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匱乏──關於紀錄片《喧嘩的塵土》

喧囂的匱乏──關於紀錄片《喧嘩的塵土》

蘇七七 (影評人)

7月2日至7月7日,法國馬賽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如期舉行,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聞海以作品《喧嘩的塵土》獲國際競賽單元三大獎項之一,並將在歐洲的一些電視頻道播出。這部作品長111分鐘,曾入選2004年新加坡國際電影節和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近日,聞海已經完成新作《夢遊》。

《喧嘩的塵土》是個電影片名。我在校園裡看到看片廣告時,心想這個片名起得真文學。片子在那天晚上八點準時放映,差不多來了150個觀眾。到了我才知道這是一個紀錄片——片名可真不像。片子從一個小城鎮的麻將館拍起,一張張臉,看牌、摸牌、翻牌,各種表情,但是拍攝的人不強調這裡頭的戲劇性,拍得很平淡。然後是掃地,拖地,然後故事就瀰漫開去了——是的,是「瀰漫」而不是「延展」,因為沒有特別清晰的線索,而有許多無關緊要的細節,整體地表達出,或者描述出一種氣氛。

一開始看這個片子,倒有點厭煩的情緒,擔心它很長。小城鎮的無聊的、麻木的、灰色的生活狀態,對我來說是能引起記憶的共鳴,並且幾乎生出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難受。生活沒有目標,沒有秩序,混亂中帶著一種不潔氣息。美好的感情與清明的思想無處搜尋,而有著種種不切實際的暴富願望,種種不關心對方、不負責任的生活關係。

片子的主體關於六合彩,在一種整體的浮躁風氣中,人失去了起碼的理性,而將未來寄託在微茫的概率中。同時,執拗的愚蠢與可笑的迷信開始生長:這些成年人圍著電視看《天線寶寶》,覺得裡頭藏著六合彩的玄機。他們個個口出豪言,表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人生能有幾回搏」——一個生得豐壯的女人鏗鏘地說,她總是受過中等教育的,怎麼能不明白努力與投機之間的簡單區別呢?面對著這樣的畫面,這樣的話語,真是笑不出來,有一種如此現實的、絕不能輕鬆言笑的荒謬。

片子中的人物面目模糊,看了大半天,辨別出一對男女朋友是主要拍攝對象。女孩子懷孕了,但是男方不願意結婚,因為沒錢,也因為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已經有好幾個月身孕了,家裡人與朋友商議了幾回,但還是沒辦法,最後去流產。這是她第三次流產,剛做完手術就回到家,男朋友讓她回到醫院去,危險期還沒過。她執拗地坐在床邊,被拉起又坐下,被拉起來又坐下。男朋友生氣起來:「你還要怎麼樣,我夠累的了。」

這些事情看著真是難受。女孩子是沒有努力方向的,也不知道珍惜自己,有著最自發的一點自尊和倔強。而男人完全不顧女性的身體健康與情感需要,體帖是有限到讓人齒冷。如果說一個社會出現了結構性的問題,缺失了最起碼的人性關懷的話,那麼女性總是比底層更為底層的承受者。

當影片把人帶進一種真實的氛圍時,它就不顯得漫長了。在一種壓抑的心情中這個紀錄片結束時,我幾乎沒意識到它有近兩個鐘頭之長。退出內容談影片,那它是一個好片子。作為一個紀錄片,它有一種不害怕過分平淡與枯燥的對生活的直面,而且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視角,非常內在的省視,而不是外在的、與己無關的觀照。這也許是最重要的:拍攝者是以一種與對象近乎「重合」的方式來理解對象的,完全沒有「隔」,沒有一種執掌話語權(攝像機)時的優越感與解釋權。從導演的角度來說,他在攝影與剪輯方面表現出了一種接近事物與保持事物的豐富性的能力,而不是疏離的,簡化的。這部紀錄片的主要線索不那麼鮮明,而有很多散漫的場景,但正是這些場景,參與構成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氛圍。

這種氛圍實際上是時代性的、整體性的。當它們被真實地描述出來時,就體現出一種自身的深刻性。在一個資源不豐富、機會不均等、文化不被重視的社會,暴發心態是如此普遍。而這種暴發心態,又催生了偏執與愚昧,使勤勉踏實、樸素清新的生活態度受到了極大的傷害。這些人是可笑的,甚至是可鄙的,但又是可悲的。而我們在這一團的灰暗中,看到任何希望,甚至連粗俗的性細節,也更多地不是隱含著健康向上的生命力,而有著猥瑣自大的氣味。

希望不是這個片子的訴求點,人只是跟著本能與命運茫目走動。導演聞海在片子結束後與觀眾有一個交流,他說:「我也是這樣的人。」當然我覺得他不是,因為他還拍了這個片子,還有一種沈重的痛苦感與茫然感被包含在一種極端無聊的生活型態中,但我們與他們有什麼本質不同,我們能把自己拎出來嗎?聞海在電視臺工作了四年,退出體制獨立製片,回到湖南老家去拍了這個紀錄片。而我在看這個片子時,也不停地有一個「老家」在腦海裡與影片對照。這實際上是我們所有人的「老家」,是中國的普遍現狀,這種以巨大希望的形式出現的絕望與幻滅,如果說不是唯一的現狀,那也是混合在現狀里的龐大而深入的病毒。

在看完影片後,我發現它真的是極其「喧嘩」的,麻將聲、電視聲、手機聲,還有人們粗聲大氣的話語聲,幾乎沒有安靜的一刻。粗鄙的慾望與黯敗的現實兩相對照,讓人還能「喧囂」地活著的,好像只是足夠的愚昧與猥瑣。我的用詞如此苛刻,讓我自己非常難受。女孩去做流產時,鄰床婦女生了一個孩子,家人用紅格的小被子給孩子打了個漂亮的蠟燭包,這是片中唯一的、乾淨的亮色。再有什麼還能提供點安慰呢?就是非典來了,人們扎了個稻草人,去「送瘟神」——一群人環著稻草偶人燒香放炮,臉上帶著笑意,不見得深信,卻有著一種類似節慶的快樂。面對著外來的災難,人總有著堅韌簡單的承受力,但是社會發展的不平衡與文化的基層饋缺,卻帶來更內在的災難。

(原文刊於中國《上海文學》雜誌2005年05期)

編註:這部電影將於8月27日晚上九點於台北光點電影院播映。

董冰峰/客往何處去?

客往何處去?

董冰峰(藝術策展人/製作人)

坦白說,在今天嘗試歸納或梳理聞海的獨立電影並非易事。一個是導演的創作仍然處於一種高產的狀態;另外,在過去數年中,聞海的電影創作已經逐漸地表現為一種「之間」的狀態:既在中國大陸之內,又在之外。這裡的意思,不僅僅是說聞海移居香港之後,拍攝和反思中國大陸的社會或政治現實,已經有了相當的距離和「直接性」的矛盾交錯;而是換種角度來說,或者正是緣由這種目前「客居」的「之間」的狀態,更使得聞海的電影創作有了更為寬廣的跨區域的社會政治視角,或可更有力地以獨立電影來進行一種社會批評和介入的行動。

或者無需旁人歸納,聞海已經在專著《放逐的凝視──見證中國獨立紀錄片》書中,巨細無遺地記錄了他視野中和親身經歷的「中國獨立電影」,甚至書中的不少隱密細節,連我都聞所未聞,可見聞海對行動涉足之深和觀察力之細微。所以,聞海的身分既是電影創作者又是寫作者,既是一位融合獨立電影與實驗影像的藝術家,又在具體的中國社會的政治議題中勤力而為。在本次的回顧展中,觀眾應該可以更為清晰和全面的了解到聞海這一多層次的工作形態及其藝術成就。

討論聞海,無疑同時也需要解釋「中國獨立電影」的問題。的確,從1990年代初期在中國興起的獨立製作的這一潮流,對於中國電影與中國當代藝術來說都是意義重大。我的一個看法是,獨立製作強調的個體行為和實踐,已經完全從1980年代的啟蒙的宏大敘事中解放出來;另外,由於其秉承的個體的自主性和「自治」的特質,也使得1990年代,無論在錄像藝術、紀錄片、「獨立電影」,還是吳文光說的更為包容性的「個人的影像方式」等影像實踐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和一種融合,開發出別開生面的新氣象。同時,也由於1990年代在國內許多非官方的藝術和獨立製作都缺乏一種必要的公共渠道來進行交流和展示,也就產生了類似藝術史家巫鴻所說「實驗」的這種藝術類型和藝術機制的一種替代模式。「獨立電影」、「地下電影」都屬於這一時期的典型稱謂和生存狀態。我們看到,無論聞海(尤其是短片《殼》[2006]),還是王兵、趙亮、吳文光、毛晨雨、邱炯炯等1990年代以來的獨立電影人,對於十數年左右的中國當代藝術都有相當的參與度與藝術實驗形態上的貢獻。

我說的「之間」和聞海說的「放逐」,其實本質來說都在形容一種個體生存的生命狀態。這一點在聞海幾乎可以說是全部的電影中非常強有力的表現出來:無論是《夢遊》(2006)中的藝術家、《我們》(2008)中的知識分子,還是《兇年之畔》(2017)中的工人行動者,聞海幾乎完整地勾勒出全球化進程中的中國社會,最為複雜多變的社會群體的眾生畫像,並且其電影以極具原創風格的影像美學與社會題材表達的緊密張力,近距離帶動和極大的感染了作為觀看和思考電影與實驗藝術的受眾。由此,在聞海即將於台北舉行的電影回顧展上更具期待。

                                             2019年

(編註:此文為作者為導演聞海「在流放地的影像──2019中國獨立紀錄片巡迴影展」所寫。)

在流放地的影像──2019中國獨立紀錄片巡迴影展

在流放地的影像──2019中國獨立紀錄片巡迴影展

從8月26日至9月7號連續十二天,台北光點電影院將放映獨立紀錄片導演聞海的七部影片並舉辦一場講座。這是聞海自2009年第14屆巴黎蒙特婁紀錄片電影節舉辦電影個展十年後,首次全面放映他的電影。影展策展人為獨立中文筆會創會人貝嶺,協辦單位有台北當代藝術館、台北光點、永久和平發展協會、1905國際人權電影節、傾向出版社、中文自由作家筆會。此次展映活動,屬於「2019中國獨立紀錄片巡迴影展」項目之一。

活動內容如下:

8/27(二) 藝文廳 19:00《喧嘩的塵土》

8/29(四) 藝文廳 19:00 《西方去此不遠》

8/31(六) 戲院 10:30《兇年之畔》 14:00 藝文廳 講座「作為見證與抗爭的中國獨立紀錄片」

9/1(日) 戲院 10:30《在流放地》(嘉賓貝嶺出席映後交流)

9/3(二) 藝文廳 19:00《喊叫與耳語》

9/5(四) 藝文廳 19:00《夢遊》

9/7(六) 藝文廳 14:00 《我們》並映後交流

                           獨立中文筆會秘書處

梁慕嫻/互聯網下新社運模式

互聯網下新社運模式  

梁慕嫻

香港反《逃犯條例》修訂運動發展了兩個多月,出現前所未見的網絡革命效應,其動員群眾的威力,震撼全世界。示威者更榮獲美國《時代》雜誌選為互聯網25名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

互聯網如何影響社會運動這個課題,我一直關注和學習。早於2010年4 月有一位電腦專家向我解釋後,我在文章《從八十後說到劉曉波》(拙著《我與香港地下黨》頁324)中寫下一段文字:「『反高鐵運動』最大的亮點是互聯網深不可測的威力。萬人聚集看不見組織者,領導者,只有Laughing Man 。讓那些專門追捕幕後黑手的專制者們看得傻了眼,不知何解。Laughing Man 是誰? 電腦專家解釋:『日本有電視連續劇〈Ghost in the Shell :Stand Alone Complex – The Laughing Man〉,以美國作家沙林傑(J。 D。 Salinger)的小說:〈The Laughing Man〉作為關鍵元素,講述無法追查源頭的一宗關於Laughing Man的案件。連續劇把沙林傑的Laughing Man 進一步深化為網絡的特質:個體的、自由的創造。於是Laughing Man變得面目模糊, 成為一個意念(Idea)。無數的網民在(Idea)上添磚加瓦,進行再創造,使其改頭換面,最初的Laughing Man 不見了,變成抽象精神的存在,這樣人人都可以是Laughing Man, 成為一個群組的共同意向和行動。網絡世界裏所成就的社會運動己經超出過去一切社會運動的經驗了。』」

然後,於2011年4 月我又在文章《上街的聯想》(拙著:頁128)的「後記」上作了補充:「突尼斯人民自發而迅猛的『苿莉花革命』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網絡革命,令世人驚歎。事實上,短訊、面書、推特等互聯網平台不單是實用主義的資訊傳播工具,而是自由的像徵。網絡帶着自由的因子,網絡精神就是自由,網絡是自由的武器,不是人類的工具。當一個意念(Idea )在網路上出現了,它就像自由的翅膀,在網絡世界裏無邊無際地飛翔,沒有甚麼東西可以阻擋得了。

意念(Idea)是甚麼?它不應是讓人執行的革命綱領或指令,而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念頭(Idea)。當這個念頭得到網民廣泛共鳴和認同時便迅速地傳播,在傳播過程中,像傳染自由因子一樣,被網民自由地加以改造和創新,最後這個意念經無限創意,比原始的更加完美或更具操作性時,網絡革命便隨時會發生。沒有這創造的過程,不會成功動員千千萬的群眾,這是自由的功效。

網絡革命為甚麼無組織、無領袖?因為一個好的意念在網路上穿行過程中,不單只是傳遞而是得到不斷的變化和改造。意念在改進之中,自由彰顯了,就像動員群眾的發動機,人人都是參加者,組織者,都可以是領袖(或稱召集人),於是等於沒有組織,沒有領袖。違背了自由的原則,就無法興起網絡革命。」

至到2014年「雨傘運動」之後,電腦專家作出評論,我在《傘下的思考》一文中有所記述。他說:「互聯網的精神就是個人自由,網民在互聯網上遨遊的時候,是一個具自由意志的個體,獨立的思考,自由的選擇是他們的權利。互聯網時代群眾運動的主要點,並非是否有領袖而是是否有意念( Idea)。人人均可有權提出意念,誰的意念得到足夠的支持,誰就成為帶領運動的領袖,人人均可成為領袖。但支持者必須服從領袖所定出的原則和紀律,是為道義上的責任。而這個充滿生命力的意念在互聯網上傳遞,經網民討論修改補充,使意念更豐富甚至變成面目全非的新意念,這時原來的領袖淡出,新的領袖出現,在意念不斷更新的過程中,可以先後出現不同的領袖。」

電腦專家又說:「『雨傘運動』基本上符合網絡時代群眾運動的規律和原則。最初佔中三子提出『公民抗命』及『佔領中環』兩個意念,得到足夠的支持成為運動的領袖。其後雙學在三子『公民抗命』意念的基礎上修改『佔領中環』為『重奪公民廣場』的新意念,更得到二十多萬人出來佔領的支持,且進而演變成『雨傘運動』而成為新領袖。這是符合網絡運動的規律,並非甚麼『騎劫』、『被邊緣』的問題。後來出現了『行動升級,暴力反抗』、『撤退』和『絕食』三個意念,顯然地,事情的發展說明,只有『撤退』這一意念得到佔領區內區外的大多數支持,而回歸原來三子的『公民抗命』意念,以自首和靜坐被捕結束佔領運動。

雙學修改的只是三子的『佔領中環』部份,並末取代『公民抗命』意念,而『公民抗命』由始至終都得到大多數參與者的支持和堅守,故此三子不會淡出。雙學並未遵守網絡革命原則,承認並尊重三子『公民抗命』的意念,組成由三子與雙學聯合的集體領導,引致運動失敗。三子的意念之一『公民抗命』,經過一個奇妙的旅程而回到原狀,證明這個意念相當正確,始終得到廣泛的支持,值得讚歎。」「不過」他再說:「香港這場網絡運動並不完美,部分網民道德教養很差,文明程度很低,濫用自由破壞網絡遊戲規則。自由的底線應有道德的制約。」

經過多年的思考,我的心得是:

1。網絡社運需要有高質素的網民,有高度的文明修養,有基本民主理念,更是全心追求理想,顧全大局沒有個人野心,沒有個人英雄主義的人,才能成功發起運動。在運動中提出「你不代表我」、「不要大台」、「不要領袖」的說法,是典型的道德淪喪,道義泯滅,突顯其個人野心,破壞運動的表現。

2。網絡社運其實有領袖,只不過是以匿名的,隱蔽的Laughing Man的形態存在。作為網民決定支持一個意念,便應尊重和愛護提出意念的領袖。除非你另有新意念提出,而又得到大多數人支持,否則的話你只能服從領袖的指揮,這是網絡運動的道義原則。

3。通過網絡動員了龐大的支持者後,始終要有大台(即組織)才能發揮集體智慧,有策略地持久作戰,由各個小台組成大台是必需的戰略行為。

4。只要年輕的網民在Laughing Man 內達成自我反省,自我完善,自我創新,這樣,新的民主接棒人便將在網上誕生。

想不到以上的心得,正在這次反修例運動中實踐,令筆者非常興奮。從兩個多月來的經歷所見,網民使用連登討論區及通訊軟件Telegram 等網絡平台發動遊行集會的威力無與倫比,打破港史的記錄,令人驚歎。網民誓死堅守的抗爭意識大大提高,網民的高尚品格:團結、勇敢、犧牲、關愛、寛容,處處顯示出美善的高度品質,令全港有良心的人為之折服。他們的口號:「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不割席、不讉責、不篤灰」,「一個不能少」,「一齊來,一齊走」所顯示的團結精神,感人下淚。他們堅守和平、理性、非暴力,甚至要求行動「優雅」,即使是衝擊行動,也讓人看到他們有原則,有克制,選擇性毀壞,既是不屈不撓,也是熱愛香港感情的表露,感動世人,正如媽媽們,銀髪族們都給予無限的支持。

運動至今仍未平息,雖然我們做了很多極有創意,遍地開花的行動,己得到二百萬各階層人士的支持。但香港工委(中聯辦)及林鄭政府卻不為所動,不作進一步回應,使大家所做的一切變成徒勞無功。他們完全沒有希望緩和局勢,平息民憤的跡像。相反,我看到的卻是,他們正在透過地下黨動員組織群眾部署全面大反撲。這符合他們的性格,就是不能退讓,必須以暴力鎮壓反抗者,直至他們屈服。

我希望大家知道, 現在管治香港的其實不是林鄭政府而是共產黨,林鄭己經差不多放棄了管治香港的責任。香港工委會無所不用其極,設計出比空城計,困獸鬥等陰謀更可恥的鎮壓手法去對付示威者。如何抗爭下去?聯合民主派政黨,公民社會組織,網民代表,發揮更廣泛的集體智慧定出新的策略才能抵抗地下黨的反撲,這是我現在提出的意念(Idea)。

我只是不願看到再有人流血,有人被捕,有人流亡,有人犧牲性命。當中共發動更奸險,更毒辣的反撲行動來臨時,「鳴金收兵」仍然是最聰明,最有智慧,保存實力的唯一選擇。這也是我的另一個(Idea)。

2019年7 月19 日      ( 本文原刊於《立場新聞》)

梁慕嫻/為了戰鬥的紀念

為了戰鬥的紀念

梁慕嫻

今年是北京天安門「六四屠殺」案件的三十週年,人們不但沒有忘記,更在全世界各地精心組織了更大規模,更深意義的活動,令人興奮。

那一年,我五十歲,定居加拿大,已經從組織上脫離了共產黨。1989年4月開始,我不斷關注北京的消息和學生的活動。「六四」那天,我含淚追看電視上的新聞轉播,只見天安門上空烈焰沖天,煙霧瀰漫。載滿解放軍的車隊向着天安門進發,卜卜的槍聲四處響起。學生和市民紛紛走避,人們推着板車上的傷者拼命奔跑。

共產黨殺人了,我驚愕地叫了起來。

這就是我曾經加入過的共產黨,號稱偉大、光榮、正確的黨。我曾經引以為榮,認為它是拯救中國的黨。而今,在我面前,這個黨竟然露出猙獰的面目,殘酷的本質。為甚麼?為甚麼我加入了這樣一個滅絶人性的政黨?我責備自己,禁不住號啕大哭,痛苦極了。就在這時,我下身流出血水,血崩了,緊急送去醫院。我的血水與天安門學生、市民的血同一天流出,也許生命之間真有一種天然的聯繫,血水使我與中共一刀而斷不再回頭。我從未寫過我的「六四」,太痛苦了,刻骨銘心的痛苦。

從此以後,每年的「六四」,我必定點燃我自己的燭光,悼念那些未得安息的亡靈。我不斷反省懺悔,讓痛苦化成力量,繼續前行。我學習普世價值的理論,去批判毛澤東思想。我也不會忘記兩位英雄,丁子霖女士和劉曉波先生,他們永遠是激勵我前行的榜樣。

「六四」過後,首都北京完全被置於戒嚴狀態,荷槍實彈的野戰軍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街小巷一片恐佈。緊接着,中共當局在全國範圍內展開大搜捕行動,許多人被拘捕,被關押,被立即槍決,也有不少人走上逃亡之路。北京市內也進行氣勢凌厲的清查運動,要人人過關表態「擁護平暴」。中共更用嚴酷的非人道的手段對付受難者家屬,不准拜祭,不准哭。

丁子霖女士當年五十三歲,是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退休教授。獨生子蔣捷連於1989年6 月3 日晚間在北京長安街被中共軍隊槍殺。1990年,丁子霖在朋友的介紹下結識了第一位難友張先玲,她的兒子王楠在6月4 日凌晨於天安門附近南長街南口處遇害。就在這種肅殺悲涼的氣氛中,丁子霖和張先玲忘記了恐懼,鼓足勇氣開始了尋找受難者家屬的歷程。 丁子霖說:「我無法驅除幾乎已成為我生命本身的記憶, 我不能眼看着與我同命運者失去親人而無人過問,無處訴說的痛苦煎熬……我的兒子是為中國的未來而死,我也只有為中國的未來而活着。」

她們根據各方的資訊和各種關係取得線索,一個個地與難屬取得聯繫。一椿樁,一件件血和淚的故事,見證「六四屠殺」的事實。 死難者家屬們相互認識,相互撫慰,相互支撑,結成了以丁子霖為首的「天安門母親」群體。 難屬們已經不再是愚昧麻木的一群,也不是怨天尤人的哭泣者,她們己經成為一個有着自己尊嚴和訴求的群體。

丁子霖在1994年出版《六四受難者名冊》;2000年出版《生者與死者——為了中國的明天》;2005年,出版《尋找「六四」受難者實錄》。她們總共尋找到186名 死難者名單,為歷史作出有力的見證。今年,「天安門母親」正如過往一樣,發表「祭文暨致中國領導人公開信──哭「六四」大屠殺中罹難的親人和同胞們」,祭文簽名共127 人, 過身的難友已達55 人了。

丁子霖有一句說話令我心靈震撼不已,今生難忘。她說:「我今天活着,能夠從愚昧和沉睡中甦醒過來,這是以我兒子的生命為代價的。我的整個存在,都是兒子生命的延續,這就是犧牲與祭奠的全部意義。」她說出了生與死,生者與死者之間的真諦,也就是生命的意義。這就是促使她覺醒的動力,也促成了我的覺醒。

「六四」前後,最具象徵意義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人權活動家,政治評論瘃,諾具爾和平奬得主劉曉波。他出生於吉林省長春市,吉林大學文學學士,並於北京師範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後留校任教。1989年4 月,三十三歲的劉曉波,中斷了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學者的職位,返回北京參加「八九民運」。6 月2 日他聯同候德健、周舵和高新在天安門進行絕食,抗議當局戒嚴,成為天安門絕食四君子之一。我是從這個時候起開始關注劉曉波的一切直至他離世。他是我的學習榜樣,有幾個方面是我永記在心,難以忘懷的。

首先,是他的犧牲精神,他的一生所作出的犠牲是巨大的。他放棄了自己的美學研究,文學評論專業,不去著書立說而專注於危險性極高的政論。「六四」後,澳大利亞駐華參贊駕車載他到領使館門前,再三問他是否要進使館。他說:「不,謝謝。」便下車,放棄逃亡機會結果被捕。後來即使再有機會出國講學,他也選擇回國。他一共坐牢四次,堅決拒絕保外就醫,堅持留守國內。他說:「坐牢是獨裁制度下異見人士應具有的職業道德,是異見人士的必修課,應把監牢坐好。」他進而指出:「為尊嚴和自由而坐牢並非值得四處炫耀的資本,而是異見人士反抗獨裁生涯的一部份,更不應該以坐牢為資本向社會討債,也要避免一坐成名的自我陶醉。」他斬釘截鐵地說:「要下地獄就不能抱怨黑暗… … 獄火的焚燒縱使把我化為灰燼,我也甘心情願。我升天,我入地,全取決於我自己。」可見他早已作出選擇,無怨無悔。

徐友漁認為「思想的徹底性」是劉曉波的主要特徵。是的,他對馬列主義,共產黨的否定是徹底的,他對毛澤東的批評是徹底的,他對自己的懺悔也是徹底的,而對普世價值的追求更是徹底地勇往直前,百折不撓的。然而,我認為劉曉波還有兩個「徹底」是達至令人欽佩的最高境界。一個是對愛國、民族主義的批判,一個是對階級鬥爭的批判。

劉曉波在其著作《單刃毒劍——中國民族主義批判》中指出:「自從中國蒙受鴉片戰爭之辱,愛國主義就一直是最具有社會動員力的道義資源之一,各種社會政治力量的成敗,取決於爭奪這一資源的結果。中共執政後一直有意識地為民眾塑做不同的外敵,把民眾的強烈不滿引向國界之外。愛國被扭曲成愛政權、愛黨、愛領袖。」

1988年,劉曉波路過香港時,接受總編金鐘的訪問。他認為:「全盤西化就是人化,現代化。選擇西化就是要過人的生活。西化與中國制度的分別就是人與非人的區別,只有西化,人性才能充分發揮。」被問到在甚麼條件下,中國才能實現一個真正的歷史變革?他說:「三百年殖民地。」問者說,那不是十足賣國主義嗎?他說:「我無所謂愛國或叛國,就是要承認自己是挖祖墳的不孝子孫,且以此為榮。」在《單刃毒劍》一書中,他回憶了這段對話,他說:「我曾經說過一句犯眾怒的話,在今天的民族主義偏執狂佔據話語制高點之時,我不想收回這句話。平心而論,它只不過是中國需要經過長期的西化過程,方能實現現代化的極端表達而已。」他一語到底,沒有和稀泥及調和餘地,這就是對愛國、民族主義最徹底的批判。

劉曉波在法庭上宣讀的《我沒有敵人——我的最後陳述》是批判中共「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最有力的武器, 他說:「仇恨會腐食一個人的智慧和良知,敵人意識將毒化一個民族的精神,煽動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毀掉一個社會的寛容和人性,阻礙一個國家走向自由民主的進程… … 放棄毛時代的『以階級鬥爭為綱』,『鬥爭的哲學』是一個擠掉浸入人性之中的狼奶的過程。」他最後說:「現在又再次被政權的敵人意識推上了被告席,但我仍然要對這個剝奪我自由的政權說,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這個鏗鏘有力的宣佈,是對中共的階級鬥爭,尋找階級敵人的最徹底的批判。

劉曉波先生的自省能力是難能可貴的。假如看過劉曉波於1992年所著的《末日倖存者的獨白》,一定深深地感受到他那種撕心裂肺,痛徹心脾的懺悔,這是我最能與他共鳴之處。所有接受過中共教育,吸吮過狼奶的人,都會感動於他吐出狼奶的勇氣。他寫道:「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直到進入墳墓,因為我居然可以用出賣良知來換取自由——悔罪。」他為自己寫過悔罪書而自責,認為是對「六四」死難者的褻瀆。

他分析自己對「八九民運」的複雜動機,有道德激情,有機會主義,有自戀,有對榮耀和影響力的榮心的渴望,他錐心刺骨地懺悔自己的狂妄和軟弱。他不斷地超越自己,由一個粗魯狂傲,直率誇張,愛出風頭的個人主義者,脫胎換骨成為謙虛內斂,思想清晣,言辭從容,對社會有所承擔的人。他翩然重生成為一位有藝術家的敏銳,也有思想家的深邃的民運領袖。劉曉波的懺悔成為民主路上同行者的榜樣,也就是我要學習的地方。

劉曉波是被中共設計陷害而死,他們隱瞞病情,拖延治療,監控殯殮,不准拜祭,不准哭,像對待「天安門母親」一樣。我們千萬不要忘記中共殘酷的本質,把悲憤化為力量,承接天安門的亡靈、逝去的難屬和劉曉波的遺志,繼續向自由、平等、公義、法治等普世價值的最高標準邁進。

2019年5 月30 日

( 本文原刊於台灣上報)

梁慕嫻/關於反修例運動的幾點觀察

關於反修例運動的幾點觀察

梁慕嫻

一、中國駐英大使劉曉明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 訪問,關於逃犯條例修訂一事,他說了非常重要的一句話:「中央政府從未指示香港修例,這次修例是香港政府自己發起的…」。當被問到是否建議放棄修例時,他又非常巧妙地說:「為甚麼要要求香港政府放棄…」這是間接表達了支持修例,中央是樂見其成的。

他的說法證實了筆者在五月撰寫的文章《王志文披甲上陣了,香港人怎麼辦?》中所指出的看法:「修例事件與中美貿易無關,也不是中共中央的命令,最高級別的政治局常委,港澳協調小組組長韓正只是表達了支持…」我認為,現在由劉曉明大使向外國傳媒正式點出真相,是為了把修例事件局限在地方政府範圍內,切割運動向外交層面發展。

二、所謂「香港政府自己發起」一說,我認為指的並非林鄭月娥政府而是地方政府,也就是指由王志文的「香港工委」躲在中聯辦內幕後發起。這一點上,因地下關係,劉大使當然不會,也不應點出。現在應該明白,反修例運動面對的是具有共產黨性格的「香港工委」,它的特點是:

1一定要贏,不容易妥協,強硬到底。

2 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3 視生命如糞土

4 趕着在7 月1 日向黨獻功。

香港「反送中」運動發展至今,從他們的表現手法和策略可以感受到這種共產黨特質。他們漠視超過一百萬的意民,濫用警權,施放催淚彈,布袋彈,橡膠彈,暴力鎮壓己達臨界點。6 月12 日的開槍,距離開槍殺人只有一步之遙。這是一場直接面對中共地下黨的抗爭,是持久的,艱苦的,需要犠牲的運動。

三、筆者認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就算給她一個豹子膽,林鄭絕對沒有膽量,沒有能力單憑她自己的來發起這場修例程序。王志文召集親共派人士到中聯辦聽訓一事便露出了馬腳,證明他才是修訂事件的始作俑者。林鄭甘心情願做王志文的馬前卒,擔起這件修例工作,民主派要求她下台是上上的策略。她其實己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賣給共產黨,上了賊船,正開着賊船橫衝直撞,終將把自己撞死。

四、由於這是一場直面陰險,奸狡的地下黨的運動,我們更要講求策略,進退有序,避免無謂的犠牲。更要防止地下黨滲透民主派隊伍,騎劫運動主導權,以及陷害運動的領袖。香港人是可愛的,可敬的。他們勇敢的,不屈的精神令我萬分感動。我相信,只要港人繼續團結一致, 發揮公民社會的力量,共產黨無論如何強大奸險,終會為人民所擊敗。

願上帝施恩的手帶領香港市民取得最後的勝利!

2019年6 月14 日

文海/怪物與惡之華

怪物與惡之華

文海

(2009年在法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講稿)

 (注:2009年10月6日—13日,我非常榮幸成為法國巴黎第14屆蒙特勒伊纪录片电影節嘉賓,電影節放映了我當時的全部電影,包括:《軍訓營記事》、《喧嘩的塵土》、《夢遊》、《我們》;並參加由真實電影節主席、電影製作人杜阿梅主持的大師班,也去巴黎高等美術學院講座交流。 今次借助網路,將講座中所涉及的影片上傳到我YouTube 的频道 ﹝https://m.youtube.com/channel/UCnDbegRP9t7PlCz8rNAG9XA/videos ﹞有興趣的朋友對照文稿和影像,也許可以更好的理解,我在講稿中的反覆強調中國獨立導演「非如此不可」的表現形式。)

承蒙法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的厚愛,讓我登上如此重要的講臺,與大家分享一位來自中國獨立紀錄片製作者的拍片歷程。

首先我很感謝自己能夠從事這項工作,作為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在黨化教育下「洗過腦」的人,正是經由拍紀錄片我才得以發現和認識自我,從而走上尋找自己,自我拯救的道路;也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希望自己能夠通過努力拍片成為當下中國歷史的“見證者”。

1996年我從北京電影學院進修後,被招聘到電視臺工作。


有關質量新聞的報導之一(1996 年— 2000年)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THMi_fglMA

作為一個外省小城市長大的青年,我在電視臺的四年期間得以在全國各地去采訪。祖國的現狀第一次展現在我的面前,我懵懂的心靈每每被現實所震撼,讓我對很多既成現實的觀念產生了懷疑。

有關質量新聞的報導之二《病死雞豈能當燒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cvS8sLr9Ok

當年我在體制內的處境,對很多苦難的事情不會有深入的思考,反倒有一種僥幸逃離的慶幸,而我本能的也習慣於在體制內「潛規則」中生活,還以為自己混的不錯了。但有時一個人孤獨的呆著的時候,也會捫心自問,難道這就是自己離開家鄉追求的生活嗎?也隱隱約約的感覺到自己生活中有著種種不適,彷彿生了病一樣。

「也許我應該要改變我的生活了。」我對自己說。2000年我離開了電視臺。

2002年我拍攝了自己的第一部獨立紀錄片《《軍訓營紀事》In the Military Training Camp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V1PKdkdZmI


我把它當作我的習作,但整個拍攝過程讓我感受到紀錄片的魅力。我拍的這些孩子們在軍訓營裏的生活,老師和學生們以及教官的那種關係,簡直就是我初中生活的搬演!十多年後我彷彿在鏡頭裏,重回到我的少年時代。從製作影片的過程中我第一次從自已的成長背景,從內心出發,開始思考自己怎麽會成為現在的樣子。

《喧嘩的塵土》 Floating Dust (預告片 trailer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RFWp_P6To


我回到我的家鄉去拍攝,這也許是潛意識的尋根之旅。在家鄉那種汙濁、逼仄的環境裏,我捕捉著一幕幕令我震驚的奇遇。但那時我已沒有了在體制內向下俯視的心理優勢,幾年的體制外的獨立生活,讓我能夠深深體會被拍攝對象的感情,對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有很強烈的「感同身受」。我在給製片人的信中說道:我們隨時都可能成為這樣的人,但那是多麽的絕望和無助呀。

影片描述的是一個瘟疫流行的小鎮全景。所謂瘟疫流行是在影片拍攝期間我遭遇到了「非典」。另外,影片中的人物彷彿全生了病一般,一種捷克哈維爾說的「道德上的病人」的群像刻畫。

特別是那位第三次被迫流產的女孩回家的段落,是呈現此形象的最高潮。


放映:喧嘩的塵土 Floating Dust (講座資料之一)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PKB8RX_tpDQ


(注:這個地方可以講這段落是如何拍到的,如「牆上的蒼蠅」;與被拍攝者關係的確立﹝信任如何建立﹞;拍攝前與被拍攝對象交往成為朋友,他們不讓拍攝的就不勉強。 紀錄片說到底乃小川紳介所言:拍攝者與被拍攝者共同營造的世界。)

影片中有很多這樣的殘酷和荒誕的情節。但我並沒有僅僅譴責的將這些普通的中國人,視為單一的「行屍走肉」的形象。所以在影片的最後,我固執的用七分鐘的時間,讓我的拍攝對象說話。

放映:喧嘩的塵土 Floating Dust (講座資料之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seIYCytMVA

我想當他們在談論理想、青春、愛情、江湖、奮鬥以及對社會的認識時,觀眾在凝聽到他們的聲音後,會近一步理解他們。他們不是「行屍走肉」,不是不努力,是現實太殘酷了,是社會和自己的「貪嗔癡慢」共同造就了他們今日的荒唐和絕望。他們的「奮鬥」其實就是這個國家主流媒體所宣傳的價值觀 —─「“要有錢,要不擇手段的搞錢,錢可以擁有一切,沒錢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種我認為是「非如此不可」的剪輯,是產生影片風格的主要靈感。唯此才能表達我對他們的全部的真實認識。創作的風格並非空穴來風,也非「為藝術而藝術」的自娛自樂。它必產生於強烈的生存體驗,和要表達的欲望以及采取的「非如此不可」的表達方式。

《喧嘩的塵土》(全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hNjZ3zeTt8


讓我從自己的家鄉同胞身上看到了我現在的影子和處境。那是很強烈的幻滅感。這是有關於「幻滅」的影片。從前我那種自以為是的精英意識,被剝奪的乾乾凈凈,我已沒有更多的妄想,只能直面無可逃避的命運。

如果說《喧嘩的塵土》中的人物和我在社會中的既定身份還有些差距。那麽接下來的《夢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YerBjsOyfg ) 的人物可就是和我一樣了。我在2001年曾經作為製片人拍攝過,關於邊緣藝術家生活的影片《北京郊區》(全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P_3AhRLMpQ


那部失敗的作品表達的是藝術對社會的抗議和發泄。但那部作品卻本身具有我們想反抗的——「法西斯」、「極權主義」所具有的一切。影片中人物描寫表面概念化;好壞分明,沒有人性的沖突和拷問;自以為是的說教;語言平庸。

拍和自己相近的人物也許是一個陷阱。因為你很難如此的分析解剖自己。

我很幸運遇見了《夢遊》裏的人物,也許是相近的創作理念,他們對我全部的信任,我拍到了隱藏在潛意識裏的真實狀態。

這影片其實在拍攝完前期後,停頓了很長的時間,某種程度上無法下手剪輯,因為素材呈現的是一堆毫無因果關聯的日常狀態。

如何處理這些有點潦倒的藝術家們和藝術的關系,這是剪輯階段最讓我琢磨的問題。

這也是我們生活在極權國家裏的藝術家們思考「藝術何為」的命題。

我那時的想法是來源於我們和詩人魔頭貝貝出遊,拜訪朋友的經歷。那幾天我們非常的快樂,到處會友、喝酒、談論著藝術、宗教的話題。它成為影片的結構的緣起。

放映:魔頭貝貝出遊記(《夢遊》之一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Ps_dmBnXS0

一段落的剪輯完成後,我想可以剪輯整個影片了。我那時的想法是藝術就是在鐵板一塊的生存環境下的「透氣」,是自我放逐之旅,或「夢遊」。

這片段的確立讓我明確整部影片的剪輯方案。那就是脫離傳統的敘述手法,用情緒氛圍構築影片。由此我將影片拍攝的行為藝術和他們拍電影的場景,以及現實生活不加明確界限的交織在一起。後來我認為黑白色調更能強調那種虛無和絕望的情緒,就將整個影片處理為黑白片。

另一段落是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和最後鏡頭其實是同一個機位拍攝的。機位沒變,人物的造型也沒變化,在經歷了80分鐘後,觀眾卻看到他們如同沒有任何改變的呆立在原地,而影片也即將結束。整個影片如同一個人的夢遊之旅,醒來後一切都彷彿沒有發生。

放映:《夢遊》片頭和片尾(《夢遊》之二)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xCXakh153Y

現實的殘酷與自身的無力,讓他們仿佛被澆鑄在現實空間裏,一動都不能動,只等著歲月像硫酸般將他們侵蝕,如同賈柯梅蒂的雕像靜靜的呆在原來的地方,歷史遁入「虛無」。

一直到《夢遊》為此,在制作影片時,我一直是個「冷酷的凝視者」。

《夢遊》講座資料(《夢遊》之三)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HZfj6-QQT0

我認為我能理解拍攝對象,但我卻不會認同他們的行為。直覺的認為人不可以這樣活著。不僅僅是為 活著而活著,「我 不 相 信」。這就是我在《夢遊》結束後,感到自己很疲憊要重新尋找人生意義的原因。也因此我的尋找,讓我在拍攝新的影片時,不能夠僅僅只在一旁凝視,我必須介入進去。

2006年我開始有勇氣,涉足最難也最應該面對的主題——政治和宗教。無法回避的政治是我們每天面對的現實;宗教(《西方去此不遠》全片:https://youtu.be/maIh3aKdTI4)

我這個年齡,要「考慮生死問題了」。

當然創作並非空穴來風。也許是我國的現狀和中歐國家有很大的可比性,我一直以來深受他們的影響。從卡夫卡、穆其爾、昆德拉、克里瑪、寇德卡、哈維爾、米奇尼克、奇斯洛夫斯基、米沃什等 。特別2005年看到崔衛平翻譯的《哈維爾文集》,米奇尼克的《通往公民社會》時,我彷彿有點茅塞頓開的感覺。因此在廟裏遇見《我們》的關鍵人物老殷時,在與他們的交談和創辦“李銳網站”後,我開始有拍攝《我們》 的想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3clc3Zk-Kc

影片最開始的名字為《政治動物》,取自亞里士多德「人是政治性動物」的說法,而且《我們》中的兩位主要人物都提到自己是「政治動物」。也就是說,人應該有在公共領域表達自己的意見和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並通過這些行動形塑自己的人生。從聽從權力指揮”的「群氓」,到承擔責任的公民。因為「我們越限制人的政治特性,人就只剩下動 物性,越被開除出人類共同體」。在公共場所人無法用政治權利展開討論,展現自我,從「建設共同的家園」擔負起責任。那麽,他就會在專制權力的統治下變得無足輕重,對公共事物無能為力。最後對降臨的災難也只能被動的接受。這在我國的歷史上是一次又一次被證實了的。

而我國的歷史是由重重苦難積累而成的。如何看待這苦難的歷史,是中年之際,我無法回避的問題。法斯賓德有一部電影《恐懼吞噬靈魂》,這片名應和著我剪輯《我們》時的心裏感受,我時常作惡夢。《我們》中的人物,經歷的苦難是能夠感同身受的,那一秒、一分、一天、一月乃至數十年的苦難歲月,是要由當事人一點點去承受的。我亦能理解我祖國人民的沈默 — 我們無法強求個人在巨大的恐懼之中,成為勇士和烈士.

恐懼的氛圍扼殺人最寶貴的體驗,「個人體驗」之於人,是最重要的生存體驗。人因為恐懼無法感受個人體驗,亦無法體驗歷史。而沒有歷史感的人 是無根的人,沒有個人體驗的人就是影子。

緬甸民主人士昂山素季說:「極權主義是一種建立在敬畏、恐怖和暴力基礎上的系統。一個長時間生活在這個系統中的人,會不知不覺成為這個系統的一部分。恐懼是陰險的,它很容易使一個人將恐懼當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當作存在的一部分,而成為一種習慣。」

在步入中年,在持續的創作的過程中,我無法回避這個陰影。在這極權體制下我們面臨著這樣的問題 —─ 要麽成為一個「虛無主義者」,自己不拍片了;要嘛被封殺,不讓拍片了;還有,也許可能僥幸的持續拍攝下去。這些都可能是命運的一種。而此時我面臨的是自我抉擇,我將直面它。

最難是在剪輯的時候。因為宗教和政治是人類最應該面對和最難面對,但卻又無法回避的永恒主題。在做《我們》影片時,我時常提醒自己的是,不能成為一部「政宣片」,還是對人的處境的描寫和關注。一個在「當下實驗室」之中,人可能成為的「模樣」,對種種概念和人物抱以複雜而持續性的關注。

由此我大概用了一年時間,七易其稿。乃在尋找一種平衡,不要落入到一種「說教」的窠臼裏。影片中大量的對話交談,言辭激烈;人大多數處於「地下室」或封閉的環境內,極難看到外界的空鏡;有的也是短暫的雨霧天和黑暗街巷 。我欲此呈現中國當下政治知識分子思考、寫作就是行動;而行動也僅僅止於思考和寫作”的處境;以及那種處於「破局」之前的焦慮、徬徨、掙扎以及積累到極限即將爆發前的狀態;還有一種「地下室」人格的描述。

放映:《我們》講座資料之一(地下室的討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5aCEw3c4bA
《我們》講座之三(野火的信仰〉, 此乃陀斯妥也夫斯基《群魔》中沙托夫與史塔斯洛金的交談的翻 本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paaXFIfbMU

對於中國現在的政治狀況的描述。從上世紀90年代獨立電影的誕生時就多有涉及。1993年張元的《天安門》,後來的胡杰的《尋找林昭的靈魂》,《我雖死去》都是經典之作。但張元的作品中更多的是用「隱喻」的手法,作者的觀點隱藏在現實的碎片之下,很難有直接的表達。張元去年和我在葡萄牙紀錄片電影節聊天時,也承認如果今天他還拍攝這樣的題材,他將更直接的表露他的政治觀點。胡杰的電影對政治涉及很深,表達的觀點也很清晰。但他描寫的人都是過去時的人物,已經去世了。中國公共知識分子崔衛平,丁東在看了《我們》後,認為此片乃第一部同步描寫當下政治知識分子行動的紀錄片 。

《我們》講座資料之二(《炎黃春秋》雜誌的老人 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vUyajsm8b18

當然我也認為自己和這些作品,有著非常多的局限性。我經常會說自己是個「怪物」,而經由我之手產生的作品是《惡之華》,為何?因為我們仍生活在極權國家裏,非常多的資料看不到,很多必須去採訪的人物和事件也根本沒法拍攝到。《我們》裏很多場景都是在很秘密的狀態下拍攝的,而且至今這影片也只能在小範圍內放映。

我看過日本小川申介的《三里冢》,那裏面的人物不管是施暴的公務員,還是奮力抗爭的農民,都能夠很坦然的在鏡頭前展露自己,這讓我很驚訝。因為這樣的拆遷的慘劇每天都在中國的大地上發生,但我們幾乎無法去拍攝,有的只是偷拍;或根本回避最大的施暴者——政府機構。如李一凡的《淹沒》,當這部記錄千年古城——白帝城,被政府的暴力機器肆意的鏟除和淹沒時,影片對政府的描繪卻是缺失的。

我問過小川的副導演,怎麽能這麽近距離的拍攝警察的暴力行徑。他說:我們日本是民主國家。憲法規定公務員在行使公務的時候是沒有肖像權的。

而在極權國家一切都在秘密進行。我現在能理解意大利導演費里尼充滿感情的在自傳中寫道:感謝民主降臨意大利。如果意大利仍是法西斯專政的話,我不過是里米尼小鎮上的浪蕩子。

我有時非常絕望,因為我的影片總是那麽的灰暗,我也非常羨慕一些西方作者影片中表達的那種詩意的情感。但經過持續的拍片後,我現在沒有當初那樣的絕望了。我想,我們這些獨立紀錄片導演有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命運和使命,很多時刻我承認自己只是這些作品借以誕生的工具。中國著名的作家王力雄在新疆,被安全機構陷害後曾經自殺過。後來在監獄裏,在牢獄的牆上他看到了這樣的句子:如果你註定生活在地獄中,那麽你就適宜地獄的生活吧。王力雄說他從中得到了活下去的勇氣。那麽同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獨立紀錄片作者,將在這樣的環境裏活下去,那麽就讓我們成為它的「見證者」吧。

                                                                          聞海       2009年7月於長沙

王巨/捡拾那些凝固的血迹——纪念“六.四”29周年

 

捡拾那些凝固的血迹——纪念“六.四”29周年

王巨

总有一天

他们会

浮现在世人面前

露出欣慰的微笑

               ——题记

“你应该去看看他。”

有人这样对我说。我庆幸遇到了这个人。当我四处打听,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想要找的人时,那个人向我介绍了他。

“一看到他,你会被一种极其深沉的孤独吸引住,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他极其古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真的,他就是一个神秘的洞穴,引诱着你急于要去了解探索。甚至,你一走进他那间小屋,就会陷入一种迷幻的境地。“

当时我不以为然。因为曾经有人向我推荐过一些人,把那人说得玄之又玄,结果见到本尊后,却大失所望。

“他住在哪里?“我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他告诉我一个地址。他像是知道一切似的,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了我一会儿,像是在猜察我在想什么。最后,他补充说:

“去见他吧。他是一个谜,一个很难让人猜透的谜。我相信,他正是你想要找的人。”

 他的话语如此肯定,我呆立在那里。当我醒悟过来,他已消失在人海中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像个虚幻的影子,突然来到我的面前,又消失不见。我站在那里,傻傻的有点不知所措,怀疑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让我想起来容颜模糊的人,身影飘忽地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讲了这番话。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低下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确实留有他给我的纸条。我又急忙抬起头,再次扫了一眼大街:两边高耸的楼群下,是熙熙攘攘的嘈杂的人群。再远处是灰蒙蒙的天空。那个人早已不见。一种好奇心驱使我想探知这个谜底。我是一个喜欢猎奇的人,不是吗?

我一边看着纸条,一边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他”。 就这样我唏哩糊涂地走进了他的生活。他是谁?是我要找的人吗?

我多方打听,了解到他是一位收藏家。虽然他以拾荒为生,但在他那处破旧的堆满废品的房子里,收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宝贝。有小偷曾翻墙入室,想盗窃那些宝贝,据说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找到。黑帮曾经想绑架他,想逼出他藏宝的地方。他不知道使用了什么魔法,把那帮人给吓得逃了出来,抱头鼠蹿,比兔子跑得还快。从此,再没敢有人擅自闯入他的房间。又有人说,他是一位特殊的收藏家,那些翡翠玉石之类的东西,即使价值连城,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收藏,在常人看来,是极其普通的一些东西,但他却视若珍宝。没有人知道他收藏那些东西的用途,他也从来不对人说。他是一位孤独的老头,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从不与人来往。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着,没看见过有人走进他那间小屋。

  “他是一个日夜颠倒的人。夜里不睡觉,总是一个人关起门,在房间里不知倒腾什么。每当夜深人静,他的房间里会传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像是闹鬼似的。”

他的邻居们这样评价他。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走进他那间小屋的人。他为我开门时,首先吸引住我的是他那双眼睛。他显得消瘦,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睛里像是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灰雾里却闪现着怀旧的超现实的光芒。他像是看着你,又像是没有看。他那眼神,像是看见一个幻影,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眼睛里蓄满了忧伤,甚至可以说是悲怆。透过这些悲伤,你再往深处看,里面充满了无数的魅影。

 “你终于来了。”他这样对我说,像是我们曾经有约似的。他的语调是低沉的,凄楚的。“我等了你很久。”

我感到纳闷。我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们认识吗?还没有开口,他已转身向屋里走去。我只好跟着他跨进了这个神秘的院子。穿过院子里堆放的破烂,来到那座老屋前。我扫视着这个房间。这是中国传统式的平房,一进门是堂屋,左右各一间房。整个房子保存着原来老式样子,青砖灰瓦,木门花窗,散发着怀旧的气息。

  “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可以这么说,但不确切。”

  “此话咋讲?”

  “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用一种知晓一切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迷惑了。此人确实很怪,他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就留下来,住几天吧。”他主动向我发出了邀请。当然,我欣然答应了。这样,我便能一窥其神秘。在他卧室对面,一个多年没人住的房间。他推开门,我看见里面只有一个简易的老式木床,还有一个小书架,摆放在上面的几本书,落满尘埃,多年没人翻动过了。

“这间房,我一直给你预备着,就等你来呢。”

我再一次吃惊地看着他。我们四目相对。这双眼睛似曾相识?我在记忆深处快速地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相匹配的信息。也许,他的记忆出了错误,把我当成他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了。

“随着岁月流逝,人们都在遗忘。”

他不无悲哀地说。

晚上,我们一起用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对坐在一个老旧发黑的木桌前。他很少说话,总是陷入一种极其深远的沉思状态。四周是如此的寂静,像是一对老鼠,我们听着彼此吃饭发出的齿啮声。在这一特别的氛围中,我似乎忘记了姓甚名谁,不知身置何处,怀疑自己是否还存活在这个世上。

饭后,我看着正堂壁龛里摆放的东西,终于找到机会切入正题:

“那里摆放的是什么?”

“国宝。”他说。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他说。“我等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的。”

我终于忍耐不住,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我,笑了笑。

“当然知道。”他说。“天下无人不识君。”

他这样一说,更把我弄糊涂了。我是谁?真有这么大的名气吗?

他带我来到壁龛前。那个壁龛里,放着一个十分古旧、雕刻精美的木制底座,不知是什么木质,散发出一种恒久的清香。底座上精心地铺垫着一块红绸,上面摆放着一样东西,既不是珍贵的美玉,也不是罕有的舍利,看上去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卵石。

“这是……”

他拿出那枚卵石,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举起来。

“你看,这是一块什么石?”

“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有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石头里有几枚暗红色的东西,形状像蝌蚪。

“这是血石。”

“是那种名贵的鸡血石?”

“不是鸡血,是人血……”

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人血?”我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血石。”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石头,对着灯光看。石头里有滴凝固的血,像是渗进去的,在灯光的照射下,还显得殷红殷红的。他接过那块人血石,放回原处,显出极为痛苦的样子。

“这枚人血石,是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吭声,迟疑了一会,又拿起一块布片。那是一块白色的布片,像是从衣裙上撕下来的。上面有雪花形的图案,也是红色的。我心里一惊:

“这又是从哪里来?”

“一位白衣女子……“

他嘴唇哆嗦着,由红变紫,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

“你还收藏了些什么?

他从一个架子上拿出一个老式硬皮箱,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里面摆放着一些鞋子,帽子,头发,自行车铃,手把,链条,车把,还有一些衣物……等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都沾满了血迹……

“你都收藏了这些……“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们被强权掩埋了,被人们遗忘了。但是,这里每一个对象,都浸洇着他们的血,都有一个不灭的灵魂……“

看完他的收藏后,我心里感到异常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我久久不想说话。他盯住我的脸看。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肯定像死人的脸。突然,我眼皮发沉,直往下坠,感到疲累。恍惚间,我感觉到四周有许多眼睛在盯着我,它们都张得大大的,像是在对我进行催眠。

“你累了,早些休息吧。“

灯光异常昏暗,还闪了几下,像是要灭的样子。我们互道晚安,此时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幻景中。

 “但愿你做个好梦。”

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极其认真地对我说。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奇特的一个夜晚,也是做梦最多的一个夜晚。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梦幻,这些梦幻仿佛不是我的,是有人把它们注入了我的睡眠中,仿佛它们独立存在似的。这一夜是如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而那些梦幻层出不穷也仿佛没有尽头。整个长夜贯穿着梦境,亦真亦幻,仿佛我不曾睡觉,又仿佛我一直睡着,从真实世界走入虚幻;或者反过来说,从虚幻世界走入真实。谁能说的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呢?总之,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可能因为过于困倦,我一躺下仿佛就睡着了,但又感觉仿佛还醒着。不多时,我被什么声音惊了一下。我听到堂屋有响动声,有昏暗的光线从门缝照进来。透过门缝,我看见供桌上点燃几支蜡烛,有个人跪在地上,两手合十,在默默地祈祷。他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像个诡异的庞然大物。我静立在门后,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嘴唇蠕动着,发出嘟哝嘟哝的声音,像是默念着一些人的名字,那名字很长一串,像是念不完似的。他念那些名字时,像是在诵咏神灵般虔诚。我突然有一种幻觉,仿佛看见一群类似人形的影子在他身边跳跃。他默祷完毕,起身,像是丢了魂魄似的,僵直地走进对面的卧室去了。那个人是他吗?我没有看清。

我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景象,一边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情景,我说不清楚。我是否起床下地,还是一直躺在床上,我说不清楚。我躺着,一闭上眼,便听到嘈杂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我一睁开眼,那些声音消失了。我睡着还是醒着?我倾听着,只听到院子里刮来刮去的风声,好像还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声。我真听见雨滴声了吗?雨滴被风刮得飘来飘去,有时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扑椤扑椤的声音。我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是睡梦中的睡梦?)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堂屋有人在说话,再次起身去看,是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桌前,在谈论着什么。他们眉飞色舞,意气飞扬,似乎在大声争论着,但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仿佛是梦中之人。他们讨论完毕,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们把一块白布撕成几条,各自咬破手指,在布条上写上“自由、民主、人权、绝食”等血字,裹系在额头上,起身匆匆离去。

屋子里再次变异常寂静。我再次听到风声雨声,还有雷鸣声。那雷像是从长空滚过,像一巨大的冰块炸裂开来。响雷过后,一片死寂。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

不一会,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堂屋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几个人影闯进屋里,他们吵吵嚷嚷,像是抬着什么东西。由于慌乱,他们总是磕碰着一些物体。

“轻一点,把她放到桌了上。”

是一位女子,她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洁白的衫子被鲜血染红了……

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

我真的醒来了吗?我听见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古代记时的漏滴。这些声音在对我催眠,时空停止了膨胀,仿佛在收缩。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来到我的床前,我想看看是谁,却睁不开眼睛。我听到有人说:“他睡着了。”

另一个人说:“让他睡吧,别打搅他。”

我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我看见一位白衣女子轻飘飘地走进来。她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敛声屏气,假装睡着了。她在柜子里翻寻着,找到一条头巾,塞到胸前,想堵住流血的伤口。她来到洗脸盆前,用毛巾擦了把脸,对着摆放在柜顶上的一面圆镜,梳理着头发。我透过镜子,看见她的脸。她的脸像雪白的纸,没有任何表情。她剪掉了长发,留成一个齐耳发式。她甩了甩头发,显得格外精神,充满朝气。她对着镜子,左右审视了一下自己,然后轻盈地走出去了。

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了喧闹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看个究竟,起身出门,寻声而去。来到大街上,街上有游行的队伍,我跟着他们走,来到了广场。那里人山人海,喧闹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有人在静坐,有人在演讲,有人在弹唱,有人在呼喊口号,整个广场沸腾着……

突然,传来了枪声,还有坦克向人群冲来。有人喊叫,有人奔跑,有人倒下……这时,他看见了那位女子,她站到一个高台上,举着火把,面向冲来的坦克和黑压压的枪口。她的胸膛被子弹击中,飞出一朵朵血花……我向那女子奔跑过去,怕她倒下,想把她接住。当我跑到她身边时,突然,那广场连同所有的人在我眼前消失了。四周被烟雾笼罩。此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惊惧与孤单。

 “那个女子呢?那些人呢?他们都哪去了?”

我四处游荡寻找。四周一团混沌,我仿佛回到了宇宙的初始状态。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这是一位刚诞生的婴儿,他躺在地上,四肢晃动着,张大嘴巴啼哭。在他的不远处,一位妇女倒在血泊中。我将婴儿抱在怀里,婴儿停止了啼哭,在我怀中睡着了。可能是受了惊吓,在睡梦中不时地抽搐一下。

 “苦命的孩子!”

我看着怀中的孩子,喃喃自语。

“孩子,你怎么了?”

“我找不到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但是它消失不见了。”

我上前安慰,但那孩子哭得更加伤心。

“妈妈见不到我,会伤心死的。”

这时,我看见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在街头流浪,寻找着自己的家门。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两眼直直是盯着我看,那眼睛里放射出超历史的怀旧的光芒。

“你是说,我遇到的那个孩子就是你?”

“难道他长得不像我吗?”

“有些地方像。”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正以一个孩子的眼光看着你。当时,你准备带我离开的时候,中弹倒下了……”

 “不,我没有倒下,我一直领着那个孩子,寻找他的家。”

 “他的家,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

 “那他的妈妈呢?”

 “他是一个孤儿,没有妈妈。”

 “你把我弄糊涂了。”

 “你看见了吗?那个人在梦游,他闭着眼,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

 “像个幽灵在游荡。”

 “他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样走下去会出事的。”

 “说不准他就是个幽灵呢。”

 “我们离他远点吧。”

 “你看,有个人向他走去。”

 “他拉住了他的手,往回走。”

 “嘿,你看,他像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他就是个孩子呢。”

 “那个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把他带到地狱里去。”

 “哎,你看,他们俩像是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也许,他们走进了一个梦境里吧。”

 “你是说,他们不是真实的人?”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人。”

 “那我们又是谁呢?”

 “也许是另一个人的幻象吧.”

 “你看,他就坐在电脑前,一边思索,一边用两手指打击着键盘……”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睡着过。朦胧中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辗转反侧,像个万花筒似的,每转一个方向,便看到一个不同的情景。这是一种清醒,还是一种睡眠,我说不清楚。总之,我觉得自己又在现实世界,又在梦幻之中。

 “我看到了许多活生生的面孔,都是数十年前消失的面孔,他们永恒地停留在过去的年代,永远活在青春期。他们验证着不老的神话,验证着什么是永恒,他们用自己的热血书写着自由,用生命之火驱除黑暗,照亮古老的大地……”

我站在空阔的广场上,大声呼喊:

“这里有人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四周回响。夜空灰暗低沉,星光稀疏黯淡,显得遥远而高冷。它们离这个世界太远,听不到我的喊声。人们在沉睡,也听不到我的喊声,也许他们在虚无的梦境中正享受着幸福时光。

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徘徊,久久地徘徊……

 “你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融入不到这个社会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想要什么?”

 “在这个低俗的世界里,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你想寻找永恒吗?”

 “我在想,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我来这个世界要干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夜色中,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大街小巷里游荡。他看不见人,人们也看不见他。他先是站在路边,看着马路中央,看得十分痴迷。突然,他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景象,一个多年前他曾经历过的一直想回忆起来的景象,他走下路基,向那条十分宽阔的路中走去。车辆来来往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走到路中,面对疾驰而来的车辆迊面站立。是的,那个人曾经这样站过,面对的是一组前来镇压学生的坦克……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站在那里,问着自己。

清晨,一缕曙光照进窗户,我张开眼睛,那些幻影依依不舍地消失了。一道阳光斜斜地投射到墙壁上,阳光里有尘埃在浮游。我又静躺了一会,听到堂屋有走动的声音,才起身出去。

桌上已摆好了早点。

“睡得好吧。”他问。

“怎么说呢,整夜仿佛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

“可能两者都有吧。”

“也许你看到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说量子纠缠?”

“也许是吧,但有所不同。”

“有个问题我想请教。”

“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看望你?”

“是一种感觉,觉得有人会来。”

“是第六感?”

“也许是一种更多、更微妙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着我,想猜测出我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那混浊的眼睛始终闪现着怀旧的光芒。

 “能说说你自己吗?”

 “没什么好说的。”

 “你隐姓埋名,一直过着幽居的生活?”

 “你不也是这样吗?”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熟悉,多年前我曾在哪儿见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年那月那日,你曾在广场上……”

他没有听我说,而是侧耳倾听着院外。有辆三轮车突突地开来,停在院门外。有人走进院子里,是回收废品的人。

 “你慢慢用餐,我去看看。”

他说着,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说,每天夜里,他听见他们在诉说,在哭泣。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唱歌,会听到他们的笑声。

“终于,我看见了你。你在天空中展翅翱翔,在花丛中流连戏舞,在水中自在游弋,在丛林中快乐跳跃,在草原上尽情飞腾,在大漠中自由徜徉……”

昏昏沉沉的夜。一盏孤燃清灯,一方老旧木桌,一叠方格稿纸,那个人独坐在静夜里,用一只老式钢笔在书写。

“难道你想不起来了?你曾抱着一个受伤的女子,来到我家……”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路边堆叠在一起的自行车,车堆上横躺竖卧的尸体,人们奔跑的身影,滑过夜空的枪声,一位护士蹲在路中央抢救倒在血泊中的学生,被坦克碾压成血浆的尸迹……难道我患了失忆症?

 “那个女子胸前中弹,白衫上染满了血……”

 “让我想想……”

 “它像蝌蚪,把它放进水中,也许还能活过来。”

他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加了水,将那枚人血石放了进去。我们静静地观察着。那滴血在卵石中变得异常鲜红,像是一滴新鲜血液。这时我发现,他紧盯着卵石的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在施着什么法术。他的嘴唇蠕动着,不知在默念着什么。他进入了一种神秘、超时空的状态。卵石上冒起一个小圆泡,像是有一个小孔。小圆泡离开卵石,浮起来,漂到水面上。那滴血沿着孔道慢慢地往上溢,形成一条红色的细丝,像温度计般向上攀升着,最后那滴血一下子钻了出来,先是在杯水中漂动,变化着形状,慢慢地变成人形,我惊奇地凝视着。它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在杯水中游了一圈,向上猛冲,从杯中一跃而出,跳到地上,变成那位穿着一袭白衣裙的少女……我惊呆在那里。那女子笑盈盈地向我点头致意。

 “你好!”

 她大大方方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好。”

 我惊慌地应答。

 “我观察你很久了。”

 “你是那位胸口中弹的白衣女子吧?“

 她笑而不答。

 “当时你举着火把,站在高台上……”

她仍微笑着看着我。

“人们把你抬回来,你已经死了。”

”不,自由女神是不会死的。”

“你说的对,她永远不会死的。”

“你一直在惦记着我,所以,我来看望你。”

“你看,六四过去那么多年,那些英烈的血仿佛白流了,我们现在仍生活在黑暗中。”

“请坚守信念,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光明最终会战胜黑暗,自由女神最终会降临这古老而充满苦难的大地……”

一排坦克隆隆地驶过长安大街,那个上身穿着白衫的人走到路中间,挡住了坦克的去路。坦克想绕过他,他左右挪动着,一直挡在坦克的前面,迫使那队坦克停了下来。一位外国记者拍下了这一幕。他被称为坦克人。这是人与坦克的对决。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看着我问道。

“不知道。”我说。

“你当时没有站到坦克前?”

“你是说那个坦克人是我?”

他拿出那张照片,指着上面的那个人让我看。

我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那个人不是我。”我抬头又看着他。“倒是和你长得有点像。”

“也不是我。”他说。“我没有那样做过。”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下落不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一直在找他,却没有找到。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也许他死了。”

“不会。他永远不会死的。”

“你说的对,他不会死的。”

我们都沉默了,各自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们都在想:那个走到路中挡住坦克的人,是我还是他?我们不约而同地又抬起眼审视着对方,同时开口说着同样一句话:

“当时我看见你穿着一件白色上衣,两手提着东西,走到路中央,逼停了坦克……”

“我记不起做过那件事……”

“没错,你就是那个坦克人……”

“你我难道是一个人?”

我们看着对方,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我们是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我听到履带碾轧的咂咂声,听到人们惨痛的嚎叫声,听到躯体被压成肉酱的叽叽声,听到子弹射入胸膛的卟卟声,听到人们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倒地的扑通声,听到愤怒的咒骂声,听到告别人世的低吟声,还有悲痛的哭泣声……“

路边层层叠叠地堆放着许多破损扭曲的自行车,上面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惨淡清冷的星光静静地照在上面,显得一片死寂。突然,自行车堆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下面顶开一条缝,慢慢地爬了出来。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从车堆一点一点地爬下来,沿着大街向前爬去。他像条虫子,爬得很慢,在地上拖出一条浓重的血迹……

“就这样,我在路上爬行,再没有站立起来。有人说,你跌倒了,他们想把我扶起来,可是我的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也站立不住。我听到有人说,我是被惊吓成这个样子的。我有那么胆小吗?原因是我不记得自己曾经站立起过。从那以后,我已习惯了爬行的生活……”

“你没有死,对吧?”

“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自已是否还活着。”

“你坐在我的面前,正在和我交谈,不是吗?”

“是的。”

“那么,这说明你还活着呢。”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看着我说。

“为什么?”我反问道。

“因为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着你死去了。”

“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对呀。”

“我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能坐在你的面前呢?”

“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四处游荡的冤魂……”

“那个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她从没有消失过。”

“那个白衣少女吗?”

“是的。人们说,在广场上都曾看到过她。她在人群中若隐若现,那双大大的眼睛总是在看着我……”

“这也许是一种幻觉。”

“不,不是幻觉。她就在那儿,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也许你说的对。”

“现在,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他听到敲门的声音,声音怯怯的,很低很低,似有似无。他起身查看。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仰起头,看着他。

 “孩子,你找谁?”

“找妈妈。”

“这里没有妈妈。”

“我找不到家了。”

“好吧。叔叔带你去找。”

他领着那个孩子,踏上寻亲的路。在路上,那孩子看见一枚美丽的卵石,捡起来,对着太阳照。

“叔叔,这石头里藏着个小人儿。”

他接过那石头,看着。这块石头他曾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半透明的卵石里有一个人形,像母腹中蜷缩的婴儿。

“这是一枚人血石。”他说。

“那里面的小人儿是谁?”孩子抬起头,看着他。

他先是抿紧嘴唇,眨动几下眼睛,像是从极其幽深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他望着那枚卵石,像是看着初始的宇宙。他沉思着说:

“是人类之母。”

 “是全人类的母亲吗?”

“是的。孩子,把它收藏好,这样你就能找到妈妈了。”

他把那枚卵石放在孩子的掌心上,孩子紧紧地把卵石攥在手中。这时,他们发现,身边出现了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在赶路。有成群的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孤独的老人,还有年轻有为的青壮年。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这条路上。这是一条通向天外的路。人们说,沿着这条路走下,会走进人所向往的“自由之门”,那里有一位女神,高举着火把,在照亮黑暗的世界。突然,有人高喊:

“快看,天门开了!”

他们驻足凝望,天边的晨曦中,他们看见一位高大的母亲,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他们,她伸出双臂,张开博大的胸怀迊接迷路的他们,脸上闪耀着甜蜜的微笑……

 

                           2018.4.30-5.15 作于普莱诺

附:在美 “六四“话题实录。

  • 丁先生(重庆人,留美博士,男,35岁):我姥姥家住在广场附近。六四时,军人发射催泪弹,学生们跑进我姥姥家,用水洗眼睛。
  • 阿美(广东人,服务员,女,年龄不祥):那时我在上中学,我们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句声援学生的话,被开除了。
  • 周师傅(湖南人,男,45岁):我的家在农村,对六四没有印象。
  • 洪老板(四川人,在美开川菜馆,男,50多岁):关于六四嘛,学生纯粹在胡闹……
  • 老板娘(四川人,50岁,小学文化):那时候,我们在摆地摊,一阵风,把我们的布蓬给吹倒了……
  • 王先生(北京人,六四时来美,大赦拿到绿卡)当时医院里到处是死伤人员,那些尸体太平间摆不下,放在医院的过道里。
  • 熊经理(台湾人,60多岁)学生闹事,国民党从来不镇压,只有大陆政权,才对学生开枪……

無題六行/孟浪

無題六行

孟 浪

【作者前記】日前「銅鑼灣書店事件」風波又起:我的老友桂民海(阿海)成為上週末發生的、被西方媒體稱作「北京快車劫持案」的受害人——1月20日桂民海在兩名瑞典外交領事人員陪同下搭乘列車前往北京就其出現「漸凍人」病狀進行醫療檢查,途中桂民海遭中方人員登車當著瑞典外交領事人員的面強行劫走,釀成目前正在延燒的外交事件。以《無題六行》記之,感之嘆之。

 枱上枱下:震耳欲聾的沉默

化作無聲的喧囂:抬上抬下!

 

李波上布滿看不見的機製細紋

民海的不滿,被加工成無力?

 

斯德哥爾摩無病無患無症狀

這一程的哥德堡號升起求救的煙……

 

                                       2018.1.25 二稿

注:李波,與桂民海同為「銅鑼灣書店事件」主要當事人,目前已從媒體和公眾視野中「銷聲匿跡」。民海,即桂民海,他是瑞典籍公民。哥德堡號,係瑞典與中國交通史上第一次到訪中國的商船;哥德堡也是桂民海1990年代初中葉在瑞典居住的城市,他當時在哥德堡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學位。

 

孟浪/無 題

 

孟浪

你說,打撈起一筐天

我說,打撈起一筐空

他聲音更寥闊,說他打撈起一筐天空。

 

我們還在向下探聽、窺看著

嗬!雲雲云云,滾滾冒上來——

人類的嘴,一口最危險的深井?

 

一筐天被貼上了封條

一筐空,流竄著人籟……

 

他的聲音黏满星際

一筐天空遭輕鬆提起

針孔架起的軲轆上,人頭林立。

 

井索,也被提起來了

抓住它,抓住它

結繩記事的時代重又來臨。

 

 2017.9.12 / 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