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員簡介

阿潑:紅色高棉

 

紅色高棉

阿潑

在將近四年(1975-1979)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刑求虐待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的21%。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s-21-1

S-21波布罪惡館裡的人骨。阿潑/圖片提供

四處散落的殘缺,指向二十世紀一段黑色過去

旅行者到柬埔寨,大多直接進暹粒,只看吳哥文明。的確,吳哥窟的雄偉壯碩,彷若神蹟,美得如此不可思議,走在綠色樹蔭下,沐浴在金黃陽光裡,腳踩著樸直的紅土地,寧靜又和平。

很快的,路邊的小型殘疾樂隊,就能打破旅人的虛幻想像。這些人沒有腳,甚至還少了手,他們在觀光熱點打鼓、吹笛,祈求一些金錢,掙得一點注意;再往前走,轉彎到一條寬闊少人的路上,會撞見一個只剩上半身的工人,靠著大腿殘餘的部分行動,持著比他還高的掃把,沿路掃地;或許有機會,見到拄著柺杖的小女孩,她缺了個胳膊,斷了條腿,還少了個眼睛,像是被拼裝起來的人偶,在眾人面前晃蕩晃蕩地,微笑而過。

每每提及柬埔寨,回憶並不領我走向闍耶跋摩七世謎樣的笑容,而是這類四處散落的殘缺。它指向的不是吳哥王朝輝煌的歷史,而是二十世紀的一段黑色過去,冷戰陰影,屠殺血腥。龍諾政權與柬共對峙留下的地雷,至今還藏在這個洞里薩湖滋養的土地,仍傷害著無辜的人民,就跟當初紅色高棉的殘酷殺戮,留給柬埔寨人的痛一般,只要走進這個國家,任誰都無法別過頭去,假裝看不見這殘暴的痕跡。可笑的「寧靜與和平」。

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

美國記者布林克里所寫的《柬埔寨》中,有著這麼一段敘述:「即使等到戰事終止,遊客卻常發現村落居民畏懼跨出小鎮一步,害怕赤柬士兵從任何一棵樹後現身,舉國上下皆如此……即使到了數十年後的今天,村民說,骷髏頭仍會向他們泣訴。」

柬埔寨人相信萬物皆有靈,於是,這苦難始終纏繞在他們身上。美國作家卡普蘭亦如此說道:「創傷就跟鬼魂一樣,縈繞著柬埔寨每天的生活。」他在《世界的盡頭》裡提到一個柬埔寨人李的故事:生於暹粒的李,被赤柬趕出鎮外,當然不只他,還有養父和鄰居,他們被關進集中營裡,而養父就在他眼前被殺。卡普蘭問李:「你們在集中營裡做什麼?」李不可控制地打了幾個寒顫,在這個才剛認識的外國人面前落淚,什麼都不說。卡普蘭於是寫著:「一大部分的人口,在某種程度上遭受到與戰爭和折磨相關的心理疾病,但不像愛滋病、文盲或濫伐森林那樣可以測量得出來,因此經常被忽略。」

李後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經歷:「他們每天清晨四點叫醒我們。每天黎明時刻,擴音器在我們耳朵裡尖叫著:安卡(Angka)召集,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安卡就是組織,赤柬如此稱呼自己,他們不用共產黨這個字眼。而所謂的「教育」,就是殺人,殺雞儆猴,透過虐殺來警示其他人。「每天他們都要殺一些人,那是很正常的事,他們讓你掘你自己的墳墓,把你的手綁起來,用鋤頭從你頭上劈下去。」李說自己每天都以為看不到第二天日出。

「教育會議後,我們在稻田裡工作到十一點半。然後,他們讓我們吃水泡飯,站著吃。然後做更多工作。」

這類的控訴,出現在許多柬埔寨相關創作中。像是法國團隊拍攝的紀錄片《柬埔寨傷痕》,便藉著一名52歲漁民的現身說法,「展演」赤柬在一代人身上烙下的疤痕──這個身上都是傷疤的男人,在鏡頭前不言不語,只是運用肢體,再現各種遭遇。他拿布袋套頭、拿繩索捆綁,用刀刺手,拿尖銳物品往腰間穿過去……他吃飯,拿起一個水杯,攪動杯子裡的幾粒米,作勢吞了進去。但他又用拳揮打自己的雙頰,再假裝吐出東西,說明柬共令他們吃不飽外,還不讓他們吃──妻子在旁,什麼表情也沒有。他被關了三年。三年的生活就是如此。

進集中營時,他還是個少年。但身心都遭到折磨,於是,他擺弄身體,擺出遭虐待時的姿勢,像蝦子一樣蜷曲,時常不成人形。既是身體承受這些苦痛,那麼就讓身體自己表達。看著片子時,我不免猜測,這種設計,或許因為製作團隊來自法國,與主角無法直接語言溝通,但若將這樣的語言隔閡繼續延伸討論,其實拍攝者與被攝者的差異不只存在於語言,還有歷史、國族與階級,製作團隊不論如何努力,他都不會是柬埔寨人,不是主角,又如何以語言詮釋這段歷史呢?

s21-2

S-21波布罪惡館裡的刑求圖示。 阿潑/圖片提供

波布,這段屠殺史的標記

如同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一樣,二戰結束,柬埔寨得以「解殖」,法國將這個國家歸還的同時,也指定了繼位的國王。接下權力的西哈努克,並不打算重建國家,他自私又獨裁,還跟美國要錢,為所欲為。即使擁有偌大權力,他仍芒刺在背──年輕知識分子運作的共產組織,顯然與他為敵,他便設法將他們趕出首都金邊。

這個共產組織以桑洛沙(Saloth Sar)為首。法國殖民時期,為了培養能替他們效力的當地幹部,便將一批聰明有天分的青年送到法國留學,桑洛沙就是其中一人,他在這個社會高度發展的國家,大開眼界,也在共產主義橫行的歐洲得到啟蒙。二十七歲的他,知道應當反抗專制,團結人民的力量。他決心將共產主義帶回祖國。桑洛沙也改名波布(Pol Pot)。

儘管當時柬共被西哈努克從金邊驅逐,卻仍於1967年發動全國軍事起義,控制了五分之一的柬埔寨。1970年,總理龍諾趁西哈努克訪法之際,掀起軍事政變。不滿的人民群起抗議,明白除了加入柬共之外,沒有辦法對抗龍諾。西哈努克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轉而跟自己過去反對的柬共合作,「柬埔寨民族團結陣線」成立。共產黨在柬埔寨勢力真正壯大,逐漸控制整個柬埔寨。1975年4月17日那天,赤柬軍隊開入金邊,如入無人之境,橫掃整座城市。加入柬共的「年輕男孩」們從未到過大城市,一切都新奇,但他們仍確切執行淨空任務,舉起槍口,逼迫人民留下財產,步行到鄉間。紅色高棉時期,就此展開。

波布也成了這段屠殺史的標記──為了超越毛澤東和列寧的共產實踐,波布採取更極端的作法,將人民趕出城市,好取消城鄉界線,消滅貨幣,人民公社、高體力勞動,抹平人的個體性,甚至內部清洗。在將近四年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刑求虐待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的21%。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萬人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潘禮德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是控訴,也是證詞

曾被送進集中營,看著家人紛紛死去的導演潘禮德,一輩子都被這段經歷糾纏,終生都要面對這課題一般,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像是控訴,也是證詞。

例如花費三年拍攝的《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影片一開始,就是一個男子平凡日常生活的展開,一個剛洗完澡的嬰兒被人往他手裡放,他的父母則坐在地板上,「我的兒子從未舉止無禮過,他沒有在家侮辱老人。但他們卻把他教成一個殺人流氓。」母親建議兒子做點儀式,好超渡那些冤死的亡魂,「以後和他們就沒有關係,你也重新做人。」

「如果是我自己殺人,那是我壞,可是,真正壞的是那些下命令的人,他們有武器。」這個叫Houy的男人,曾在S-21當守衛,他對著鏡頭說:「我心裡很怕做壞事。」

s21-3

S-21波布罪惡館外觀。 阿潑/圖片提供

S-21是國安辦公室二十一號營的代號,赤柬在這個拘留所執行若干殘忍酷刑,倖存者只有十七。昔日的人間地獄如今則成為一個博物館(Tuol Sleng Museum),展示著當年種種罪行,任觀光客體驗。抵達柬埔寨的第二天早上,我便動身前往這個景點,因為是雨季,金邊街巷都是積水,往波布罪惡館的路更是泥濘。垃圾穢物藏在汙水裡,我左跳右閃地還是搞得雙腳髒兮兮,才走到目的地,卻見一平凡簡陋的水泥建物,在這黑色泥水道路旁,不免吃驚:「執行駭人暴行之地,竟如此不起眼。」跟這些暴行的實行者一樣,原本簡單質樸,並非天生就是張狂的魔人。

執行赤柬酷刑的,多半是十幾歲的娃娃兵,他們被集合在一起,進行短暫訓練後,送到不同監獄裡當守衛。Houy就是其中之一,「我進入S-21,他們對我進行灌輸說,S-21是整個國家的核心跟支柱,我們是國家的一隻手,面對敵人,我們不能有任何猶疑。」說得像是一個工具,而不是一個人。

美國作家卡普蘭認識的那個李,也說類似的話,他說每天教育會議殺人的都是十三到十五歲大的男孩,他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波布告訴他們的話:「這些集中營的人,就是在森林裡轟炸你們的人。」

這些男孩整天在農田裡,腳上還帶著泥,突然被「國家」賦予神聖的任務,要替國家清除敵人,要保護國家免於轟炸,他們會感到驕傲,而後學會冷酷。

屠殺、暴虐的背後,有時就是這麼簡單又容易:真實是從謊言開始的。又或者,對赤柬來說這從來就不是謊言,而是真實。就像潘禮德其他紀錄片中那些領導者、執行者一樣,面對問題,時常流露合理的表情。就像遭到酷刑的人們,不得不供出其他認識的人,否則難以在折磨中活下去,而他們也得說服自己,這不是叛徒,這一切都有原因。到底是什麼,讓人心在出發到終點之間,扭曲了呢?

聯副/劫難文學大教室赤柬篇/2016/6/22

楊芩雯:寫作是為了記得

 

寫作是為了記得

楊芩雯

飢餓男子

 一名男子飢餓難耐,

挖木薯根來吃。

偷國家的食糧,

這在當時被視為死罪,

這人被帶到樹林深處,

行刑者把他綁在樹上,

眼睛矇起,胸部袒露。

接著在他肚子上畫下長長一刀,

把肝割下來烤熟分食……

提到柬埔寨,除了吳哥窟以外就是赤柬、波布與屠殺。千篇一律的背誦:「1975年至1979年柬埔寨共產黨在位期間,有一百七十萬柬埔寨人死亡,等於全國五分之一的人口……」真實經歷改編電影早有《殺戮戰場》,安潔莉娜.裘莉也買下暢銷著作《他們先殺了我爸爸》(First They Killed My Father)版權執導,預計今年底由Netflix發行上映。然而對於柬埔寨歷經的劫難,我們知道多少?

最早的口述記載從泰柬邊境的難民營流出。赤柬上台後,首都金邊遭淨空,關心柬埔寨情勢的各國外交官員和記者只能待在泰國打探消息。他們驅車前往邊境小城,僥倖逃出的柬埔寨人訴說,人們被迫離開城市裡的家,前往鄉間農地集體耕作勞動,一天工作十七個小時,食糧嚴重不足。有的人被鐵棍擊頭致死,有的累死,有的餓死,有的病死。

抗議者是敵人,反對者是屍體

一如納粹之於猶太人,柬埔寨的加害者與受害者似乎再明顯不過──波布是大魔頭,赤柬強制推行共產改造,害百萬人民慘死。究竟赤柬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領導人波布又在想什麼?呆矇了四年的西方國家,在震驚之下急於研究這群惡徒。

耶魯大學的柬埔寨屠殺研究計畫做了大規模訪談,計畫發起人歷史學者基爾南(Ben Kiernan)交出數本專著,包括經典的《波布政權》(The Pol Pot Regime),詳述波布如何成為柬埔寨共產黨領導者,並奪權建立民主柬埔寨的經過。

波布傳記《頭號人物》(Brother Number One)和《波布》(Pol Pot: Anatomy of a Nightmare)則對這號謎樣人物提供更多線索。波布原名桑洛沙,在法國留學期間加入共產黨,信奉馬克思列寧主義,曾赴中國參訪毛澤東推行的文化大革命。等到波布上台後,他在柬埔寨進行更激烈的改造,使國家回到工業革命前的農業社會形態,稱為紀元零年(Year Zero)。在沒有提供交通工具載運的情況下,幾天內逼使城市居民急行至鄉下集體勞動,途中支撐不住倒下的死屍橫陳路旁。

「留下你沒有益處,除掉你不算損失。」訪談倖存者編著的《波布的小紅書》(Pol Pot’s Little Red Book)中,記載當時波布在廣播裡傳布的口號。

赤柬把人重新分成兩種,新人種(New People)和原居鄉村的基層人(Base People)。新人種又稱為四月十七日人,經過這天以後,昨日之我已死。書本、教育、音樂、文化藝術種種皆無用,只有不斷的勞動、勞動、勞動,為國家增產才算數。「鋤頭是你的筆,稻田是你的紙。」波布這麼說。知識等於叛亂的可能,Angkar(高棉文的組織)說「抗議者是敵人,反對者是屍體」。為了掩飾自己識字以求存活,許多人裝聾作啞,罹患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餘生活在苦痛裡。

他們為什麼殺人?

1979年越南軍隊打進金邊,把赤柬趕入叢林,入眼是殘破的城市,廢棄的建築,吐斯廉21號監獄裡刑求工具與鐐銬血跡斑斑,白骨成堆。如此龐大的漫長殺戮,不會是一人之力。

人類學者辛頓(Alexander Laban Hinton)在《他們為何殺人?》(Why Did They Kill?)一書中,訪談了21號監獄的赤柬士兵羅(Lor)。人們指認他殺人如麻,羅說自己負責獄中書記工作,絕非嗜血罪犯。他描述自己唯一一次殺人的經歷:「我的上級要我殺一個人讓他看看。於是他拿過處決士兵手上的鐵棒,打那犯人讓他們看。我用鐵棒往他頭上揮一下,他跌往地面……當我的長官要我做這件事,假如我不做……我無法拒絕。」不服從殺人命令,就等著被殺。

這是犯下滔天罪行之人的一貫說詞,我殺,是服從命令。即使頭號人物波布,在廣播中同樣言必稱組織,他對柬埔寨人說:「組織裡存在病灶,有敵人隱身其中,必須加以清理鎮壓。」辛頓提醒,如果挖到這裡就掉頭離去,會忽略掉更深層的文化意涵。

他以另一個駭人見聞為例。有位倖存者回憶,目睹同營一名男子飢餓難耐,挖木薯根來吃。偷國家的食糧,這在當時被視為死罪,這人被帶到樹林深處,行刑者把他綁在樹上,眼睛矇起,胸部袒露。接著在他肚子上畫下長長一刀,把肝割下來烤熟分食。組織雖然命令他們殺人,可沒叫他們把肝挖出來吃。辛頓分析,在柬埔寨的文化裡,肝意味著勇氣。如果吃掉別人的肝,代表你之後替組織執行任務將再無疑慮。

若把時間軸拉長來看,赤柬士兵有許多是為了推翻軍政府龍諾而戰。在此前的數年內戰期間,龍諾清除異己,現在士兵肩負的不只是組織任務,還有自己的復仇使命。此外,願意虐待殘殺囚犯,也代表著士兵想因此得到面子和組織裡的地位。種種複雜成因,在屠殺的蒸鍋下添加一根又一根柴薪,才引爆集體熊熊犯行。

在勞動時寫日記

「如果我們不見了,我們就是死了。」在極度的恐怖之中,有勇敢的人留下紀錄。透過澳洲作家麥凱(Laura Jean McKay)的訪談記載,我們讀到柬埔寨女孩歐蘇帕尼(Oum Sophany)的故事。二十九歲的蘇帕尼原本在金邊皇家藝術大學讀考古,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四月中是柬埔寨新年,1975年卻氣氛詭譎,蟬叫聲裡藏著遠方的砲火。前幾年親美軍人龍諾趁西哈努克國王出國,發動政變上台,赤柬吸收支持國王與對城市富裕生活不滿的農民,往金邊一路打過來。

蘇帕尼在十七日的日記寫著:「白色旗幟立在家家戶戶門口,慶祝這個歷史事件……他們說戰勝了美國人。那代表什麼意思?在我家門口,我們也綁上白旗表示投降,並且慶祝新政權到來。我想,或許我們現在終於得到和平。不會再有戰爭了。」

當蘇帕尼目睹身穿黑衣、頭戴卡其帽、脖子上繫著格紋方巾的赤柬軍人一車車開進金邊,她的盼望粉碎了。以躲避美國人轟炸攻擊、必須淨空金邊為由,蘇帕尼跟未婚夫、父母與六個姊妹在驅趕下徒步上路,她把日記本揣在懷裡。

不能交談了,她寫作;不能歌唱跳舞了,她寫作。蘇帕尼把集體農舍發生的情景記下來,在這段日子裡,她的父母和四個姊妹一一死去。

2015年,在赤柬高層農謝和喬森潘的國際特別法庭大審上,蘇帕尼自願出庭作證,她說:「有些受苦或感到難受的人,他們藏在心裡,不喜歡表達出來。對我來說,寫作是釋放內心痛苦或悲傷的唯一方式。」「我寫作不是要拋棄,我是想要保留。因為當我寫下來,然後我重讀,噢!我記得了。」

跨不過的語言門檻

書寫是為了記得,閱讀也是為了記得,可是語言始終是個難題。蘇帕尼用高棉文寫作,出版於1980年的回憶錄《當我們再不相見》(When We Will Never Meet Again)和1988年的小說《在降落雨滴之下》(Under the Drops of Falling Rain),分別有法文和英文譯本,然而就跟這篇文章裡提到的所有英文著作一樣,不曾翻譯成中文出版。

2014年聯經出版美國記者布林克里的著作《柬埔寨:被詛咒的國度》,總算使台灣書市的眾多旅遊指南書之中,多了一本講述柬埔寨近代歷史、政治、經濟的普羅讀物。布林克里在書中引法國社會學者狄昂(Serge Thion)的話說:「解釋柬埔寨基本上是外國人的事。」狄昂除了在說西方世界學者對柬埔寨的研究熱潮,也在描述柬埔寨人的相對不關心。如今台灣赴柬埔寨經商、置產的人漸多,如果能抱著理解的心意,解釋今日柬埔寨,也可能成為每一個移居者的事。

聯副/劫難文學赤柬篇/2016/6/22

一位流亡异议人士的心路历程

VOA连线颜伯钧: 一位流亡异议人士的心路历程

旅居泰国的政治流亡人士颜伯钧自2012年起,因参与许志永、丁家喜律师等人发起的官员财产公示活动遭到中国当局的残酷打压,多次被拘押后辗转流亡泰国。下面我们连线流亡泰国的颜伯钧先生,请他谈谈他流亡期间的心路历程,以及对中国当局的诉求……

http://www.voachinese.com/media/video/voaconnect-20160620-hong-kong-yan-bojun/3383641.html

首次发布时间:2016.06.20

艾鸽诗词一束

之一:《咏梅诗12首》
《惹梅》
谁携冬絮来相聚 ,
惹得孤枝叶含滋 。
萦砌盘绕皆是寒,
冻摇香唇泛丹粒。
梅自思量难自弃,
千姿百媚羞无语。
只将忧郁托与风,
何时再返缠绵意。

《梦梅》
不知何兆梦中来,
挽留不住还浸怀。
百点嫣红似湿馨,
一席白花频空白。
芳闺有情不轻露,
俏在眸波任多猜。
月殿影开不见君,
痴掬淡光落心岩。

《吻梅》
唐枫水隔雪闭门,
清瑟迂回留吻痕。
不知苔藓无情处,
逶迤而去是何人。
袖中有刺不忍与,
花芯无爱惆怅深。
且等一日春风度,
认识缘分是情真。

《怀梅》
袅娜芳髓今何在,
春来尽是俗艳开。
忆否惨白遍布时,
独掌妩媚冰雪盖。
金波玉露罕相逢,
百点相思进军来。
莫言香藤异蔓妙,
不及梅身一情怀。

《盼梅》
昨夜窗前风雪急,
汝将如何展珠玑。
凝睇远眺唯独怜,
怅然无趣费心机。
琳宫卓约输世稀,
矞云朵朵谁能比?
秋波流过思红唇,
天缘绝处香姿逸。

《拾梅》
醉枝酥芯原野丢,
本是嗟悼颜色旧。
飘雪有情跪相求,
落英无意伤风流。
我拾幽娇踌躇久,
一片丹澄枝未朽。
是谁摧得馨折离,
抬眼不见天负疚。

《思梅》
山光凝暮坡崎岖,
曾是倒影泌香地。
思量叶嫣何时俏,
绿叶上面悬珠沥。
浑然不觉时光去,
转眼已是花催迷。
赤玉坠满不敢摘,
惟恐得罪芳心移。

《问梅》
耳鬓厮磨碎雪忿,
缘何鲜瓣留与人。
寒毛倒竖卷风暴,
昂首不躬芳之魂。
千金易得情难觅,,
孤立垂泪试心疼。
冰清焉能洁过花,
一点温馨天地晕。

《醉梅》
隔叶吮吸秋波横,
始觉春秋为虚生。
萧然无喧泌心扉,
飘羽若神荡魄魂。
枝头纠缠款款鲜,
月下空悬夜夜心。
宁卧冬梅一叶滨,
不慕深宫九重门。

《泣梅》
衰草唏嘘雪中泣,
断杈落片星月稀。
残萤栖露伴昏晓,
枯叶点滴随鸟啼。
曾是山脉最妍丽,
遭遇酷妒被虫欺。
香消玉碎无微暇,
日月骤过有轻吁。

《冷梅》
燕妒莺惭貌不如,
但见盈泌未争酷。
嫩肌香生点点红,
粉色萦绕处处涂。
凝涩不潤贞姿在,
玲珑如画堪辜负?
不耻残冬风啸狂,
储芳蓄翠待春露。

《惜梅》
美颜自怜叹无有,
山风驰过魂魄丢。
封得梅为花皇后,
盘枝红缀挽情鬏。
香薷欲飘寒裹就,
千般妩媚为谁留。
娇羞点点未逞强,
万木萧条唯风流。

之二:《卜算子:咏梅》

秋啸厉风摧,
只恨无娇娆。
举目皆是泣凄人,
难把孤寂扫。

花尽衬悲凉,
空有芳萦绕。
携梦寻觅雪野春,
自带一身俏。

之三:《花发沁园春 .梅》

暮霭回眸,落英涂地,一芝逶迤独秀。
玉碎陪衬,蛇峰驰球,万木凄然输透。
北风潇潇,泣雕朽。
白肥绿痩,娇羞缠绕点点妍,还谦藏红莹口。
不慕春桃俗艳,秋兰欠敦厚。
国色天香,姚黄魏紫,权势左右。
知汝清高滴翠,风流足够。
久凝睇,空怀惆怅;悲世态,乡愁依旧。
雪中娇娆知否?

之四: 《七绝:四季风韵》
春柳
春风撒作万千丝,惹得人心难安息。

情若飘绿有底蕴,萦绕爱河无边际。

夏荷

卷舒柔裙带韵音,风摇倒影成缤纷。
潭污差绿出清澈,水浊浮珠无泥痕。

秋菊
回眸不见百花来,远眺已是冰刀裁。
艳到落红无数时,孤寂枝崤馨犹在。

冬梅
为寻清白独爱雪,任由万紫千红歇。
寒岩刺骨凉透处,无限悲戚裹香绝。

之五:《春柳赋》

早知离别苦,不肯岸边停。
万珠相思泪,泡得柳条青。
昨梦未远去,萦绕竟轻盈。
是汝酥纤手,牵来花开声。
天幸有我在,为汝绘春风。
韵味无穷中,飘逸还造型。
严寒千尺冰,奈何一树情。

之六:《夏荷赋》

卷舒动含秋,萌生静有春。
玲珑衬差绿,芙蓉秀国珍。
露浓花影浅,浮珠红菱沉。
风摇翡翠止,波动黛青稳。
香馨随云舞,柔裙裹韵音。
婷婷盖蓝天,倒影成纷纷。
潭污出清澈,水浊无泥痕。
美妍纯天然,沁泽不可寻。
秀色绕涟漪,一圈一澹淳。
江山蓄仙逸,百代留芬芳。

之七:《秋枫赋》

山野有秋枫,一岁一逸空。
是谁眼中情,染汝伴秋风。
美得燃似火,欣然细雨中。
任凭秋风扫,摇曳展馨容。
百花逶迤去,唯枫与秋共。
晨含霜露水,暮饮夜色浓。
莫言久惆怅,独艳万芳丛。
自甘孤与寂,只为秋波红。

之八:《冬梅赋》

落英褪粉处,盈然嫣如故。
尽是伤心雨,一帘风絮哭。
断肠花去也,孤鸿渺闲露。
池塘燕懒飞,天庭蛛锁屋。
独见梅萼者,披雪寒中酷。
纤纤芳满袖,幽幽馨待储。
万般皆寂寞,唯有汝惹妒。
几许相思泪,梦春春留步。

之九:《七绝:长江》

长江是偶一串泪,天漏地陷总相随。
波拍浪涌抱不平,多情善感终无悔。

《七绝:黄河》

黄河本是胸中水,流向神州任萦徊。
一日若须豪情在,九千瀑布从天坠。

之十:《卜算子:咏梅》
凝眸冬野花恨少,雪卷颤叶,稀有天香妙。
无春无妒无烦恼,偏偏荒芜出窈窕。

盈盈还嫣然一笑,娇媚无声,寒意萧条扫。
原来任凭冰环绕,芳骨难掩生来俏。

王健壯:蔡英文留下的第一項憲政紀錄

蔡英文留下的第一項憲政紀錄

王健壯

蔡英文總統可能並未警覺到,她的國安團隊幕僚在處理馬英九赴港演講這件事上,已經替她留下了一項負面的憲政紀錄。

馬英九被總統府禁止赴港後,他的辦公室曾經發出了一份聲明,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總統府在馬前總統提出申請後,曾在本月六日晚間七時二十分,發函要求馬前總統提供本次活動的與會人員名單和背景資料,並要求事先提供講稿內容等相關資料,馬前總統均已全部照辦」,這段話雖被多數輿論忽略,但如果所言屬實,卻是蔡英文負面憲政作為的具體證據。

總統府依法當然有權要求馬英九提供行程等資料,但要求他事先提供講稿內容,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要審查他的講稿內容。但總統府應該在馬英九預定演講的六月十五日前,就把他的講稿內容也列為審查項目之一嗎?當然不應該,因為這樣做,就是對他的演講內容進行事前審查,這是不折不扣違反言論自由基本原則的事前審查。

政府不應對言論內容(包括任何人的言論與任何類型的言論)進行事前審查,否則即有違憲之虞,不但見諸大法官六四四號等多項解釋,也早已是眾人皆知的憲法常識,蔡英文的國安幕僚豈有不知之理?退一步說,她的國安幕僚或許會辯稱,他們祇是事前審查馬英九的講稿內容,並未事前限制他的講稿內容,何來違憲之虞?但這是知法玩法的詭辯修辭。

更何況,馬英九赴港乃是公開而非秘密演講,秘密演講不為外界所知,也許事後難有證據追究言責,公開演講卻是字字句句當場天下即知,蔡英文若真認為其中確有洩密等違法內容,大可在事後依法追究,怎麼能以確定有違憲之虞的事前審查手段,去處理他們自認恐有洩密之虞的疑慮?

事實上,懷疑馬英九有洩密之虞,就是蔡英文幕僚要事前審查他講稿的主要動機,最後也確實成為禁止他赴港的重要理由。但講句難聽話,馬英九即使再爛再笨,但會爛到笨到大搖大擺跑去香港洩密國家機密,不但讓自己觸法,也讓天下人唾罵他嘲笑他嗎?而且,真有洩密犯意,天下之大,何處不能洩密?洩密方式之多,又何需在一場公開演講中為之?蔡英文團隊未免太低估了馬英九,也太羞辱了他。但低估他沒什麼不可以,羞辱自己國家才剛卸任的總統,卻絕對不應為之;吐別人口水,結果卻濺回自己臉上。

政治學有所謂「政治臆想症」的說法,意思是指政客總是活在妄想中,妄想他的對手整天在搞不利於己的陰謀,也妄想他的對手一言一行都出於或隱含惡意動機,久而久之遂身陷陰謀論思維而不自知,陰謀論也因此而成為制約他們決策作為的重要依據;國民黨政府過去有人如此,民進黨政府現在也有人這樣,這是台灣政治文化的悲哀。

蔡英文禁止馬英九赴港的四點理由,以及在審查過程中的決策作為,其中所曝露的重要訊息,絕不祇是她的政府團隊對卸任總統完全缺乏信任而已,而是她的政府團隊在維護憲法精神與改變政治文化這兩件事上,顯然嚴重有所不足。

可惜的是,蔡英文本來可以作出與她國安幕僚不同的決定,但她應為而未為,失去了一個可以在她執政初期就留下正面憲政紀錄的機會。

(作者為世新大學客座教授)

聯合報/名人堂/2016/6/19

 

孟浪:香港6月18日現場直擊

香港618日現場直擊

孟浪

2016的紧急状况:言论自由在香港(信息自由观察图文报道)

香港的独立图书出版界的同行、独立中文笔会之友、勇敢的香港人林荣基(铜锣湾书店店长,图中戴蓝色棒球帽、穿白底花色衬衣者),6月18日下午现身香港街头,参加抗议集会和游行,向强权说不,捍卫言论自由,捍卫人身自由。

附:香港《苹果日报》报道:

【被失踪真相】游行队伍到达中联办 大会宣佈6千人参与

拒出卖读者的铜锣湾书店店长林荣基,豁出去公开被失踪真相,激励港人向强权说不,有传媒随即引述宁波公安局,宣称将启动与港警的工作机制,暗示不会就此了事,白色恐怖笼罩全城。多个政党下午3时发起「向强权说不」游行,由铜锣湾东角道集合,游行到中联办,抗议中共破坏一国两制,林将出席及发言,《苹果》直播今次游行。

【下午2时16分】

有泛民成员已在游行起步点、铜锣湾书店前架起横额,呼吁市民「向强权说不」,要求「捍卫言论和人身自由」,惟铜锣湾书店并无开业。记者现场目测,至少有近30名军装警员戒备,亦有便衣警员。

【下午2时22分】

保卫香港自由联盟发言人韩连山、女长毛雷玉莲现身撑场。韩连山指,铜锣湾事件令港人人心惶惶,希望更多港人关注事件,更多人撑林荣基,指林挺身爆料后,人身安全一定受威胁,他希望政府依法保护香港人。

【下午2时36分】

林荣基于民主党立法会议员何俊仁及单仲偕陪同下现身,林手持一封市民支持信,信封面写有「烦请何俊仁先生转交林荣基先生」,林荣基则指「多谢香港人」。林上台带领喊「向强权说不,香港有底线」口号,台下随即鼓掌,亦有人高喊「加油!」

林指,香港法例保障出版自由,但中央政府以暴力摧毁书店,收窄港人自由。他指,李波人虽在港,但背后仍被操控,指理解李波「要讲违心嘅说话」,丧失免于恐惧的自由。林指,自己会尽力帮助李波,希望港人亦会尽力帮助李波,「唔好因为呢件事完结就无」。

林荣基又指,雨伞运动时「落咗去三四次」,自己很同情学生,认为大多数港人为生计忙碌,不多参与政治,但各人心中仍会默默关注事件。林指,自己会尽力帮助李波,希望港人亦会尽力帮助李波,「唔好因为呢件事完结就无」。

【下午3时】

游行开始,林荣基在开步前多次发言指「多谢香港人,我哋应该多谢香港人」。游行队伍将向东角道方向出发。林又指,香港人的特性是「无事时唔会出声,有事嘅时候就会企哂出嚟」,指不清楚中国政府是否了解香港人。希望此事后,中国政府更明白香港人诉求,指他不是希望推翻某一个政权,只是希望安居乐业,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和免于恐惧的自由。

何俊仁指,记招后不少市民表示感动,并感激林荣基。何形容林「只係一个有腰骨的香港人」,说出香港人想知的真相,希望香港人能支持林荣基。

【下午3时40分】

林荣基游行至湾仔仍未离队。他接受本报访问时称,过往也曾参与不同游行,包括89年六四事件游行,「八号风球你记唔记得?」。问到他今天感受如何,他说:「香港人咁多人出嚟,好高兴有咁多人」。他摇头表示不担心日后安全,「咁多人唔怕嘅,香港有700万人,有乜好怕?係嘛」。被问到有甚麽话跟香港人说,他拿过记者录音笔说:「香港人係唔怕强权嘅!」

【下午3时54分】

约十名爱港之声成员出现在修顿球场外,拉起写有「林荣基在内地违法被拘应该,反中政棍诬衊政府可耻」横额。警方划出示威区,但示威区佔用一半游行路,令游行队伍届上址时犹如进行樽颈位。游行队伍亦刚经过修顿球场,有游行人士斥爱港之声「人渣垃圾」。

另外,一名光头男子于湾仔推手推车狙击游行队伍,批评泛民议员乱港,警方指「我地会有同事处理」,并随即派出三警员上前查问。

【下午4时12分】

林荣基称「有啲攰」,决定先行回立法会稍作休息,「想返去坐一坐」。林指,自己虽然先行离开,「其实我一直都係同香港人一齐,好高兴香港係有希望嘅!」对于特首梁振英下周回港,林荣基指完全不期望梁振英可协助他,称「一啲信心都冇,佢哋係做唔到嘢」。林又指,现时政府需要挽回的,是港人的信心,而并非他一人。

被问及往后会否继续经营「禁书」业务,林荣基回应指,「禁书係佢定㗎啫,香港係冇禁书嘅!」有市民向他高举姆指,大讚「好嘢!好嘢!够胆讲真话!」,林则挥手回应「多谢」。

【下午4时34分】

林荣基在单仲偕及何俊仁陪同下,到达立法会九楼休息。问到现时会否要求警方人身保护,林指「暂时唔需要」,指,「唔惊得咁多㗎嘞,有香港人保护我,呢度咁多香港人,我有乜好惊?」他又指仍相信香港司法制度,「三权分立架嘛!」

【下午5时42分】

游行队伍到中联办。林荣基乘车离开立法会。大会宣佈于湾仔柯布连道点算,有6,000人参与今次游行。泛民会议召集人何秀兰指,改变需要由「在地」开始,感谢今日出席游行的港人,并希望香港人继续努力,捍卫真相、一国两制及出版自由。

有社民连成员欲把示威物扔进中联办,遭警方阻止。韩连山及女长毛雷玉莲,在中联办外焚烧道具共产党旗。

【下午6时26分】

游行人士已陆续散去。

618香港遊行照片1

618香港遊行照片2618香港遊行照片3

618香港遊行照片3

618香港遊行照片5

618香港遊行照片6

618香港遊行照片7

618香港遊行照片8

誰能保護林榮基?

誰能保護林榮基?

銅鑼灣書店出版的《2016中共崩潰》,或者《彭麻麻暗鬥宋貴妃》,我好奇翻了幾翻,但看來都是杜撰的多,裏面暗藏幾多玄機,我不能參透。中共以如此力度整治銅鑼灣書店的負責人,不惜跨境執法,禁錮港人,連其訂書讀者名單都不放過,過程粗暴而拙劣。又使人懷疑,難道那些書裏說的是真的?

事件由去年十月開始,至今連綿八個月,高潮迭起,李波被捕與獲釋,是第一個高潮。本以為桂民海才是重頭戲,林榮基只是過場人物,回港後循例向警方銷案,以you know why的理由言不及義一番,大家心照不宣,他便會被人忘記,從此隱沒在茫茫人海裏。

林榮基是真漢子,勇敢地揭破真相,不甘忍氣吞聲。手持訂書讀者名單北上大陸,乘港鐵至九龍塘突然折返,擺脫內地人員,然後找何俊仁協助開記者會,感動無數港人。

但我們同時關心林榮基的人身安全。《星島日報》報道,寧波公安局的「民警」表示會「適時提請啟動與香港警方的相關工作機制」,然而中港沒有引渡逃犯協議,這說法純粹靠嚇。

誰能保護林榮基?特區政府?香港警方?罷了。深圳河一水之隔,一國兩制是一道觸不到的幕牆。有人說,林榮基愈高調愈安全,保護他的,是香港人,是輿論,是國際傳媒與社會。除此以外,已別無其他。 

陳惜姿
電郵 :
[email protected]

蘋果日報/香港要聞/2016/6/19

張佑生:再探漢娜鄂蘭

 

再探漢娜鄂蘭

張佑生

韓寧

前納粹成員韓寧被判刑五年,面色凝重。 路透社

德國法院日昨宣判,九十四歲的前納粹士官韓寧在奧許維茨集中營當警衛時,雖未參與十七萬條人命被謀殺的過程,仍屬從犯,判刑五年。

德國法院這幾年採用新的法律推理,將曾在集中營任職,包括簿記的人員,視為大屠殺的幫助犯,即使年屆耄齡,照樣判刑。而說到奧許維茨,就不得不提以「邪惡的平凡性」(the banality of evil)聞名全球的漢娜鄂蘭。

哲學家現場觀察1961年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大審後提出此一概念,正在此間上映的紀錄片「漢娜鄂蘭:思想的行動」進一步闡釋,除了解構「窮凶極惡」的刻板印象,漢娜鄂蘭更強調社會多元意見的重要性,並警告非極權社會的極權元素。她認為,個人唯有不斷批判性思考,拒絕盲從,才不會落入當權者的陷阱。

英國國會議員街頭慘死,論者警告不應忽視極端民族國家主義(extremist nationalism)的破壞性。脫歐公投正反方的修辭既已埋下激怒的種子,就不該對議員慘死作無辜狀。台灣民政府成員羞辱榮民,最該負責的共犯結構回應竟是雲淡風更輕。聽到林全說,太陽花學運的訴求「已普遍成為社會共識」,忽然想起漢娜鄂蘭。

聯合報/觀天下/2016/6/18

揭開AKB48與村上春樹的另一面相

 

揭開AKB48與村上春樹的另一面相

推薦書:湯禎兆《殘酷日本》(奇異果文創出版)

 殘酷日本

《殘酷日本》書影。圖/奇異果文創提供

儘管台灣有幾十所日文系,八個日本研究中心,對於日本通俗流行文化,始終少人耕耘,湯禎兆這本《殘酷日本》(奇異果文創)正好稍可滿足或者說填補這方面的不足與缺失。

AKB48現象非但未衰退,還向海外如台灣、韓國等地招募人才,注入新血。其主要用意當然是企圖擴大影響力。AKB48「成功」的主要原因是操盤手秋元康。秋元康從2009年至2012年為止擔任日本作家協會會長,2020年的東京奧林匹克組織委員會理事,看來秋元康的影響力還會持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AKB48的成員,如果個別看待,實在沒什麼特色,就跟鄰家你我熟識的女孩沒什麼兩樣。不錯!秋元康本來的意圖就是你我一起打造「偶像」;而這對象就是本來並不特別出眾的鄰家女孩。基本上她們是沒有辦法獨立的「團體分子」,只能附屬於團體,一離開團體,能存活下來的少之又少。

她們如何能闖下一片天呢?因素非一,除了秋元康靈活運用多元而豐富的媒體關係之外,與行銷策略有莫大的關係。內部方面,要能闖出頭,需要從層層的競爭中勝出始有機會,自然形成一種自我督促的向上力量。

《殘酷日本》裡的〈AKB的紀錄現象學〉提到,「正式把歌者與聆聽者角色位置重疊的構思,於是帶出攜手肯定世界的美好願景來。由此牽引出AKB48最明顯的現象學,就是經常把物我一體化。……」這裡所說的物我一體化,也就是一體感之意,被應用在種種相關活動中,緊緊拉住粉絲的心,也不斷讓粉絲掏出口袋裡的money。

這幾年,儘管諾貝爾文學獎公布之前村上往往是最被看好的熱門人物之一,但幸運之神總是與村上擦身而過。已有不少日本評論家針對村上文學的缺失發表文章,國內尚無人引介,知道的人應該不多。

80年代村上龍和村上春樹兩個從大眾小說出發的小說家常被一起討論。那時候稱為大眾小說或流行小說,現在則稱為輕小說。猶記得村上春樹剛出道時風靡一時的《挪威的森林》,被歸類在大眾文學,已停刊的《國文學》雜誌未特別介紹村上春樹。如本書中說的「……村上春樹及村上龍等作家,已逐漸由日本原先冒頭的流行作家位置,逐步走向成為嚴肅作家的方向」《1Q84》之後接受訪問「直言要處理後冷戰的世界」,但村上又表明:「現今世界是否就是現實的世界,我時常抱持懷疑的態度。」意即,村上春樹是在作品中探索另一重世界的存在狀況。換言之,並不一定是對現實的直接回應。如《1Q84》是「對現實情況的藝術回應。」

本書舉出春樹的幾個缺點,其一是剛出道時八○年代的小說,瀰漫輕逸散漫氛圍,讓作者、讀者、所有登場人物都感覺良好,誰也不會受到傷害,作者引用作家穗村弘的話:「這種疏離術正是他的巧妙技術。而回到現實讓他「墮入過分敏感的歇斯底里症中」。《挪威的森林》正是這樣的寫法。

其二情節的雷同或重複。舉《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為例,說明除〈木野〉一篇,其餘各篇情節設定大致相同。作者進一步舉《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對照說明,最後結論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的「殘物處理」下的「新作」。

本書還揭露宮崎駿的「自私本質」與內部問題等,也對日本年輕人憧憬東京所面臨的困境、迷失有所剖析,還有日本正流行的小說的「導覽」等。對於習慣正面看待日本的讀者,或許會有些不習慣,甚至抱不平也說不定。但此書提供對日本的另一種看法。

聯副/閱讀世界/2016/6/11

王德威:歷史就是賓周

 

歷史就是賓周

王德威

推薦書:馬家輝《龍頭鳳尾》(新經典文化出版)

《龍頭鳳尾》回顧香港淪陷一頁痛史

「賓周」是港粵俗語,指的是男性生殖器。這樣的詞彙粗鄙不文,卻是馬家輝小說《龍頭鳳尾》的當頭棒喝。這部小說敘述二次大戰香港淪陷始末,然而馬家輝進入歷史現場的方法著實令人吃驚。開始就寫敘事者馬家輝外祖父大啖牛賓周,以及江湖老大金盆洗撚,紅粉相好爭相握住他的那話兒深情道別。如果讀者覺得有礙觀瞻,好戲還在後頭。

馬家輝書影

《龍頭鳳尾》書影。圖/新經典文化提供

香港歷史如何與賓周發生關聯?《龍頭鳳尾》寫得葷腥不忌,堪稱近年香港文學異軍突起之作。作者馬家輝是香港文化名人,除了社會學教授本業外,也積極參與公共事務,行有餘力,更從事專欄寫作。《龍頭鳳尾》是他第一部長篇小說。這個時代資訊如此輕薄快短,寫作長篇本身就是一種立場的宣誓,何況馬家輝有備而來:他要為香港寫下自己的見證。

馬家輝顯然認為香港歷史駁雜曲折,難以套用所謂「大河小說」或「史詩敘事」的公式;他也無意重拾後現代的牙慧,以顛覆戲弄為能事。香港是他生長於斯的所在,有太多不能已於言者的感情,必須用最獨特的方式來述說。《龍頭鳳尾》回顧香港淪陷一頁痛史,這段歷史卻被嵌入一個黑社會故事裡。主要人物不是男盜就是女娼,他們在亂世各憑本事,創造傳奇。但又有什麼傳奇比洪門堂口老大和殖民地英國情報官發展出一段傾城加斷背之戀更不可思議?

《龍頭鳳尾》書名典出牌九賭博的一種砌牌、發牌方法,由此馬家輝發展出層層隱喻:政治角力此起彼落,江湖鬥爭剛柔互剋,禁色之愛見首不見尾。命運的輪盤嘩嘩轉著,慾望的遊戲一開動就難以收拾,歷史的賭局從來不按牌理出牌。在一切吆五喝六的喧鬧後,一股寒涼之氣撲面而來。

馬家輝醞釀他的香港故事多年,一出手果然令人拍案驚奇。從殖民歷史到會黨祕辛、從革命反間到狹邪色情,他筆下的香港出落得複雜生猛,極陽剛也極陰柔。而在追蹤他筆下人物的冒險之際,我們要問《龍頭鳳尾》這樣的敘事有何脈絡可尋?什麼是馬家輝的香港鄉愁?尤其在香港前途紛紛擾擾的此刻,《龍頭鳳尾》這樣的小說又調動了什麼樣的想像,讓我們思考香港的前世今生?

男性之間政治與慾望的  糾纏角力才是香港本色

《龍頭鳳尾》的故事從1936年底發展到1943年春,這段時期香港經歷天翻地覆的變化。抗戰前夕香港已經是各種勢力的角逐所在,嶺南軍閥從陳濟棠到余漢謀莫不以此為退身之處,青幫洪門覬覦島上娼賭行業,英國殖民政權居高臨下,坐收漁利。抗戰爆發,香港局勢急轉直下,不僅難民蜂擁而至,國民黨、共產黨、汪精衛集團也在此展開鬥法。更重要的是英國殖民政權面臨日本帝國侵襲,危機一觸即發。

1941年12月8日日本軍隊突襲香港,英軍不堪一擊,只能做困獸之鬥。12月25日,日軍攻陷香港,殖民地總督楊慕琦代表英國在九龍半島酒店投降。香港成為日本占領區,磯谷廉介成為首任總督。以後的三年八個月香港歷經高壓統治,經濟民生備受摧殘。

七十多年以後馬家輝回顧這段香港史,想來深有感觸。但他處理的方式卻出人意表——「龍頭鳳尾」似乎也點出他的敘事策略。這就談到小說的主人公陸南才。陸出身廣東茂名河石鎮,本業木匠,除了手藝,身無長項。但命運的擺布由不得人,他離開家鄉,加入「南天王」陳濟棠的部隊,從此改變人生。軍隊生活只教會他吃喝嫖賭,終使他走投無路,只有偷渡香港。但誰能料到幾年之後,這個來自廣東鄉下的混混搖身一變,成為洪門「孫興社」的掌門人。

故事這才真正開始。馬家輝仔細敘述陸南才如何由拉洋車的苦力開始,一步一步和賭場、妓院,以及殖民勢力結緣,最後成為黑幫龍頭。然而龍頭的故事還有「鳳尾」的一半。原來陸南才側身賭場妓院,對聲色卻另有所鍾,他喜歡男人,而且是洋人。陸南才拉洋車時候邂逅殖民地情報官張迪臣,兩人關係從床上發展到床下。陸做了張的線民,張也回報以種種好處。陸成為「孫興社」老大,張自有他的功勞。

至此我們大致看出馬家輝處理《龍頭鳳尾》的脈絡。他一方面從江湖會黨的角度看待歷史轉折,一方面白描江湖、歷史之外的情山慾海。以往香港寫作的情色符號多以女性——尤其妓女——為主(如《蘇絲黃的世界》、《香港三部曲》)。馬家輝反其道而行,強調男性之間政治與慾望的糾纏角力才是香港本色。從情場、賭場到戰場,賓周的力量如此強硬,甚至排擠了女性在這本小說裡的位置。

馬家輝敘述陸南才的崛起,頗有傳統話本「發跡變泰」小說的趣味。紛紛亂世,英雄豪傑趁勢而起,幸與不幸,各憑天命。但馬家輝的故事帶有獨特的地域意義。陸南才的遭遇縱然奇特,卻不妨是上個世紀千百嶺南子弟的縮影。當他徒步五天從茂名南下深圳,穿越邊界,進入新界、九龍,終於抵達尖沙咀,那是生命的重新開始。

以淵源而論,陸南才的冒險其實更讓我們想起黃谷柳(1908-1977)四十年代的以香港為背景的小說《蝦球傳》。蝦球出身貧民窟,十五歲離家跑江湖,雞鳴狗盜無所不為。他跟隨黑道卻屢被出賣,只有好心的妓女施予同情。蝦球歷經種種考驗,最後加入游擊隊,誓與惡勢力抗爭。《蝦球傳》每每被視為香港文學意識的轉折點。藉此黃谷柳寫出香港半下流社會的形形色色,也投射他對左翼革命憧憬。

相形之下,後革命時代的《龍頭鳳尾》不論寫陸南才傳奇或香港歷史興會就曖昧得多。馬家輝眼中的香港既是華夷共處的殖民地,也是龍蛇交雜的江湖。是在這樣的雙重視角下,香港的歷史舞台陡然放開。而當內地政爭延伸到香港時,情況更為詭譎。陸南才的出身猶如蝦球,但他周旋各種勢力之間,「力爭上游」;他沒有國家民族或階級革命的包袱,有的是盜亦有道的規矩。「皇帝由鬼子做,江湖卻依舊是我們的。」他做過英國人的耳目,也勉強聽命日本占領者。他參與杜月笙、戴笠的密謀,也主謀刺殺汪精衛親信林柏生的任務。馬家輝糅合歷史演義、會黨黑幕,狹邪情色等文類,雖未必能面面俱到,但善盡了說故事人的本分。他的港式土話粗話信手拈來,在在證明他是個「接地氣」的作家。

最令人矚目的是  陸、張的斷背之戀

《龍頭鳳尾》最令人矚目——或側目——的部分應是陸南才、張迪臣的斷背之戀。這兩人越過種族、階級、地域發展出一段宿命因緣,讀者可能覺得匪夷所思,馬家輝寫來卻一本正經。唯其如此,我們必須仔細思考他的動機。馬筆下的陸南才對同性的渴望其來有自,甚至還牽涉到少年創傷。藉著陸的屈辱與挫折,馬家輝意在寫出一種總也難以填滿的原慾,如何與歷史動力相互消長。

熱中後殖民理論讀者不難看出陸、張投射了百年香港華人和英國人之間愛恨交織的關係。這關係原是不對等的,甚至是一廂情願的,但假作真時真亦假,最終誰是主、誰是從,誰是龍、誰是鳳,難再分清。小說「龍」、「鳳」兩部分有著對位式權力交錯的安排,不是偶然。然而我認為馬家輝的用心有過於此。他更試圖藉陸、張的愛情描寫一種道德和政治的二律悖反關係。

擺盪在癡情和縱慾兩極之間,馬家輝如何完成他的香港敘事?他的二戰香港史是嬲的歷史,是嫐的歷史。小說高潮之一是陸南才為了張迪臣,在手臂上刺下「神」(粵語與「臣」同音)字以明志。用肉身「銘刻」愛情的歡喜悲傷,馬派浪漫,莫此為甚。

張愛玲的影響似乎不請自來

以上所論讓我們再次思考馬家輝面對香港今昔的立場和史觀。當香港從殖民時期過渡到特區時期,當「五十年不變」已由量變產生質變,新的危機時刻已然來臨。這些年馬家輝對香港公共事務就事論事,但作為小說作者,他選擇了更迂迴的——龍頭鳳尾的——方式來訴說自己的情懷。

我以為《龍頭鳳尾》之所以可讀,不僅是因為馬家輝以江湖、以愛慾為香港歷史編碼,更因為藉此他點出綿亙其下的「感覺結構」。那就是祕密和背叛。這兩個詞彙不斷出現,成為小說關鍵詞。在書裡,祕密是香港命運的黑箱作業,也是種種被有意無意遮蔽的倫理情境,或不可告人,或心照不宣,或居心叵測。相對於此,背叛就是對祕密的威脅和揭露,一場關於權力隱和顯、取和予的遊戲名稱。是在這層意義上,小說中陸南才、張迪臣的關係變得無比陰暗。

1941年香港淪陷是《龍頭鳳尾》情節的轉折點。在日軍砲火聲中,殖民地的繁華摧毀殆盡,而這也是陸南才和張迪臣兩人攤牌的時候。祕密一一揭穿,背叛就是宿命。剩下的只有傷害。戰火下的廢墟也成為陸南才心靈的寫照。

全香港的陷落彷彿只是驗證了陸南才個人的情殤。但是且慢,他的姿態讓我們想起了什麼?

我們還記得《傾城之戀》裡的范柳原、白流蘇在戰前香港游龍戲鳳,正是一對玩弄愛情祕密與背叛的高手。然而如張所言,那場葬送千萬人身家性命的戰爭成全了范、白。他們發現真情的可貴,從而完成傾城之戀。但在馬家輝的故事裡,香港淪陷只暴露了陸南才、張迪臣最後一點信任何其脆弱。當范柳原白流蘇在那堵文學史有名的牆下做出今生今世的盟誓時,陸南才展開他最後的背叛。男男版〈色.戒〉隱隱浮現。

家輝未必有意要與張愛玲對話,但祖師奶奶的影響似乎不請自來。藉著一個奇情的江湖故事,他回顧香港陸沉,並將感慨提升到抒情層次。

歷史的祕密像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開,沒有真相,只見混沌。情義不再可恃,舉頭三尺但願有神明。多少年後,生存在此時此刻的香港,馬家輝猛然要發覺陸南才的感傷何曾須臾遠離。喧譁騷動之下,香港是憂鬱的。但又能如何?套用陸南才的粗口,是鳩但啦!

歷史就是賓周,亢奮有時,低迷有時。以猥褻寫悲哀,以狂想寫真實,香港故事無他,就是一場龍頭鳳尾的悲喜劇。天地玄黃,維多利亞港紅潮洶湧,作為小說家的馬家輝由過去望向未來,兀自為他的香港寫下性史——及心史。

(本文為刪節版)

聯副/書評/2016/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