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祖國

 祖國2017  

孟浪

反對祖國
反對國家

反對——祖
反對——家

反了!——不對!
祖國是一團屎
國家讓它香起來

所以,我不說
因為我和祖國無關
我和屎無關

但我也不能不和你在一起
踩著祖國、踩著屎
嘀咕:高尚,高尚!

               2017.10.1

會員王志宏簡歷

會員王志宏簡歷

2009-17  海德堡大學教師

Teaching courses (Lehraufträge) at the Institute of Chinese Studies, Heidelberg University, Germany  

2010-13 海德堡大學菁英計劃博士後研究

Post-doctoral studies, Cluster Asia and Europe, Heidelberg University, Germany. Supported by a scholarship of the Cluster Asia and Europe from                    

2007-8 中央研究院博士後研究員

Post-doctoral studies, Regular Research Fellow at the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Academia Sinica, Taipei, Taiwan.

2001-5俄羅斯聖彼得堡哲學博士

PhD studies, Faculty of Philosophy, Saint-Petersburg State University, Russia                                          

 

主要作品年表

1953.09. 《鮮血寫成的偈》,

2012 《刁蟬 》(劇本)

2014 《白蛇外傳》(劇本)

2015 《安平追想曲》(劇本)

孟浪/無 題

無題

孟浪

直播一個民族的死亡
直播一個國家的死亡
哈利路亞,只有他一個人在復活中。

誰直接掐斷了他的復活
這個民族沒有凶手
這個國家沒有血跡。

現場是做了手腳的
那些醫生的手腳,充滿了仁慈
充滿了這個民族、這個國家。

能瘦一點嗎?能再瘦一點嗎?
就像他,一個人,他最後的消瘦
一副骨架也撐起整座人類博物館。

直播一個民族的死亡
直播一個國家的死亡
哈利路亞,只有他一個人在復活中。

2017年7月11日凌晨0時58分

孟浪/《七月一日,或無題》

 

【香港回歸20年祭】《七月一日,或無題》

孟浪

沒有節日,沒有相聚,沒有人
是的,沒有屠滅的任何痕跡

象征歡樂的氣球仍在上升
孤獨,撞在一起,又彈開
最後無聲地爆裂,失去蹤影

笑,集中的,集體的,集權的,被拉長
難以辨認地纖細,尖利,刺穿——
他們自己,虛妄節日的虛妄主人

只是遺跡,只是遺址,只是
七百萬人拋給十四億人的一堆遺產

                              2017.7.1

孟浪/ 文學大逃亡

  文學大逃亡

 孟 浪 ·

【明報文章】編按:香港回歸二十年紀念馬上到來,「紀念」免不了讓人陷入回憶。今日本版作家孟浪,用六四民運串起九七回歸前後的記憶,香港的「回歸」與作家的「流亡」形成鮮明對比。如果向前看,不知林鄭認為的「最理想的班子」,又能否讓香港人盼來「最理想的日子」?

八九「六四」事件發生後第8年,遭逢香港九七「七一」回歸。

「六四」事件因國家暴力血腥鎮壓北京學生、市民而震驚世界,及引發事件參與者或受害者的大逃亡,也由此掀起形成自1949年中共建政以來最大規模的文化和政治流亡潮。其震蕩效應當年也持續強烈衝擊作為逃亡或流亡的主要「安全走廊」之一的香港。

在這一波流亡潮中,文學流亡者的由來亦譜系甚寬,從長期在體制外從事獨立寫作的民刊(民間)詩人和異議作家(如詩人多多等),到因事件爆發而與官方體制宣告決裂的「作協」、「文聯」系統作家知識分子(如作家劉賓雁等);其中一些人士是「六四」爆發前已在中國境外者,因而選擇滯留、避難,從此不歸。1990年在挪威復刊的《今天》文學雜誌和1993年在美國創刊的《傾向》文學人文雜誌,於1990年代及千禧年之交,先後成為中國流亡文學最重要的標桿性出版物,當時一度發生,這是不可否認的文化事實(之後至今的命運流變當可另作評說)。而由嚴力、王渝、艾未未等1987年在紐約創辦的《一行》詩刊,出版25期(2000年停刊),集聚了一大批中、港、台及海外作者,跨越「六四」和「七一」,則是中國流亡文學、離散文學和地下文學三位一體在全球化語境中自1980年代到新世紀劇變時代罕見的複合範本。

「回歸」前後的香港曾經先後成為包括《傾向》在內的若干流亡刊物的印刷、發行、集散地;本土的《九十年代》、《開放》及《前哨》乃至《明報月刊》等刊物也不同程度地發表過流亡作家或帶有流亡色彩的文學作品。身為參與創辦和編輯《傾向》文學人文雜誌的主要當事人之一,筆者經歷和見證了這一過程,《傾向》自1993年創刊至2000年停刊一共出版的13期雜誌中,第1到第5期及第9期均在香港印行,青文書屋、金石圖書、田園書屋先後做過發行代理。支聯會也曾幫助多期《傾向》雜誌出版後往中國大陸郵寄、傳播。1999年2月底、3月初,香港「回歸」才一年多,筆者從美國到台北參加國際書展返程經香港稍作盤桓,曾往灣仔的青文書屋,為雜誌事務訪晤店東羅志華先生。當時由幾位香港在地詩人開辦在旺角的東岸書店,也是中國流亡文學和地下文學通過香港傳播與交流的主要窗口之一。

2001年筆者曾與貝嶺、劉賓雁、鄭義、劉曉波等發起創辦中國獨立作家筆會(簡稱獨立筆會),在美國波士頓成立,以海外的流亡作家和中國國內的異議作家為主體的聚合,形成了中文自由寫作於新世紀之初至今在全球化語境中的獨特景觀。獨立筆會主辦的會刊《自由寫作》網刊自2005年年底創刊,為會內、會外很多流亡作家以及中國國內的自由作家發表作品提供了平台,筆者參與主持該刊9年,與筆者一起合作的執行編輯、現流亡泰國的作家王一樑功不可沒。

獨立筆會多年來也曾在香港舉辦年度活動,頒發自由寫作獎、林昭紀念獎兩個重要獎項(最近一次則是2016年由詩人王藏、作家曾金燕分獲此二獎,頒獎移至台北進行),並舉辦主題研討會,使不能或不願回國(回大陸)的流亡作家和居住大陸、處於受壓制狀態的異議作家聚在香港這個難得的「飛地」,溝通、交流、切磋,暢所欲言,自由發聲。2010年3月,獨立筆會年度活動中的研討會,主題即為「文學與公民社會」,由筆者主持並引言,香港作家梁文道、台灣作家張鐵志受邀作主談嘉賓,香港經驗和台灣經驗為流亡作家和中國國內的自由作家開闊了視野並提供鏡鑒。

而在集群性、聚落性的公眾社團活動之外,由個人形態艱困操作的獨立出版也一直試圖為中國流亡文學拓開更多一些的可貴空間。在台北的傾向出版社、自由文化出版社,在香港的溯源書社(一度還有晨鐘書局)等,過去若干年來做了一些努力;從《詩與坦克》(晨鐘,2007)到《作為見證的文學》(自由文化,2009),從《策蘭詩選》(傾向,2009)到《致命的列寧》(溯源,2017),都是這樣一些努力在中文世界為流亡文學傳播留下的印記刻痕。儘管自2015年「銅鑼灣書店事件」發生後,香港的出版自由、言論自由面臨九七「七一」回歸以來最為嚴重的惡劣狀況,但對自由的爭取和捍衛,無論是寫作、言說,還是出版和傳播,香港仍然是不可讓渡的第一線,每一位願意在那裡發出聲音的作家便是一座不可征服的心靈堡壘,審美精神和批判精神的曳光永在。去年5月16日,「文革」50週年紀念日,筆者與廖亦武、貝嶺三人發起「中國地下文學流亡文學文獻館」創設啟動,申明海外流亡文學參與嘗試重鑄中文人文界知識和思想的精魂的努力,體認到不安、顛沛的中文寫作者在中國以外獲得的某種安頓的幸運,強調這種幸運也仍由自由文學精神的無畏高揚、文學文本的強大支撐賴以存續。 

在上述較為讀者熟知的中國流亡文學發生地香港、台灣及北美、歐洲之外,自「六四」事件以來,在日本、在澳洲,也有屬於流亡文學或帶有流亡色彩、離散性質的文學刊物存在,但多年以來被中文世界忽視,在港、台坊間似「聞所未聞」,筆者認為文學史家和觀察者不容錯過。「六四」後一年零四個月,1990年10月,一份名為《荒島》的文學雜誌由一些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於大阪創辦,創刊號中推出的兩位旅日作者的詩作《雨景和逃離的過程》和《空船》,具有明顯的因上一年事變波及未平、難以釋懷的情結或餘緒,編者在《創刊的話》中則稱,「由於無法選擇的原因,我們共同感受到中華文化面臨的艱難處境,共同感受到中國嚴峻現實對文學者良知與耐力的考驗。」其中時代語境的緊張感不言而喻。為中國流亡文學乃至地下文學在日文世界的傳播作出重要貢獻的是創刊於2000年的中、日文雙語文學雜誌《藍》,由旅日中文作家劉燕子等主持,2006年停刊,共出刊21期。遠在澳大利亞,由1991年開始旅澳的詩人歐陽昱主持出版的《原鄉》在1996年創刊,至今已出刊到第20期。主編歐陽昱表示,「我們對在中國能夠出版的東西毫無興趣,只對在中國出不來的東西、足夠好或足夠壞的東西感興趣。」2017年出刊的最新兩期分別刊載他在中國不可能被允許出版的長篇小說《她:一部關於小說的小說》和詩集《入詩為安:一首不可能翻譯成任何語言的詩》,歐陽昱明確告知筆者,《原鄉》雜誌屬於離散文學的同時也屬於流亡文學。

自九七「七一」回歸以來,在香港和台灣出版的可以歸類於流亡文學的單行本作品,文學作品如小說《北京植物人》、《肉之土》、《陰之道》(以上馬建著)、《一個大童話:我在中國的四十年》(遇羅錦著)、《拉薩好時光》(朱瑞著)、《毛時代的愛情》(廖亦武著)、《獨夜舟》(歐陽昱著)、《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張樸著)、《六四詩選》等,非虛構作品如《我的反動自述》(又名《出中國記》,康正果著)、《證詞》(廖亦武著)、《六四日記》(封從德著)、《梟雄與士林》(李劼著)、《放逐的凝視》(文海著)、《敵人是怎樣煉成的》(寇延丁著)等,向世界呈現和敞亮了從「六四」到「七一」以至新世紀17年來仍在整個中文世界處於某種遮蔽狀態、尚待繼續揭開的難得一幕——中文寫作中自由意志申張、審美和批判精神無礙高揚的基礎性、啟動性凡例,或已然寫在朗朗文學天空的公開秘訣。

         2017.6.12

 

怀昭:情人已逝,历史何从

怀昭:情人已逝,历史何从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杜拉斯《情人》

第一次看《情人》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还在留学,记得很清楚是在暑假的空档里从加拿大跑回洛杉矶,和另一个人倚在一起看的。那时很没出息,只看清楚了梁家辉的屁股,多年后再看时,已经是坐在了香港的戏院内,女儿倒是没和我倚在一起,因为还未够电影票上规定的18岁,但我已惊觉她超过了影片中那女孩出现在甲板上时的年龄。因此,当30多岁的中国情人过来勾搭那女孩时,我首先是对女孩的性别和年龄的劣势有了敏感到不适的反应。

但很快我就被电影带入到当时的历史和社会情境里。梁家辉那丰盈的臀部淡去成为背景,窗外的光影和喧嚣、泥泞的西贡、湄公河、车夫和殖民地的一切日常细节都涌到了前面来。我看到了由一段情感中的权力关系所呈现的历史。

不能不感慨一下历史上曾经有那样一个时期,种族歧视是压倒性的,以致一个未成年的、贫穷的女孩,虽涉世未深但足以养成的种族优越感成了她在这段关系上免受精神创伤(包括性暴力)的保护伞,令她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绝不是因为爱上,而只是为了钱。她以及她母亲、兄弟更是宁肯接受她是在做鸡,明白无误地认为这总比让一个白人女孩爱上一个中国男人更有尊严些。

所以,这段感情中,中国情人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被牵着走,社会中赋予他的先天优势——性别、年龄以及他押上的财富——都纷纷被消解到失效,他的孱弱无力、他的受伤和最终因为深深爱上而产生的绝望,都被梁家辉演绎得淋漓尽致。

海明威曾说:“要想书写生活,你必须先经历生活。”杜拉斯不是一个概念先行的政治学或社会学家,她是个作家,生活的忠实的体验者,而这也使得她裸呈的历史现实更加客观和有说服力。至于你想从她的文本中得出什么结论,或是想给哪一个理论做脚注,这些不是她很在乎的。

玛格丽特·杜拉斯

当杜拉斯回味这段感情,并有能力认识到那女孩在返回法国的轮船上哭出来,可能是出于爱情的时候,时间已经是60多年后,平权运动和女权主义意识觉醒的辉煌年代,全球化高歌猛进的年代。而当电影院的灯光再度亮起来的时候,又是20多年过去,杜拉斯斯人已逝,「躁动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也已纷纷逝去,时间来到川普就职前夜,曾用未来时态宣告了「历史的终结」(the End of Hisotory)的福山,如今宣告起「已经失败的美国」(the Failed State)。历史来路清晰,去向却有点模糊起来。

懷昭,《獨立作家》專欄作家。翻譯家,香港媒體人出身,曾獲臺灣梁實秋文學奬翻譯奬,在兩岸三地均有著述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来自远古的回眸

来自远古的回眸

——拜读一狐诗作,为其所感,试用小说和之

王巨

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你守望着什么?——题记   

                                 1

                                          这么轻盈,我只想踮起脚尖

                                          触摸前世的一个脉管

                                          沿着细微的呼吸,

                                          着陆在你的肩头

                                           ——彦一狐《一根找不到翅膀的羽毛》

 “你已走进我的世界,向我诉说着你的孤独和忧伤。”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说,而且,不知嘟哝了多少遍。他无论在做什么:清晨,打扫庭院里落满枯叶的寂寥的小径;午睡后,落坐大厅柔软的沙发里,捧一壶阿根廷马黛茶啜饮;黄昏时,独自伫立在门前,看深邃的天空中飞机似一颗闪亮的星点,拖着流星般的白色的长尾,不时地横七竖八地滑过;或是夜晚静坐在书房里,独自冥想的时候,这句话会毫无预兆地冒出来。仿佛那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这句话会自己主动跳出来似的。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也看不见你,但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的声音总在我的耳畔窃窃私语。”

他又一次惊讶地感到这句话不是自己说的,像是有一个潜伏在他体内的人在说话。那是谁?是另一个自己?还是一个陌生的古怪的精灵?他这样问着自己。这种另有其人的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接下来,他很快从那种恍惚状态中回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嘟哝着又重复了这句话。仿佛为了强调它似的,他下意识地搓动了几下手指,继而陷入了一种深广而持久的沉默。这是一位与生俱来的孤独者常有的既甜蜜又苦涩的沉默,这种沉默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永恒的宁静。还有一些遥远的回忆,一些奇妙的幻影,一些美好的遐想,在这沉默中交叠闪现。

“你又开始在我耳畔诉说了,你的话语为何如此凄凉与苦涩?”

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长时日,在深秋的一天,他独坐在窗前,听着奎杰琳那低徊忧伤的大提琴曲《殇》,看着一片片落叶寂寞地飘零,彩蝶般落在屋前还泛着绿色的草坪上。那片平整的草坪上,有零星的紫色的小花无声地盛开,还有一株蒲公英一动不动地直立在那里,顶着一个毛乎乎的绒球,似乎在等待着一阵金风的爱抚。夕阳柔和的光线,透过虬曲的树枝,涂抹在静静地围着草坪的木栅上。两只皮毛光滑的松鼠,沿着粗大斑驳的树干跳上蹿下,捉迷藏似的追逐着。就在这时,他看到一根白色的羽毛,梦幻般从蔚蓝的天空悠然落下。正当他寻觅那高天翔过的雁阵时,隐约听到前门有剥啄声。他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响。是有人轻叩门扉?是鸟儿在啄虫?是风儿在吹弄?是甲虫在撞击?还是别的什么?他等了一会儿,一切是如此地寂静。他疑惑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起身前去查看。门外没见任何人影,而那片来自高天的羽毛悠然而下,轻盈地落在了门前。他抬头仰望了一会儿深邃而寂寥的天空。碧空如洗,净洁地没有一丝影迹。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那片雪白的羽毛,不知来自高天上的哪只翔鸟。他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圣洁,一种亲切,一种温馨。他把那片美丽的羽毛放在掌心上,凝视着,轻声说道:

“这是你吗?是你来看望我了吗?”

那个晚上,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本新书。在昏暗柔和的灯光下,那本书像只灰色的鸽子,静卧在那里。它是振翅飞越大洋,穿过漫漫长夜,来到他的书桌前的。他爱惜地捧起它,轻抚着封面,赏识了很久。他直觉得捧在手中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奇异的能够幻化无穷的活物。这时,他真切地听到了一句轻柔的抚慰心灵的话语:

“赠予浪迹天涯的魂。”

他感到一阵震惊!他觉得她一直在窥视着他,她已窥见他隐藏在肉体深处那幽深洞穴里躁动不安的灵魂了。

借着昏暗的灯光,他躺在床上捧读那本书。那些充满张力的美妙神奇的诗句,仿佛自己能发出声音似的,幻化成优美的咏叹,孤寂的呢喃,和带着永恒忧伤的悲鸣。在诗句流泻的过程中,那一个个奇妙的幻象,在他眼前飘移。他的眼睛变得迷离恍惚,充满梦境。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困倦袭来,他拿起那片美丽的羽毛,当作书签掖在翻看到的书页间,合书放在床头边,熄灯就寝。他似乎很快沉入了梦乡。穿越一段也许很短、也许很长的无知无觉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特别的境界,他感到那本书页在神秘地开启,书页边探出一双眼睛,在幽暗中闪现。没多久,那灵物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于是,他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幻影般蹲卧在那里,一双冷峻的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审视着他。他知道,他在她的眼里,被剥去了形骸,只剩下一缕缥缈不定的魂。而他的灵魂,也从幽深的洞穴里爬出来,警醒地窥探着眼前的混沌。当他赤裸的灵魂与幻象的白狐四目相对时,仿佛他们已相识了几千年。

狐问:“为何你要远离故土,浪迹天涯?”

他答:“为了自由!”

他问:“为何你总是把自己包裹起来?”

狐答:“我无处躲藏。”

冥冥中,他依稀地回忆起一个无比久远的情景。而这一情景,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灵魂真的不灭吗?它是来自一个潜伏在心灵深处的远古神话:

冰天雪地里,伏着一只受伤的狐,它已奄奄一息,大雪几乎把牠埋没了。那个人(此人是谁?)路过此地,发现了牠,将牠抱在温暖的怀里……

“这更像是一个古老的传说。”他有些伤感的说。

“不,这不是传说。“她看着他,语气如此的肯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几千年前,那个人真的救起了一只狐。“

“你怎么知道?”他疑惑地问。

她敏锐的目光一直看进他的眼里去。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无限深广的储藏着人类全部记忆的洞穴,她的目光似乎想在他杂乱无章又漫无边际的记忆深处寻找到什么。然而,她没有找到那段对于她来说刻骨铭心的景象。她有些忧伤地喃喃道:

”因为……因为那只被救起的狐就是我。”

“那只狐……是你?”

“是的。是我。“她真诚地点点头。

“那……那个人又是谁呢?”他完全被搞糊涂了。

“那个人就是你。”

“我……?”

他张口结舌,吃惊地呆在那里。

“对,就是你。“

他的目光内视,大脑也在快速的转动。他想寻找到那一星半点的记忆,有关他和狐的记忆。那片留在身后的混沌太广漠了,像浓烈的迷雾笼罩着他,让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抬起头,再一次看着她,想从她那张真诚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破绽。

“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这是真的。“

他完全迷茫了。像站在十字街头那样,他滞留在现实存在与蛮荒远古那片广袤的中间地带。

 

                                 2

                                         如果脱得了红尘

                                         我就到那屋檐下挂着驼铃的地方

                                         一间小屋,一块菜地

                                         写诗,种菜,养一只狗狗

                                         余生,只为去见一个人

                                         ——彦一狐《如果脱得了红尘》

  “那不是一片羽毛,那是一只狐,它从远古而来。”

你总是和人们讲诉着这个故事,一个关于狐的凄美缠绵的故事。

你曾跋涉很远的路程,去寻找那间檐下挂着驼铃的小屋。据说那里住着一位卓尔不群、遗世独立的女子。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一双哀婉凄恻、雾锁愁城的眸子。人们曾看见她挑水种菜,身后总是跟着一只狗狗。有人说,那不是一只狗狗,而是一只狐。没有人能说得清那小屋的具体位置。人们说,那小屋是在茫茫大漠深处一片小小的绿洲上,而那绿洲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总是在随波漂移。那片绿洲没有他人,只住着那位秋水剪瞳的女子。人们还说,那位女子住在那里,只为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她是人是狐,人们无从说清楚了。

“我们曾经有约。”她是这样对过路人说的。

她总是站在小屋门前,眺望着远方。人们不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人,这个人是否属于这个现实世界。绿洲在渐渐缩小,一汪湖水在枯竭。四周的大漠变化着形状,如同虚幻。她看着天际线出现了一串小黑点,慢慢地变大,来到近前,是一支过路的驼队。待骆驼在湖边喝完水后,他们稍息片刻,又匆匆起身,消失在另一边的天际线。寒来暑往,不同的驼队一次次走过,她等待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

不知过去了多少年,绿洲消失了,小屋前也再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有屋檐下的那挂驼铃,还在空寂的大漠中回响。因没了水源,驼队也不再从这里经过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这片大漠天际线上,小黑点在晃动着,渐渐变大,一个孤寂的身影蹒跚而来。一看便知,他是位独行者,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但他那双总是瞇缝着的眼睛里,透着一种固执的思念,一种古老的焦渴。当他翻山越岭,穿越沙漠,不舍昼夜、不知疲倦地长途跋涉,终于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地方时,那间小屋早已倒塌,被流沙埋没,只露出一些残垣断壁,那挂屋檐下的驼铃也半埋在沙土中,早已喑哑了。

“那位传说中的女子哪去了?”

他放眼四望,看不到一星点绿色,金色的沙漠像一块巨大的轻纱在空寂的天宇下波动。他环视着这如同虚幻的世界,恍惚看见一个影子,在起伏的沙海中闪现。那既像是一只美丽的狐,又像是那位遗世而独立的女子。他的目光捕捉着那个影子,它却又消失不见了。他望着缥缈虚无的沙海,喃喃自语:

“你没有离开,一定在这里守候着。”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着小屋的废墟,想象着她在时的情景:她站在这门前,守望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风吹沙,看着雨打窗,看着露凝霜,看着雪飘飞。太阳出来,太阳落下,将她的身影拉长,缩短,像日昝的针影在无声的移动。而现在,她却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这片尘埋的废墟。

他像个土拨鼠似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小屋从沙土中刨出来。他坐在废墟上,守候着,等待着她的归来。他相信,她会回来的。他睡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体温,能嗅到她的体味。在难以言表的混沌不清的幸福感中,他渐渐进入梦乡。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歌声。这歌声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缥缈不定。像是就在近前,又像是远在天边。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直觉得这歌只为你一个人而唱。这是一种低吟浅唱,他听不清唱得是什么,却让他感动得只想哭。他觉得这歌声似乎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到过它,似乎在一个无法追溯的很遥远的古老的年代。他似乎已经快回想起来了,又突然飘忽而去。这种回忆永远是那样模糊不清。他试图从不灭的灵魂深处去追忆那绵延不绝的生命的源头,在生命的起源中找到这歌声。他依稀觉得这歌声在那个时候就有了。它是与生命同时而来。他这样不着边际地想着,蒙蒙沌沌地起身走出废墟,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

月光如水,沙海如幻。他看见一个透明的影子,幽灵般在沙丘间隐现。那影子一会儿像是一只雪白的狐,一会儿又像是一位天仙般的女子。而那柔曼的歌声在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思念。

“是你吗?是你为我而歌吗?”

他想走近那影子,看个真切。然而,当他一移动脚步时,那透明的影子,便融化在如梦似幻的月光里了。

他孤独地伫立在那里,感受到四野洪荒般的寂静。天地间,他听到月光流泻的沙沙声,听到沙漠漂移的瑟瑟声,听到大地深处类似于哭嚎的声音,听到天宇之外无以名状的奇妙声音。

他深知,他是大地的孤儿,在孤寂地叩问着另外的生命,期待着一个来自宇宙深处的问候。

                       3

                                我摸到了一些鱼的骨、眼珠和石器时代的硬物

                                我摸到了一块脱落的尾骨

                                竟然还在撞击纸糊的历史

                                ——彦一狐《血,已经凝结成火》

在一个幽深的梦幻般的洞穴里,我看到了一双精灵般的眼睛。那是一片幽暗的混沌,我先是朦胧地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也许是我的目光,将牠从那团混沌中一点点剥离出来。牠摆脱了那黑暗,开始在慢慢地移动。牠似乎是从洞穴的最深处爬来,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牠的身后是一个无限深广的黑暗。牠像是从那黑暗中孕育出来,固执地寻找光明而来。没有人能说清牠已爬行了多久,在漫长的爬行中发生了多少次蜕变。总之,牠一直在向前爬行,偶尔回过头去,充满警醒地窥探身后的那片混沌。

“这是你看到的吗?”

“是的。我看到了牠。”

“你能说出牠的形状吗?”

“一开始,牠像条鱼。牠从水里游上来,在岸上爬行时,腹下的鳍就变成了鳄鱼般的腿脚……”

“后来呢?”

“牠来到了原始丛林,爬到了树上……”

那时的雨大得如同天塌了一般,黑压压的雨水砸向丛林,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牠蹲伏在一个有着茂密树冠的粗树杈上,躲蔽着大雨,但浑身还是被穿过树叶的雨水打湿了。湿漉漉的体毛粘在一起,湿得十分狼狈。在长期的等待中,牠的眼睛因困倦慢慢地合上,很快又警觉地睁开,怀着古老的惊恐四下望望。雨水终于停了下来,牠抖掉身上的水珠,打起精神,在树冠上纵身飞跃,优美地连跳了几个动作,摇晃得树叶上的水珠齐刷刷地洒落到地下茂密的草丛中。突然,牠单臂悬吊在一根横枝上不动了。牠在另一棵参天大树上看到了同类,那是一个充满魅惑的雌性。牠回刚才的树杈上栖息,凝视着对方。当牠们四目相对时,牠们读出了对方内心深处似曾相识的孤独。牠们都渴望友情、亲情和爱情,但都做出防范的姿态。牠们各自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像是召唤,又像是警告。接下来,像所有的生物那样,是一场惯有的异性间的追逐:雌性在躲闪,雄性在狂追。牠们一会儿地上奔跑,一会儿蹿到树上,动作之敏捷,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最后,牠们滚作一团,相互撕咬。直到那雌性精疲力尽,被那雄性捕在身下,彻底征服。

几个月后,牠们在树上搭起一个窝,准备生育后代。

“我总是看见那个类人猿,双指撑地,蹲在那里,那双充满怀旧之情的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视着我。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似的。”

“你既是一位作家,又是一位考古爱好者,所以,你总是能凭借人类考古发掘出来的那些骸骨与器具,想象出他们当时生存的情景。”

“我不是想象出来的。我是真的走回到远古时代,看到了牠们的生存状况。当撬开一块石片,上面留有完好的鱼骨化石时,我就会看到牠们在太古时代的水中游弋的样子;当我面对山顶洞人的头骨时,我就会看到他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当我抚摸旧石器时代那些粗砺的石斧石刀时,我仿佛正与他们在一起,使用那些工具捕鱼狩猎;当我手中攥着从人类身体脱落下来的最后那节尾骨化石时,我会感到自己的臂部后面一阵阵隐痛……”

“那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不,我真的感到疼痛,像是那节尾骨刚从我的身上脱落下来似的。”

有人说,死亡只是一种幻觉。死亡的只是一个躯壳,而那不灭的灵魂又去了哪里呢?你曾抚摸着那些远古人类留下的头骨、肋骨、脊骨、四肢、手指骨、脚趾骨,像抚摸一个鲜活的肉体。你曾屈起手指,轻叩着一个骷髅的额头,询问到:我的朋友,你去了哪里?

“前不久,考古队从墓葬挖掘出一对男女,他们早已变成了枯骨,但还牵着手,你是如何看待的?”

“他们有着真爱,那是人类的预演。”

“我们看到的只是形式而已。”

“他们的灵魂,是永远地合二为一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

“是你?”

“是的。那是我的前世。”

“那个女的呢?”

“是我现在要寻找的人……”

                        4

                                 前世,我是你的狐,

                                今天的我又该如何变幻

                                ——彦一狐《前世我是你的狐》

“妈妈,我看到了一只狐。”

只听嘣地一声,那扇对开着的老旧的木门被撞开了。那个孩子一头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正在灶前做饭的母亲回过头,用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他,那神情似乎没听清那孩子在说什么。

“一只很美丽的狐,从我们的家门前跑过去了。”孩子仍有些激动地说,他的小脸蛋红朴朴的,梦幻般的眼睛里透着天真。

母亲仍看着他,像是从混沌的梦中刚苏醒过来似的。

“牠还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呢。“

灶里的火光照亮母亲的半张脸,使母亲的脸半明半暗,像是两个不同时期拼接而成:一半年轻美丽,一半苍老丑陋。孩子看着母亲怪异的脸,感到很神奇。母亲似乎不相信孩子说的话,因为这孩子常常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母亲只是看了一会孩子,又默不作声地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那孩子嘟着嘴,低下头,有些失落地爬到炕上去了。

那天夜里,孩子在梦中听到了歌声,像母亲哼唱的摇蓝曲。不同的是,这美妙的歌声似乎能把现实的一切融化掉,把他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看到了在茫茫无边的混沌中生命初始的萌动,看到了生命源于爱,源于阴阳的合二为一。孩子不能完全理解这些,但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两情相悦时的美好与甜蜜。这时他发现,他嗅到的不是母亲熟悉的体味,而是一种从末闻到过的圣洁如兰的气息。这气息轻柔地吹拂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到无比的温馨和暖意。这种温暖唤醒了孩子潜藏在体内深处的原始冲动,那就是投入这样的怀抱,永远不要离开。一种想看看是谁的欲望,让孩子慢慢地睁开眼——他看到了一张女子的脸,这张脸美丽绝伦,世上少有。她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来到他的床前,坐在他的身边的吗?她那双魅惑般的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他。为了不惊动她,他赶紧又闭上眼,假装在沉睡。她似乎没有发现他醒来,伸出纤纤玉手,极轻极轻地抚摸他的脸。这种绵柔的爱抚似有似无,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这时,他感到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在贴近他,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吻。他再次张开眼,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最为古老的忧伤。

“你是谁?”

似乎还在睡梦中的孩子,轻轻地问道。

“我是你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那女子轻柔地说。

“到我长大了,能找到你吗?”

那女子摇摇头,再次陷入古老的忧伤中:

“我也不知道,那就看天意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离开,等我长大,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那女子又摇摇头,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现:

“我不能在这里久等。”

“不,我要让你在这里,我不让你走。”

他伸手想拉住那女子,那女子立马消失不见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便对母亲说:

“妈,昨天夜里,有一个女子,坐在我的身边,一直在看着我,还给我唱歌呢。”

母亲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孩子。

“是什么样的女子?”

“一个美如天仙的女子。”孩子说。“她说,她是我长大后要寻找的那个人。”

“一定是那只狐!”

母亲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孩子不解母亲的话,陷入深邃的迷茫之中……

                        5

                                        你背着长剑,身着青袍

                                        烈风中疾步如飞

                                        我缱绻衣罗,斜倚桥头     

                                         眼见的山脚下的腊梅与你撞个满怀

                                        那些花瓣羞得纷纷坠落……

                                         ——彦一狐《落红》

这是一个美绝的情景,讲诉着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那个人救起了那只狐,把牠抱回家,给牠喂食,为牠疗伤。当牠痊愈后,他又抱牠到被救起的地方,放归自然。当他回到小屋,发现那只狐又跟了回来。他把牠留了下来。一日,他外出打猎,回来时那只狐不见了,屋子里却坐着一位天仙般的美女。

“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女子说。

“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我要找的人呀。”

“不,你一定有,但你忘记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剑客,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人可让我牵挂的。”

“你终将会想起,你曾与一位女子在今世有约。”

“我今生唯一的誓约就是为国捐躯。”他不为所动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权且依你说的,我们曾经有约。那你就留下来,陪我度过这个晚上吧。”

“就一个晚上?”

“是啊,因为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他击缶而歌,声音低沉雄浑,沙哑苍凉。她闻歌起舞,舞姿奇绝诡异,婀娜妙曼。他们就这样,一边饮酒,一边歌舞,直到东方破晓。

出征的号角响起。他穿起青袍长衫,背着利剑,匆匆走出小屋。大雪纷飞,天地白茫茫一片。那女子追出小屋,走上门前的小桥,倚栏看着他风驰电掣地穿越一片默林,他所过之处,粉色的梅花混染在白色的雪花中,在他的身后纷纷落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梅飞舞的世界里,像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幻影……

她缱绻衣罗,斜依桥头,定格在那里,似乎被这一情景迷惑住了。

然而,他一去不回,渺无音讯。数年后,仍倚栏站在桥头上的女子,望见一匹瘦马沿着他的去路而来,嘶鸣着在默林狂奔,把一地落梅践踏成泥,而她因长久思念变得无比空寂的内心,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女子看着那疯了似的马匹,蜷缩着肩头,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因哆嗦牙齿在不停地磕碰着:

“不!不会的……“

然而,她觉得有人站在她的身边,她能感受到那人的气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她说:

“我在无定河畔等待着你……“

“好吧,“她似乎明白了一切,泪水已涌出眼眶。“我到那里去找你。“

那女子进屋收拾好行装,动身寻找那条远在天边的无定河去了。她变得异常坚定,脸上有一种决绝的神情。她记不得过去了多少日子,也记不得走了多长的路,当她来到无定河畔的时候,已破衣烂衫,脸色枯槁,变得像是一个叫花子了。

快要干涸的无定河两岸,遍地布满了白骨。她披散着头发,光赤着脚,行走在白骨间,低头寻找着。她不时地捡起一块骨头,看看,又放还原处。她每看到一颗头骨,捧起来,问道:

“是你吗?“

那白骨铺满了无定河畔,绵延到天边。她站在白骨间,茫然四顾。突然,她看到一柄剑,深深地插在沙土中,旁边躺着一具完整的骨骸。她急忙奔跑过去,跪在骸骨旁,上上下下,看了很久很久。她既没有吼叫,也没有哭泣。她将那骸骨抚摸了多遍,不停地喃喃自语,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最后,她把目光移到那柄古剑上,眼睛里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冷静,还有一种回归生命之源的渴望。慢慢地,她拔出那柄古剑,将剑锋对准自己的胸膛……

若干年后,人们看到有两具枯骨躺在一起,它们手牵着手,头下同枕着一把剑。

                       6

                                           你回眸的一刻

                                           我正在忘川河旁清洗我的翅膀

                                           ——彦一狐《你已经走了很远》

天空是如此地寂寥,大地是如此地洪荒。你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种突如奇来的感觉让你感到恐惧,让你一阵颤栗。这是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老人在望着你,看见一个孩子在望着你,看见一个类人猿在望着你,看见一条鱼在望着你,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在望着你。他们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栓在一起。你依次抚摸着他们,一直摸到一个无形的东西。

“这就是那个不灭的灵魂了。”你说。

你看着他们。他们站成一排,像是在列队。你也以同等距离站进了他们的队列中。

“这就是我的位置了。”你又说。

好静啊!你听到宇宙在不停地膨胀而发出的爆裂声,听到时间在不停地流泻所发出的沙沙声。你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永恒的渗入骨髓的孤独。这时,你突然想起曾经与人有约,而你却遗忘了。那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呢?你站在那里思索着,蓦然回首,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立在河水中,牠张开巨大的翅膀,伸入那河水中清洗。你觉得那只鸟似曾相识。牠一抬头,也看见了你,便停住不动了。你们对视着,那鸟侧歪着头,像人一样瞇着眼睛看着你,疑惑地看了好长时间。牠没有从你的身上看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最后又低下头,自顾自地去清洗自己的翅膀。这时,你觉得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窈窕淑女,在河水中清洗着自己那一头如瀑的秀发。而这个女子,正是你要寻找的人。你迷惑地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你想走过去看个清楚,没移几步,那巨鸟却长鸣一声,轻轻一弹跳,舒展开翅膀,缓慢而优雅地飞走了。你有些失落地仰望着远去的飞鸟,直到牠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这时,天外又传来一声长鸣,仿佛在告诉你:

“今世的一切我已忘记,等来世我们再会。“

像是特意留给你的信物,一片羽毛从高空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

                                                           2016年岁末作于布兰诺

孟浪:無題

這家館子叫“現在沒位子”
我每次去的時候
卻總是沒見到一個人

連領位的服務生也躲在
街的對面,偷偷望著
我徑直在裡面坐了下來

她推門進來,臉色
在暮色四合時閃了一閃
“你怎麼在位子上?”

失去你的引領
我還是獲得了方向
即刻我就站起,騰出了位

每一張位上冒著熱騰騰的氣
除了我騰出的這張
留下讓你不敢面對的寒光

                      (2016.11.11 台中東海書苑)

梁慕嫻:柳暗花明又一村——特首選舉觀察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這一詩句,用來刻劃香港的政情是準確不過的。這幾年,每當民主進程走到一個關口,進入死胡同,大家都心灰意冷,悲觀絕望的时候,總有一件無人預知,意想不到,忽然從天而降的事件發生,讓人撥開雲霧,看到曙光,像是絕處逢生一樣。比如「等埋發叔」事件,比如「立法會選舉」。而這一次,當大家正被兩個無知「港獨分子」和「港獨之父」梁振英玩弄到暈頭轉向,筋疲力盡,厭惡噁心的時候,退休大法官胡國興在毫無徵兆下,出人意表地宣佈參加特首選舉。安裕先生說是久旱逢甘露。我的牧師說是神蹟,神的恩典。我信。

電視上看到胡國興簡樸而善意的記者會,聽到他直率而真誠的表白,對 一系列敏感問題,包括三權分立、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重啟政改、港獨問題、佔中問題、橫洲事件以及六四平反等問題的立場鮮明的回應 ,充份看到他堅守普世價值的勇氣和自信,筆者從心底裏感動。己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種無自我審查的義正詞嚴的言論了,他實在是給香港市民一個大大的驚喜。

但是,連日來針對胡國興的參選有許多負面的指責和評論,有陪跑論,鎅票論,還有說特首選戰是代理人戰爭,質問胡國興背後是甚麼勢力,是為了廢掉泛民手上的特首選委票。更有甚的是指特首選舉是中央與地方勢力的搏奕較量,並舉例說明當年董建華是中央欽點,楊鐵樑是本土勢力推出。中央支持唐英年, 地方中聯辦支持梁振英,這次的胡國興就是那時的楊鐵樑等等說法。這都是很疆化,很想當然的說法。那時的梁振英是中央與地方一致推舉出來的。

出現這種評論,一方面是因為別有用心的人總要耍出誰出頭就砍誰的技倆。每逢政局中出現一位願意承擔使命,把政局帶向前的人,他們就會發出惡毒謾罵的言語,像一朿朿毒箭,務必把他射死。比如佔中的三子,比如雷動的戴耀廷。另一方面是有些人因為中聯辦地下黨明目張膽公開干預香港事務多年,讓狐狸披上外衣,魔鬼扮成人,以至人鬼不分,加上梁振英「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哲學,在極度激憤悲傷憂慮的情緒下,為數不少的香港人也無可避免地染上了「多疑敏感 症」,對好事壞事,好人壞人失去了冷靜分辨的能力。對中共的不信任程度達致頑固地無法轉動去相信中共因形勢所迫也會改變策略的可能性。更把中共的陰謀想像得千奇百怪。

圍繞着是否讓梁振英連任的鬥爭看來是非常激烈的,但不是中央與地方對着幹,而是中央屬下各層干部的鬥爭,最終地方一定要服從中央,而中央也要拿出一個能夠服眾的決定。這次中央不會欽點任何人仍然是筆者目前的看法。所謂欽點是中央指令香港一千二百名選委投票給指定人物,甚至如上屆一樣派出中央官員坐陣深圳指揮一切。但以上屆經驗看,因為是不記名投票,中央不能絕對地控制選委投票意向,那樣的欽點是無效的,現在的中央只作祝福是明智之舉。所以胡國興說中央沒有回應是唯一的回應是相當有智慧的說法。可以肯定的是曾俊華己經得到習近平的祝福而胡國興沒有,胡國興是出於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而參選的, 他的參選令梁振英不能連任的可能性更進一步提高。

筆者同意李平先生在文章《胡國興滿足了港人最卑微的三個願望》中提出,胡國興能在北京沒有回應的情況下搶閘宣佈參選,是自己香港自己救的勇氣和決心。這正是胡國興參選的重要精神和意義所在。香港人不要再計算他是否可以當選了,照着這個方向加以配合去做,比如舉辦一場電子民間特首選舉,實行自己特首自己選吧。

魔鬼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卡拉馬佐夫兄弟》)

2016年10 月31 日                                                                  

(文章来源:作者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