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蛇的后裔——谨以此文祭奠十年浩劫下的亡灵们
王巨
现在回想起来,是一阵奇怪的喊叫声,将我引到了这里。这声音飘飘渺渺断断续续,像是从很遥远的被遗忘了很久的时代飘来,像一群看不见的蝙蝠在我四周飞旋。它仿佛是为了把我从那昏暗的千年沉睡中唤醒似的,一直钻入我的灵魂深处。我被这缠人的慑入肺腑的声音震慑住了。这尖细而飘忽的声音宛若一条无形的长线,牵着我向一个幽暗的人迹罕至的方向走去。我陷入一种梦游似的无知无觉的状态,懵懵懂懂,磕磕绊绊,不知走过什么地方,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发现走进了这片荒芜的废墟里。这里到处是残垣断壁,杂草丛生,荒凉无人的街道上布满野兽的蹄印,破败坏塌的院子里到处是动物的粪便,那些倒塌的墙上还残留着过去时代陈旧的用大红书写的标语——时过境迁,它被久久地遗落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当我置身在这片废墟时,我感到了异常的寂静,听不到一丝声音了。刚才那奇怪的像是有人嚎叫的声音,此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许是因为我这个陌生人闯入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只是躲藏在暗处,不再发声了。我站在久无人迹的废墟中,思索着:为何,何因,我来到这里?我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移动脚步,四处游荡着想寻找到什么。我的脚似乎不是我自己想走,而是它似乎在自动迈着步。它把我带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街口。就在这里,我遇见了那个孩子。他破衣烂衫,浑身脏兮兮的,脸上尽显着孤独和忧伤。他嘴里咬着指头,孤零零地站在一段低矮的老墙根下,用一种疑惧的眼光看着我,做出随时准备逃离的动作。这个孩子似乎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是的,命运的安排,他已无法走出那个苦难深重的时代了。
“孩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一个人。”
那孩子眯起眼睛,忧伤地看着我。这时,我终于认出他来。我的心里感到一阵悲哀。
“是在等我吗?”
“也许是吧。”那孩子说,眼巴巴地看着我。“你能把我救出去吗?”
“你怎么了?”
“我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我不像个人……”
“孩子,我救不了你。”
我如实地告诉了那孩子,他的脸上再一次流露出绝望的神情。这是一种来自血脉源头的极其深邃极其浓重的绝望,谁见了都会流下同情之泪。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良久。突然,那孩子动物般灵敏的耳朵像是听到了什么,脸转向大路那边,眼里现出一阵异样的恐慌:
“不好,他们又来了。”
那孩子像个虚拟的影子,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回头望去,只见大街上出现了几个孩子,他们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杀气腾腾地向这里跑来。他们跑到街口,左右寻找着。这时,我明白他们来了要干什么。我希望他们找不到那个孩子,永远不要找到。但是——
“他藏在那儿了。”
一个孩子喊道。他们冲过去,像从窝里揪出什么动物似的,把那个孩子从墙后拖了出来。他们有的揪着他的蓬乱的头发,有的扭着他的瘦细的胳膊,有的扯着他的破旧的衣襟,那孩子被拖出来时,像个刺猬缩作一团。
“你这个狗崽子,黑五类子弟,敢躲着我们!”
他们打他的耳光,杵他的窝心拳,踢他的腰背,还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他眼里闪着泪花,像个沙袋似的沉默着承受着这样的击打。那些孩子们似乎打累了,命令他站在那里,又捡来一些死动物:蛇、蛤蟆、蜥蜴,老鼠挂在他的身上。他吓得直哆嗦,却不敢吭声。
“你这个狗杂种,只配与这些动物在一起。”
“让他就这样站着,低头认罪!”
他身上披挂着那些动物的尸体,像个蛮荒之子低头站在墙根下。那些孩子们聚在一起,一阵低声密谋后,匆匆离开了。这时,虽然身边没有人,但他仍那么低头站着,不敢动一下。天上的日头越来越毒,直射着他。他身上的毛孔沁出细小的汗珠,渐渐变大,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最后滑落到地上,摔碎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街上走来,他微微抬起眼睛,投去求助的目光。他看见那些人腰身佝偻,瘦骨嶙峋,面孔土黄,神情愚呆,像石板一样冷漠。他们都穿着破旧的衣服,三三两两,僵尸般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只有一个人,回头向他这边看来,那人细长的脖子像个皱巴的老树杆,上面顶着一颗葫芦似的脑袋,眼睛干涩浑浊,像变色龙的眼睛罩着一层厚厚的皮。那个人毫无表情地看向他这边,不知是看到他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最后眨动了一下眼,又转身走开了。
地上没有风,天上没有云,天地间只有一颗光芒万丈的红太阳。
那孩子不知站了多久,他蓬乱的头发里冒出白色的气,紫胀的脸膛上汗水如雨般流淌;他眼皮低垂,沉重得似乎抬不起来了;他的头一点一点的,越垂越低,脖子软得似乎撑不住了,要掉下去似的。最后,他像是被阳光融化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上。
“你是说,你在那片废墟里遇到了一个孩子?”
“是的,我在那里看到了他。”
“那孩子是个幽灵吗?”
“不,他不是幽灵。”
“那他是什么呢?”
“是一个人遗落在过去的童年。”
“你是说,那个孩子是一个人已逝的童年?你却看到他了?”
“是的。你们不要认为,我看到的是什么幽灵,不是的,他只是那个人的童年的幻象。他一直活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神秘的区域里,当我来到这片曾生活过的废墟时,他便清晰地完好如初地显现在那里了。”
“你是说,你已回到了过去的年代?”
“是的,那是一个无法忘记的疯狂的年代。”
“那个孩子为什么沉默地忍受其他孩子的霸凌?”
“因为他的出生不好。”
“出生不好?怎么讲?”
“他是黑五类子弟。”
“黑五类?这个我就不明白了。”
“是的。在红色政权里,黑五类是被批斗镇压的对象。无论是大人小孩老人妇女,都难逃厄运……”
天地间一片死寂。天空是灰色的,像是永远有层雾罩着,既没有飞鸟路过,也没有鸽子在盘旋;地上是红色的,到处书写着红色的标语,到处有红旗在飘扬,既看不到孩子们玩耍的身影,也听不到他们的欢笑声。突然,静寂的街上响起了敲锣声。敲锣人走街串巷,边走边扯开嗓门大声吆喝:
“开批斗大会了。开批斗大会了。”
那个孩子一听到这敲锣声,心里一阵阵紧揪。那用红布裹着的锣锤,仿佛不是敲在那面破铜锣上,而是敲打在他的肺腑上。灰头土脑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家门,羊群般三三两两向广场走去。而那孩子却不敢出门,先是躲藏在一间暗房里,看见有人冲进家里,将老父亲扭着胳膊,押了出去。过了一会,等院子里没有了响动,那孩子从暗房里怯怯地投出头来。院子里空寂无人,那孩子走到大门口,躲在门背后面,不敢走出街去。不多时,他听到了批斗会上,那一阵阵高喊的口号声,还有暴打什么东西的声音。他用两手捂住耳朵,那愤怒的喊叫声,还是不停地传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嘈杂的声音开始流动,而且沿着大街向这边涌来。他从耳边放下手,听了听,继而伏在古老的木门上,透过门缝向街上窥视。那喧闹而杂沓的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他看到街上有什么东西向这边爬来,后面跟着几个红卫兵,手里拿着树枝,在趋赶着。再后面是看热闹的人群。是什么动物呢?他怀着孩子特有的好奇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当那东西爬到近前时,他内心又一阵吃紧。那是个人,一个被剃了阴阳头的人。他学着动物在爬行,当那树枝抽打在他的身上时,他会条件反射地快速爬行几下。当那些人来到门口时,他认出那个爬行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他被赶进对面一户人家的猪栏里。几头猪刚吃完食,正躺在屎尿堆里哼哼着。一个红卫兵对那个爬行的人说:
“你这头猪,给我学猪叫。”
那个人便哼哼起来。
“他该去舔那猪槽。”
一开始,那个人趴在那里,只是看着猪槽,没有动。红卫兵们一阵拳脚相加。那个人像猪一样尖叫着,摇摇摆摆地爬到猪槽边,开始舔食起来。
人们在麻木地围观,红卫兵们在狞笑。又是一阵高呼的口号声。
那个躲在门后的孩子,在无声地哭泣……
“怎么会这样做呢?他们还是人吗?”
“你没有经历过十年浩劫,不知道当时的情景有多荒诞与残酷。”
“还有比这更甚的?”
“那些所谓的红卫兵小将,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这些人似乎中了邪魔。”
“给人戴高纸帽游街批斗,那是常态。把人扔进粪池里,叫‘遗臭万年’;把婴儿在地上踢来踢去,叫踢皮球;用棍棒锤打孕妇的肚子,叫擂战鼓;把人整死了,再压上大石头,叫永世不得翻身……”
“真是惨绝人寰!”
“还有更惨的呢。”
“那你就说给我听听吧。”
人们关紧大门,惊悸地躲藏在家里,默不作声地在倾听。街道上有杂沓的脚步声,有吵闹的声音,有厉声的叫喊,有砸门的声音,还有东西被打碎的破裂声。他们听着这些声音由远而近,无奈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红卫兵们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像一群疯狂的破毁者,看到人家门前有石狮石鼓便推到捣毁,有古旧的门匾就砸碎,甚至爬上古老的瓦房顶,将屋脊上的龙凤瑞兽搬掉;他们冲进庙宇,赶走僧人,将里面的塑像推翻砸碎。那个孩子偷偷地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切,看得心惊肉跳。大街小巷到处是破碎的声音,到处是飞溅的碎块,他仿佛听到了那些塑像兽头被砸碎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所有的塑像被打碎后,红卫兵们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碎屑。那个孩子走到满地都是塑像的碎块前,忧伤地看着这些可怖的景象。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向庙宇的一间大殿里跑去。那里的墙壁上,有他最爱的一幅古画。那是一个美丽的飞天。她衣袂飘飘,身边祥云朵朵。她纤指握管,横笛吹凑。他不知多少次驻足在这里,仰视着这幅画。这幅画曾给他无限的美丽遐想,他似乎曾听到了那天外飘来的仙乐。当他跳过那些倒在地上碎裂的塑像,飞奔到这里时,完全惊愕了。那墙壁上已全部裸露出土坯,那飞天画连同白色的粉墙皮碎落一地。他悲伤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满地的碎块,呆立了好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慢慢地蹲下身,珍爱地捡起那些碎块,试图将它们拼接起来。那张俊美的脸在慢慢地组合,先是光滑的额头,继而出现了好看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以及横在红唇上那管玉笛……此时此刻,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又听到了那优美无比的仙乐,看到了飞天仙女驾着祥云而来……他出神地谛听着,忘记了现世的苦难,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甜美的微笑。他继续拾捡着碎块,想把她完全拼接起来,突然,一只军用大头鞋踩住了他的手,他感到一阵疼痛,像老鼠一样发出一声尖叫,他想缩回手,那只脚死死地踩着,无法抽出来。他害怕地慢慢抬着头,先是看到绿色的宽腿裤,继而是系着棕色皮腰带的绿军装,最后是一张愤怒的脸。
“你这狗崽子,想干什么?”
那孩子像是被抓住的小鸟,吓得瑟瑟发抖。
站在身后的一位披着驼色尼大衣的官员模样的人摆了摆手,那个人才松开了脚。那孩子赶紧抽回了那只因受伤而卷曲的手,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主任,他是黑五类的狗崽子。”
那个踩手的人对官样的人说。那官样的人似乎没有听他说话,而是俯下身,握住那孩子仍在哆嗦的手。
“孩子,我们共产党人,唯血统论,也不唯血统论。只要你能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划清界线,揭露他们的反革命罪行,揭穿他们的反动本质,我们革命队伍是欢迎这样的人的。你能做到吗?”
孩子抬起纯真的眼,望着革委会主任。而这位主任的那张高高在上的窄条脸宛如蜡塑,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的言谈举止是机械的,僵硬的,官样的。他是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奇异的复合体。他那双威严让人发冷的眼睛注视着孩子,说不清里面蕴含着什么。这是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官员对他如此接近。他感到害怕,想向后退缩,却似乎有一种魔力,将他钉在了那里。
“孩子,你虽然出身不好,但革命的大门是向你敝开着的。只要你愿意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愿意向我们通风报信,革命的队伍是欢迎你的。你难道不想洗心革面,由黑变红吗?”
“想……”孩子终于有勇气嗫嚅出一句。
那主任似乎有了一种欣慰。
“那很好。以后,凡是你听到什么不当言论,无论是你爸妈还是什么人,都要向我们报告,好吗?”
孩子诚恳地点点头。
那官样的人离开时,还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直觉得那干硬得像石头一样冰凉的手掌从他头顶上传递了一种莫名的东西,使他哆嗦了一下。这时,他感到不知有什么东西涌入了他的体内,流便全身,使他不由自主地扭动了几下身子,那样子十分怪异,像是着了魔似的。那孩子内心涌起一股怪样的情感,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觉得这位主任将从漫漫的黑暗将他拯就出来。他深受感动,感动的想哭。于是,那孩子嘴角一撇,痛哭起来。你很难说清他为何这样痛哭流涕。他不知哭了多久,最后,抬起衣袖,擦干眼泪时,小小的眼睛里放射出凶狠的骇人的光。他把刚才拼接起来的飞天狠狠跺了几脚后,扬长而去。
当他挺胸阔步来到街上,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正播放着革命歌曲:“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
“到处在打砸抢,造反派们挨家挨户地收缴古籍、字画、雕刻等文物,这些统统被视为封资修的大毒草,堆在街上焚烧。打砸庙宇古建筑,破毁古雕塑,叫破四旧。这就是所为的‘文化大革命’。”
“那场革命,不知毁掉了多少文物古籍啊。”
“不仅是文物古籍,还有多少人,被批斗折磨而死。”
“一场‘文化大革命’,不知死了多少人?”
“据不完全统计,可能在130-300万人。”
“真是太可怕了。”
“是的。那些人仿佛魔鬼附体,没一点人性了。”
“那孩子似乎也中了邪了?”
“是的。那以后,他变得很残忍,很邪乎,都六情不认了……”
临近傍晚,红卫兵小将把收缴来的旧书古籍字画等这些“大毒草”堆放在广场上,似一座小山。这里有甲骨文、竹简、羊皮书、绢书、线装书以及大量的铅字印刷品。它们像一只只形状不同、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死鸟堆放在一起。面对这座书山,红卫兵头领振振有词:
“我们红卫兵小将们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这些封资修大毒草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干净!砸碎旧世界!铲除封资修!消灭害人虫!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他们呼喊着口号,点燃火把,投向书山。顿时,火光冲天,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人们围观着,看见那些象形文字像一群精灵在火中跳跃,它们似乎在呻吟,在呐喊,在嚎叫,在哭泣。
这时,街坊的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狂奔而来,大声呼叫:
“我的书啊!我的书啊!”
围观的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为他让开了道。红卫兵小将拦住他:
“你这个臭老九,想干什么?”
“我的书啊!这是祖先留给我们后人的宝贵文化遗产啊,你们却……这是造孽啊!”
老先生看着那些焚烧着的书,大声呼叫着,挣扎着。
“这臭老九,说什么文化遗产,可见装了一肚子封资修的货色,比这些烧着的书还毒。”“他是牛鬼蛇神,将他扔进火中,和那些书一起烧了。”
几个红卫兵抬着老先生,像扔麻袋似的,扔进烈火中。人们见那老先生不是往外逃,而是向火里爬行,找到几本燃烧着的书抱在怀中,他的整个身子也像那些书燃烧起来。围观的人们在惊呼,有人想冲进火中救他,却被红卫兵们拦阻了。
人群在骚动。人们看见那位老先生怀抱书籍,像古贤古圣坐在火中央,彰显着高贵、威严与神圣。
“老先生真是爱书如命啊。”有人叹息道。
大火熄灭后,那位被烧得焦黑的老先生保持坐姿,怀中仍抱着几本烧成灰烬的书。那些书像是与他的身体长在了一起……
那个孩子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来,站在古籍焚烧后留下的灰堆边,望着灰烬中的那具焦黑的残骸,睁得大大的眼睛里透着诡异的光,咧着嘴露出很邪乎的笑。
“原来所谓的‘文革’,却如此惨烈!”
“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呢。”
“还有比这更惨的?”
“有很多悲剧,是发生在亲人之间……”
“亲人之间?他们做什么了?”
“互相检举告密,甚至残杀……”
“还有这样的事?”
“你没觉得那个孩子变得很古怪很邪乎吗?”
“是啊,那孩子怎么了?”
“他为了由黑变红,亲手毁了自己的家……”
浓重的夜色像个巨大的黑锅,将大地扣了起来。黑暗的大地令人窒息。在一户低矮的屋子里,爸爸、妈妈和儿子一家三口围坐在昏暗的灯前。他们刚用过晚餐,正利用睡觉前的这段空闲时间,学习毛选。这是铁定的学习计划,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父亲的头上有了银丝,脸上多了皱纹;母亲的眼睛有些老花,戴上了眼镜,儿子从童年长成了少年,脸上开始起痘,嘴唇上开始生出绒毛。他们像虔诚的信徒一般,各自手捧着红宝书,每个人的嘴里都念念有词。他们一边读着红宝书,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视着对方,似乎都怕对方识破自己的虚假,都有一种自我防范心里。每到这时,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小屋,这让他们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时,当妈的似乎想打破这种僵局,便大声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就在这时,当爹的憋得面红耳赤,终于忍不住,“嘟——”地一声放了个响屁。顿时,三个人都愣住了,惊骇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整个气氛紧张得都凝固了。先是一阵可怕地沉默,突然,儿子跳起来,怒冲冲地指着父亲吼叫:
“你个现行反革命!在抵毁伟大领袖毛主席!”
当爹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吓得直哆嗦:“儿子,爸爸不是故意的。”
当妈的眼望着儿子,却对当爹的说:“你还不赶紧低头认罪?”
当爹的跪着给儿子磕头:“我认罪!我认罪!”
儿子看着跪在面前的怯懦的父亲,恼怒的眼睛里暗藏着一种狡黠的光:“不行。我一定要揭发你这个现行反革命!”
少年一脚踢开父亲,冲出屋去。
第二天的万人大会上。那位老父亲头发凌乱地站在台前,低着头,脖子上挂着一块“现行反革命”的大牌子。主席台上,坐着革委会主任,造反派头头。那个少年人阔步走上台,揭发其父亲的反革命罪行。他言辞激昂,痛斥其父把伟大领袖的教导当成了屁。最后结语,那少年激昂地朗诵毛诗:“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复。”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一阵排山倒海似的的口号声。那位革委会主任走到台前,握住少年的手。
“你终于与反动家庭绝裂,并大义灭亲,揪出了现行反革命。革命队伍欢迎你这样的小将。”
革委会主任朝台下挥挥手,对安静下来的人群说:
“革命同志们,这样的现行反革命,该如何处置?”
下面的群众里,东一声西一声地有人呼喊“
“杀了他!”
“他罪该万死!”
“千刀万剐!”
“碎尸万段!“
“挖心掏肝!“
“剥其皮,食其肉!“
“……”
那革委会主任转身对少年说:“听听革命群众的呼声,他们对于反革命分子,有多深的仇恨啊。”
少年说:“主任,让我来惩办这个反革命吧。”
主任说:“好。这正是考验你的时候啊。”
“那少年是如何处置他的父亲的?”
“少年人为了表现他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绝对忠诚,他想出了一个极其残忍的刑法,将其父亲处死了。”
“什么刑法?”
“他把那种酷刑称之为‘马列主义,红遍大地’。”
“马列主义,红遍大地?”
“是的。它还有一个说法,叫磨地。这种酷刑,就是用阶级敌人的血来祭革命的天地……”
几个人一拥而上,将那位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人被剥光上衣,捆住双手,按倒在地。那个人似待宰的绵羊,仰面朝天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有人搬来一盘石磨,放在那人胸腹上。少年叫来他母亲,指着他父亲说:“妈,你要与这个反革命分子划清界线!”母亲哆嗦着嘴唇,吐出那几个字:“划清界线”。少年说:“你坐到磨上去吧。”母亲浑身发抖,两腿发软,怎么也爬不上去,那少年把母亲扶了上去,还让她手捧红宝书。那位父亲脸色胀得紫黑,青筋暴突,鼓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子,说不出话来。少年牵来一匹枣红大马,将拉套的缰绳拴在他父亲的手腕上。他回头对母亲说:“妈,你开始读红宝书吧。”母亲开口朗读:“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那少年扬鞭策马,拉着躺在地上的父亲行进。父亲发出一阵阵惨烈的叫声,坐在上面的母亲不停地大声朗诵,跟在后面的游行队伍高喊着口号。很快父亲背上的皮肤被磨破,在街道上留下一道粗重的血迹。那少年直硬着脖子,听着他父亲的身体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听着他父亲疼痛的叫声,仍不停地挥鞭赶着马走,没有回过一次头。他直觉得天在旋转,天地就像一盘大磨在转动着。那摩擦的声音和惨烈的嚎叫声仿佛是从天外传来。他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疯狂地喊叫着:“马列主义,红遍大地。”走过一道街衢,又走过一道街衢,他父亲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息,只有那皮肉与脊骨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他的母亲沙哑的朗诵的声音。那女人圆睁着眼睛,像中了魔咒一般,越念越快,口角都吐出了白沫。而那可怜的父亲背上的皮肉已被磨掉,露出了白色的肋骨。但他还能半睁着眼,微张着嘴,看着坐在他身上的女人,想对她说什么。而他的女人没有看他,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巫婆,眼睛只盯着红宝书,嗓子都咽哑了,但还在念着。那少年策马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后,回到原地。他的父亲早没了气息。但仍保持着半睁眼,微张嘴,想说什么似的。而他的母亲像着了魔似的,仍保持原来的坐姿,但只见蠕动着嘴唇,却念不出声了。
第二天,那少年站在红卫兵的队列里,举起戴着红袖章的右臂,面对镰刀斧头的旗帜,宣誓加入了共青团;而在大街上,人们总会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女人,手捧着红宝书,坐在露台或墙角处,口吐着白沫,在不停地朗读,风雨无阻……
“真难想象,那个少年为何如此残忍?“
“他是中了邪了。只有中了邪魔的人,才能做出那等事情来。“
“你是说……”
“那个杀人如麻的红教……”
“我明白了。”
“那青年人完全被邪恶的红教操控了。”
“所以他身不由己,六情不认。”
“那他后来呢?“
“后来?他虽然苟活在世,内心却始终经受着煎熬。“
“他不该忝活在世上,他该为父母谢罪。”
“我也这么想,他无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那个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走在废墟间,许多怪异的声音像一大群疯狂的蜜蜂追逐着他。那是沸腾的人的声音。有高呼的口号声,痛苦的尖叫声,窃窃私语声,这些仿佛回音一般在喧嚣。整个废墟像是一部巨大的留声机,他无论触碰到何处,都会发出人的声音,仿佛每一个地方,都潜藏着无数的灵魂。他的脚每行走一步,都能踩出一句话语;他的手偶尔扶一下断墙,便会有喃喃细语声。这些声音含糊不清,像一阵风从墙头上吹过,但分明那是人的声音。当他无意踢动地上的一块小石子时,他听清了那句愤怒的话:“不要碰我!”此时,他脸色苍白,已吓出一身冷汗。他想逃离这些声音,却无处躲藏。他两腿哆嗦着,到处乱跑。他躲在一个墙角处,身子一靠上去,有个声音便对他说:“离我远点。”他惊慌地赶紧离开。他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他两腿软弱得已无力再站立起来。于是,他像个巨大的昆虫在快速爬行,寻找逃脱的路。但是,他越想逃开那些嘈杂声音的旋涡,却越陷越深。他看到四周有无数只或清澈或混浊的眼睛在看着他,有无数张大大小小的嘴在冲着他说话,有无数只或白胖或黑瘦的手伸过来想抓住他。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无法逃离出去了。他伏在地上,浑身抽搐,像蜘蛛一样缩成一团。在他神智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你这个逆子!”他一阵颤栗,感到浑身冰凉,体内仅剩的一点热气最终消散了。在弥留之际,他看到无数只蚂蚁向他爬来,当这些蚂蚁爬到近前时,变成一群诡异多端的鬼孩儿,他们有着邪乎古怪的眼神,露出诡秘嘲讽的狞笑……
几天后,人们在这片废墟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它被一群红蚁啃食着,变成一架骷髅了。人们多方辨识,终于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人们不明白,他为何来到这里,又是什么原因死去的。这似乎是一个迷。人们唯一知道的是,他一直独自生活,从未成过家,也没有任何亲人。但人们记得他总是和人讲诉他悲惨的童年,讲诉那个由黑变红的孩子,讲诉那个少年亲手残害父亲的故事。人们无法忘记他那双忧伤悲哀的眼睛,无法忘记他诉说时那凄凉痛苦的声调,无法忘记他最后留在世上的那句令人费解的谜一样的话:
“如果你见到了那个孩子,那个寻找飞天的孩子,请你告诉他,就说我十分想念他。你让他等着我,我会去找他的。”
2016年5月16日作于布兰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