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曉斌:母親的勳章

莊曉斌:母親的勳章


我母親有一枚勳章,是銅質金黃色的解放勳章,這是共和國對她的獎賞。
母親很少佩戴這枚勳章,也不輕易示人。在母親的大衣櫃裡,有一個用紅大絨做的小匣子,這枚勳章和其它幾件母親所鍾愛的物件。常年累月珍藏在這個小匣子裡。每年逢是建軍節和國慶節的那一天,母親都把這個小匣子捧出來。在燈下,用一條紅綢布一邊精心地揩拭勳章,一邊陷入深深的遐思和凝想。
這時刻是最莊重的了,每逢這時刻,哥哥和我都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母親,凝視著那枚勳章。
母親也經常給我和哥哥講敘好多好多故事,許多先烈為了共和國流血犧牲的感人事蹟,我們就是從母親講敘的故事中了解到的。寫在我長篇小說中的那位名叫柳秀清的朝鮮族女共產黨員,從日寇的屠刀下救出了一百名兒童,最後自己英勇就義,獻出年僅22歲的生命的素材,就來源於母親為我講敘過的故事。
在母親的教誨下,我和哥哥對無數先烈前仆後繼,用鮮血和生命掙得來的新中國,懷著深深的敬意。覺得共和國的旗幟上既然染著母親的血跡,我們也理所當然的就是共和國的孩子。今後,應該像熱愛母親一樣地愛國,像呵護生命一樣地去捍衛共和國的尊嚴和榮譽。
我的哥哥比我大九歲,可在我的心目中,他那時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哥哥十分頑皮,常常有被他打哭的孩子找到家裡。逢是這種情況,母親絕不護短,不但陪著笑臉向人家道歉,也非常嚴厲地管束著哥哥。
哥哥也怪,誰也管束不了的野小子,在母親面前,卻異常馴順。母親訓斥他時,他站得規規距距,儘管過後他就把母親嚴厲的告誡都拋到腦袋後面去了。
母親輕易不動手打人,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過兩次,母親氣急了,動手打了哥哥。
一次是在我五歲那年,哥哥和他的幾個夥伴在家鄉的半園河裡游泳。他們幾個混小子,為了練習搶救落水者,幾個十四五歲的大孩子把我當成練習品。幾個人像拋包袱一樣,兩個人扯胳膊,兩個人拉腳,從岸上把我拋到深水里,我在水面上沉浮,嗆得直翻白眼,他們再像條泥鰍魚一樣,鑽到水里去救我。
這樣的遊戲已經重複過多少次了。終於有一次被母親發現了,母親大聲驚呼,把哇哇大哭的我抱在懷裡,哥哥和他的那一夥搶救隊員連衣服也顧不及穿就都跑掉了。
當天夜晚,我已睡在夢裡,夢裡被一陣大聲說話的動靜驚醒。我把眼睛睜開,只見爸爸手裡拿著一根皮帶,哥哥則只穿著一件褲頭,筆直地站在地上。
母親大聲說:“彥斌,你快認錯,認錯了我就不叫爸爸打你!”
可執拗的哥哥就是一聲不吭,爸爸激怒了,一揚手,皮帶抽在了哥哥赤裸的身子上。我不敢看了,用被子趕緊把臉蒙上。可是在被子裡我也沒有聽到哥哥的哭聲。
還有一次,是哥哥乘著爸爸和媽媽都不在家,溜進媽媽的房間,他把媽媽的大衣櫃上面的抽屜拉掉,把年方六歲的我從抽屜孔塞進去,叫我把媽媽的小紅匣子裡的東西掏出來給他看。那時,我是不敢不聽哥哥的,他對我可兇了,雖然,有人欺負我時他會不顧一切地為我撐腰,把別的小孩子打得哇哇直哭。但我要是不聽他的,他也一樣毫不客氣地打我屁股。
我把媽媽的小紅匣子裡的東西都給哥哥掏出來了,那裡邊除了那枚勳章之外,還有一個紅皮日記本和幾封信,還有一張發黃了的照片。哥哥一樣樣的擺弄翻看,不巧媽媽趕回家來,看見哥哥在翻動她最心愛的物件,這次,媽媽可是真激怒了。她聲言厲色地吼著:“誰讓你亂翻大人的東西!”一揚手,就打哥哥一巴掌,把哥哥的臉都打腫了。我看見哥哥的眼裡噙著兩顆碩大的淚洙,我嚇得哇哇地哭叫起來。
這以後,哥哥似乎是懂事了,他再也沒有把我從抽屜孔塞進去翻媽媽的東西。
哥哥十五歲那年,被選進黑龍江省少年籃球隊,離開了家鄉。我也在父母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本來就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哥哥隨潮流而起,他在黑龍江省佳木斯市撐起了造反的旗幟。那時候,他真叫春風得意,被佳木斯市的三十六萬工人推舉為紅色工人造反團的司令。
一九六七年四月份,他做為佳木斯市的工人代表去北京參加五一勞動節觀禮,途經家鄉的時候,我曾和哥哥見過一面,那時,我已經長大了,不再對他敬畏了。我對哥哥說:“你別太得意了,你在佳木斯市造反有理,可你看看咱們這個家都已經被造反派打倒在地了。”
我的父母雖然都是在解放戰爭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工作的干部,但剝削階級的出身在那種階級鬥爭弦繃得緊緊的時代,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罪過。我在學校中雖然品學兼優,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標識就像被丹青鐵筆判定了一樣,只能被打入另冊。
在文革中,我連參加紅衛兵的權利也被剝奪,學校裡的各個造反團隊,都不接納我。天生要強的我,斗膽自己挑頭成立了一個名字叫“一身是膽”造反團的紅衛兵組織,可成立不到一個月,便被根紅苗壯的紅五類子弟給砸爛了。
我的思想情緒極端低落,所以我對哥哥說:“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是革命對象,不可能成為革命的動力,你還是適可而止,好自為之吧。”
哥哥當時也真誠地聽取了我的奉勸,答應我他從北京回來,就及早抽身不再瞎折騰了。可是,哥哥想抽身談何容易,他從北京回來不久,涉身在一場武鬥中,即被軍管會收押入獄,他在佳木斯市看守所整整關押了三年,直到一九七O年八月份才獲釋。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我只見母親的一頭秀發,一寸寸發白,最後生成了一頭霜雪。
我也長大了,再與哥哥見面,我已經是長著一抹小黑鬍子的大小伙子了。
哥哥這三年變化更大,他已由狂熱的顛峰跌落,再也不相信曾經信誓旦旦的真理了。
哥哥獲釋之後,仍然受到派性迫害,單位裡的當權者都是原來的對立面,受到監督改造的哥哥當然不甘受這份委屈。他身上的劣根性,在三年的鐵窗生涯中並沒有窒息,三年間,他與各類社會渣滓朝夕相處,日夜廝守,良知在麻木,理念在變異,殘酷的現實迫使他別無選擇地墮落了。為了躲避派性的迫害,他逃離了原單位,流浪到遼寧省幹起了投機搗把的犯罪活動。
二年之後,他的罪行暴露,哥哥為逃避追捕,又秘密潛回到家鄉藏匿。
這已經是一九七三年春季了。
哥哥從遼寧潛回家時,帶回來一部紅旗803牌短波收音機,他躲藏在家的那一段日子,每天都用這部收音機收聽廣播,香港有一家電台播送的一個叫“聽眾信箱”節目,叫他聽著了迷,那是一個專門播放仇視社會主義制度內容的反動電台,這個電台鼓動對現實懷有不滿情緒的人給他們寫信,每天都播送給他們寫信的秘密地址。
受這家電台的蠱惑,我哥哥按照播放的地址,寫了一封匿名信,這封信是我利用新婚攜妻子渡蜜月時,在黑龍江省南叉郵局為哥哥投寄的。
青年人的單純和天真很快就被嚴酷的政治現實所吞噬。
這封信闖了天大的禍,一場滅頂之災正向著我的家庭襲來。
一九七三年六月九日,全國掛號的七三·二·一一書寫反革命掛勾信案件偵破,我和哥哥、父親相繼被捕入獄,一年半之後,我和父親被判處徒刑,哥哥因現行反革命罪大惡極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一九七四年十月三十一日是我哥哥被執行死刑的日子。
那一天,天是晴朗的,九點鐘以後,卻下起了一場小雪,全地區招開廣播大會,收聽公判會的消息。
母親從廣播裡聽到宣判哥哥死刑的噩耗,竟然沒有掉一滴眼淚,她老人家只是癡痴地一聲不響,聽妹妹說,那天聽完了廣播,母親把她的勳章拿了出來,擺在飯桌上,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枚勳章一句話也不說。
我不想猜析母親當時在想了些什麼,只是想把這枚勳章後面起到的特殊效用向世人展示,在那浩劫歲月,一枚用鮮血凝鑄的勳章的重量,究竟值幾何?
這是善良的人們難於想像的。
哥哥被執行死刑後大約一個星期,幾名身著警裝的公安人員來到我們家裡。
那時,我們家已被查抄多次,家徒四壁,臥病在床的母親和年僅十歲的侄兒,靠每月每人8元人民幣的社會救濟渡日。還有一個超過了十八歲的妹妹,每日到家屬隊去干點活,每天只能掙六角錢的工資。
一家人老少三口就靠這一點錢活命,其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警員來到我家,先是把一份判決書鄭重地向母親出示,威嚴的面容像塊鐵板樣的冷峻。警員對母親說:“根據伊春中級人民法院73刑字第39號判決,你的兒子莊彥斌已於一九七四年十月三十一日被執行死刑,現莊嚴、鄭重地將判決送達給家屬,收到後家屬應簽字。
警員把判決書舖開、放在母親病床旁的飯桌上了。
母親用顫抖的手,接過警員遞過來的筆,在簽收回執單上簽好了字。
警員又朗聲說道:“按照規定,家屬還要繳納二角錢的執行費。”
“什麼?”母親聞言厲問:“什麼執行費?”
“執行費就是……”警員不好解釋,只好含糊其詞地說:“這是上級規定的。”
母親的眼睛似若噴火,她盯著警員問:“說清楚了,什麼執行費?這是那個上級規定的?”
“這……”警員說:“我們只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母親冷笑了,顫微微地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她走下地,走到大衣櫃前用雙手捧出個小紅匣子,她把那枚金黃色的勳章捧出來“啪!”地摔在桌上說道:“你看,這個值不值二角錢,如果值,你們拿去吧,頂你們要的執行費!”
警員怔住了。臨出門時,母親聽到那位心宅尚存良知的警員似乎說了句:“做出收這種錢的規定的人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這一段令人寒心徹骨的往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我們的共和國早已從夢魘中醒來,為共和國流血犧牲的先烈們也可以欣慰了。
我的母親卻沒能看到我們祖國繁榮強大的今天,早在20年前,她就懷著一腔怨憤病逝了。
記得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是我即將被押解到監獄服刑的前一天,那天母親為我買了好多吃食,都是我平時最喜歡吃的東西。
我望著母親那滿頭銀髮一臉憔容,一絲愧疚浮上心頭,不知是憑何而來的一股豪壯之情,我對母親說:“親愛的媽媽,今天,您的兒子讓你蒙受了恥辱,但是請您放心,我絕不會讓您老人家永遠蒙受恥辱的,將來會有一天,您會因為您的兒子而感到驕傲的!我絕不會玷污您的那枚勳章的。”
我的這一段豪言壯語竟像用刀子刻在我心頭一樣,多少年來,無怨無悔的追求,不屈不撓的拼搏,正是為了酬報對母親的這一聲鄭重的承諾。兒子對母親的最好的回報是什麼?是用事業的輝煌去鐫刻一座豐碑!這座豐碑才是母親含金量最重的一枚勳章。
這是我,也應該是天下所有的兒女們的理想!
歲月悠悠,每逢想起母親的勳章,我心中就有了敢攀險峰絕頂的勇氣和力量……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西楠:生活史 · 1

 

西楠:生活史 · 1



我站在廚房連接陽台的玻璃門前。你站在我身後,洗碗池旁的台子上做卷餅。我透過玻璃門看就在眼前的海水。Sea Океан 海洋 대양 Deniz Océan Cefnfor。海水。今天的海水碧藍,有時走近看又是深藍,類似某種寶石的色澤。海水真的像寶石一樣閃閃發光,不是一顆兩顆,而是海水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平面,上面盛滿了稜角分明的寶石,每一個切面都反射著太陽的金光。你在洗碗池旁的台子上捲著餅,你將要捲兩張餅,一張給我,一張給你,這是我們的早餐。今天的卷餅裡面有幾片胡蘿蔔、黃瓜、生菜、兩種火腿腸(其中一種好像是含蒜口味的),擠一點兒辣椒醬。與此同時,我在用手機播放歌曲,播放很多的歌曲。在一首我新下載的歌曲裡,活潑的男歌手一開篇就唱:My sexy Mona Lisa,我性感的夢娜麗莎。性感和夢娜麗莎並置在一起感覺有點兒奇怪,我覺得夢娜麗莎看上去是一個保守的女子,我覺得她的笑容甚至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神秘”。我正在播放的是一些最新下載的歌曲,或是一些很久沒有再聽過的(至少有三、四年了)。昨天之前我還在聽另一些歌曲,這幾年我總是聽它們,它們在我的另一隻手機上。現在我之所以改聽歌曲,是因為我把那隻手機給關機了,顯然我就沒法再聽那上面的歌。至於我為什麼要關閉那隻手機,原因是這幾天,我的父母和幾個親戚通過那隻手機不停給我發信息和打電話,但我現在並不想做任何回應。近幾年我常常感到,內心尚存的對他們最質樸的情感已被所謂的“親情”吸乾榨淨。如果要以反省自我的角度去說,也可以說:現在我沒有能量了。我自顧不暇。

(文圖:西楠 | 本文為作者授權發布)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二)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二)

白夜

從彬烏倫到仰光的車票是在微信上搞定的。還是一梁在曼德勒發現的那家旅行社的那位華人客服。購買從曼德勒到彬烏倫的車票時,我們互加了微信好友,買彬烏倫到仰光的車票就都通過微信操作了。網絡真是個好東西,更重要的人與人之間的互信。

仰光機場還是很有氣派的,好像是新修的,比曼谷的兩個國際機場都要大。建築高大,設施齊備,但是很多電梯卻不讓使用,機場外面的附屬建築也「此路不通」,好像這就是一個城市的形象工程,實用性則不那麽重要。泰國的機場都小巧實用,很平民化,機場有銷售名牌商品的免稅店,也有平價小店;有價格不菲的咖啡館,也有與外面價格相差無幾的快餐超市。仰光機場則要貴族化得多,可能只有在機場才能見到裝修如此精緻的免稅店,賣零食飲品的商店絲毫不輸於免稅店,商品價格是外面的數倍。我給一梁買了一罐高價啤酒之後,就把身上所有的緬幣換回了17元美金。

進入T2航站樓時,一梁的包被攔了下來,勒令打開檢查。我們的心裏「咯噔」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混過去——在曼德勒玉石市場淘的那塊原石被掃描到了。

一梁解釋說,這不過是一塊不值錢的石頭,帶回去給孩子玩的,工作人員中有個會說點漢語的年輕女孩轉而問我石頭的價格,我說10000基,一梁的回答卻被她粗暴地打斷了。

緬甸法律的確有規定,遊客在離境時不允許帶原石,但一梁認為這是針對中國人的,以他的美國身份可能會僥幸過關。

女工作人員要看發票,一梁被她囂張的態度激怒了,「沒有!」態度也蠻橫起來。幾個工作人員圍了上來,懂漢語的美女柳眉一橫,沒收!

一梁頓時火冒三丈,開始在入口處大吼大叫。我勸他,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又不貴,他牛脾氣上來,哪裏聽得進!衝著安檢人員說,石頭不還給我,今天沒完,我們今天不走了!

另外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叫來一個幹部模樣的制服男人。他再次詢問了情況並仔細看過一梁的護照,沒有跟他的同事做任何交代,徑直領我們來到行李托運櫃臺,要我們交3美元行李托運費,一梁一梗脖子,沒錢!幹部又轉過身,跟櫃臺說了幾句話,辦事員把石頭包裹好放進一梁的雙肩包,幹部轉過身來向我們表示,一切ok!

他熱情地主動與我們握手,示意我們可以順利登機,並祝我們旅途愉快,立在原地敬禮目送我們走進登機口。

事情的戲劇性轉折令我一時有些發懵,不禁令我設想,如果是我的中國護照會怎樣?

在夜色中回到清邁,飛機快降落時,看到清邁城的璀璨燈火,眼睛突然有點潮濕,人畢竟是感情動物,感謝泰國,感謝清邁接納我們這一對漂泊的旅人。

成稿於泰國清邁

2017年9月19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一)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一)

白夜

打掃房間的兩個女人,一個像英國後裔,一個是典型的印度人種,一黑一白,都個子奇高,面容粗鄙衣衫不整,像一對黑白雙煞。她們打掃房間並不認真,每次她們進來打掃衛生時,我們外出散步,回來之後感覺除了多出兩瓶純凈水之外,沒有任何改變。或許這不能怪她們,比起在緬甸住過的大多數酒店,這家算是乾凈的了。這是大環境決定的,長期生活在粗鄙的環境下,如何能夠要求他們生活得精緻?

第四天的時候,樓下一陣雜遝喧囂,我趴在窗玻璃上向下看,好像是一組攝製組在拍電影。還在準備階段,有個濃妝女人在樹下補妝,導演在尋找最佳位置,鎂光燈正好對準我的窗戶,我趕緊拉上窗簾,到樓下草坪看熱鬧。

場景一:女主角(補妝女人)似乎是個反面角色,從奔馳車裏下來一直氣勢洶洶地訓斥澆灌花草的女傭;

場景二:一個身穿隆基,下人模樣的男人偷聽時被主人模樣的男人發現,受到主人的威脅;

場景三:女主角大概是個老師,訓斥兩個小學生。

幾個零碎的場景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劇情,但手法的拙劣卻令人忍俊不住——故事情節的衝突永遠是靠演員誇張的表演來表現的,演員也概念化,符號化,好人壞人一眼就能看清。

 午飯時分,樹下的木條凳上出現了兩口大塑料箱子,兩個女劇務拿來一摞碗碟,打開箱子,盛滿一份份飯菜,分送到每個人的手上,導演、女主角也沒有任何特殊待遇。

臨走的那天晚上,劇組在酒店餐廳聚餐,導演被幾個胖胖的女人圍在一張桌上,他們喝酒、高聲說話,不時爆發出誇張而放肆的大笑。   娛樂圈是有共性的:傲慢、開放、行為乖張,所不同的是,幾個女人都微胖豐滿,連那個女主角也是凹凸有致,曲線曼妙,比起我在街上看到的絕大多數乾瘦枯槁的緬甸女人,她們顯得珠圓玉潤。有趣的是,我後來在一家高檔火鍋店,鄰桌是一大家子,男主人很像南洋富商,戴著金絲邊研究,無名指戴著碩大的翡翠戒指,頭發烏黑,一絲不茍,女主人及幾個女兒都身體發福,養尊處優;另外在仰光機場候機大廳,來回走動的機場地勤人員也都比較肥胖,這些在落後的緬甸來說,都屬於先富階層,一個個都腦滿腸肥,活得很滋潤的樣子。我知道湯加是以胖為美的,緬甸也是嗎?或者那些令我羨慕的瘦高身材不過是物質貧乏的副產品?

一梁說,每個人都會有意無意地尋找對自己有利的證據。心理學是可怕的。

人真是個矛盾體,靜極思動,動極思靜,來緬甸轉眼十多天,生理和心理兩方面都有些倦怠,在彬烏倫雖說短暫地安頓下來,畢竟不是家——對於我們這樣的流亡者來說,家是個語焉不詳的概念——加上最初的新鮮和好奇逐漸淡去(何況緬甸給我的最初印象並不好),生活的不便與內心的不安定都被無意識地放大,我想回泰國了,哪怕那裏並不是我真正的歸宿。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二十)

白夜

來緬甸的這些天,每天都會把一些所見所聞所想發到微信朋友圈,與大家分享。有朋友留言說,會一路跟著我的記錄了解緬甸,也有朋友對我的處境表示擔憂,因為那個時候,緬北正戰火紛飛,果敢華人遭緬甸人襲擊的新聞時有報導,彬烏倫就在歷來戰火最為集中的撣邦地區。然而,於我們來說,恰恰相反,緬甸數日,直到進入彬烏倫,才真正感覺來到一個清朗乾坤和諧盛世。

一天又去鎮上吃飯,菜市場後面有一家中餐館,一梁點了檸檬魚,等飯的時候,華人老板親自過來上茶,我一時興起,問他有沒有時間、有沒有耐心回答我的幾個問題,老板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拖了一隻椅子坐在我們桌旁認真接受我的採訪。

問:湄謬為什麽改成現在的彬烏倫?

答:湄謬是英國殖民時期改的名字,彬烏倫只是恢復原來的老名字而已。

問:湄謬屬於撣幫,現在撣幫的果敢地區正在打仗,據說還會排華,我的中國朋友因此擔心我的安全,您作為一個在緬華人難道不害怕嗎?

答:緬甸最後一次排華是在1967年,因為緬甸當地人認為華人和印度人掌握了大部分財富,主要是華人。67年那次是緬甸歷史上最後一次排華,現在我不害怕的。

問:緬甸具有良好的地理位置與豐富的自然資源,卻相對落後貧窮,您認為是由於緬甸人民懶惰嗎?

答:人民懶惰,也可能是一部分原因。熱帶國家的人都比較懶散,但主要原因還是美國的制裁,使得緬甸只能與泰國,中國有一些貿易往來,直到登盛總統上臺,美國才停止了對緬甸的制裁。簡單地說,美國不喜歡軍政府,軍政府不聽美國的話,聽中國的,所以就制裁它。

問:現在的昂山素季聽美國的話嗎?

答:可以這麽說。

問:你認為緬甸聽中國的話好呢,還是聽美國的話好?

答:我是個做生意的,不好評價這些。

我:理解。

問:緬甸在1985年時,人民存在銀行的錢一夜之間全部成了廢紙?

答:是這樣!所以到88年爆發了8888事件。

問:我知道這次事件,類似於中國的89。

答:中國是跟緬甸學的。(在這次民主運動中,軍政府向走在隊伍前面的護士、僧侶和民眾開槍。)

問:那你們現在還敢把錢存銀行嗎?

答:現在不擔心,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我現在給員工發工資都是通過銀行轉賬。

問:緬甸曾經是英屬殖民地,現在的英語普及率卻遠不如泰國,學校開英語課嗎?

答:有的。不過與中國差不多,都是啞巴英語。

不過,緬甸從2015年開始,開放了媒體和網絡,現在,我們可以自由地上Facebook、Twitter等國際社交平臺,在咨詢方面與世界保持同步了。

我:哈哈……耽誤您時間,感謝您接受我的採訪!

檸檬魚做得很地道,魚鮮味美,價格平實,我跟一梁說:這頓飯,值了!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九)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九)

白夜

出後門,三岔路的對面,就有一家小餐館。店主是個年輕姑娘,長得很清秀,能懂一點英語,這就夠了。她招呼我們在矮桌上坐下,我走向靠裏面的櫃臺,只有兩個葷菜。一個好像是紅燒肉,另一個是紅燒魚。下面有6、7個素菜,炒青菜、菜花、還有一些類似於醬菜、鹹菜之類的東西,顏色都偏深,看不清楚。依照在曼德勒的經驗,我知道下面一排素菜都是贈送的,她在我點完兩個葷菜之後就自顧自地張羅去了。果然如此,不一會桌上就擺滿了7、8個小碟,還外加一碗酸菜湯,一頓飯2500基,不到2美元。

又過了幾天,我們走得遠了些,在一家酒店別墅門口,有一個大點的攤位,我走過去看了看菜,比門口那家的菜品多,甚至還有蔬菜沙拉,我像個頗為老道的本地人那樣,點了三個葷菜就坐回桌前等飯。我吃驚地看著富態的老板娘笑瞇瞇地來來回回地不斷從裏面端出飯菜,她的素菜近10個,就這麽一碟碟全部端出來,也不問,不擔心妳是否吃得完。最後上來的一碗果蔬沙拉,我發愁地看看一梁,他說,吃吧,吃吧,吃多少算多少。再回頭看看老板娘,她似乎頗為自己的「魔術」自豪,收起手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等待觀眾的掌聲呢。我衝她友好地笑笑,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恩。

又一天,我們還是從後門出去,散步後走進那一帶最漂亮的火鍋店。我們幾乎每天從這裏路過,從來沒有見到有人光顧,這麽精美的裝修,乾凈的環境,為什麽沒有生意呢?

門口兩個穿著唐裝的服務生恭敬地把我們迎進去。店面裝修的確不俗,空間寬敞,三面玻璃幕牆,到處窗明几凈,新新嶄嶄的,應該是我來緬甸以來,就餐環境最好的一家餐館了(不包括酒店自帶餐廳)。人的行為會受到環境的直接影響。最典型的案例就是紐約地鐵塗鴉案,當周圍環境嘈雜髒亂時,人的心理會變得浮躁甚至暴力,引起犯罪率上升。相反,當你處於一個潔凈安寧的環境中,你會內心平和、下意識地放低音量說話溫和輕柔、舉止優雅。

就像現在,我們選了一張牆邊的桌子坐下來,服務員送來菜單,我矜持地慢慢翻看……「歡迎光臨!」從裏間走出一個皮膚白皙明眸皓齒的年輕女孩,向我們吟吟微笑。緬甸的華人明顯比泰國多,在緬甸我們幾乎一路都遇到緬甸華人,在泰國則基本多是成批的中國遊客。儘管如此,母語鄉音,每每聽到,總會心潮翻湧、莫名激動。火鍋還是泰式或緬式的清湯火鍋,不是經常出現在我夢裏的四川麻辣火鍋,一頓飯吃了25000基,是平時的數倍,這大概就是門前冷落的原因吧。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八)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八)

白夜

早餐是純英式的,麵包、煎蛋、香腸、果蔬沙拉、英國紅茶或咖啡,紅茶很地道,加糖加奶,比咖啡口感好得多,煎蛋的火候也恰到好處,在那裏的10多天,我天天如此,一點不厭煩,一梁卻對西餐深惡痛絕,與服務員交涉之後,從第二天開始,每天專門給他一盤蛋炒飯。

莊園有南北兩個大門,一個面對馬路,馬路對面是國防大學,一個出門就是別墅區,一路都是連綿不絕的莊園。為了表達方便,我且把前者稱為前門,後者稱為後門。出去散步,我們通常走後門,正對大門是個三岔口,但由於不是主幹道,車輛很少,行人更少,是散步的絕佳選擇。

一路上多是大片大片與我們旅館類似的莊園,中間穿插著幾座民居,房舍簇新,色彩庸俗,做工粗鄙,逼仄的院子甚至種不下一棵植物,院牆與主體建築僅一步之遙,一看就是現代產物,最不可思議的是,院牆上都無一例外地布設了線圈型的鋼絲網,與昂山別墅圍牆上的那種布控一模一樣。我原以為昂山別墅的警戒森嚴要麽是為了保留昂山素季被軟禁時的舊貌,要麽仍屬國家機密,不對外開放。看到這些民宅,我才知道,鋼絲網在緬甸原來只是一種平常的安保措施。此情此景,又勾起我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在中國,樓房公寓三層以下都必須裝設防護欄,反映出的是社會治安治理的失敗和人與人之間互信的破產。

在我來看,彬烏倫人口這麽少,未必真的有那麽多盜竊發生,裝設鋼絲網或許只是追求心理安全感,然而,只要你有這種感覺,說明這個國家的人民對政府,對社會,對彼此是缺乏信任的,也不可能是真正快樂的。

在泰國居住了近兩年時間,我們已經養成出門不鎖門的習慣了,除非像現在這樣離家數日。時間久了,也不習慣帶鑰匙了,每次出遠門,一梁都把帶鑰匙的艱巨任務推給我。

去鎮上則要走前門。莊園離鎮上有一段距離,若當作散步的話,也是可以走到的,但公路上飛馳的汽車令人心驚,最終一次也沒有嘗試。一天下午,在我的堅持和鼓勵下,一梁終於緊緊攥著我的手奮勇衝過馬路,來到國防大學門前。門口的小型廣場上,是一座雕塑,雕塑正對大門,有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車輛無聲地進進出出。朱紅色圍墻、高大的雕塑、精緻的綠化帶、荷槍實彈的警衛、靜默的車輛……這一切令這裏充滿了一種莊嚴而神秘的氛圍。

剛來的那天下午,我們就已經讓酒店出租車送我們去了鎮上,比起我們周圍的環境,就像兩個國家。鎮子中心有一座歐式鐘樓,從網絡圖片上看很高大,實際還沒有街道兩邊的兩層樓高,大概攻略作者來這裏之後實在沒什麽可拍的,要找個標誌物撐門面,這鐘樓又實在不堪,於是通過攝影技術將其拔高了。

這種技術有時會害死人。我們從曼谷來清邁,定好了Aster酒店,網上照片酒店門口有兩個大象的雕塑,一梁胸有成竹地說,肯定容易找。但在我們尋找酒店時,卻怎麽也找不到圖片中標誌性的大象。直到入住很久以後,有一天我們在門口等車去古城時,我突然發現在門口佛龕的兩個角上,分別放著一頭碗大的木雕大象。

「我找到那兩頭大象了!」我故意誇張地衝一梁喊。

    他連聲問哪裏哪裏?我指給他看,然後兩個人笑作一團。

彬烏倫的鐘樓雖然沒有這麽誇張的效果,但在我們看來,實在有些可憐兮兮。攝影者還拍到正好從鐘樓下經過的一輛白色馬車,讓平淡無奇,甚至不值一來的小鎮多少具有了西歐風情。四輪馬車我也在鎮上看到過,車廂非常高,象徵著浪漫的白色車廂裏坐著兩個外國遊客,馬車夫駕馬繞著狹小的鎮子兜一圈。一梁說,真傻。

彬烏倫應該是很少有中國遊客光顧的,至少在我們停留期間,一個也沒遇到。大家都根據攻略去仰光看大金塔,去蒲甘看日出,最多向北走到曼德勒就止步了。彬烏倫沒有景點,除了怡人可供避暑的氣候和殖民地風格的莊園,真的沒什麽可玩。

鎮子很小很亂,有不少華人餐館,這才是我們來的目的。第一天我們去的是一家清真館,裏面非常乾凈,雖然面積不大,檔次在緬甸算中上了。牛肉麵、烤鴨、羊肉水餃,每一樣都很正宗,幸福感頓時又油然而生。

一梁總說我的幸福點很低。我把這看作對我的最高評價。

記得瑤兒小的時候,我每兩週回父母家看她一次。回到家,我從不檢查她的功課,就忙著帶她吃喝玩樂,那個時候的她,是多麽容易滿足啊,一件新衣服,一個小禮物,一頓飯,玩一次兒童蹦蹦床,去超市買一袋零食,都能讓她樂開懷,對我來說,孩子給以我的最好禮物,不是成績、不是獲獎證書,而是她發自內心的歡笑。等她稍大,我再給她買衣服,帶她去吃飯,問她喜歡什麽,她都說「隨便」,無論我再怎麽費心費力地討她開心,她都表現出一副「just so,so」的漠然。

開始,我理解為學習壓力太大,或青春期的叛逆,慢慢地我明白,是因為她的世界變大了,無論是內心世界還是外在的客觀世界,她有了更多可以交心的朋友,她可能更願意與他們一起分享她的喜怒哀樂,因為他們與她的世界更為接近;隨著她的成長,她看到的世界外緣也隨之擴展,小時候曾帶給她無數欣喜的小恩小惠已經無法滿足她對於世界的好奇了。於是我明白,從那個時候起,她將離我越來越遠,因為她的翅膀已經能夠禁得起一定的風雨,她的羽毛已逐漸豐滿了。當然,這個「遠」指的是物理學上的距離,而心理學上的距離,我相信有一天會更加接近。作為母親,無論她飛到哪裏,飛得多高,多遠,我永遠會密切關注她飛翔的軌跡和姿態,又不讓她知道。

瑤兒對於世界的好奇與我的知足常樂,是一個人在不同年齡階段對於世界的態度變化,也是一個人對待同一件事的心理平衡法,如何在保持對世界好奇心的同時,又能保有一顆平常心,這需要有足夠人生的智慧。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七)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七)

白夜

莊園離城鎮有一段距離,服務生說,旅館有出租車,每次3000基,午餐就在酒店將就吃了炒飯,下午再去鎮上找中餐館。

在前臺辦理入住時,從門邊沙發上站起來一個5、60歲的男子,朝我們走了過來。這是個緬甸老華僑,看樣子他與酒店老板很熟,主動為我們充當翻譯,還替我們壓價。幾分鐘下來,就好像他鄉遇親人的感覺了,一梁在餐廳點了啤酒熱絡地與他攀談了起來。

男子姓馬,是緬甸的二代僑民,從仰光開出租車過來。緬甸有很多華人,他們要比緬甸人看起來體面,哪怕是同樣穿隆基,也顯得乾凈幹練得多。東南亞的華人大多都混得比較好,也相對富裕,這也是被本地人排斥的其中一個原因。馬先生或許不屬於富人,看起來還是要比緬甸人自信大方。

傍晚,房間電話突然響了。在這異國他鄉,有誰會打電話來?不容猶豫,我飛快地接起電話,怕電話鈴聲吵醒已經入睡的一梁。我真是佩服他睡覺的本事,無論發生什麽事,無論走到哪裏,只要讓他保持5分鐘安靜不說話,他立刻就能睡著,有時話音還未落下,鼾聲已經起。今天從曼德拉過來,儘管不到2小時車程,畢竟換了環境,有新鮮感,也有疲憊感,加上涼風襲人,下午從鎮上回來他就睡了。

我用英語問,哪位?是老板娘的聲音,她告訴我,我們的朋友在大廳等我們,請我們下去一下。我們中午剛到,哪裏來的朋友呢?老板娘說一位姓馬的先生。我推了推一梁,告訴他馬先生在大廳等他,他迷迷糊糊地說讓他明天來,翻個身又睡了。我只好抱歉地告訴老板娘,我先生已經睡覺了,如果馬先生有空,我們明天請他吃飯。

第二天早上我們來到餐廳吃早點時,一梁一夜睡得精神抖擻,興沖沖地奔向前臺,問老板娘馬先生什麽時候還會來。老板娘說,短期內不會來了,他本來就住在仰光,昨天是拉客人來彬烏倫的,今天已經送客人回去了。一梁頓時有些悵然若失,我也頗有些遺憾,甚至抱怨他不該那麽任性,在人家來酒店找他時,再睏也該起床接待,畢竟那時才7點多,畢竟應該有起碼的禮貌。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麽奇妙,你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什麽樣的情景之下遇到什麽人,與這個人的交情深淺,能夠維持多長時間,等等,或許都是上天註定的。儘管與馬先生只是萍水相逢,由於我們的怠慢,他的熱情真誠並沒有開出緣分的小花,就那麽匆匆一面之後就失之交臂了。

旅途是濃縮的人生,人生是拉長的旅途。我們都是坐在通向死亡的列車上的乘客,你周圍的旅伴不斷上車下車,不斷變換,有的只是擦肩而過,有的會建立比較親密的關係,有的陪妳的時間長,有的時間短,從他(她)上車的那一刻起,你也不知道你們可以同行多久,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曾經陪你走了這麽一程,一路看了風景,甚至有了思想交流,或者他(她)還主動照顧過你,幫助過你,讓你的旅途不那麽寂寞,帶來了笑聲與快樂,足矣。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六)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六)

白夜

去彬烏倫的路一大半都是盤山公路。好像一路都在修路,汽車在單邊小心翼翼地錯車,山上幾乎寸草不生,過往車輛騰起滾滾塵土。

一梁是有福之人,該吃吃,該喝喝,啥事不往心裏擱,上車沒兩分鐘,就在空調的涼意中酣然入夢了。窗外光禿禿的山和綿綿不絕的白色沙塵令人視覺倦怠,我卻了無睡意。按照我的計劃,我們此刻應該在普吉島的某個海灘,或附近的小島曬日光浴或潛水呢。鹹濕的海風、湛藍的海水、色彩繽紛的比基尼、白色的浪花……滿足妳所有關於海濱的想像。

春節,與公公婆婆加上女兒,一家五口在普吉島玩了幾天,感覺意猶未盡,女兒嚷嚷著還要動員同學組團遊,我也建議一梁在大家都回國後,我們自己再殺回普吉島住一個月,但是,但是……

一個小時並不長,翻過山路,車子駛入一個小城鎮,路邊有了院落,有了鮮花,看起來比曼德勒清爽多了,我緊繃的心弦稍微放鬆了一點。心理感覺與心理預期有關,如果妳預期太高,而現實比預期差,你就會感到失望,反之亦然,一路走來,我已經不可能再對緬甸的任何地方有太高的預期了。網上預訂的房間也沒有抱很大希望,只訂了一天,如果住不下去,隨時打算換旅館。

 一梁在汽車駛入旅館庭院時恰到好處地醒來了,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發出驚嘆!這是多麽奢侈的一個莊園啊,足足有中國一個中小型社區那麽大,僅4、5幢老洋樓,大片的是樹林和草地。

車子在院子中央的一座別墅外停下,我們將信將疑地向司機確認:Are you sure ?司機肯定地點點頭,調轉車頭開走了,他還要送其他乘客,沒時間跟我們囉嗦。這次我們坐的是一輛4人拼車的小汽車,負責從酒店接人,並直接送至酒店,這是一梁值得表揚的又一重大發現。

別墅顯得有些老舊,外牆由白變黃,綠色油漆的護牆有幾處剝落,房檐下有雨水漫患的痕跡,在左邊廊柱上,我注意到一個小牌子:1918-1922,這應該是莊園的建築時間,歷時4年才完成。

大廳有三層樓那麽高,人字屋頂是由深紅色的粗壯木料架起的,進門右手處是一個高大的壁爐,在熱帶國家顯得有些奇怪,卻增加了別墅的典雅。對面是一個不大的前臺,明顯是後來加上的,與建築的整體感覺顯得過於小氣。左手邊是一個拱形門洞,後邊應該是餐廳,站在大廳,我能夠看見的幾張餐桌上都擺放著燭臺和調料架,餐桌椅木質的顏色也與大廳家具地板一致,都是深紅色木料,有著歷史賦予的鈍鈍的光澤。整個莊園就像守著時光的老貴族,獨自一人坐在落滿塵埃的老沙發上,回憶著舊日的繁華與喧囂。

大廳的幾個區域放著幾組沙發茶几,茶几旁邊的書報架上有報紙雜誌等供客人閱讀的印刷品,闊大的大廳沒幾個人,陣陣涼風穿堂而過,這麽多日子以來的燥熱鬱悶瞬間消失無蹤。3月的東南亞,走到哪裏不是烈日酷暑,即便是我鍾愛的小清新泰北清邁,在我們臨出發前已經顯露出其旱季猙獰的面孔了,而此時的彬烏倫,簡直像另一個人間,於是我當即決定就在這裏住下去,直到離開緬甸。

在國外生活了一年多,已經不擅長砍價了,因為人家的價格基本上是實價,要價本來就低,即使接受砍價,也是出於不駁人面子的禮貌,議價空間非常小,時間久了也懶得砍了。但偶爾,在國內養成的壞習慣會突然迸發出來,比如現在。因為打算再續一周,我忍不住又和前臺帥哥砍起價來。結果是,可以給我免費增加一天,也就是說,除去今天,我們還可以在這裏住8天,平均每天20美元,含早餐,這樣的性價比在緬甸大概是很難再有了。

住宿是在另一幢二層樓,與大廳那幢別墅相隔20米左右,圍繞著別墅,另外還有2幢和我們一樣的白色小樓。在距離我們約百米的對角,大廳外是一個圓形花園,我們這棟樓前面的花園是長方形的,比大廳那個大出兩倍,花少草多,中央搭起一個簡陋的圓拱造型,下面擺放著幾盆不怎麽景氣的植物,好像臨時營造出的小景致。花園與樓房的西面,是一片小樹林,我對植物知之甚少,看不懂都是什麽樹,感覺都是北方樹種,高大偉岸,但同時又具有南方的蓊鬱蔥蘢,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還有一叢叢的雜草,有種莫測的神秘,我從第一天起就打算進入小樹林走走,但是直到最後都沒有進入。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樹林深處有個小小的石柱,我認為那是個墓碑,我一直一個人藏著這個秘密,不敢告訴一梁,因為他怕鬼。後來我們散步時,我終於忍不住指給他看,他壯起膽子走近仔細看,確定是個界碑。原來,這一大片樹林是分屬兩家的,中間用一排籬笆和一個界碑隔開。

我們周圍幾乎都是這樣成片成片的莊園,新的很少,有的似乎多年不住人,任由草木瘋長,房屋衰敗。在彬烏倫,我再一次體會到緬甸的富足,但這富足是歷史遺產,甚至是今天他們不願提及的恥辱——這些莊園都是英殖民時期英國貴族們遺留下來的。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仍然是全實木裝修:實木樓梯、實木地板、一樓的實木吧臺。屋頂仍然很高,至少有4米,180公分的一梁對此尤其滿意,高個子的壓抑,矮個子是難以體會的。

房間有些差強人意,雖然也有獨立衛生間,但設施過於陳舊,想想人家100年前已達到這樣的生活水準,暴發戶的心理優越感頓時消失了。室內沒有空調,甚至沒有電風扇,因為根本用不著。

白夜/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五)

緬甸之行第三站彬烏倫(十五)

白夜

不去彬烏倫,你就沒有權利評價緬甸,正如不去碧瑤就不能說去過菲律賓一樣。彬烏倫與碧瑤一樣,都是殖民者的避暑勝地。

從馬尼拉到奎松市,一路所見最深刻的印象是貧窮與骯臟,但是一出奎松,道路寬闊,自然環境優美,乃至經過8個小時到達碧瑤時,我們恍然來到了另一個國家。碧瑤也是個山區,山路蜿蜒曲折,沿路建了無數豪華別墅,隨著山勢高低錯落。這裏寧靜、涼爽、富足,與馬尼拉判如雲泥。

彬烏倫是現在的地名,以前叫梅謬。1989年,現任緬甸政府對一些地名進行了修改或恢復,比如緬甸Burma改為現在的Myanma,自然其中也包括彬烏倫。緬甸政府認為,這些地名是英國殖民時期的名稱,記錄的是緬甸被殖民的屈辱歷史。

彬烏倫還是一梁的偉大發現。來緬之前,他就查到,這裏是緬甸的避暑勝地,計劃作為我們緬甸之行最後的,也是停留最久的一站。

曼德勒之後,我原本想要去蒲甘的。

「庸俗!」

 一梁的反駁在我看來常常不可理喻。

「什麽叫庸俗?無論是已經來過緬甸的朋友,還是網上的攻略,蒲甘都被推薦為緬甸之行的必到之處。」

「庸俗!妳居然聽攻略的。一個只能看日出日落的地方,能不庸俗嗎?」又是一貫的前後矛盾,難道不是他每次在網上查找攻略的嗎?我嚴重懷疑,他反駁我只是出於一種條件反射,因為我經常才說出一個字,甚至剛張開嘴,就被他粗暴的否決了。

「為什麽?你聽完我的話了嗎?你憑什麽永遠這麽霸道?你尊重過我嗎?!!」

我終於忍無可忍,火山爆發,機關槍一樣發出一連串的責問。

每次只有當事情發生到這個程度時,他才好像突然從夢遊中醒來,或者一個剛剛意識到闖禍的孩子那樣,盛氣不再,馬上變乖。

他是個極其傲慢的人,好像感覺世上沒有人比他更聰明,他對任何人的話都沒有耐心聽完,只要他們一張嘴,他似乎就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又極為溫馴,一旦我動起怒來,他立馬繳械投降,甜言蜜語。或許,這仍是他傲慢的另一種表現:跟妳們這種庸人,我有什麽可爭的?他的自以為是總是讓我無比抓狂,大多數的無謂爭吵皆因此而起。

無論如何,萬塔之城的蒲甘終於還是沒有去成。每次都是這樣的結果,即使他在態度上讓步,但對於自己的主張,他總有辦法讓我妥協:現在是旱季,陽光熾烈,蒲甘的廟宇都要赤腳行走,腳底會燙出泡來;下次雨季的時候來,我們乘船,一路飽覽伊諾瓦底江的美麗景色,悠哉悠哉地到達蒲甘……

對於攻略,我們的態度是複雜的,有時完全聽從它的提示,有時則完全與之背道而馳,聽與不聽之間,似乎有種直覺在起作用。比如,緬甸的新首都奈比多。攻略上說這完全是一個全新打造的城市,照片上的建築和道路也都氣勢非凡,booking上查看,住宿也便宜得驚人,但就像中國的鬼城,除了召開一些國際大型會議之外,平時無比蕭條,交通更不必說,所以行程上根本沒有考慮。

而清萊的白廟黑廟,是旅遊攻略的熱門景點。第一次去清萊,我們卻選擇了冷門的清孔,對白廟黑廟沒有產生絲毫好奇。

從曼德勒到彬烏倫只有一個多小時,但是這個地方對中國遊客來說,似乎非常陌生,旅遊攻略也鮮有提及。

按照他的計劃,本來打算乘火車去彬烏倫的。自從他帶我們乘火車去了一次泰國彭世洛之後,我嚴重同意,要想了解一個國家的全貌,除了飛機、公共汽車等交通工具,火車也是必不可少的選項。火車的線路通常都修在相對偏僻的農村,當我們在火車上看到泰北農村連片的水田、山林;沿途那些雖小,仍不失精致的小站;與城市不相上下的農舍;把火車當作公交,目光清澈,歡天喜地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你會真正理解國泰民安的含義。

一梁一大早徒步去火車站,帶來的卻是乘汽車去彬烏倫的消息,乘火車時間長,也過於顛簸,而汽車只有一個多小時。我想像不出顛簸的火車是怎樣運行的,會不會隨時從軌道上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