术成果看起来更多些。当然,之前大量阅读的那些书籍对我很起作用,包括李大钊、梁启超、胡适等人的书籍。我的那本《中国现代哲学史稿》里有三十多个人,很多都是别人没有好好研究的,后来他们研究这些人都要来找我。后面之所以能够不断有新的观点出来,那是跟治学的方法有很大的关系:我要研究一个人物,我就力求全面去读他的著作。鲁迅有句话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就是要知人论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按年去读他的作品。很多人对前人的论述都不对,只是笼统讲他的人。而我是分几个段去讲一个人,脉络分得比较清楚,研究他的思想演变就很准确了。另外我根本不相信人家怎么讲,持怀疑态度。先疑然后求证。后人对实用主义的批判其实不是他们讲的那么随意,马马虎虎说是随意打扮的小姑娘,只是一种简化丑化。
我越来越体会到:历史在哪里扭曲就要在哪里突破;要说真话,说自己的话。我的真话和自己的话从哪里来,我的学术成就就在哪个地方。我学术重心有很多是为了恢复历史本来面目,但说到底现在也不能点透。因为我知道我有一个重任就是摧毁虚假的历史现象、摧毁那些束缚中国人的思想枷锁。我的责任在这个地方,为打破中国人的思想枷锁做一份贡献。

 

袁伟时,章立凡,贺卫方

 

我的史观

 

我一直认为,新文化运动不是五四开始,不是从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开始的,是从辛亥革命后就开始了。新闻的自由度和言论的自由度扩大,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在此以前,办各种刊物杂志只能在外国,或者在租界。更早一点,从鸦片战争前,就已经开始有人将新文化的种子在中国传播了,在广州一些传教士开始传播西方文化。
这个跟中国由于自身的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的影响、没有自我更新能力有关。假如没有外来文化的冲击,中国本身没有办法实现向现代社会转型,从十九世纪开始就是这样,它需要外来的新思想加以刺激,不然就不知道会怎样。假如让中国封闭起来慢慢发展,可能现在还是三纲六纪这样一个社会,法律是这样规定,甚至人们的生活习惯,风俗都是按照三纲六纪形成一个习惯,不能变,假如违反就是滔天大罪。这样的社会转变非常艰难。你看东方各国,没有外来思想的冲激的话就转变不成现代国家,几乎都如此。
现在再提出新文化运动,就要总结历史经验,要学习人类现代文明各种优秀的东西,不要再耽误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我主要的想法就是这样,总结历史经验,告诉大家此路不通,要促进中国转型就要促进新的文化的生长。
现在中国已经有一大批知识分子认识到,现代文化是没有国界的。所以,所有有关的人权思想,法制思想,民主宪政的思想,都是中国应该汲取的,还有经济方面的市场经济思想。基本的核心点在于人权以及它的保障,有关的一切文化都在里面。还要兼顾现代的社会制度,所以从经济制度到各种思想意识形态各方面都要全面地加以变革。
现在的思想文化跟五四时候不同,那时候有领袖人物,现在则有一大批公民在行动,一大批学者从不同的岗位不同的领域发出声音,指出哪些是现代社会的,哪些不是。所以现在新的文化虽然受到很大阻力,但它是不可抗拒的。
对中国来说,还是一个制度建设问题。就是要不要有一个象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百家争鸣状态,也就是言论自由的制度,让各种各样的意见可以自由表达。我认为现在中国主要的状态就在这里。
中国还有许多愚昧现象,中国现代的文化跟国外的文化所达到的高度还有差距,有差距就要启蒙。首要的教育对象是官员。中国问题都出在官员的愚蠢、愚昧,很多事情不懂得真相也不懂得道理造成的。要是官员的观念变革有比较大的成绩,中国的社会进步会有比较大的进展。
不管关注不关注,整个社会变了,人人都这样说,官员不能不受到影响。在人民群众、在知识分子的监督下,你要听,不能不接受一些观点。两三年前,都还没有接受舆论监督的观念,现在这些官员唯恐自己落后,都说愿意接受监督。我说,唯有贪官污吏和专制主义者害怕舆论监督。最重要一点是教育官员,教育官员的不当不等于讨好官员,讨好官员是软过头,但是教育官员应该是每个公民,独立的知识分子应该做的事。要把四千万官员的观念改变过来,这个很重要。
我是一直很坚定地捍卫新文化运动的成果的。1988年,林毓生教授的《中国意识的危机》风靡全国,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论点是新文化运动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起源,而我对其基本论点不敢苟同。适逢中国文化书院邀请为五四70周年撰文,于是,一口气写下《五四怨曲试析》寄给该院。翌年五月,要开会了,我正滥竽中山大学孙文学院,但是那个时候根本就不给进北京,我想买机票去北京参加讨论会都不给,后来我拿出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证都不行,不管用。随后是令人目瞪口呆的风波。稍后重读此文,觉得说得很不充分,便放在一边。三年后山东《哲学杂志》创刊索稿,才在该刊登出。
1990年。纽约圣约翰大学李又宁教授面邀为她主编的《胡适与他的朋友》或《胡适与他的论敌》写点什么。她想我写金岳霖与胡适;我冲口而出说:我写林毓生对胡适的批评吧。积郁已久,一泻千里,一篇《胡适与所谓”中国意识的危机”》便寄往美国。此文也还是直截了当地批评林毓生教授观点的。可是,她编的《朋友》一一露面,《论敌》却渺无声息。后来深圳大学景海峰教授编《文化与传播》才得以问世,时在1993年。
说回到《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那篇文章,其实是2002年就在《东方文化》刊出的旧文。因为只印刷几千份,影响不大。2005年末,有一天李大同不知在哪找到我的电话,打电话来找我。他是《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主编,但我当时不认识。他说在网上发现我这篇文章,感觉写得很好,是他多年来想要的文章,在冰点发表好不好?我说,这篇文章已经发表过,你要是愿意再发表我同意。他很高兴,就发了。没有想到会引起那么大的风波。
我写那篇文章其实很谨慎,我认为我提出的两个问题是没有办法反驳的,史料非常充足。其它我还没有说,只挑了两个反驳不了的事实说。引起轩然大波是出乎意料的。
这篇文章出来以后,李大同、卢跃刚都被撤职了。我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个我已经离休了,平常就在家里自己看书写作,不跟什么人打交道。除此以外,也不太参与其它事情。我认为我的责任就是写作。中山大学的领导,我感觉还是懂得大学的道理的,校长党委书记都清楚大学对学术的探讨是不能禁止的,所以根本就不理。之前曾有一个教授在学校的校长面前告状,说我们学校有人贬低孙中山,在校报登出来。我就说,讲这种话的人就不是合格的大学老师,大学就是一个自由思考自由辩论追求真理的场所,讲这种话自贬人格,根本没有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我一笑置之,学校也不理。冰点事件发生后,听说上面曾经打电话追问,说中大有个袁伟时,是不是要管教一下?学校的负责人说,他退休了,我们管不了了。就这样搪塞过去了。没有任何人来找我谈话,没有施加任何压力。我还是自由自在在写作。出乎意外,我自己也很宁静,一点压力也没有,因为我非常自信,肯定能证明是你们错了我对,那我为什么要有压力?
我相信历史真相始终会让大家知道,而且大家多数人会承认的,只要老老实实做人的,而不是想故意歪曲客观事实的人都会接受我的结论,这个我非常自信。果然不到,就在4年以后就这个历史事实,我的历史观点我的历史真相就为很多人接受了。

 

袁伟时题字

 

我记得有一件事,人民报社主办主管的一个刊物,叫做《文史参考》,过去我完全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人,有编辑打电话来找我,约我写稿说:火烧圆明园150周年,希望我给他们写一篇文章,而且是重点文章。我就说:我说我的观点没变,圆明园的文章你能发表吗?他说他们讨论过了,能发表。他原来希望我写3000字,我说3000字讲不清,他就说:你写吧,你写多少算多少,结果我就加倍完成任务那就写了6000多字给他。他就在圆明园专刊上发表出来,他整个一本杂志都是讲圆明园的,前面都是图片,20页开始是文字搞,文字稿第一篇就是我的,也相当长的6000多字,从我写的题目就知道内容了,是《圆明园:苦难来自封闭与落后》,呵呵,一句话就点题了。但是他只删掉几句话,删掉那几句话呢,就是我对未来世界的展望,我就说:大同世界,有可能在约百年实现,我讲我的根据,就是那几句话删掉了,无关紧要,跟圆明园没有什么关系。那个登出来以后,他们的副总编就给我打电话说:登出来的反应非常好,当然有部分人也有不同意见。
这篇文章其实跟当年《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观点是延续的,核心观点一点都没变,而且我补充很多材料,讲的更加详细更加精。因为那个历史教科书是讲两部份,一个是圆明园;一个是八国联军和义和团事件,这两个大的事情。这个是专门讲圆明园,讲圆明园苦难的原因在哪里,这个对成全我的文明史观有很大关系。文明史观呢,跟民众史观或者民众主意是完全对立的,为什么呢我要批评中国人做错的事情,因为文明史观,不能从狭隘的国家民族范畴中来考虑,是要从整个人类的文明来考虑。那么从整个人类的文明来考虑的话,你这样来对待一些事情就是很错的。
比如说为什么1860年10月18号到21号圆明园会有三天的大火,最后基本上将圆明园烧毁,还有附近的皇家园林也烧了一部分,是为什么?这是关键的一部分。英法联军进兵到北京附近,蒙古的一个增格林参亲王率兵和他们打,结果打败了。北京当时兵临城下,就要求谈判,英法联军就派出大约40人去参加谈判,达成和平解决协议。这个时候,增格林参亲王却把参与谈判的英法两国的人扣留起来。这就是涉及文明的问题,怎么可以扣留谈判人员呢?战火就再度燃起,但增格林参亲王的军队依然是不堪一击,被打到落花流水,不得不再度求和,求和到最后没法打就等于投降。接受协议以后,英法联军就要求交还扣留人质,但清政府对此置之不理,拖延接近一个星期依然交不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当时其实只放回了一半的人,另一半的人死了。放回的一半人表示非常残酷,其中有一个法国医生,他出来以后脚是不能走的,将人家的双足削掉了;其他死的人都想象不到是用什么样的酷刑来对待的,回来的人每个基本都受到残酷的对待。英法联军非常愤怒,那么他们就会想到要怎么让中国人对自己这样野蛮的态度留下深刻的教训,而且不会伤及一般老百姓。他们就商量把皇家园林圆明园烧掉,之前有过抢夺圆明园的事情发生,但还是小规模。别人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是为了掩饰抢掠,其实不是的,抢掠是有过一点,后来为了报复中国的野蛮行为才开始大肆的抢掠,最后烧掉,边把珍宝取出来,边烧毁。当然抢掠和火烧也是不对的,但起因是在这个方面的。
另一半的人是被折磨死的。那么你说中国人不应该批评吗?而且这还是政府的行为,不是普通老百姓行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说应该批评清政府的这些残酷行为呢,因为文明史观。文明史观发展到这一步,有一些价值观是不能违反,就是文明底线。西方世界已经在16世纪有出现了关于政府的国际公约,中国人不知道,依然在战争中会杀俘虏。后来中国应该就慢慢知道了,但知道了还做出这样的事,就不能怪英国、法国人对中国人造成这么大的灾害了。怎么能不批判呢,例如在条约中要求赔款加倍,那是对中国的损失大大加重的。那这样就危害了国家,因此中国会死掉更多的人,赔款更多,这样的情况下还不被谴责,那能行吗?那我批评的出发点在哪里,就是维护人类文明,维护人类的尊严,所以说为什么要有文明史观。人类文明就是有各种各样的规矩来束缚人类的野蛮性。
所以,我今年明确提出了我们要树立文明史观。
文明史观,就是自己要解释的历史现象,要跳出民族主义的局限,我对这个一贯都是比较清楚的。老早就是这样的一个观点的,我坚持的是什么的历史观,我一贯就是追求着希望国家现代化,希望国家强盛,那是很强烈的。因为我是出生在战争年代,出生9.18事变后的几个月,那记事的时候就抗日战争了。那么在整个历史的环境来看,我就希望国家强大,到了广州以后慢慢慢慢地就接受了共产党的国家要强大,要自由,要民主,要反对帝国主义,要反极恶,要反独裁专制,都是这样的教育下来的。特别是受到《观察》的影响。那么国家的富强,应该是要和民主自由结合在一起的,我非常欣赏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的观点:自由是发展的首要目的,同时,自由也是发展的重要手段。促进人的自由发展,就是要提升每一个人选择生活、创造财富的能力,为每一个人创造公平竞争的环境和社会流动的机会。——当然,我是有这样的思想的,但没有他用那么明确的观点,概括得非常好。
这个是人类的共同价值。在这个人类共同价值里面,更简要的提炼是什么呢?不是说人类一开始就讲自由,讲法制,讲文明,讲民主的;它是现在社会里头的东西。那样的话,整个历史你要简单去解释,从古到今怎么去解释。古代历史的判断,你认为古代社会的价值是怎样的,做出它的事实判断,也要做出它的价值判断,那么我就认为文明史观是最为准确的。就说世界人类的文明进展到哪一步,都有一个共同的标准。
不论渐进也好,还是革命的方式也好,就说文明进展到那一步,它就有共同一个标准,那个标准呢是人类共同认可的价值观。这个就是文明史观。到将来这个文明史观还会发展和提升的,它不断地提升。
我一直是比较低调来处理文明史观,讲话留有余地。我希望能够培养一批年轻人,即使是十分之一成材也好,其实我是给他们打好基础,只要有10%-20%的人领会了那就不得了。这是会从根本上摧毁邪恶意识的。我本来想用官方学者那种方式,但是觉得渲染太厉害了,我又不想。我就说文明史观是主流。其实我们才是主流,独立的东西才是主流。

      (罗小敷、钟紫薇及孙红璎小姐对本文亦有贡献)

 

 

袁伟时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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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伟时, 1931年12月15日生,广东兴宁人。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已结集出版的著作有《中国现代哲学史稿》《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 《路标与灵魂的拷问》等。主编《现代与传统丛书》《荒原学术文丛》《牛虻文丛》等。

 

 

浪子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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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子,原名吴明良。1968年生于广东化州。著有诗集《途中的根》《无知之书》等多部,编有诗集《俞心樵诗选》《东荡子诗选》等多部。现居广州,专事写作。

竹内好: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何谓近代,以鲁迅为中心

作者:竹内好

中译:胡桑

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与比较文学研究所

本文系竹内好《何谓近代》之第一章,原标题为“介绍文化之方法(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II)——以鲁迅为中心”,完成于1948年1月。竹内好,现代日本杰出的思想家。他在1934年与武田泰淳等人发起组织中国文学研究会。在六十年代安保运动前后成为知识界的精神领袖。对于竹内好而言,中国不是外在的“他者”,而是自我否定的内在契机,竹内好把中国、把鲁迅变成了自己一生奋斗的精神原点。此书根据英文版翻译,原名:What Is Modennity? Writings of Takeuchi Yoshimi,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 由Richard F.Calichman编译并撰写序言。感谢日本早稻田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中国文学专业的池田智惠在翻译过程中给予的殷切帮助。封面图片为竹内好。

鲁迅很早就为日本所知。许多日本作家来上海拜访他,随后就把会见的印象记录下来。但是,鲁迅却曾对这些作家(如长与善郎 )有过不满:他们完全错会了他说话的意思。尽管如此,他说,因着民族状况的差别,相互之间的理解是有难度的。一般而言,这些拜访过鲁迅的日本作家并未仔细阅读他的作品,仅仅是倾羡于他的名声。换言之,他们的拜访完全是政治的。他们是作为“支那浪人”(China ronin) 而不是作家去拜访鲁迅的。从日本作家的角度去接受中国文学,就会忽视鲁迅,就像他们对长与善郎的忽视。这些作家拜访鲁迅时,从未感到焦虑,也就不可能受到鲁迅的感染。这样的心理曾存在于日本文学,实际上如今也并未消失,它想当然地处事而不加任何反省。此等孱弱的心理致使文学委顿。这是因为,在日本,作家们尚未意识到此种心理的厉害关系,而正是它导致“大东亚文学者大会” 这样的闹剧上演。

鲁迅把中日作家间相互理解的困难归结于民族状况的差别,他的这一描述让我深有感触。这并非单纯地抱怨个人不被理解,而是在批评如此缺乏理解之根源。这里,我们能够辨认出鲁迅对这些无知的日本作家的同情或怜悯。鲁迅深知,无论从哪方面讲,日本文学总是十分优秀的。他熟悉这些作家所创造的文学样式。他完全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兴趣去理解他,他们因各种成见和先入之见而盲目,更甚者,他们还拒绝怀疑这盲目。某些人大概会张皇失措竭尽所能地去对付这些毫无焦虑的人,而最高明的会把此种误解视作诸如“民族状况的差别”之类的东西。

1906年2月底鲁迅与仙台医专同学的合影摄于日本仙台。左起:大家武夫、三宅、鲁迅、福井胜太郎。

鲁迅在1934年给肖军的信中这样写道:“中野重治 的作品,除那一本外,中国没有。他也转向了,日本一切左翼作家,现在没有转向的,只剩下两个(藏原和宫本 )。我看你们一定会吃惊,以为他们真不如中国左翼的坚硬。”这段引文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鲁迅对日本文学的理解的广度和特点。它剥落了笼罩于文学之上的光芒。然而,这一番批评不是对进行“转向(Tenko)” 的日本作家的指摘,也不是对“中国左翼的坚硬”的自我吹嘘。鲁迅接着写道:“不过事情是比较而论的,他们那边的压迫法,真也有组织,无微不至,他们是德国式的,精密周到,中国倘一仿用,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了。”

此处,我们可以发觉,鲁迅对两国军事文学颇为了解,但不受此种视野的限制。相反,他以作家的立场去关心日本文学,有人说,这感受是设身处地的,实际上,他把自己投入到了日本文学的内面,以便体会自己的反映,他反对仅仅从外部看取事物。换言之,他的批评得自行动的现场。

鲁迅这里提到的“中国的左翼”似指成立于1930年的“左联”。这个组织遭遇到的权威的压迫与其说是德国式的不如说是亚洲式的。尽管它最终解散了,但引起了1936年(鲁迅死的那年)的大论争,它最终被“统一战线”代替,“统一战线”是为抵抗日本侵略而成立的。它与左联有着为我所不知的诸多关系。不过我知道,它催生了为反侵略而组织起来的“自由大同盟”。 “自由大同盟”的历史作用就是一颗催生“统一战线”的炸弹。很明显,就像“日本普罗文艺联盟” ,这个同盟不是一种个人组织或行动,而是一个大众组织,它孕育了“统一战线”的新生元素。它保留了1936年大论争的许多因素,“统一战线”形成之后,文坛似乎开始分裂(集中围绕在如何组织战线的问题上)。此时,鲁迅站在少数派阵营,他在里面倾其一生与公共意志作斗争。据我记忆所及,鲁迅在这种情形下的“坚硬”全然是他对左联的坚守。左联组织松散,迫于遭受的压迫(这种压迫和日本的十分悬殊,在某些特定的方面甚至更加恶劣),左联不得不减少活动,且无法扩充成员。那时,日本的帝国主义侵略政策日益明目张胆,左联作家们要站在人民的立场去拯救他们的国家的热情逐渐高涨。中国共产党倡议要无条件地建立统一战线。然而,或者说正因为如此,鲁迅益发坚守左翼的传统。“统一战线”转变为“人民战线”,对此,他的反应很顽固。他的死却成为一个调节,这是人们在说“鲁迅精神”时常常提及的。

如果不作进一步探究,要全面了解这场论争的特点,是着实困难的。我们无论如何应该清楚地看到,鲁迅的行为不存在内在矛盾,他也不极左狂热,正如他的论敌所说的。事实是,鲁迅在不停地斗争。他既不爱出风头,也不拉帮结派,这在文坛有目共睹。鲁迅总很消极。1930年,左联成立时,其思想十分接近共产主义。(但必须注意到,鲁迅从来不说自己是共产主义者,只说是共产主义的战友。)这就是说,他的反帝反封建主导思想轮廓鲜明,没有任何增补。对于前近代的表面上是殖民地的中国现实,这样一位共产主义者是真实的。

左联成立之前,鲁迅艰难地与“革命文学”(如普罗文学)论争。这场论争其激烈程度不下于1936年的那场。鲁迅察觉到“革命文学”的浪漫主义倾向——就像日本新感觉派的突然“左”转。作为对日本作家转向的回应,一群中国最进步的作家成立了一个大众组织性质的联盟,并最终导致抗日统一战线的诞生。


藤野先生赠鲁迅的照片

对我来说,要历史地评价日本普罗文学(它完全以日本文学之进步为目标)的功绩,中国左联是一面极好的镜子。左联承认与日本普罗文艺联盟有紧密关联,但我必须说,从根本上,两个组织是相异的。为什么日本没有建立“左翼作家联盟”?作为对此的回应,还可以问:日本为什么没有产生鲁迅式的人物?这两个问题应该以鲁迅对“民族状况之差别”的关注为基础来讨论。日本资产阶级文学传统之所以如此单薄,其明显的根源是缺少鲁迅式的人物,但是仅此而已吗?这背后存在“民族状况的差别”吗?即使把自二叶亭四迷以降的整个日本文学史压缩为短短几年,我以为也是很难找到鲁迅式的人物的。

鲁迅从日本文学获益很多。作为一名明治末期来日的留学生,他通过其日语和德语知识,吸收了大量近代欧洲文学的养分。这种方式虽然很独特,例如,他能讲德语,却无法真正投入德国文学——除了尼采。(尽管,他晚年显示出对海涅的强烈兴趣,并打算阅读他的作品选。)比起德国文学来,他更感兴趣的是用德语翻译的一些弱小民族说创造的文学,比如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和巴尔干国家的文学,以及斯拉夫语中反抗压迫的诗歌。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这样解释鲁迅对这些文学的兴趣:他从中发现了某种重要信息。这一兴趣是时代的反映,他的很多同代人表达过类似的趣味。无论如何,追问日本在大量吸收外国文学中到底有何收获是有价值的。当日本作家引进欧洲作家的大量著作时,其接收方式和鲁迅的相当不同。日本作家在一流文学的屁股后面疲于奔命。即言之,他们只追寻那些被认为是代表欧洲主流文学的作品,首先找出其中最优秀者,然后加以研究。一般而言,这样的接收是受制于日本文化的。日本文化一心想靠赶超欧洲文化而全面实现近代化。在早期的日本文学中,这并非普遍现象。在政治文学的高潮期,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开始盛行起来,可以见之于二叶亭四迷的翻译中。到森鸥外和上田敏时代,这种态度几乎消失,代之以另一种信念,即:近代化=欧化。(当然,这并不是说,森欧外翻译的《浮士德》缺少对歌德的领会。)对近代化的这样一种看法与日本的国家基础是相互联系的,其余绪至今未绝。

日本文学是如何看待鲁迅对外国文学之接收的?答案如下:把它看成落伍的表现。鲁迅通过对欧洲主流文学的观察,介绍进来的几乎都是二流作品,这些作品十分冷僻,远离主流。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鲁迅有意忽略欧洲主流或一流文学,选择翻译其他那些作品,这代表着一条间接的近代化之路。这位近代文学的先驱单单同情那些并不重要的文学,这个事实已经解释了他的落伍——至少表面看来是。

但是,真实情况是,鲁迅并不以为这些作品应该被看作世界文学主流,他也并非不想翻译歌德、托尔斯泰。相反,他殷切地期望所有近代文学的作品应该被译介进来,并且要努力实现这一目标。再没有比鲁迅更加渴望培养年青外国文学学者了。但他坦言翻译这些巨制,精力不足。他称赞日本翻译文学之丰富,以及对外国最新著作的阅读、吸收。他不仅鼓励年青学者这样去做,并且对那些国外最新著作的利用甚至胜于日本作家自身。终其一生,他从未停止过翻译,只要稍稍瞥一眼他晚年的翻译著作,就可看出他在译介国外最新著作方面所花的心血。鲁迅利用日本的翻译文学时,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不论其多么幼稚和瑕疵毕现,还应注意的是,他对木刻绘画的全面介绍。但他并不爱出风头。他还与那些借着象征文学时尚或新潮的外国文学(即使是苏联文学)为虎作伥者进行论争。在这些论争中,他试图暴露出那些作家自以为是的嘴脸,他们倚赖着瓦雷里、罗曼•罗兰、卢纳察尔斯基这样的权威。


鲁迅与内山完造

鲁迅在这里的态度可以与他对日本文学的接收联系起来,同样,他并不注目于日本的主流作品。他从不因作家的主流名声或地位而去介绍他们——无论是来自世界文学还是日本文学。他留学期间正是日本自然主义的高潮,他并未介绍日本或法国自然主义的任何作品。他与周作人共同编选的《日本现代小说集》(1923年)是项精彩的工作,清楚地表明编选者对他们的主旨有独到的理解。(这本书被芥川龙之介 引入日本,说明他的理解同样独到。)我们可以进一步猜想,鲁迅对日本文学是多么具有批判性(就像周作人,虽然他的观点与鲁迅不一样)。鲁迅的兴趣集中在日本文学中诸如有岛武郎 和厨川白村 这样名声稍逊的作家。这应归之于尼采的影响,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尤其明显。鲁迅对晚年的芥川龙之介表达过极大的敬意,曾经打算将其著作介绍到中国来。鲁迅对日本文学的阅读(如同别国文学)集中在那些他认为最重要的著作。那些只因倾羡其名声而来沪拜访他的日本作家,态度则完全相反。“我是喜欢萧的。这并不是因为看了他的作品或传记,佩服得喜欢起来,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点警句,从什么人听说他往往撕掉绅士们的假面,这就喜欢了他了。还有一层,是因为中国也常有模仿西洋绅士的人物的,而他们却大抵不喜欢萧。被我自己所讨厌的人们所讨厌的人,我有时会觉得他就是好人物。” 这是鲁迅当时的态度。

鲁迅决意只介绍那些不论名声而是在他看来最重要的著作,这是他强大个性的一个体现。我们一定记得,鲁迅杂文中所具有的这样一种个性力量。孙中山可以被视作和鲁迅同一类型的人,这种类型同样被日本人认为是落后的。日本人整体上不能理解孙中山的观念和行为,这种无能延续至今。

这里,我在接收欧洲文学(欧洲文化)方面区别出的鲁迅和森欧外之间的不同类型,恰恰反映出中日发展之基础结构的不同规则。日本的近代化作为可能性的成功实际上少得可怜,因为日本相信最终会来临。然后,日本向外侵略,借此解决实在性和可能性之间的紧张导致的国内矛盾。在一片争论声中,一项侵略朝鲜的政策出台了。这里,我们能看到一种叫做“普鲁士式样”的运动规则。这种式样可以看作是靠着被殖民者的欲念而变成殖民者以摆脱殖民化,这在以下倾向中也有所体现:即为克服自己的落后而追逐新事物。鲁迅将这种自大的生命力量称作“日本人的勤奋”。当这种勤奋在自我意识层面出现时,它可以被看作是迈向先进民族的漫漫长途中发生的类似近代化的东西。这样,日本文学就不断地转向国外,恭迎新兴事物。此间一直存有希望,即使日本文学落后,要做出某种特定的许诺,并以牺牲自我而告终,希望仍在。自我绝望最终来临,实际上它却转化成了希望(如太宰治 )。鲁迅的绝望并不在日本产生,也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在那里产生,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日本人理解不了它。

鲁迅的原则与众不同,因为创造他的与众不同。就像日本,中国在清朝晚期经历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运动,虽然它不幸失败。由曾国藩和依附于他的高层政府官员发起的这场变革失败了,与康有为和他那帮更低一级的官员命运相同。这些失败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头脑之中,并开始把民族发展的基础结构从向下向外的变为向上向内的。尽管,孙中山成功地推翻了统治中华各民族的君主专制,这一成功同时也是一次失败,它诱发了具有国际背景的军阀复辟。这些事件让另一场自下而上的人民革命成为必然,中国共产主义运动自这场革命中爆发。这个运动自下而上地发生,并在内在的方向上进行。这是一个让鲁迅成为可能的基础,他消极地建构自己,拒斥从外界而来的所有新鲜事物。

但是,我在这里严格地限制对主流的讨论。我提到鲁迅类型和森欧外类型,我是想指出社会观念运动的不同原则,而不是区分人类个体精神的不同情形。换句话说,存在着一种类型,它试图破坏鲁迅所代表的东西而产生森欧外所代表的东西,还存在着另一种类型,它把森欧外的因素吸收或同化到鲁迅的因素里面。像胡适或林语堂这样的作家就代表着鲁迅类型的反面,但他们尚未成为主流。我们通常说——实际情况也是如此——胡适是1917年文学革命背后的领导性力量,历史地分析可能揭示出,文学革命事实上代表了鲁迅因素和胡适因素的出场。这与中国在1930年的情形相似,当时左联从革命文学运动中脱颖而出。当胡适试图把民主介绍到中国来时,鲁迅并不公开地反对他,只是暗暗嘲讽他天真的乐观。那时,鲁迅的“悲观”业已诞生,这使他不再抱有民主可以拯救中国的幻想。因此唯一可做的是写作,带着绝望,但不以为能得救赎。这超出了写《狂人日记》的经验。


1918年,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

鲁迅反对林语堂1925年提出的“费厄泼赖”(fair play)。假使有人将资产阶级的道德介绍进来,而没有给它提供基础,费厄泼赖必定会变形。一旦费厄泼赖失去其公平,它会变为一种仅仅使强者更强大、弱者更弱小的力量。鲁迅抓住这一要害,并非通过知识,而是来自经验,准确地说,他的“绝望”建基于同样的经验。这里的“绝望”与任何外在救赎之缺席相关。鲁迅看到的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而且一个人并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吃掉。更甚者,一个人还要被迫参与到吃人中去。这不是单单意味着:世界是邪恶的,他必须进一步消解这一观念:世界不仅仅是邪恶的。在击毁邪恶的过程中我们也可以找到邪恶。一个人从善良人的立场去旁观邪恶,此时他实际上是置身邪恶之外。反之,一个人自己的邪恶只有无力去掩饰它时能被发现。

日本文学怎样看待像鲁迅这样的人?他们被看作落后,即发展中民族的封闭群体之典型。真正的问题是对落后的这种特定反应,当然日本文学意识不到这点。日本文学自以为已经逃脱这种落后,至少是将来能够逃脱。这里包含着很多可能性,一种被认作是自信的假想。虽然这种文学并不把自身看作已经近代化了,但它确信这种近代性在未来的可能。它知道,当近代性被介绍到日本这样落后的社会,它的本性会发生转变,但是对真理或权威近代性的追寻可以一再开始。期间充满了试验和错误,因为日本文学以为不可能来到穷途末路。日本社会错误地以对外侵略赖解决它的矛盾,同样日本文学试图凭借从外部寻求新事物来消除自身的贫乏。日本认为对困境或障碍的规避是进步的明证。当它看到其他国家起来反对同样的这些困境,它依然将自身的落后投放到它们身上。奴隶保持着希望仅仅因为他相信自己某一天会成为主人,那时他有可能不再是奴隶了。这样,他就不再把自己当成奴隶。令人无法理解的是,绝望来自一个人不想看到自己是奴隶或主人。当奴隶把自己当作奴隶,这最终会让他有可能从奴役中解放出来。对此,鲁迅将中国历史描述为一种持续不断的摇摆: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提出作为“现在的青年的使命”是“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 从对日本文学的观察来看,这样一种对传统的拒斥可以被认为是歇斯底里的征兆。

对日本外界的新事物常常以流派的形式进来。普罗文学就是一个例子,那些期待着它的作家把它制造成一个权威。这种反权威的文学变成了一个权威。当权威变得反对现实并在日本失去价值,另一个权威就会被找到。鲁迅创建左联,但反对(或否定)普罗文学的权威,这样的事在日本从未发生过。甚至时至今日,当日本面对着作为战后恶果的困境时,唯一发生的新兴文学运动仍然是那些法国类型的、苏联类型的、中国共产主义类型的等等。作家们知道不能将这些类型直接介绍到日本,但他们只是思考如何适应它们。他们将法国的、中国共产主义的类型视为首要的,这种观点很奇怪。这些事情证明了日本文学的自卑,它拒绝看到自己的困境,拒绝面对自己的奴隶本性。

通常的说法是,日本文化的分裂源于自身,比如我们看到的,岩波文化和讲谈社文化 、城市和乡村等等的区分,这导致了关于怎样弥合分裂的争论。但是日本文化真的如此分裂?如果是,那么是否会有人为这种分裂感到苦痛,但没有这样的人。认为日本文化是分裂的,这种看问题的方式显得奇怪。因为,在这个国家实际上只存在一种表面上的文化多样性,似乎各文化之间千差万别。

鲁迅所谓的“民族状况之差异”是个重要的说法,必须彻底地加以研究。通过这个概念,他似乎还提到诸如区分社会和意识的不同发展(或扩张)规则之相异的基础结构。或许,他指出的东西比这还要深刻,即一些东西它可以区分那些意识到自己奴隶地位的人和太过奴化而排斥这种意识的人。我觉得,鲁迅把日本文学看作奴隶文学,因为他希望那些奴隶变成主人。这就是我在他的“民族状况之差异”这话中所感受到的。事实证明,日本文学的极端奴性在于自奈良时期 以来的劣势情结,日本文化想从中国文学的影响中解脱出来却失败了,它甚至从未意识到这种失败。这也表现在日本对他者的依赖上,它试图(徒劳地)靠融入到欧洲文化从而克服中国的影响。日本文学具有根深蒂固的本性,害怕独立和自由,而这让它对自身的奴隶本性视而不见。关于这点,我们也可以在以下事实中看到,比如:反对用片假名而用汉字写“法国”二字,对日语词典和日汉词典不假思索的日常运用,所谓的“支那通”对中国并非有意的隐隐蔑视等等。这里必须探究的是,日本文学落后特征的不同类别,包括视鲁迅为落后,但鲁迅恰恰从奴性中解脱出来了。

鲁迅晚年用日语(无论内容和形式都是)写过几篇文章,文中他对日本人民很感兴趣。日本文学从未对这些作品有所反应,虽然当今鲁迅十分流行。对我来说,鲁迅对于日本文学必不可少,但这种需要最终成为多余。缺少了这种需要,读鲁迅变得毫无疑义。我担心的是日本文学会将鲁迅变作权威,把这位人民的诗人扭曲为官僚主义文化的偶像或神像。这一危险是真实的。难道我(不仅仅是我自己)不曾把鲁迅作为一个鲁迅类型来思考?

 

(转自泼先生PULSASIR)

江汀诗歌作品选

 

江汀诗歌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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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简介:

江汀,安徽望江人,1986年生。毕业于青岛理工大学,现居北京。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著有诗集《明亮的字码盘》、《来自邻人的光》、《寒冷的时刻》。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我的父亲,听到秋夜虫声,

或许会有一丝烦躁。

但他将理智地找到新的乐趣,

有点热,他打开了窗。

 

而我不闻那声音已有五年。

我坐在异乡,口含苦味的药片。

我仿佛悟出了一种新的生活,

张开嘴,却没有什么可说。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认识了火车经过的那片干枯原野。

城市在封闭,运河上有一片绿色的云。

 

进入黑暗的房间,像梨块在罐头中睡眠。

他的体内同样如此,孤立而斑驳,

不再留存任何见解。

 

可是旅行在梦中复现。在夜间,

他再次经过大桥,看见那只发光的塔。

它恰好带来慰藉的信息。

 

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

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

来自邻人的光。

 

 

 

给某位不相识的隐士

 

 

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沉默,

每日注视窗边的花饰。

这小小的皱褶从未提醒我,

生活中持续着的窸窣声响。

 

但过去的困难仍然到来,

在这个寻常夜晚,我没有睡着。

我羡慕那个醉醺醺的酒鬼,

他反复擦拭那盏路灯。

 

我坐在桌前,反复地臆想他,

我确信那绝不是一个幻影。

凌晨的马路在丁当作响,

它召唤我投入怀抱;任何一个怀抱。

 

我迈着儿童的步子,

假装醉醺醺的,开始敲打

街边的第一扇门。这就是那个不真实的时刻,

我看见的只是个愤怒的睡眼惺忪的男人。

 

我礼貌地道歉。白昼像油滴一般凝聚。

一个颓丧、贫乏的中年男人,从后面追过来,

当他的身影渐渐盖过我的,

我感到一阵不再复返的战栗。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起身,

——我莫名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洗漱,我开始走动。

汽车的声音在墙外轰鸣,

壁龛上佛像的脸色我看不清。

 

木门的把手发凉。

不知何时我穿上了拖鞋。

邻近的房间,红色的蜡烛没有熄灭。

 

一个宽绰的仓库在等着我,

堆积着我未结识的物品。辨认标签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们。

 

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上升,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争吵已经结束

 

 

争吵已经结束,

但船仍在颠簸。

一些夜晚的火光被我记起,

它们究竟来自哪里?

 

但是凉风吹来,

这是时间的凉风。

我已无法向你说明什么,

既然待在船舱的底层。

 

已经就要到达对岸,

我为什么发出叹息?

我将打开窗子,眼见海藻

缚住了指针。

 

在某个大厅里,世界发白。

我已找不到你的位置。

卡珊德拉,请告诉我,

船儿的颠簸真会遣散一对夫妇?

 

一个迷雾散去的清晨,

我正辨别出神庙的倒影。

(请不要擦拭我们,

这些宇宙的尘埃。)

 

所以我觉得这一切来自书本,

桌上传来振动,那是你的手机。

或许我在啜饮明亮的红茶,

而特洛亚人的船桨搅起了泡沫。

 

 

 

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

 

 

你是我冬日认识的事物。

但这也意味着某种告诫。

我看着你,从一场聚会上离席,

尽管街上刮起强烈的风。

 

而你认识那么多的巷子。

它们中间,苍白的积水在结冰。

你明白,一切无可避免地成为现时;

时代的路边尽是店铺和灯笼。

 

那么多的梧桐和杉树在震颤;

一个小时的折痕经过我们;

某个秘密已经向你呈现。

 

远处灯火通明;你将动身回返。

我感到身体衰弱,天空低垂;

并且看见一颗晦暗的星。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

 

 

我熟悉这个小区的老人,如阅读自己的忧虑。

我每日查看,并记住他们,

不经意间,像幼时做过的众多次练习。

 

有时,一阵陌生的香气从天上坠落,

进入笔记簿上的确定一页。

而我恰好从城里回来。

 

呼吸伴随电梯缆绳的摩擦声。

忧虑跟着我回到这一层。

雾气进入了走廊,像墨汁被稀释。

 

像毛衣包裹着我们,你很难说出那种不适。

他们有他们的真实。

他们涌来擦拭玻璃。外面灯火通明。

 

一个被训练过的黄昏,进入我们的语音。

我和那么多的幽灵们互相辨认。

城市蒙上了灰尘,如白色雕塑,废弃在童年画册里。

 

 

 

人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

 

 

人们的眼中长出地平线,

在东方,人们伸耳关注着教堂!

 

教堂内奇怪的审判

——已经结束。

油漆的天花板上

有各种各样的试图。

 

他的下午已经结束,

坐在窗前的人——内心发白。

成熟的麦穗把灵魂压垮。

就这样,傍晚的最后一丝光线

 

越来越迫切,众神的睡意

垂落在我日益丑陋的脸。

历史——蓝色墙壁!

我们——暂时发绿的爬山虎。

 

 

 

“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

 

 

“整部旧约只有一个主题,

那就是等待基督的诞生。”

我羡慕保罗的使命,

大马士革——在我的嘴里

好像一块方糖。

 

地铁里的交谈结束。

地面潮湿。

空间像刀片一样涌来,

切开橙子一般的生存,

——我品尝着自己的躯体。

 

唉,我要如何把握那些主题?

白天的光线回旋着下沉

——我该如何理解那精湛的趋势?

我多么赞赏那些比喻的光泽。

 

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认出它,

——永恒正在试穿它的衣服。

我想请教曼德尔施塔姆,

失去了羞耻感,你该如何写诗?

 

一个愿望就这样到来,

那个瞬间,我不由自主地抬头。

我没有领受保罗的体会,

却望见树枝围圈中的月亮。

 

 

 

奥西普

 

 

四月被轻风吹来,

原野上谁在飘荡?

正午将被燥热驱赶,

路上的人们惦记起善良。

就在这四月的下午,

抬头可以望见月亮,

多么美好,

可是有个人

从美好生活中开始晕眩,

他怀抱自己走过街头。

 

上帝收回他的赠予,

月亮就成了十字架。

生活本质上的缺陷

恰如土地的裂痕。

童年的噩梦隆隆而过,

荷马在房间的一角沉溺。

我们活着,我们心里有着把握,

即使没有世纪,痛苦也高过粮仓。

彼得堡,请将我流放到远东,

那里的人民不信东正教。

 

我要赞叹北国的天空,

它比我的忧愁更蓝。

一旦伏尔加河抹去迷雾

我就动身启程,

因为那儿的隐晦

像植物般疯长。

有人开始保佑我的死亡,

他从污泥中看出我的影像。

谁也不晓得那个人的真实命运,

丘壑和道路堆积起来,

白夜的天空,桦树和雪,

辽阔的幅员好似黑色面包。

苦役和诗歌可真像一对兄弟;

一个养育精神,一个慰藉肉体。

冬天和春天开始了内战,

有人在睡梦中出生和死亡。

耳朵和眼睛成为陆地和海洋,

有人在呼喊着,要我扮演他的一生。

 

历史是个永恒的女人,

我上一次遇见她

是在一九一七年,晚会上

我远远地向那妇人瞩目。

但今天我又在旷野里遇见她,

一位少女,如此素静,

像一面水潭。

我在那儿洗脸,开始我的新生活。

我们是神的倒影,

而神,触不到自己的存在。

 

 

悲伤

 

我在这条街的骨髓中旅行,

每日领受一份它的寒冷。

修路工人们正在忙碌,

铺下这一年度的沥青。

 

但初春傍晚的红晕

正离我而去,

仅仅留下模糊的预感。

在其他场合重复呈现。

 

雾气堆积在地铁入口,

像受伤的动物在蜷缩。

车厢里,人们的脸部如此之近,

他们随时能够辨认对方。

 

以漠然,以低垂的眼。

长久、缓慢地储存在这区域。

肃穆地等待被人再次发现,

在背包中,在城市的夹层。

 

摘下各种式样的帽子、围巾,

意识残留在绒布上。

我们惯习于这些形式,

在一阵大风吹来之前。

 

没有携带随身物品

也不借助任何比喻,

从它们那里逐级堕落,

或艰难地提升。

 

后来,一个女孩涂抹护手霜,

气息向四周扩散。

间或有灯光灭去,

印象暂时地消逝片刻。

 

继续擦拭这些秩序,

这抽象的生活,这些轰鸣。

一个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眼镜,

观察这些陌生人。

 

而多余的眼睛,先于我们而在。

沉默无言的生活

与诗歌无关;

心灵像晚餐一般成熟。

 

幻想中的店铺悉数敞开。

因和果同时陈列。

因和果纠缠在一起

好像死人无法分开的手指。

 

我们跟着钟表在世上漫游。

想想勃鲁盖尔的那群盲人。

我们对空虚做出

日和夜的姿态。

 

但困顿将保护自己,

我要重新收集那些忧虑。

它们分散了,像面包的碎屑。

我听到外面的洒水车之声。

 

很快这条街将被浸润,

像钉子嵌入木板,

像浅显易懂的教诲

在一颗心脏凹陷的地方。

 

几十年的忧愁

悬在空中,

瞪着这个时代。

唯有它看见我们的重影。

 

我想追随任意一个邻人

回到他的家中,

直到他确证自己

沉入某种重复过的睡梦。

 

但星斗们还停滞在那里

像狗群游荡在夜间的车库,

他们向我们抛掷杂物。

因为白色的智慧无家可归。

苏珊·桑塔格:文字的良心

 

苏珊·桑塔格:文字的良心

黄灿然  译)

 

 

文学是一座细微差别和相反意见的屋子,而不是简化的声音的屋子。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

作家的职责是描绘各种现实:各种恶臭的现实、各种狂喜的现实。文学提供的智慧之本质(文学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帮助我们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一些别的事情在继续着。

我们为文字苦恼,我们这些作家。文字有所表。文字有所指。文字是箭。插在现实的厚皮上的箭。文字愈有预示力,愈普遍,就愈是又像一个个房间或一条条隧道。它们可以扩张,或塌陷。它们可以变得充满霉味。它们会时常提醒我们其他房间,我们更愿意住或以为我们已经在住的其他房间。它们可能是一些我们丧失居住的艺术或居住的智慧的空间。最终,那些精神意图的容积,会由于我们再也不知道如何去居住,而被弃置、用木板钉上、封死。

例如,我们所说的“和平”是指什么?是指没有争斗吗?是指忘记吗?是指宽恕吗?或是指无比的倦意、疲劳、彻底把积怨宣泄出来?

我觉得,大多数人所说的“和平”,似乎是指胜利。他们那边的胜利。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和平”;而对其他人来说,和平则是指失败。

原则上,和平是大家所渴望的,但是,如果大家都接受一种看法,认为和平意味着必须令人难以接受地放弃合法权利,那么最貌似有理的做法将是诉诸少于全部手段的战争。这样一来,呼吁和平就会让人觉得如果不是骗人的,也肯定是过早的。和平变成一个人们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居住的空间。和平必须再移居。再开拓殖民地……

而我们所说的“荣誉”又是指什么呢?

荣誉作为检验个人行为的严厉标准,似乎已属于某个遥远的年代。但是授予荣誉的习惯一讨好我们自己和讨好彼此一却继续盛行。

授予某个荣誉,意味着确认某个被视为获普遍认同的标准。接受一个荣誉意味着片刻相信这是一个人应得的。(一个人应说的最体面的话,是自己不敢受之有愧。)拒绝人家给予的荣誉,似乎是粗鲁、孤僻和虚伪的。

通过历年来选择授予哪些人,一个奖会积累荣誉一以及积累授予荣誉的能力。

不妨根据这个标准,考虑一下其名字备受争议的“耶路撒冷奖”,它在相对短的历史中,曾授予二十世纪下半叶一些最好的作家。虽然根据任何明显的标准,这个奖都是一个文学奖,但它却不叫做“耶路撒冷文学奖”,而叫做“社会中的个人自由耶路撒冷奖”。

获得这个奖的所有作家都曾真正致力于“社会中的个人自由”吗?这就是他们──我现在必须说“我们”──的共同点吗?

我不这样想。

他们代表着一个覆盖面很广的政治意见的光谱,不仅如此,他们之中有些人几乎未曾碰过这些“大字”:自由、个人、社会……

但是,一个作家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作家是什么。

作家──我指的是文学界的成员──是坚守个人视域的象征,也是个人视域的必要性的象征。

我更愿意把“个人”当成形容词来使用,而不是名词。

我们时代对“个人”的无休止的宣传,在我看来似乎颇值得怀疑,因为“个性”本身已愈来愈变成自私的同义词。一个资本主义社会赞扬“个性”和“自由”,是有其既得利益的。“个性”和“自由”可能只不过是意味着无限扩大自我的权利,以及逛商店、采购、花钱、消费、弃旧换新的自由。

我不相信在自我的培养中存在任何固有的价值。我还觉得,任何文化(就这个词的规范意义而言)都有一个利他主义的标准,一个关心别人的标准。我倒是相信这样一种固有的价值,也即扩大我们对一个人类生命可以是什么的认识。如果文学作为一个计划吸引了我(先是读者,继而是作家),那是因为它扩大我对别的自我、别的范围、别的梦想、别的文字、别的关注领域的同情。

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文学的创造者,我既是叙述者又是反复思考者。各种理念牵动我。但长篇小说不是由理念而是由形式构成的。语言的各种形式。表述的各种形式。我未有形式之前,脑中是没有故事的。(诚如纳博科夫所言:“事物的样式先于事物。”)还有──不言明或默认──长篇小说是由作家对文学是什么或可以是什么的认识构成的。

每位作家的作品,每种文学行为,都是或等于是对文学本身的阐述。捍卫文学已成为作家的主要目标之一。但是,诚如王尔德所说,“艺术的一个真理是,其对立面也是真理。”我想套用王尔德这句话说:文学的真理是,其反面也是真理。

因此,文学──我是用约定俗成的说法,而不单是描述性的说法──是自觉、怀疑、顾忌、挑剔。它还是一再次,既是约定俗成的说法,又是描述性的说法──歌唱、自发、颂扬、极乐。

有关文学的各种理念──与有关譬如爱的理念不同──几乎总是在对别人的理念作出反应时才提出来。它们是反应性的理念。

我说这,是因为我觉得你们──或大多数人──说那。

因此我想让出一个空间,给一种更大的热情或不同的实践。理念发出许可──而我想许可一种不同的感情或实践。

我说这而你们说那,不仅因为作家们有时是专业抬杠者。不仅要纠正难以避免的不平衡或一边倒或任何具有制度性质的实践──文学一种制度──还因为文学是这样一种实践,它根植于各种固有地互相矛盾的愿望。

我的观点是,对文学作出任何单一的阐释,都是不真实的──也即简化的;只不过爱争辩罢了。要真实地谈文学,就必须看似矛盾地谈。

因此:每一部有意义的文学作品,配得上文学这个名字的文学作品,都体现一种独一无二的理想,要有独一无二的声音。但文学是一种积累,它体现一种多元性、多样性、混杂性的理想。

我们可以想到的每一个文学概念──作为社会参与的文学,作为追求私人精神强度的文学,民族文学,世界文学──都是,或有可能变成,一种精神自满或虚荣或自我恭喜的形式。

文学是一个由各种标准、各种抱负、各种忠诚构成的系统──一个多元系统。文学的道德功能之一,是使人懂得多样性的价值。

当然,文学必须在一些界限内运作。(就像所有人类活动。唯一没有界限的活动是死亡。)问题是,大多数人想划分的界限,会窒息文学的自由:成为它可以成为的东西的自由,也即它的创新性和它那令人激动不安的能力。

我们生活在一种致力于使贪婪一致化的文化中,而在世界广阔而灿烂的繁复多样的语言中,我讲和写的语言现已成为主导语言。在世界范围内,以及在世界众多国家数量庞大得多的人口中,英语扮演了拉丁语在中世纪欧洲所扮演的角色。

但是,随着我们生活在一个日益全球化、跨国界的文化中,我们也陷于真正的群体或刚刚自命的群体日益分化的要求中。那些古老的人文理念──文学共和国、世界文学──正到处受攻击。对某些人来说,它们似乎太天真了,还受到它们的源头的玷污。那源头就是欧洲那个关于普遍价值的伟大理想──某些人会说是欧洲中心论的理想。

近年来,“自由”和“权利”的概念已遭到触目惊心的降级。在很多社会中,集团权利获得了比个人权利更大的重量。

在这方面,文学的创造者所做的,可以无形中提高言论自由和个人权利的可信性。即使当文学的创造者把他们的作品用于服务他们所属的群体或社会,他们作为作家所取得的成就也有赖于超越这个目标。

使某一作家变得有价值或令人赞赏的那些品质,都可以在该作家独一无二的声音中找到。

但这种独一无二是私自培养的,又是在长期反省和孤独中训练出来的,因此它会不断受到作家被感召去扮演的社会角色的考验。

我不质疑作家参与公共问题辩论、与其他志趣相投者追求共同目标和团结一致的权利

我也不觉得这种活动会使作家远离产生文学的那个隐遁、怪癖的内在场所。同样地,几乎所有构成过丰盛人生的其他活动,也都无可非议。

但受良心或兴趣的必要性驱使,自愿去参与公共辩论和公共行动是一回事,按需求制造意见──被截取片言只语播放出来的道德说教──则是另一回事。

不是:在那儿,做那个。而是:支持这,反对那。

但作家不应成为生产意见的机器。诚如我国一位黑人诗人被其他美国黑人责备其诗作不抨击可耻的种族主义时所说的:“作家不是投币式自动唱机。”

作家的首要职责不是发表意见,而是讲出真相……以及拒绝成为谎言和假话的同谋。文学是一座细微差别和相反意见的屋子,而不是简化的声音的屋子。作家的职责是使人们不轻易听信于精神抢掠者。作家的职责是让我们看到世界本来的样子,充满各种不同的要求、部分和经验。

作家的职责是描绘各种现实:各种恶臭的现实、各种狂喜的现实。文学提供的智慧之本质(文学成就之多元性)乃是帮助我们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永远有一些别的事情在继续着。

我被“别的事情”缠扰着。

我被我所珍视的各种权利的冲突和价值的冲突缠扰着。例如──有时候──讲出真相并不会促进正义。再如──有时候──促进正义可能意味着压制颇大部分的真相。

有很多二十世纪最瞩目的作家,在充当公共声音的活动中,为了促进他们认为是(在很多情况下曾经是)正义的事业,而成为压制真相的同谋。

我自己的观点是,如果我必须在真相与正义之间作出选择──当然,我不想选择──我会选择真相。

当然,我相信正当的行动。但那个行动的人是作家吗?

有三样不同的东西:,也即我此刻正在做的;写,也即使我获得这个无与伦比的奖的东西,不管我是否有资格;以及做人,也即做一个相信要积极地与其他人团结一致的人。

就像罗兰-巴特曾经说过:“……的人不是的人,的人不是那个人本人。”

当然,我有各种意见,各种政治意见,其中一些是在阅读和讨论以及反省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不是来自直接经验。让我跟你们分享我的两个意见──鉴于我对某些我有一定直接见闻的问题所持的公开立场,因此我这两个意见是颇可预料的。

我认为,集体责任这一信条,用作集体惩罚的逻辑依据,绝不是正当理由,无论是军事上或道德上。我指的是对平民使用不成比例的武器;拆掉他们的房屋和摧毁他们的果园或果林;剥夺他们的生计和他们就业、读书、医疗服务、不受妨碍地进入邻近城镇和社区的权利……全都是为了惩罚也许甚至不是发生于这些平民周遭的敌意军事活动。

我还认为,除非以色列人停止移居巴勒斯坦土地,并尽快而不是推迟拆掉这些移居点和撤走集结在那里保护移居点的军队,否则这里不会有和平。

我敢说,我这两个意见获得这个大厅里很多人士的认同。我怀疑──用美国一句老话──我是在对教堂唱诗班布道。①

①译注:意为多此一举。

但我是作为一位作家持这些意见吗?或我不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人持这些意见,然后利用我的作家身份,为持相同意见的其他声音添上我的声音吗?一位作家所能产生的影响纯粹是附加的。它如今已成为名人文化的一个方面。

就一个人未直接广泛体验过的问题散播公开意见,是粗俗的。如果我讲的是我所不知道或匆促知道的,那我只是在兜售意见罢了。

回到开头,我这样说是基于一种荣誉。文学的荣誉。这是一项拥有个人声音的事业。严肃作家们,文学的创造者们,都不应只是表达不同于大众传媒的霸权论述的意见。他们应反对新闻广播和脱口秀的集体噪音。

舆论的问题在于,你会紧跟着它。而每当作家行使作家的职责,他们永远看到……更多。

无论有些什么,总有更多的东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总有别的事情在继续发生。

如果文学本身,如果这项进行了(在我们视野范围内)近三千年的伟大事业体现一种智慧──而我认为它是智慧的体现,也是我们赋予文学重要性的原因──那么这种智慧就是通过揭示我们私人和集体命运的多元本质来体现的。它将提醒我们,在我们最珍视的各种价值之间,可能存在着互相矛盾,有时可能存在着无法克服的冲突。(这就是“悲剧”的意思。)它会提醒我们“还有”和“别的事情”。

文学的智慧与表达意见是颇为对立的。“我说的有关任何事情的话都不是我最后的话,”亨利·詹姆斯说。提供意见,即使是正确的意见──无论什么时候被要求提供──都会使小说家和诗人的看家本领变得廉价,他们的看家本领是省思,是追求复杂性。

信息永远不能取代启迪。但是有些听起来像是信息的东西(如果不是比信息更好的东西)却是作家公开表达意见的不可或缺的前提,我指的是被告知消息的条件,我指的是具体、详细、具有历史厚度、亲身经历的知识。

让其他人,那些名人和政客,居高临下对我们说话吧;让他们撒谎吧。如果既做一位作家又做一个公共的声音可以代表任何更好东西的话,那就是作家会把确切表达意见和判断视为一项困难的责任。

舆论的另一个问题。舆论是固步自封的经销处。作家要做的,则应是使我们摆脱束缚,使我们振作。打开同情和新兴趣的场所。提醒我们,我们也许,只是也许,希望使自己变得跟现在不同或比现在更好。提醒我们,我们可以改变。

就像红衣主教纽曼所说的:“在一个更高的世界,那是不一样的,但是在我们这下面,要活着就要改变,要完美就要经常改变。”

我所说的“完美”又是指的什么?我不想尝试解释,只想说,完美让我笑。我必须立即补充,这不是讽刺,而是怀着喜悦。

我很高兴能够获得“耶路撒冷奖”。我接受它,是把它当成给予所有那些致力于文学事业的人士的荣誉。我接受它,是向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所有争取创造由独一无二的声音和繁复多样的真相构成的文学的作家和读者致敬。我接受这个奖,是以受伤和受惊的社群的和平与和解的名义。必要的和平。必要的让步和新安排。必要地放弃陈规俗套。必要地坚持对话。我接受这个奖──由一个国际书展赞助的国际奖──是把它当成一项尤其是向国际文学共和国表示敬意的活动。

选自苏珊·桑塔格《同时:随笔与演说 》,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转自黄灿然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