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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汉娜·阿伦特:我从未爱过任何民族 只爱人

 

 

 

汉娜·阿伦特:我从未爱过任何民族 只爱人

 

 

萧瀚

 

 

 

 

深谙爱情的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说:“真正伟大的爱情就像文学杰作一样不同寻常。”这句话用来描述德国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与她的老师马丁·海德格尔的恋情,再恰当不过。两位持不同观念的思想者之间保持终生的独特爱情,牵涉到哲学、政治、种族等诸多方面。

 

  1928年,当意识到海德格尔即将离自己远去之际,年仅22岁的阿伦特在4月28日的信中说道:“你给我指引的道路,远比我想象的要漫长和艰辛,我将为此耗去经久的人生……”

  沉浸在爱情即将逝去的忧伤之中,阿伦特不可能预计到自己的未来之路与海德格尔指明的并非同一条道路:她是犹太人,而海德格尔加入了纳粹。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阿伦特面对真理的诚实和勇气,并在此基础上毕生践行公民精神。这种素养是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不具备的。

 

 

 

  “恶之庸常”的提出

 

  作为20世纪最杰出的政治哲学家之一,阿伦特同时也是个杰出的伦理学家。她提出“恶之庸常”——极权政治下,人们附庸作恶,视作恶为常事,甚至视之为恪尽职守。这种恶很平庸,很日常化,在作恶者眼里,这些恶都不是恶,不但不是恶,还是一种美德。

 

这种现象其实早就引起阿伦特的注意与思考,1949年12月14日,她在欧洲旅行时就在给丈夫布鲁希尔的信中说:“德国人依靠终生的谎言和愚蠢在过活。”这句话的背景是离战后德国全民大反思还有十多年,那时候,还有许多纳粹或亲纳粹分子在战后新政权下如鱼得水,参与过各种纳粹恶行的普通德国民众也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

 

 

  “我与你”,而不是“我与他”

 

  阿伦特循着“恶之庸常”,找到了它的发生机制。如果说《极权主义的起源》是在制度与社会和历史文化角度寻找极权主义得以存在的根源,那么此后,阿伦特则以更具个体性的研究视角,挖掘极权主义制度之下,人们是如何从心理和伦理说服自己无奈接受甚至支持极权政治的。

 

  阿伦特将关注点落实到具体每个人,而不是抽象的概念,或者同样抽象的集体。在1963年7月20日,阿伦特在给索勒姆的信中说:

 

  “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集体——不爱德意志,不爱法兰西,不爱美利坚,不爱工人阶级,不爱这一切。我‘只’爱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一种爱,就是爱人。”

 

  阿伦特的这一陈述,将人与世界的关系彻底表达为“对话关系”,一种马丁·布伯创立的“我与你”的关系,而不是“我与他”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震惊美国的小石城事件中,阿伦特以《反思小石城事件》一文,对联邦最高法院的判决提出一种伦理性质疑。它表达了这样一种忧虑:仅仅依靠威压来消灭差异是没有意义的,人的群体归属感并不能依靠法律来建立,而是依靠内心的真诚来建立,血统、种族等自然差异引发的冲突,得依靠文明本身来逐步解决,而不是依靠强制力来消灭。

 

  阿伦特思考所及一个更深刻的问题是,政府权力是否因为目的是正当的,就可以为所欲为?即对权力本身的警惕是核心问题,如果今天因为目的的正当而忽视它,那么明天它就会借此机会消灭一切差异而强行达到一种人为的平等,而这种平等就是为消灭差异因而消灭丰富性的罪魁祸首。

 

 

  个体思考与伦理觉醒是首要的

  阿伦特关注的极权主义之下人的伦理生活和自由制度下人的伦理生活,存在着某种共性——即无论是邪恶制度还是善良制度下,人的个体思考与伦理觉醒都是首要的。1955年8月6日,阿伦特在给雅斯贝尔斯的信中说:“我已经真正爱上了这个世界。”她要写一本表达生活新感想的书。

 

  这本书就是后来的《人的境况》,最初它被阿伦特取名为《爱这个世界》。在这本书里,阿伦特甩开了极权主义这一伦理桎梏,继续思考个体伦理责任与政治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就是说,即使是在一个自由制度之下,人的个体责任依然是第一位的。

 

  阿伦特通过对人的复数性特征的描述,对行动的阐释,揭示了人类的最重要特质,即行动所具有的创造性和不可预知性,这种不可预知性最终被归结为人类政治生活的不可预知性。因此,当人类“对给定的人类存在的反叛”能力(例如原子弹的出现、人造卫星的发射成功等)越来越强,而负责任能力并没有相应提高时,阿伦特忧心如焚。

 

  但是,她也对人类的创造性充满期待。因此,政治生活不能像工匠们对待制造艺术品的材料那样对待人类,而是需要通过一种参与式民主去激发每个人的内在良知,用“对话”、用每个人都被尊重地交流来开启新的民主共和政治,以激发每个人在思考中负责的新的伦理生活——只有这样的伦理生活,才能承载人类不断提高的创造力,不至于创造力反噬人类自身,成为毁灭力。

 

  阿伦特踽踽独行于自己的小路而非海德格尔的林中路,从她绵长而弯曲的足迹中,或可找到关于自由悖论的答案:积极生活,爱这个世界——以责任和判断爱这个世界。这个“来自远方的姑娘”(语出席勒同名诗,阿伦特年轻时以此自称)做到了这一切,如诗里所写:

 

“她的来临带给人们喜悦,她带来了鲜花和果子,她的馈赠分给了每一个人。”

 

 

(选编自萧瀚《不爱这个世界或爱这个世界》)

林贤治:真假马雅可夫斯基

真假马雅可夫斯基

林贤治
  鲁迅在题为《从帮忙到扯淡》的文章里说到《诗经》的颂,说那里面有几篇侑酒的诗,仍不失为“伟大的文学作品”,就因为有文采。其中,还说到想帮忙而不得的屈原,流为帮闲的清客宋玉,以及不满于弄臣待遇的司马相如,说他们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者,也都因为有文采。可见,在歌颂性质的“献诗”中间,文采是不可多得的。
  在建国后的颂歌作者中,较有文采而又颇具影响力的有两位,就是贺敬之和郭小川。
  贺敬之青年时期写作自由诗,短促,参差,跳宕,这些诗作蒸腾着生活的气息,饱含战斗的激情。随着工作环境从黄土高坡到机关大院的转移,这时,诗人不再从日常生活中直接汲取诗情,从前的那类短诗遂告绝迹。他写过几首仿信天游的诗,除《回延安》外,大多徒具形式;能够代表作为诗人的个人特色,并以此产生相当影响的,还是他的“楼梯体”。从歌颂中国共产党八大会议的《放声歌唱》开始,陆续写了《东风万里》、《十年颂歌》、《雷锋之歌》等等,直到后来的《中国的十月》,都同样采用这种形式;在长期经营中,手法也因重复的使用而形成了一定的程式。这类诗作一般篇幅较长,偏重于重大的政治性题材,由于意在宣传,所以普遍使用煽情手段,注重朗诵效果,在当时,有人以“政治抒情诗”名之。贺敬之和郭小川都是写作这类政治诗的能手,略有不同的是,郭小川着眼于斗争,所以战歌是主要的,贺敬之则直接用于献礼,所以多是颂歌。
  楼梯体也称“马体”,即由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创造并集中加以运用的一种诗体,其最显著的外部特征,就是诗行的楼梯式排列。早在三十年代,马雅可夫斯基即作为伟大的无产阶级诗人被介绍过来。他的诗作,在左翼作家和进步青年中是有影响的,出现了一些仿作;其中,成就最大的要数田间,他的短促有力的诗行,显然是从马雅可夫斯基那里获得节奏和韵律方面的灵感,抗战期间,燃烧过许多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心。所以,闻一多称他为“时代的鼓手”。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确实是长于鼓动的,战斗性是它的灵魂。贺敬之把马体改造成为颂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失为一种创造。
  对于革命、党和领袖,马雅可夫斯基热情地给予讴歌,诗中不乏大词。但是,我们看到,在他那里,党、祖国、集体与个人之间有着十分复杂而微妙的纠缠;“我”是突出的,独特的,富于活力的,外在的任何伟大的事物都不至于使之消失。他在长诗《列宁》中写道:
  党——
   唯有党
   永远不会背叛我。
  今天我是一个平凡的人,
   明天
   我要在地图上擦掉所有的王国。
  “我”不仅仅是“我们”中的一分子,我是具有独立意义的生命个体,是不能随意地加以吞并和整合的。相反,真理只有通过“我”而显现,权力只有通过“我”而具有合法的形相,总之“我”是不容改变的。马雅可夫斯基说:“我只有一张面孔,它是脸,而不是风向标。”他永远大胆地幻想着,在幻想中,“我”通行无阻:
  
  我的诗要来到,
   越过无数世纪的山峰,
  越过无数诗人和政府的头顶。
  他还曾这样写道:
  我想,让我的祖国了解我,
  如果我不被了解——
   那会怎样?!
  那我只得
   像斜雨一样,
  从祖国的一旁
   走过。
  据爱伦堡回忆说,马雅可夫斯基觉得以上几行诗过于感伤,结果把它们删掉了。也有别的说法,是诗人听从了他的两位最亲密的朋友的建议删掉的。但无论事实如何,这样的诗句不合时宜,是可以肯定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贺敬之的颂诗中,“我”作为一个词的利用频率是最高的,从现象上来看,这同马雅可夫斯基很相类似;但是实际上,贺敬之的“我”是没有独立性的,就像何其芳说的,“我已经消失在他们里面。”在贺敬之这里,“我”是依附性的,工具性的,只是为了显示党和集体的伟大的存在而存在的。在《放声歌唱》里,我们看到,对于党和祖国来说,作为个人没有任何的保留:
  
  呵!假如我有
   一百个大脑呵,
  我就献给你
   一百个;
  假如我有
   一千双手呵,
  我就献给你
   一千双;
  假如我有
   一万张口呵,
  我就用
   一万张口
   齐声歌唱!——
  歌唱我们
   伟大的
   壮丽的
   新生的
   祖国!
  歌唱我们
   伟大的
   光荣的
   正确的
   党!!
  长诗中有相当长一段关于个人革命史的插叙,但也无非证明“我”的生命以及所有一切都是被赐予的罢了。正如诗人表白说的;“这是党/为我们创造的/不朽的/生命”;“党,/使我们这样地/变成巨人!”在诗中,“我”更多地作为修饰性用语出现,表示一种从属关系;或者就像“我看见”,“我听见”之类一样,只是起到一种中介作用。“我”不是主体,“我”是没有力量的,所以诗人说:“我/永远属于/‘我们’:/这伟大的/革命集体!”
  由于马雅可夫斯基与贺敬之对于自我的认识上的差异,当然也包括了秉赋的差异,以及艺术观念的差异,他们对题材的选择和处理的诸多方面便有了很大的不同。贺敬之致力于“宏伟叙事”,所写都是“重大题材”,如党的重要会议,国际性重大事件,国家纪念性节日,当代英雄事迹,等等。他不是从社会生活中取材,他的材料,直接来自新华社消息;态度和立场,都因为必须与人民日报社论,党的文件精神保持一致,故而事先已被规定好了的。在诗中,诗人一面歌颂三面红旗,一面痛斥那样几个右倾的“心病”患者,而今回头看看,“庐山真面目”到底如何?当年给当代英雄造像时,使用的支架是“反修防修”,“继续革命”,经历了几番风雨,当支架蚀损,所有的正面形象又当如何免于倾斜?诗人依恃讲叙的事实和宣谕的真理的权威性来源,一副全知的口气,然而时间可以撕毁一切假面,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自然,诗歌不等同于历史,不可能准确无误,但有一个地方是绝对不能出错的,这就是真诚。正确与否是科学的事,真诚与否是美学的事。如果诗歌只是演绎他者的结论,丝毫没有诗人自己的发现、感受和判断,那是没有真诚可言的。真诚是主观的真实,即使因此导致认识上的错误,也是美的错误。
  马雅可夫斯基也不是没有利用过报章的新闻,不是没有利用诗歌进行宣传鼓动,他于内战年代曾在“罗斯塔”(俄罗斯通讯社)工作,为《罗斯塔讽刺之窗》制作了许多招贴画和讽刺诗,此外,还经常按《共青团真理报》的要求写东西。无庸讳言,这些诗并非是马雅可夫斯基的优秀之作,有些甚至可以说是粗糙的,拙劣的。革命精神压倒了美学。但是,它们仍然构成作为诗人整体的一个重要部分。他不只善于捕捉新闻,更善于抓住生活,而把两者扭结到一起。在他的作品中,无论涉及当代重大事件和重要问题,或者是一般的生活现象,都不作镜像般的描叙,而是表现为一种个人反应:直接地,迅速地,击中现实的要害,而且力图毁坏它。“今天要把生活重新改造,直到衣襟上的最后一颗纽扣。”这就是他的信条。他称那些逃避现实问题的诗人为“上帝的小鸟儿”,咩咩叫的“金毛的羔羊”;他不能忍受“工人阶级的绵羊,沉默像奴隶一样”,因此,从来便以叛逆精神看待现实和接受革命。正是在批判、否定、破坏和变革现实这一意义上,我们称马雅可夫斯基为“革命的诗人”。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感觉和诗歌意识最富有生命力。爱伦堡准确地指出,马雅可夫斯基教给阿拉贡、艾吕雅、聂鲁达他们的,不是作诗的新形式,而是“选材的勇气”。所谓勇气,就是剥掉诗的外壳,进入生活的内部去发现诗。这里的生活,是一堆易燃材料,危险品,随时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中国的诗人当然不需要这种勇气。看看贺敬之,当他驾上想象的飞车巡视大地,多少光明的事物纷至沓来,使他应接不暇。他不惜使用汉赋的铺陈手段,重复罗列大批代表光明的、宏伟的、前进的、美好的意象:太阳、火焰、雷霆、山川、大海、波涛、东风、天空、大道、朝霞、车马、春天、鲜花……生活的真实性和生动性没有了,普通人能呼吸到的亲切的气息没有了,有的只是悬浮于生活之上的幻象。这样,夸张的运用是很自然的,与“伟大的空话”的时代正相合拍。“社会主义的/美酒呵,/浸透/我们的每一个/细胞/和每一根/神经。”“在你军衣的/五个纽扣后面/七大洲的风雨/亿万人的斗争/——在胸中包容!……”“生,一千回,/生在/中国母亲的/怀抱里,/活,一万年,/活在/伟大毛泽东的/事业中!”现实在制造神话,诗人在制造神话的神话:“呵,是谁?/在地上,/又在天上?/——呵!我们!/呵,谁呵?/是人,又是神?/——呵!我们!”我们简直分不清楚,哪些是社论语言,哪些是诗人的语言:“呵,插红旗,/辨方向;/跨黄河,过长江!”“一天——/二十年的行程!/十年——呵/一个/崭新的天下!”现代颂歌诗人的本领就在这里,他可以利用“白话”,利用自由诗的排行的弹性,把官方语言和个人语言镶嵌到一起;有时,还可以把领袖语录以及“总路线”诸如此类直接摁进诗里去。阶级斗争的哲学是“一分为二”的,世界的结构是二元对立的,在诗人这里,由于敌我的界限极为分明,诗中设色也就极为两样。不断交替使用对比的手法,这是首先为诗人的政治态度所决定的,不仅仅是一种修辞。但因此,对偶句、排比句、祈使句的大量出现也是必然的,唯其如此,才可能加强歌颂或打击的力度。在这类颂诗中,我们的世界被渲染得通体光明,如果有黑暗,也不过是光明的陪衬。所谓“九个指头与一个指头”,这种9:1的结构比例是固定的;从延安时期开始,这样的结构,也就成了意识形态化艺术的一般性结构。
  马雅可夫斯基一直在诗歌与政治之间穿梭奔走。他一方面以一个未来主义者的热情和速度,宣传和鼓动革命,保卫处于敌意的包围之中的新生政权;为此,他表现出了天才的创造力,但也在相当程度上损害了他的诗歌。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又以他的战斗性诗篇,包括短文和戏剧,批判和否定新政权对革命理想的遮蔽、歪曲、弃置和背叛。在他写作长诗《好》之后,还曾有过写一部名为《坏》的长诗的打算。对于一些重大的政治事件,他并没有同政府的立场保持一致,如枪杀沙皇一家,就是持异议的。在《皇帝》一诗中,他写下这样的诗句:“我们逆转了历史的脚步/永久地送别了过去/共产党员和人/不能是残酷的人。”他不能容忍让革命扼杀人性,窒息生机;无论在生活还是在艺术之中,他始终叮住“活人”。革命到底是拯救了我们还是毁灭了我们?马雅可夫斯基警觉地发现,官僚主义的异形正在包围并且已经开始吞噬革命的孩子。他痛恨官僚主义,为此写下大量的讽刺诗:《开会迷》、《贪污犯》、《漏洞》、《官僚制造厂》、《不要纪念》、《官老爷》、《关于官僚主义和工人通讯员之歌》、《他们中的第几个》、《信仰的改变》、《党的候选人》、《拍马家》、《初学拍马的人应用的一般指南》,等等。他抓住官僚主义的整个链条,不放过其中的每个环节,从制度到人,从官员直到靠官员为生的“马屁精”。他写道:“群群官僚/天天照样,磨钝了/沙皇双头鹰的/冷光。”革命过后,又恢复了从前专制而恐怖的日子。机关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我们,而是我们为了机关。在诗人看来,任何一个机关都是“官僚制造厂”。而且,这样的工厂遍布地方和中央,不是个别人,而是“一群”;不是个别的现象,而是一个系统,“永远赋予了统治和当王的权利”。我们的诗人在建造偶像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同时在毁坏偶像的根基;我们的诗人在采摘鲜花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同时在播种荆棘;我们的诗人在革命的掩护下打击阶级敌人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继而在革命内部寻找目标并给予打击,直到打击自己。赞颂革命并不曾麻痹马雅可夫斯基的神经,革命于他是一种理想的力量。在他那里,革命是没有终点的,有终点的革命不是革命。真正的革命是革命性,是革命的内核;也就是说,革命隐藏在革命本身,因此,批判精神的坚持可能最终导致否定革命。茨维塔耶娃曾经这样写道:“没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俄罗斯现代诗人不在革命后发抖并喊出——‘不’的。革命的题材——是时代的订货。歌颂革命的题材——是党的订货。就算它是世界上最强大、最有前途的政党,是否就是整个时代呢?它能以时代的身份发出自己的订货吗?”她是坚持把“时代的订货”和“党的订货”分开的。这位天赋极高的女诗人极为赞赏马雅可夫斯基,就因为马雅可夫斯基接受的是“时代的订货”。她说:“全部的苏联诗歌——都将赌注押在未来。只有一个马雅可夫斯基,这个自我良心的苦行僧,这个当今政治的受虐者,爱上了现今的时日:即在自身战胜了诗人。”从本质上说,马雅可夫斯基不是颂歌诗人,而是革命诗人。歌颂革命的诗人是不同于革命诗人的。我们的成打成打的“革命诗人”,其实是不打折扣的颂歌诗人。
  在军营一样的大集体里行使个人自由的权利,是一种冒险的行为。所以说,马雅可夫斯基在颂歌的年代,“像松鼠似地兜圈子”,一遍又一遍回到属于个人的琐细的主题上,同样带有革命性质。他写诗歌唱自己,歌唱爱情,歌唱神秘的事物以致于死亡。这样的主题,对于一个极权主义国度的诗人来说是一个考验;事实上,马雅可夫斯基一生都在与“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的歌”作艰苦的斗争。在社会不只一次地猛烈抨击“抒情诗人”的时候,他做了抒情诗人。长诗《关于这个》发表后,即以它的私隐性和抒情性遭到围攻,被称为“腐化”。然而,诗人终竟没有屈服于官方或公众的压力,直到吞下最后一颗子弹为止。
  帕斯捷尔纳克盛赞马雅可夫斯基的天才,说天才对于他的所有行为举止——当然包括诗歌——都带有决定意义,而他在体现天才方面也是全力以赴,“决没有任何顾惜和保留”。所谓天才,其实代表了一种能力,可以把个人性发挥到极致。马雅可夫斯基是走极端的,所有天才的诗人都爱走极端。他不容许自己按照他者的标准约束自己,修整自己,所以在他的诗中,不但保留了极端的尖锐性,而且保留了许多纠缠不清、互相矛盾的、不和谐的东西:革命与艺术,喧嚣与孤独,坚强的意志与神经过敏,狂热与忧郁,幽默与痛苦……我们看到,这一切在他那里,通通被压进了个性的坩锅里。未来主义者充分认识到断片组接、反差和不协调的材料的相互作用,对于现代生活速度和多样性的直接表达的有效性,因此,这些艺术的激进分子致力于新奇语言的创造。作为运动的倡导者,马雅可夫斯基当然拒绝使用“知识界软弱无力的次级语言”,“阉割过的名词”,努力锻炼口语,使之成为“自由语”,而把诗的节奏也建筑在口语的音调上面,以求保持生活的原生态。
  而在贺敬之这里,恰恰看不到偶然性、即时性、复杂性,看不到日常生活,看不到个人乃致群体的生存性。他的诗是大块大块地构造的,讲究规整、对称、平衡、和谐、合理,具有很强的设计性。为了经营一种东方民族的华赡的风格,他大量借用古典的诗歌手法,包括用典,如“莫要/‘念天地之悠悠’吧/莫要‘独怆然而涕下’……”又如“吓慌了/资本主义世界的/‘古道——西风——瘦马’/惊乱了/大西洋岸边的/‘枯藤——老树——昏鸦’。”《三门峡——梳妆台》一篇更突出,在形式上也仿古歌行体。作为一个颂歌诗人,应当说,贺敬之在不少地方表现了他作为一个工匠的手艺;他的作品,在众多的颂歌中间毕竟多了一点文采。但是,诗人既然要充当曼德尔施塔姆说的那类“现成意义的承办商”,就不可能有更多的创造性,不可能摆脱文牍式的形式框架,和僵化语言的障碍。
  马雅可夫斯基和贺敬之,都是写作“楼梯诗”的诗人,由于爬梯子的方式不同,结果也很不一样。贺敬之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稳健的攀登者。他的颂诗,在六七十年代影响很大,就连文革时期文艺宣传队的幕间演出的朗诵词,也都是他的诗作的袭用或仿写。八十年代以后,虽然崛起的一代不复光顾他的诗歌,而众多的当代文学史教科书仍然把他作为主流诗歌的代表加以论列。马雅可夫斯基的命运则颇具戏剧性。他与革命有一种不解之缘,或者可以说天性如此,他要比别人在革命中陷入更深。然而,列宁一开始就厌恶他,说出版他的诗集是一件可耻的事,虽然也曾对他的《开会迷》公开表示赞赏,但也只是就政治意识“正确”这一方面说的。革命胜利后十年间,他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诗人;尤其是他的讽刺诗,被纯无产阶级文学家们攻击为对苏维埃国家的损害。加入“拉普”以后,拉普的领导仍然把他视为“同路人”;后来长期担任苏联作协领导工作的法捷耶夫在他死后致信斯大林说:“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和全部伤口过去是,并永远是应当如何改造而改造又如何困难的例子。”在他生前,部分作品被禁止出版和演出;出国受阻,并且遭到安全部门的监视;朗诵诗和做报告不被允许,印好的《我爱》清样全部被警察局没收。死后,他的作品所受的待遇并没有得到改变。为此,他的女友上书斯大林。斯大林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作了肯定性的批复:“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才华的诗人。”事实上,马雅可夫斯基生前即遭到斯大林的压制。诗人曾多次向中央委员会和斯大林本人提出过入党申请,还扬言说他的多卷作品集就是党员证书。可是,他的请求至死没有得到批准。斯大林对他说:“不吸收你入党是因为你太骄傲,你只能做一个非党布尔什维克。”诗人一死,情况大不一样。由于斯大林慷慨颁发了“通行证”,苏联从此对他大事纪念,作品被大量印行。高尔基拿马雅可夫斯基同惠特曼作过比较,早就判断说:“马雅可夫斯基更具有悲剧性”。针对他的作品因斯大林的批示而得以盛行的状况,帕斯捷尔纳克说:“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虽然这一次的责任不在他身上。”马雅可夫斯基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G·M·海德有一个很悲观的结论,说是:“世界上被人引用最多、理解最少的作家之一”。

曾伯炎:我为杨继绳的《墓碑》作证

 

我为杨继绳的《墓碑》作证

 

曾伯炎

 

 

我已84岁了。60年前青春期的饥饿,如刻在心上的碑刻,任岁月流淌的冲涮,后来温饱累积去掩盖,那些饿殍脸上如死鱼的眼神,胸腔上,裸露出五线谱一般的助骨,脸靣上,只剩的皮色骨瘦削,两个太阳穴凹下,可以装进两只鸽蛋,脚肚没了,开始是肿得小腿与大腿同样粗胀,俟后,是枯瘦成小腿与大腿萎缩成麻杆一样细嫋。多少人,就是这么几肿几缩,成了饿死鬼。

这是小涼山上中囯古拉格群島中的饿史。它的名字叫:中囯四川102信箱,省劳改局的名字叫:峨边沙坪劳教支队,对外公开的名字叫:地方囯营峨边沙坪农场。这里死的右派,因囚禁的超过甘肃夹边沟右派的数倍,死的也超过数倍。

这1957年反右运动后,省劳改局派人临时找出的一片荒山,赶造囚右派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德囯人囚死的是异族犹太人,中囯红色政权饿死的是汉族青壮年知识人,还包括将来接开荒种地的班几千劳教的少年儿童,那些稚嫩生命,更经不住大荒原上大饥饿的摧折,死亡的悲惨过程,笔者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两年前一公开,巳震惊海内外。

大跃进引发1959年至1962年全囯大饥荒。今天,60岁以上的人,都有铭心的记忆,从劳改劳教营活出来的人,更有刻骨的记忆了。

就是在任何丰年,牢里的牢饭,也吃得囚者喊饿。那么,全民全社会都在空腹难熬,牢里的饥饿,就更加倍翻番了。若囚进前些年镇反、土改年代建的劳改农场,经老囚徒血汗打下一些基础,有些自给,还略有些抗饥资源,峨边这劳教营正白手起家,在小凉山海抜颇高的雪地开荒建牢,就更经不起这饥饿的重击了。但我侥幸活出白骨堆,回到人间,还活到84岁,岂非老天爷留我作证吗?当我看见杨继绳记录全囯饿死人的调查,写的那本《墓碑》获美囯哈佛的评奖,当局不仅阻他赴美受奖,还遭御用文人与媒体攻击,我这从饥饿中幸存者,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积怨,以证人身份出场,要为杨继绳一辨,更为饿死小凉山几千右派申冤了。

反右运动中,我由四川日报送劳教,同去劳教的编辑记者就有10人,1960年,就饿死3人,他们是出身西南联大的萧鸿逵,出自中共地下组织的高原,出自焦作工学院的薛迪生。理论组组长鲁南没死在劳教营,仍死于劳教营死人死得崩溃,农场场长梁村夫被追责判刑了,死在放她回到山东的乡下。这4/10的死亡率,洽与我在劳教营建筑中队死亡率相近。1960年1月,队长叫我领10人入原始森林打柴,不到1月,由寒冷、饥饿加超强劳作,就死了张安庆(省团校)董伦(远征军)段辉全(刚中专毕业)都是20岁出头的壮汉,董伦去滇缅打过日军,也只30来岁。

那时,一靣押人上山,一靣赶建牛棚式的工棚,农场建筑队竟有3个中队,近千人,赶建荒山工棚中,我睡过劳改犯修成渝铁路巳破烂不堪的的帐蓬,睡过猪圈。后来挤睡在那树皮板与牛毛氊搭的工棚里,半夜挤出去小便,转来就无法再挤进人缝。但是,到了1960年,自从夜半,在工棚听见有人惊呼:秦彪死了。且每天派人抬病号下山去医院,工棚对靣木工房在连夜用豁皮板钉棺材。原来睡得如罐头里沙丁鱼般的挤压,变得可横睡竖躺了,请问:被死神领走的是多少,还不清楚明白吗?最青壮的建筑中队,死亡率这么高,像教过我的化学老师張守庸年届50的人,还是1930年代清华毕业生,也押来劳教,就更难熬出这饥饿加苦役的地狱了。后来,我问川大右派学生戴虞俊,张老师与你曾在梨儿坪中队,我曾遇见,后来呢?他告诉我:饿死在1960年筑路中了。

牢中的饥饿,很典型,那么,牢外呢?

1962年,解除劳教的原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汤远烈,专栏作家,以笔名丁老坎在民国《工商导报》写讽刺专栏,脍炙人口。他当右派是画了一张漫画,讽刺说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画了一个穿干部服的人,露出许多草,意指这特殊材料者,草包也。这种讽刺,民囯的报刋上几乎天天可见,共朝就犯禁了。这年他解除劳教获探亲假,回到成都家里,牢里出来的饿鬼,就多吃了家中定量的口粮,那时成都居民也月供粮只19斤,引起儿子口出怨言,汤远烈一气回到会理铅锌矿劳教营,就服毒自杀了。这父子关系,不是被饥饿撕裂,对人生的绝望,不是脑子肚子全被专政专出的吗?

我今天的妻告我,成都人叫的1960年过粮食关,她与三妹饿得慌了,忍不住把留给姐放学回来吃的饭,分来吃了,害得姐也脚肿,差点丧命。

我在劳教营饿得慌了,把妈的一床绣大牡丹花湘绣被靣,向森工局工人换了一斤粮票救急。妈听说了,省吃检用凑了3斤豆靣,正设法寄我,街上遇见李家永,是她教过的学生,称他正好在峨边川南森工局,可带给我。结果全带入他的肚子了。说明非劳教的工人,也是成天饥肠辘辘哟!

翌年,我奔母丧返梓,西药店工作的蒋海福告我一个惊人故事:合兴乡山上有一村,每家饿死的人断气前,都要到本村那转业军人那里去求情,请他口下留情。因为他刨死人剮肉吃,巳吃顺了口,吃出了名。凡来求她者,礼收了,情领了,仍照吃不改。由此,也可证明:牢外社会的饥饿,也非那些否定杨继绳调查者,随意以如簧巧舌能抹去的吧。

10年前,为纪念反右50周年,也为纪念死于劳教营那些右派难友,我撰写那本《幸存者手记》时,曾再回到峨边沙坪劳教茶场,除了给这本手记添补一些照片,还了解作家刘盛亚的死亡真象。有说他死于阴家坪中队,萧赛告我:刘是死于医院,他还在坟堆上插过写有名字的木牌。为什么要调查,因为刘盛亚的夫人魏德芳大姐常见靣话旧,更重要的原因是:刘盛亚是中囯苐一个写反法亚斯作品的作家,却死在中囯奥斯维辛式集中营式的峨边劳教营,更值得详记了。

找到原阴家坪中队廖卫生员,他记忆的是死在抬刘盛亚下医院途中,我记在书上。开同学会时,读了我这本手记的杨继业同学找到我,说出一段他亲历的与刘盛亚相关的情节,他说:

你知道那劳教农场用草蓬搭的医院背后的山坡,是许多死人的乱葬岗,1960年,医院旁的劳教铁厂还在炼铁,我这大学学铸造的右派还在那里掌火。这天晚饭后,叫加班抬什么上山,回来路经乱葬岗,见一个人头滾在土沟,我知道是医院埋的人,被狗刨出来吃尸体后剩的,十分痛心,便捡起来寻到那新埋的坟堆,再次埋下。埋后,发现立着一块木条,写着:刘盛亚之墓几字。

看来,萧赛说他做的标记在那乱葬岗,被杨继业证实了。只是这惨酷的后事,我压在心里,魏德芳大姐在世时,我一直不敢讲出来。

刘盛亚是那一代精英呵!父亲是北大农学院长,刘才19岁便留学德囯,21岁,就以16篇记实散文,揭露纳粹的暴行,引起轰动,为中国写反法西斯最早的作家。被那时人们称为与吴祖光这北神童齐名的南神童。且因抗战时,吴祖光很年轻就执教江安囯立剧专,刘盛亚也执教熊佛西主办成都的省剧专。而刘盛亚25岁便任川大与迁乐山的武汉大学教授。还被郭沫若聘为群益出版社总编。刘是在重庆文联被那些喝过延水只初中文化的所谓无产阶级作家,认为他到柏林留过学喝过莱茵河的水,就是资产阶级作家而打成右派哩。邓小平坚持反右的正确性,只是扩大化,刘盛亚被这么荒诞地划右派,又这么惨酷地死亡,将对这些刽子手永远钉上耻辱柱。

诬篾杨继绳的那些御用文人,让我再揭示一段饿死人的细节,出现在1960年四川成都金牛坝的地委书记会上。川报叫记者吴中福去采访巳是下午四点,他说自巳肚子饿得咕咕叫,骑在自行车上没力气,半小时的路,竟骑了1个多小时。赶到金牛坝招待所,已开晚饭,东寻坐位西寻坐位,都坐满了,只有上靣一桌坐得稀,招呼我坐下,一看,省委书记李井泉正坐上方。我巳饿慌了,埋头只顾吃,吃着吃着,只听温江地委的田春开口了,他说:李政委,温江都在死人了,我看这金牛坝还在用一桶一桶的洋芋催肥猪哩!吴中福侧目看李井泉怎么回答,只见李井泉恨了田春一眼说:我们是统治阶级,就该吃!这一句话,就把他们大门上写的“为人民服务”变成谎言与屁话了。

金温江银郫县,肥沃要数温郫崇新灌,诸葛亮谓天府之囯,即是川西这片平原,乃全囯著名粮仑。这饿死人的事,出在非战乱年月,历史未见。1962年,我到新都马家乡音乐学院农场探亲,见竹林有些庄院的门锁着,问其故?答曰:这是全家饿死的绝户也。较田春说温江地区的开始出现饿殍,更深化了。就是这年,成都亲朋告我:中山公园对靣茶馆,是北方来的汉子买女子的巿场,饿得太瘦了的女人,还嫌弃,要肥点的,用秤称出重量,像猪那么论斤计价。难道这种惨酷的悲剧,不是严酷饥饿造出的荒诞,那些诬蔑杨继绳夸大饿死人了,还用什么统计错误来掩饰,掩得了吗?百年前,列宁做德皇威亷的德奸,领5千万金马克去破坏一战与颠覆克伦斯基与孟什维克成立的民主联合政府,今天,已从德囯档案中曝光,老夫也在此将我脑库里的饥饿挡案,披露于此,而饿死中囯几千万人的挡案,最终也会大白于天下,就是打开1962年七千人大会那些逼毛泽东无法不检讨的发言,也将曝光大饥荒的许多真象!用暴力加谎言维持的政权,这两项,都不可靠,最可靠的,还是民心!

王敖:给青年诗人的长信

 

给青年诗人的长信

王敖

 

 

 

有一位读者刚刚踏上读诗的旅程,就像一个年轻人匆匆赶赴约会。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与慌张的好奇,他孩子气的自我激励,要比诗坛老手的获奖感言更富有诗性的冲动,而他莫名的骄傲与缺乏经验也让人感到担心。如果他刚好遇到了我,他会意识到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脚下那双磨损的鞋子提示他,它们的主人或许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我首先给出的建议是,要注意区分两种诗。大写的,用于整体性的文化判断的诗;具体的,有局限的人写的,形式技巧上可供分析的诗。在为诗辩护的时候,雪莱指的是前者,或者说是一种“泛诗”,指向一切人类想象力的创造性成果。当人们说“从没有一首诗能阻挡坦克”,实际上指的是后者。对诗歌的巨大文化作用的揭示,可以有很多变种,比如“纯净部落语言”,“朝向最高虚构”,“塑造时代灵魂”,它们代表了不同背景的诗人对诗歌整体的期待,经过无数引用之后,读者往往已经不记得它们原始语境,进而导致滥用。另一方面,对诗歌的功能的质疑甚至贬斥,一般是从具体的诗出发的。很明显,再强大的诗也无法自动打死一只蚊子,规则的设定预示了答案——诗歌也许可以创造自己的世界,但任何世界都有其限度。我们也知道,看电视的人群也许要大于读诗的人群,但并没有人问一部肥皂剧能否抵抗坦克。所以,这两种看似相反的态度本质上享有一个共识,就是诗歌具有,或者被认为具有一种超出其他人类活动范围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在多大程度上能转化成有效性,我们无法量化并得出标准答案。

这一区分对当代中国诗歌的读者非常有用,因为很多以诗歌为符号的文化表演,或者说诗歌障眼法,都包含对两者的有意混淆。比如,在应该分析具体诗歌写作的成败利钝之时,有人选择的方式是把读者的注意力指向他们身后的背景,直接粘合抽象的诗歌观念与具体的时代特点,得出预设的文化意义,并循环论证出自己作品所具备的代表性。这种做法吸引了一些对诗歌技艺缺乏领悟,但对总结中心思想有偏执爱好的批评家,而他们为当代诗歌史的写作提供了很多无趣以至于有害的章节。通常的做法是,把诗歌的价值等同于它们在文化阐释上一时的利用价值,诗歌首先是一种文化表征,如果某些诗作能够套进批评家们杂凑起来的文化观念,那么就是重要的诗,否则批评就会失语,或者选择性失忆。诗歌可以是一种文化形态,也必然在某种文化中获得理解,但某种文化观念本身并不能统御诗歌产生的意义,成为一种凌驾于诗歌之上的权威话语。而且,对高明的批评家来说,更重要的是诗歌中那些用流行的文化观念无法解释的部分。这样说并非认定“文化批评”对诗歌有害,而是说劣质的文化批评一直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在很多当代诗歌评论里,一个常见公式是,A 诗人/流派,代表了 B 文化/思想潮流,产生了 C 影响,所以拥有了 D 位置,而 BCD 经常继续简化成:E 时代。结果就是,某某派代表了文革后的诗歌, 某几个人代表了90年代诗歌。就算写的很糟糕,就算多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重要,读者被要求修正自己的阅读经验和感受力来臣服于其重要性。这种机械的逻辑,代表的不是文化,而是文化滋生出的野蛮——它无论有多少理论包装,无论含糊地使用了多少行话,本质上都在说一句话,这一切都是经过论证的既成事实,而且说得颇带有几分神汉般的偏执和政客式的专断。在诗人与批评家唱双簧的时刻,他们变成了诗歌表演家,穿梭于各种研讨会,或者暴发户阶层资助的诗歌堂会,以诗歌的名义向读者展示对文学史和国际诗歌舞台的双重幻觉。

 

然而,我们也知道,真正的诗歌批评家关心的并非如何制造既成事实,正如真正的诗人梦想的也并非投机地进入文学史。在这一点上,我认同批评家大卫•奥尔的看法,在评价当代诗歌的时候,往往只存在短期的共识,而它们实际上很快也会解体。而且,对当代诗歌状况的机械概括,提出之后就会以令人厌倦的方式作用于它描述的对象,因而加速耗尽自身意义。在对待剧烈变化中的当代诗歌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回顾布莱克严厉的告诫,“大而化之是白痴行为。”在当代诗歌的生产场域里,诗人与批评家合作的白痴行为经常是有意为之。我们在追求更高的诗歌理想的同时,也不应该回避向读者指出这一点。真正强大的,总体性的诗歌观念是存在的,但它们并不是以默认的逻辑推导出来的,而是伟大的诗歌书写导向未知的精神世界之后,给我们留下的独特签名,而模仿这些笔迹去为读者留念,并由批评家裱糊成商品出售,是一种市侩行为。

这并不是说,神汉加市侩的诗歌表演秀在我们的时代没有意义。经过媒体的放大,他们自恋的高调有时会被误当作一种高于世俗价值的不和谐音,并顺势用于制造其他的文化幻觉。比如,在诗歌表演结束后,观众会为更深的虚无而去体认自身的存在感,或者经过恫吓式的教训,迷茫的读者猛然发现自己浑身冷汗,这在客观上有助于治疗感冒——类似情况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诗歌与萨满巫术的原始交易在新的时代获得了更大的市场,只是神汉们的素质急剧下降,让协助作法的批评家也经常显得失魂落魄。

在诗歌的书写和阅读行为中,神秘的精神领域是存在的,它就像不断前进的地平线,召唤人们象探险家一样去不断追寻新的诗歌形态。然而,在诗歌界里是不存在神秘现象的,相反那里是日常无聊与尴尬的集散地。在这一点上,我再次感到大卫•奥尔是一位富于诚意的批评家,他在《美丽而无来由——现代诗导读》(Beautiful & Pointless: A Guide to Modern Poetry)这本书里为普通读者展示了若干诗歌界令人难堪的事实,有助于年轻的诗人在进入诗歌界之前进行自我心理辅导。

 

现年37岁的奥尔是一位律师和诗人,主要因为给《纽约时报》撰写诗歌类书评而闻名。他的新书有两个目标,一个是其副标题,另一个是积极反思当代美国诗歌界的一些复杂现象,预设的受众是对现代诗充满迷惑的普通读者,但很多话也是对他的同行讲的。在一本书里实现这两个目标并不容易。总体上讲,虽然不乏精彩之处,奥尔在前三章里对现代诗的讨论并不算成功。现代诗品类繁多,纷纭变幻,也常常语涉无理,没来由不合逻辑地让读者不得要领(也就是题目中的pointless),这并不是奥尔用有限的篇幅能说清楚的问题。仅在当代流行诗评的领域里,他做的未必有哈佛大学的批评家斯蒂芬•波尔特出色。然而,在此书的后三章里,奥尔表现出了可贵的敏锐和坦率,他对本国当代诗坛的描述真切透骨,同时也象一位出庭律师的论辩那样,并不回避指名道姓。在序言里,作者已经明言,敬请读者不同意这里的观点。读他的这本书,我常有不同看法,但差异并不意味着否定。

奥尔讨论现代诗的三章,分别是《个人的》,《政治的》,《形式》。为了给不熟悉现代诗的读者启蒙,奥尔花了很多笔墨纠缠于诗歌阅读中常见的困惑,并采用各种文体,语体,好诗与劣诗进行比较,结果他引出的问题总是多于他能给出的解释。对经验读者和写诗的行家来说,这些部分适合一次性的,对比个人经验的阅读,而海伦•文德勒,克里斯托弗•瑞克斯等人的著作一般可以提供更深入有效的说法。特里•伊格尔顿的《如何读一首诗》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涵盖奥尔的一些独立做出的观察。尽管如此,这些章节里仍有一些观点值得我们的读者参考。

比如,关于诗歌对社会政治的“见证”,人们的预想和实际情况经常不一致,甚至相反。911之后,美国公众心目中最贴切,最有力地见证了911的诗并不是为这场灾难订做的。因为经常用于悼念的作品都是2001年之前写的,其中包括奥登拒绝收入自己作品集的《1939年9月1日》。相比之下,很多美国当代诗人“命题作文”式的911纪念诗显得乏善可陈。对此,奥尔的看法是,诗歌作品有它们自己的另一种现实,诗人可以一直在战斗,但他们的对手未必清晰可见,要付出的代价也难以估量,至于成败很可能要在别的领域,在远处,在另一些人群里才会看到。

我们知道,真正的“见证”包含痛切的自我反省,这也是让奥登放弃一首名作的原因。尽管它让很多美国读者永远记住了“愤怒与恐惧的电波”,“盲目的摩天大楼”,“关于民主的一切”,“相爱或者去死”,这些语言也曾是让奥登无法面对的“以正义自居”的产物。深入的“见证”也是内化痛苦,企图自毁重生的过程。很多人认为策兰的诗见证了他的时代,批评家杰弗里•哈特曼说法是,那些诗是策兰为自己写的墓志铭,在题写的同时就是粉碎性的。在当代中国,经过庸俗化的“见证”经常蜕变为兴奋的“围观”。如果每一次社会危机的出现,都让一些诗人高姿态地向读者抛撒劣质诗歌的传单,结果将是不断重复的美学灾难,它有粉墨登场的表演性,但在抚慰与控诉上都缺乏效果,遑论抒写更深远的,穿透历史与暴政的人性诉求。

我支持米沃什意义上的诗歌的“见证”,那是一种比新闻报道更具有真实性的艺术,可以在个人记忆与历史中为人们重新唤起希望。在中国当代的语境里,我希望有更多此类杰作出现,但也提醒读者注意甄别。中国人近几十年受的教育,所处的文化环境,政治气氛都充斥谎言,而集体的谎言经常会改写成历史。这种制造伪证的文化在诗歌写作里也常有体现。在搞道德投机的诗人那里,情况会变得非常不堪。用声嘶力竭的伪善,他们把“见证”变成自己永远在场的证据,把多动症似的自我标榜合理化为对他人的怜悯,以至于没有灾难的出现就无法获得释放的快感——这种貌似真诚的写作经常是对受难者创伤经验的变相剥削。

奥尔的后三章分别题为《野心》,《鱼缸》,《何必如此》,为当代美国诗歌的读者提供了一些实际的阅读建议。限于篇幅,我着重讨论《野心》一章里触及的问题。奥尔认为,近几十年来美国诗歌有一个明显变化,即大部分诗人在野心上的收敛,这一点可以从对两位大诗人的接受史来考察。罗伯特•罗厄尔在世的时候被认为是二战后最重要的诗人,声誉超过他的好友伊丽莎白•毕晓普。但在他们去世后,对毕晓普的评价逐步上升。我最早知道奥尔,就是因为他在《纽约时报》上撰文宣称毕晓普是美国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

毕晓普很少象罗厄尔那样处理重大主题,也不用诗歌语言来宣称自己的重要性,她代表一种低调而含蓄的伟大。奥尔指出,对这两种风格的接受态度也跟文化环境的变迁有一定的联系。二十世纪中期,退伍军人安置法案(The G.I. Bill)保证让二战复员军人和更多人享有接受大学教育的机会。大量资金的投入逐渐促成了美国大学“写作班”的繁荣。1975年美国各大学有八十个“创造性写作”项目,到1995年已经有五百多个。因此,很多已经建立声誉的诗人不需要另谋职业,可以去写作班授课。艾略特在银行上班,弗罗斯特曾在家养鸡,而如今很多美国诗人的头衔是写作班教授。

写作班的繁荣对推动美国当代文学的进展起了很积极的作用,这一点是必须承认的,但任何体制都存在自身不易克服的问题。教授诗歌的写作班有一些现代“行会”的性质,并努力营造出一种中产阶级内部的民主气氛,这也是毕晓普式的强调技巧,不事张扬的诗风更容易受推崇的原因之一。写作班的形式,通过诗人身份的改变,经由诗人在课堂上讲授诗歌的方式影响了人们对诗歌的理解,也改变了诗人说话的语调。结果,美国诗人显得前所未有的谦逊,但其实他们对“伟大”,“崇高”的渴望并没有削减,自我拔高的野心被转化为对弱势国家诗人的无限颂扬。用奥尔的话说,他们最感兴趣的是那些有可能在自己的国家里被枪决的诗人。比如,罗伯特•品斯基说,听米沃什笑的时候,觉得那笑声中充满了反抗强权的人类智慧。奥尔反对这种无原则的崇拜,因为这基本上是一种卡通化。事实上,对米沃什等大诗人的脸谱化是个国际现象,不仅是美国的问题,但美国人经常是始作俑者。这并不是说米沃什不伟大,而是说,把他的头像戴在肩膀上是一种有悖于他的诗歌精神的荒诞行为。

至于奥尔说米沃什某些诗写得并不好,这是一个必然引起争议的老话题,因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也并不都具有相同的水准。我以后会专门撰文讨论,并着重分析米沃什的后期诗歌。在这里我想探讨的是另一个问题,即米沃什的某些流传甚广的诗歌观念。近年来对米沃什的批评文章的译介,引起了一些相关话题,很有辨析的必要。我们知道,一位诗人的诗歌观念和他的诗歌作品关系密切,但具体的观念与不同时期的作品经常不具备直接对应的关系,而观念的表达经常有或隐或显的辩论对象。如果单纯拿它们来做舶来的新教条,往往会导致负面的效果,或者用于诗歌界的党同伐异,或者用于制造引经据典的蒙昧。

米沃什的天主教思想,哲学与科学上的素养,政治与外交上的现实需要,都让他更倾向于一种明晰贴切,朴素简洁的表达方式。同时,他公开的语言诉求与波兰的诗歌气候也有很直接的互动关系。对此,米沃什本人有清醒认识。比如他在《废墟与诗》一文中曾经指出,诗歌在二战期间是波兰最活跃的地下文学形式,但很多诗人写作风格仍然属于战前的年代,质量并不高,就像哑巴徒劳地想从喉咙里挤出清晰的发音。在战后,为了表达折磨他们的集体经验,波兰诗歌开始抛弃以往的风格类型,也就说与战前别的欧洲国家共享的那些风格。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进展强调的是与别国的不同,或者说远离,而非平行的进展,或互相的促进。

米沃什在反思波兰战后诗歌独特性的时候,以及在谈论自己的诗歌观念的时候,经常让我们感到波兰诗歌与欧洲其他国家的诗歌,尤其是法国诗之间的紧张关系,法国现代诗是他有时特指的“西方诗歌”的代表。说到底,米沃什既是一位诗人(或者欧洲内部的“东方诗人”),也是政治斗士,宗教辩论家。因为这些多重的角色,他的判断与做法经常跟波兰国内不同的诗歌走向与文化论争挂钩,也跟欧美各国文化的冲突有直接联系。比如,从促进波兰国内神学论争的角度出发,米沃什曾说,他翻译西蒙娜•薇依的作品是出于纯功利考虑,他希望波兰在正统的国族宗教与马克思主义之外另找选择,这并不意味着他认同薇依的神秘主义。但在面对一般美国听众的时候,米沃什未必明确指出这一点。

在诗歌观念的养成上,米沃什接受了大量的法国影响,从法语课本里的诗,各国诗的法语翻译,到用法语写作的远房表哥奥斯卡•米沃什(作为表弟和翻译者的米沃什从他那里继承了对各种新潮主义的距离感)。一方面,米沃什对法国现代诗的末流有近距离的观察,很清楚其故弄玄虚的一面;另一方面,即使是他们的宗师马拉美也不适合波兰诗歌,尤其不适合战后的波兰诗歌走向。尽管存在例外情况,法国象征派及其各种先锋派后继者,或者有类似倾向的可疑分子,都很难逃过米沃什严厉的检验。从这种角度出发,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米沃什会对蓬热,以至于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持有保留态度,认为他们晦涩费解,搞纯智力的语言游戏。

米沃什经常引用惠特曼的诗来展示另一种语言风貌,直接,明朗,奔放。在质疑弗罗斯特的时候,他也提出惠特曼作为例证。但我们知道,惠特曼是个相当复杂的诗人,尽管他有大众的形象和民主的姿态,其最复杂的诗并不比史蒂文斯的好懂。米沃什很清楚,也在别的场合承认这一点。米沃什是一位非常老练的诗人论辩家,也不拒绝任何对权威的挑战,但读者不可以因为他多年积累的威望,他的雄辩以至于某个时期的策略,而把他的一些特定的论断扩大化。

与米沃什相反的一种论调来自于一些当代的法国批评家,这些人经常是国际批评市场上的理论供应商。对所谓“先进理论”有不适当的幻觉的读者常会误读他们对诗歌的评论。不少法国批评家的写作方式介于哲学与文学之间,他们在使用“诗歌”一词的时候,往往不是以各国的诗歌史为参照系,而是把诗歌当作一个最高级的,超越性的精神活动的比喻。换句话说,大批法国批评家说的诗歌,实际上约等于本国的象征派诗歌的精华部分。马拉美的很多诗本身并不提供进入它的钥匙,但它却是批评家们的万能钥匙,可以用玄妙的方式解开任何玄虚的密码箱——因为马拉美的天才决定了,或者说滋生了理论界的类似反应。出于一定的误解,他们也不无道理地推崇史蒂文斯。我们在阅读当代批评理论的时候,需要留意这些现象,法国人有他们解决自己问题的必要性,但如果直接把他们的观点拿到别国的诗歌传统里,就会变成盲点或者胡话。

比如,阿兰•巴迪欧有篇文章叫《关于当代艺术的十五个论题:怎样不做一个浪漫主义者》,讨论的对象是当代艺术,或者说西方当代艺术。巴迪欧专门提醒,他希望避免的是“形式主义”的浪漫主义。这篇文章被翻译成中文,由西川等人误用于关于浪漫主义诗歌的历史和中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讨论(详见近年《新诗评论》杂志)。巴迪欧的看法本身是很有洞察力的,比如他对浪漫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密切关系的看法,应该引起理论界的朋友的重视。但在诗歌史的研究界,这也是讨论了多年的问题。比如,萨里•马克迪西的代表作《浪漫的帝国主义:普世帝国与现代性文化》提出,不深入讨论浪漫主义就无法真正地理解帝国主义,这是理解世界范围内的现代性的关键性问题之一。具体到诗歌历史的讨论里,问题并不在于谁到底要做一个巴迪欧意义上的形式主义/浪漫主义者,因为巴迪欧本来也没有讨论具体的诗歌问题,而在于为什么帝国和浪漫主义的关系是西方思想者必须面对的问题。

事实上,巴迪欧崇拜的现代诗人佩索阿就曾写过宏大的帝国颂歌,并梦想建立一个带有神秘主义气息的诗歌帝国。在佩索阿异名写作的系统里,这是重要的维度之一,并可以跟哈特•克兰的长诗《桥》形成重要的对比关系。巴迪欧把佩索阿看作一种尚未探明的现代性的代表,他的作品被当作多元与无限的象征,继马拉美之后,可以为批评家们提供哲学启示;但这种看法也是相当有局限的,对佩索阿这样包罗万象的诗人来说不过是迟到者的发言,为诗歌研究者们提供了一则哲学注脚。举这个例子是为了提醒,批评理论意义上的诗歌经常是诗人制造的诗歌观念的改版。理论家本身是极少不经由大诗人而自创诗歌观念的,我们需要明白它们在具体语境中的所指。如果不用诗歌本身的历史变迁和具体的诗人诗作来对勘,那么直接的论断一定会造成错乱的效果——好比去家乐福买个榨汁机,回家用来演奏钢琴,不妨把这种机会留给行为艺术家。

读到奥尔新书提供的丰富的细节,我常感到,我们在接受异国诗歌的时候,往往看到的就是一系列清晰的“定论”,仿佛别国的诗歌界可以用几页纸来概括,而只有我们的诗歌界无比复杂,每天都充满纷争。实际上,文化间的误读常有其荒诞的偶然性与必然的离谱。如果一位中国访问学者在2001年到达美国,他可能经常看到时任桂冠诗人的比利•柯林斯的名字,媒体上到处都是他在发言。但如果他稍作研究就宣称柯林斯是一位美国大诗人,有经验的诗歌读者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某些中国诗人也许会信以为真。这件事情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但我却见过,对中国文学感兴趣的美国读者要让我相信,于坚是中国当代最杰出的诗人,这确实发生了。王尔德说,历史不过就是谣言。这种决断的魅力就在于它的不屑于继续争辩。文学史在当代中国经常沦为一种精神萎靡的写作,不是因为从业者不够努力,而是因为我们有地沟油和废水处理的问题——自然与生存环境上的污染,与思想文化上的污染处在同一个数量级。

在当今流行的诗歌批评语汇里,“杰出”,“重要”,“代表性”经常变成带有一定危险性语言陷阱——它们也经常被转译为所谓“影响力”,实际指的是媒体的曝光率,垃圾批评的提名次数,国外文学观光马戏团的表演机会。这种错误的参照系映衬出的“影响力”往往跟实际的诗歌影响的有效性存在很大的差距。判断一位当代诗人在本国的影响力,比较简便的方法是看他对新一代诗人诗艺的成长起过多大作用。诗人如果能真正影响他所处的社会,那么他首先应该有能力影响自己年轻而且敏锐的同行,就好象米沃什对扎加洛夫斯基那代诗人起的作用那样。诗人的影响并不止是诗歌界内部的事情,但如果架空了诗艺的进展与传承的层面,把诗人的影响力等同于在外行中营造的声誉,那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

在当今多位已经形成自己风格的70年代出生的诗人那里,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张枣,臧棣和肖开愚起到的推进作用。相比之下,一些更善于炮制文化符号,操纵诗歌政治的诗人,他们扮演了另一些角色。在不熟悉诗歌的读者面前,他们以自己原创的名义帮助普及了一些老生常谈,在某些尚未找到自我声音的年轻诗人那里,他们提供了成功的文化名流和诗坛老将的偶像崇拜,在各种国际文化交流活动的节目单上,他们暂时代表了中国当代诗,并一定会在别的国家找到素质接近的同行。

可以说,新一代的诗歌读者,或者年轻诗人,很多正处在最迷茫的时期,他们也许已经被这个社会伤害,但应该还没有遭受无法逆转的污染。在一个鱼龙混杂,充斥虚伪的说教与作秀的诗歌场域里,要听多少陈词滥调,读多少误导性的言论,才能慢慢建立起信心,培养并肯定自己的判断力。而且,令人时常感叹的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可以用来毁人。我想,读了本文中对写作班的弊端的介绍,也许有人会用它当作论据来讨伐国内所谓的“学院派写作”。最近读到北岛的言论,根据他在美国多年教写作的经历,他认为现代的教育本身出了问题,读到研究生博士以后人就没有创造力和想像力了。美国,以及香港的某些现代的教育体制,能够让经常说出昏话的人享有诗人与教师的双重身份,我想要么就是它真的有问题,要么就是它确实有更高的追求。

 

文章标题由上河君修改,原题为《美丽而无来由的他山之石 ——兼谈大卫•奥尔的新书 》

贺卫方 雷颐:传教士眼中二十世纪初的中国

 

 

传教士眼中二十世纪初的中国

 

贺卫方 雷颐

 

 

 

主持人:今天很荣幸邀请到北京大学法学院的贺卫方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雷颐研究员来谈一谈法律出版社新出的一本书,叫《从今以后我叫“丁”》,这是一本法国在华传教士20世纪跟家人的通信辑,我们来聊聊这本书,也以这本书为引子,谈一谈20世纪在华传教士的一些往事。下面请雷老师先谈谈。

雷颐:传教士嘛,我们知道,他们是中西文化交流很重要的环节,很重要的中介,实际上从明朝末年就开始了,利玛窦等,后来有一段禁教,随着鸦片战争打开中国大门,传教士又来了,很多中国新的东西都是从那儿开始的,传教士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比如新式教育,教会教育,是一些带有福利性质的,给一些穷人的小孩免费读,逐渐有了现代中学,大学,包括一些经济作物也引了进来。老贺是……

贺卫方:山东烟台人。

雷颐:我记得什么落花生、大苹果……

贺卫方:山东从前种植的是一种果实很小的花生,后来美国传教士到了登州传教,发现山东的土壤种植花生很好,而且美国有一种花生品种果实非常大,然后就引进了大花生,整个山东,甚至山东之外的地方种植,给中国当时的外汇产业创造了很多外汇,就是因为涅维斯(音)引进来的。包括你说的水果,我们小时候叫“烟台苹果”,其实是传教士带进来的。然后还有刺绣,教育方面的聋哑人教育,整个中国的聋哑人教育开始于登州。美国传教士传伯驾创立了中国最早的医院,广州的新豆栏医局,中文名字叫“伯驾”。1830年代,在广州创办的,是中国第一所现代医院,治疗白内障,非常神奇,中国人觉得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治疗好了就跪下来给医生下跪,伯驾说,这是上帝让我给你治好的,你信上帝吧,许多人因为这个相信上帝了。

雷颐:你是山东人,今年是登州文会馆100周年,登州文会馆正式成为大学的历史要追溯到1856年的时候……

贺卫方:它是中国真正的第一所大学,你知道,京师大学堂,教习中间,新学的教习,除了一个人以外,全部是登州文会馆的毕业生,你可以想想,京师大学堂的教育水准,所以登州文会馆当时无愧是中国第一所大学。

雷颐:你们家乡直到现在还出了那么多很有名的学者、文化人,丁肇中,包括贺卫方,都是有一种传奇的现代文化的熏陶、熏染。

贺卫方:山东的近海文化有比较开放的成分,容易接受西方的东西,可能和早期登州作为最早开放的口岸之一,烟台很快取代了登州,成为整个贸易中心,而且当时住在北京的公子们夏天休假的时候,发现烟台是……他们称之为“生活的布莱姆”,英国的一个度假圣地,在海边,他们经常到那边去,所以那个地方就有了许多传教士留下来的痕迹,我觉得特别感恩,烟台最好的医院,毓璜顶医院,现在高楼大厦,其实是美国的传教士,汉文名字叫郭显德的人创建的。

雷颐:这是山东。我们知道传教士在国内还办了很多大学,中学、小学、大学,很多很有名的学校,到后来都很有名,但到1949年之后,从反帝的角度来看这些问题,把这些传教士都赶走了。在我的印象中,这些西方传教士,学校关闭了,解散了,所以传教士在我的印象中消失了,极少数也可能被关起来了,说是间谍什么的,包括一个叫龚品梅的传教士,关了几十年,尤其是外国的传教士好象统统赶走了。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传教士,丁神父,法国的,一直能够生活在大陆,1961年去世。

我听说这个事情,这本书,觉得挺有趣,有一些细节很有意思,他是外来者,我们的文化中生活对很多事情习以为常,而他作为一个外来者,随时都会和他原来的文化做对比。他原来的生活环境,我注意到一点:现在我出差,住的多是带星级的宾馆,三星级,或者不带的,我注意到一个特点,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所有的被子都是压在床垫子下面,睡觉的时候觉得不舒服,得给它拉开,这本书告诉我了,他说他到中国很奇怪,“哎?他们睡觉跟我们不一样,中国人都是把被子往里面叠一下装在里面,而不像我们是压在床垫下面”,你看,星级宾馆实际上是按照外国的模式来的。里面有很多生活的细节,都是他看到中国人生活的点点滴滴……

贺卫方:婚丧嫁娶的一些习俗在他看来都是非常不一样。

雷颐:尤其是写在他河北,从上海那边来,住在天津,再到河北……基本是从这里面选的,因为这是节选的,我不知道其它的法文内容是什么,但从他节选的来看,他对中国人还是很友善的,我们知道有些传教士对中国往往有一些负面看法和评价,但这本书里往往是正面看法多。但初到中国时他也说,他最不适应的就是街道上大街小巷的气味……

贺卫方:弥漫着一种和欧洲城市完全不同的气味。

雷颐:这也可以理解,比如南方的臭豆腐,还有海鲜……

贺卫方:现在不只是南方,在北京,大楼前经常有一些卖臭豆腐的,走到旁边就能闻到,这东西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但他们只是让闻,不让我们吃,所以我们只享受了最不好的那一面。

雷颐:但有一点他不可理解,在中国,尤其是南方,每天早上南方人早上起来要倒马桶,在小河沟,专门有收马桶、收粪便的,再去沟里刷马桶,他说“我真不习惯这些男男女女在一起公开的当着我的面,当着所有人的面刷便盆”,他翻译成便盆,但可能是马桶,北方没有刷木马桶的习惯,很多社会细节,进入了一些生活细节。他是1907年来的,到1961年去世,几十年,半个世纪,可惜刚才我听说,这本书的法文版本原本很厚,有很多家书,这次只是选了其中很少一部分,实际上他的家书更多……

贺卫方:全版引进也值得。

雷颐:我觉得应该把全版引进,经过节选,尤其还是经过译者选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认为哪些重要,哪些要避讳,相反的,如果是节选,它的史料价值,文献价值会有些损耗,如果全版引进过来更好,所以现在说这本书是抛砖引玉……

贺卫方:这是一个前言,序言。

主持人:中国古代小说有一个楔子……

贺卫方:对,或者是戏剧前面有一段引出来的东西,先来一出……

雷颐:我觉得这是不是出版社的策略,更精彩的在后面,更好的在后面。他特殊的经历,1949年以后还留在大陆的传教士不多,他在河北一个农村,农村那几十年的变迁,他跟他的家人,很自然的,他又不是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有意识地去观察,他恰恰是无意识的,恐怕我们读起来更有价值,因为不像某个学者,人类学家,要关注某一点,关注哪方面,他给自己的家人,就是平白无故的日常生活中看到的,所以对这本书有一个非常不满足的地方就是,1949年之后没有任何介绍,前言、大事纪,都没有介绍,实现人民公社了,当时的外国传教士都赶走了,教堂封闭了,他怎么办,人民公社,他是社员吗?谁养活他?还是他被关起来了?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1949年后他生活的状况,谁养活他?组织合并他进去了吗?当时还允许传教吗?他的教堂还在吗?还有奉献养活着他吗?他能自由传教吗?这些重大变化都没有。

主持人:没有展现1949年以后的时光是怎么雕刻他的。

雷颐:对,这里面我就觉得非常遗憾,也可能是你们说的,“精彩在后面”。

传教士丁韪良第一个把国际法引入中国

主持人:刚才我们聊了这本书,也聊了一些山东的传教士,除了传教,还传水果、传花生的事情。接下来我想可以更宽泛一点的来谈谈传教士。贺老师,一直以来,在您的博客、微博,还有您自己写的一些随笔里多次提到传教士,您对这一块也特别感兴趣,请您来谈一谈。

贺卫方:谢谢。我在网上看到这本书出版的信息,我觉得还是挺兴奋的,我过去看传教士在中国的历史,他们的传记,大多数是从明朝末年(开始),如刚才雷颐教授所说,明末之后,利玛窦时代,到清朝末年这个时期比较集中,到了民国期间就相对不是特别多,除了司徒雷登这些人,但他们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投身于其它领域,比如教育。1949年后传教士在我的印象中基本上都离开了,都回去了,教堂也关闭了,所以这真正是一个化石级的发现,我觉得这位法文名字叫盖斯丹的传教士的书信的出版,的确是一件特别值得欣慰的事情,而且这本书里体现了特别好的一种亲情,和家人之间的感情。因为他自己在家里,虽然姐妹很多,但男孩就一个,而且他是三十多岁才到中国来,已经三十几岁了,来到中国才开始学语言,学汉语,跟一个老人学汉语,我相信他学的所有汉语可能带有河北献县方言的风格,不一定是北京话,然后用学来的汉语传教,长期生活在中国,几年中如果能见到一个法国人说几句法语就觉得很欣慰,觉得自己终于能够说自己的母语的感觉,这都是给人特别感动的一些细节,也记录了当时的一些社会状况,民俗,还有社会变迁,包括日本人入侵,这些东西都在这本书里有所显现。

可惜这个书信已经不是更早时代的书信了,我今天带来一本《耶稣会中国书简集》,三卷本中的一卷,三卷本都是差不多的篇幅,你可以发现在明末清初的时候,耶稣会士在中国传教,他们也经常用书信的方式记录他们对中国的观感,发现每封信写这样的印刷本都能写几十页,甚至一封信就能出版一本书,我觉得那时候人的关系完全是通信的关系,如果互相来往一次通信就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你想当时的条件,这个信,每一封信都要承载大量的使命,要告诉家人我这半年时间所见到的东西,要让你们知道。还有一些是给传教事业的本部汇报他这一年的观感,这样的文字确实有特别丰富的史料价值,特别好的心灵的展现价值。相信丁神父到中国来的时间通信已经比较容易了,他在里面记录,有一次通信超了记录,40天一个来回,所以,以后人们容易把书信写得短了,不那么长了,有这样一个问题,我们比较这两本书,显得了很大的差异。

我也特别同意雷老师刚才的观点,一定要去挖掘作者本身的全貌。太不容易了,这是一个宝贵财富,应该去看看他还留下了什么东西,比方说他给国内有关宗教方面部门所写的报告,书信之外其它有关的档案,也许他还寄送了一些其它的材料,中国的宗教政策等,1949年以后他具体的生活状况,这时候特别能体现在一个最底层的社会里是如何对待一个外国传教士的。我们看里面的这张照片,这完全是一个中国老人了,生活在人群中照了一张像,这还是1949年以前照的,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他非常高寿,那段时间他的生活状况是怎样的?他还在传教吗?他受没受到一些迫害?当时中国人都朝不保夕,他是怎么生活的,我希望法律出版社不仅仅要出版这样一本书,而且还要把它的剩余价值好好挖掘,甚至可能后面的才是主要的东西,就像你刚才说的,这是一个楔子,是一个引子。说到传教士与中国文化,其实这里面有许多研究著作,顾长声教授是这方面的早期专家,那是经典,尽管他的书的写作时代有一些禁锢,如对西方传教士的作用,整体来说,他认为是文化侵略的一部分,但大致上,慢慢地,他开拓了这个事业,奠定了后来研究的基础。

雷颐:因为我跟他当年还算熟悉,他自己好象是一个孤儿,在法国天主教堂养大的,所以他一直有感情,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完全摆脱环境因素,有更加客观的研究,实际上他有自己的看法,但写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贺卫方:现在国内出版了好多作品,我今天也顺手从自己的书架里找出了卫三畏的书,他后来成为耶鲁的第一位汉学教授,也是1830年代就到中国来传教,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也是非常感动,他还有一本著作也出版了,叫《中国总论》,真是一个百科全书的视野才能写出来的书。像丁韪良的《花甲忆记》,也是一本很重要的书,丁韪良在中美文化史上和卫三畏一样,除了出书以外,还参与了一些相关的外交谈判,对那些条约的定义也非常重要,因为丁维良还引进了国际法,惠顿的那本书,就是丁韪良第一个把《国际法》全本引进到中国来的,而且当时中国清朝的官员们,尤其是处理外交事务的官员,都是人手一册,叫《万国公法》,按照这个《万国公法》来处理事情,真的处理了一些纠纷,清朝政府就觉得这个很有用。丁韪良甚至可以说是北京大学的创建人之一,是北京大学前身京师大学堂的西学总教习,他的地位可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觉得传教士在中国的历史,可以折射出中国本身近代的演变,这非常重要,甚至包括我去新疆,到喀什去,喀什当年是瑞典传教团的据点,喀什那地方……

雷颐:现在还有吗?还有基督教吗?

贺卫方:没有,他们在传教方面很少有成绩,喀什是一个伊斯兰教如此强势的地方,所以他们在那儿传教的情况可想而知。老雷你知道,在库车那地方,塔什拉玛干沙漠的北边,瑞典有个女传教士,一个人在那儿传教,你知道生活了多少年?生活了30年以上。还有一个人是50年,叫李提摩太,长达半个世纪,是山西大学的创办人。在喀什那地方,尽管他们传教没有多少成绩,但他们开办了医院,开办学校,还开办了印刷所,最让他们尴尬的是,当地政权命令他们印刷伊斯兰教的经典(笑),一个传播基督教的机构最后被迫印刷伊斯兰教的经典。那个地方留下了许多很有意思的遗迹,为什么瑞典人一直对喀什,对新疆特别感兴趣,是跟这段历史渊源有关系的。你了解瑞典传教士在喀什,你还能够了解新疆的历史,所以我觉得历史都是勾连在一起的,一部传教士在近代中国的历史,研究高等教育史,你不能不注意到,研究中国医学发展史,你不能不知道它,研究中国的法律史,你不能不知道它,研究中国农业种植史,你不得不知道它,所以我觉得这方面……

雷颐:包括经济学、农学院都是很有名的,后来等到中国开始现代教育了,最开始大学里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是教会学校的毕业生。

贺卫方:登州文会馆,圣约翰,都是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人才,像南京的紫金山天文台,我们都知道,多么厉害,实际上天文台的渊源是在登州,在登州文会馆培养的一些观天象的,第一次引进这些设备。包括我们的国学研究,燕京大学在这方面的努力很可贵,它是教会学校。为了便于读书人使用,要做索引,之前中国人读书哪知道索引是怎么回事,但有了索引以后多么便捷。这些贡献都非常重要,我觉得我们今天还没有足够地把这个过程客观地展现出来,这需要像雷老师这样的近代史大家做更多推荐。

雷颐:比如燕京大学当时的新闻学院,在国际上都是很有名的,直接跟密苏里大学有合作关系,很有名,它的社会学系都是很有名的,后来可惜了,都中断了。

贺卫方:1952年全部中断了。

雷颐:很可惜的,其它方面,就像你说的,历史都是勾连在一起的,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从一些人研究洋务运动,除了研究李鸿章开始洋务运动,到后来的一些最重要的人都是从香山出来的,也就是现在的珠海,当时叫香山,因为澳门长期有教会学校,而那些人都在教会学校,都是穷人的孩子,没地方活,没事儿干,就给送到教会学校,在那里他们就接触到了一些现代的东西,随着香港的开埠,成为租界,那些学校又搬到香港,他们就在港澳之间来回来往,对现代的经营管理极熟悉,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买卖”,恰恰他们后来成为了民族资本家。中国第一代现代企业管理者,都是那个时代出来的,郑观应、容闳、徐义(音)、唐亭书(音)等一批,最开始都是在马里逊办的教会学校出来的,所以我说马里逊对中国现代教育居功至伟。他办了学校,开始在澳门,后来又搬到香港。后来留学事业为什么能搞起来,容闳,也是马里逊学堂的学生,后来教会的布朗夫妇,都是他们出钱给他带到耶鲁,开始有一段没钱,教会就帮他找钱,找来钱资助他上耶鲁,我觉得那边还是很开放的,教会给你钱,就是希望由中国人传教效果最好,跟容闳说,确实,容闳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你读完之后希望你用这笔钱回去之后还传教,但容闳觉得中国最重要的是科学、技术,最重要的不是传教,所以他拒绝了,但那个牧师还是找来了钱让他读完了,牧师并没有觉得我把你辛辛苦苦带来美国,想让你继承事业,结果你拒绝了,我就不帮你,他没有,又从其他同学那找来钱帮助他,他读完了耶鲁大学然后回来……

贺卫方:开始那段时间回来还是很悲惨的,中国在耶鲁得到学位的人,那可不得了,但回来以后,不知道怎么拿科举学位来对应,等于是回来以后就没有学历的人,他曾经在长江一线卖茶,做茶叶生意。

雷颐:他不仅是没有学历的人,因为当时中国人是看不起在外面学习的,更加低人一等,比没有读的还要低人一等。

贺卫方:有段时间他在翻译一本美国的《合同法》方面的书……

雷颐:他当过律师嘛,在香港做过一段,毕竟是英国殖民,他觉得在香港可以当律师,因为又会中文,又会英文,又会搞中国人际关系,肯定要做得好,后来其它的英国律师就联合排挤他,他就到上海,又当律师,又到海关。你看,他也是传教的大的背景上出来的,也是传教事业的成果。

所以他对中国近代化事业的推动很大,很多年以前最大的机器制造厂,江南制造总局,后来改成江南造船厂,一直到我们小时候都是中国最大的机器制造业,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印象,万吨水压机,就是曾国藩让容闳去办这件事情。因为曾国藩开始只是说“我想办一个用机器生产枪炮的工厂”,容闳就知道,跟他说“现在中国最需要的不是用机器生产枪炮的厂,是用机器造机器”,就跟曾国藩说,有车床,有洗床,曾国藩很虚心地听,完全明白容闳的意思,说“好,那你就用这笔钱买一个造机器之工厂”,所以容闳去美国买了那批机器,回来之后就是当时的江南制造总局,在工业化方面,你说哪方面能离开传教士?

主持人:而且他们特别勇敢,特别执着,丁神父也是,看他到中国的时间,二十世纪初,一九零几年,实际上离义和团运动发生刚刚不久,先来的传教士已经在义和团运动过程中已经……

贺卫方:已经光荣了,有许多都光荣了,像太原发生的很惨烈的……不仅仅杀外国人,还杀教民,这太残酷。

主持人:但他们还是又来了。

贺卫方:当然了,这种牺牲变成后来更多人去……因为从宗教的角度来讲,这正是要拯救人们的一个理由,这些人之所以作出这样的事情是因为他们不信仰这个宗教,他们不理解教理,所以让他们信仰,这是拯救人最重要的方式。相对来说19世纪一直延伸到20世纪初,西方文化中的某种乐观主义成分其实是很占据主导地位的,因为他们相信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让这片土地,让人们都信奉上帝,像在登州传教的狄考文,就长眠于中国,但他死之前他说“我相信我复活之日是全中国人们都信仰上帝的时刻”,他有一种很乐观的情怀在里头。

有时候正是因为这种前进的信仰,所以让他们从小就在中国传教。其实这些西方传教士,或者是僧侣阶层,跟中国佛教的僧侣阶层有个很大的差别,这些人几乎都是受到良好教育的,动不动就是什么巴黎大学的毕业生,或者哪个著名神学院,普林斯顿的毕业生,后来又读神学,读到学位的,然后再到东方国家来传教,如果不信教,这些人在他们的社会中都是精英人士,但他们要到一个文化完全不同,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要非常有耐心的传教。传教的过程简直是,有时候受尽羞辱,大骂,谩骂,“洋鬼子”,我知道在山东传教经常受到这种……晚上睡着睡着觉就听到咣咣的声音,人们朝传教士的院子里扔石头,白天在街上传教,有时候半天也没人理,就自己在那儿不断地讲,有一个人在听,笑半天,然后就走人。坐着骡车,道路颠簸不平,这也体现出了我们的路政,我一直想象中国的古代政府到底为民众做了什么,他们也收税,但中国的公路系统……简直可以说是没有路,就像鲁迅讲的,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全靠老百姓走出来。到处传教。

像创办毓璜顶医院的郭显德,他到了什么程度?后来山东爆发义和团以后,义和团内部流传的口号是“洋人不杀郭显德”,你可以杀别的洋人,但不能杀郭显德,因为他做慈善事业……他在山东、在山西震灾,我觉得真是备极辛劳,“我就献给上帝了”,没有这样一种精神,是没有人有力量做这种事情的。你知道,还有一个人死在烟台,威廉陈(音),1890年,这是传播知识到中国来的非常重要的人物,苏格兰的传教士,最后他们的墓全部被挖了。这是我回到烟台去找他们的痕迹时发现的,找不着,后来找到毓璜顶医院,发现一些断垣残壁。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以后,前方打仗归打仗,后面的把人家的墓给挖了,把尸体焚了,我特别特别伤心,看着这几块残碑放在医院的院子里,郭显德的墓碑,威廉陈的棺盖,人没了,墓也没了。

主持人:丁神父的也没了。

贺卫方:也没了,他的大侄,外孙往后去看,墓也没了。

雷颐:里面提到的一个赵振(音),中国人,长期培养他,住在一起长期照顾他,后来据我了解,这个姓赵的中国人被抓到监狱里很多年。

贺卫方:还有一个刘丁汉(音),赵振生(音)

雷颐:这本书从前选得多,但也很细致,很有趣,但有一段:1908年,第105页这个地方,他跟家人写,中国人有很多讽刺医生的,说“中医杀人不用刀”,他说,别人告诉他关于医生的很多笑话,说医生怎么赚钱,“中国人说,很多医生同时又卖棺材”,因为中国的习惯,至少河北献县是这样,是要把人看好了才给你钱,病治好了才给钱,同时我就卖棺材,没治好,我卖给你棺材,卖好了你给我治病的钱,没治好……

贺卫方:横竖得利。

雷颐:他写中国这个,病人死了我就卖棺材,病人不死,你得给我治病的钱,很到位。

主持人:对人性的观察。

贺卫方:还有这里面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中国的贫穷,中国人居室的那种肮脏,没有人的尊严的生活,还有中国的高利贷,甚至跟日本比较了,说西方人绝对不容许想象翻一番的高利贷,说中国大量搞高利贷,结果使得许多农民很快就陷入到了又一次的贫穷,不断地恶性循环,这是中国贫穷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觉得这里面也揭示出好多信息,尤其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我们都是见惯不怪,都觉得这正常,但他认为这不正常,而且他告诉我们,这一个国家……我们过去说起“旧社会”,这个旧社会到底坏在哪儿?错在哪儿?他帮助我们去反思我们制度中间的问题。比如刚才我提到的政府对公共工程的责任。如莫里循,他是《泰晤士报》驻北京记者,澳大利亚人,他的时代可能跟这差不多,他是1890年到中国来的,他说,有许多人说中国人的税收轻,税收少,他说这简直是混蛋的话,这怎么是税收少?如果政府收的税为人民做事,多一点也不叫多,如果政府收了钱不给老百姓做事情,收一点也是不应该的。

雷颐:税收就好比我拿了你的钱为你做事儿。这里面还提到,还是1908年,他觉得中国的高利贷也很高,这在欧洲是禁止的,50%甚至100%,他注意到有一个穷人没有种子了,他向一个地主借,说我向你借一袋种子,他说行,收割之后你还我两袋,这让他觉得很惊讶。另外他在教会中也注意到,直到现在我们也可以反思,他说,中国人喜欢让学生背书,背书的时候老师还要把孩子的书拿走,要大声朗读,他觉得这样孩子会很累,他觉得法国的小孩可能都受不了那种齐声朗读,朗读完之后你再背,背的时候老师就把书收了,不许学生看。另外谈到中国官员,叫“父母官”,都喊“大人”,这是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觉得有点……至少他没有做评价,但你知道,他写出了他认为比较新鲜的、不同的观念,虽然他很少评价。我发现他的信短,看到了什么?往往是看到他觉得比较新鲜的,和他们的观念不太相同的东西。

主持人:怀着好奇心看到的东西。

贺卫方:对。

主持人:丁神父的这些照片也很有趣。

贺卫方:对。而且我认为这本书照片印的质感不错,尽管篇幅都不大,但你看那幅水的照片,这种质感,感觉很好,还原得很好。其实这类书,往往图片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献的作用,这是那个时代最真实的写照,人们的发式,人们服装的样式,人们互相之间的神态,人们做买卖的样子,还有建筑的风格,包括那架在水里走的马车的感觉,那就是中国的路。

主持人:我觉得用这个做封面其实会更好。

雷颐:比如87页有张照片,我觉得挺有趣的,学校里的……

贺卫方:孩子。

雷颐:学校里让孩子排成两队,后面一个人给前面一个人编辫子,他觉得这挺有趣的。这些图片也都挺有趣的。

主持人:这个场景还真是从来没有见到过。

雷颐:对,在学校里是这样,前面剃头,后面就开始编辫子,一个给一个编,这样编下来。选的时候,我觉得还是侧重选了他早年的,1908年、1909年的,这么厚都是08年的,越往后越少,但在抗日战争期间,他谈到了日本人对传教士很残暴,也很残忍,但他们毕竟还是……有时候传教士还可以保护一些中国人,所以那时候来找他们的人多了,信教的人也多了,主动想受洗,信教,他谈起日本人怎么对传教士,把几个人杀了,关起来了,这里面都写到了,包括在战争状况之下。我注意到其中选了一个1948年的,那时候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说那个地方喊官员叫做干部,他给家里人写信,说“他们喊官员叫做干部”,这时候他开始感到传教更加困难。

主持人:那会儿已经开始土改了。

雷颐:他感到传教开始有困难了。这些书,还是反映出了一种长远的风貌吧。

贺卫方:对。

主持人:我看了书以后,我另外一个很大的收获是,我觉得它特别启示我们开放的重要性,传教士其实是……中国人没有走出国门,是他们把外头的东西带进来了,外头的观念,外头的物品,但一开始中国人对他们就是刚才贺老师说的,怀着深深的警惕,排斥,129页,“中国人说要当心从欧洲来的东西,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刺激他们的祖先,损害他们的尊严”,比方说煤油,他们会说,“欧洲人给我们煤油是为了让烟熏黑我们先祖的雕像,让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们。”

贺卫方:有太多的误解。其实中国人对外来文化的认识和接纳程度受到了很多很多阻碍,主要是两个因素,从经济文化层面上,比如对于无父无君的外来学说,一直是非常极力排斥,因为这是和儒家思想极其相反的,这也是佛教到中国艰难的一个问题。到基督教来了,也是无父无君,只能尊重上帝,不能搞祖宗崇拜,当然也和一夫多妻制度有关。另外从民间的角度来讲,往往人们由于不理解所以产生了很多怀疑,比如他们为什么要收养孤儿?“哟,他们收养孤儿干嘛?他说他们把孤儿的眼睛挖出来”,然后如何如何,有这种传说,说有时候在教堂后面发现一些孩子的尸体没有眼睛,这种谣言就传播得非常广。所有对于基督教的学理方面我们也很难接受,因为中国传统很难相信一种超越于我们之外的实体存在,这可能是基督教很难真正被中国人接受的一个原因。从底层开始,有时候教堂里面为了传教给某些人福利,反而会把社会中一些不那么优秀的人吸引来,你给我钱,我就信教吧,信不信,也搞不清楚,但至少在乡民中感觉到,就是地痞无赖都进教堂了,成教民了,还受教堂的保护,有时候会引发官民冲突和矛盾,有本书叫《揭帖》,义和团那个,你会发现民间仇恨的东西会越积累越多。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到底怎样才能创造出一种比较宽松的环境,能够更加包容,我们儒家思想应该做怎样的一种反思,我们这样的一种思想,由于去除了神的存在,就人论人,到底能不能实现良好的治理,如果从这个角度反思,在我看来,我们可能会对宗教这种东西的价值有不同的看法

雷颐:比如刚才讲到各种谣言,天津教案开始就有一种谣言,传说把小孩的眼睛挖出来泡着做药,非常愤怒啊,后来老百姓非常愤怒,去打法国教堂,后来起冲突,到教堂里一看,腌的是大蒜,就是某个人看了一眼,就说是眼睛,说把小孩弄死了,实际上是大蒜。我注意到,开始有谣言时官方知道真相,他可以禁止,但没有禁止,而是朝廷内部另外一种反教力量,一些官员,很高级的,他们在后面支持,支持这种……尤其一些地方官在获得高层支持后,就让这些谣言到处传播,希望利用民意……

贺卫方:利用民心来排斥洋人。

雷颐:结果弄出了个天津教案。天津教案最后的处理就是那样,你不敢跟别人打,最后只能乖乖地认输,认输就得赔钱,杀人,杀了那么多外国人,当初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不像现在有监控,有录像,我可以发誓,就是他,你根本抓不住,又没有身份证,曾国藩处理这个事情,只能按照中国人的观念,一命抵一命,他把原来监狱里的一些判刑了,甚至有的已经判死刑的要秋后问斩,把这些人拿出来,反正一命抵一命,其他人也不知道是谁。这种处理方法,严格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所以全国一片谩骂、指责,连他的学生,或者是受他恩最多的,对外国人对主张妥协的李鸿章都不赞成这样解决,曾国藩后来处理完了就病死了,李鸿章接过来处理,李鸿章真正接过来一办,他发现不这样办也不行,你去找谁?那时候不像现在,发生事情只得息事宁人,你也只能这样,一命抵一命,要不然就开战。你没有处理时,你指责他不公正是容易的,等到他在这个位置时他才发现只能这样,这也是各种谣言,反教等很多东西交织在一起的原因。

主持人:中国民间和当时的官方对这种外来的传教士怀着敌意,认为他动机有问题。

雷颐:所以两件事情,一个是天津教案,为什么矛盾那么大,第二就是义和团,慈禧有她自己的目的,要废光绪,要利用义和团,要反教,但最后导致的结果是《辛丑条约》,包括八国联军血洗北京,使清政府自己的合法性大受损失。天津教案也是因为朝廷内有一些人想利用这部分群众,义和团更是这样,慈禧大规模的利用这些,最后是她自己控制不了这些人的行为方式,太极端。我总强调,义和团从两方面,官方、政府都要从中吸取教训,你不要轻易地鼓动民情,你鼓动起来了,群众有你的支持会很过分的,会很过激的,他会觉得自己正义,又最高权力者的支持,那行动可以无所顾忌,收不住啊,最后政府得收场,你支持来的,你要去收,就很困难了,对你威望的损失是很大的,别人都是在你的支持下做的这些事儿,反正你要来整顿,这是第一。从民众,从两次反教运动也应该得出教训,你不要认为有政府支持,反侵略,又有政府支持,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要知道政府最后是要收场的,收场是要把你当替罪羊的,慈禧从八国联军进北京第一天就跑了,跑了没几天就知道要求和,最后就是把一切责任推到义和团身上,让官兵剿灭义和团,她说“政府也是受欺骗的”,一般老百姓不要认为我是群众,我很正义,很愤怒,我是反侵略的……

贺卫方:我是爱国的。

雷颐:爱国,又有上面的支持,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干很多事,可政府是要收场的,收场时会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另外这本书,我发现他选1908年的特别多,不知道为什么,新鲜,但后面选的太少,读来就没什么意思,比如1908年写他在张家庄,一个官方请客,那种豪华在他看来觉得非常震惊,我列举一下,十道菜,第一道菜就是燕窝汤,外国人都不知道燕窝汤是什么,他在信里还详细地给他母亲解释什么是燕窝。第二道菜鱼翅,外国人不知道鱼翅是什么,也得解释,第三道菜是烤鸭火腿,第四道菜是甜点,莲子、枣泥。第五道菜又是炖鸭,还有螃蟹,第六道菜是吉凶肉,烤乳猪,第七道菜是海参,外国人不知道海参是什么,他说毛茸茸的,从海里捞起来的,像管一样;第八道菜是一条整鱼,里面有葱头、鸡块,汤啊什么的;第九道菜是一种小点心,里面有带馅儿的各种甜点,还有水果和果酱,第十道菜,收尾的是主菜,有鸡,有肉丸,还有一些鱼的内脏……

贺卫方:到最后还这么丰盛,口水都流出来了。

雷颐:那时候的官方,1908年的官方,只是在河北献县生活的一个官方……

主持人:海产品要运到河北。

雷颐:他都觉得很惊讶。

贺卫方:离天津两百多公里呢。

雷颐:所以他知道,中国的晚宴可不是简单的活儿,客人上晚宴也不是简单的事儿,前几天主人就要准备菜,那时候的官方,所以这是有传统的,中国人的大吃大喝,你想,那时候的老百姓比现在吃得更差。

贺卫方:法国人都觉得很奢华,那就是真奢华。

雷颐:到现在也不过是这些吧,燕窝。

贺卫方:现在能吃这么一顿,那不得了。

主持人:在张家庄请的客。

雷颐:一个官方小官吏请的,就是这个时候。他又讲到了高利贷,那么重。这说明贫富过于悬殊,官方这么奢华,过成这样,自然后来的社会就不会稳定,这本书,他选了1908年的,之前有很多,很有趣,我相信后面的也是这样,哪怕再厚一点,读起来都不会觉得嫌厚,只嫌其薄,不嫌其厚,别人要翻译出来,那么厚,那么多细节,你看,多精彩呀!啧…

主持人:刚才雷老师说到大餐,六七十年代所谓国宴菜单里有燕窝还是什么的,好象有一个领导人批示,不要上这些东西,老外不知道……

贺卫方:他也不懂。

主持人:也不知道这很贵。

贺卫方:想来,这么丰盛的饭,你知道这里面提到一个问题,他也提到,中国人,他们在一个盘子里吃菜,开头有一句话,每个人手里拿两个小棍棍。我一直想象,越来越觉得,中西餐饮对比,你会发现西餐是一种自己吃自己的,每次菜上来以后给你放一些在这儿,自己每次把它都吃完,盘子收走,再吃下一个甜点,基本上比较简单,前面是汤,再来点儿沙拉,来点儿面包,再来一块牛肉,切着吃,旁边有土豆泥,吃完以后再吃点儿甜点,一杯咖啡,饭就结束了,当然法国人一定是要喝红酒的,但基本上盘子都是干净的。中国人吃饭,那基本上都是吃一半剩一半,我总觉得我们的财富很大程度上跟餐饮习惯有关,慢慢流失掉了,就这么浪费掉了,而且造成很多垃圾。人家西方人吃完饭盘子就是干干净净,一洗就完了,没有多少垃圾,而我们吃一顿饭剩下多少垃圾?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不是……没有很好地阅读这方面,我们早期的历史是分餐制,每个人前面一个小桌,大家自己吃,但后来为什么变成了合餐,且不说卫生吧,大家都用筷子这么吃。你只说浪费,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什么因素让我们的餐饮习惯由分餐变成了合餐?我觉得还是挺值得……

主持人:值得探讨

贺卫方:值得研究一下,造成的后果很严重

雷颐:但现在已经有一些宴会开始分餐了

贺卫方:但真正到下面吃,县城里面,你想想,你搞分餐,干嘛呀这是?

雷颐:还有一段,里面实际上还有很多反映出了中国的习俗,二月二龙抬头,大家都到县城里去赶集,他说这一天是最后一天交房租的时候,房主要房客交房租,如果这一天他没收上来,又可以缓半年,有的房客就躲出去了,去赶集,二月二里有这个意思……

主持人:也没手机,联系不上。

雷颐:看来租客和房东之间的矛盾从来就是这样,牵涉到一个诚信问题。所以我觉得他对1908年这些部分弄得那么细,越细又有味道,里面反映的东西,又有趣儿,又有历史文献价值,译者选的时候对后面做了大幅度的筛选或删减。

贺卫方:不知道为什么1949年以后会那么少,这也不奇怪,作为家信来说,1949年之后断了,至少是非常不容易,和民国期间不容易,通信可能也受到很多审查,他有一封信里面说,以后你们来信,每年来一次信就可以不用写太多,也不需要谈别的,就告诉我你们的身体情况。

主持人:可能他的信,传教士的信,上面还要找一个法语翻译审查一下。

贺卫方:1949年以后的信少,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主持人:我们也期待这个书的第二编,更厚重一点的。

雷颐:更有趣,1908年的信里面有相当重要的东西。

主持人:今天特别高兴,我觉得自己真是学到了好多东西,从这本书谈传教士在20世纪中国的经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这本书,也看一看相关的别的传教士的作品,肯定会发现一个他们不了解的中国以及中国的细节。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感谢。

艾鸽:《天籁》节选

 

 

《天籁》节选

 

艾鸽

 

 

(1)

还记得前世约定的情缘吗, 你路过我的虔诚啊却视而不见。

 

(2)

漫游冥冥的舟人啊, 可从银河中带回金箔雨露。

 

(3)

是哪个天边飘落来的濛濛细雨啊,

不小心打湿了我晾在屋檐下的眷恋。

 

(4)

你的眼波里居然有咕噜水声,

我是否将羁旅漂泊。

 

(5)

语言 人类最早的遮羞布,

至今越发难以遮挡。

 

(6)

凝眸不动的永恒的星座啊, 让我感受你的不朽。

 

(7)

在干枯的星河里

只有我的眼眶是湿润的

 

(8)

我的心坎上不断传来天使的脚步声, 可她竟然长着你的芳足。

 

(9)

娇颜自矜的悬月啊, 是我的马蹄声摇曳着你的裙裾。

 

(10)

你赐予我一株白蘋, 我却陶然出一万种雅幻。

 

(11)

云帆上乐此不疲的海鸥阿, 执坳地摇落天河。

 

(12)

你是什么样的隐者啊, 总歇停在我魂魄的蓬门前。

 

(13)

归卧草原的落辉阿, 原本是我天体上的一抹羞涩。

 

(14)

你的月光终日徘徊着, 而我是你不可自拔的倒影。

 

(15)

沉湎不语的烛泪热浪啊, 你这柔情款款的涓埃。

 

(16)

不寐的栖鸟啾啾着, 寥落中也有人寰里的哽咽。

 

(17)

隐约的深曲香禽阿, 岂为华谵而渗溢凝雪。

 

(18)

我用手托起惶恐的落日, 看着他的余晖寂灭。

 

(19)

簌簌泪下的湿云啊, 可曾上簌到沉郁悲仓。

 

(20)

云霄处浮居着的是谁的嗣后, 如此的飞扬跋扈?

 

(21)

替人垂翠的秋篱阿, 面对萧条芳郁依依不舍。

 

(22)

暮鸭猥琐地误导着, 让觅路的人们身陷泥沼。

 

(23)

草涧里蛰伏着的噩梦阿, 吞噬着多少名卉。

 

(24)

缘份的齿颊留香中, 潜逸着身韵脱俗的雅性。

 

(25)

际遇大自然的种灵疏秀, 是谁在琴瑟和鸣啊?

 

(26)

浮宗浪影的无痕啊, 何处充盈着你的润泽。

 

(27)

查渺无望的漂泊者啊, 今夕栖身幽恬之梦?

 

(28)

沿山亭逶迤而下的一脉馨露啊, 莫非是你雌性的月经汐潮。

 

(28)

面对撸惊声的狂飙, 谁来制时天的紊乱?

 

(30)

丝纹不动的阆苑仙葩啊,

不属于人的颜色。

 

(来源:艾鸽文学艺术网)

孟浪:無題(有關山與海)

 

 

無 題(有關山與海)

 

孟 浪

 

 

我總是走向山那邊
那邊多壘起衣、食、住、行
是行,行走之行,行、行、行
行到不可行處——今天

來了一位突然,讓我終於
走向了海這邊,它更近
幾乎幾步就行,步步是行,只是
海裳、海宴、海殿,都更遠
海之疾走啊,催我徐行

一位突然,又一位突然
都是盛情的意外、分外
山和海,保持各自珍貴的沉默
喧囂,只是誘惑著我
穿越了它,這一晚把聲音合起

衣無意,食無實,住呢?山
和海都發出邀約,在二者之間
安置好蜃樓,太客觀了,也才堅固
行,這就是行,海市說她歡喜遊巡……

2016.4.9-10

(原載4月22日香港《明報》)

独立中文笔会致重病中严正学先生的慰问信

 

独立中文笔会致重病中严正学先生的慰问信

 

 

尊敬的严正学先生:

独立中文笔会惊悉您被北京当局强迫遣返回户籍所在地台州后,于近日突发脑梗阻住进浙江台州中心医院抢救,并因同时患有其它多种高危疾病,目前还未脱离危险,这一消息令每一位会友无不为您牵肠挂怀。

想当年,您用您特殊的村长身份将“北京圆明园艺术家村” 打造成当时的一种文化现象,被时人称赞为“中国美术史上的奇观”。在一个美和自由受到压制的国度,即使您是椒江市人大代表,也不能幸免被押送黑龙江北大荒杳无人烟的“北京双河劳教所”劳教。然而,一系列的磨难非但没有消磨掉你的意志,反倒更坚定了你的追求、也更丰富了你的创作。您在监狱里笔耕不缀,作画、写日记,并将这些成果从大陆最黑暗的地方传递到世界各地,这些成果本身就和您一样,都是这个专制时代的传奇。

您秉持自由、民主的理念,冲破重重阻障,试图用艺术召唤人们对自由民主的渴求。您和夫人运用智慧、艺术和勇气创作的张志新、林昭雕塑,不仅把张志新和林昭的形象重新带到人间;同时也彰显了她们的勇气和信念,这对于推进中国民主转型事业,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您坚持道义和正义的立场,在独立中文笔会艰难危急的时刻,您始终站在正义的一边。您用您艺术家对灵魂和生命负责的独到气质,坚持和捍卫笔会“言论自由、写作自由”的宗旨。您坚持艺术家的秉性和良知,为维护笔会的正气排除险阻、清扫畏途。您老当益壮,不改初衷积极支持笔会改革,清扫弊端的倡议。

我们希望您早日康复,继续您无畏的梦想,并和我们一路同行。

此致

敬礼

独立中文笔会

2016年4月22日

独立中文笔会第七届理事会的重要声明

 

 

独立中文笔会第七届理事会的重要声明

2016年4月20日

 

 

独立中文笔会第七届理事会注意到,笔会中有人以理事会名义于2016年4月8日对外发布声明,对本届理事会及会长贝岭作出了多项不实指控。这份所谓的理事会声明,既对经由会员大会选举产生的理事会成员构成了恶意中伤,又严重损害了笔会的公共形象。因此,我们对该声明的发布者予以谴责。同时,为正视听,我们本着还原事实、付诸公议的原则,声明如下:

第一、 对言论自由的捍卫与侵害,是造成笔会分裂的根本原因。

作为以“弘扬文学,捍卫言论自由”为唯一宗旨的作家组织,内部出现侵害言论自由的现象,既是对笔会宗旨的背离,也是对每个会员的挑衅。

在上届笔会及理事会任期内,有多位会员因在笔会社区内的发言遭笔会社区网管禁言,引起了笔会内部的激烈争议。多数会员认为,自由表达的权利应得到充分的尊重与保障,对涉及人身攻击、造谣诽谤等内容的言论也应追究其责任,但是对不当言论的追究不能采用禁言的方式,更不能搞无限期禁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笔会网管所禁言的对象,正是笔会网络委员会和秘书处日常工作的批评者,其批评又多指向笔会网管对会员使用各种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因此这种明显带有针对性的禁言,无疑又是一种公权私用、滥权报复的行为。

基于国际笔会宗旨对分会的要求、相当多会员的意见,以及即将召开会员大会,上届理事会两次作出並通过了要求其下属的笔会网络委员会立即解除笔会社区禁言的决议,但该决议遭到了笔会网委的公然抵制,使得理事会决议无法得以实施。而以此事件为标志,以禁言和反对禁言为焦点,笔会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对立,围绕着“言论自由”这一最基本的价值观所产生的分歧,这直接导致了本笔会的分裂。

第二、 符合程序正义的选举,比单纯的票数比较更符合民主选举的本质。

据笔会章程的相关规定,会长是会员大会的召集人,也是大会的当然主席,如果会长参与下届理事竞选,则按惯例在大会进入选举阶段后才需要回避、并委托他人代为主持。在前述所谓的“理事会声明”中,指称贝岭故意拖延会员大会的召开,这一指控明显违背事实,因为当时是笔会秘书处以来不及筹备为由,要求会员大会延期。我们认为,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又极容易证伪的事实都会被歪曲,更多的谎言和更恶毒的中伤自然也就无可避免。

第七届会员大会,我们认为,上届理事会和秘书处中的部分成员,从大会的筹备阶段开始,就为抢夺大会的主持权而不惜公然违背笔会章程。

依章程规定,会长是理事会会议的召集人,理事会会议的议程也需要提前知会与会者,但在北京时间的2015年12月24日平安夜〔即圣诞夜〕,部分理事在会长事先已通知告之平安夜不适合开会、以及包括会长在内多名理事不知情的情况下,以突袭的方式宣布举行临时理事会会议,并在只有五名理事参与讨论下违章委任了副会长为大会召集人。接着,该召集人又以“大会主席”名义,违规擅自宣布开会,导致事态恶化,有相当数量的会员对此提出抗议,要求大会以合乎章规的程序召开,但个别试图操控大会者则一意孤行,該违规任命的“大会主席” 再委托一个代理主席继续强行开会,结果引起了更大的反弹,包括多名参加换届选举的理事候选人在内的部分会员,宣布退出原大会社区,并要求大会召集人贝岭依照章规继续履行大会召集人的职责,主持大会,使大会回到法定的程序中。

贝岭在新设大会社区依大会秘书处确定的原进程,于2015年12月27日宣布开会后,基于促成大会顺利进行、缓和对立情绪和避免笔会分裂的考虑,积极主张双方妥协,并以大会召集人身份,于2016年1月大会期间,公告委托由双方都能接受的人选陈标来代理大会主席职务,并建议由张小刚担任大会秘书长。在贝岭作出的委托中,明确了要把取消禁言、维护言论自由七项促进笔会改革的章程修正案付诸大会表决,及为避免分裂,仍在新设大会社区开会。但令人遗憾的是,接受委托的大会代理主席決定再更改会场,擅自另开第三个大会社区,而且把联署人分别达到或逾30人的七项章程修正案全部排除在大会议程之外。在此情况下,大会秘书长张小刚宣布辞职。

按照受托人应该忠实于委托、委托人有权收回委托的原则,贝岭不得不再次在联署章程修正案的数十名会员要求下,再另委托会员任畹町来代理大会主席,主持在新设的原大会社区举行的会员大会。至此,所有为避免分裂所做的努力均告无效,第七届会员大会在两个大会社区同时举行。

在由任畹町代理大会主席主持的第七届会员大会上,按照大会规定,报到的与会会员一人只能投一票,不得代未报到与会会员投票,更不得代未报到与会会员多至五名投票,籍此保证并避免了人头票与舞弊的可能,而这也是第七届会员大会在两个大会社区同时举行中,双方在与会人数及投票人数上最大的不同和区别。

同时,在由任畹町主持的大会上,与会会员认真讨论了各项章程修正案,并经表决后场均获得通过,此后,根据新的章程,取消了已担任逾六年笔会理事的齐家贞、赵达功、廖天琪等的第七届理事候选人的资格,并实行差额选举,由贝岭当选新一届会长。而在个别人操控下的另一个大会,为达到凑足投票有效数的目的,竟然把已经公开宣布退出该会场选举的部份理事候选人强行列入候选名单,并最终等额选举理事和会长。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个别想左右笔会未来者为了达到操控选举的目的,竟然运用了两个不同版本的章程,一个版本是把全体有投票权的会员作为统计参会有效数的基数,另一个版本则把大会的报到数当作基数,视大会选举为儿戏。同时,在贝岭委托他人主持的大会上,严格限定了代理报到和代理投票两种可能造成作弊方式的认证,但对方的大会上则大量运用这两种方式,以造成更多人参加大会和参加选举的假象。

第三、隐匿笔会原账户和擅领资金两个事件充分暴露了个别想左右笔会未来者企图长期操控笔会的目的。

2016年3月15日,笔会原出纳兼海外司库司鹏程同时向第五届会长廖天琪、第六届会长贝岭发来紧急举报信,称“从银行获悉,笔会旧账户上约9万美金存款消失”,并称“因金额大且我不知情,银行方面交Fraud Department(反欺诈部门)处理”。 这一有款项被人盗领的消息令人震惊,也由此披露了有一个不在第六届理事会及会长监管下的笔会原账户。

按照这一电邮的表述,作为长期掌管笔会账户的笔会出纳司鹏程,持有他和贝岭共同掌管的笔会账户之外的、即在在2013年贝岭当选第六届会长前笔会使用的另一个笔会账户的管理权,而这一账户的掌管人和负责核查的原财务秘书,本应该在2013年10月笔会第六届大会完成理事会换届和会长交接后,完整造册移交给笔会资金管理的后续持有方第六届理事会、笔会会长,通报秘书长,并接受理事会监督,但事实上该账户从未在2013年换届后进行相应的交接。

然而,在前述所谓的“理事会声明”中辩称,该账户中的存款在历年的财务报告中都被记入总数,因此不构成隐匿。同时,对该账户中的钱款的来源,也被辯解为大多是私人回捐筆會的未领取工作薪酬,且前财务秘书张裕又于会员社区坦言该账户里的钱是他个人的存款,将私人的钱放进笔会账户,又怎能称为“账目清楚” ?

对上述解释,我们郑重指出:

第一, 没有在换届时进行移交、并长期脱离理事会监管的账户,无论其中款项是否计入财务报告,都不能改变该账户本身被多年隐匿的事实;

第二, 在账户脱离监管的情况下,其中款项的来源和支出,即无法采信任何利益相关人的单方面解释,都不能改变该账户是笔会资产的事实。

面对该账户的掌管人之一司鹏程举报内中款项悉数消失的重大事态,理事会曾于4月4日以声明公开要求最先举报此事的司鹏程随时在会员社区公开该账户所在“银行方面交Fraud Department(反欺诈部门)”侦破的进展及盗领者是谁?并要求财务秘书张裕和出纳司鹏程,就会员关心的涉及该账户的若干问题作出说明,特别是对该账户中的款项转去了哪里、还有谁持有该账户的管理权或签支票权两个问题立即予以公开说明。

但迄今为止,没有见到任何当事人给予直接的答复,在所谓的“理事会通报”中,则又刻意否认了廖天琪和张裕是该账户的持有人。

按照笔会章程的相关规定与多年惯例,笔会的账户应有至少两人共同持有,司鹏程出纳至少清楚谁有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从账户中取走钱款。那么,这个人是谁?隐匿的账户和隐匿的持有人是否又隐藏了更多的秘密?在当事人和知情人拒绝在会员社区向会员作出公开通报解释的情况下,期望司鹏程出纳能尽早通报美国银行Fraud Department(反欺诈部门)的调查结果。

因此,在那份所谓的“理事会声明” 里所述“我们认为:在该文中,贝岭所谓笔会前任负责人廖天琪、张裕非法另立账户,贝岭于第六届接任时并不知晓以及笔会9万美元资金不翼而飞等说法,全系谎言。笔会的账户是理事会授权所开,历届账目清楚无误,没有任何资金不翼而飞,相关款项都正当地存在目前笔会的账号上。笔会资金受到理事会及财务监督人的监督,不涉及任何私人的介入和干预”,显然是又一个谎言。

同时,也是在那份所谓的“理事会声明”里,把贝岭为了确保属于笔会共同剩余资金的账户不受私人掌控,而在美国银行建议下更改管理权限而注销原笔会账户、开设属于笔会名下新账户的行为,诬指为“将笔会资金与基金会的余存合同款完全据为个人私有”,理事会对这种肆意抹黑和诽谤的行径予以强烈的谴责,并在此以正视听。

基于以上事实,理事会认为:

一、笔会的宗旨和使命都和争取与保护言论和表达自由密切相关,对会员的禁言是笔会历史上的耻辱,无论现在还是将来,笔会都必须维护和捍卫言论和表达自由,不被国家、群体和任何行使权力的个人侵犯;

二、笔会不是任何人的私有财产,也不是任何小团体可以长期把持的私人机构。作为会员制团体,笔会是全体会员共有共治的平台,本届理事会承诺在会务管理上真正做到公开与透明、以让更多的会员参与和了解笔会的公共事务;

三、笔会的分裂不是利益之争,而是要不要恪守言论和表达自由这一基本价值观的理念、是非之争。我们尊重和接受任何人的个人选择,也包括承认和接受本笔会目前的分裂现状。如果当事方承认违背了言论和表达自由这一基本价值观,作出公开道歉,并如实坦诚并纠正前述的重大违规,协商寻求笔会统一的大门始终敞开着。

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

对所谓“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的声明”的驳斥

 

 

对所谓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的声明的驳斥

 

独立中文笔会秘书处

2016420

 

 

【导语】

201648日,笔会有人以理事会名义就贝岭会长接受美国之音、自由亚洲电台的采访对外发布了所谓声明。这份声明对笔会现状歪曲事实、说谎造假,对本届笔会及会长贝岭,作出了多项不实指控、恶意中伤。本着还原事实、以正视听的原则现予以澄清,加以驳斥,公告于会员大众。

【一】

延期大会是常秘陈标的请求,贝岭多次公之于众。

证据表明财务人员玩忽职守,造成笔会断供重大损失。

贝岭恪守职责,遵守笔会章程,不但没有违规,而且,忠实地护卫了言论自由、写作自由的章程规定及普世原则,严格地遵守了第七届换届选举大会的各项规定。相反,长期一贯地违规越权、擅权、滥权干扰笔会正常秩序架空理事会及会长的另有其人!已经遭到历年及第七届大会连续数月的查证曝光。

贝岭参与出纳是理事会允许和当时的工作需要,且仅半年左右。笔会有的无法结账的财务是因为受制于司库及有关规定。

贝岭不但没有“开支违规”,而且,在笔会历史上首次以会长身份于2015年向全体会员公开通报,披露了因专职多年的笔会财务秘书在2013年和2014年连续两年“忘记”填报在美国维琴尼亚州注册的非盈利公司税表,导致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ED〕于2015年宣布对本笔会中止资助的重大责任事故,及本笔会前前届会长、理事会、秘书处过去隐瞒了亦因专职多年的笔会财务秘书在20102012年间连续三年亦未按年按时填报原在美国纽约州注册的非盈利公司税表、导致该公司被纽约州政府永久注销该公司非盈利资格的更重大责任事故。

所谓的理事会声明却诬指贝岭任会长期间,没有完成报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栽赃,以让财务秘书逃脱应承担的重大错责。

2015427 日,财务秘书兼会计张裕在理事会上白纸黑字:

可能需要交罚款维持。如果交晚了,就看罚了。我是认为无所谓的,要罚款就不交,废掉该公司拉到。如果失去一个注册,还可以另外再注册,终结美国的公司,并不存在任何财务损失问题。

张裕无视司库司鹏程的多次劝告,其结局是,笔会面临失去美国的免税资格。

笔会历史上,从2005-201510年里,笔会公司多年未填报年度税表、NED多次断供,其中导致丧失免税资格。 直至贝岭任会长才给予高度重视,将此公之于笔会大众,他亦在20159月公开检讨。

去年10月,常务秘书陈标因会员大会筹备之需请示会长贝岭,明确要求大会延期至12月下旬,圣诞节后。所以,贝岭故意拖延会员大会的召开 为诬陷,陈标可以为证,贝岭亦有多次专帖说明。

【二】

笔会现任会长及创会人贝岭竞选理事公告的首批推荐人高冠59人。

意图分裂笔会以连任会长纯属造谣、污蔑!

在等额选举的喜剧中妄称虚假的多数。

声明所谓多次擅自发布未经理事会授权的文件另行指定大会主席另开会场意图分裂笔会以连任会长的所谓各项重大违规是某些人抵赖分裂责任、互相策应、歪曲事实真相的反诬。

20151213日分裂前,笔会现任会长及创会人贝岭竞选理事公告的首批推荐人高冠59人(不完全统计),包括:

胡平,徐文立,杨建利,刘京生,雪迪,郭罗基,彭涛,刘二安,朱学渊,张扑,王一梁,江南,井蛙,王藏,李进进,严正学,荣伟,任协华,范燕琼,阿钟,王巨,孙立勇,郭永丰,野火,逸风,姜福祯,晋逸,楚金,胡志伟,盛雪,吴非,梁太平,司鹏程,颜伯钧,黄文海, 车宏年,王小宁,子木,杨子立,祝正明,欧阳懿,莫建刚,任畹町,艾鸽,罗勇泉,彭涛,徐琳,杜导斌,黄元璋,曾建元,龙青,怀昭,梁慕娴,曹飞云,肖国珍 ,杜导斌,高洪明,巩磊,尾生…… (如有不确请纠正)

意图分裂笔会以连任会长纯属污蔑!

根据笔会2015年向国际笔会交付的会费记录,本会该年甚至往年,实缴纳会费的会员人数难逾80人。向国际笔会申报本笔会交会费人数则长年虚假。第七届大会期间的第三会场继续作假: 实际拥有投票权的会员人数是318人。 总报到人数165人, 已具备召开会员大会的合法性。[第七届会员大会:6621]

摘张裕ZhangYu <[email protected]> [笔会 42035] 大多数会员未交会费?

On 22 Sep 2015, at 11:18, 张朴“Pu Zhang” <[email protected]> wrote言可证:

现在在册会员名单上有367人。已知今年交会费者还不到11030人,公布了没意思。张裕

2010年前后至2014年间,秘书处专职交国际笔会会费经办人长期暗箱操作、弄虚作假,蒙骗和左右历届会长,构建保密规定,用笔会经费每年对国际笔会虚缴会员实交会费。很多会员、前会员早已退出、失联、拒绝参加笔会活动。20159月,张裕被迫承认两年间只有30人交会费。20161月,可经贝岭反复督促要求,大会前缴纳会费的人数中,国内实交会费人数仍未公布。

直到201619日,大会秘书处仍旧公布本会现有会员369人,实际拥有投票权的是318人,总报到人数162-165人,(摘[第七届会员大会:6621])而选举理事投票含相当数量需确认委托他人投票者,总人数仅96人,(摘201623[独立笔会第七届会员大会 3427] )第三会场等额选举会长,投廖天琪票者,含需确认委托他人投票者,总人数亦仅为65票。 (摘201628[第七届大会新社区2180]

【三】

三大连续分裂大会的历史记录。其专权行为强烈而持久、不计后果。

改革派遵守了实质正义和程序正义,做了最大的让步。

贝岭任会长期间,根据笔会章程的职务授权,同时,理事会的各项决议,为挽救笔会分裂趋势,解除禁言,耐心劝导,继而最终摆脱了笔会中专权者的系列性干扰与阻碍。

20151224日,部分理事违背会长是理事会会议的召集人的章程规定,偷袭式举行了平安夜会议,违章指定大会主席,非法解除贝岭会长职务举行大会被会员抵制腹死胎中。

201619日,试图操控大会者一意孤行,又策划了另一个会员大会继续被会众联名抵制,几乎无会员参会。这是人心的向背。从而,分裂再次被暂免。

由于网委长期的非法禁言、预审、屏蔽,贝岭会长不得不在1月新设大会社区,在网络上剥夺了专权人员的垄断与控制。

为了促成大会顺利进行、缓和对立情绪和避免分裂,大会召集人贝岭与秘书长张小刚努力协调,积极运作双方妥协,任命双方接受的大会主席和秘书长,协议前提是:各项章程修正案写入议程,提交大会表决,同时,为避免分裂不再开设第三大会会场。

以下章程修正案草稿序列

章程修正案之一:关于秉承国际笔会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保障会员言论自由权;

章程修正案之二:关于修改会员缴纳会费的规定;

章程修正案之三:关于重新实施会长负责制;

章程修正案之四:关于更改副会长产生的方式;

章程修正案之五:关于增加理事会的透明度;

章程修正案之六:关于变更开除会员之程序;

提案:关于增加笔会理事会及其他工作机构运作透明度;

遗憾的是,2016224日,因大会议程删除章程修正案和另开第三会场,协议未被遵守,也导致了两个会场并存的局面。第六届会长及大会召集人贝岭不得不再次在会员的要求下,另任命大会主席主持大会新社区第二会场大会。改革派既遵守了实质正义,也遵守了程序正义,做了最大的让步。

【四】

第二会场实行理事、会长差额选举贝岭以47票连选连任

第七届会长。

第三会场违背社团民主中差额选举的国际通则与惯例

上演了一出以65人投票或委托投票的等额选举廖天琪会长的

闹剧没有第二会长竞选人。

第二会场实行理事、会长差额选举,未与会会员不得委托与会会员投票,贝岭以47票当选笔会第七届会长。

【五】

秘密账户是笔会黑金政治的证据

该向第六届笔会理事会及会长未移交的秘密账户,一直隐匿至第七届换届大会之后。

独立中文笔会欢迎任何人出示贝岭涉嫌贪污或挪用笔会公款的证据。

秘密账户资金不翼而飞是轻描淡写、不得要领,实质是私吞笔会资财,有违法之嫌!

相反地,有人在第六届会长、理事会换届之际,对第六届新任会长与理事会、对笔会大众隐匿账号和擅领资金,这两个事件,充分暴露了原笔会管理层中有人企图长期操控、左右笔会的目的。

2016315日,笔会原任出纳司鹏程同时向第五届会长廖天琪、第六届会长贝岭发来举报信,称从银行获悉,笔会旧账户上约9万美金存款消失,并称因金额大且我不知情,银行方面交Fraud Department(反欺诈部门)处理

按照这一邮件的表述,这一账户按理应该在2013年换届时移交给笔会资金管理的后续责任人、第六届笔会会长贝岭,并接受理事会监督,但该账户并未在2013年换届时进行相应的交接。

所谓声明诡称,该账户中的存款在历年的财务报告中都被记入总数,因此不构成隐匿。同时,对该账户中的钱款的来源,也被解释为来自私人回捐和没有领取的工作薪酬。上述解释纯属狡赖、诡辩。前财务秘书张裕又于会员社区坦言该账户里的钱是他个人的存款,将私人的钱放进笔会账户,有违起码的财务常识,又怎能称为账目清楚

没有在换届时移交并长期脱离理事会监管的账户,无论其中款项是否计入财务报告,都不能改变该账户被隐匿的事实。

为此,最先举报此事的司鹏程、以及担任过财务秘书的张裕,应就会员关心的涉及该账户的若干问题作出说明,特别是对该账户中的款项转去了哪里?除司鹏程本人外,还有谁持有该账户的管理权这两个问题予以通报。

按照规定与惯例,笔会的账户应至少两人共同持有,司鹏程则至少清楚谁有可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从账户中取走钱款,那么这个人是谁?隐匿的账户和隐匿的持有人是否又隐藏了更多的秘密?当事人和知情人未向会员作出解释。

独立中文笔会欢迎任何人出示贝岭涉嫌贪污或挪用笔会公款的证据。

【六】

所谓「理事会声明」奢谈笔会是统一整体

部分人真有笔会是统一整体的认知吗?

请会员回忆并参阅笔会区中发布的以下决议及文件:

816日,理事会决议近期笔会网络区管理署名的建议

98日理事会决议接受网委代理人小乔辞职的提案;

99日理事会决议即日起开放被禁贴会员发言权;

910日理事会通报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NED)拒绝了本笔会向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2015-2016年度〕资助申请

915日理事会再次敦促笔会网委会执行理事会99日关于立即允许被禁贴会员在会员区自由上贴的决议;

1030日理事会第九次会议10项决议公告。其中议程八: 关于秉承国际笔会宪章和世界人权宣言保障会员言论自由权的提案;

1227日贝岭为一个没有禁言的笔会致会员的公开信。

【七】

以禁言和反禁言为焦点,对言论自由的捍卫与侵害大辩论,

是笔会内争走向分裂的价值根源。

2015714日,一位理事因在笔会社区发表关于笔会的五权分立 一文 , 批评、暴露了个别人长期控制着笔会的(注:比喻)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财务权和言论权。

笔会正一步步堕落为个别人的私家花园。

网管中有人长期对会员使用各种污言秽语,遭遇很多会员的抗议和批评,而张裕却长期包庇,反而对批评者大量警告及多人被禁言。竟然全体会员也被数次警告:再转被封名者的信件到社区”“也将按违规予以警告等处罚

从此,打击报复的禁言专制引发公愤,爆发了笔会有史以来护卫言论自由的持续大辩论。笔会内部出现了严重的价值对立和分歧,但其背后仍然是权财利益。

12名会员随即联署《关于保护和改善笔会社区言论环境的提案》后来联署达20余人。

大会期间,网委随心所欲的禁言、预审、屏蔽,经揭露后更加暴露无遗。

作为以捍卫言论自由为宗旨的组织,出现侵害言论自由的现象,既是对笔会宗旨的背离,也是对每个会员权利的挑衅。

笔会不提供、不保障言论自由的荒唐思维,无疑是正确与谬误的论争。以禁言专制滥权、报复会员发帖,打击、压迫会员的批评、监督权利,是言论自由与专权独裁基本价值的分野与搏斗,因此辩论尖锐激烈且持久。

【八】

上届理事会和秘书处中的部分成员从大会的筹备阶段始

就为抢夺大会的筹备权、主持权而践踏笔会章程。

笔会章程第二十九条规定:

笔会会长行使下列职权……1、召集和主持理事会会议。

笔会章程第十七条规定:

会员大会每两年召开一次,由会长召集并责成秘书处负责筹备。

笔会会员大会议事规则规定:

第二条 大会的召集 2.1、会长为大会召集人。

第五条 大会主席5.1、会员大会召集人应担任大会主席,或委托其他人担任。

5.2、大会主席的权责:

1)决定和宣布每次会议的开始与结束;

2)在进入大会议程之前,向大会通报任何自己认为要立即关注的事项;

3)指定大会秘书处及其秘书长和三名监票人;

笔会会长召集理事会、召集会员大会是笔会章程的硬性规定,毫无歧义。

笔会章程”“笔会理事会议事规则”“笔会会员大会议事规则 三大文件一致共同清晰地

如上所述,笔会会长召集理事会、召集会员大会是笔会章程的硬性规定,毫无歧义。

笔会章程”“笔会理事会议事规则”“笔会会员大会议事规则 三大文件一致共同清晰地表明了:会长是召集人,召集人是会长;大会主席决定和宣布每次会议的开始与结束;指定大会秘书处及其秘书长和三名监票人;是无可变更的规定。凡有民主素养者均懂得加以遵守。

然而,20151118日,笔会副秘书长王金波以私函请贝岭会长放弃第七届大会的筹备权、召集权、主持权、不参选理事权、不介入大会秘书处组成、不参与大会所有议程黑函威贝岭你肯定选不上,以体面下台”“由秘书处全盘操办秘书长接任大会主席 要挟,公然剥夺大会召集人和理事会的权力和决策,意图操控大会筹备。是什么力量决定贝岭你肯定选不上?不值得会友们深思吗?

早在2011年,张裕就已将自己的修改提案以笔会理事会通过的《笔会章程》修正案第19条呈世。201626日,即便在我方不承认的第七届大会第三会场上,会员野渡亦征求联署成功:就笔会章程第19条的事实真相要求大会主席召开特别听证会议的紧急提案。 摘[笔会 54007]

紧急提案指出:

2011年会员大会里投票通过的《独立中文笔会章程》修正案第19条并非笔会理事会投票通过的《独立中文笔会章程》修正案第19条。按照笔会章程,《独立中文笔会章程》修正案的通过是无效的。

野渡认为:

章程是一个组织的基本法,如果一个人权组织,连基本的事实都不敢探求,我们枉称人权组织。如果一个文学组织,连真相都不敢寻找,我们枉称文学组织。

为了笔会的章程真相如何,同时为了避免笔会再内乱,我在此依据章程赋予的会员权力,提出紧急提案,对2011年笔会会员大会章程修改案第19条的真相要求特别的听证会议,此听证不涉及修改章程及大会的法理问题,只为了作为会员和公民个体的基本权利:要真相,拒绝谎言。给笔会全体会员一个负责任的全面通告。

2016.2.5-6

【九】

笔会变革的险阻与畏途,笔会内部握有权力者与会员的关系恐成秘密账户 持有者和受惠者的关系,

犹如当代社会中出现的黑金政治关系

笔会过去十年的历史中,哪个会长、秘书长做老黄牛”“工作狂的傀儡,则相安无事, 哪个会长、秘书长不做老黄牛”“工作狂的傀儡,则架空你、整治你!这就是多年来个别人控制会长、秘书长,禁言会员的全部秘密!如今,会员们会发现,新揭出的被个别人掌控且隐瞒多年的笔会账户是他们能左右笔会的最终秘密武器。

这一切,正是笔会改革派的险阻与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