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那些凝固的血迹——纪念“六.四”29周年
王巨
总有一天
他们会
浮现在世人面前
露出欣慰的微笑
——题记
一
“你应该去看看他。”
有人这样对我说。我庆幸遇到了这个人。当我四处打听,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想要找的人时,那个人向我介绍了他。
“一看到他,你会被一种极其深沉的孤独吸引住,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他极其古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幽暗洞穴。真的,他就是一个神秘的洞穴,引诱着你急于要去了解探索。甚至,你一走进他那间小屋,就会陷入一种迷幻的境地。“
当时我不以为然。因为曾经有人向我推荐过一些人,把那人说得玄之又玄,结果见到本尊后,却大失所望。
“他住在哪里?“我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他告诉我一个地址。他像是知道一切似的,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了我一会儿,像是在猜察我在想什么。最后,他补充说:
“去见他吧。他是一个谜,一个很难让人猜透的谜。我相信,他正是你想要找的人。”
他的话语如此肯定,我呆立在那里。当我醒悟过来,他已消失在人海中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像个虚幻的影子,突然来到我的面前,又消失不见。我站在那里,傻傻的有点不知所措,怀疑是否真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让我想起来容颜模糊的人,身影飘忽地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讲了这番话。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低下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确实留有他给我的纸条。我又急忙抬起头,再次扫了一眼大街:两边高耸的楼群下,是熙熙攘攘的嘈杂的人群。再远处是灰蒙蒙的天空。那个人早已不见。一种好奇心驱使我想探知这个谜底。我是一个喜欢猎奇的人,不是吗?
我一边看着纸条,一边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找“他”。 就这样我唏哩糊涂地走进了他的生活。他是谁?是我要找的人吗?
我多方打听,了解到他是一位收藏家。虽然他以拾荒为生,但在他那处破旧的堆满废品的房子里,收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宝贝。有小偷曾翻墙入室,想盗窃那些宝贝,据说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找到。黑帮曾经想绑架他,想逼出他藏宝的地方。他不知道使用了什么魔法,把那帮人给吓得逃了出来,抱头鼠蹿,比兔子跑得还快。从此,再没敢有人擅自闯入他的房间。又有人说,他是一位特殊的收藏家,那些翡翠玉石之类的东西,即使价值连城,都不在他的眼里。他的收藏,在常人看来,是极其普通的一些东西,但他却视若珍宝。没有人知道他收藏那些东西的用途,他也从来不对人说。他是一位孤独的老头,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从不与人来往。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着,没看见过有人走进他那间小屋。
“他是一个日夜颠倒的人。夜里不睡觉,总是一个人关起门,在房间里不知倒腾什么。每当夜深人静,他的房间里会传出一些古怪的声音来,像是闹鬼似的。”
他的邻居们这样评价他。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走进他那间小屋的人。他为我开门时,首先吸引住我的是他那双眼睛。他显得消瘦,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睛里像是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灰雾里却闪现着怀旧的超现实的光芒。他像是看着你,又像是没有看。他那眼神,像是看见一个幻影,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的眼睛里蓄满了忧伤,甚至可以说是悲怆。透过这些悲伤,你再往深处看,里面充满了无数的魅影。
“你终于来了。”他这样对我说,像是我们曾经有约似的。他的语调是低沉的,凄楚的。“我等了你很久。”
我感到纳闷。我想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们认识吗?还没有开口,他已转身向屋里走去。我只好跟着他跨进了这个神秘的院子。穿过院子里堆放的破烂,来到那座老屋前。我扫视着这个房间。这是中国传统式的平房,一进门是堂屋,左右各一间房。整个房子保存着原来老式样子,青砖灰瓦,木门花窗,散发着怀旧的气息。
“就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可以这么说,但不确切。”
“此话咋讲?”
“以后你会明白的。”
他用一种知晓一切的目光看着我,我感到迷惑了。此人确实很怪,他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如果你想知道这一切,就留下来,住几天吧。”他主动向我发出了邀请。当然,我欣然答应了。这样,我便能一窥其神秘。在他卧室对面,一个多年没人住的房间。他推开门,我看见里面只有一个简易的老式木床,还有一个小书架,摆放在上面的几本书,落满尘埃,多年没人翻动过了。
“这间房,我一直给你预备着,就等你来呢。”
我再一次吃惊地看着他。我们四目相对。这双眼睛似曾相识?我在记忆深处快速地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相匹配的信息。也许,他的记忆出了错误,把我当成他曾经认识的一个人了。
“随着岁月流逝,人们都在遗忘。”
他不无悲哀地说。
二
晚上,我们一起用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对坐在一个老旧发黑的木桌前。他很少说话,总是陷入一种极其深远的沉思状态。四周是如此的寂静,像是一对老鼠,我们听着彼此吃饭发出的齿啮声。在这一特别的氛围中,我似乎忘记了姓甚名谁,不知身置何处,怀疑自己是否还存活在这个世上。
饭后,我看着正堂壁龛里摆放的东西,终于找到机会切入正题:
“那里摆放的是什么?”
“国宝。”他说。
“我可以看看吗?”
“可以。”他说。“我等你来,就是想让你看看的。”
我终于忍耐不住,问道:
“你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我,笑了笑。
“当然知道。”他说。“天下无人不识君。”
他这样一说,更把我弄糊涂了。我是谁?真有这么大的名气吗?
他带我来到壁龛前。那个壁龛里,放着一个十分古旧、雕刻精美的木制底座,不知是什么木质,散发出一种恒久的清香。底座上精心地铺垫着一块红绸,上面摆放着一样东西,既不是珍贵的美玉,也不是罕有的舍利,看上去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卵石。
“这是……”
他拿出那枚卵石,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举起来。
“你看,这是一块什么石?”
“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再仔细看看,上面有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石头里有几枚暗红色的东西,形状像蝌蚪。
“这是血石。”
“是那种名贵的鸡血石?”
“不是鸡血,是人血……”
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人血?”我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血石。”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石头,对着灯光看。石头里有滴凝固的血,像是渗进去的,在灯光的照射下,还显得殷红殷红的。他接过那块人血石,放回原处,显出极为痛苦的样子。
“这枚人血石,是从哪里来的?”
他没有吭声,迟疑了一会,又拿起一块布片。那是一块白色的布片,像是从衣裙上撕下来的。上面有雪花形的图案,也是红色的。我心里一惊:
“这又是从哪里来?”
“一位白衣女子……“
他嘴唇哆嗦着,由红变紫,痛苦地说不出话来……
我的心情也变得异常沉重。
“你还收藏了些什么?
他从一个架子上拿出一个老式硬皮箱,放到桌子上,打开盖子。里面摆放着一些鞋子,帽子,头发,自行车铃,手把,链条,车把,还有一些衣物……等等。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都沾满了血迹……
“你都收藏了这些……“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们被强权掩埋了,被人们遗忘了。但是,这里每一个对象,都浸洇着他们的血,都有一个不灭的灵魂……“
看完他的收藏后,我心里感到异常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在那里,我久久不想说话。他盯住我的脸看。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肯定像死人的脸。突然,我眼皮发沉,直往下坠,感到疲累。恍惚间,我感觉到四周有许多眼睛在盯着我,它们都张得大大的,像是在对我进行催眠。
“你累了,早些休息吧。“
灯光异常昏暗,还闪了几下,像是要灭的样子。我们互道晚安,此时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幻景中。
“但愿你做个好梦。”
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极其认真地对我说。
三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奇特的一个夜晚,也是做梦最多的一个夜晚。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梦幻,这些梦幻仿佛不是我的,是有人把它们注入了我的睡眠中,仿佛它们独立存在似的。这一夜是如此漫长,仿佛没有尽头;而那些梦幻层出不穷也仿佛没有尽头。整个长夜贯穿着梦境,亦真亦幻,仿佛我不曾睡觉,又仿佛我一直睡着,从真实世界走入虚幻;或者反过来说,从虚幻世界走入真实。谁能说的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呢?总之,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可能因为过于困倦,我一躺下仿佛就睡着了,但又感觉仿佛还醒着。不多时,我被什么声音惊了一下。我听到堂屋有响动声,有昏暗的光线从门缝照进来。透过门缝,我看见供桌上点燃几支蜡烛,有个人跪在地上,两手合十,在默默地祈祷。他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像个诡异的庞然大物。我静立在门后,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嘴唇蠕动着,发出嘟哝嘟哝的声音,像是默念着一些人的名字,那名字很长一串,像是念不完似的。他念那些名字时,像是在诵咏神灵般虔诚。我突然有一种幻觉,仿佛看见一群类似人形的影子在他身边跳跃。他默祷完毕,起身,像是丢了魂魄似的,僵直地走进对面的卧室去了。那个人是他吗?我没有看清。
我一边想着刚才看到的景象,一边又躺回到自己的床上。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情景,我说不清楚。我是否起床下地,还是一直躺在床上,我说不清楚。我躺着,一闭上眼,便听到嘈杂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我一睁开眼,那些声音消失了。我睡着还是醒着?我倾听着,只听到院子里刮来刮去的风声,好像还有零零星星的雨滴声。我真听见雨滴声了吗?雨滴被风刮得飘来飘去,有时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扑椤扑椤的声音。我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是睡梦中的睡梦?)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堂屋有人在说话,再次起身去看,是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桌前,在谈论着什么。他们眉飞色舞,意气飞扬,似乎在大声争论着,但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仿佛是梦中之人。他们讨论完毕,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们把一块白布撕成几条,各自咬破手指,在布条上写上“自由、民主、人权、绝食”等血字,裹系在额头上,起身匆匆离去。
屋子里再次变异常寂静。我再次听到风声雨声,还有雷鸣声。那雷像是从长空滚过,像一巨大的冰块炸裂开来。响雷过后,一片死寂。一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
不一会,院子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堂屋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几个人影闯进屋里,他们吵吵嚷嚷,像是抬着什么东西。由于慌乱,他们总是磕碰着一些物体。
“轻一点,把她放到桌了上。”
是一位女子,她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洁白的衫子被鲜血染红了……
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个可怕的梦。
我真的醒来了吗?我听见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古代记时的漏滴。这些声音在对我催眠,时空停止了膨胀,仿佛在收缩。
四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来到我的床前,我想看看是谁,却睁不开眼睛。我听到有人说:“他睡着了。”
另一个人说:“让他睡吧,别打搅他。”
我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我看见一位白衣女子轻飘飘地走进来。她在我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我敛声屏气,假装睡着了。她在柜子里翻寻着,找到一条头巾,塞到胸前,想堵住流血的伤口。她来到洗脸盆前,用毛巾擦了把脸,对着摆放在柜顶上的一面圆镜,梳理着头发。我透过镜子,看见她的脸。她的脸像雪白的纸,没有任何表情。她剪掉了长发,留成一个齐耳发式。她甩了甩头发,显得格外精神,充满朝气。她对着镜子,左右审视了一下自己,然后轻盈地走出去了。
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了喧闹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看个究竟,起身出门,寻声而去。来到大街上,街上有游行的队伍,我跟着他们走,来到了广场。那里人山人海,喧闹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有人在静坐,有人在演讲,有人在弹唱,有人在呼喊口号,整个广场沸腾着……
突然,传来了枪声,还有坦克向人群冲来。有人喊叫,有人奔跑,有人倒下……这时,他看见了那位女子,她站到一个高台上,举着火把,面向冲来的坦克和黑压压的枪口。她的胸膛被子弹击中,飞出一朵朵血花……我向那女子奔跑过去,怕她倒下,想把她接住。当我跑到她身边时,突然,那广场连同所有的人在我眼前消失了。四周被烟雾笼罩。此时,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到惊惧与孤单。
“那个女子呢?那些人呢?他们都哪去了?”
我四处游荡寻找。四周一团混沌,我仿佛回到了宇宙的初始状态。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这是一位刚诞生的婴儿,他躺在地上,四肢晃动着,张大嘴巴啼哭。在他的不远处,一位妇女倒在血泊中。我将婴儿抱在怀里,婴儿停止了啼哭,在我怀中睡着了。可能是受了惊吓,在睡梦中不时地抽搐一下。
“苦命的孩子!”
我看着怀中的孩子,喃喃自语。
“孩子,你怎么了?”
“我找不到家了。”
“你的家在哪里?”
“就在前面,但是它消失不见了。”
我上前安慰,但那孩子哭得更加伤心。
“妈妈见不到我,会伤心死的。”
这时,我看见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在街头流浪,寻找着自己的家门。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他两眼直直是盯着我看,那眼睛里放射出超历史的怀旧的光芒。
“你是说,我遇到的那个孩子就是你?”
“难道他长得不像我吗?”
“有些地方像。”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正以一个孩子的眼光看着你。当时,你准备带我离开的时候,中弹倒下了……”
“不,我没有倒下,我一直领着那个孩子,寻找他的家。”
“他的家,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
“那他的妈妈呢?”
“他是一个孤儿,没有妈妈。”
“你把我弄糊涂了。”
“你看见了吗?那个人在梦游,他闭着眼,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
“像个幽灵在游荡。”
“他四处搜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样走下去会出事的。”
“说不准他就是个幽灵呢。”
“我们离他远点吧。”
“你看,有个人向他走去。”
“他拉住了他的手,往回走。”
“嘿,你看,他像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他就是个孩子呢。”
“那个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把他带到地狱里去。”
“哎,你看,他们俩像是变成了虚幻的影子。”
“也许,他们走进了一个梦境里吧。”
“你是说,他们不是真实的人?”
“是的,也许他们只是我们臆想出来的人。”
“那我们又是谁呢?”
“也许是另一个人的幻象吧.”
“你看,他就坐在电脑前,一边思索,一边用两手指打击着键盘……”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睡着过。朦胧中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辗转反侧,像个万花筒似的,每转一个方向,便看到一个不同的情景。这是一种清醒,还是一种睡眠,我说不清楚。总之,我觉得自己又在现实世界,又在梦幻之中。
“我看到了许多活生生的面孔,都是数十年前消失的面孔,他们永恒地停留在过去的年代,永远活在青春期。他们验证着不老的神话,验证着什么是永恒,他们用自己的热血书写着自由,用生命之火驱除黑暗,照亮古老的大地……”
我站在空阔的广场上,大声呼喊:
“这里有人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四周回响。夜空灰暗低沉,星光稀疏黯淡,显得遥远而高冷。它们离这个世界太远,听不到我的喊声。人们在沉睡,也听不到我的喊声,也许他们在虚无的梦境中正享受着幸福时光。
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徘徊,久久地徘徊……
五
“你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融入不到这个社会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想要什么?”
“在这个低俗的世界里,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你想寻找永恒吗?”
“我在想,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我来这个世界要干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夜色中,一个孤独的幽灵在大街小巷里游荡。他看不见人,人们也看不见他。他先是站在路边,看着马路中央,看得十分痴迷。突然,他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景象,一个多年前他曾经历过的一直想回忆起来的景象,他走下路基,向那条十分宽阔的路中走去。车辆来来往往,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他走到路中,面对疾驰而来的车辆迊面站立。是的,那个人曾经这样站过,面对的是一组前来镇压学生的坦克……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站在那里,问着自己。
清晨,一缕曙光照进窗户,我张开眼睛,那些幻影依依不舍地消失了。一道阳光斜斜地投射到墙壁上,阳光里有尘埃在浮游。我又静躺了一会,听到堂屋有走动的声音,才起身出去。
桌上已摆好了早点。
“睡得好吧。”他问。
“怎么说呢,整夜仿佛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
“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
“可能两者都有吧。”
“也许你看到的是镜子里的自己。”
“你是说量子纠缠?”
“也许是吧,但有所不同。”
“有个问题我想请教。”
“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看望你?”
“是一种感觉,觉得有人会来。”
“是第六感?”
“也许是一种更多、更微妙的感觉。”
他抬起头看着我,想猜测出我内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那混浊的眼睛始终闪现着怀旧的光芒。
“能说说你自己吗?”
“没什么好说的。”
“你隐姓埋名,一直过着幽居的生活?”
“你不也是这样吗?”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熟悉,多年前我曾在哪儿见到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年那月那日,你曾在广场上……”
他没有听我说,而是侧耳倾听着院外。有辆三轮车突突地开来,停在院门外。有人走进院子里,是回收废品的人。
“你慢慢用餐,我去看看。”
他说着,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说,每天夜里,他听见他们在诉说,在哭泣。他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唱歌,会听到他们的笑声。
“终于,我看见了你。你在天空中展翅翱翔,在花丛中流连戏舞,在水中自在游弋,在丛林中快乐跳跃,在草原上尽情飞腾,在大漠中自由徜徉……”
昏昏沉沉的夜。一盏孤燃清灯,一方老旧木桌,一叠方格稿纸,那个人独坐在静夜里,用一只老式钢笔在书写。
“难道你想不起来了?你曾抱着一个受伤的女子,来到我家……”
我在脑海里搜寻着:路边堆叠在一起的自行车,车堆上横躺竖卧的尸体,人们奔跑的身影,滑过夜空的枪声,一位护士蹲在路中央抢救倒在血泊中的学生,被坦克碾压成血浆的尸迹……难道我患了失忆症?
“那个女子胸前中弹,白衫上染满了血……”
“让我想想……”
六
“它像蝌蚪,把它放进水中,也许还能活过来。”
他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加了水,将那枚人血石放了进去。我们静静地观察着。那滴血在卵石中变得异常鲜红,像是一滴新鲜血液。这时我发现,他紧盯着卵石的眼睛似乎有一种魔力,在施着什么法术。他的嘴唇蠕动着,不知在默念着什么。他进入了一种神秘、超时空的状态。卵石上冒起一个小圆泡,像是有一个小孔。小圆泡离开卵石,浮起来,漂到水面上。那滴血沿着孔道慢慢地往上溢,形成一条红色的细丝,像温度计般向上攀升着,最后那滴血一下子钻了出来,先是在杯水中漂动,变化着形状,慢慢地变成人形,我惊奇地凝视着。它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在杯水中游了一圈,向上猛冲,从杯中一跃而出,跳到地上,变成那位穿着一袭白衣裙的少女……我惊呆在那里。那女子笑盈盈地向我点头致意。
“你好!”
她大大方方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好。”
我惊慌地应答。
“我观察你很久了。”
“你是那位胸口中弹的白衣女子吧?“
她笑而不答。
“当时你举着火把,站在高台上……”
她仍微笑着看着我。
“人们把你抬回来,你已经死了。”
”不,自由女神是不会死的。”
“你说的对,她永远不会死的。”
“你一直在惦记着我,所以,我来看望你。”
“你看,六四过去那么多年,那些英烈的血仿佛白流了,我们现在仍生活在黑暗中。”
“请坚守信念,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光明最终会战胜黑暗,自由女神最终会降临这古老而充满苦难的大地……”
七
一排坦克隆隆地驶过长安大街,那个上身穿着白衫的人走到路中间,挡住了坦克的去路。坦克想绕过他,他左右挪动着,一直挡在坦克的前面,迫使那队坦克停了下来。一位外国记者拍下了这一幕。他被称为坦克人。这是人与坦克的对决。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看着我问道。
“不知道。”我说。
“你当时没有站到坦克前?”
“你是说那个坦克人是我?”
他拿出那张照片,指着上面的那个人让我看。
我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
“那个人不是我。”我抬头又看着他。“倒是和你长得有点像。”
“也不是我。”他说。“我没有那样做过。”
“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下落不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一直在找他,却没有找到。仿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也许他死了。”
“不会。他永远不会死的。”
“你说的对,他不会死的。”
我们都沉默了,各自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我们都在想:那个走到路中挡住坦克的人,是我还是他?我们不约而同地又抬起眼审视着对方,同时开口说着同样一句话:
“当时我看见你穿着一件白色上衣,两手提着东西,走到路中央,逼停了坦克……”
“我记不起做过那件事……”
“没错,你就是那个坦克人……”
“你我难道是一个人?”
我们看着对方,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来我们是一个人的两个影子……
八
“我听到履带碾轧的咂咂声,听到人们惨痛的嚎叫声,听到躯体被压成肉酱的叽叽声,听到子弹射入胸膛的卟卟声,听到人们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听到有人倒地的扑通声,听到愤怒的咒骂声,听到告别人世的低吟声,还有悲痛的哭泣声……“
路边层层叠叠地堆放着许多破损扭曲的自行车,上面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惨淡清冷的星光静静地照在上面,显得一片死寂。突然,自行车堆动了一下,接着又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下面顶开一条缝,慢慢地爬了出来。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从车堆一点一点地爬下来,沿着大街向前爬去。他像条虫子,爬得很慢,在地上拖出一条浓重的血迹……
“就这样,我在路上爬行,再没有站立起来。有人说,你跌倒了,他们想把我扶起来,可是我的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也站立不住。我听到有人说,我是被惊吓成这个样子的。我有那么胆小吗?原因是我不记得自己曾经站立起过。从那以后,我已习惯了爬行的生活……”
“你没有死,对吧?”
“直到现在,我都说不清,自已是否还活着。”
“你坐在我的面前,正在和我交谈,不是吗?”
“是的。”
“那么,这说明你还活着呢。”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看着我说。
“为什么?”我反问道。
“因为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着你死去了。”
“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对呀。”
“我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能坐在你的面前呢?”
“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四处游荡的冤魂……”
“那个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她从没有消失过。”
“那个白衣少女吗?”
“是的。人们说,在广场上都曾看到过她。她在人群中若隐若现,那双大大的眼睛总是在看着我……”
“这也许是一种幻觉。”
“不,不是幻觉。她就在那儿,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也许你说的对。”
“现在,她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他听到敲门的声音,声音怯怯的,很低很低,似有似无。他起身查看。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仰起头,看着他。
“孩子,你找谁?”
“找妈妈。”
“这里没有妈妈。”
“我找不到家了。”
“好吧。叔叔带你去找。”
他领着那个孩子,踏上寻亲的路。在路上,那孩子看见一枚美丽的卵石,捡起来,对着太阳照。
“叔叔,这石头里藏着个小人儿。”
他接过那石头,看着。这块石头他曾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半透明的卵石里有一个人形,像母腹中蜷缩的婴儿。
“这是一枚人血石。”他说。
“那里面的小人儿是谁?”孩子抬起头,看着他。
他先是抿紧嘴唇,眨动几下眼睛,像是从极其幽深的回忆中回到现实中。他望着那枚卵石,像是看着初始的宇宙。他沉思着说:
“是人类之母。”
“是全人类的母亲吗?”
“是的。孩子,把它收藏好,这样你就能找到妈妈了。”
他把那枚卵石放在孩子的掌心上,孩子紧紧地把卵石攥在手中。这时,他们发现,身边出现了许多人,都和他们一样在赶路。有成群的失去母亲的孩子,有孤独的老人,还有年轻有为的青壮年。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这条路上。这是一条通向天外的路。人们说,沿着这条路走下,会走进人所向往的“自由之门”,那里有一位女神,高举着火把,在照亮黑暗的世界。突然,有人高喊:
“快看,天门开了!”
他们驻足凝望,天边的晨曦中,他们看见一位高大的母亲,用慈悲的目光凝视着他们,她伸出双臂,张开博大的胸怀迊接迷路的他们,脸上闪耀着甜蜜的微笑……
2018.4.30-5.15 作于普莱诺
附:在美 “六四“话题实录。
- 丁先生(重庆人,留美博士,男,35岁):我姥姥家住在广场附近。六四时,军人发射催泪弹,学生们跑进我姥姥家,用水洗眼睛。
- 阿美(广东人,服务员,女,年龄不祥):那时我在上中学,我们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句声援学生的话,被开除了。
- 周师傅(湖南人,男,45岁):我的家在农村,对六四没有印象。
- 洪老板(四川人,在美开川菜馆,男,50多岁):关于六四嘛,学生纯粹在胡闹……
- 老板娘(四川人,50岁,小学文化):那时候,我们在摆地摊,一阵风,把我们的布蓬给吹倒了……
- 王先生(北京人,六四时来美,大赦拿到绿卡)当时医院里到处是死伤人员,那些尸体太平间摆不下,放在医院的过道里。
- 熊经理(台湾人,60多岁)学生闹事,国民党从来不镇压,只有大陆政权,才对学生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