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VS.楊子葆(五之二)甘
焦桐 圖/本報資料照片
●楊子葆 :我從小一直有一個疑問:「『甘』和『甜』有什麼不一樣?」絕大部分的人總告訴我:「『甘』就是『甜』呀,它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小時候生活裡有一種隨手可得的事物可以作為對照:甘草粉,甘草粉與砂糖很不一樣,看起來不一樣,摸起來不一樣,聞起來不一樣,嘗起來當然也不一樣!為什麼我周圍的大人們都睜著眼睛說瞎話?
後來了解中國文字的發展,才知道是先有「甘」,「甘」甲骨文是「口」中加上一短橫的指事符號;而「甜」這個字一直要到大篆時期,也就是大約西元前八百年的西周才出現,在「甘」的旁邊加了「舌」,後來《說文解字》解釋:「甜,舌知甘者。」我因此理解:甘是最初的美味,是原始的,自然的,混有雜質,多層次的;甜是人為萃取的,更純粹但更單一,高度凸顯某一種感官,特別是舌頭能分辨的味道。最近看你《蔬果歲時記》裡談蓮霧,引用也斯的詩:
平淡麼可又還在咀嚼
日常的滋味心有甘甜
清爽裡連著纏綿
跟別人都不一樣
你怎麼看「甘」與「甜」?
●焦桐 :甘通甜,都站在苦的對立面;可我覺得兩者略有不同,甘比甜輕淡,含蓄,節制,它代表著食物之美;又意謂著樂意,滿足,如「歡喜做,甘願受」。我的論點是,甘是輕淡的甜,含蓄的甜,節制的甜。
水果最常甘甜並稱,一般含糖量比蔬菜高。含糖較高的蔬菜如甜菜、藕、豌豆、南瓜等等,並不多見。
最甜的水果可能是甘蔗,中國最早出現甘蔗的文獻是《楚辭.招魂》:「胹鱉炮羔,有拓漿些」。柘,通蔗;柘漿,甘蔗汁。
甘蔗種植連接著殖民,奴隸,剝削。荷治時期,台灣長官定期向東印度公司例行報告,《巴達維亞城日記》1624年二月記載,蕭壠(Solang,即今之佳里)產甘蔗,及許多美味之鮮果;荷蘭東印度公司招募漢人來台種甘蔗,生產蔗糖賣給日本。清道光年間詩人陳學聖〈蔗糖〉:「剝棗忙時研蔗漿,荒郊設廓遠聞香。白如玉液紅如醴,南北商通利澤長。」
日據時期,總督府政府更大規模種植甘蔗,台灣俚語「第一憨,種甘蔗乎會社磅」,反映了壓榨剝削的製糖株式會社。
蔬菜之甜通常是我心目中的甘,如大白菜。有一次我做佛跳牆不慎下手過重,鹹味壓抑了湯味該有的甘醇鮮香。我撈起所有的配料,用一整顆大白菜矯正那鍋湯:鍋內加水,大白菜撕小片入鍋煮熟,再放回原配料。果然有效拯救了一鍋佛跳牆。
蘇東坡自述在黃州時好自煮魚,「以鮮鯽魚或鯉治斫冷水下入鹽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用大白菜心調配魚湯,再放幾根蔥白,快熟時加入少許生蘿蔔汁、酒,臨熟又放橘皮絲:「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
●楊子葆 :是啊,水果之中甘蔗應該是最甜的了,它是蔗糖的原料,可以拿來當作經典個案:甘蔗或甘蔗汁是最原始的,最自然;經過人工精煉,我們排他性地得到了初步的糖,通常是顏色較深的黑糖,雖然這只是糖製程的第一步,是低度的人為介入,但形態已截然不同,也算是一種明顯的文明化;再次精煉結晶,則可製成顏色較淡的紅糖;最後高度人為介入地精煉出含蔗糖量高達95%以上的結晶體,經過漂白而成白糖,這時候幾乎沒有甘,沒有你說的「輕淡、含蓄、節制」之美,只剩下強烈、奔放卻單調的甜。當然還有更甜的,百倍、千倍甜於白糖的糖精,但那已經不是大自然能夠生產的東西了。
簡單地說,甘可以讓人回味,往往與其他味道並存,混,雜,然而真實人生中哪有純粹的東西?譬如你形容大白菜的「甘甜」,或者秋季代表性料理鹽烤秋刀魚肚腹的「苦甘」,又或者中醫分析畜肉特質的「甘鹹」、《黃帝內經》裡說發散為陽的「辛甘」。甜,過甜,只有甜,則讓人厭膩。
這讓我聯想到葡萄酒世界裡常見的一個形容詞cloying,用來描述因為某種味道被過度強調而令人有不快的感覺。例如說葡萄酒太甜而生膩,有時我們會用另一個字:sucrosuffication(過甜),指的是不必要地在葡萄酒中添加甜度,畫蛇添足,而掩蓋自然風味。要是橡木桶的味道過重了,也可以形容over-oaked:橡木桶帶來的木質單寧、香草、煙熏味太重,壓過了葡萄酒本身的香氣與味道。
Cloying這個字在英國文學作品裡常見,中譯成「膩味」,是由動詞cloy(厭膩)而來。它曾出現在英國詩人拜倫的名作《唐璜》(Don Juan)破題裡:
「我找尋英雄:這是一種不尋常的企求。每一年、每一個月都有新的英雄出現,直到虛假的報導讓我厭膩。時間證明這些英雄都不是真的。我無意渲染這類的事,只想談談我們的老朋友唐璜……。」
真正的英雄也許頗有弱點,但反而讓他多了一點人味,自然甘味,不致讓人厭膩。
●焦桐 :甘甜的層次很豐富。我學齡前寄養在外婆家,外婆煮過晚餐輒用灶內餘火烤甘蔗,未削皮的甘蔗受熱,糖水緩慢滲出表皮,有些凝結,有些猶豫滴落,宛如眼淚。取出熱甘蔗,咬掉蔗皮,咀嚼間流動著甜蜜,回味無窮。我想人生也是,溫暖、幸福到一定程度會帶著甘甜的淚水。
人生不總是甘甜,也往往需要一點點酸來豐富那甘甜的內容。《詩經.晨風》最後一段:「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上有結實纍纍的梨樹,山下有茂盛的檖樹,愛人離我而去,心中憂傷如醉酒。酸楚的往事特別不易忘記。
●楊子葆 :是啊,現在看起來,回味才是最甘甜的。什麼味道都應該留有空間,留有餘地,留一些念想,或者留一些想像的可能,所以王爾德才會說:「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甚至不值得一瞥。」
這個星期,10月10日到16日,正值法國每年傾全國之力舉辦的「味覺周」(la semaine du gout)。我想到這項國家盛會的倡議者之一、1964年創辦了「味覺教室」、被暱稱「味覺哲學家」的法國教授貝呂塞(Jacques Puisais),以及他膾炙人口的名言:「學習品嘗,是為了更深刻地品味人生每一刻。」
来源:联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