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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人生:别矣,杨絳先生!

被钱钟书称為「最贤的妻,最才的女」的中国作家、翻译家杨絳25日去世,享寿104岁。一代才人夫妇的篇章,翻完了最后一页。

钱钟书和杨絳,是民国时代学贯中西又才华横溢的学者、作家、翻译家。许多人都知道钱钟书写过小说《围城》、《人·兽·鬼》和艺文论著《谈艺录》、《管锥篇》,但其实杨絳这个「最才的女」也不是只有她丈夫赏识,1945年夏衍就对杨絳写的几个剧本讚不绝口,说:「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要捧杨絳!」

中共建政后,「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江山已改,也令这对才人夫妻没有舒展之地了。杨絳当了外国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她「偷空自学西班牙语」,从原文翻译《堂吉訶德》。但是书稿未译完就遭劫难,译稿在「文革」中「被没收」,几乎失去。钱钟书在49年后就花主要精力担任《毛泽东选集》和毛诗词的英译工作,几乎没有发表文章。

文革发生,杨絳和钱钟书都被划為「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批斗。其后,二人先后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文革结束后的1981年,杨絳写了一本《干校六记》,记当时的遭遇和体验。第一记,写1969年11月,钱钟书60岁生日之前被下放,女儿一个人去送他,而女婿王德一因為不肯捏造名单迫害别人而自杀。

《干校六记》的书名可能取自清代沉復的《浮生六记》,它不像伤痕文学那样把当时的社会境况写得残酷悲惨,而是将她的境况和心绪委婉而平静地娓娓道来,境况本身已让人感受到那种无助与哀怨,使人对当时社会气氛和知识人的处境体验更深。

《干校六记》讲到她和钱钟书在干校时收养了一隻狗,夫妻二人被调回北京之后,狗没有带走。结果狗四处寻找他们,而他们认為那狗和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自嘲中也点出了社会本质:在把人当成奴隶的极权社会里,不管你多有才华,在找不到奴隶主收养的情况下,也只是一隻丧家狗。

杨絳的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钟书在1997、98年相继去世,她在2003年出版了回忆录《我们仨》,追忆一家三口的快乐、艰难、爱、痛的日子,也讲了她与钱钟书1935年到英国留学至1998年钱去世的六十多年坎坷人生路。阐明的是:「家庭是人生的港湾」。

一对学识、才华盖世的夫妇,人生本应该有许多建树,可以為后世留下更多成果,但在极权制度下,他们大部份时间都只能在家庭中寻找避风港。文革,剥夺了他们岁月中的好时光,带来伤痛,留下的是一本哀而不怒的《干校六记》。

数年前,网络流传一段杨絳的「百岁感言」,最后说:「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係。」我怀疑这段感言大概有部份是偽作。从杨絳的文章看来,她大概从来没有「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吧。

别矣,杨絳先生。感谢您在可诅咒的时代,仍留下优雅的风姿。

来源:苹果日报

杨索:杨絳百年孤独

终生清醒,一刻也不放鬆的杨絳闔眼了。回望人世,她犹有牵掛吗?

身為钱钟书的声名守护人,杨絳是女斗士。她年近九十,為钱钟书有无在海外怒批冯友兰(钱的恩师)文革时逼死人,与冯的女儿宗朴数回笔战;九十餘岁时,她控告作家剽窃《围城》;两年前,她赢了另一场侵犯钱著作权的官司。

杨絳笔下的钱钟书「痴气」,跟著女儿喊杨絳「娘」,六十多岁才会点第一根火柴,简直就是「妻宝」。迥然不同叶公超等人对钱的批评「骄傲刻薄」。

十年文革,钱钟书下放河南七个月;杨絳是运动「陪斗者」。相较庞大的受难群体,两人受的是「皮肉伤」。他们能自求保全,一方面是两人政治敏感度高。反右尚未开始,钱钟书就有「啼鳩忽噤雨将来」之句;杨絳说:「风和日暖,鸟鸣花放,原是自然的事。一经号召,我们就警惕了。」钱钟书说,他就是不鸣不放,坚持沉默。然而在那相互揭发斗争的运动中,谁能有沉默的自由?

另一事实是,运动前,钱钟书翻译毛泽东诗选,他的清华同学乔冠华、胡乔木特别关照他。文革结束,他当上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是政治指派。钱钟书最初為国际所知,是因哥大教授夏志清的英文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推崇《围城》,他因而有国际知名度。邓小平推行改革开放后,钱钟书炙手可热。四处外访;而访中欧美学者言,「到中国一要看万里长城,二要见钱钟书。」

钱钟书后来并未继续学问而成了书信家。他应付各方需索苦不堪言。宋淇建议他写一封标準格式的婉拒函。钱钟书回覆:「倘以印就form(表格)作逐客书,必召闹挑衅,且流传成為话柄,由话柄而成為欛柄。畏首畏尾,兄当笑我為moral coward(满口道理的懦夫也)。」

女儿、丈夫过世后,杨絳继续书写,她所写的亲情、小人物生活饶有韵味。最末餘光的《走到人生边上》一章谈命数,有一段会刺到一两代人,她说,钱钟书六十八岁从干校回北京后的二十年(钱八十八岁辞世),「是运道最好时」。杨絳忘了这样的运道是筑基於一代才人血流成河的废墟上。

杨絳站在冥河,会望见那所有死去的人,包括文革时自杀的小妹与女婿。杨絳原本可以影响力為死去的人说话,那也是為自己说话。诗人奥维德写:「然而,命运将留给我声音,世人将藉由我的声音知道我。」但,她与钱钟书一样,从来不是爱德华‧萨依德所定义的「知识份子」。时代老人有其侷限性,很难苛求她少了歷史感与无畏勇气。她见过人间地狱未能成為报信的人,正证明文革的可怖。杨絳没有成為一代宗师,而成了网民的心灵鸡汤导师。

来源:苹果日报

仲维光:“郭路生”现象的双重含义

仲维光:郭路生现象的双重含义

——文化的堕落和堕落的文化

仲维光

郭路生何许人也?

恐怕现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本来年轻人似乎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么一个郭路生,因为无论就其作品和其人都是一个早已经在生活以外的人了。

以外的原因很多,这里要谈的却是以“里”的问题,也就是当年郭路生在社会中的影响,以及九十年代以后又曾被一些人再次炒作起来一次的问题。而这两次郭路生的泛起不过都是因为那个“老三届”,也就是作者本人也在其中的“老三届”。这个伴随着共产党社会成长起来的老三届有着非常独特的特性,可以说是一个解析极权社会,共产党社会非常典型的案例。可惜笔者要做的事情太多,一直无力从事这个工作。

然而现在我之所以不得不谈郭路生却是因为突然发现,郭路生问题居然从国内开始向海外的网页上蔓延,又被人第三次炒作。八年前,在第二次炒作的时候,我曾经和青少年时代的友人史保嘉有过关于郭路生问题的来往通信。如果不是如此荒谬事情居然还在继续,一个专制文化的产物,居然被推到自由主义文化的座椅上,我大约还会让这八年前的两封信,这些原来准备写篇像样文章的思想线索,继续保留在自己数据库中。这一次使我感到,既然现在仍然没有时间来写篇完整的总结郭路生现象的文章,那么不如先把这两封信公开发表,以使更多的人能够参与讨论和思索,免得关于这一问题讨论继续停滞。

在发表这两封信的时候,我要强调的是,这个荒谬现象迫使我们反思的还是那个问题,

“我们的精神究竟在什么地方病了?!”

时至今天,很多人在哀叹,我们的时代没有好的作品,事实上这些垃圾就是我们自己培植生产的。这原因不是别的,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共产党垃圾工厂的产物。所以我们如果不从反省自己入手,我们这些共产党社会生产的“垃圾”,接下来生产出来的更是垃圾。为此我要说的是,首要的就是我们一定要否定自己!反省自己!

从李慎之甚至上一代那些曾经走向共产党,跟随共产党的人开始,谁不能够否定自己,反省自己,谁就只能证明自己的智力和良知有问题!!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我一起来从事这种清除党文化,这一基督教世俗政治化的产物——极权主义文化。而清除的首要问题就是甄别它和自由主义文化,和传统文化的根本区别究竟是什么!

为了保持那个时代的气氛和真实,这两封信我除了只修订了一些错字,漏字外,其它一切照旧,包括我们之间的昵称、绰号、玩笑。为此,文字粗疏、思维跳跃、叙述唐突的地方也请读者原谅。

2008-12-02德国埃森

给青少年时代的友人史保嘉的两封信

20006月)

第一封

保嘉,你好!

看了刘双的“丑陋的老三届”,观点我基本同意,但是,这篇文章从语言到论述方式我都不很喜欢。他的那篇评郭路生的诗的文章很有些灵气。这篇东西则缺乏灵气,而且论述方式很也不好。李恒久的那篇反驳他的文章则更是把文章写得毫无可读价值。

刘双的第一篇文章曾经使我惊奇,何以突然会冒出这样一位以前从不曾知道的作者。他的这篇文章使我再次看到,如果有水平,总会脱颖而出,你总会有所闻。

关于你邮寄来的《十作家批判书》,我读来感觉是,此中偶有段落不错,只有徐江在行。

关于郭路生的诗歌评价,在你寄来的东西的刺激下,我也许真的要写一篇东西。我和你们对他的评价不一样。蔡其矫的话很得要害,郭路生是相信未来,而北岛是不相信未来。这中间无论就对人生的追求,还是美学追求来说都有根本性的区别。肯定郭路生则必定抹杀北岛的价值。我认为这里面有几个问题,值得提出思索:

第一,根本的区别:

我们必须看到,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干部子弟和平民子弟的情绪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出于人生的转折时期,但是,平民子弟的转折,是转向个人与反叛。这从个人生活、对未来的追求,到思想、精神、感情,从思想方法到使用的语言都染有这些特点。当然在很多方面,这一代被共产党教育长大的人,包括受迫害的平民子弟,几乎在一切方面都带着共产党文化的烙印。但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和干部子弟有着根本的不同。六十年代末期,干部子弟、权贵子弟的转向是对权势的留恋和哀伤,是没落、是堕落。

文化革命是一个怪圈,它居然使那些在六六年六月以前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的权贵子弟,一下子丧失了一切。偶然失去一切的郭路生,和从来就没有一切,天生因为出身低人一头,不敢正视共产党社会的、像遇罗克等人那样的平民子弟是绝对不一样的。像遇罗克那样的平民子弟,不要说被打压得时候,就是能够稍有伸张的时候,也不会吟出“相信未来”。未来对于他们来说,永远充满变数,能够平安,稍有发展就算是不错。在这一点上,平民子弟甚至没有没落和堕落的权利。如果他们敢于公开表现出这种倾向,那是自取灭亡。

所以他们不仅是没有成熟到像郭路生那样吟出“相信未来”的诗句,而是在生命的深处根本就不可能唤出相信未来的声音。

第二,两个群体,两个世界:

为什么在那时,这一派中学生从来没有和郭路生那些人来往过。他们和干部子弟的交往绕过了一个大圈子,从猴子(芒克),多多,再通过张朗朗的弟弟张辽辽,转了如此一个大弯才和他们搭上一点界。因为现在被称为“平民诗人”,歌颂红旗渠的郭路生们,那时是不屑于和平民子弟来往的。现在吹捧郭路生的那些人,例如张建中、老羊,那时在郭路生们看来是专政的对象,是脚下不值得一提的群体,是无论在上大学,还是在学校中一切事物上都应该给他们让路的人(这就是骆小海、宋彬彬,乃至卡玛丽达现在津津乐道的,当时这些干部子弟推动的教育革命的目的)。

张朗朗在一篇文章中曾经提到,现在自以为已经出人头地,步入社会“上层”的导演陈凯歌,被酒后的孔丹侮辱蔑视,弄得狼狈不堪。这是一件非常典型的事情。今日尚且如此,更何况当时。

现在张建中们没有受到郭路生的侮辱,不过是因为郭路生神经不正常了而已。否则,即便你再取媚他们,再取媚那个社会,自称是“毛泽东的儿子再世”的郭路生也不会把你当人看。

从干部子弟看来如此,而另一方面来看也是如此。平民子弟的自卑和不成熟,尤其是出身不好的人,这种自卑和不成熟在共产党社会是先天存在的,也许如契珂夫谈到平民时一样,要经过终生的努力,才可能达到“贵族们”天生就有的起点,甚至很多人一辈子就是被扭曲的,永远没有了正常人的所有的心态,更不要说傲气。这也就决定了那时平民子弟无法和干部子弟对话、来往。但是,平民子弟一旦反叛,不再屈服于那个社会的侮辱,他们所显示出来的傲气和追求,是在郭路生看不到的地方,不是否相信未来,而是个人要站立起来,而是“精神和知识”的追求。

在过去不被郭路生们看上眼的老羊们,如果今天还以沾上郭路生们沾沾自喜,在精神上实在是比骆小海等人还要猥琐。这是不知自敬。

平民子弟几十年走下来,是自强不息的路。正是这种精神和知识的追求,使得平民子弟不断地成长,使得几十年后,我们今天不屑于和郭路生这些权贵子弟们对话了。例如骆小海,我在电视片中曾经看到过他,现在的气质那么庸俗猥琐。七十年代初期,我们有“精神和知识”的野心和抱负,而他们没有,这当然也包括郭路生,所以他才有后来的没落(我指诗歌,没有任何进步)。郭路生的相信未来,不是相信人性的追求和生命的展开,不是相信知识和精神给正在成长的年轻人所能够带来的丰富多彩的未来的内容。郭路生的相信未来,犹如党卫军所相信的未来要操控别人生杀大权,专、制社会一切的未来。这和骆小海,要解放全人类,血染太平洋,头断华盛顿的豪气是一致的。这种豪气也就是当年他们要搞教育革命的真谛、目的。当我们今天,几乎连骆小海本人都会感到这种“豪气”的丑陋可笑,但是,我们的 “诗人老羊们”居然还在回顾、歌颂郭路生的这种豪气,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第三,蜕化与萌发:

带有自以为占有真理,专断倾向的左派文化思想,在完全实现极权主义以前也确实走过一段上坡路,这在世界上是从十月革命吸引了一批带有狂热色彩的知识分子开始,到二十年代末期开始走下坡路,在中国则是从五四运动以后,一直到贺敬之这一代人。他们吸取的是人类文化传统的奶水,吐出的是党同伐异的,充满热情也罢,充满血腥也罢的文化。但是到了郭路生这一代,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汲取的是没有了人性、没有了传统的极权主义文化的毒汁。所以这一代人成长的结果如果只是蜕化也就罢了,严重的是长出来的是如党卫军一样的怪胎。在那种共产主义毒汁的滋养下,生长出来的是偏执、夜郎自大、恶毒的侏儒。

“毛泽东的儿子”(用郭路生自己的话来说)当然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思想上,还是在所谓艺术追求上,都不会脱离这个框架。和上一代人相比,他们已经丧失了创造的冲动,追求的基础。人们很容易看到,郭路生的诗歌没有任何新意和创新,完全是在走贺敬之等人的路。他想写贺敬之的诗歌,但是,他当然不能,也终究没有写出来。不仅因为他的文字的功力、修养不够,还因为他生错了时代。他生在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没有这个可能。他的相信未来是典型的知青诗歌。这种知青诗歌,不是你我后期开始反叛的转折前声,而是三论造反,废除高考等一系列红卫兵运动的延续。

如前所述,我们必须承认,我们平民子弟远远没有干部子弟成熟,这是因为在那个社会中不允许我们正常成长,从平常的做人,到知识的寻求,我们都没有一个正常的条件。到六九年,七零年时,如孙康写的诗还非常简陋和幼稚,还只能仰望着干部子弟,但是,前几年的对垒已经使得这些人在做人上,试图和郭路生们平起平坐。由此,平民子弟的追求精神与知识的冲动也远远要比那些干部子弟群体来得强烈。

我们能够在生存中寻到一些正常成长的空间,是在六六年十月以后,甚至是在六八年以后,由于文化大革命,共产党政府无法正常管理我们,社会脱序才造成我们能稍微正常地发展。

孙康沙龙的努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知识分子出身的孙康还只有加上干部子弟的张鲁生,才能在社会和自己的群体中找到一些能支撑自己的东西。事实上,孙康维系的那个沙龙和群体是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对以后几十年的当代中国文化起了非常根本性影响和作用的沙龙。孙康由于其知识分子、诗人的天性,而如一条内陆河那样消失在专制文化的沙漠中。然而匪夷所思的是,在我们还都活着的时候,当年在北京中学生中,也就是在老三届中,比北岛影响还要大的孙康,居然被趋炎附势的文人们刻意地遗忘。

可以毫不为过地说,作为当年孙康好友的老羊的文章,是对孙康的努力的毁灭与亵渎。

第四,荒唐的评价:

对郭路生如此高的评价,除了在那个社会,甚至除了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正常社会中的人来说,甚至对于上一代人,乃至下一代人来说,都是可笑的。他们不会理解为什么在那个社会的人会如此评价郭路生。你看过我在那篇当代中国无大师中引述的李欧梵评述北岛前期诗歌的话,就能想像出他会如何评价郭路生这种诗歌了。关起门来夜郎自大,到头来白纸黑字,留下来的只是让人嘲笑。

我自己看自己以前的作品,就经常感到脸红,但是,没有办法,我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唯一自己感到欣慰的是,我还有脸红的能力。而正是因为我还有脸红的能力,我相信目前我虽然五十岁了,还是可能再提高一点。

第五,重造历史和吹捧郭路生的辨析:

为什么目前这么炒作郭路生,我认为细究动机是令人脸红的,因为,可以就所有这些吹捧郭路生的人,和从他们现在如何写历史中考证出他们的动机。

在杨建的《文革地下文学史》一书中,不知什么人对他说,当年北京中学生沙龙,张建中是一个中心。所有曾经在那个岁月中从那个群体中走过来的当年的北京的中学生,都会知道,张建中是一个毫无影响,非常边缘的人。尤其在诗歌上,包括今天吹捧张建中的老羊在内,当年没有人认真对待过张建中的诗歌。今天张建中拉抬郭路生,老羊拉抬郭路生、张建中,这又在北京的文学界营造出一个拉拉扯扯的气氛,这样一来大家都成了建安才子。这是一种典型的手淫,自欺欺人。如果它只是给他们自己带来快感,也就罢了,人们可以不必理会,但是,它浪费的纸张和铅字,扭曲、阻碍了时代和社会,扭曲、阻碍了艺术的追求。

保嘉,我是觉得你不应该这样跟着炒作郭路生。当年记得在去白洋淀的路上(注:九四年笔者出国五年后第一次回国,参加白洋淀诗歌群体座谈会路上),你对我说,要小心,有一些人是想要否定北岛,把白洋淀说成是诗歌的中心。我对你,此后也多次说过,正确评价北岛,可以维护他的真正价值。不适当,不准确地吹捧北岛反而会伤害削弱北岛的价值。

当年多多那篇文章,很多人都看到那是削弱北岛独占光环的开始。很多人也是这样利用多多这篇文章的。我不否认多多那篇还历史真实面目的文章的积极方面。但是,我必须说,那篇文章所有消极的地方,对诗人诗歌的定位看法上,在如今评价郭路生的时候,被人运用的淋漓尽致。而如果沿着这个在这个方向评价历史和那一时期的诗歌,北岛就更没有价值了。我必须要说的是,在涉及到美学、诗歌本身的评价上,任何像老羊那样的吹捧,说北岛显示出深厚的文字功力,就等于把北岛送上了断头台。因为就这方面来说,那是不能经受任何推敲的。只要是内行(例如李欧梵)来看和品评,就不攻自破。这种关起门来自吹自擂,害人害己。而北岛经得起推崇的地方,或者由于那样推崇对他们自己不利,或者由于他们不能分沾光芒,他们却都不敢面对。

那么简单的问题,连蔡其矫都能感觉到,老羊等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不想多说了。郭路生在诗歌的追求和对那个社会的文化的贡献上无法和北岛相比。我认为,北岛也就是不知道自己年轻时的价值在那里,所以今天的《今天》才办得如此糟糕,才和那些官方和半官方人物拉拉扯扯。

事情是简单的,连蔡其矫都能感到,为什么老羊,北岛却感觉不到,这是人生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但是,人们却总是重蹈覆辙。其实人生真的很简单,谁能把一二三,ABC说清楚,谁能按照一二三去作,谁就能够作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这也是我根本拒绝人们说我过激的原因,因为,那是一二三,最简单的东西。

贝岭曾经对我说过,他看了遇罗克六十年代的文章,他和一些年轻一代的人不明白那东西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水平。这是很典型的一个事例。是如此介绍,才导致贬低了遇罗克,是我们自己亵渎了遇罗克。

保嘉,我非常感谢你给我寄来这么多关于郭路生的东西,它促使我想到很多,感到有些东西必须要说,我希望它能促使我此后能写一篇东西。如果真的能写出来,我肯定会献给你,当然不管你接受不接受。

先写这么多,写到这里才突然想到,不要由于讨论问题再伤感情。我放下笔,又看了一遍我在那篇《当代中国无大师》中,对你的涉及,还是感到自慰,没有任何伤害你的光芒的地方。

如果你能容忍我,我有想法会立即再写给你,如此慢慢形成我的文章的构思。

收到你的信,确实,那本英文本的《爱因斯坦语录》是我需要的。不过暂时没有没关系,因为一是我可以、也准备按照德文本翻译,二是实在需要在这里也还是容易找到。可以立即到书店去定购。如果老潘能邮,只请邮寄这一本就行了。怎么能谈得上向我道歉呢,朋友们为我做得够多了!我只有感谢!

再谈。

洋人

2000年6月12日

第二封

保嘉,你好!

上周的信收到。上周末由于去参加一个妇女会的庆祝活动,所以无法及时回信。有大约一百多位女士,只有三五个男士。可居然没有一个我喜欢的女士,因此两天的会议,落落寡合。回来,我才感到,我真的还不会作记者。

潘青萍的信我还没有收到。你的信给我印象是,口气大得令我不可想像。你竟然把我们七零年时的变化和建安、与五四时期相比。你的胆子是太大了些。

再有贺敬之的诗歌,似乎也不应该归于民歌,而是格律融合了民歌,但是这也只是回延安那首诗。而他的三门峡中的一首,以及雷锋之歌等则是受马亚科夫斯基的影响。三门峡中的另一首,以及其它诗歌,说它是继承了闻一多的诗歌传统应该是是没有错误的。我在《当代中国无大师》一文中对贺敬之的评价,从文字上是不低的。但是,正是从贺敬之这两代人开始,西方社会中,和自由民主俱来的另一种东西——极权主义文化,或者说左派文化也同时进入了中国。自由主义文化和极权主义文化,这两种文化,套句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话说,是相辅相成,相反相成的两面,有人推崇自由,就有人倾向专制,有人推崇民主,就有一部分精英要施行集中。

今天人们如果认真研究,不仅贺敬之的诗歌,就是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和苏联等东欧共产党国家的歌曲,和希特勒德国的歌曲有着非常类似的旋律和节奏。出国以后,才看到,中国的很多社会主义歌曲,其实都是抄袭苏联和东欧的。因为在中国传统中根本没有那些带有东欧民歌特点的曲调。天下文章一大抄,如果你观察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乃至向前延伸到三十、四十年代的当代很多革命音乐作品,都有很明显的抄袭痕迹。我并不是完全贬低这些抄袭,而是说,贺敬之的诗歌中很多东西是西化的东西,是典型的共产党文化精神,已经不是我们中国的了。

闻一多的诗歌,我非常喜欢,上中学时抄过背过他的诗。也正为此,我不觉得郭路生等人是类似建安时代的诗人。我曾经大量抄录背诵过贺敬之,沙白、石方禹(如古巴、革命及其它),程光瑞,乃至臧克家,袁水拍,闻捷,甚至还有公刘的一首诗。其中特别是沙白,他的诗我几乎每首都下功夫背过,如“雨花台”、“大江东去 ”,并且经常在各类报刊上搜寻他的新作。当然更不要说闻一多,郭沫若了。那时也抄背过马亚科夫斯基的诗。但是,就是在那时候,我却怎么也不喜欢郭小川和何其方的诗。

现在想起当时背诵那么多这类诗,也是我如今分外痛恨共产党的原因。如果,在正常社会,我儿时的记忆会记忆更多有用的东西。但是,也正是上述这一切背景,使我对郭路生感到无论就思想还是艺术来说都非常粗糙。

接到你的信后,我再次看了一些他的诗。更觉得不知从什么地方能说他的诗好。至于六十年代末期,确实他的诗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的诗都相对成熟,孙康的诗那时和他无法比,刚刚起步的芒克和多多不过显示出灵感和才气,北岛则还在诗歌的门口徘徊。至于,现在老羊居然吹捧的、所谓又一个几年后出现的张建中的“二十六个半音节”,老羊自己的“海盗船”,当时确实都无法和郭路生相比。其原因不是水平问题,而是社会和时代,而是共产党根本不允许平民子弟的精神走向独立和成熟,

我们直到七十年代初期还只是孩子,尤其在精神上。就很多方面来说,当年的干部子弟比我们要“成熟”,然而这种成熟不是智力上的,而是权力和社会给他们的,所以,一路几十年走下来最终水落石出。今天的骆小海、卜大华、匡桃生,没有一个能够凭借自己的智力站立在社会和人生中的。今天的郭路生更是崩溃在精神病院中,沉溺于自己是毛泽东的儿子的“浪漫”革命幻想中。而我们这些人,无论是求生,还是精神上的自我展开,无论从政治上,还是现实生存上都远比他们坎坷,但是我们的精神的成长却使我们得以和那个社会的知识界,和人生的岁月抗衡。

无论如何我的确无法理解你从什么地方出发,敢把这个时代和建安时代相提并论。

我所能够说的是,我们不仅不如五四一代人,而且不如贺敬之那一代人。当然可能是我修养太差,也可能是我太自卑了。就这一点来说,我确实狂妄不起来,非常不喜欢你们的这些观点。

暂此,再谈。

洋人

2000年6月20日

——转自《新世纪》(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徐友渔: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原因何在

 

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原因何在

 徐友渔

 1968年12月22日,按照文化大革命期间的说法,公布了伟大领袖的最新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一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强制性迁移运动由此展开。在超过十年的时间内,共有超过一千六百万青年离开家乡,奔赴农村和山区。这场运动寄托了领袖的狂热幻想和乌托邦式希望,给各级政府和各个单位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更不用说给千万青年及其家庭带来梦魇般的烦恼和创痛,时至今日,余波未了。

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这一千六百万前知识青年中自然产生了不少社会精英,尤其是文化精英。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关于上山下乡运动,关于知识青年经历与生活的回忆录、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乃至大型展览和文艺表演活动长盛不衰。中国当代知名作家中,有一个明显的群体是“知青作家”。而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是,中国学者中也有这么一个群体,他们自身有上山下乡的经历,他们长期致力于研究上山下乡这段历史,他们写出了关于这个题目的厚重专著。

其实,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早已是国际学术界关注的重大课题,西方学者的系统研究远远早于中国学者。他们之中不乏优秀的研究者,虽然在语言、亲身体验和收集材料等方面的条件不如中国学者,但他们发挥自己视野开阔、思想自由、理论框架坚实等优势,写出了具有洞见的论著。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潘鸣啸(MichelBonnin)教授的《失落的一代:中国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就是近年涌现出来的优秀作品,此书的法文版出版于2004年,中文译本于2009年和2010年分别在香港和北京出版。本书将有助于中外读者了解那一场不同寻常的运动,推动中外学者深入研究那一段富于教益和启示的历史。

人们可能会问:中国人对那场运动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中国人对那段历史的回忆、文学描述和理论总结的文章汗牛充栋,难道还有外国人思考和论述的余地?那些外国学者何德何能,可以在中国人专有的园地里独辟蹊径、另发新枝?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国外学者的先天优势之一,就是对中国问题既能进得去,又能出得来。他们观察中国问题,有自己独特的思路和视角。比如,在与中国学者一样论述毛泽东历来强调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相结合的同时,潘鸣啸还指出,“把城镇青年送去发展农村的想法并不是毛泽东首创的……那是出自毛泽东未来的死对头赫鲁晓夫的思想。作为共产主义领袖,他们两个都是农民出身,而且都受了民粹主义的影响。1954年初,赫鲁晓夫希望尽快改善不景气的苏联农业,忽发奇想,利用城市共青团员们的先锋精神,动员他们去开垦位于哈萨克斯坦和西伯利亚的三千五百万公顷的荒地。”苏联的经验引起中国共青团中央的注意,团刊报道、评论,团中央组织代表团赴苏联学习,党中央赞赏并转发团中央的报告,后来组织知识青年团队到黑龙江北大荒去开荒。在用美丽辞藻反复宣传时,“原本是从苏联老大哥那里学来的这一事实很快就被忘得一干二净,而毛主席却被誉为下乡运动的创始者”。

比国际视野和比较研究更重要的,是西方学者的问题意识。潘鸣啸苦苦思索和认真研究的,不仅是上山下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更加着力追问这样一个问题:掀起这场大规模运动的主要动因到底是什么?

原因在经济还是政治?

西方学者对于中国上山下乡运动的研究已经形成了某种传统和范式。美国学者托马斯·伯恩斯坦(ThomasP.Bernstein)的专著《上山下乡——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知青运动》就是一部代表作。他的夫人在本书中文版前言中总结他的观点说:“许多第三世界国家都面临着源于无法遏止的城市人口膨胀和城市失业率日渐高涨的社会压力。他们的政府在向城市移民的浪潮及因就业能力要求而与日俱增的教育压力面前束手无策。相对这种一般状况而言,中国曾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例外。在这个国家曾实行的一系列的控制城市膨胀、促进农村发展以及使教育与经济发展实际相适应的措施中,一个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将城市中学毕业生送到农村和边疆去安家落户……这无疑是本世纪任何一个国家中最大的一项社会实验。”这个解释被广泛接受,以至于由原国务院知青办老同志编写的《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始末》也说:“美国教授的这段话比较真实、客观地表达了中国党和政府的决策者发起上山下乡的本意和初衷。”而潘鸣啸想要质疑和挑战的,正是这种纯经济的解释,他认为主要动因不在经济而在政治方面。

《失落的一代》一书认为,毛泽东发动上山下乡运动的动机有三种。第一种在意识形态方面,它在1968年的动员宣传中具有突出地位。毛泽东认为,中国的学校教育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教育,青年越来越脱离实际、脱离群众、脱离革命理想,因此,他们必须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能成为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与此同时,上山下乡还能实现另一个意识形态目的,即缩小“三大差别”(工农业之间、城乡之间、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

第二种动机是要降伏红卫兵,恢复社会秩序,重新稳定局面。在1968年,中国各个省市都结束了造反和“天下大乱”的局势,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但红卫兵仍然没有停止派性斗争,争吵不断,武斗不断,从7月底起,毛泽东派解放军和工人的宣传队进入大学,强行制止派性、恢复秩序,紧接着就掀起了上山下乡运动。这个运动还有一种作用,就是加强毛泽东的权威,以及建立在领袖个人思想及威望基础上的“魅力领袖”式权威制度。

潘鸣啸并不否认上山下乡包含有经济上的动机,他把这样的动机分为两类,一是积极的,即要发展农村和边疆地区,中国农村历来落后,需要城市青年把知识、文化、科技带下去,而边疆是“反帝反修的最前线”,需要增加防卫力量;二是消极的,即要解决城市就业和人口过剩问题,这个动机在许多时候羞于提及,因为据说失业只是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问题,在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下不存在,但在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也会顾不了那么多,毛泽东的号召就是夹在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为一篇报道的编者按语中发表的,这篇报道的题目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里吃闲饭!”

潘鸣啸实际上对经济动机的作用持怀疑而非肯定态度,比如他指出,在大量下放知青的地方,往往是既不缺农业劳动力又不缺能读会写会算的年轻人。他的论证更是指向“解决城市就业和人口过剩问题”这个伯恩斯坦的观点,伯恩斯坦预言,工作岗位最不紧缺之日,就是运动结束之时。但事实是,运动进入尾期的1979年正是城镇青年进入劳动力市场的高峰期。统计数据表明,十年“文革”中,被招工进城的农民数量与被下放到农村的知青数量基本持平,都在八百万左右。事实上,城镇企业单位需要劳动力,但当时的政策不允许雇用城镇青年,于是只能在农民中招工,这说明上山下乡运动并不是源于化解城市中待业青年人口过多的问题。

运动是否达到了预定目的?

作者从上面谈到的三个方面对这场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进行总结,考察它是否达到了当初设想的目的。

从社会经济方面看,运动完全没有达到目的。虽然一度急剧、大规模地把城镇青年下放到农村,暂时缓解了城市的就业压力,但下乡的知青最后都回来了,而期间被招工进城的农民绝大部分没有回去。从长远看,运动非但没有解决失业问题,反而令问题更加严重。北京在1979-1980年两年间需要安置八十万青年就业,但如果没有下乡运动,这个数字只是三十二万,因为十七年前北京出生的人口是三十二万。上山下乡运动完全不是解决就业问题的办法,而是掩盖问题的办法,它使人忽略了很多扩大就业的方法和机会,比如缩减第三产业,取缔个体劳动。另一方面,还助长了既不适应经济需要又非常不平等的招聘制度,即单位职工退休,由其子女接替岗位的顶替制度,以及由单位负责招聘本单位职工子女的归口包干制度。这不但在劳动力质量和生产效率方面是有害的,而且非常不平等,使工作岗位成为世袭。

有人说,下乡运动毕竟对农村发展有促进。但事实是,大部分知青是在不需要劳动力的地区充当农村劳动力,与农民争地争口粮。少数知青开垦荒地算不算成绩?可能这算得上是一种小小的功劳,但它是以耗费惊人的财力物力为代价取得的,而且造成了生态平衡方面的长远问题。

从政治方面看,运动达到了把红卫兵驱赶出城的目的,他们人数众多,经历过政治斗争的风雨,因而桀骜不驯,是难于控制和驾驭的力量。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毛泽东作为“魅力领袖”的个人威望达到了又一个顶峰。但是,从长远看事情就未见得是这么回事。被放逐的红卫兵产生了“搞文化大革命需要时就利用我们,不需要时就把我们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的怨言,农村极度落后的现实使他们对从课堂和教科书上得到的“制度优越”的观念发生动摇,农村控制力度不如城市的条件使他们的不满和异端思想广为传播。所以,当揭发批判“林彪反党集团”的“‘571工程’纪要”时,不少知青对其中的下列说法不是感到愤怒,而是产生共鸣:“农民生活缺吃少穿”,“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充当炮灰,后期被压制变成了替罪羔羊”。

意识形态的目的也没有达到。上山下乡运动开始时宣称的目的是要让青年学生思想革命化,通过农村的劳动锻炼使他们成为共产主义新人。但是,文化大革命的大环境和农村生活的具体条件粉碎了青年们的理想和意识形态的美好言辞,绝大多数知青在心中完全否定了在农村安家落户一辈子的理念。为了争取较好前途的生存竞争异常严峻和残酷,入党、参军、当典型、上大学,特别是调回城市,都需要“表现”,但条件是单一的(由以前的“红”和“专”变为政治挂帅)、不公平的(不是根据埋头苦干而是取决于家庭背景),这导致了普遍的虚伪、口是心非,干部掌握知青命运的现实助长了阿谀奉承和贿赂腐败的风气。如果说运动的初衷是要培养忠诚、具有献身精神的革命者,那么结果是适得其反。

失落的一代?

作者在本书的自序中说,把知青一代称为“失落的一代”,他有点担心会引起这一代人的某些不解、不快甚至反感,但他强调这个称呼非但没有贬义,相反还是相当贴切的。是的,我们可以相信这个1968年在巴黎参加过“五月风暴”的左派学生,这个“老外老三届”对中国的同代人一定有同情性的理解,我们还能从这个称呼中感受到一位有思想的研究者对上山下乡这一空前巨大的历史性事件中蕴涵的悲剧性的洞察。

这一代人的突出特点是思想的独立性和理想的失落,“别再奢想这一代人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任何一位领导人,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对红卫兵的镇压和林彪事件使他们学会了对崇拜的政治偶像及政治理想提出怀疑。下乡运动中他们直接体会到了宣传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说这一代人是失落的一代,主要是指他们在应该学习的年龄丧失了求学的机会,所以也可以把他们称为“耽误了的一代”。虽然他们当中有极少数人在1977年恢复高考后获得进大学的机会,也有人在艰苦的条件下通过自学、夜大、电大的方式成材,但必须承认大多数人确实被耽误了,这导致他们在生活、工作各方面一直处在不如意的状态。

当然,知青一代既是失落的一代,也是思考的一代。他们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中获得了对于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独特的经验,这是在他们之前和之后的人无法得到的。他们对教条主义的思维方式,对“大公无私”的说教,对经济、社会、文化政策中“左”的路线,对以整人为目的的政治运动,对以告密为手段的竞争方式,有特殊的敏感和反感;他们有较强的个人权利意识和社会公正要求,他们付出的高昂代价和巨大牺牲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化作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积极因素。

2010-4-11

文章来源:东方早报/书评周刊

 

李進文:行路吟

行路吟

李進文

2016台德文學交流合作計畫「聽見那島」柏林駐村

我在宮廷內用三百扇窗子敞開下午一個人的深度,我用三行海涅偷換三根洛可可廊柱,我用網路遍地搜尋里爾克為戀人遷來柏林的孤獨足跡……

  • 小瀏覽

萬里外飛來的《老子讀本》此刻棲止案上,微光惟恍惟惚地掀開章節,老子一道再道的盛宴,字是煙,裊裊的感覺疲倦。窗外依續是尖頂、樹與樹、萬湖、火車、天以及心內的空。每日,固有麵包,優我之格,咖啡在精神上踽踽獨行,突然柏林以時速五十在我體內來個轉彎。自由就是責任,所以長街頻頻後顧,等那個夢跟上來……古建築老是走出身外,寂靜龐然聳立。經過落地長窗,一個人投影,像雙刀。披褐懷玉的冬樹指揮禿枝,灰雲正在歌德。

  • 歷史課

從骨髓深處返回萬湖,遇見三三兩兩踢正步而來的句子,它們是決議條文,躺在鐘面變成時間棄置的百萬具,全是人子。時間會解決問題,並非問題消失,是時間將問題拉遠以致看起來變小,或小之又小而看不見。「交給時間」通常都有人生不得已的理由。交給時間意味著想放下,卻不見得能原諒。後半個下午與前半輩子默默坐在湖邊,如果日子平平無波,就不再有努力吃水的船經過。憂鬱無價,我們買不起它在人生中的分量。

  • 波茨坦廣場

微雨的我經過波茨坦廣場,幾面圍牆前有人裝扮成東西德軍人拿國旗的模樣,供遊客付費合照,愈來愈滂沱的我匆匆經過。哎,孤獨是每個人的地雷,一天拆掉一枚,直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1961年8月13日凌晨,跟今日一樣是個禮拜天,柏林人一覺醒來看見一道四十公里長帶有鐵蒺藜的圍牆沿蘇聯占領區邊界蛇去的那種恐懼,那種恐懼,如今是商機。

  • 柏林小綠人

小綠人快步走,穿越一句我愛你、就穿越圍牆。小綠人快步走,人生苦短。小綠人左眼看不見右眼,它們不知道彼此構成一張臉,它們各自流淚,卻不知道可以一同陪伴傷心。小綠人不選哪一條路走,橫衝直撞才能貴為街頭。小綠人戴禮帽,不方便快跑,只好遠遠叫人生別逃。小綠人快步走,半路忽然臉紅,哎歲月這吻太驚悚。

  • 金的主(威廉大帝新教堂)

教堂內,三萬片玻璃藍推舉一位金的主。長凳上默禱的人們亦漸漸轉藍,透出藍光,我以為是科技,彷彿聽見杜比環繞音效之鷗鳥鼓翼聲、濤聲,抹香鯨騰身掀綻香水海,禱告大量飛濺,但我找不到這些亂入的聲音從何而來?……我站在教堂中央,張開雙臂,姿勢像正上方那位金的主,多想讓自己融入特效。極光之藍壯麗紛飛,白日夢傻眼,愣在主的身邊。然而,金的主,面露憂戚,因著方舟剛剛駛向下一個緊湊的旅程了。

  • 間諜橋(Glienicker Brücke)

趁今天陽光好,將多年前雪中行走的風衣晾在格林尼克橋,綠色的鋼構橋梁從西柏林跨越哈弗爾河就通往波茨坦了,那年大雪,我是一名被交換的戰俘,迎面與我錯身的另一位戰俘也穿著風衣,雪同時掩蓋我們的傷痕。我們是陌生人,有一瞬間卻覺得我們更像親人,共同懷抱許多祕密,對信念忠貞,對愛存疑,對命擔心也沒用,臉型被歲月刻畫出堅毅的稜線。間諜是古老的行業,有共同的特質、遙遠的血緣。早先,柏林圍牆設有七個過境站,這橋是最西邊的一個,冷戰都過了多年,淡淡三月這天有陽光但仍冰冷,風衣晾在橋桁,彷彿還聽得見當年的雪紛紛之述說,雪花和雪花彼此也是陌生的,它們一樣有共同的體質和血緣,卻飄往各自的方向,像我們也各自走向橋的另一端。……在我曬暖暖的風衣內,我摸著一枚發出波頻的袖釦,同時我望著橋下美麗的天鵝,天鵝也植有收發器,正在互相更新軟體與情報,這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談不上間諜行動,每次回家收聽天鵝搜集的情報,都是風聲、水聲、鳥鳴聲、橋上車聲。

  • 電視塔

十方世界都自稱十七歲,而我如此疲倦,身體猛掉葉。異鄉為電池充電,相機吃過風景,嗝一聲聞起來都是夕陽。旅人為列車充電,支撐一小段我們電車般的人生。每一站地鐵、捷運、電車和巴士戴上耳機,都愛樂。在柏林,趁新鮮摘下一枝早春的亞歷山大電視塔,去偵察人的幻影及其手機影音。那時夕陽照在電視塔的圓球,映射出十字,十字光暈為宗教充電,解釋,有愛就有神。

  • 安妮.法蘭克

安妮不在,石室角落那個春天弱弱的,烏鴉讓想法滿天飛。安妮在嗎?古老的小孩跑過庭院,一名猶太牧師轉身閂上藍天。在哈克雪,她的日記寫到零度以下。戴禮帽的小綠人從東邊走到西邊,半路變紅,在歐元區和跨時區,安妮也變紅。兩個年輕的東方女子站在德語與氣球之間,張望安妮在不在?然後塗鴉一個微笑符號,安妮被納粹逮捕之後很久百科全書才收進去的符號。三樓手工服飾店,不知道安妮有沒有想穿什麼衣裳?她好樸素,花花世界面對她反而失色。

  • 其他圍牆

圍牆上一隻哈巴狗曬日光,牠以為自己是忠誠的磚。圍牆上一隻貓舉右足打哈欠,牠以為自己是歷史好累。(突然布蘭登堡門前一道冷戰年代的圍牆兇兇地浮現又消失,甚為奇幻,那瞬間女神的古代四馬戰車經過、現代化地鐵也經過,隆隆聲像在感傷。)圍牆一生氣,就兩邊不是人。圍牆上坐著我一個人,目擊者說我是幽靈,不,我就是我自己的圍牆,跟自己過不去。很久以前,牆與牆之間還有小拒馬,還有軍官遺落的一本泛黃的《開槍射擊令》被鐵絲翻頁,還有長得像狼的夜。

  • 市集

陽光開始,街頭音樂開始。神在我身上譜曲,不用意義,只隨意。等等我,我去購些忙,給假期玩;購些異鄉,給思考。我的決定只有一件事,想你。復活節我沒有一句語言,靜靜看著疲倦復活;靜靜看著彩蛋、兔子和神話瘋在一起。不想、不想你了這樣也好,一封回函繞過三月,直接進入垃圾郵件。街頭音樂節奏更快了,更像活著了。優先的白花紫花穿越春天、穿越我,我開始香、開始又想一想。

  • 夏洛滕堡

回憶那些夏日時光,妳穿越琥珀,妳穿越黃金壁,妳進到一間水綠織繡的臥室,妳躺在同樣水綠的雕床,雙乳間的正午無戰事,思考也很柔軟,優渥是累人的……夢中,彷彿初心的戀人從英式後花園走來,野天鵝蒼白的、野鴨灰黑的,兩隻鴛鴦被馴養著的,牠們搖搖晃晃跟在戀人身後,走來走來,宮門不開,妳夏日時光的愛。我上網穿越妳琥珀、妳黃金壁,在粉絲頁沉吟良久。忽然,妳向初心的戀人伸手,伸手按住猶疑的滑鼠。

  • 博物館島

一句我愛你浮凸瓷磚,像一列獅群儀仗。時光威猛,靈魂領軍,一句我愛你是前導。……石槨張口,渴望對世界說一句留言,一句我不愛你也好。博物館是情話交換時回響最大的地方,因為太安靜了;最常送到博物館修復的是戰爭,因為太吵了。星星半裸,慢熱的心僅此一盞,石柱們邁開腳步,朝向一句我愛你,你三月的品質陰翳,有光正參透。我們在博物館相互考古,交換伊斯蘭神祕長句,我望著你以陶,你回答我以瓷,完全沒疑問的是磐石。一句我愛你不會長住博物館,因為誓言是火,火不適合密閉空間。整天,流動在博物館,直到成為橋墩,橋下春天正在形容我們。

  • 孔雀島湖邊森林

我不選擇哪一條路。林中有精靈騎腳踏車超越慢跑中的我,林中有精靈是一對德國老夫婦遛一頭金毛綠眼的獵犬,林中有精靈坐在一根退休的巨幹。沒有精靈理會我跑步,夕陽灑在兩旁疊成小山的年輪,漩渦金金的,那是工人趁初春裁鋸修剪的枝幹,木質的憂傷瀰漫香氣,鳥哮啾啾。天臨暗,我抬頭看見禿枝上有閃爍,深無邊界的林子一點一點熒綠,呵呵分明是小精靈,原先我誤以為是初春新發的嫩芽。喘咻咻地跑跑跑,心中明確感覺林子裡有神,有神在精靈背後注視我。我不選擇路,路選擇了我、接納了我,我跑進一條一條歧路,歧路得寸進尺地憐憫我。不管林中有幾條路,我不選擇,因為感覺有神在,神在就好。我跟我的汗,安心地一點一點蒸散。當精靈背後的神也忍不住跟我一起跑,對命運動,這件事我看著是好的。我看著某條歧路豎一立牌,警告有精靈熊出沒,立牌處也是我最後出沒處,神最終是否對我做了選擇?

  • 理檢

冷空氣是強悍的兵,在腓特烈大街南邊查理檢查哨,模糊的圖並未述說歷史的糊塗。當時孩子氣地劃一條線,你那邊我這邊,一旦越界就成槍口的煙。很久以前,意識形態是病,現在散作幽靈,幽靈趁假日往來兩邊占領區,穿過人群進入手機相機,讓大家帶回去。界線上有肖像牌子豎立,正面是不笑的兵,背面的兵忍住一場大病,而脊骨是共用的一根鐵柱,摸起來冰寒如史實。

  • 波茨坦無憂宮

對著戰後整修過的門面觀照,葡萄藤和即時訊息以探戈滑進手機界面,頓挫間,來到林子,一條長路看出冷靜比哀傷多。舞步點到地方,都被尊稱故鄉,我們從未走遠,只是在附近迴旋。中場休息,陌生人遞來一冊玫瑰詩集,詩句才是我的大帝。伏爾泰幽靈和笛聲之間,隱約傳遞古老的官方法語。我在宮廷內用三百扇窗子敞開下午一個人的深度,我用三行海涅偷換三根洛可可廊柱,我用網路遍地搜尋里爾克為戀人遷來柏林的孤獨足跡……伴侶,像立在古代晨光裡的棕櫚。

  • 人民劇院附近咖啡館

剛剛紅磚教堂俯身看我走路,我背一袋文字跟鳥交換離家十萬里。我走向太空,領受天使盤問;我走向地獄,卻見獠牙閒嗑牙,油鍋旁一地瓜子殼;我走向時間,時間不理我。走走走,暫歇在猶太食物,瓷盤內兩顆蛋半熟、番茄、菇類、香菜,以及雜糧麵包,對人生我很素,偏輕食。想到社區這時刻,月亮背對巷弄,幾行詩句在鄰里間慇懃走動。

  • 在林中

一隻金毛松鼠覷窗,像網頁瀏覽,那時我在早餐。今天陽光好得令人悲傷,朝樹林走去,很久才遇見一大湖,湖對面是孔雀島。途中經常拐入小徑,聽鳥叫很遠,一種青春逝去的感覺,偶爾一陣長風撫過四萬八千樹影,動亂我念頭,許是冷冽,蟲鳴極小心,像祕密警察的樣子。走路就是我寫字,不創新詞,讓落葉簡簡單單像古老的智慧。我乾燥,土地知道,今天陽光好好,夢最想流汗。早啊,天空!台北與柏林此刻兩地放晴、未放空。未來一直走來,我一個人走去。如果放空,我如何再度擁有呢?往回走,一隻金毛松鼠用尖爪點開我,我也是諸佛瀏覽中的一個網頁。

  • 地下酒館

歌德的《浮士德》寫作靈感來自德國萊比錫的一家地下酒館(Auerbachs Keller),《浮士德》第一部第五章的小標題就叫「萊比錫城的奧爾巴哈地下酒館」,這是《浮士德》唯一不是虛構的場景。那天正是春分時刻,我走進這家地下酒館(已成餐廳),廳內周遭的壁畫,其中有畫著浮士德在他戀人牽引下步入天堂的景象。在德國邁入第二十二日,散策城市,終究,人與文學才是我的風景。……「如果春分時刻你微笑,你的心會跟蘋果派一樣/你也會微笑經過巷弄內一家地下酒館,假裝把靈魂賣給魔鬼,只有月亮給你知識/少年的霧,瀰漫歌德的行為。/如果春分時刻你聽新芽,你的心也會響起巴哈/翻到沒譜的那一夜,你突然決定了什麼嗎?為何兩行淚沿著紅磚瓦往下協議」。

聯副2015/5/29

流沙河:我亲历的抗日战争(建议不要再看抗日神剧了)

我亲历的抗日战争(建议不要再看抗日神剧了)

流沙河

流沙河照片

各位朋友,我比在座各位朋友蠢长得多,我今年已经74岁了。我这个人谈不上什么“思想”;但是由于我的年龄比你们大,我曾经亲身经历的事比如抗日战争你们没有经历过,这就是我跟大家不同的地方。今天来,我只跟大家讲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大家不是都看过有一个戏叫《抓壮丁》吗?这是40年代编的。后来政权改变以后也还演过。但最近这十多年这个戏突然一下就红起来,根据《抓壮丁》这个戏还衍生出来很多作品,比如《王保长》等。对这一批以《抓壮丁》为首、根据《抓壮丁》这个戏衍生出来的一系列作品,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意见。当时他们那些人在《华西都市报》楼上开一个会,商议他们的版面怎样来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当时我就说本人坚决要求,无论你们说《抓壮丁》这个戏、《王保长》这个戏如何了不起,要求你们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期间屏幕上我看不到。为什么呢,本人认为这个戏绝对不真实。我发表了一个说法:这个戏叫“诽谤旧社会”!当时大家听了就笑咯。为什么这么说呢?旧社会自然不好,不好是因为它的社会结构不合理,而不是说当时的人都像《抓壮丁》及其系列作品里边塑造的那个形象。那个时候的社会制度不好,但人不是那个样子的,不是那么丑陋、不是那么tousong(鄙婪?)。因为这一切我都曾经亲身见到过。

我的家乡在今天的青白江区城乡镇,在那时金堂县的县城里边,一条好深的巷子叫槐树街,出去有一个庙子叫“川祖庙”(音)。从我当小学生起,这个川祖庙就有一拨一拨的壮丁进来集训,两三个月后就开赴前线去了。这都是我这个小学生亲眼见到的。这些壮丁苦得很,他们穿得稀烂,我没有看见任何强迫,全部是招派,而且都是自愿的。这些壮丁是怎样来的呢?当时的征兵政策,叫“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你有三弟兄必须要出一个去打仗,有五个要出两个。出了以后由国民政府(县政府)给“安家费”(用“黄谷”就是没有碾出来的米发放),所有壮丁的家属都领了的。这里面我所见到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自己去的,“拉壮丁”的事有没有?有,我亲自看见过一次,而且这一次的情况是:有个保长,他完成了任务又乱打主意,想再拉一个木匠。那天木匠收了工从房子上下来,保长就把他拉了。但是拉了以后第二天就放了,为什么呢?因为这样子做不合法。由于当时负担壮丁的人除了保长以外还有很多乡长,别人都是按照规定而他完成后又胡乱来,怎么行呢?所以后来就放了。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我见过川祖庙里一批批来一批批走不下数千人,这些壮丁怎么可能都是强迫拉来的呢?拉来他不跑吗?很容易他就跑了,那个庙子几面都是空的。这些壮丁非常苦、非常惨,我们四川的三百万壮丁几乎都是农民。全部是这些最穷苦的老百姓。而且这中间我没有看见过逃兵。逃兵有没有?有。连正规的兵营都有逃兵,但怎么能拿这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来比呢?

但是我要承认,40年代共产党编的《抓壮丁》那个戏绝对符合“革命现实主义”,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因为“革命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个定义叫“典型”,那时我们的“苏联老大哥”马林科夫就说过:“典型不是平均数,典型是最充分反映事物本质的东西”。由于我们的“革命文艺工作者”先就认定了“旧社会是反动的”,这是“本质”。哪怕只有一个 “抓壮丁”的例子,但由于它“最充分”“最鲜明”地有了“典型性”,它就是真实的;反之如果你不写这个,写了其他的壮丁自愿去的就不真实。何况我们本身从 “革命意识”出发,是“本质先于存在”的,一个东西是什么都还没有研究清楚,先就定性了。因此这些“革命文艺工作者”按照这种思想指导写出《抓壮丁》这样的戏来,确实是“革命文学”的样品,而且符合他们的纲领。但是本质上这是极不真实的,这是把万分之一拿来丑化人家那个九百九十九。这是荒谬的。你怎么能想象这些壮丁上了前线会那样的英勇战斗?

而且还跟你们不同,本人有幸接触过一大批这样的人。那是文革中我这个“右派” 属“五类分子”被弄回家乡集中改造,“五类分子”中还有一种叫“历史反革命”的,百分之九十是老的军人。这些老军人有的在前线跟日本鬼子打,炮把耳朵都震聋了——其中有一个年龄比我大得多的人,当时还要叫他拉架子车。所有这些老兵,包括到过滇缅战场的,不管有文化还是没有文化的,我要告诉你们:他们都是君子,没有一个当贼的——即便在做体力劳动、那么艰难那么苦的日子里,没有听说有一个人犯了法的,他们是典型的“良民”。倒是毛死了他们还都帮到哭,全是善良之辈。比较起来我是头号“坏蛋”,因为我心头还隐藏有东西,他们没有。他们都那么老实,居然把他们搞成“反革命”,一个一个的累死。直到80年代这些人日子才有些松活,但已经快要死完了。

这些就是我亲自看见过的抗日战争到前线打过仗的人。无论你们从“理论”出发、还是从你们的“主义”出发你们要采取什么做法,都难以抹杀四川三百万“壮丁”的善良勇敢,和他们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中作出的贡献和牺牲——四川的壮丁牺牲在战场上有几十万。他们用的武器根本没法跟人比,但是他们去赴死了。这是我终身难以改变的印象。这就是我要讲给大家听的第一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也是我亲身看见的。

我要告诉大家: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中国人在全世界唯一最好的朋友是美国人。1900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第二年的“庚子赔款”所有的八个列强,其中只有一个国家拿到这个钱没有动,就是美国。后来以各种方式退给我们了,其中一种方式叫“庚款留学生”,还有的拿来补贴我们的大学。我告诉你们,抗战时期山西有一个“铭贤学院”迁到我的家乡来。这个学校是和美国欧柏林学校挂了钩的,欧柏林大学有个“山西基金会”就是美国政府用庚子赔款设立的。“山西基金会”的钱就用来资助办铭贤学院,从30年代创办就是用的这个钱。后来抗日战争了辗转数千里逃到我们家乡,我们家乡最大一个姓曾的地主,他主动把自己一个寨子腾空,全部免费借给这个学校。这个学院就这样一直办了下来。政权改制后它就变成了“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然后跟美国交恶后每年的这个钱就没有了。那头也没有作任何解释,我们这头说“我们革命国家,谁要你帝国主义的臭钱”,就这样从建国以后这个钱就断了数十年。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欧柏林大学的“山西基金会”派了一个工作人员,一个27岁的小伙子到中国大陆来,找到中国政府。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国家从前有个铭贤学院还在不在?哦,大家就告诉他说这个铭贤学院从建国后就迁回了山西,在它的基础上办了一个“山西工学院”和一个“山西农学院”。然后这个小伙子就去找,找到里面一些老的教师,果然证明这是事实。考察后他就走了,也没有说什么话。过了一段时间美国方面就正式派代表来,说是要接触你们原来铭贤学院、现今是“山西农学院”和“山西工学院”的人,要拨一大笔款给他们。你想我们这边的官员听说有“美圆”来,那个积极性之高啊,马上把工学院、农学院的党的领导,党委书记、院长每个单位派起代表团来。但是一接触没有发现一个真正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人。人家“山西基金会”说你们来的都是官员,我们要见铭贤学院的人。怎么办,怎么办?最后才想起山西农学院有个右派分子是原来铭贤学院的,于是去把这个扫厕所的教授老头找来,说让你加入我们这个代表团,你走在前面。结果人家还认得到他,从此以后每年20万美圆就没有断过,10万给农学院,10万给工学院。这样大家才知道,原来尽管中共夺取政权后这个钱就断了,但美国人一分钱都没有动,全部拿来存起连本带利增值了几十年,现在就能够每年拿出20万给这两个学校。这是我一个在铭贤学院读过书的朋友讲给我听的,我听了当时就哭起来了。八国联军中没有一个国家这样做。其中最恶劣的有两个,一个是日本,日本把我们赔的钱都拿去制造武器再来打我们;第二个就是俄国,极其无耻贪婪。而不久前我读一个清朝派到美国去的人写的笔记,当时的美国总统接见这名外交官时曾表示:有两个国家想要侵略你们,一个是日本,一个是俄国。贵国受列强欺负,我们美利坚合众国是同情你们的;我们希望你们要强大起来,一个强大的中国是符合美国的利益的。还有一个事情,就是八国联军走后,中国的赔款绝大部分不是给的银子,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银。是通过什么方式给的呢?是从中国的海关收入里每年扣出。中国总署由八国推举的代表、一个叫赫德的美国人管理赔款账目,赫德管理的账目那是一清二楚。美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行也为世所公认。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刚进小学,到我进初中的时候抗战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我13岁那年曾经与其他同学一起去美军的军用机场,跟所有大人一样参加劳动。一样吃的是糙米饭,米汤是红颜色有气味的;一样是八个人一桌,只有一小碗不见油花的盐拌萝卜丝。就这样修了一个星期机场。我们这些娃儿是怎样想的呢?——再不出力国家就要亡了。因为从小我们的老师就跟我们讲:一定不能当亡国奴!当了亡国奴就要像朝鲜人那样,见到日本人来了就要立正鞠躬,日本人要骑马还要垫背让日本人踩着上马。这就是亡国奴!因此我们从小就知道要爱自己的国家。当时国民政府也好、老师也好,要我们爱国从来没有说过“爱国主义”这几个字。你要知道,“爱国”成了“主义”,就是一种“学说”,一种学说是不含任何情感的。我们的老师说“要爱国”,余光中对我说“爱国是一种感情,不是一种主义”。我从小就是被这种感情所制约的。

——后来这个机场修起了,我当学生亲自看见这些美国飞行员从我家院子上空飞过,去轰炸东京,轰炸日本的钢铁城市八幡,有B-29、P-51(“野马式”战斗机)、还有一种叫“黑寡妇”的战斗机。往往是早上看见一架架B-29编队飞走,下午回来时都已经是打散的了。我亲自见过有些回来的轰炸机,四个螺旋桨有三个都不转了,就靠一个螺旋桨飞回来;还有的翅膀上被高射炮打穿的洞有桌子那么大,透过洞看得见蓝天。小时候看见这些飞行员只觉得他们很英勇,却不知道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早已葬身太平洋鱼腹之中了。这些就是我们的朋友啊,死在这里啦!这些死让我无法释怀。

另外我还要讲讲美国人的善良。我们中国人,我们贫穷,我们没有自尊心,我们不争气——我们那么多中国人,去偷机场里面美军的军用品,美军从来没有来追查过。在我的家乡,每天黄昏后地下摆的摊子卖的全是军用品,贼货。偷来的美军皮靴、腰带、衣裳、罐头——连花生米罐头都偷,最后就是美军卫生用纸,一捆一捆的偷出来在那里卖。任何美军都没有来追查,换了其他国家是做不到的。美国人单纯天真,而且体谅穷人,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没有办法。搞到什么程度,连美国人的枪都要偷,流落出许多卡宾枪,美国空军战士用的那种短卡宾。是由于这些美国兵,他们自由散漫惯了,他们进食堂吃饭有个规定:不允许带武器进入。所有卡宾枪都在食堂外的墙边排成一排,结果吃了饭出来发现枪被偷了。偷了美国人还是就算了,说没关系他又去领。偷美国人皮靴的情况是,美国兵的营房晚上睡觉他们要空气流通不关门,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哇啦哇啦闹鞋子没有了,于是再去领一双。

后来我在60年代文化大革命前所在的农场,靠近凤凰山飞机场。那里的农民对美军也很熟悉。当时有个姓黄的老大爷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主席,属于“无产阶级”,党很信任的那种人。他跟我摆起过去的事说:“美国人都是些瓜娃子!”我说:“咋个喃?”他说: “嗨呀,我们凈整他们!”说是美国空军因为要有营养,就在天回镇那边买了许多鸡,委托他们去熬鸡汤。“我们只要炖的鸡汤一煮开,就把整鸡捞起来丢在潲水桶里,每天下午挑潲水走时美国人又不检查,结果挑了几十只鸡出来每天晚上在天回镇卖白斩鸡,嗬哟,吃的人还多得很!美国人居然还不知道,不是瓜娃子吗?”

另外还有我亲自见到的一件事。在广汉机场那里有一个小娃儿——那个机场虽然是军用的,但小孩进去美国人根本不管,我就进去很近的看过飞机——有一个小娃儿突然就丢失了,于是那些农民就闹,说美国人把娃儿偷了。结果过了一个月那个美军休假回来把娃儿带了回来,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包包里还塞满了美圆,送他回家。这些我亲眼看见的事情,使我对美国人的单纯善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管在朝鲜战争开始后说美国人咋个咋个的坏。50年代初我们国家编了一套连环画,是中国那些最有名的画家集体创作的,叫《美帝百年侵华史》,拿来在全国宣传,连每个村庄都贴得有。那美国人简直是青面獠牙啊,美国人坏得不得了。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在凤凰山机场挖地,因为那里过去是美军机场,有个“左派同志”就说:“不晓得他们在这里强奸了我们多少中国妇女!”我当时忍不住冒了一句“——还要调查了才晓得。”嗬,这下报告上去,说我是“坚持反 动立场”。所以这个是没有办法的:人的记忆无法抹杀。人们信仰的“主义”可以改变,记忆、事实却无法抹杀。

到了80年代我年纪很大了,也都可以出国了,这种记忆依然在起作用。我两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一次作为团员、一次是团长。作为团长那次是到菲律宾。去之前我就知道菲律宾马尼拉南郊有个美军墓园,在太平洋战争中美军牺牲的七万人,有二万五千零七百多人埋葬在这里。因为当年本人研究台湾诗,有四位台湾著名诗人都到过这个墓园并写过诗,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罗门(大意),看了很难过。所以我就立下誓言:只要我到菲律宾就一定要去那里。结果到菲律宾后——我是团长,下面还有几位团员——那边一安排,参观的节目里没有这个,没有这个叫“麦金利堡”(FortMckinly)的二战美军墓园。一看我就很失望。我就琢磨要想个什么办法。在那里一切都要服从大使馆,而到菲律宾的作家代表团我们已经是第三个了,以前两个都没有去美军墓园的安排。因为菲律宾政府的安排要跟中国大使馆商量,80年代中国大使馆绝对不会允许去参观。到后来第二天我们就要走了,每个人包包里都还揣得有几百个比绍,那天下午我就说“今天下午放假,各位同志你们要采购什么的赶快去”。等大家走了,我就一个人找到当地一个写诗的华侨叫李云鹤(音),请他带我去。他说“可以,可以,但是你们中国作家从来没有哪个去的啊。”我说“台湾呢?”他说“台湾是每个作家非去那里不可!”我一下就明白了:人各有感情。我们这边是枪杆子造反打出来的江山,当然就把美国当成敌人;而台湾那边他们记得到,是他们曾经的战友。在我们这边的人里,我是第一个去的。

那个下午我真是感慨良多。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墓园,更让我惊奇的是下面的情况。首先是所有的墓碑上一律只有四项内容:一、姓名;二、籍贯;三、部队番号;四、牺牲年、月、日。起先我很纳闷:这里埋葬的军人中既有将军,又有其下不同军衔的和普通士兵,怎么一点没有反映?后来一想才恍然大悟——别人认为将军也好、元帅也好、士兵也好,都是活着时候的一个身份;他死了在上帝面前就都是一个普通人了,就没有这些区别了。不像我们,死了很多年还叫“主席”。这是鄙人受的第一个教育。其次是不分军阶所有墓都修得一模一样,占的面积就那么一点——他们那个不能叫“坟”,中国式的坟是要鼓起来的,而它是平的,上面是一个十字架墓碑。别人的政府花的是什么钱?绝对是我们这些脑筋想象不出来的。80年代我的全部财产加起来还抵不上这个小小的十字架!为什么呢?那是从意大利西西里岛产的“雪花大理石” 专门采下来,刻制好了再绕半个地球运到这里来——我连运费都出不起,而且每个都是一样的。我们的“八宝山革命公墓”分14个等级,好多老干部临到要死的时候,千方百计都要争取到“八宝山”;有些家属还要去闹“我们该享受哪一级待遇”,包括我们这里写讣告——人都死了它下面还要加个括号“相当于副厅级待遇”!真是见鬼了——他都变了鬼了还有啥子待遇!只有一个丑陋的民族才去搞这些事情,自己还不知道丑陋。这是我看见的:别人没有分任何等级。别人坟墓的排列次序是按ABCD的顺序区分的,你叫Adam你就排在前面,在A区;叫Zemota就在最后,查找起来很方便。别人不仅活着的时候要平等,死了都要平等。这样的事情是在中国我看不见的。

还有在墓园前面刻了很多标语,都是黑色大理石填金,它的英文翻译出来就是:“主啊,在我们和强大敌人搏斗最艰难的时候,是你鼓舞我们勇往直前”,——是“主”,你注意:不是“民主党”、“共和党”——“上帝啊,你从太平洋海底把他们的灵魂带回去吧”,“主啊,原谅我们的软弱,多亏祢的支持我们才坚持到最后英勇牺牲”等等——里面没有一个字提到美国总统罗斯福,虽然罗斯福那么伟大;没有一个字提到“民主党”、“共和党”。这是不是就是说他们迷信呢?不是的。因为在这里“主”是一个符号,意味着平等——“我们所有的人,死后在GOD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因此无论你对“主”,对GOD怎样崇拜,都不会造成个人崇拜、领袖崇拜。这就是别人的制度之所在。然后到了整个墓园的中心区,有一座灰色水泥方塔,三面都是光的,只有一面刻有浮雕,没有任何文字。这浮雕也令当时的我十分惊诧。因为按照我们的想法,它的内容应该是歌颂这些牺牲了的美国将士,如果要我来为我们的革命墓园设计的话,那就是一幅战士端枪冲锋、领袖在后面挥手之类的图景;但我一看却完全不是这样,很让我感到惊奇。它刻的是一个半裸的小伙子双手持剑,这样握着,边上有一些树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圣乔治。所有欧洲人都知道的民间传说里斩恶龙、救爱人的圣乔治。这是用圣乔治这个形象代表全体牺牲的美国将士。而且圣乔治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完全是面临大搏斗的紧张,两手紧握宝剑、双目凝视着远方正在扑来的恶龙。这形象一下打动了我。再一看,还有:圣乔治上面两边各有一个少女,穿着古希腊长裙——是自由女神,意思是说他这样英勇战斗是为了自由。还没有完。在自由女神的更上面,还有一个妇女,半身像,我一看就懂了——她一手拿天平,一手持令牌,这个女子是Virgin,正义女神。哦,战斗是为了自由,自由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正义。她这个正义女神一手拿天平——要有平等,一手拿着令牌 ——要有民权、人权。正义女神上面还有没有?还有。还有就不是神啦,是一个普通美国妇女怀抱一个婴儿:那个美国妇女是“祖国”,那个婴儿就是“祖国的未来”。一个妇女护着婴儿就是整个立意,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我却是深受教益:这就是别人社会、立国的基本价值取向,都在这里面了。

后来我又看见有个墓碑,上面既无姓名籍贯又无部队番号,只刻了一些英文分三行排列,翻译出来就是:“这里躺着一个武装的同志……Oh God——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谁”——这是一个无名战士的墓。按照我们这边,任何革命墓园,都要审查历史。如果你连姓名都没有,就没有资格进革命陵园,因为万一你是叛徒呢?而别人就是没有姓名的也一样给他立了碑。再往下看,又看见一个墓使我心头非常快活。这个墓是一个华裔的,因为他姓名的写法是:N一个省略点;M一个省略点;后面K、I、N——他姓“金”。我在这个墓碑前照了一张相,为此感到些许欣慰。

我的菲律宾华侨朋友对我说:“有几个墓的墓碑不是十字架,我们搞不懂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你去给我们认一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去找,找到了我一看,是一个六边形的墓碑,上面还是刻着姓名、籍贯、部队番号、牺牲年月日。我说:“他是犹太人。”凡是读过《旧约》“出埃及记”的都知道,摩西带着以色列人在沙漠里走了几十年都没能回到故乡,摩西死后由戴维王继续,每次迷了路天上都有颗星指引方向,这就是“大卫星”。我说这表明别人尊重他的宗教信仰。然后他又说“还有个墓碑非常奇怪,不是大理石的。”在他的指引下我看见有个东西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着金光,到了那块碑前上面刻的文字又一次使我震惊:“这里躺着我们十八个战友,由于他们身体的部位已难以互相区别,因此让他们在这里一起长眠”——这是那些身体被炸成碎块、难以区别这块是张三的、那块是李四的,只晓得是这十八个人。如果喊我来管,干脆刨 18个坑,每个坑里弄一点进去不就了事了?结果别人不。就是说人死了都不要欺骗他,不能欺骗死者,要让他死后都能够真实。这些都使我感动。离开时偌大一个墓园只有我和我的菲律宾朋友,在黄昏的夕照之下依依不舍。最后我去看它那个纪念窗、纪念图,比这个墙还高。其中有一张图,地图上画的是从中国内陆、从四川画了一个红色箭头,越过整个中国、越过黄海直插东京——这就是画的我修过的广汉机场,从那里500架B-29去轰炸日本东京的示意图!看到这张图我一下子泪洒衣襟,因为我修过它的跑道,这跟我有关!

所以在10年前,二战胜利50周年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二战我修飞机场》。这篇文章是台湾《中央日报》的约稿,后来占了一个整版。《中央日报》还加了个“编者按”,说是这篇文章让我们又回复到当时中国的艰难情景中,连小小13岁一个学童都要去修飞机场,可见国家、民族的危机之严重。文章发表后就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个名叫“林达”的美国女士,到成都后通过各种关系找我,最后由一个考古队的朋友带到我家里。她问我:“你是不是写过一篇文章《二战我修飞机场》?”

我说:“是的。”

她说:“你这篇文章是不是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某年某月?”

我说:“是。”

然后她出示一张照片,一言不发盯着我。

我一看那是我最熟悉的Super Fort in Air[Super Flying Fortress?] ——“超级空中堡垒”B-29。我就告诉她“这是B-29,但是你们已经把它背上的炮塔拆掉了;它的腹部还有一个炮塔,像锅一样凸出来的也没有了。”

她说:“是的,是我们拆掉的。”

我说:“还有最重要的它尾舵上有一根天线一直拉到头部,你们这架飞机没有了。”

她说:“对,你说得完全正确!”

于是她才告诉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父亲曾经从广汉机场驾驶B-29去轰炸东京,他读了你的文章后要我采访你。”我连说那时我还是一个13岁的孩童,也只是修了一个星期的机场。她说你把当时关于美国飞行员的各种所见所闻都讲讲吧。我说好,我来讲讲。

于是我就把当时所见美国飞行员是什么样子给她描述了一下,还有他们指着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中国妇女说的一句话,虽然我学过一点英语,但他们的口语还是听不懂:There are “微敏”,There are“微敏”,这“微敏”是什么?结果原来是我读英语读成的那个“窝门”,W、O、M、E、N“窝门”,就是“女人”。然后我又告诉她有美国地勤人员被炸死。是怎么回事呢?被中国人炸死的。因为美军把炸弹堆放成金字塔样,有一面靠墙,没有任何防备,什么人都可以进去。那些贼就要去偷炸弹——炸弹是没有用的,但炸弹里面有一样东西很有用,就是把撞针卸下来有一圈用最好的锡制作的保护圈,这些中国贼看中的正是它。他们把撞针卸下撬走保护圈,然后再一切恢复原样,那炸弹一样可以炸。在这些中国人的观念里觉得没有什么关系。这就跟契诃夫小说里的农民是一样的,把铁轨的螺栓撬下来拿走了,法官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造成火车出轨?”那个农民说“俺没有那么傻!俺晓得隔好远才取一根螺栓,怎么会出轨!”结果有一次美军用吉普车运炸弹,有一颗炸弹爆炸就炸死四名美军。就是这样都没有说要把中国贼抓出来枪毙。后来都没有追查,美国人算了。这些事情她都一一记录下来。我又告诉她修机场是怎样铺石子,我们小孩怎样做、怎样补,美国军人又是怎样对我们竖大拇指“顶好,顶好”……所有这些她都记了下来。

林达回去一年后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美国有一个“B-29 协会”,美国全国还有400多个B-29飞行员在,他们要建立一个B-29纪念馆,美国政府给了他们一架飞机,相片上那架就是。这个纪念馆中心砌了一个台子安放这架B-29,周围砌墙用的每一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凡是跟B-29有关的人员——飞行员、地勤人员等等全都有份。她父亲说“那个13岁的年轻人为B-29修过跑道,我出钱!”她父亲出钱订了一块砖,上面用英文拼的是本人“流沙河”的名字。

这件事使我深深感到美国人的认真。比较起来,有位志愿军战士对我说他们重新到朝鲜去,他战友的墓已经非常潦倒,有些早被朝鲜人挖了。这就是“亲兄弟”,“鲜血凝成的友谊”;而那个是“帝国主义”,别人还记得起太平洋这边一个13岁的娃娃,修过7天飞机场!

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两件事。一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壮丁是自愿去的,是勇敢的;第二,美国人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我要告诉在座各位的只有这两件事,其他的道理我讲不清。我讲得拖沓占了大家时间,对不起。

2015-10-29 11:17

江棋生:说说文革这面镜子

说说文革这面镜子

江棋生

前不久,我在自己的一篇题为“成也智者,败者智者”的文章中,提到了引力波激光干涉仪中的人造蓝宝石镜子,并细聊了有人在面对玻璃镜子时出现“镜前盲”的故事。此外,人们还应当听闻过,自然科学领域中还有一些别的镜子,如棱镜,牛顿用它将白色太阳光析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彩光谱。又如引力透镜,它和引力波一样,是由爱因斯坦创立的广义相对论所预言,并已成为天体物理学中重要的研究工具。

而在中国的历朝史籍中,最为著名的关于镜子的高论,则出自唐太宗李世民之口。唐贞观十七年即公元643年,直谏大臣、谔谔之士魏徵病亡后,李世民亲往吊唁时流泪长叹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尝保此三镜,以防已过。今魏徵逝,一镜亡矣。”不过人们不难明白,李世民的话要能真正管用,有两个前提条件必须得到满足。一是镜子要合格,不能是假冒伪劣产品。二是照镜子的人要有比较好的知性品格,如不太虚荣,闻过不恼,不逃避难堪甚至残酷的事实等;最起码须做到一条,不能耍赖皮诿过于镜子。在这篇短文中,我将只议及第一个前提条件,且只谈文革这面镜子,说说它的不合格,不平整;并将强调指出,官方打磨的文革镜子,远非合格,远非平整。

中国的文革,50年前发动,40年前结束,史称十年文革。华东师大的王海光先生说:“在拨乱反正时期,胡耀邦组织中央党校进行三次路线斗争大讨论时,曾要大家认真研究一下:为什么在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主义中国,会发生文化大革命?但是,直到现在,我们也还没有给出一个合格的答案。”(王海光,从“彻底否定”到“彻底反思”,《炎黄春秋》2016年第3期)王海光说的,是句大实话。然而关于文革,又有什么是已经给出合格的答案了呢?首先,关于文革的定性,有合格的答案了吗?其次,就是王海光提到的毛泽东为何要发动文革,以及毛为什么能发动文革,迄今尚无合格的答案。此外,还有所谓“人民文革”,这种立论能站得住脚吗?……

在文革结束五年之后的1981年,中共作出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决议》给出的文革定性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王海光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没有提及文革定性问题,自然也就没有对官方的上述定性作出是否合格的评判。我认为,上述官方的文革定性是明显不合格的。根据我对文革史实的认知和对文革的多年反思,我愿意提出自己对文革的定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毛泽东蓄意发动,并精心利用林彪、江青及其他各色助纣为虐者,将极权统治推向极至,从而给中国带来深重灾难的浩劫。我相信,这样的定性比官方的定性更符合历史的真相。

毛泽东为何要蓄意发动文革呢?我的看法是:自骇人听闻的大饥荒、人相食事件发生以后,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毛泽东,真切地感知到各级官僚听命于他的程度在下降,明确地获悉他被有限架空的事实在增加;特别是,在1962年1月举行的七千人大会上,被他视作接班人的刘少奇破天荒地和他公开唱反调、批了他的逆鳞之后,绝大部分与会者不仅当时没有与刘划清界限,以后也比较认同刘相对务实的经济政策主张。尽管毛十分清楚,刘少奇决不会也决不敢公然篡权,将他赶下台,但是,刘对他乌托邦治国理念和模式的有限修正和偏离,以及由此带来的刘个人威望的提升,都是他决不能容忍的。同时,由于担心用传统方式扳倒刘少奇等一大批人会留有后患,自称“秦始皇加马克思”的毛泽东遂决心采用非常手段。而一旦堪称人类政治史上一绝的非常手段——“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获得成功,毛本人将会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无可争辩地赢得他所渴望的超越斯大林的历史地位。

毛泽东又为何能发动文革呢?我认为,理由主要有四。第一,由于大搞个人迷信,毛在中国极权社会中的地位至高无上。第二,经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开始的一系列战略运作,毛要“政治正确”地给刘少奇等人扣帽子、打棍子,难度已不大 。说他们“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就由同事和战友,变成了敌人和坏人。第三,文革发动前夕,毛有步骤地先后取得了林彪和周恩来的首肯,这种首肯缺一不可。第四,毛清楚,极权制度下的各级官僚体系在不同程度上被民众所怨恨。

在文革中,尤其是在1966年至1969年的三年中,尽管有意料到的和出乎意料的阻力、反抗和曲折,毛泽东基本成功地将个人迷信搞到极至,将“封资修”文化催残到极至,将传统的政治贱民及知识分子迫害到极至,将整人和大清洗进行到极至。而这些,都是通过愚弄和玩弄平民达于极至,将践踏人权和人的尊严达于极至来实现的。

在文革中,还有一个重要现象是决不能加以忽视的,那就是,在1966年到1971年的五年中,拥护文革、奉旨造反的人受到来自官僚体系、军方和毛本人的多次镇压和清算。首先是1966年6、7月间刘少奇、邓小平搞第二次反右。接着是1967年2月由“支左”军方搞二月镇反。再者是毛从1968年夏秋开始搞“清理阶级队伍”,最后是毛于1971年搞“清查五·一六”运动。毛搞文革,不能没有奉旨造反的人。但是,毛搞文革,决不是要拔除官僚体系;他只是要对其进行一番强力冲刷,使其乖乖听命于自己而已。在目标差强人意地达到之后,毛就毫不犹豫地革造反派的命了。而邓小平、陈云等人,更是绝对容不下文革造反派。所谓“三种人”被彻底清洗和清算,并永不叙用,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么,除了毛的“官方文革”之外,是否还有一场“人民文革”呢?有人说:1966年至1968年的两年中,有些民众乘机起来反官僚、反特权,追求自身利益,讨还一些公道,这就是“人民文革”。对此,我难以苟同。应当承认,上述历史事实的确存在。但是,它只是一个小插曲。而人们在同一时间段内,被毛玩弄于股掌之中去奉旨造反,[1]将各级官僚扣上“刘少奇代理人”的帽子,对其进行政治指控和政治迫害;横扫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文攻武卫、互掐互撕,乃是主旋律。二者显然不能相提并论。

在毛泽东心目中,文革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尽管他迫于老迈力衰,越来越守不住文革的成果,压不住人们对文革的非议,且亲眼目睹了四五天安门运动反文革的怒潮,但他至死认定文革的“政治正确”,并曾放言:文化大革命七、八年再来一次。然而,1976年9月毛病逝之后,作为极权统治极至形式的文革,就再也绷不住,再也撑不下去了。中国很快回归极权统治的常态形式,此后,更是一步步向后极权演化……

一篇短文,话题却有点大,只能“宜粗不宜细”了。但是,经此勾勒而得的文革镜子,比起官方兜售的货色,无疑要合格和平整多了。镜子合格了,再加上合格的知性美德,以史为镜就有了恰当的前提。就当下而言,若要将“习近平想搞第二次文革”、“新一轮文革已无可避免”和“十日文革”等等说法拿来辩识一番,看看其是否真有道理,就近乎洞若观火了。

在我看来,在政治上,习近平绝不是“中国力挺普世价值第一人”,[2]而是铁了心要和普世价值对着干的人。但是,习没有必要、没有图谋、更没有可能去发动第二次文革。习效仿毛泽东抓权、集权和强化个人权威,不是为了再次发动文革,而是为了全力维稳,为了在后极权的新常态下,尽可能延长一党专政的寿命。在执政风格和执政手段上,他的确明显有别于胡锦涛苟安自保式的“击鼓传花”;他是有心要玩出一些“中兴”气象和名堂来,再把那朵一党专政之花往下

传递。习真正念兹在兹的,是反对宪政、“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不动摇”,而不是怀揣中国梦、遥追毛泽东,时隔40年后,在明知相当多的中国民众已然难于被忽悠和驱使的时代情势下,将邓氏《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扔到太平洋里,再去搞一场习式“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习如果真的要搞第二次文革,又岂能如孩童们玩“过家家”一般,说来就来,说不行就拉倒?毛泽东从1962年1月被刘少奇的发难气得够呛,到1966年5月正式发动文化大革命,其间有长达4年多的处心积虑和老谋深算。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后,毛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后,才首尝灰头土脸之感。但是,他以后又将文革一直撑到其生命终了之时。如今,十分奇葩的“十日文革说”认定:习的文革从批任志强开始发动,到中纪委发文把其浇灭,区区十天之内无疾而终。如此早夭的原因是,习近平反文革的政治局同僚们将其给生生掐死了!

眼下倒是不兴“妄议”,但,戏说无妨。不过,再怎么戏说,也得多少讲点逻辑吧?习近平上位三年多来,至今连“核心”都还没当上,他又有什么资格乾纲独断地去发动文革呢?

注释:

[1] 1973年冬天,我曾去金立群插队的常熟白茆公社与他相聚,也曾与他相约于常熟城里小河头30号邵墨寅家中,开怀畅聊。 当时,我们都是插队知青,但早已开始私下妄议中央,妄议文革。 我至今清楚记得,金立群有板有眼地说道:别看毛主席让底下搞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他实质上是让民众在他的鸡罩罩里造反而已。

[2] 焦国标语,我作了浓缩。焦国标于今年2月28日说的原话是:“我是双拥模范,一拥习,二拥普世价值。有人说二者不太吻合。我说你的上下吻还不完全合呢。当今中国,习是通往普最近的人了。谁能给俺推举一个比习离普更近的人?你推举不来。所以您哪,就将就些吧。”国标是个痛快人,不惧怕说出他的观点;我也终于,忍不住点了他的名。

                              2016年3月18日至20日 于

                                       北京家中

(自由亚洲电台3月21日播出)

江棋生:追忆恩师黄顺基先生

追忆恩师黄顺基先生

江棋生

2016年4月17日17时39分,我的恩师、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黄顺基先生在北京逝世。噩耗传出时,我正在常熟陪护住院治疗吸入性肺炎的百岁老母亲。我未能见先生最后一面,也没有送先生最后一程——我心中的悲憾和隐痛,将注定郁结难散,挥之不去。

先生的遽然仙逝,着实令我深感意外。先生虽年逾九旬,但精神矍铄,行走自如。今年是文革发动50周年,3月21日晚上,我将自己对文革的反思——《说说文革这面镜子》一文发给了先生。3月22日,我启程回老家。在到达家乡的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先生发给我的电子邮件,并附有他十万零六千字的一篇超长论文。这里,我想应当如实照录先生的电邮如下,尽管其中有先生对我的过奖和点赞:

棋生:

对文革的认识与评价,是一个重大的理论问题,您从切身的经验提出很有参考价值的看法。在这个问题上,我也在研究,兹将拙文寄上,请您提出不对的地方,在学术上我们是平等的。您为人的品格是真诚、真实,知无不言,即使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仍然顽强地保持赤子之心,这是我对您一直怀有敬佩之所在。

                                    顺基

                               2016年3月23日

而先生的长文,是一篇专门分析毛泽东政治遗产的学术论文。清明节刚过,我就在电脑上作了认真的初读,并对文中的有些见解形成了自己的商榷意见。我打算5月份返京后即去先生家,与素怀学术平等之心的先生当面交换看法。我真的万万没有想到,收到他电邮仅25天之后,慈和、淡然、睿智的恩师竟驾鹤西去,从此与我天人永隔,不能再聚!

先生在电子邮件中,用“您”来称呼我,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是,先生对为人应真诚、真实的肯定和推崇,实在是他一向抱持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我此生决不会相忘的是,28年前的1988年春天,我在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后,在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院和他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当时,他对我的工科背景特别感兴趣,以及对我能通过博士生考试抱有明确的信心,这两条使我印像深刻。然而,令我十分感动且印像最深的是,当我坦言自己的档案中“不干净”,说明有人诬陷我而我不愿违心认可所谓“事实”,因而被北京航空学院取消预备党员资格一事后,先生平和、清晰地对我说: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么,我赞赏你做人要老实的态度。而且说实话,你当年是一名中学生,即便有那样的事情,也真的算不上什么事。你快40岁了,不为世俗潮流所动,还这么有志于读书和科研,这是很难得的。我个人很期待你能来人民大学,和我一起从事科学技术哲学的研究工作。

博士生导师黄先生的认知,似一袭心灵的春风,使我倍感欣快和气爽,也让我思绪良多,感慨不已——在对待同一件事情上,先生的与人为善和实实在在,与北航张连波、李小峰等政工干部蓄意整人的“左”态,适成云泥之别!事情要从1981年秋天说起。当时,我被录取为北航五系空气动力学专业硕士生后,常熟有位叫王满珍的中年妇人出于可悲的派性,花8分钱邮票将一封诬告信寄到北航。由于我面对指控据实辩解,就被认定为“态度不好”。随后,北航校方以“否定文革”为由,派人到常熟外调,专挖我这个当年的高中生干过的“坏事”,不听、不录对我的客观、公正评价,甚至训斥、威胁坚持实话实说的我的中学校友,更不信我自己所作的多次如实辩诬。尽管如此,1982年4月,五系研究生班党支部还是一致通过了将我的预备党员按期转正的决定。然而,五系党总支采用压下不批准的方式,把我的预备党员资格延长一年。一年之后的1983年4月,五系研究生班党支部再次投票,又一致同意我由预备党员转为正式党员。这时,如果依据所谓的党章,北航党委和五系党总支只有一个唯一的选择:要么同意我转正,要么取消我预备党员资格。然而,那些共产党员们视党章为儿戏,既拒不让我转正,也不取消我预备党员资格。于是,从1983年4月到1984年4月,我又当了一年预备党员。累加起来,我一共当了三年预备党员,交了三年党费。从1983年4月开始,我边撰写硕士学位论文,边以中国共产党党章为据,骑着自行车到《人民日报》社、中组部上访,又给刘宾雁、习仲勋寄挂号信,控告北航党委公然违反党章,要求有关部门加以严肃纠正,但都无济于事。到1984年4月,我的研究生学业快结束了,北航终于作出取消我预备党员资格的决定。然而,根据所谓党章,这是完全无效的决定。对这一点,我想前不久于新婚之夜抄写党章的奇葩夫妇,无疑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在这里插叙这样一个故事,决非因为我要北航现在给我来个“平反”——通过承认上述“决定”之无效,从而于32年之后,给我补办转为正式党员的手续,使我光荣地成为一个具有35年党龄的共产党员。今天,我要从心底里说:这种恶心的“平反”,还是见鬼去吧!我叙说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除了表达对黄先生深深的感恩之情外,还要佐证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官方所谓“否定文革”,只是否定文革的极端形态,而决不是否定权力凌驾于权利、党性高踞于人性之上的一党专政;官方也决不会因“否定文革”,就会把实事求是真当回事,就会喜欢起真诚、真实做人的公民来。

北航之“左”和按潜规则行事,不仅表现在破天荒地让我当了三年中共预备党员一事上,更表现在:当我于1984年春夏报考博士研究生时,竟无情刻薄地对我亮起红灯,不仅不准我报考北航的博士生,也拒不在我领回的中科院力学所报名表上盖章。此外,北航之“左”,还直接导致航天工业部701所的人事部门正式发函,将按分配计划前往报到的我断然拒之门外。对此,我的硕士生导师,中科院学部委员、时任701所所长的庄逢甘教授,也只能徒呼奈何。我的毕业分配被“因故”搁置了8个多月后,由于时任清华大学分校校长和副校长的罗林、裴珉老师的开明和担当,1985年春天,我得以进入该校任教,并担任学校科研科的科长。进而于1988年春天,他俩及谭浩强副校长又大度地同意我报考人民大学的博士生,遂使我此生有幸与黄先生相识、相知,并结下了让我铭记终生的师生情缘。

我至今历历在目的是,1988年初夏,在人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发出之前,黄先生就让我参与《科学革命史》一书的译稿校阅事宜。[1]1988年8月下旬,又派我出席在清华大学举行的“国外科技领域的学术思想对我国青年学生的影响”研讨会,我在会上宣读了自己的文章:简评《熵:一种新的世界观》。[2]1988年9月上旬入学之后,我又很快与徐辉、何立松、陈振明、欧阳志远、方克等学长学弟一道,参与写作由黄先生领衔著述的书。

在先生和我的师生情缘中,最为难能可贵的,当属我投身八九学潮和民主运动及被当局严厉打压后,他对我的理解、信任和一如既往的期许。1989年5月上旬,我和徐辉当选为北京市高校学生对话代表团代表;5月下旬,我又被选为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自治会常委,并分管自治会的广播站《北京之音》。尽管先生为此承受了不小的压力,但他平静地对我说:你自己独立判断,按内心意愿行事。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1989年6月4日阴云凄布、哀乐四起的上午,我在人民大学校园中路遇先生。他问我:“他们真的开枪杀人了吗?”我说:“是!”,随即,从不骂人的先生怒骂道:“真是法西斯!!”——先生对反人类的六四屠杀之谴责,将永远定格在他一生真实的历史中。在1989年8月的全校恐怖性清查活动中,先生和吴树青的做法迥然不同,他从不压我或劝我违心地认错。三个多月后的1989年9月9日,性格使然、不愿违心认错的我,终于被当局恭送进了位于昌平小汤山的秦城监狱——一座筑有多重高高院墙和森森铁门的特殊监狱。1991年春,我走出监狱回校后,先生毫不含糊地要我着手博士论文的开题准备工作,并安排我与他新招的博士生刘戟锋、高策等会面。然而,1991年六四纪念日刚过,人民大学校方就按既定方案,缺席宣布开除我学籍,并迄今未将开除决定送达我本人,更从未在校园中将其公示。估计又是把它偷偷塞进我的档案袋里去了!而我的档案袋,至今仍被捂在中国人民大学档案馆中。

我的博士生学籍被开除之后,先生特意把我叫到他的家中。在师母为我沏上绿茶后,先生动情地对我说:你是我招到的最好的博士研究生之一。今后,你恐怕不会有博士学位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你的分量很重。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潜能和应有的人生价值。当天,先生和师母像对待亲人那样,留我吃了师母下厨做的中午饭。

在1991年之后的岁月和风雨中,我和先生保持着师生间的正常联系。2003年5月我又一次走出监狱之后,我开始将自己的文章发到先生的电子邮箱中。这些年来,除逢年过节我一定打电话问候先生和师母外,2005年6月先生八十大寿庆典前夕,我登门看望了他。2015年6月16日,在先生九十寿辰纪念日前夕,我又造访了静园17楼35号先生简朴至极的陋居。我摁下门铃后,88岁的师母开了门,她朗声笑着说:小江,江棋生,热烈欢迎你!先生快步迎前和我握手,然后一起进他的书房落座。师母是江阴人,算是我的半个老乡,她快人快语对我说:你是黄先生招到的很聪明的学生,可惜受打压。先生接着缓缓地、一语中的地说:打压人才,听不得真话,是制度原因。我对先生和师母说:我带来了我的三本书:《看守所杂记》、《一生说真话》和《点燃良知的烛光》,我可没有虚度光阴啊!先生和师母都笑了,先生对我说:你一点也没虚度!而且,你的心态一直都不错。接着,我简单介绍了我的《物理学分立对称性新论》,说它将会在近期公开出版。这时,师母大声对先生说:你站出来为刘合群大夫的研究成果写了文章,现在应当为江棋生的物理学研究成果写文章啊!他敢于挑战杨振宁、李政道,你的学生真不简单哪。先生笑着答道:我不懂啊,要是能懂,我早写了!先生还说:我的物理学知识,还是抗战时期在桂林德智中学读书时,许良英先生教我的。棋生你很清楚,许先生为人耿介,一生屡遭打压啊。那天,先生和师母要留我吃中午饭,我婉谢了。临走时,先生回送我《黄顺基文选》,并在扉页上亲笔签了“江棋生存读  黄顺基  2015年6月16日”。

这样的先生,可亲又可敬。

先生一生中让人敬重的地方,不光是他于1957年32岁时,就公开发表与前苏联学者观点相左的关于形式逻辑的文章;不光是他写出了《大杠杆》、《大动力》、《大协调》和《科学技术哲学导论》等具有突破性创见的著作;也不光是他成为学界公认的“以大尺度的时空跨越对本学科作了如此系统深入研究”的学术带头人。在当代中国,先生尤为让人敬重的地方,是他身上所闪耀的人性光辉,是他的正直和良知。

先生长逝矣,但案头的《黄顺基文选》却直让我觉得,先生就在我的身边!这几天来,我忍不住一再翻阅先生的《文选》,在脑海中不断重温先生的音容笑貌。说来也巧,《文选》第一页上的第一幅彩照,纪录的是先生1988年登泰山的身影。正是那一年,在和我初次见面时,先生像朋友一样,用质朴、亲和的话语,给我的心田送上一片融融暖意。而《文选》第一页上第二幅彩照所映现的,又刚巧是先生1991年伫立于阳光下的莫斯科红场。正是那一年,在我被人民大学开除学籍之后,先生像知音一样,用深情、励志的话语,使我感佩,使我动容。

这样的先生,永远在我心中。

有道是,人生如棋。棋生啊,棋生,平生得此恩师,你可知足?

 

注释:

[1]《科学革命史》为美国I·伯纳德·科恩所著。此书由黄先生的女婿、北航的杨爱华老师组织翻译,于1992年2月由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1992年9月29日,杨爱华请竹立家先生将《科学革命史》中译本送交于我,书的封面上印有:校者  黄顺基 江棋生

[2]1988年12月上旬,我将《简评》一文请方励之先生的嫂子、北航的蔡德麟老师送达方先生。1988年12月17日,方励之先生在读过我的上述文章后,写了下面一段话:有引力情况,热力学的一些概念可能不适用,并不是最近才知道的,几十年前的一些教科书中即已讲到。有引力的情况,并非有什么“熵减小定律”,而是局部熵概念失效,就像有引力对能量、密度概念也失效一样。更根本地说,在Planck时间以下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则熵亦失效,因为熵本质是时间箭头。关于这一系(列)问题物理学中的分析,请参见我所引的各种文献。

                                  2016年5月23—25日 于

                                        北京家中

(自由亚洲电台5月26日播出)

《滾石》雜誌王牌編輯VS.蘇珊桑塔格:寫作與性別意識

《滾石》雜誌王牌編輯VS.蘇珊桑塔格:寫作與性別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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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Jonathan Cott。取自rachelpapo.com
圖右:Susan Sontag。取自observer.com/

※訪談人強納森.科特與桑塔格相識多年,曾為師生。一九六七年科特初任職《滾石》雜誌,基於求學時期對桑塔格之仰佩,及生活中與其不時之巧遇,他一直希望能代表《滾石》雜誌專訪桑塔格。構思良久之後,科特於一九七八年正式向桑塔格提出訪談邀請。當時,桑塔格經歷多起人生大事:乳癌手術、攝影學名著《論攝影》出版、開始撰寫因罹癌所觸發的疾病思索經典《疾病的隱喻》。前後兩次訪問分別於巴黎、紐約完成。一九七九年,該訪談由《滾石》雜誌刊出,限於篇幅,僅刊載三分之一。二○一三年,科特終於將這篇桑塔格遺世唯一訪問完整集結出版,呈現給每一位喜愛思考、熱愛桑塔格的人。

桑塔格辭世已十二年。且讓科特這位遍訪重量級人士的提問高手,引領讀者重返那段機鋒迸發、智采飛揚的談話時光。哲人已遠,談興猶旺。

問:在某種意義上,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借用英格瑪.柏格曼的電影片名──長久以來都被認定為專屬女人所有,而非辯證思考。

答:在我們的文化裡,哭泣與耳語屬於感覺的世界,因為男人的世界被定位成一個行動、力量、有執行力、公平無私的世界,女人因而成為感覺與感性的容器。我們的社會將藝術視為基本上具女性氣質的活動,但以前並非如此,因為過去男人很少以壓制女性來定義自己。

長久以來我所從事的聖戰之一,就是反對思考與感覺的對立,這是所有反智觀點的基礎:心靈與頭腦、思考與感覺、幻想與判斷……我不信這是真的。我們擁有大同小異的身體,但想法截然不同。我相信,我們的思考受文化的影響多過於身體,這個世界的思想才因此豐富多元。我覺得,思想是感覺的形式之一,而感覺是思考的形式之一。

舉例來說,我寫出幾本書或創作出一部電影,但這些成品並不是「我」,而是某種事物的副本──那些成品是文字或影像或任何東西──有人以為這是某種純智識的過程。但大部分我所做的,其關乎直覺的程度,與理性不相上下。這不是什麼「理解是愛的前提」,而是愛一個人就會涉及各種思考與判斷,就是如此──那是生理欲望、性欲的智識結構。然而,將思想與感覺一分為二的想法,煽動人們懷疑他們本不該懷疑或滿足的事情,這種舉動帶給人們許多麻煩。

人們以這種方式了解自己,似乎非常具破壞性,也帶來極大罪惡感。關於思考與感覺對立、心靈與頭腦對立、男女對立的這類陳腔濫調,都發明於當人們相信世界正朝著某個特定方向,也就是走向技術統治(technocracy)、理性與科學的時期──但之所以會出現這些說法,是為了抵抗浪漫主義價值觀。

蘇珊桑塔格

書名:《我不喜歡站在起點,也不喜歡看到終點:桑塔格《滾石》雜誌訪談錄》
作者:強納森.科特
譯者:黃文儀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6年4月30日

問:波特萊爾在《惡之華》的〈高翔遠舉〉(Élévation)詩中寫道:「我的精神,你活動輕靈矯健,彷彿強壯的泳者/在浪濤裡心醉神迷,你快樂地乘浪前進/在深邃浩瀚中,懷著難以言的、男性的喜悅。」這首詩連結了思考與感覺,以及專屬「男性」的意識與性。然而,最近我讀到一篇關於法國作家埃蓮.西蘇(Hélène Cixous)的訪談,她在其中用了游泳的另一種意象。她說:「宣稱寫作中不存在性別差異,就是主張寫作僅僅是一種加工品。從你承認寫作源於整個身體的那一刻起,你必須承認它複製了一整套衝動,以及對情感表達與快感的不同處理方法……在寫作中,比起男性特質,女性特質會產生更強烈的持續影響。這就好像女性有能力長期潛在水底下,若非需要絕不會浮出水面換氣。結果就創作出一種令讀者喘不過氣來的文本。但對我而言,那完全符合女性的官能性(sensuality)。」

答:西蘇早先在巴黎大學擔任英語文學教授,寫過一本關於喬伊斯的書,如今公認為法國執牛耳的女性作家之一。她顯然自認為女性主義者。不過,我得說,她這番話毫無道理。你將波特萊爾與西蘇對比是很有趣的,但我想那些意象隨你怎麼解釋都會導出你想要的結論。畢竟,波特萊爾曾說女人是自然的,因而可厭。他有非常典型的十九世紀厭女症,而你也可以從佛洛伊德身上發現相同傾向,比如,女人是自然,男人是文化(culture),彷彿女性是種有黏性的軟泥巴,會把人往下拉,而精神永遠都試著逃離肉體。

問:有趣的是,兩位法國作家都利用了以性別為基礎的詞彙,別出心裁地表達他們的看法──一個從厭女症的角度來談游泳與寫作,另一個則是從女性主義的觀點出發。

答:法國文化厭女到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我的意思是「女性的/陰性的(feminine)」這個詞,而不是「娘娘腔的(effeminate)」──「女性的」就是一個貶義詞。說某件事物「陰性的」,就是貶義,無論是指作品、活動或是人──假如那個人是女性,那就只是一個非常狹義的性別涵義。男性的(masculine)表示強壯,女性的表示軟弱。

問:但大多數我認識的法國女人都非常強勢。

答:這個嘛,這也是一個出過聖女貞德的國家!我在印度時曾問過英蒂拉.甘地,女性擔任印度總理的事實是否代表印度人民對女性的看法有所轉變,也許人們覺得女性能力更好了。其實我已經知道她會怎麼回答,果然她說:「我擔任總理一事,並不代表什麼。這只說明我是一個特例而已。」同樣地,法國史上出現一位女性將領並不意謂其他人也會是聖女貞德──只是某些時刻出現一些異類罷了。

但讓我們回到你剛才提到西蘇的訪談。我非常不屑將任何事都貼上性別標籤,以至於你必須說喬伊斯是具陰性特質的作家,或他的寫作源於女性的性。我承認男、女性之間有「些許」不同,但差別很小──顯而易見,我們文化中一切事物所造成的差異更大。也許某些根本差異,源自於不同的生理機能、性器官。不過,我不相信有陰性(feminine)或陽性(masculine)書寫這回事。西蘇說,這肯定存在,要不然寫作只是在加工一項產品。在這個脈絡之下──而且如果我們被迫這麼說──我會說寫作「就是」在製造產品。我喜歡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使用的古老類比,他們就將詩人比擬為木匠。

假如女人被認定她們必須書寫自身的感覺,而智識屬於男性,思考是殘酷和侵略性的事,那麼她們當然會寫出類型迥異的詩、散文或其他作品。但我找不到理由解釋為何女人不能寫男人所寫的,反之亦然。

  •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我不喜歡站在起點,也不喜歡看到終點:桑塔格《滾石》雜誌訪談錄》

作者簡介:強納森.科特 Jonathan Cott

《滾石》雜誌特約編輯、資深撰述人。為該刊首位駐歐編輯,訪問過約翰‧藍儂、巴布‧狄倫、伊莉莎白‧泰勒、李察‧吉爾、法蘭西斯‧柯波拉、尚‧呂克‧高達、亨利‧米勒等藝文界知名人士。作品散見於《紐約時報》及《紐約客》。

2016/5/29刊於聯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