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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最終回 李波失蹤或無關禁書 問歸期何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最終回 李波失蹤或無關禁書 問歸期何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桂民海(右)及瑞典人達林(左)亮相央視「認罪懺悔」。(網上圖片)桂民海(右)及瑞典人達林(左)亮相央視「認罪懺悔」。(網上圖片)

日記43:桂民海涉組華夏黎民黨

二月九日

博訊新聞網登出《河殤》作者蘇曉康的文章:推薦報告文學《習近平與人通姦》,聲稱此書是他與何岸泉、西諾合撰的作品,又說後二者還合撰了《習近平與他的情人們》。何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畢業,目前職業是紐約曼哈頓一家針灸按摩房做按摩。西諾真名熊憲民,上海人,航空製造業專家,是博訊新聞網站的兼職記者。西諾說,倘若中共釋放桂民海等五人,他就把那兩本書都銷毀。

醫大畢業生做按摩,航天專家權充記者,這就是海外民運人士命途多舛的寫照。所謂李波因出版《習近平與他的情人們》無中生有,充分表露了那些失意文人追求金錢的醜態,趁機抽水,把一則謠言炒熱,然後推銷自己的,十足是「發國難財」賺黑錢。

那本烏托邦式的《情人》至今連影子都未見到,桂案真相卻陸續見了光。又一位民運大亨劉剛二月四日在美洲《獨立評論》網站上披露:桂民海等四人秘密組織地下黨——華夏黎民黨,主張以暴力推翻中共,所有黨員都十分神秘(見「華夏黎民黨入黨申請程序」),來無影去無蹤。該黨在Google上設了兩個網頁的鏈接。自桂民海失蹤後,此兩網頁十月廿五日停擺,再未更新。他說,華夏黎民黨黨魁是桂民海,中共拘捕桂是為了搗毀華夏黎民黨及其網站。

從中共官方發布的新聞看,桂、林、呂、張四人乃是刑事拘留,李波是「協助調查」,從幾次照片看,居住環境似乎還不錯,也許處分比那四個人輕得多。

日記44:橫眉冷眼千夫指

二月十日

那個紅衛兵殺人逃犯,每日都在網上叫囂,說什麼「五個股東職員被失蹤,唯獨胡志偉夫婦安然無恙日進萬金」。其實銅鑼灣書店停業已一個半月了,天清氣朗時,日售萬元是有的,卻不是「萬金」,萬元與萬金相差一萬倍。我是十一月六日,見義勇為,替老友林榮基盡點義務看守店舖而已,看舖八星期始終未參與密勿,還堅決拒絕「收錢寄書」的亂命,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

紅衛兵匪徒又說我「潛伏在桂民海身旁,是阿海從另一出版社挖過來的得力幹將,為阿海建下豐功偉績」。他又妄口巴舌。我同桂民海從無來往,也從來未在阿海的九個出版社出過一本書,正如旅美名作家孔捷生所說他「對桂民海印象截然不同於李波,對前者我無意與之建立聯絡乃至友情」,稱桂「樣衰加口臭」。我在香港有六千個朋友,斷無必要同「人品極差」的人為伍,遑論「潛伏在桂身邊」。

鄭義一直擔心李波能否在農曆年前平安回港。(資料圖片)鄭義一直擔心李波能否在農曆年前平安回港。(資料圖片)
 

日記 45:李波春節前能回來嗎

二月十三日  

自稱已撰寫二十多本中共腐敗淫亂書籍的旅美民運人士劉路,在博訊新聞網發文斥責西諾撤謊曰:「西諾把自己寫的一本書跟銅鑼灣書店聯繫在一起,跟阿海扯到一起去,對媒體說,他寫的書就是阿海腦裡預備出的書,這是一個違反基本邏輯的謊言。因為西諾跟阿海顯無任何來往,阿海也不知道有西諾這麼一個人。」他認為,「中共的專案組看到西諾的告白,以為阿海隱瞞了什麼,肯定要逼問他,甚至逼問其他涉案人員如李波案,我非常擔心李波春節前沒有釋放,跟此事有關」。

日記 46:不用回倉庫上班

二月十四日  

舒非致電我妻子,說明天起不用返工了,倉庫的事將有其他人接辦。

日記 47:倉庫換人憂銷書

二月十五日  

多家報紙的記者到柴灣倉庫按鈴,但無人應門。然而,裡面傳出人聲和搬物聲音。記者仍打電話進去,倉庫內有人抽起電話,却不答話。看來,十樓倉庫所存十萬冊書同九樓那四萬多書一樣,逃不脫打成紙漿的厄運。

中國歷代圖書被焚毀,始作俑者是秦始皇焚書,二是赤眉入關,三是董卓遷都,四是劉石亂華,五是魏師入郢,六是乾隆毀書。

秦丞相李斯所擬焚書令曰:「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以上暴行對中國文化、對歷史研究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巨大損失。這種禁錮國民思想的愚民政策,效果適得其反,暴秦僅維持十五年便滅亡。

當年乾隆帝燒了一萬三千多種書,可是今巨流倉庫竟已有十四萬本書化為紙漿,剩下十萬多冊書也朝不慮夕。令人詫異的是:指揮這一毀書行徑的主謀,竟是一個連莎士比亞、狄更斯、章詒和、龍應台、周恩來(原諒此人出世時,周已去世)係何許人,都矇查查的按摩院東主,此一毀滅文化之暴行當記入史冊,遺臭萬年!

鄭義覺得五人的失蹤不一定與禁書有關,因為很多所謂禁書,坊間其他地方亦能買到。(資料圖片)鄭義覺得五人的失蹤不一定與禁書有關,因為很多所謂禁書,坊間其他地方亦能買到。(資料圖片)
 

日記 48:李波事件聯想

二月十六日

據博訊新聞網站報道,李波失蹤引起軒然大波,因此他已不可能輕鬆離開,必須面臨一定的刑期,罪名是「對內地一些政商名人進行要脅,令對方支付高價收購買斷有關負面消息之書籍」。

這使我想起六十七年前,華北剿匪總司令傳作義上將與中共簽訂和平協議,命廿五萬國軍官兵放下武器出城接受改編後,《人民日報》突然登出共軍平津前線司令員林彪近兩千字的致傅作義最後通牒,先是聲討傅的「罪行」,然後限五日內投降,否則城破後必予嚴懲云云。傳作義看到這封函件,感到震驚與憤怒,他內心飽受屈辱,不禁捶胸頓足,悔恨自己何必投共,這封以林彪名義的恐嚇信,是毛澤東起草的。既已承諾「既往不咎」,又要公開恐嚇,致使日後傅作義面臨私宅被迫遷、兒子被大學開除、女兒暴卒,部將判重刑入獄、堂弟打成右派下放勞改,紅衛兵上門抄家六次等等侮辱,再也不敢據理力爭,只好忍氣吞聲度過風燭殘年。李波既在桎梏之中,自然沒機會為自己辯白,不過,有一件事我總是不明白:呂波在巨流月薪近兩萬五,比在《前哨》高一倍。

另外,呂波還獲贈股權32%,按照公司收入,我估計若有分紅的話,呂波月入(連股息)逾十萬元。一個庫工,何德何能竟會無本萬利呢?

日記 49:李波事件與情慾書無關

三月一日

沉寂多日的「銅鑼灣五子」新聞又被炒熱,電視播出香港警官與入境處官員赴圳訪問李波的消息,還有鳳凰衛視,《星島日報》的專訪視頻。呂波埋怨阿海食言而肥,從未給他分紅利,這才解開了我的疑團。

官方似乎故意向外吹風,呂張林三人因坦白交代表現良好,日內就會返港,李波則表示回港後怕見記者。這使我心中懸掛的大石,終於落地了。然而,從各種第一手報道知,案件是從一年前中央偵查一份絕密文件被竊而引起的,專案組一開始就鎖定嫌疑人是阿海,顯然其他四人都是受牽累的。四個月來,香港傳媒一窩蜂說,事情是《習近平與他的情人們》惹的禍,我一直否定此一看法。

現在坊間又出現《習近平與人通姦》、《周恩來的秘密情感世界》等數十種政治八卦書,那又該如何懲處呢?

因為調查阿海,引起李波庫存書籍大量被毀棄,損失在七、八位數,這真是一場無妄之災,這只能怪他自己誤交損友,上了蠱惑仔的當了!

【全文完】

香港01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六回 桂民海指寫書材料來源惹麻煩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六回 桂民海指寫書材料來源惹麻煩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鄭義在李波失蹤後,才得悉空降店主陳先生(戴墨鏡者)是經營桑拿浴室。(資料圖片)鄭義在李波失蹤後,才得悉空降店主陳先生(戴墨鏡者)是經營桑拿浴室。(資料圖片)

日記29:揭開陳先生身分之謎

一月七日

下午四點半,新創刊的《香港01》記者陳小姐來電,說有個黑超男被三男一女軍裝警員押入書店,又抬走一紙箱文件,然後被押上警車。她用手機傳來黑超男的狼狽照片,問我是不是承包人陳先生,我說很像,雖然墨鏡遮掩了眼睛,但鼻與嘴酷似。六點出門時,陳小姐佇立在大樓門外,她告訴我,陳先生名叫陳顯誠,是佐敦道一家大型桑拿的大股東。

日記30:為人義無反顧

一月八日

各大報紙都登出了陳顯誠協助警方調查的相片。《端傳媒》登出李波失蹤前答覆該刊記者「起底」的短訊,曰:「胡志偉是我二十多年老友,他脾氣暴躁,易得罪人,有不少敵人,但其人絕對可靠,人品無瑕疵」。我自忖出身於一流家庭,父親是香港最早的六十家上市公司董事局主席之一,他從小教育我「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我旅港卅六年,交友逾六千,一直是輕財重義,為朋友兩肋插刀,義無反顧。我從不對人發怒,也不會講粗口,談何脾氣暴躁呢?

日記31:兩岸機關來買書挖料

一月十日

晚上收聽美國之音海峽訪談節目,據前台灣國安局第一處副處長蕭台福透露,他也曾來銅鑼灣書店「蹓躂」過。回想羅瑞卿之子、解放軍准將羅宇所撰《告別總參謀部》在我手裡賣了六百多冊;台灣軍情局上校龐家均所著《情報札記》賣到斷市,可見兩岸情報機構都想從港版新書中挖掘對岸的政經軍事情報。

各界對李波的失蹤有多種揣測。(資料圖片)各界對李波的失蹤有多種揣測。(資料圖片)

日記32: 李波失蹤眾說紛紜

一月二十日

在「東西南北論壇」上見到民運健將陳一然(大呂)文章〈是民運組織還是黑道?〉,末尾說某黑社會大佬獲廣東省公安廳頒發五萬元獎金,然而此人正是擁有大飛的少數黑道人士之一。香港警方不從這條線索去破案,成日等候廣東省公安廳答覆,真愚不可及!博訊上有一文,話李波失蹤既非廣東省國安也非公安經手,而是中央公安部第九局經手。該局靠掛在公安部領薪,實質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直接指揮。文章還說,阿海與李波易捉難放,也許會像羅孚一樣長期羈留大陸。李波情節輕微,待遇也會好一些,將允許家屬去深圳探望云云。

日記33:李波夫婦合照惹猜疑

一月廿四日

網上登出李波與舒非前日在深圳的合影,背景是草坪,想必是一家上乘的賓館。博訊的文章果然有準頭,我從來不敢小覷互聯網上的短訊。

李波失蹤後,李太決定把貨倉書本全部銷毀。(資料圖片)李波失蹤後,李太決定把貨倉書本全部銷毀。(資料圖片)
 

日記34:舒非拒讓支聯會售倉庫書籍

一月廿五日

九樓一百平方米的書倉被業主逼遷,所剩四萬多本書,舒非原已答應以十元一本賣給支聯會年宵花市。可是,對方派貨車來裝運時,舒非食言反悔,我則被人埋怨一頓,可憐那四萬多本書,全部運去造紙廠打紙漿,真是暴殄天物呀!

日記35:銅鑼灣書店復業

一月廿六日

舒非來電,說陳先生約好今天下午來商談銅鑼灣書店復業事項。可是「黑超」始終未出現。

日記36:陳先生不想再續租

一月廿八日

舒非來電,說陳先生昨晚才來商談,想免交本月房租,可是李波失蹤與陳先生關店沒有必然關係。既然十一月十三日簽的合約規定違約一方要賠償對方損失,此事是陳先生理虧。最後各讓一步,陳允在預付房東的按金中扣除月租。

日記37:銅鑼灣書店復業無期

二月一日

冒雨到書店,從街門口到三樓,中外記者擠得水泄不通,好容易眾人讓開一條路,我爬上一樓,但見鐵門深鎖,室內無燈,鐵門與走廊牆壁密密麻麻貼滿了聲援的字條,諸如「等你們回來繼續營業」「Never give up!」(永不放棄)等,粗略估計一下,帶三角架的攝影機就有十多架,我在閃光燈卡嚓卡嚓聲浪中被拍了百多張照片。

三個月來,我接到數以百計的慰問電話,海內外的舊雨新知在問候之餘,都提醒我格外注意個人安全,真是人間有情呀!我想,我一定會撐住!套用趙紫陽的一句名言:「我老了,無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黑狗偷食,白狗當災。

內地中央電視台播出桂民海(圖)就10多年前一宗致命車禍「認罪」的片段。(電視截圖)內地中央電視台播出桂民海(圖)就10多年前一宗致命車禍「認罪」的片段。(電視截圖)

日記38:桂民海失蹤報道

二月三日

成報以近半版的要聞版用比麻將牌更大的字粒登出驚人標題「中共特務貝嶺告密,桂民海被拘」,這是左派報業六十七年來最荒謬的一幕。文章說:「中共當局讓貝嶺以桂民海好友的名義前往泰國,以好友名義報警,再以好友名義竊取電腦資料。貝嶺進入桂民海住宅,打開電腦,拷走了資料」,「桂民海是中共當局根據貝嶺提供的告密資料被帶走的。」

多個知情人士透露另一個版本,指桂民海失蹤後十七日,四位便衣就上門取走了電腦,因為對方有鑰匙,保安無權阻止對方取走室內財物。所謂「保安阻撓帶走電腦」的新聞是足智多謀的貝嶺故意向全球傳媒通告的,旨在引蛇出洞。那個負有血債的紅衛兵司令見縫插針,正好中了貝嶺的妙計,反而暴露了他自己比豬還蠢!

日記39:農曆年後銷書

二月四日  

由於運輸公司自明日起放年假,柴灣倉庫也明起休假,至十五日重用。舒非去倉庫收走了大門鑰匙, 她說假後將銷毀一批存書。

日記40:貨倉換了主人

二月六日

蘋果日報頭版刊出舒非偕一口罩男開倉庫門的照片,記者問那是誰,她說:「是公司職員」。雖然黑超換了口罩,我還是從眼睛和衣服認出那人是陳顯誠。他非但接管了銅鑼灣書店,還儼然成了倉庫的主人。

日記41:書店重門深鎖

二月七日

連續七日,每日中午去銅鑼灣書店,記者逐日遞減,但仍重門深鎖。估計陳先生派人察看環境,怕記者糾纏,索性春節後再開了。

日記42:李波失蹤與禁書有關嗎?

二月八日

李波失蹤已四十日,有件事一直在我腦際縈迴:真是因為一本「禁書」就要掀起一場文字獄嗎?記得一九六二年九月,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批判小說《劉志丹》時說:「利用小說反黨,這是一大發明」。於是,參與審閱《劉志丹》書稿的國務院副總理兼秘書長習仲勛被列入「反黨集團」而失去自由十六年。

習仲勛於一九七九年獲得平反,《劉志丹》恢復印行,因這本書對中共政權並無顛覆作用,這證明一部小說推翻一個政權是無稽之談、危言聳聽。一九七九年,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副局長李洪林在《讀書》創刊號上發表了〈讀書無禁區〉一文,他說:「我們並沒有制定過限止人民讀書自由的法律,相反,我們的憲法規定人民有言論、出版自由,有從事文化活動的自由……把禁書作為一項政策,是封建主義的產物,封建主義利於人民愚昧,群眾愈沒有文化,就愈容易被人愚弄,愈容易服從長官意志。所以封建統治者都要實行文化專制主義,要開列一大堆禁書目錄。其實,禁書常常是促進書籍流傳的強大動力。因為這種所謂禁書本來是很好的書,群眾喜愛它,你越禁止,它越流傳。所以『雪夜閉門讀禁書』成為封建時代一大樂事。如果沒有禁書政策,是不會產生這種樂事的。」

李洪林是中共改革開放的啟蒙者,他的鴻文至今仍閃爍著真理的光輝。李波阿海失蹤後,所謂禁書並未被禁絕,反而越禁越多,據我從報攤上抄錄,單是一月份上市的政治八卦書籍就超過四十種,這就是「抽刀斷水水更流」。

南華早報中文網刊出旅美民運人士劉路的訪問記,他指出桂民海在內地被拘留,是因他在內地運營一個發行禁書的辦公室,而不是外界所傳的因為出版有關習近平情婦的書而出事。這位劉路,也是一支健筆,香港市面上的情婦系列書籍,有近三十種是他撰寫,民運界傳說他是「共諜」,至少他透露的秘聞是人們聞所未聞的。他說,桂民海等人在深圳設立了一個地下發行部,從那風景點把書寄給內地的客戶,他們把書運到深圳再分發,那就犯了內地的法。另一位民運精英陳破空說,桂明海曾在香港的一次宴席上聲稱,他的書,訊息來自與現領導人不合的一個派系,所以惹上了麻煩。

来源:香港01

許文貞:《天才》慧眼編輯識經典作家

 

《天才》慧眼編輯識經典作家

  許文貞

天才

 

忠實呈現作家和出版社編輯生態的作品,除了日本漫畫《重版出來!》,還有1978年由史考特‧伯格撰寫的《天才──麥斯威爾‧柏金斯與他的作家們,聯手撐起文學夢想的時代》。麥斯威爾‧柏金斯是美國相當傳奇性的編輯,費茲傑羅、海明威等作家都是被他發掘,打造了美國文學的黃金年代。

這本傳記中文版5月由新經典文化出版,新經典總編輯葉美瑤表示,雖然現在出版業跟書中的時代非常不同,但相信當今的編輯也都能從柏金斯身上得到感動和啟發。

葉美瑤表示,書中的環境比較像是台灣過去出版純文學的「五小(純文學、九歌、爾雅、洪範、大地)」出版社的時代。當時編輯面對的是作家,每個編輯有不同的心法,有人擅長處理稿件,有人擅長跟作家來往,甚至跟作家成為好友。但她在2000年左右入行當編輯時,台灣的編輯大部分在處理翻譯書,工作內容是看書訊或跟版權代理商交涉,「新世代的編輯是有國際經驗的一代,但面對的是已經完成的作品,而不是作家」。

葉美瑤解釋,美國雖然也有其他厲害的編輯,但柏金斯手上出了太多歷久不衰的經典作家,「那是一個社會氣氛正要開始改變的年代」。在那之前,柏金斯所屬的史克萊柏納是大型出版社,經手的多半是比較英式、保守的經典作品,但他卻能嗅出社會氣氛的改變,發掘當時被其他編輯認為作品「輕浮」的費茲傑羅,「柏金斯甚至直接對其他編輯說,如果我們不出版這樣才華洋溢的作品,不如關門好了」。

當然柏金斯經手的書也不是每本當年都暢銷,但他卻獨具慧眼,挑出百年後還歷久不衰的長銷作品。「出版社要的是能留下去的好作品」,葉美瑤說,在那個「出版」本身就有意義的年代,編輯會希望手上的書都是好書,但現在是將圖書出版視為「生意」,書能不能賺錢反而成為重點。美國出版社現在比較少依賴編輯挖掘作家,而是仰賴作家的「經紀人」慧眼識英雄,努力將好作品推銷給出版社。

出版業從早期到現在改變很多,回來看台灣的出版環境,葉美瑤表示,小型的獨立出版社反而比較不受束縛,能自由選擇想要出版的作品,但出版業真正面臨的問題是全球書籍銷量的萎縮,「這是很殘酷的問題,然而什麼才是出版原本的意義,可能就在殘酷中被忘記了」。

中國時報副刊/2016/6/24

 

朱亞君:編輯其實是創作

 

編輯其實是創作

朱亞君

出版業萎縮、銷量下滑等殘酷現實,往往讓當代編輯們猶如看不見未來一般茫然。然而在這個出版看似沒有前景的時代,還是有前輩出版人願意回頭,伸出手來拉後輩一把,更希望出版人的精神能持續傳承。寶瓶文化總編輯兼社長朱亞君,正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情,在25日即將開始一系列五場名為「編輯魂──我們其實在『創作』」的編輯講座,更將講座地點拉到各地獨立書店。原因無他,「我看到線上編輯的迫切和焦慮。」朱亞君表示。

讓朱亞君決定拋磚引玉,跳出來辦講座的原因,來自上月底一場談《天才──麥斯威爾‧柏金斯與他的作家們,聯手撐起文學夢想的時代》的講座。「那天傍晚出門時台北下了一場大雨,沒想到現場來了150個人,其中八成都是線上的編輯」,朱亞君表示,那天原先沒有預期會有這麼多的聽眾,之後有十天的時間都在思考,究竟該做什麼來幫助現在這一群面對時代快速變動的編輯。

「以前的狀況和現在不同,社會正在劇烈的改變中。」朱亞君回憶,20幾年前剛進入這一行的時候,社會變動速度比較緩慢,編輯可以慢慢的學習。但這幾年出版業萎縮,社會氣氛變動加劇,三年前賣得動的書,此時可能完全賣不出去。加上出版社宣傳書籍的工具也在劇烈改變,對線上編輯而言,彷彿看不到未來在哪裡。

「我想直接面對第一線的編輯,分享自己的實戰經驗,談『編輯魂』。」朱亞君解釋,編輯的技巧是「加法」,是能夠一點一點藉由經驗增加累積上去的,但編輯的態度是「乘法」。「最近大家喜歡自稱『小編』,本來只是少數社群編輯的自謙詞,沒想到講久了卻也讓編輯開始『看小了自己』。」

「編輯其實是創作。」朱亞君認為,以前編輯是一群默默在幕後的人,但現在時代變動劇烈,做出版一定要跟著時代脈動走。她用電影舉例,過去的編輯比較像電影的「場記」,但現代的編輯必須把思考的角度拉高成「導演」,在態度上把自己看成一個創作者,在策劃一本書的最初就必須思考到後面要如何行銷。

朱亞君強調,雖然出版業面臨許多危機,但希望第一線的編輯們「不要去焦慮老闆的焦慮,每個人好好在自己的位置,做自己該思考的事。」她表示,有些年輕編輯可能覺得自己無法改變大環境而自暴自棄,但當自己可能還離一個優秀編輯很遙遠,往前跑都來不及了,先不需要擔心那些問題,「當你把每一件工作都做好,當每一個基層編輯都抱持著活力與熱情,出版就能活絡起來」。至於那些出版業的大問題,朱亞君說:「就讓大頭們去想吧!」

(「編輯魂——我們其實在『創作』」系列講座共五個場次,首場於明晚七點半在台中「新手書店」舉行,詳情請上寶瓶文化臉書查詢)

中國時報副刊/2016/6/24

 

陳翠蓮:轉型正義不宜包山包海

 

轉型正義不宜包山包海

陳翠蓮

日前,時代力量原住民立委高潞.以用要求《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草案中,納入對原住民歷史傷害的處理,引起民進黨立委段宜康質疑時代力量與國民黨、親民黨聯手抵制《促轉條例》,引起諸多討論。轉型正義的立法,是否須將漢人對原住民壓迫掠奪納入處理範圍,確實是亟待釐清的問題。

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一詞中所謂的轉型,指的是從威權、獨裁體制,變成民主體制之意。1980年代第三波民主化過程中,東歐、亞洲、中南美洲許多獨裁國家轉變成民主體制,轉型後各國如何處理過去獨裁統治遺緒?如何彌補受害者?如何弭平社會創傷?成為比較政治研究的熱門課題。

著名的轉型正義處理案例包括清理東德、捷克等共產黨體制、南非少數統治、阿根廷、匈牙利、南斯拉夫獨裁暴力、盧安達種族屠殺等等。這些國家在民主轉型後,重則以司法審判、公領域清洗、無限期追緝等嚴厲手段懲罰加害者,輕則以真相披露、重整記憶、空間去威權化等方式撫慰受害者,此些對過去獨裁暴力統治的貽害與錯誤進行「國家矯正」工作,長遠的目標在於去除威權獨裁怪獸潛伏黯黑角落啃食人們心靈,以其回復人性尊嚴、鞏固民主體制。

黨庫通國庫被詬病

簡而言之,轉型正義此一概念具有幾個重要特性:關注從威權獨裁過渡到民主體制的國家所面臨的課題;著重人權侵害與撫慰;期望矯正威權體制扭曲與暴力遺害,鞏固民主體制;強調國家為主的正義追求與矯治作為。依此轉型正義概念,理應將重點放在對過去威權統治所造成的體制扭曲、人權侵害等方面。
台灣在1945年開始受國民政府統治,當時屬於訓政時期黨治階段,《促轉條例》以此為清理的時間斷限,有其合理性。1949年建立其來的「黨國威權體制」,強調以黨領政、黨國一體,影響及於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個層面,應該全面清理。例如,威權時期利用獨攬國家資源,造成「黨庫通國庫」、累積龐大的黨產等問題,即是該被清理的核心課題。這波轉型正義相關法案立法過程中,國民黨立委認為不應針對國民黨不當黨產,應該一視同仁規範所有政黨黨產,試問,威權統治之下,根本不容具競爭性的反對黨存在,有哪個政黨有能力像國民黨一樣將國家資源掠奪為政黨財產?

原住民受漢人掠奪侵害問題,應不應該納入轉型正義法案範圍內?韓國的經驗或許可以作為參考。韓國首爾大學鄭根埴教授認為,一般所用轉型正義一詞,是指過去威權主義或軍事統治政權支配第三世界國家,在民主化之後,針對過去發生的各種人權侵害事件,進行真相調查並處理後續課題,這與韓國的情況不太相同,韓國以「過去清算」一詞,含括戰後初期韓國到民主化過程的三個層面的歷史問題:包括對日本殖民統治的去殖民化、對美蘇兩極體系的去冷戰化、對獨裁統治的去威權化。
韓國國會曾訂定《關於親日反民族行為者財產的國家歸屬特別法律》,是對去殖民化問題的處理;也曾通過《破壞憲政秩序之公訴時效特別法》、《518民主化運動特別法》、成立「真相和解之過去史整理委員會」,則是去威權化的積極作為。

籲推原漢問題專法

台灣歷史上來來去去數個政權,層層疊疊的加害現象,確實應該重新省視,展開我們的「過去清算」工作,一一面對族群掠奪、殖民傷痕、威權壓迫等多個層面的問題。

但是,過去清算工作無法畢其功於一役,要將複雜糾葛的層層問題在一個法案中處理,只會治絲益棼。《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只是一個起點,率先處理與我們最近的威權體制危害問題。接下來,我們還需要原漢問題的專法、去殖民化的作法,還需要立委諸公們持續用心推動。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蘋果日報/焦點評論/2016/6/24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五回/李波失蹤/書店失書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五回/李波失蹤/書店失書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李波失蹤的消息傳出後,引來各方關注。(資料圖片)李波失蹤的消息傳出後,引來各方關注。(資料圖片)

 

日記23:兩個神秘的報平安電話

十二月卅一日

七點鐘電李府,菲傭接的電話,說李先生通宵未返。八點才找到舒非,她說迄無電話打來報平安,大概出事了。

十二點,書店一開門,法國廣播公司、BBC、明報、蘋果等十多位記者湧入。鄧小姐問我為什麼又爆發記者潮。我答:可能因為昨夜李波失蹤一事,鄧小平即電陳先生,他飛車抵達後質問我:「出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昨夜不通知我?」我說:「初次見面時我敬贈了名片,可你沒有回贈名片,我至今不曉得大名與電話號碼。」他問:「那你為何不電告鄧小姐?」我答:「我與鄧小姐共事近兩個月,連她大名與手機號都不知,怎麼通電話?」他又問:「你不能打回書店?」我說:「昨夜十一點多才從李太電話中確認李波失蹤,那時書店已收舖,誰接電話?」他沉下臉逐一驅趕記者,閉門驚曰:「事態嚴重,這個店開不下去了!」遂叫我執拾私人物品,一起登上的士去北角李太辦公室。

他在車上問我是否擔驚害怕,我答:我平生不做虧心事,自然處變不驚。我反問他:「你關了舖,房租怎麼付?李波不在了,我要幫李波講一句話,這是李波的資產,也是林榮基半生積累,倘不付租,會被業主將幾千本書扔到垃圾桶去的……」他說:「我大把水,付租唔關你事。現在連人身安全都無保障,不知明日輪到誰?十日後,等事情淡定下來,我再通知你!」回到家裡致電舒非,我說李波失蹤,再人為關店,這是雪上加霜。

她說:「人家不想開,我也沒辦法,我只盼李波回來,什麼都可以放棄。」她說,李波有電話打回來「報平安」,時僅幾秒,按來電顯示,打回電話去問,是一家秘書服務公司,可見他已失去打電話的自由。

到景聯書店,許老闆的女兒出示蘋果即時新聞,李波被綁架新聞已出街,所以便有李波的兩個「報平安」電話。

李波失蹤後,書店內仍有很多題材敏感的書籍。(資料圖片)李波失蹤後,書店內仍有很多題材敏感的書籍。(資料圖片)
 

日記24:書店大門無故被打開

一月二日

舒非來電說,李波來電說下周一照常開倉出貨,香港警察一定會在康民大廈加強巡邏。晚上,銅鑼灣警署警長來電,說書店鐵門已被拉開,要我速去開門查勘。我問為何不通知店長陳先生,他答曰:「他住在遠郊,考慮到你住在書店附近。」半小時後,我去書店打開上面的大鎖,三名警官叫我查察有否損失,我發覺三十日到貨的《周恩來的秘密情感世界》四十冊已一本不剩。我想,如果李波因為發行《總書記的8段情緣》要被失蹤,那麼,胡扯周恩來搞男童屁股的作者該打靶。

日記25:李波失蹤與最後作品有關?

一月三日

報紙紛傳李波失蹤是由於一本《習近平與他的情人們》惹的禍,然而我從電腦查出,李波交付二樓進富印刷廠的書稿是《2017中國巨變》,書已印好尚未裝訂。李波失蹤鬧得滿城風雨後,印刷廠老闆娘斷然下令將半成品全部打紙漿,而《總書記的8段情緣》是二○一四年一月出版的,全港書店都有售,為何僅李波一人當災?

我思忖李波夫婦根紅苗正,從未行差踏錯。李波是左派香島中學畢業,曾負笈英倫,回港後一度在理工學院執教,後入中宣部麾下三聯書店任美術設計,在三聯與舒非結識、戀愛成婚。其胞妹是佳視七十年代第一代小龍女李通明,已移居美國邁阿密。舒非父親是廈門大學研究南洋華僑的學者,一九七七年來港定居後做過《明報》編輯。舒非表姐舒婷是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第九屆省政協常委,兩周前還來港出席中大的學術研討會。

舒非在三聯書店當文學編輯室主任,又連續二十多年在《大公報》副刊撰寫專欄,內容多是風花雪月,從無政治不正確言論,難怪香港第一才子陶傑在《蘋果日報》上說:「愛國人士來的,唔通我有得寫《大公報》咩。都係愛國人士,點知都搞成咁,先離奇!」

李波失蹤消息傳出後,警方開始調查書店在柴灣的貨倉。(資料圖片)李波失蹤消息傳出後,警方開始調查書店在柴灣的貨倉。(資料圖片)

 

日記26:警方到書店調查

一月四日

夜裡九點半,警方重案組兩名督察上門調查李波失蹤案。正好議員何俊仁、教授林和立、明報、半島電視台記者等接連來電探問舒非到警署撤案之真相,我當著兩個警官的面,對話筒一再強調:「香港當權人士一再將案件往大陸有關部門推諉,這是逃避責任!中央政府永遠不會向地方政府認錯的,該失蹤案絕對不是大陸公安越境執法,多半是香港黑社會擄人用大飛運往對岸邀功領賞。皇家香港警察(編注:香港警察)、輔警加民安隊十幾萬人,竟破不了這個失蹤案,統統都是廢柴!」

拒警方來查問

兩位警官在旁苦笑不已。一小時後,我結束了馬拉松式電話答訊,對二警說:「十五年前我被人屈,坐了八十日冤獄,我對你們皇家香港警察(編注:香港警察)印象極壞,你們要我提供線索,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場作證,以免今後再起冤獄。我登記的中國現代史學會,副會長林建強是警察歷史收藏學會會長,想錄口供,請林先生到場,他剛從內地回到香港。對方說:林建強是我們的同事,但屬於另一部門,查重案需要保密,不能向無關人士洩露……」

我說:「我七十五歲了,沒精神同你們講廢話,講了也白講,你們只會欺侮手無寸鐵的學生,七個警察打一個學生,打傷了還不承認,太不像男子漢了,我對你們失望!早抖!」我便回臥室就寢。二警對我妻子說,老先生今日情緒欠佳,我們明日到倉庫再談吧!

李波失蹤後,書店門鎖也換了。(資料圖片)李波失蹤後,書店門鎖也換了。(資料圖片)

 

日記27:慰問者不斷

一月五日

下午四點,有記者來電,說書店鐵閘撞鎖被人拉開了,我感覺責任攸關,前往察看,但見鐵閘上掛滿黃絲帶及竹書籤,例如立法會議員余若薇女士用紅線綁上竹牌,上書「早日平安回來」;一位署名譚文豪的讀者在竹製書籤上寫道:「你們的付出,我們都知道,他們要禁的,不是書本上的文字,而是這一代人的思想!撐住!」

一位署名柳燁成的讀者留下一本袖珍日記:上書「邪不勝正」等等。進門見鎖頭放在我桌上,傳真機吐出的徵訂單一大堆被拋在我桌子下,可見另一持鑰匙者來過。明報攝記鄧宗弘、BBC製片人鄭思遠、南美巴西電視台記者露易莎等一湧而入,光是BBC就來了華洋記者共五人,將書店拍了個遍,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鐵門大鎖鎖上。

走下樓梯,一群本土陣線的青年正在駱克道一帶派發「尋找李波」的傳單,所有目送我離開的記者與市民都帶著同情、支持的目光。回家九點多,重案組警官又上門,問我下午為何不去倉庫?我說:「香港哪有七十五歲的庫工?我本是義工,去不去唔關你事!」康民大廈的監視帶已查出跟蹤李波進出電梯以及推李波上貨VAN的禿頭男子,按照香港警方掌控的七百多萬市民身份證(照片各有暗記編碼),此案立刻可以偵破,請勿捨近求遠,恕我無精神奉陪。

日記28:有人換掉書店鎖頭

一月六日

下午五點五十分,記協前主席胡麗雲來電,說銅鑼灣書店進去五人,拿走一紙箱文件,二十分鐘後回來換了鎖頭。八點鐘我到書店,見鎖頭由長形換了方形,其中必有貓膩。

来源:香港01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四回/李波失蹤前/不速之客突造訪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四回/李波失蹤前/不速之客突造訪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李波失蹤當天原答應與鄭義及店長陳先生晚飯。(澎湃新聞截圖)李波失蹤當天原答應與鄭義及店長陳先生晚飯。(澎湃新聞截圖)

 

日記 18 :書籍分類銷售更好

十二月九日

鑽到櫃底將六、七千本書清點編目完畢。首先是依原來次序,將卅六隻書櫃編成A至Z、甲至癸共三十六列,每列分六至八格,以國際統一書號登錄。有些台灣版書,將書號字粒印得很小,我這五百度的老花鏡要再加一隻放大鏡瞇住眼才勉強看清楚,眼睛疼得流淚水,去看了一次眼科醫生。其次是,以作者名,如狄更斯、大仲馬、丹布朗、章詒和、龍應台等編目,各種章迷、龍迷一下子就能搜羅一大堆心頭好;再就將社會科學的書按歷史事件分類,如八年抗戰、反右運動、三年災荒、十年文革等等,便於大學與研究所的學者選購。目錄上載電腦聯連WhatsApp後,顧客上門倍增。

日記19:禁書作者來自不同派系

十二月十日

月前有個澳門人預訂三千元帶函盒的《秘戲圖大觀》,我向供應商訂了貨,那澳門人卻失蹤了,幾次電函都不覆,懷疑歹徒故意搗亂。今日有個深圳青年,稍微翻了兩下就用銀聯卡買了去,他接過函盒,迅速下樓逃遁,好像有人追緝他似的。我知道這類書在大陸是不能公開出售的,有特權購買這類書的都是有小臥車侍候的大官,那位小青年偷閱艷書成癖,偷偷摸摸慣了,到了香港也恍如置身於大陸。

下午有個爭鳴月刊退休編輯C君上來買書,他說所謂禁書,事實上並非境外而是「境內反共勢力」的傑作,那些作者絕大多數是住在深圳的,還都錦衣玉食、穩坐釣魚船,他們各自代表中共高層不同的派系,包括薄熙來、周永康的殘渣餘孽,這些人才是政治謠言的源頭。他對深圳某人罔顧民族大義、美化漢奸的文章極感憤怒,我說此人月入九萬多元呢!他說:黑狗偷吃,白狗當災,可憐的老林、阿波、阿平不幸當了替罪羊!

自書店要員失蹤以來,一直廣為傳媒關注。(資料圖片)自書店要員失蹤以來,一直廣為傳媒關注。(資料圖片)
 
日記20:中港看採訪權的差異
 

十二月十一日

曾任香港記者協會主席、在我同學朱杏清負責的自由亞洲電台任記者的胡麗雲,帶了一個老攝影師來書店採訪。胡小姐問兩位深圳來的女青年為什麼專揀這家小書店,是否獨沽政治八卦書刊?那兩個女孩回答後似有悔意,便追問你是誰,一聽「自由亞洲」便慌了神,堅持要刪錄音、取消照片。胡麗雲二人出示已刪,那兩個女孩不信,道:「如果今晚出現在電視或視頻上,我倆怎麼向領導交代?」,聲浪越吵越大。鄧小姐說:「胡生,把記者趕走,他們阻著我做生意!」

我說:「在香港,法律保障記者的採訪權利。記者是立法、司法、行政以外的第四權,記者是保障自由民主人權的,你要是得罪了記者,明天你出了事就沒人會救你了!」我前去對兩個女孩說:「這裡是香港,記者在公眾地方採訪與拍照是合理合法的,你可以拒絕回答,也可以用手遮住臉,但你無權拆記者的菲林。你倆再吵下去,記者報了警,去了差館,警察不會偏幫你們的,也許今晚就回不了深圳了!」她倆說:「香港記者真是無冕之王嗎?」我同二人說理時,胡麗雲偕鬍鬚佬攝記悄悄溜走了。兩個女孩察覺記者跑了,即下樓追趕,胡麗雲二人早已無影無蹤。從這件事可以看出,中港兩地的價值觀與法制,差距甚大,想融合都很難!

日記21:內地客來買鄧力群書

十二月廿一日

兩個上海人來買書,其一是劇作家吳祖光的兒子、畫家吳歡,他們看到《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連連搖頭,我們談及鄧曾建議專政機關制裁香港的「反動出版商」,想不到那麼「進步」的中宣部部長,最終還是倚靠香港的「反動出版商」出版他的自傳,歷史老人就這樣諷刺那類左王左將。

 最後連李波也失去音訊。(資料圖片)最後連李波也失去音訊。(資料圖片)

 

日記 22:李波失蹤了

十二月卅日

陳先生來店坐了一個下午。他說,這個店長期虧空,有何妙計增加營業額?我說,政治類書刊佔兩成,但銷數佔了八成;英文書與醫卜星相婦女兒童宗教哲學都賣不動,徒佔了八成書架。這麼好的地段,座落在崇光百貨後門,倘若賣教科書,一天至少進帳十萬。

他說:「一天十萬,你有沒有吹水?」我說:「我從不吹水!敝友許胖子在鰂魚涌開了一家景聯書店,面積只有我們四份之一,但光是八月份就能日售十萬,一個月養一年。」他說:「一天如何能賣十萬?」我說:「八月份是中學生撲書的日子,一張書單閒閒哋四千多元,有廿五張書單就進帳十萬元,如果五十張就廿萬元。」他說,「廿五張書單,不止八百本書吧,我們一天才賣百來本書」。我說:「請三個靚(口靚)仔當暑期工,爬上爬下怎麼找不到一、兩千本書?三個靚(口靚)仔,不超過兩千元日薪,可你每日淨賺兩萬至四萬,去年我帶小女去景聯買書,埋單打蛇餅排到街上。」他說:「月入三百萬,攤到每個月才廿五萬,二分利只賺五萬元;付了房租連一份工資都不夠,還不計燈油火蠟。」我說:「以景聯為例,八月以外的日子是以賣文具為主的,鰂魚涌附近的公司,買景聯的文具都是送貨上門的,因為折扣低,所以賣文具所得足以付房租。這銅鑼灣的大公司比鰂魚涌大得多,只要折扣訂低些,不想送貨送到腳軟。」陳說:「那就改賣教科書及文具吧!」

我說:「書店轉型談何容易,把無用的書消化掉,能退的退還供應商,不能退的減價清貨;還要派專人到灣仔至北角沿線一百多家中小學索取書單,從中核定最大公約數,再向四大教科書出版社訂書,這就至少需要兩個多月,等新書陸續送到,分類上了架,暑假就開始了。」

相約李波開會 秃頭中男突上書店

他急著說:「我通知李波今晚來聚一聚,我來了兩個月還沒請您老人家吃過飯,我們一起商量怎麼轉型吧!」他致電李波,對方說手頭有一件事,辦完了就過銅鑼灣,但時間不能確定。此時,那個紅衛兵壞頭頭鬼鬼祟祟進來,見擠滿了顧客便又悄悄溜走了。那一堆顧客中有人指名要買《林彪密函蔣介石》一書,說十點要上飛機。我說,此書柴灣倉庫有貨,可以派人專程送來,旁邊另兩名大陸讀者怕錯失機會,也要求訂購,我便致電倉庫,叫職員五點下班帶四本過來。

我同眾讀者周旋時,有個五十來歲頭髮稀疏的瘦子推門進來找李波,我說李波不常來書店,你有事可見店長。此人大模大樣坐到我的寫字台旁,動手翻閱台面文件,又從盒子抽取我名片,陳先生問他是何人,如此放肆。來人說他是林榮基的姪兒,在本店也做過;陳說我不認識你,你不可亂說亂動,來人反問你是誰?我沒見過你!陳把我從門口客人堆中叫過去,曰:「胡生,這人問我是誰?」我說:「陳先生是店長」,來人臉色稍有緩和,但話不投機,又起紛爭,最終還是陳把他攆了出去。六點廿分,倉庫職員送來了各種缺書十幾本到書店,說李波幫她從倉底找到這批貨尾,他要會晤一個稀客,會遲些過來。

李波到柴灣貨倉取書後便失去蹤影。(資料圖片)李波到柴灣貨倉取書後便失去蹤影。(資料圖片)

 

舒非致電找李波 貨倉不見人

七點半舒非來電,說李波每晚七點一定準時回家吃飯,今天過了半小時也不回來,去電都是錄音,他平時有電必覆的,隱隱中擔心丈夫出了什麼事。等到八點十五分,陳說:胡生,今夜的飯吃不成了,明天再約吧!我便打道回家。九點多,舒非來電說,她已打電話委託康民大廈二樓進富印刷廠的老闆娘去十樓書庫拍門,沒有反應。她猜想李波會不會過度疲勞暈倒在室內,想請我妻子一起去柴灣倉庫開門探望。十點半,我妻子回來說,開門未見李波在內,她開個心眼打開電腦,但見李波親自打字的出貨單已經取消了,通常他不會取消貨單的。十一點廿分我致電舒非,聽到她語帶悲泣,我說你別著急,先去令尊家中住幾天吧,她說:家父沒開刀,去年走的。

来源:香港01

致叶芝先生

致叶芝先生

江南

有的人
生下来就忧郁少语的
安静的不敢向世界要一块甜糖
会写字了
你把心事写在诗句里
一行
二行
把一个女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血液里
一生只做二件事
爱自己心爱的女人
写自己心里流出的诗句
爱拒绝了你
诗让你一夜成名
当你老了
我会来陪你学讲中国话
给你泡杯中国茶
带你去杭州
携你去苏州
看烟雨
听吴韵
忘了那位爱尔兰香艳绝世的美人
也许你忘了
我的翅膀会飞进你的暮色里……
百年孤独
你的诗让我悲悯流泪

民国105年6月于丹佛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三回/尊貴顧客覓心頭好/心滿意足回

 

《我在銅鑼灣書店的日子》第三回/尊貴顧客覓心頭好/心滿意足回

本文由作家胡志偉(筆名「鄭義」)撰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鄭義發現不少郵寄內地的書都被退回,當中不少並非禁書。 (江智騫攝)鄭義發現不少郵寄內地的書都被退回,當中不少並非禁書。 (江智騫攝)

 

日記11:林榮基熟客來訪

十一月廿日

有個客人因同情老林遭遇,前來買了兩千多元書,他說兩年前,老林在羅湖關口被查到一箱書,扣留過一次,以罰款結案。晚上電李波,他說此事聽說過,這次拘押近月卻難於理解。

日記12:內地客訂書卻被退回

十一月廿四日

八點有一群海員上門,為首的是萬噸輪二副,滬人,他為尋找精裝十冊三千元的《胡適全集》走遍了各大書店,見這間小店有貨十分高興,坐下攀談一個多小時後又選購了千多元文學名著。又來一位老人要買高伯雨的《聽雨樓隨筆》十冊,忙完回家已經十點。

今日有多次長途電話,也有大陸客人上門追問,兩個月前付款,至今未收到託寄的書刊。我告訴他們:「從香港寄書到大陸遺失率頗高,收到是僥倖,收不到是多數。本店書櫃已堆滿這類退書,若退書單姓名符合,你可以取走。」多數人問我:「是不是光沒收就完事了,會不會有刑事責任。」

我答:「這我就沒資格回答了。」我只知道,前年冬天我去深圳口岸郵局寄一本《琉球是中國的》給兒時同學,郵局職員說,部令境外、國外出版書刊一律不准收寄,不信可赴福田總局投訴。

晚上我電告李波,這類索賠顧客每天有幾個,還有不少人要按舊例代寄書刊,怎麼處理?他說:「現在店長是陳先生,你要聽他的指示。交收那晚,他已指示,客人想委託寄書,郵費可以照收,收不到是他們的事!」我當時表示,我是第一線的員工,叫我往槍口上撞,當我傻瓜嗎?陳先生願意賺那冒風險的錢,讓他自己去深圳寄吧!我是來幫老林看住那幾千本書的,沒有義務去做犯法的事。

日記13:大陸幹部來購書

十一月廿六日

三個穿藏藍色茄克的中年男子來店,其中不茍言笑者開單要買若干種敏感書。我捧出一摞,另二人稱應呈交「領導」,奉之若神明。從手機通話知此三人住在怡東酒店。按大陸幹部出差津貼規定,能住怡東者,應不低於正部級。那位「領導」目光炯炯橫掃書架後略作筆記,吩咐兩位隨從抬書離開。今日來店的還有上海大學歷史系教授徐有威、中文大學講座教授林和立。前者應港大邀請來出席國際學術研討會,除機票食宿外,還獲頒出席費萬元,所以買書一擲千元毫無吝色。

不少內地幹部也光顧書店。(資料圖片)不少內地幹部也光顧書店。(資料圖片)
 

日記14:詩人孟浪來支持

十一月廿八日

詩人孟浪來店巡視全部書架,見到獨立筆會以及傾向出版社、溯源書社的詩文集全都擺在當眼位子,且文學、政治類別重複陳列,他笑逐顏開離去。通常這類書,在追求業績的書店,是上不了架的,遑論一書幾放。有個深圳青年要買亦舒小說,我從箱底找出五十多本,他心滿意足下樓,說下個月要帶一批朋友來淘書。

日記 15: 豪客買千元書不問折扣

十二月一日

每天有幾批滬客上門,他鄉遇故知,格外親切, 計有上海九思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董座徐躍、香港國際投資總會副秘書長楊來萬、蘇州善耕齋古玩書畫館主楊善耕等。他們是真正愛書之人,買幾千元書都不要求打折扣。我連日的營業額都逾萬元,如果沒有外行掣肘,估計兩個月後可以轉虧為盈。

傍晚英文書商麥先生上門送書,我順便將分散擺放的《小王子》、《八十天環繞地球》、《格列佛遊記》等世界文學名著的中、英文版集中陳列,以便中學生對照閱讀與選購。於是,四種版本的《小王子》一天內沽清。

羅宇為紀念亡妻狄娜的《告別總參謀部》在書店大受歡迎。(網上圖片)羅宇為紀念亡妻狄娜的《告別總參謀部》在書店大受歡迎。(網上圖片)

 

日記16: 自稱中央外派幹部訪書店

十二月三日

一位戴眼鏡的老人揣著一包花生米上門,要我轉交老林。我說這個任務礙難從命。他說報紙上的新聞都知道了,問我老林現關押何處,我答:「憑常識判斷,香港居民是隸屬於廣東省與深圳某部門管轄的。」他即用手機致電廣東省某廳,說:「老林是個老實人,不會做什麼壞事的,你們考慮一下,能解脫就盡量早點解脫,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我聽此人口氣不小,便斗膽問他:「閣下在大陸是做大官的嗎?」他倒也不隱瞞,說是中央機關外派幹部,現於華盛頓大學執業。

有個老女人連日上門索賠,稱託寄五十五本書只收到三十多本,要從書架上抽二十本等價新書「抵債」,形同搶劫。我聲言報警,這才使她停手。當日又有眾多顧客爭買羅瑞卿兒子羅宇為紀念亡妻、奇女子狄娜而撰的《告別總參謀部》。

收工前,有位身高六呎多高的山東大漢上門購書。此人龍驤虎步,氣宇軒昂,熟口熟面。回家翻查剪報,才想起這是名震一時的「中國航母之父」徐增平。十七年前 ,他帶了五十多瓶62度的二鍋頭烈酒,經四晝夜酗酒談判,以兩千萬美元的超低價從烏克蘭政府手中買下蘇聯訂購但未竣工的航空母艦「瓦良格」號,聲稱要將它改建成一座大型海上賭場。由於土耳其政府刻意刁難,不准通過博斯普鲁斯海峡,瓦良格號回國五十天的行程竟走了近三年。為了支付罰金、利息以及疏通土耳其軍政當局,徐增平耗費了五倍於艦價的美元。後來聽說他因姬勝德案被拘捕,瓦良格號也被罰充公,拖到大連造船廠配備飛機大炮,於2012年正式交付海軍。當時的軍委主席胡錦濤交艦授旗,命名為「遼寧」號。它已衝破第二島鏈,長年馳騁於東海與南海海域。

日記17:不念舊惡 以德報怨

十二月五日

徐增平又上門買下有關大陸政情的四十八本書,分裝八個膠袋,兩日內送去附近百德新街新寧大廈的大宅。那六種書不夠數,我即電在長州度假的李波,他說,「著倉務員取書吧!顧客第一嘛!」那天倉務員休假,又要擾人清夢起身加班,既無加班費又倒貼的士車錢。我想,既然要幫助朋友渡過難關,也就不必斤斤計較了。我冒雨去柴灣倉庫揹回廿多本書應了急。

貴客二度來訪

我發覺徐老闆對陳、鄧二人態度嚴肅,對我卻甚和氣,聽別人說我是職業作家,便問:為什麼七十多歲要來賣書,站一天不累?鄧小姐以其不流利的國語代答:「因為他愛書,愛書如命」。她答對了一半,我是懷著對友人林榮基、桂民海的人道關懷,抱著病軀,前去幫忙的,只問耕耘,不問收穫。桂民海同我未曾有過一飯、一茶之交,但畢竟是獨立中文筆會366名會員之一,雖然天各一方,卻也號稱「會友」。

桂民海曾稱欣賞鄭義文章而投身寫作。(資料圖片)桂民海曾稱欣賞鄭義文章而投身寫作。(資料圖片)

 

與桂民海的恩怨

2011年在《前哨》月刊春茗上,桂民海帶了多名酒肉朋友佔了主家鄰桌,我和眾作者坐在門口一桌,遙望桂划拳酗酒聲浪一波一波襲來。還有一次我去《前哨》交稿,在電梯上遇到他與當年得獎的周勍,桂民海說:「您是胡老吧?我最愛看您的著作,我就是崇拜您的大作才跨入職業寫作這一行!」當面甜言蜜語。

然而我記得2007年,筆會會員高寒提出審核理事會帳目,理事會拒絕,並決定開除高寒,而桂民海當時是候補理事。八位創會會員,包括本人反對開除高寒,但理事會強行通過決議開除高寒,我被株連迫退。不過,我堅持不退會,事件就不了了之。

 
 
来源:香港01

莊崇暉:鏽色記憶

 

鏽色記憶

莊崇暉

沒有過去的人

歷經那時代的人不想順流而下、重拾過去,又不可能完全捨棄過去逆流而上。因此多數人選擇駐足,看著過去熱鐵烙膚般的記憶從紅色慢慢氧化,變成鐵鏽色,等待還原、療癒……

鏽色記憶

日子一久,記憶也會鏽蝕。 圖/陳裕堂

日子一久,記憶也會鏽蝕。

五年前,我在泰國、緬甸、寮國三國交界,也就是俗稱的「金三角」附近的市集閒逛,路過一間掛滿裱框佛像的雜貨店,走進店內,目測年齡40歲的老闆猛然抬頭看了一眼後,不發一語地繼續埋首整理乾貨。

透過翻譯阿奇攀談二句後才發現老闆阿龍並不是泰緬寮之一的國民,而是來此討生活的柬埔寨人。好奇之下,我硬是拉著阿奇和阿龍在土灰色、四處破洞的遮雨棚下聊上二句。陽光穿透棚布,落在阿龍臉上,時而有光,時而昏暗。

正午氣溫攝氏32度,燠熱難耐,棚下的我早已滿身大汗。阿龍身穿印製暗紅色大象的黑色背心、卡其工作褲、沾滿泥沙的拖鞋,卻一身涼意。但不知是背心原色還是被汗水浸濕了,大象成色如靜脈之血色,緩和暗沉。他的小麥膚色不致烏金閃亮,倒也均勻,右手戴著比膚色淺一色階的檀木佛珠,看來格外平靜。

阿龍是整個市集唯一的柬埔寨人,擺攤五年,無妻無子,自暹粒經泰國落腳此地。我問阿龍為何隻身於此?怎麼想來這開店?或許是劈頭就問關於往事的問題太唐突,他並沒有回應,反而低頭從滿是大象和佛像圖騰的飾品堆,挖出柬埔寨國旗的別章賣給我,別章底為黃銅色,上頭白色的吳哥窟遺址細緻精巧,接過別章我接著說:「大哥,柬埔寨是個怎樣的地方?下次想去看看耶。」

阿龍有點羞赧地微笑並指著我手上的別章說:「good、good」,他也知道這是全世界提到柬埔寨第一個會聯想到的名勝古蹟,樂極了。他急忙推銷:「那裡有許多微笑的佛像,一去就會感到好平靜、好安詳。」但他也提醒我觀光客變多後,許多小販會坐地起價,壞了一切風景,他隨後露出「佛像前那群人怎還能如此恣意妄為」的鄙視眼神,頗逗趣。

一聊到觀光客與小販的競合關係,隔壁賣泰國傳統服飾的大姊立刻站起來插話。與阿龍交情甚好的她直說阿龍古意憨直,市集攤販都習慣和觀光客一來一往地喊價,唯獨他會不好意思地半買半相送,阿龍說:「以前在柬埔寨也常殺價,但我不喜歡那樣。」語畢,轉身不知忙著找什麼去了。我猜他是想說不喜歡資本主義市場。

日落前,我得趕回泰國清萊旅社,離去時以柬幣2500元(約新台幣20元)買下吳哥窟別章。阿龍還送我一包棕櫚糖,包裝大小和樂事洋芋片差不多,但裡面可沒有半點空氣,扎實得很,足足有五十顆。我請阿奇跟他說:「難怪你會被砍價砍得精光。」阿龍再次露出靦腆的微笑。上車前回頭跟阿龍揮手道別,我看著他背心上的暗紅色大象,陡然感受一陣孤立。回程路上,我把玩翻看國旗別章,理當沉浸於認識新朋友的喜悅,卻隱隱想起阿龍出生後那段赤色歷史。

國旗見國亂

柬埔寨的國旗是二戰後變換次數最多的國家之一,1945年至今,七十年間共換了九次,尤其在1970年高棉共和國(Khmer Republic)後的四十五年政權更迭下,更有七次之多。國旗不僅是一國象徵,還代表主權、歷史演進、精神意志和意識形態,更表現改朝換代的混亂樣態。如英國國旗的組成代表著大不列顛與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或是法國國旗的藍、白、紅象徵自由、平等、博愛。由此看來,柬埔寨的革命總是來得很急,離開得很慢,轉換間,民族性也消磨了不少。

1975年4月,美國鷹遷計畫護送僑胞回國,撤離柬埔寨。高棉共和國自湄公河敗退回金邊,紅色軍隊進駐,赤柬(Khmer Rouge,又稱紅色高棉)占領金邊並推翻高棉共和國,建立民主柬埔寨(DK),把國旗改為全紅底——典型的共產風格,並抹去吳哥窟的稜角形象,也將代表佛教的白色改成黃色。說來諷刺,雖名為民主,卻是個承襲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Jacobin)思想的政權,赤柬施行大規模肅清、屠殺、禁止宗教、廢除貨幣,企圖心旺盛,欲打造一個超越世上所有共產制度的國度。

所幸,越南於1979年推翻赤柬政權,建立柬埔寨人民共和國,將國旗中的三塔吳哥窟改為五塔。但紅底依舊,佛不復返,民族之紅也不復存在,仍是充滿暴戾之氣的赤色,此時的政權更不被國際承認。

1989年越南撤軍,國名改為柬埔寨國,準備揚棄共產思想,國旗遂加上代表王室的藍色,紅藍各半,政府、民族都還在相抗衡階段,但吳哥窟具體化了,只是佛仍舊沒有歸位,渾沌未明的年代,信仰中的安穩日子也尚未歸來。三年後恢復君主制,當局將國旗改回上下藍條,中間為紅底,再擺上白色三塔造型的吳哥窟。王室、民族、佛都回來了,回到原點,但因內亂而受傷的柬埔寨人回家了嗎?

沒有身分的人才能回家

赤柬統治時期,撤離金邊200萬柬埔寨人,下鄉勞改,強迫柬人不能擁有知識、權力、身分和過去,必須成為新人民。在赤柬政權下坦白過往的人,舉凡教授、醫生、老師或知識分子,都由戴著紅色格紋頭巾的赤柬分子將其帶往黃泉路,一去不返。時至今日,不管是在夢裡或海馬迴,許多柬埔寨人還是不敢隨意懷想過去、敘說往事,他們希望那些事放在集中營氧化或埋在土中分解吧。噤聲則是赤柬時期自保的方法之一,《殺戮戰場》(Kiling fields)配角普朗在劇中有句感性旁白:「當時只有沉默的人才能存活。」沉默數年,靜待佳機,普朗逃離赤柬管控,奔逃於田間、林間,一路上屍橫遍野。雖然知道可能隨時死於路途,還是得繼續向前。此前,他是翻譯、記者、有妻有子,這些卻是赤柬不允許存在的舊身分人民。若想找回真正的自己,他就得一路跌撞地重拾身分和過去。普朗的劫後餘生畢竟只屬於少數人,許多人的血親屍骨至今都還下落不明,他們的過去都散落在普朗行過的鄉間小路了。拋開電影身分,真實世界的普朗(本名吳漢潤)是名醫生,確確實實也是赤柬時期的倖存者。

三年八個月後,赤柬垮台,柬埔寨人少了四分之一。柬埔寨人迎來的不是脫離苦難的喜悅,而是被迫加入另一場正視過去不堪的心理戰爭。這仗一打就是三十六年,直到2014年赤柬領導人喬森潘(Khieu Samphan)與農謝(Nuon Chea)被判終身監禁,才結束這場學者稱為「自相屠殺」的悲劇。赤柬時期,他們若在街上遇到綁紅色頭巾的人,這群生於同一片土地的人下一秒便拿出刀械架在對方脖子或臉頰、把槍口抵在額頭並斥喝:「把身上所有東西都交出來。」死亡的關鍵是,把過去和身分也都交給紅色軍團。

有些人是來不及交代過去的,囚於金邊S-21集中營的人或許也根本不想擁有那段過去。當時二萬人被囚禁,最終僅七人倖存。《遺失的映像》透過人偶再現集中營鞭打、電擊、鑽腦等酷刑事實,不血腥、不特別真實、不消費痛苦,卻血淋淋地召喚了過去的記憶。導演潘希提(Rithy Panh)透過人偶試圖建構出一段段模糊的前塵往事,因為當他鼓起勇氣要去尋找關於赤柬的紀錄時,卻發現只剩下歌功頌德的宣傳影片,刻骨銘心的苦難經驗被有系統地銷毀,蕩然無存。人偶代替人體是很巧妙的符號替換,取代有血有肉的受難者重新建構過去,不發一語地沉默控訴痛下殺手的同胞。畢竟沉默的人才能存活。

洞里薩河畔的鏽蝕往事

S-21集中營博物館曾展示一幅由赤柬受難者人骨組成的柬埔寨地圖,地圖上染成血色的湄公河提醒後人這段慘烈歷史,後來當局考量太過殘酷而撤下。地圖幾乎每一處都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及的刺點,每個人都可以自動延伸、想像悲劇。但面對死亡的恐怖不在於血腥或殘酷的事實,而是自身的反省與體悟,可是柬埔寨人何以能勇敢回想?又如巴特描述,看著影像中的人事物,感受失去的絕對不只有生命,而是抽象的情感,愛、恨或其他。也許我們轉身就忘掉這些血腥舊事,但有人忘不掉也不想緬憶,進退兩難。

五年過去,我始終還沒有機會去趟柬埔寨。那天中午,阿龍其實跟我說了一些關於自己過去的事。他以前住在湄公河中游,車程半小時可抵另一條河,幫家裡購買海產魚貨。他也偶爾會繞到金邊追時尚、趕潮流,但年紀大了以後,比較喜歡和母親在鄉村走走,回味童年往事。但一談到舊事,他的母親許多時候都沉默不語,因此關於父母的生平他知道的很少。

原來貫穿柬埔寨國土的湄公河流域,在接近金邊處和「洞里薩河」匯流。這條河就是阿龍購買魚產的地方了。因長期沖刷紅土,河水成鐵鏽色,上游是東南亞最大淡水湖「洞里薩湖(Tonlé Sap)」。雨季時,湄公河水會經洞里薩河,回流至洞里薩湖。魚產甚豐,數萬人傍水而生,因此有柬埔寨之母的別稱。再往湖的北邊走一點便是阿龍指著別章,欣喜推薦的吳哥窟了。

一回神,夜幕低垂,已經回到清萊。下車後我抬頭望著清晰無比的暗夜星空,看盡過去血色歷史的星星依舊和緩地閃爍明滅,似乎那一切都沒發生過。其實,那天阿龍始終沒說為何離開柬埔寨,但他說一年總會回家一次。我才猜想阿龍內心不知拉過幾次紅色簾幕,掙扎要不要告訴我在柬埔寨過去生活的一切。也可能試圖在暗房的紅光下洗了好幾次回憶的照片,或模糊不清、或被歷史顯影劑食空,成為一張一張空白。

日子一久,我想這些也不太重要,無法思及過去的柬埔寨人都得了赤柬症候群,但也漸漸好起來了。金邊被一群紅色大軍孤立時,阿龍剛出生不久,他對那段時間的記憶一定很模糊。那天正午,他還願意笑著跟我分享家鄉的一些事,一點也好,他那一輩是有過去的柬埔寨人了,其他人也慢慢會有吧。

柬埔寨人對赤柬時期的記憶如同身處洞里薩河,往上游走,可到微笑高棉,尋求平淡、安謐;往下游去,雖然紅色高棉已經消失,但過去的苦難往事都是從金邊開展。歷經那時代的人不想順流而下、重拾過去,又不可能完全捨棄過去逆流而上。因此多數人選擇駐足,看著過去熱鐵烙膚般的記憶從紅色慢慢氧化,變成鐵鏽色,等待還原、療癒。

聯副/劫難文學赤柬篇/2016/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