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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翠蓮:轉型正義不宜包山包海

 

轉型正義不宜包山包海

陳翠蓮

日前,時代力量原住民立委高潞.以用要求《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草案中,納入對原住民歷史傷害的處理,引起民進黨立委段宜康質疑時代力量與國民黨、親民黨聯手抵制《促轉條例》,引起諸多討論。轉型正義的立法,是否須將漢人對原住民壓迫掠奪納入處理範圍,確實是亟待釐清的問題。

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一詞中所謂的轉型,指的是從威權、獨裁體制,變成民主體制之意。1980年代第三波民主化過程中,東歐、亞洲、中南美洲許多獨裁國家轉變成民主體制,轉型後各國如何處理過去獨裁統治遺緒?如何彌補受害者?如何弭平社會創傷?成為比較政治研究的熱門課題。

著名的轉型正義處理案例包括清理東德、捷克等共產黨體制、南非少數統治、阿根廷、匈牙利、南斯拉夫獨裁暴力、盧安達種族屠殺等等。這些國家在民主轉型後,重則以司法審判、公領域清洗、無限期追緝等嚴厲手段懲罰加害者,輕則以真相披露、重整記憶、空間去威權化等方式撫慰受害者,此些對過去獨裁暴力統治的貽害與錯誤進行「國家矯正」工作,長遠的目標在於去除威權獨裁怪獸潛伏黯黑角落啃食人們心靈,以其回復人性尊嚴、鞏固民主體制。

黨庫通國庫被詬病

簡而言之,轉型正義此一概念具有幾個重要特性:關注從威權獨裁過渡到民主體制的國家所面臨的課題;著重人權侵害與撫慰;期望矯正威權體制扭曲與暴力遺害,鞏固民主體制;強調國家為主的正義追求與矯治作為。依此轉型正義概念,理應將重點放在對過去威權統治所造成的體制扭曲、人權侵害等方面。
台灣在1945年開始受國民政府統治,當時屬於訓政時期黨治階段,《促轉條例》以此為清理的時間斷限,有其合理性。1949年建立其來的「黨國威權體制」,強調以黨領政、黨國一體,影響及於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個層面,應該全面清理。例如,威權時期利用獨攬國家資源,造成「黨庫通國庫」、累積龐大的黨產等問題,即是該被清理的核心課題。這波轉型正義相關法案立法過程中,國民黨立委認為不應針對國民黨不當黨產,應該一視同仁規範所有政黨黨產,試問,威權統治之下,根本不容具競爭性的反對黨存在,有哪個政黨有能力像國民黨一樣將國家資源掠奪為政黨財產?

原住民受漢人掠奪侵害問題,應不應該納入轉型正義法案範圍內?韓國的經驗或許可以作為參考。韓國首爾大學鄭根埴教授認為,一般所用轉型正義一詞,是指過去威權主義或軍事統治政權支配第三世界國家,在民主化之後,針對過去發生的各種人權侵害事件,進行真相調查並處理後續課題,這與韓國的情況不太相同,韓國以「過去清算」一詞,含括戰後初期韓國到民主化過程的三個層面的歷史問題:包括對日本殖民統治的去殖民化、對美蘇兩極體系的去冷戰化、對獨裁統治的去威權化。
韓國國會曾訂定《關於親日反民族行為者財產的國家歸屬特別法律》,是對去殖民化問題的處理;也曾通過《破壞憲政秩序之公訴時效特別法》、《518民主化運動特別法》、成立「真相和解之過去史整理委員會」,則是去威權化的積極作為。

籲推原漢問題專法

台灣歷史上來來去去數個政權,層層疊疊的加害現象,確實應該重新省視,展開我們的「過去清算」工作,一一面對族群掠奪、殖民傷痕、威權壓迫等多個層面的問題。

但是,過去清算工作無法畢其功於一役,要將複雜糾葛的層層問題在一個法案中處理,只會治絲益棼。《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只是一個起點,率先處理與我們最近的威權體制危害問題。接下來,我們還需要原漢問題的專法、去殖民化的作法,還需要立委諸公們持續用心推動。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蘋果日報/焦點評論/2016/6/24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五回/李波失蹤/書店失書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五回/李波失蹤/書店失書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李波失蹤的消息傳出後,引來各方關注。(資料圖片)李波失蹤的消息傳出後,引來各方關注。(資料圖片)

 

日記23:兩個神秘的報平安電話

十二月卅一日

七點鐘電李府,菲傭接的電話,說李先生通宵未返。八點才找到舒非,她說迄無電話打來報平安,大概出事了。

十二點,書店一開門,法國廣播公司、BBC、明報、蘋果等十多位記者湧入。鄧小姐問我為什麼又爆發記者潮。我答:可能因為昨夜李波失蹤一事,鄧小平即電陳先生,他飛車抵達後質問我:「出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昨夜不通知我?」我說:「初次見面時我敬贈了名片,可你沒有回贈名片,我至今不曉得大名與電話號碼。」他問:「那你為何不電告鄧小姐?」我答:「我與鄧小姐共事近兩個月,連她大名與手機號都不知,怎麼通電話?」他又問:「你不能打回書店?」我說:「昨夜十一點多才從李太電話中確認李波失蹤,那時書店已收舖,誰接電話?」他沉下臉逐一驅趕記者,閉門驚曰:「事態嚴重,這個店開不下去了!」遂叫我執拾私人物品,一起登上的士去北角李太辦公室。

他在車上問我是否擔驚害怕,我答:我平生不做虧心事,自然處變不驚。我反問他:「你關了舖,房租怎麼付?李波不在了,我要幫李波講一句話,這是李波的資產,也是林榮基半生積累,倘不付租,會被業主將幾千本書扔到垃圾桶去的……」他說:「我大把水,付租唔關你事。現在連人身安全都無保障,不知明日輪到誰?十日後,等事情淡定下來,我再通知你!」回到家裡致電舒非,我說李波失蹤,再人為關店,這是雪上加霜。

她說:「人家不想開,我也沒辦法,我只盼李波回來,什麼都可以放棄。」她說,李波有電話打回來「報平安」,時僅幾秒,按來電顯示,打回電話去問,是一家秘書服務公司,可見他已失去打電話的自由。

到景聯書店,許老闆的女兒出示蘋果即時新聞,李波被綁架新聞已出街,所以便有李波的兩個「報平安」電話。

李波失蹤後,書店內仍有很多題材敏感的書籍。(資料圖片)李波失蹤後,書店內仍有很多題材敏感的書籍。(資料圖片)
 

日記24:書店大門無故被打開

一月二日

舒非來電說,李波來電說下周一照常開倉出貨,香港警察一定會在康民大廈加強巡邏。晚上,銅鑼灣警署警長來電,說書店鐵門已被拉開,要我速去開門查勘。我問為何不通知店長陳先生,他答曰:「他住在遠郊,考慮到你住在書店附近。」半小時後,我去書店打開上面的大鎖,三名警官叫我查察有否損失,我發覺三十日到貨的《周恩來的秘密情感世界》四十冊已一本不剩。我想,如果李波因為發行《總書記的8段情緣》要被失蹤,那麼,胡扯周恩來搞男童屁股的作者該打靶。

日記25:李波失蹤與最後作品有關?

一月三日

報紙紛傳李波失蹤是由於一本《習近平與他的情人們》惹的禍,然而我從電腦查出,李波交付二樓進富印刷廠的書稿是《2017中國巨變》,書已印好尚未裝訂。李波失蹤鬧得滿城風雨後,印刷廠老闆娘斷然下令將半成品全部打紙漿,而《總書記的8段情緣》是二○一四年一月出版的,全港書店都有售,為何僅李波一人當災?

我思忖李波夫婦根紅苗正,從未行差踏錯。李波是左派香島中學畢業,曾負笈英倫,回港後一度在理工學院執教,後入中宣部麾下三聯書店任美術設計,在三聯與舒非結識、戀愛成婚。其胞妹是佳視七十年代第一代小龍女李通明,已移居美國邁阿密。舒非父親是廈門大學研究南洋華僑的學者,一九七七年來港定居後做過《明報》編輯。舒非表姐舒婷是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第九屆省政協常委,兩周前還來港出席中大的學術研討會。

舒非在三聯書店當文學編輯室主任,又連續二十多年在《大公報》副刊撰寫專欄,內容多是風花雪月,從無政治不正確言論,難怪香港第一才子陶傑在《蘋果日報》上說:「愛國人士來的,唔通我有得寫《大公報》咩。都係愛國人士,點知都搞成咁,先離奇!」

李波失蹤消息傳出後,警方開始調查書店在柴灣的貨倉。(資料圖片)李波失蹤消息傳出後,警方開始調查書店在柴灣的貨倉。(資料圖片)

 

日記26:警方到書店調查

一月四日

夜裡九點半,警方重案組兩名督察上門調查李波失蹤案。正好議員何俊仁、教授林和立、明報、半島電視台記者等接連來電探問舒非到警署撤案之真相,我當著兩個警官的面,對話筒一再強調:「香港當權人士一再將案件往大陸有關部門推諉,這是逃避責任!中央政府永遠不會向地方政府認錯的,該失蹤案絕對不是大陸公安越境執法,多半是香港黑社會擄人用大飛運往對岸邀功領賞。皇家香港警察(編注:香港警察)、輔警加民安隊十幾萬人,竟破不了這個失蹤案,統統都是廢柴!」

拒警方來查問

兩位警官在旁苦笑不已。一小時後,我結束了馬拉松式電話答訊,對二警說:「十五年前我被人屈,坐了八十日冤獄,我對你們皇家香港警察(編注:香港警察)印象極壞,你們要我提供線索,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場作證,以免今後再起冤獄。我登記的中國現代史學會,副會長林建強是警察歷史收藏學會會長,想錄口供,請林先生到場,他剛從內地回到香港。對方說:林建強是我們的同事,但屬於另一部門,查重案需要保密,不能向無關人士洩露……」

我說:「我七十五歲了,沒精神同你們講廢話,講了也白講,你們只會欺侮手無寸鐵的學生,七個警察打一個學生,打傷了還不承認,太不像男子漢了,我對你們失望!早抖!」我便回臥室就寢。二警對我妻子說,老先生今日情緒欠佳,我們明日到倉庫再談吧!

李波失蹤後,書店門鎖也換了。(資料圖片)李波失蹤後,書店門鎖也換了。(資料圖片)

 

日記27:慰問者不斷

一月五日

下午四點,有記者來電,說書店鐵閘撞鎖被人拉開了,我感覺責任攸關,前往察看,但見鐵閘上掛滿黃絲帶及竹書籤,例如立法會議員余若薇女士用紅線綁上竹牌,上書「早日平安回來」;一位署名譚文豪的讀者在竹製書籤上寫道:「你們的付出,我們都知道,他們要禁的,不是書本上的文字,而是這一代人的思想!撐住!」

一位署名柳燁成的讀者留下一本袖珍日記:上書「邪不勝正」等等。進門見鎖頭放在我桌上,傳真機吐出的徵訂單一大堆被拋在我桌子下,可見另一持鑰匙者來過。明報攝記鄧宗弘、BBC製片人鄭思遠、南美巴西電視台記者露易莎等一湧而入,光是BBC就來了華洋記者共五人,將書店拍了個遍,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鐵門大鎖鎖上。

走下樓梯,一群本土陣線的青年正在駱克道一帶派發「尋找李波」的傳單,所有目送我離開的記者與市民都帶著同情、支持的目光。回家九點多,重案組警官又上門,問我下午為何不去倉庫?我說:「香港哪有七十五歲的庫工?我本是義工,去不去唔關你事!」康民大廈的監視帶已查出跟蹤李波進出電梯以及推李波上貨VAN的禿頭男子,按照香港警方掌控的七百多萬市民身份證(照片各有暗記編碼),此案立刻可以偵破,請勿捨近求遠,恕我無精神奉陪。

日記28:有人換掉書店鎖頭

一月六日

下午五點五十分,記協前主席胡麗雲來電,說銅鑼灣書店進去五人,拿走一紙箱文件,二十分鐘後回來換了鎖頭。八點鐘我到書店,見鎖頭由長形換了方形,其中必有貓膩。

来源:香港01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四回/李波失蹤前/不速之客突造訪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四回/李波失蹤前/不速之客突造訪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李波失蹤當天原答應與鄭義及店長陳先生晚飯。(澎湃新聞截圖)李波失蹤當天原答應與鄭義及店長陳先生晚飯。(澎湃新聞截圖)

 

日記 18 :書籍分類銷售更好

十二月九日

鑽到櫃底將六、七千本書清點編目完畢。首先是依原來次序,將卅六隻書櫃編成A至Z、甲至癸共三十六列,每列分六至八格,以國際統一書號登錄。有些台灣版書,將書號字粒印得很小,我這五百度的老花鏡要再加一隻放大鏡瞇住眼才勉強看清楚,眼睛疼得流淚水,去看了一次眼科醫生。其次是,以作者名,如狄更斯、大仲馬、丹布朗、章詒和、龍應台等編目,各種章迷、龍迷一下子就能搜羅一大堆心頭好;再就將社會科學的書按歷史事件分類,如八年抗戰、反右運動、三年災荒、十年文革等等,便於大學與研究所的學者選購。目錄上載電腦聯連WhatsApp後,顧客上門倍增。

日記19:禁書作者來自不同派系

十二月十日

月前有個澳門人預訂三千元帶函盒的《秘戲圖大觀》,我向供應商訂了貨,那澳門人卻失蹤了,幾次電函都不覆,懷疑歹徒故意搗亂。今日有個深圳青年,稍微翻了兩下就用銀聯卡買了去,他接過函盒,迅速下樓逃遁,好像有人追緝他似的。我知道這類書在大陸是不能公開出售的,有特權購買這類書的都是有小臥車侍候的大官,那位小青年偷閱艷書成癖,偷偷摸摸慣了,到了香港也恍如置身於大陸。

下午有個爭鳴月刊退休編輯C君上來買書,他說所謂禁書,事實上並非境外而是「境內反共勢力」的傑作,那些作者絕大多數是住在深圳的,還都錦衣玉食、穩坐釣魚船,他們各自代表中共高層不同的派系,包括薄熙來、周永康的殘渣餘孽,這些人才是政治謠言的源頭。他對深圳某人罔顧民族大義、美化漢奸的文章極感憤怒,我說此人月入九萬多元呢!他說:黑狗偷吃,白狗當災,可憐的老林、阿波、阿平不幸當了替罪羊!

自書店要員失蹤以來,一直廣為傳媒關注。(資料圖片)自書店要員失蹤以來,一直廣為傳媒關注。(資料圖片)
 
日記20:中港看採訪權的差異
 

十二月十一日

曾任香港記者協會主席、在我同學朱杏清負責的自由亞洲電台任記者的胡麗雲,帶了一個老攝影師來書店採訪。胡小姐問兩位深圳來的女青年為什麼專揀這家小書店,是否獨沽政治八卦書刊?那兩個女孩回答後似有悔意,便追問你是誰,一聽「自由亞洲」便慌了神,堅持要刪錄音、取消照片。胡麗雲二人出示已刪,那兩個女孩不信,道:「如果今晚出現在電視或視頻上,我倆怎麼向領導交代?」,聲浪越吵越大。鄧小姐說:「胡生,把記者趕走,他們阻著我做生意!」

我說:「在香港,法律保障記者的採訪權利。記者是立法、司法、行政以外的第四權,記者是保障自由民主人權的,你要是得罪了記者,明天你出了事就沒人會救你了!」我前去對兩個女孩說:「這裡是香港,記者在公眾地方採訪與拍照是合理合法的,你可以拒絕回答,也可以用手遮住臉,但你無權拆記者的菲林。你倆再吵下去,記者報了警,去了差館,警察不會偏幫你們的,也許今晚就回不了深圳了!」她倆說:「香港記者真是無冕之王嗎?」我同二人說理時,胡麗雲偕鬍鬚佬攝記悄悄溜走了。兩個女孩察覺記者跑了,即下樓追趕,胡麗雲二人早已無影無蹤。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中港兩地的價值觀與法制,差距甚大,想融合都很難!

日記21:內地客來買鄧力群書

十二月廿一日

兩個上海人來買書,其一是劇作家吳祖光的兒子、畫家吳歡,他們看到《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連連搖頭,我們談及鄧曾建議專政機關制裁香港的「反動出版商」,想不到那麼「進步」的中宣部部長,最終還是倚靠香港的「反動出版商」出版他的自傳,歷史老人就這樣諷刺那類左王左將。

 最後連李波也失去音訊。(資料圖片)最後連李波也失去音訊。(資料圖片)

 

日記 22:李波失蹤了

十二月卅日

陳先生來店坐了一個下午。他說,這個店長期虧空,有何妙計增加營業額?我說,政治類書刊佔兩成,但銷數佔了八成;英文書與醫卜星相婦女兒童宗教哲學都賣不動,徒佔了八成書架。這麼好的地段,座落在崇光百貨後門,倘若賣教科書,一天至少進帳十萬。

他說:「一天十萬,你有沒有吹水?」我說:「我從不吹水!敝友許胖子在鰂魚涌開了一家景聯書店,面積只有我們四份之一,但光是八月份就能日售十萬,一個月養一年。」他說:「一天如何能賣十萬?」我說:「八月份是中學生撲書的日子,一張書單閒閒哋四千多元,有廿五張書單就進帳十萬元,如果五十張就廿萬元。」他說,「廿五張書單,不止八百本書吧,我們一天才賣百來本書」。我說:「請三個靚(口靚)仔當暑期工,爬上爬下怎麼找不到一、兩千本書?三個靚(口靚)仔,不超過兩千元日薪,可你每日淨賺兩萬至四萬,去年我帶小女去景聯買書,埋單打蛇餅排到街上。」他說:「月入三百萬,攤到每個月才廿五萬,二分利只賺五萬元;付了房租連一份工資都不夠,還不計燈油火蠟。」我說:「以景聯為例,八月以外的日子是以賣文具為主的,鰂魚涌附近的公司,買景聯的文具都是送貨上門的,因為折扣低,所以賣文具所得足以付房租。這銅鑼灣的大公司比鰂魚涌大得多,只要折扣訂低些,不想送貨送到腳軟。」陳說:「那就改賣教科書及文具吧!」

我說:「書店轉型談何容易,把無用的書消化掉,能退的退還供應商,不能退的減價清貨;還要派專人到灣仔至北角沿線一百多家中小學索取書單,從中核定最大公約數,再向四大教科書出版社訂書,這就至少需要兩個多月,等新書陸續送到,分類上了架,暑假就開始了。」

相約李波開會 秃頭中男突上書店

他急著說:「我通知李波今晚來聚一聚,我來了兩個月還沒請您老人家吃過飯,我們一起商量怎麼轉型吧!」他致電李波,對方說手頭有一件事,辦完了就過銅鑼灣,但時間不能確定。此時,那個紅衛兵壞頭頭鬼鬼祟祟進來,見擠滿了顧客便又悄悄溜走了。那一堆顧客中有人指名要買《林彪密函蔣介石》一書,說十點要上飛機。我說,此書柴灣倉庫有貨,可以派人專程送來,旁邊另兩名大陸讀者怕錯失機會,也要求訂購,我便致電倉庫,叫職員五點下班帶四本過來。

我同眾讀者周旋時,有個五十來歲頭髮稀疏的瘦子推門進來找李波,我說李波不常來書店,你有事可見店長。此人大模大樣坐到我的寫字台旁,動手翻閱台面文件,又從盒子抽取我名片,陳先生問他是何人,如此放肆。來人說他是林榮基的姪兒,在本店也做過;陳說我不認識你,你不可亂說亂動,來人反問你是誰?我沒見過你!陳把我從門口客人堆中叫過去,曰:「胡生,這人問我是誰?」我說:「陳先生是店長」,來人臉色稍有緩和,但話不投機,又起紛爭,最終還是陳把他攆了出去。六點廿分,倉庫職員送來了各種缺書十幾本到書店,說李波幫她從倉底找到這批貨尾,他要會晤一個稀客,會遲些過來。

李波到柴灣貨倉取書後便失去蹤影。(資料圖片)李波到柴灣貨倉取書後便失去蹤影。(資料圖片)

 

舒非致電找李波 貨倉不見人

七點半舒非來電,說李波每晚七點一定準時回家吃飯,今天過了半小時也不回來,去電都是錄音,他平時有電必覆的,隱隱中擔心丈夫出了什麼事。等到八點十五分,陳說:胡生,今夜的飯吃不成了,明天再約吧!我便打道回家。九點多,舒非來電說,她已打電話委託康民大廈二樓進富印刷廠的老闆娘去十樓書庫拍門,沒有反應。她猜想李波會不會過度疲勞暈倒在室內,想請我妻子一起去柴灣倉庫開門探望。十點半,我妻子回來說,開門未見李波在內,她開個心眼打開電腦,但見李波親自打字的出貨單已經取消了,通常他不會取消貨單的。十一點廿分我致電舒非,聽到她語帶悲泣,我說你別著急,先去令尊家中住幾天吧,她說:家父沒開刀,去年走的。

来源:香港01

致叶芝先生

致叶芝先生

江南

有的人
生下来就忧郁少语的
安静的不敢向世界要一块甜糖
会写字了
你把心事写在诗句里
一行
二行
把一个女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血液里
一生只做二件事
爱自己心爱的女人
写自己心里流出的诗句
爱拒绝了你
诗让你一夜成名
当你老了
我会来陪你学讲中国话
给你泡杯中国茶
带你去杭州
携你去苏州
看烟雨
听吴韵
忘了那位爱尔兰香艳绝世的美人
也许你忘了
我的翅膀会飞进你的暮色里……
百年孤独
你的诗让我悲悯流泪

民国105年6月于丹佛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三回/尊貴顧客覓心頭好/心滿意足回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三回/尊貴顧客覓心頭好/心滿意足回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鄭義發現不少郵寄內地的書都被退回,當中不少並非禁書。 (江智騫攝)鄭義發現不少郵寄內地的書都被退回,當中不少並非禁書。 (江智騫攝)

 

日記11:林榮基熟客來訪

十一月廿日

有個客人因同情老林遭遇,前來買了兩千多元書,他說兩年前,老林在羅湖關口被查到一箱書,扣留過一次,以罰款結案。晚上電李波,他說此事聽說過,這次拘押近月卻難於理解。

日記12:內地客訂書卻被退回

十一月廿四日

八點有一群海員上門,為首的是萬噸輪二副,滬人,他為尋找精裝十冊三千元的《胡適全集》走遍了各大書店,見這間小店有貨十分高興,坐下攀談一個多小時後又選購了千多元文學名著。又來一位老人要買高伯雨的《聽雨樓隨筆》十冊,忙完回家已經十點。

今日有多次長途電話,也有大陸客人上門追問,兩個月前付款,至今未收到託寄的書刊。我告訴他們:「從香港寄書到大陸遺失率頗高,收到是僥倖,收不到是多數。本店書櫃已堆滿這類退書,若退書單姓名符合,你可以取走。」多數人問我:「是不是光沒收就完事了,會不會有刑事責任。」

我答:「這我就沒資格回答了。」我只知道,前年冬天我去深圳口岸郵局寄一本《琉球是中國的》給兒時同學,郵局職員說,部令境外、國外出版書刊一律不准收寄,不信可赴福田總局投訴。

晚上我電告李波,這類索賠顧客每天有幾個,還有不少人要按舊例代寄書刊,怎麼處理?他說:「現在店長是陳先生,你要聽他的指示。交收那晚,他已指示,客人想委託寄書,郵費可以照收,收不到是他們的事!」我當時表示,我是第一線的員工,叫我往槍口上撞,當我傻瓜嗎?陳先生願意賺那冒風險的錢,讓他自己去深圳寄吧!我是來幫老林看住那幾千本書的,沒有義務去做犯法的事。

日記13:大陸幹部來購書

十一月廿六日

三個穿藏藍色茄克的中年男子來店,其中不茍言笑者開單要買若干種敏感書。我捧出一摞,另二人稱應呈交「領導」,奉之若神明。從手機通話知此三人住在怡東酒店。按大陸幹部出差津貼規定,能住怡東者,應不低於正部級。那位「領導」目光炯炯橫掃書架後略作筆記,吩咐兩位隨從抬書離開。今日來店的還有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徐有威、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林和立。前者應港大邀請來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除機票食宿外,還獲頒出席費萬元,所以買書一擲千元毫無吝色。

不少內地幹部也光顧書店。(資料圖片)不少內地幹部也光顧書店。(資料圖片)
 

日記14:詩人孟浪來支持

十一月廿八日

詩人孟浪來店巡視全部書架,見到獨立筆會以及傾向出版社、溯源書社的詩文集全都擺在當眼位子,且文學、政治類別重複陳列,他笑逐顏開離去。通常這類書,在追求業績的書店,是上不了架的,遑論一書幾放。有個深圳青年要買亦舒小說,我從箱底找出五十多本,他心滿意足下樓,說下個月要帶一批朋友來淘書。

日記 15: 豪客買千元書不問折扣

十二月一日

每天有幾批滬客上門,他鄉遇故知,格外親切, 計有上海九思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董座徐躍、香港國際投資總會副秘書長楊來萬、蘇州善耕齋古玩書畫館主楊善耕等。他們是真正愛書之人,買幾千元書都不要求打折扣。我連日的營業額都逾萬元,如果沒有外行掣肘,估計兩個月後可以轉虧為盈。

傍晚英文書商麥先生上門送書,我順便將分散擺放的《小王子》、《八十天環繞地球》、《格列佛遊記》等世界文學名著的中、英文版集中陳列,以便中學生對照閱讀與選購。於是,四種版本的《小王子》一天內沽清。

羅宇為紀念亡妻狄娜的《告別總參謀部》在書店大受歡迎。(網上圖片)羅宇為紀念亡妻狄娜的《告別總參謀部》在書店大受歡迎。(網上圖片)

 

日記16: 自稱中央外派幹部訪書店

十二月三日

一位戴眼鏡的老人揣著一包花生米上門,要我轉交老林。我說這個任務礙難從命。他說報紙上的新聞都知道了,問我老林現關押何處,我答:「憑常識判斷,香港居民是隸屬於廣東省與深圳某部門管轄的。」他即用手機致電廣東省某廳,說:「老林是個老實人,不會做什麼壞事的,你們考慮一下,能解脫就盡量早點解脫,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我聽此人口氣不小,便斗膽問他:「閣下在大陸是做大官的嗎?」他倒也不隱瞞,說是中央機關外派幹部,現於華盛頓大學執業。

有個老女人連日上門索賠,稱託寄五十五本書只收到三十多本,要從書架上抽二十本等價新書「抵債」,形同搶劫。我聲言報警,這才使她停手。當日又有眾多顧客爭買羅瑞卿兒子羅宇為紀念亡妻、奇女子狄娜而撰的《告別總參謀部》。

收工前,有位身高六呎多高的山東大漢上門購書。此人龍驤虎步,氣宇軒昂,熟口熟面。回家翻查剪報,才想起這是名震一時的「中國航母之父」徐增平。十七年前 ,他帶了五十多瓶62度的二鍋頭烈酒,經四晝夜酗酒談判,以兩千萬美元的超低價從烏克蘭政府手中買下蘇聯訂購但未竣工的航空母艦「瓦良格」號,聲稱要將它改建成一座大型海上賭場。由於土耳其政府刻意刁難,不准通過博斯普鲁斯海峡,瓦良格號回國五十天的行程竟走了近三年。為了支付罰金、利息以及疏通土耳其軍政當局,徐增平耗費了五倍於艦價的美元。後來聽說他因姬勝德案被拘捕,瓦良格號也被罰充公,拖到大連造船廠配備飛機大炮,於2012年正式交付海軍。當時的軍委主席胡錦濤交艦授旗,命名為「遼寧」號。它已衝破第二島鏈,長年馳騁於東海與南海海域。

日記17:不念舊惡 以德報怨

十二月五日

徐增平又上門買下有關大陸政情的四十八本書,分裝八個膠袋,兩日內送去附近百德新街新寧大廈的大宅。那六種書不夠數,我即電在長州度假的李波,他說,「著倉務員取書吧!顧客第一嘛!」那天倉務員休假,又要擾人清夢起身加班,既無加班費又倒貼的士車錢。我想,既然要幫助朋友渡過難關,也就不必斤斤計較了。我冒雨去柴灣倉庫揹回廿多本書應了急。

貴客二度來訪

我發覺徐老闆對陳、鄧二人態度嚴肅,對我卻甚和氣,聽別人說我是職業作家,便問:為什麼七十多歲要來賣書,站一天不累?鄧小姐以其不流利的國語代答:「因為他愛書,愛書如命」。她答對了一半,我是懷著對友人林榮基、桂民海的人道關懷,抱著病軀,前去幫忙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桂民海同我未曾有過一飯、一茶之交,但畢竟是獨立中文筆會366名會員之一,雖然天各一方,卻也號稱「會友」。

桂民海曾稱欣賞鄭義文章而投身寫作。(資料圖片)桂民海曾稱欣賞鄭義文章而投身寫作。(資料圖片)

 

與桂民海的恩怨

2011年在《前哨》月刊春茗上,桂民海帶了多名酒肉朋友佔了主家鄰桌,我和眾作者坐在門口一桌,遙望桂划拳酗酒聲浪一波一波襲來。還有一次我去《前哨》交稿,在電梯上遇到他與當年得獎的周勍,桂民海說:「您是胡老吧?我最愛看您的著作,我就是崇拜您的大作才跨入職業寫作這一行!」當面甜言蜜語。

然而我記得2007年,筆會會員高寒提出審核理事會帳目,理事會拒絕,並決定開除高寒,而桂民海當時是候補理事。八位創會會員,包括本人反對開除高寒,但理事會強行通過決議開除高寒,我被株連迫退。不過,我堅持不退會,事件就不了了之。

 
 
来源:香港01

莊崇暉:鏽色記憶

 

鏽色記憶

莊崇暉

沒有過去的人

歷經那時代的人不想順流而下、重拾過去,又不可能完全捨棄過去逆流而上。因此多數人選擇駐足,看著過去熱鐵烙膚般的記憶從紅色慢慢氧化,變成鐵鏽色,等待還原、療癒……

鏽色記憶

日子一久,記憶也會鏽蝕。 圖/陳裕堂

日子一久,記憶也會鏽蝕。

五年前,我在泰國、緬甸、寮國三國交界,也就是俗稱的「金三角」附近的市集閒逛,路過一間掛滿裱框佛像的雜貨店,走進店內,目測年齡40歲的老闆猛然抬頭看了一眼後,不發一語地繼續埋首整理乾貨。

透過翻譯阿奇攀談二句後才發現老闆阿龍並不是泰緬寮之一的國民,而是來此討生活的柬埔寨人。好奇之下,我硬是拉著阿奇和阿龍在土灰色、四處破洞的遮雨棚下聊上二句。陽光穿透棚布,落在阿龍臉上,時而有光,時而昏暗。

正午氣溫攝氏32度,燠熱難耐,棚下的我早已滿身大汗。阿龍身穿印製暗紅色大象的黑色背心、卡其工作褲、沾滿泥沙的拖鞋,卻一身涼意。但不知是背心原色還是被汗水浸濕了,大象成色如靜脈之血色,緩和暗沉。他的小麥膚色不致烏金閃亮,倒也均勻,右手戴著比膚色淺一色階的檀木佛珠,看來格外平靜。

阿龍是整個市集唯一的柬埔寨人,擺攤五年,無妻無子,自暹粒經泰國落腳此地。我問阿龍為何隻身於此?怎麼想來這開店?或許是劈頭就問關於往事的問題太唐突,他並沒有回應,反而低頭從滿是大象和佛像圖騰的飾品堆,挖出柬埔寨國旗的別章賣給我,別章底為黃銅色,上頭白色的吳哥窟遺址細緻精巧,接過別章我接著說:「大哥,柬埔寨是個怎樣的地方?下次想去看看耶。」

阿龍有點羞赧地微笑並指著我手上的別章說:「good、good」,他也知道這是全世界提到柬埔寨第一個會聯想到的名勝古蹟,樂極了。他急忙推銷:「那裡有許多微笑的佛像,一去就會感到好平靜、好安詳。」但他也提醒我觀光客變多後,許多小販會坐地起價,壞了一切風景,他隨後露出「佛像前那群人怎還能如此恣意妄為」的鄙視眼神,頗逗趣。

一聊到觀光客與小販的競合關係,隔壁賣泰國傳統服飾的大姊立刻站起來插話。與阿龍交情甚好的她直說阿龍古意憨直,市集攤販都習慣和觀光客一來一往地喊價,唯獨他會不好意思地半買半相送,阿龍說:「以前在柬埔寨也常殺價,但我不喜歡那樣。」語畢,轉身不知忙著找什麼去了。我猜他是想說不喜歡資本主義市場。

日落前,我得趕回泰國清萊旅社,離去時以柬幣2500元(約新台幣20元)買下吳哥窟別章。阿龍還送我一包棕櫚糖,包裝大小和樂事洋芋片差不多,但裡面可沒有半點空氣,扎實得很,足足有五十顆。我請阿奇跟他說:「難怪你會被砍價砍得精光。」阿龍再次露出靦腆的微笑。上車前回頭跟阿龍揮手道別,我看著他背心上的暗紅色大象,陡然感受一陣孤立。回程路上,我把玩翻看國旗別章,理當沉浸於認識新朋友的喜悅,卻隱隱想起阿龍出生後那段赤色歷史。

國旗見國亂

柬埔寨的國旗是二戰後變換次數最多的國家之一,1945年至今,七十年間共換了九次,尤其在1970年高棉共和國(Khmer Republic)後的四十五年政權更迭下,更有七次之多。國旗不僅是一國象徵,還代表主權、歷史演進、精神意志和意識形態,更表現改朝換代的混亂樣態。如英國國旗的組成代表著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或是法國國旗的藍、白、紅象徵自由、平等、博愛。由此看來,柬埔寨的革命總是來得很急,離開得很慢,轉換間,民族性也消磨了不少。

1975年4月,美國鷹遷計畫護送僑胞回國,撤離柬埔寨。高棉共和國自湄公河敗退回金邊,紅色軍隊進駐,赤柬(Khmer Rouge,又稱紅色高棉)占領金邊並推翻高棉共和國,建立民主柬埔寨(DK),把國旗改為全紅底——典型的共產風格,並抹去吳哥窟的稜角形象,也將代表佛教的白色改成黃色。說來諷刺,雖名為民主,卻是個承襲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Jacobin)思想的政權,赤柬施行大規模肅清、屠殺、禁止宗教、廢除貨幣,企圖心旺盛,欲打造一個超越世上所有共產制度的國度。

所幸,越南於1979年推翻赤柬政權,建立柬埔寨人民共和國,將國旗中的三塔吳哥窟改為五塔。但紅底依舊,佛不復返,民族之紅也不復存在,仍是充滿暴戾之氣的赤色,此時的政權更不被國際承認。

1989年越南撤軍,國名改為柬埔寨國,準備揚棄共產思想,國旗遂加上代表王室的藍色,紅藍各半,政府、民族都還在相抗衡階段,但吳哥窟具體化了,只是佛仍舊沒有歸位,渾沌未明的年代,信仰中的安穩日子也尚未歸來。三年後恢復君主制,當局將國旗改回上下藍條,中間為紅底,再擺上白色三塔造型的吳哥窟。王室、民族、佛都回來了,回到原點,但因內亂而受傷的柬埔寨人回家了嗎?

沒有身分的人才能回家

赤柬統治時期,撤離金邊200萬柬埔寨人,下鄉勞改,強迫柬人不能擁有知識、權力、身分和過去,必須成為新人民。在赤柬政權下坦白過往的人,舉凡教授、醫生、老師或知識分子,都由戴著紅色格紋頭巾的赤柬分子將其帶往黃泉路,一去不返。時至今日,不管是在夢裡或海馬迴,許多柬埔寨人還是不敢隨意懷想過去、敘說往事,他們希望那些事放在集中營氧化或埋在土中分解吧。噤聲則是赤柬時期自保的方法之一,《殺戮戰場》(Kiling fields)配角普朗在劇中有句感性旁白:「當時只有沉默的人才能存活。」沉默數年,靜待佳機,普朗逃離赤柬管控,奔逃於田間、林間,一路上屍橫遍野。雖然知道可能隨時死於路途,還是得繼續向前。此前,他是翻譯、記者、有妻有子,這些卻是赤柬不允許存在的舊身分人民。若想找回真正的自己,他就得一路跌撞地重拾身分和過去。普朗的劫後餘生畢竟只屬於少數人,許多人的血親屍骨至今都還下落不明,他們的過去都散落在普朗行過的鄉間小路了。拋開電影身分,真實世界的普朗(本名吳漢潤)是名醫生,確確實實也是赤柬時期的倖存者。

三年八個月後,赤柬垮台,柬埔寨人少了四分之一。柬埔寨人迎來的不是脫離苦難的喜悅,而是被迫加入另一場正視過去不堪的心理戰爭。這仗一打就是三十六年,直到2014年赤柬領導人喬森潘(Khieu Samphan)與農謝(Nuon Chea)被判終身監禁,才結束這場學者稱為「自相屠殺」的悲劇。赤柬時期,他們若在街上遇到綁紅色頭巾的人,這群生於同一片土地的人下一秒便拿出刀械架在對方脖子或臉頰、把槍口抵在額頭並斥喝:「把身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死亡的關鍵是,把過去和身分也都交給紅色軍團。

有些人是來不及交代過去的,囚於金邊S-21集中營的人或許也根本不想擁有那段過去。當時二萬人被囚禁,最終僅七人倖存。《遺失的映像》透過人偶再現集中營鞭打、電擊、鑽腦等酷刑事實,不血腥、不特別真實、不消費痛苦,卻血淋淋地召喚了過去的記憶。導演潘希提(Rithy Panh)透過人偶試圖建構出一段段模糊的前塵往事,因為當他鼓起勇氣要去尋找關於赤柬的紀錄時,卻發現只剩下歌功頌德的宣傳影片,刻骨銘心的苦難經驗被有系統地銷毀,蕩然無存。人偶代替人體是很巧妙的符號替換,取代有血有肉的受難者重新建構過去,不發一語地沉默控訴痛下殺手的同胞。畢竟沉默的人才能存活。

洞里薩河畔的鏽蝕往事

S-21集中營博物館曾展示一幅由赤柬受難者人骨組成的柬埔寨地圖,地圖上染成血色的湄公河提醒後人這段慘烈歷史,後來當局考量太過殘酷而撤下。地圖幾乎每一處都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及的刺點,每個人都可以自動延伸、想像悲劇。但面對死亡的恐怖不在於血腥或殘酷的事實,而是自身的反省與體悟,可是柬埔寨人何以能勇敢回想?又如巴特描述,看著影像中的人事物,感受失去的絕對不只有生命,而是抽象的情感,愛、恨或其他。也許我們轉身就忘掉這些血腥舊事,但有人忘不掉也不想緬憶,進退兩難。

五年過去,我始終還沒有機會去趟柬埔寨。那天中午,阿龍其實跟我說了一些關於自己過去的事。他以前住在湄公河中游,車程半小時可抵另一條河,幫家裡購買海產魚貨。他也偶爾會繞到金邊追時尚、趕潮流,但年紀大了以後,比較喜歡和母親在鄉村走走,回味童年往事。但一談到舊事,他的母親許多時候都沉默不語,因此關於父母的生平他知道的很少。

原來貫穿柬埔寨國土的湄公河流域,在接近金邊處和「洞里薩河」匯流。這條河就是阿龍購買魚產的地方了。因長期沖刷紅土,河水成鐵鏽色,上游是東南亞最大淡水湖「洞里薩湖(Tonlé Sap)」。雨季時,湄公河水會經洞里薩河,回流至洞里薩湖。魚產甚豐,數萬人傍水而生,因此有柬埔寨之母的別稱。再往湖的北邊走一點便是阿龍指著別章,欣喜推薦的吳哥窟了。

一回神,夜幕低垂,已經回到清萊。下車後我抬頭望著清晰無比的暗夜星空,看盡過去血色歷史的星星依舊和緩地閃爍明滅,似乎那一切都沒發生過。其實,那天阿龍始終沒說為何離開柬埔寨,但他說一年總會回家一次。我才猜想阿龍內心不知拉過幾次紅色簾幕,掙扎要不要告訴我在柬埔寨過去生活的一切。也可能試圖在暗房的紅光下洗了好幾次回憶的照片,或模糊不清、或被歷史顯影劑食空,成為一張一張空白。

日子一久,我想這些也不太重要,無法思及過去的柬埔寨人都得了赤柬症候群,但也漸漸好起來了。金邊被一群紅色大軍孤立時,阿龍剛出生不久,他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一定很模糊。那天正午,他還願意笑著跟我分享家鄉的一些事,一點也好,他那一輩是有過去的柬埔寨人了,其他人也慢慢會有吧。

柬埔寨人對赤柬時期的記憶如同身處洞里薩河,往上游走,可到微笑高棉,尋求平淡、安謐;往下游去,雖然紅色高棉已經消失,但過去的苦難往事都是從金邊開展。歷經那時代的人不想順流而下、重拾過去,又不可能完全捨棄過去逆流而上。因此多數人選擇駐足,看著過去熱鐵烙膚般的記憶從紅色慢慢氧化,變成鐵鏽色,等待還原、療癒。

聯副/劫難文學赤柬篇/2016/6/23

阿潑:紅色高棉

 

紅色高棉

阿潑

在將近四年(1975-1979)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刑求虐待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的21%。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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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1波布罪惡館裡的人骨。阿潑/圖片提供

四處散落的殘缺,指向二十世紀一段黑色過去

旅行者到柬埔寨,大多直接進暹粒,只看吳哥文明。的確,吳哥窟的雄偉壯碩,彷若神蹟,美得如此不可思議,走在綠色樹蔭下,沐浴在金黃陽光裡,腳踩著樸直的紅土地,寧靜又和平。

很快的,路邊的小型殘疾樂隊,就能打破旅人的虛幻想像。這些人沒有腳,甚至還少了手,他們在觀光熱點打鼓、吹笛,祈求一些金錢,掙得一點注意;再往前走,轉彎到一條寬闊少人的路上,會撞見一個只剩上半身的工人,靠著大腿殘餘的部分行動,持著比他還高的掃把,沿路掃地;或許有機會,見到拄著柺杖的小女孩,她缺了個胳膊,斷了條腿,還少了個眼睛,像是被拼裝起來的人偶,在眾人面前晃蕩晃蕩地,微笑而過。

每每提及柬埔寨,回憶並不領我走向闍耶跋摩七世謎樣的笑容,而是這類四處散落的殘缺。它指向的不是吳哥王朝輝煌的歷史,而是二十世紀的一段黑色過去,冷戰陰影,屠殺血腥。龍諾政權與柬共對峙留下的地雷,至今還藏在這個洞里薩湖滋養的土地,仍傷害著無辜的人民,就跟當初紅色高棉的殘酷殺戮,留給柬埔寨人的痛一般,只要走進這個國家,任誰都無法別過頭去,假裝看不見這殘暴的痕跡。可笑的「寧靜與和平」。

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

美國記者布林克里所寫的《柬埔寨》中,有著這麼一段敘述:「即使等到戰事終止,遊客卻常發現村落居民畏懼跨出小鎮一步,害怕赤柬士兵從任何一棵樹後現身,舉國上下皆如此……即使到了數十年後的今天,村民說,骷髏頭仍會向他們泣訴。」

柬埔寨人相信萬物皆有靈,於是,這苦難始終纏繞在他們身上。美國作家卡普蘭亦如此說道:「創傷就跟鬼魂一樣,縈繞著柬埔寨每天的生活。」他在《世界的盡頭》裡提到一個柬埔寨人李的故事:生於暹粒的李,被赤柬趕出鎮外,當然不只他,還有養父和鄰居,他們被關進集中營裡,而養父就在他眼前被殺。卡普蘭問李:「你們在集中營裡做什麼?」李不可控制地打了幾個寒顫,在這個才剛認識的外國人面前落淚,什麼都不說。卡普蘭於是寫著:「一大部分的人口,在某種程度上遭受到與戰爭和折磨相關的心理疾病,但不像愛滋病、文盲或濫伐森林那樣可以測量得出來,因此經常被忽略。」

李後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經歷:「他們每天清晨四點叫醒我們。每天黎明時刻,擴音器在我們耳朵裡尖叫著:安卡(Angka)召集,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安卡就是組織,赤柬如此稱呼自己,他們不用共產黨這個字眼。而所謂的「教育」,就是殺人,殺雞儆猴,透過虐殺來警示其他人。「每天他們都要殺一些人,那是很正常的事,他們讓你掘你自己的墳墓,把你的手綁起來,用鋤頭從你頭上劈下去。」李說自己每天都以為看不到第二天日出。

「教育會議後,我們在稻田裡工作到十一點半。然後,他們讓我們吃水泡飯,站著吃。然後做更多工作。」

這類的控訴,出現在許多柬埔寨相關創作中。像是法國團隊拍攝的紀錄片《柬埔寨傷痕》,便藉著一名52歲漁民的現身說法,「展演」赤柬在一代人身上烙下的疤痕──這個身上都是傷疤的男人,在鏡頭前不言不語,只是運用肢體,再現各種遭遇。他拿布袋套頭、拿繩索捆綁,用刀刺手,拿尖銳物品往腰間穿過去……他吃飯,拿起一個水杯,攪動杯子裡的幾粒米,作勢吞了進去。但他又用拳揮打自己的雙頰,再假裝吐出東西,說明柬共令他們吃不飽外,還不讓他們吃──妻子在旁,什麼表情也沒有。他被關了三年。三年的生活就是如此。

進集中營時,他還是個少年。但身心都遭到折磨,於是,他擺弄身體,擺出遭虐待時的姿勢,像蝦子一樣蜷曲,時常不成人形。既是身體承受這些苦痛,那麼就讓身體自己表達。看著片子時,我不免猜測,這種設計,或許因為製作團隊來自法國,與主角無法直接語言溝通,但若將這樣的語言隔閡繼續延伸討論,其實拍攝者與被攝者的差異不只存在於語言,還有歷史、國族與階級,製作團隊不論如何努力,他都不會是柬埔寨人,不是主角,又如何以語言詮釋這段歷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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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1波布罪惡館裡的刑求圖示。 阿潑/圖片提供

波布,這段屠殺史的標記

如同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一樣,二戰結束,柬埔寨得以「解殖」,法國將這個國家歸還的同時,也指定了繼位的國王。接下權力的西哈努克,並不打算重建國家,他自私又獨裁,還跟美國要錢,為所欲為。即使擁有偌大權力,他仍芒刺在背──年輕知識分子運作的共產組織,顯然與他為敵,他便設法將他們趕出首都金邊。

這個共產組織以桑洛沙(Saloth Sar)為首。法國殖民時期,為了培養能替他們效力的當地幹部,便將一批聰明有天分的青年送到法國留學,桑洛沙就是其中一人,他在這個社會高度發展的國家,大開眼界,也在共產主義橫行的歐洲得到啟蒙。二十七歲的他,知道應當反抗專制,團結人民的力量。他決心將共產主義帶回祖國。桑洛沙也改名波布(Pol Pot)。

儘管當時柬共被西哈努克從金邊驅逐,卻仍於1967年發動全國軍事起義,控制了五分之一的柬埔寨。1970年,總理龍諾趁西哈努克訪法之際,掀起軍事政變。不滿的人民群起抗議,明白除了加入柬共之外,沒有辦法對抗龍諾。西哈努克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轉而跟自己過去反對的柬共合作,「柬埔寨民族團結陣線」成立。共產黨在柬埔寨勢力真正壯大,逐漸控制整個柬埔寨。1975年4月17日那天,赤柬軍隊開入金邊,如入無人之境,橫掃整座城市。加入柬共的「年輕男孩」們從未到過大城市,一切都新奇,但他們仍確切執行淨空任務,舉起槍口,逼迫人民留下財產,步行到鄉間。紅色高棉時期,就此展開。

波布也成了這段屠殺史的標記──為了超越毛澤東和列寧的共產實踐,波布採取更極端的作法,將人民趕出城市,好取消城鄉界線,消滅貨幣,人民公社、高體力勞動,抹平人的個體性,甚至內部清洗。在將近四年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刑求虐待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的21%。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萬人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潘禮德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是控訴,也是證詞

曾被送進集中營,看著家人紛紛死去的導演潘禮德,一輩子都被這段經歷糾纏,終生都要面對這課題一般,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像是控訴,也是證詞。

例如花費三年拍攝的《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影片一開始,就是一個男子平凡日常生活的展開,一個剛洗完澡的嬰兒被人往他手裡放,他的父母則坐在地板上,「我的兒子從未舉止無禮過,他沒有在家侮辱老人。但他們卻把他教成一個殺人流氓。」母親建議兒子做點儀式,好超渡那些冤死的亡魂,「以後和他們就沒有關係,你也重新做人。」

「如果是我自己殺人,那是我壞,可是,真正壞的是那些下命令的人,他們有武器。」這個叫Houy的男人,曾在S-21當守衛,他對著鏡頭說:「我心裡很怕做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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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1波布罪惡館外觀。 阿潑/圖片提供

S-21是國安辦公室二十一號營的代號,赤柬在這個拘留所執行若干殘忍酷刑,倖存者只有十七。昔日的人間地獄如今則成為一個博物館(Tuol Sleng Museum),展示著當年種種罪行,任觀光客體驗。抵達柬埔寨的第二天早上,我便動身前往這個景點,因為是雨季,金邊街巷都是積水,往波布罪惡館的路更是泥濘。垃圾穢物藏在汙水裡,我左跳右閃地還是搞得雙腳髒兮兮,才走到目的地,卻見一平凡簡陋的水泥建物,在這黑色泥水道路旁,不免吃驚:「執行駭人暴行之地,竟如此不起眼。」跟這些暴行的實行者一樣,原本簡單質樸,並非天生就是張狂的魔人。

執行赤柬酷刑的,多半是十幾歲的娃娃兵,他們被集合在一起,進行短暫訓練後,送到不同監獄裡當守衛。Houy就是其中之一,「我進入S-21,他們對我進行灌輸說,S-21是整個國家的核心跟支柱,我們是國家的一隻手,面對敵人,我們不能有任何猶疑。」說得像是一個工具,而不是一個人。

美國作家卡普蘭認識的那個李,也說類似的話,他說每天教育會議殺人的都是十三到十五歲大的男孩,他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波布告訴他們的話:「這些集中營的人,就是在森林裡轟炸你們的人。」

這些男孩整天在農田裡,腳上還帶著泥,突然被「國家」賦予神聖的任務,要替國家清除敵人,要保護國家免於轟炸,他們會感到驕傲,而後學會冷酷。

屠殺、暴虐的背後,有時就是這麼簡單又容易:真實是從謊言開始的。又或者,對赤柬來說這從來就不是謊言,而是真實。就像潘禮德其他紀錄片中那些領導者、執行者一樣,面對問題,時常流露合理的表情。就像遭到酷刑的人們,不得不供出其他認識的人,否則難以在折磨中活下去,而他們也得說服自己,這不是叛徒,這一切都有原因。到底是什麼,讓人心在出發到終點之間,扭曲了呢?

聯副/劫難文學大教室赤柬篇/2016/6/22

楊芩雯:寫作是為了記得

 

寫作是為了記得

楊芩雯

飢餓男子

 一名男子飢餓難耐,

挖木薯根來吃。

偷國家的食糧,

這在當時被視為死罪,

這人被帶到樹林深處,

行刑者把他綁在樹上,

眼睛矇起,胸部袒露。

接著在他肚子上畫下長長一刀,

把肝割下來烤熟分食……

提到柬埔寨,除了吳哥窟以外就是赤柬、波布與屠殺。千篇一律的背誦:「1975年至1979年柬埔寨共產黨在位期間,有一百七十萬柬埔寨人死亡,等於全國五分之一的人口……」真實經歷改編電影早有《殺戮戰場》,安潔莉娜.裘莉也買下暢銷著作《他們先殺了我爸爸》(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版權執導,預計今年底由Netflix發行上映。然而對於柬埔寨歷經的劫難,我們知道多少?

最早的口述記載從泰柬邊境的難民營流出。赤柬上台後,首都金邊遭淨空,關心柬埔寨情勢的各國外交官員和記者只能待在泰國打探消息。他們驅車前往邊境小城,僥倖逃出的柬埔寨人訴說,人們被迫離開城市裡的家,前往鄉間農地集體耕作勞動,一天工作十七個小時,食糧嚴重不足。有的人被鐵棍擊頭致死,有的累死,有的餓死,有的病死。

抗議者是敵人,反對者是屍體

一如納粹之於猶太人,柬埔寨的加害者與受害者似乎再明顯不過──波布是大魔頭,赤柬強制推行共產改造,害百萬人民慘死。究竟赤柬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領導人波布又在想什麼?呆矇了四年的西方國家,在震驚之下急於研究這群惡徒。

耶魯大學的柬埔寨屠殺研究計畫做了大規模訪談,計畫發起人歷史學者基爾南(Ben Kiernan)交出數本專著,包括經典的《波布政權》(The Pol Pot Regime),詳述波布如何成為柬埔寨共產黨領導者,並奪權建立民主柬埔寨的經過。

波布傳記《頭號人物》(Brother Number One)和《波布》(Pol Pot: Anatomy of a Nightmare)則對這號謎樣人物提供更多線索。波布原名桑洛沙,在法國留學期間加入共產黨,信奉馬克思列寧主義,曾赴中國參訪毛澤東推行的文化大革命。等到波布上台後,他在柬埔寨進行更激烈的改造,使國家回到工業革命前的農業社會形態,稱為紀元零年(Year Zero)。在沒有提供交通工具載運的情況下,幾天內逼使城市居民急行至鄉下集體勞動,途中支撐不住倒下的死屍橫陳路旁。

「留下你沒有益處,除掉你不算損失。」訪談倖存者編著的《波布的小紅書》(Pol Pot’s Little Red Book)中,記載當時波布在廣播裡傳布的口號。

赤柬把人重新分成兩種,新人種(New People)和原居鄉村的基層人(Base People)。新人種又稱為四月十七日人,經過這天以後,昨日之我已死。書本、教育、音樂、文化藝術種種皆無用,只有不斷的勞動、勞動、勞動,為國家增產才算數。「鋤頭是你的筆,稻田是你的紙。」波布這麼說。知識等於叛亂的可能,Angkar(高棉文的組織)說「抗議者是敵人,反對者是屍體」。為了掩飾自己識字以求存活,許多人裝聾作啞,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餘生活在苦痛裡。

他們為什麼殺人?

1979年越南軍隊打進金邊,把赤柬趕入叢林,入眼是殘破的城市,廢棄的建築,吐斯廉21號監獄裡刑求工具與鐐銬血跡斑斑,白骨成堆。如此龐大的漫長殺戮,不會是一人之力。

人類學者辛頓(Alexander Laban Hinton)在《他們為何殺人?》(Why Did They Kill?)一書中,訪談了21號監獄的赤柬士兵羅(Lor)。人們指認他殺人如麻,羅說自己負責獄中書記工作,絕非嗜血罪犯。他描述自己唯一一次殺人的經歷:「我的上級要我殺一個人讓他看看。於是他拿過處決士兵手上的鐵棒,打那犯人讓他們看。我用鐵棒往他頭上揮一下,他跌往地面……當我的長官要我做這件事,假如我不做……我無法拒絕。」不服從殺人命令,就等著被殺。

這是犯下滔天罪行之人的一貫說詞,我殺,是服從命令。即使頭號人物波布,在廣播中同樣言必稱組織,他對柬埔寨人說:「組織裡存在病灶,有敵人隱身其中,必須加以清理鎮壓。」辛頓提醒,如果挖到這裡就掉頭離去,會忽略掉更深層的文化意涵。

他以另一個駭人見聞為例。有位倖存者回憶,目睹同營一名男子飢餓難耐,挖木薯根來吃。偷國家的食糧,這在當時被視為死罪,這人被帶到樹林深處,行刑者把他綁在樹上,眼睛矇起,胸部袒露。接著在他肚子上畫下長長一刀,把肝割下來烤熟分食。組織雖然命令他們殺人,可沒叫他們把肝挖出來吃。辛頓分析,在柬埔寨的文化裡,肝意味著勇氣。如果吃掉別人的肝,代表你之後替組織執行任務將再無疑慮。

若把時間軸拉長來看,赤柬士兵有許多是為了推翻軍政府龍諾而戰。在此前的數年內戰期間,龍諾清除異己,現在士兵肩負的不只是組織任務,還有自己的復仇使命。此外,願意虐待殘殺囚犯,也代表著士兵想因此得到面子和組織裡的地位。種種複雜成因,在屠殺的蒸鍋下添加一根又一根柴薪,才引爆集體熊熊犯行。

在勞動時寫日記

「如果我們不見了,我們就是死了。」在極度的恐怖之中,有勇敢的人留下紀錄。透過澳洲作家麥凱(Laura Jean McKay)的訪談記載,我們讀到柬埔寨女孩歐蘇帕尼(Oum Sophany)的故事。二十九歲的蘇帕尼原本在金邊皇家藝術大學讀考古,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四月中是柬埔寨新年,1975年卻氣氛詭譎,蟬叫聲裡藏著遠方的砲火。前幾年親美軍人龍諾趁西哈努克國王出國,發動政變上台,赤柬吸收支持國王與對城市富裕生活不滿的農民,往金邊一路打過來。

蘇帕尼在十七日的日記寫著:「白色旗幟立在家家戶戶門口,慶祝這個歷史事件……他們說戰勝了美國人。那代表什麼意思?在我家門口,我們也綁上白旗表示投降,並且慶祝新政權到來。我想,或許我們現在終於得到和平。不會再有戰爭了。」

當蘇帕尼目睹身穿黑衣、頭戴卡其帽、脖子上繫著格紋方巾的赤柬軍人一車車開進金邊,她的盼望粉碎了。以躲避美國人轟炸攻擊、必須淨空金邊為由,蘇帕尼跟未婚夫、父母與六個姊妹在驅趕下徒步上路,她把日記本揣在懷裡。

不能交談了,她寫作;不能歌唱跳舞了,她寫作。蘇帕尼把集體農舍發生的情景記下來,在這段日子裡,她的父母和四個姊妹一一死去。

2015年,在赤柬高層農謝和喬森潘的國際特別法庭大審上,蘇帕尼自願出庭作證,她說:「有些受苦或感到難受的人,他們藏在心裡,不喜歡表達出來。對我來說,寫作是釋放內心痛苦或悲傷的唯一方式。」「我寫作不是要拋棄,我是想要保留。因為當我寫下來,然後我重讀,噢!我記得了。」

跨不過的語言門檻

書寫是為了記得,閱讀也是為了記得,可是語言始終是個難題。蘇帕尼用高棉文寫作,出版於1980年的回憶錄《當我們再不相見》(When We Will Never Meet Again)和1988年的小說《在降落雨滴之下》(Under the Drops of Falling Rain),分別有法文和英文譯本,然而就跟這篇文章裡提到的所有英文著作一樣,不曾翻譯成中文出版。

2014年聯經出版美國記者布林克里的著作《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總算使台灣書市的眾多旅遊指南書之中,多了一本講述柬埔寨近代歷史、政治、經濟的普羅讀物。布林克里在書中引法國社會學者狄昂(Serge Thion)的話說:「解釋柬埔寨基本上是外國人的事。」狄昂除了在說西方世界學者對柬埔寨的研究熱潮,也在描述柬埔寨人的相對不關心。如今台灣赴柬埔寨經商、置產的人漸多,如果能抱著理解的心意,解釋今日柬埔寨,也可能成為每一個移居者的事。

聯副/劫難文學赤柬篇/2016/6/22

一位流亡异议人士的心路历程

VOA连线颜伯钧: 一位流亡异议人士的心路历程

旅居泰国的政治流亡人士颜伯钧自2012年起,因参与许志永、丁家喜律师等人发起的官员财产公示活动遭到中国当局的残酷打压,多次被拘押后辗转流亡泰国。下面我们连线流亡泰国的颜伯钧先生,请他谈谈他流亡期间的心路历程,以及对中国当局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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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发布时间:2016.06.20

艾鸽诗词一束

之一:《咏梅诗12首》
《惹梅》
谁携冬絮来相聚 ,
惹得孤枝叶含滋 。
萦砌盘绕皆是寒,
冻摇香唇泛丹粒。
梅自思量难自弃,
千姿百媚羞无语。
只将忧郁托与风,
何时再返缠绵意。

《梦梅》
不知何兆梦中来,
挽留不住还浸怀。
百点嫣红似湿馨,
一席白花频空白。
芳闺有情不轻露,
俏在眸波任多猜。
月殿影开不见君,
痴掬淡光落心岩。

《吻梅》
唐枫水隔雪闭门,
清瑟迂回留吻痕。
不知苔藓无情处,
逶迤而去是何人。
袖中有刺不忍与,
花芯无爱惆怅深。
且等一日春风度,
认识缘分是情真。

《怀梅》
袅娜芳髓今何在,
春来尽是俗艳开。
忆否惨白遍布时,
独掌妩媚冰雪盖。
金波玉露罕相逢,
百点相思进军来。
莫言香藤异蔓妙,
不及梅身一情怀。

《盼梅》
昨夜窗前风雪急,
汝将如何展珠玑。
凝睇远眺唯独怜,
怅然无趣费心机。
琳宫卓约输世稀,
矞云朵朵谁能比?
秋波流过思红唇,
天缘绝处香姿逸。

《拾梅》
醉枝酥芯原野丢,
本是嗟悼颜色旧。
飘雪有情跪相求,
落英无意伤风流。
我拾幽娇踌躇久,
一片丹澄枝未朽。
是谁摧得馨折离,
抬眼不见天负疚。

《思梅》
山光凝暮坡崎岖,
曾是倒影泌香地。
思量叶嫣何时俏,
绿叶上面悬珠沥。
浑然不觉时光去,
转眼已是花催迷。
赤玉坠满不敢摘,
惟恐得罪芳心移。

《问梅》
耳鬓厮磨碎雪忿,
缘何鲜瓣留与人。
寒毛倒竖卷风暴,
昂首不躬芳之魂。
千金易得情难觅,,
孤立垂泪试心疼。
冰清焉能洁过花,
一点温馨天地晕。

《醉梅》
隔叶吮吸秋波横,
始觉春秋为虚生。
萧然无喧泌心扉,
飘羽若神荡魄魂。
枝头纠缠款款鲜,
月下空悬夜夜心。
宁卧冬梅一叶滨,
不慕深宫九重门。

《泣梅》
衰草唏嘘雪中泣,
断杈落片星月稀。
残萤栖露伴昏晓,
枯叶点滴随鸟啼。
曾是山脉最妍丽,
遭遇酷妒被虫欺。
香消玉碎无微暇,
日月骤过有轻吁。

《冷梅》
燕妒莺惭貌不如,
但见盈泌未争酷。
嫩肌香生点点红,
粉色萦绕处处涂。
凝涩不潤贞姿在,
玲珑如画堪辜负?
不耻残冬风啸狂,
储芳蓄翠待春露。

《惜梅》
美颜自怜叹无有,
山风驰过魂魄丢。
封得梅为花皇后,
盘枝红缀挽情鬏。
香薷欲飘寒裹就,
千般妩媚为谁留。
娇羞点点未逞强,
万木萧条唯风流。

之二:《卜算子:咏梅》

秋啸厉风摧,
只恨无娇娆。
举目皆是泣凄人,
难把孤寂扫。

花尽衬悲凉,
空有芳萦绕。
携梦寻觅雪野春,
自带一身俏。

之三:《花发沁园春 .梅》

暮霭回眸,落英涂地,一芝逶迤独秀。
玉碎陪衬,蛇峰驰球,万木凄然输透。
北风潇潇,泣雕朽。
白肥绿痩,娇羞缠绕点点妍,还谦藏红莹口。
不慕春桃俗艳,秋兰欠敦厚。
国色天香,姚黄魏紫,权势左右。
知汝清高滴翠,风流足够。
久凝睇,空怀惆怅;悲世态,乡愁依旧。
雪中娇娆知否?

之四: 《七绝:四季风韵》
春柳
春风撒作万千丝,惹得人心难安息。

情若飘绿有底蕴,萦绕爱河无边际。

夏荷

卷舒柔裙带韵音,风摇倒影成缤纷。
潭污差绿出清澈,水浊浮珠无泥痕。

秋菊
回眸不见百花来,远眺已是冰刀裁。
艳到落红无数时,孤寂枝崤馨犹在。

冬梅
为寻清白独爱雪,任由万紫千红歇。
寒岩刺骨凉透处,无限悲戚裹香绝。

之五:《春柳赋》

早知离别苦,不肯岸边停。
万珠相思泪,泡得柳条青。
昨梦未远去,萦绕竟轻盈。
是汝酥纤手,牵来花开声。
天幸有我在,为汝绘春风。
韵味无穷中,飘逸还造型。
严寒千尺冰,奈何一树情。

之六:《夏荷赋》

卷舒动含秋,萌生静有春。
玲珑衬差绿,芙蓉秀国珍。
露浓花影浅,浮珠红菱沉。
风摇翡翠止,波动黛青稳。
香馨随云舞,柔裙裹韵音。
婷婷盖蓝天,倒影成纷纷。
潭污出清澈,水浊无泥痕。
美妍纯天然,沁泽不可寻。
秀色绕涟漪,一圈一澹淳。
江山蓄仙逸,百代留芬芳。

之七:《秋枫赋》

山野有秋枫,一岁一逸空。
是谁眼中情,染汝伴秋风。
美得燃似火,欣然细雨中。
任凭秋风扫,摇曳展馨容。
百花逶迤去,唯枫与秋共。
晨含霜露水,暮饮夜色浓。
莫言久惆怅,独艳万芳丛。
自甘孤与寂,只为秋波红。

之八:《冬梅赋》

落英褪粉处,盈然嫣如故。
尽是伤心雨,一帘风絮哭。
断肠花去也,孤鸿渺闲露。
池塘燕懒飞,天庭蛛锁屋。
独见梅萼者,披雪寒中酷。
纤纤芳满袖,幽幽馨待储。
万般皆寂寞,唯有汝惹妒。
几许相思泪,梦春春留步。

之九:《七绝:长江》

长江是偶一串泪,天漏地陷总相随。
波拍浪涌抱不平,多情善感终无悔。

《七绝:黄河》

黄河本是胸中水,流向神州任萦徊。
一日若须豪情在,九千瀑布从天坠。

之十:《卜算子:咏梅》
凝眸冬野花恨少,雪卷颤叶,稀有天香妙。
无春无妒无烦恼,偏偏荒芜出窈窕。

盈盈还嫣然一笑,娇媚无声,寒意萧条扫。
原来任凭冰环绕,芳骨难掩生来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