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失传的烟斗跑到哪里去了
熊原
2020年11月27日,当代著名诗人老木,因病于家中猝然离世,享年57岁。
老木,原名刘卫国,江西萍乡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与西川、海子、骆一禾并称北大诗歌四才子,著有诗集《你在火的上面歌唱》。他曾是北大著名学生刊物《启明星》的创刊编委,主编有《新诗潮诗集》和《青年诗人谈诗》,卓有远见地录入了一批先锋诗人与诗作,对当时的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新诗潮诗集》“迄今仍然是‘朦胧诗’的历史成绩最好的检阅和总结。”(诗人西渡语)
惊悉老木辞世,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熊原老师特别撰文,深致哀悼。
一个人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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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在宜宾,万里长江最开始的地方。这句话自带歧义:众所周知,长江的发源地在唐古拉山的各拉丹冬峰,沱沱河。凭什么要说到宜宾?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答,四面八方的水,只有到了金沙江和岷江交汇之后,才会滔滔而下,因此岁月滚滚而来,方谓长江。当我站在金沙江和岷江交汇的三江口,初冬薄稀的雾中,树叶萧瑟,草木自如,应是古人伤悲的时候,而我和朋友们不过是酒意阑珊。一个朋友说了一句自古文人多悲秋,立刻,他的话语就被更多朋友活在当下的声音压住,伟大的时代需要黄钟大吕,任何一声叹息都是可疑的。那个朋友很快就被戴上了善解人意的口罩,他的委屈不过是一片滑落到地的树叶。 面对长江,自然心潮澎湃,我们都在努力挣扎,朝向光的上方。可是该死的营营生活,总会在耳边萦绕,如同深秋最后一只蚊虫。先是一个朋友的手机响了,然后是又一个,然后是另一个,再然后,大家不需要再去面对山川大河,挖空心思抒发贫乏的赞叹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谈论新闻刚刚说过的,一个足球明星的死亡。 不管缪斯女神同意与否,我必须将这件事情划分到诗歌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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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网络时代,最大的好处,在于你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知晓这世上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这是一个搞网络的朋友告诉我的。所以朋友们慨叹那位足球明星生平的同时,我已经被微信朋友圈里此起彼伏的蜡烛晃晕了双眼:那位仙逝的足球明星不会知道,自己死后,会有那么多的中国人民开始和他攀交情。而我也才知道,我认识的男男女女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在这一刻才开始了解足球运动。 死亡不是终点,不过是人生的一站。年过五十,比我岁数大的朋友们,不知不觉地,都会从言谈举止中透漏给我,也不知道施行的,是哪路神仙的道法。听得耳晕,有时候忍不住想拜托一下:要么您先撞破黑幕,探下路再回来禀报一下?可惜没人接招。所以大家还在世间继续庸庸碌碌,扛得难受了,就特别期待一点不一样的声音。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独自在黑夜里行走,树林里有晃荡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影子,还有不时莫名的尖锐的声音,在你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那一刻,你听到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口哨声,那是和你一样的,人类的声音。因此,你勇气再生,满血复活,你知道,这世上,有人在黑夜提前帮你发出了你内心的声音。 最深入人心的,只能是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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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和那些爱足球明星的,和假装爱他的人们,我也同样喜欢那位足球明星。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他对于尘世的蔑视和对于未知的向往。非常抱歉,我只能把这样的词语献给他,如同一束永不干枯的塑料花。在我看来,诗歌和死亡一样,都是推窗见月,直指人心,来不得半点含糊。人过半百,欢聚的时刻少了,告别的时刻越发多了,太多的亲人朋友,都去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也没征求我的意见。将来我也会去,肯定不会寂寞,光是寻幽入微呼朋唤友就得浪费更多那个空间的光阴。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显摆自己经历过沧桑,不为世事所动,所谓风不动,树不动,幡不动,心也不动。毕竟,现下能让人动心的事情不多。 终究世事难料。那位足球明星去世的消息还没有过去两天,另外一则死亡消息如同一场雪暴,将我花里胡哨自以为是的世界瞬间冰冻。 一位诗人朋友发给我了一条消息:老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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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有征兆的,不幸则不会有,它是一柄隐藏在半空中的铁锤,会出其不意地砸到命运选定的某个人的太阳穴上。 从宜宾回到北京,晚上家人团聚是最快乐的时光。和平常一样,我端着酒杯,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聊着她感兴趣的话题,一旁,温馨的灯光下,妻子善解人意地端详着我们,桌子下面的猫,则虎视眈眈,竭力想要证实自己的存在。女儿问起当年北大的“三剑客”诗人,我赶紧纠正:应是“四剑客”,海子、骆一禾、西川之外,还有老木。女儿不服:书上网上都是这么说的。我说书上网上的,未必就是真的,比如比如再比如。父女争执不下,我想缓和气氛,抽空看了下手机,一则信息直接将我撞晕。一位诗人朋友发来了四个字:老木走了。开始我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妻子看出我的异样,问了一句,我有些慌乱地将酒杯碰落在地,收拾酒杯碎片的同时,又将手机碰到了地上。我不想在妻女面前失态,转身进了厨房,点起一根烟,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刚刚和女儿聊起老木,随后就接到了噩耗,我恨我这张不知道给自己惹过多少麻烦的嘴。我甚至在想,如果我没有提到老木的名字,是不是就不会有悲剧的发生。妻子跟到厨房,小声地问了一句:你和老木很熟? 不,我和他并不熟。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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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说起吧。 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命运女神垂青地朝我笑了一下,还露出了洁白闪亮的牙齿,一扇全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我走进北大校园,并光荣地成为了中文系的一员,那种感觉,就如同踏上美洲大陆的哥伦布。走进三十二楼四零八,没等将行李收拾停当,便有老生串门,海阔天空,天上地下,瞬间便消弭了最初进入校门之后的陌生和恐慌。同楼层的四零二,住着八二级的老生,那时是中文系“五四文学社”的大本营,在我心中,比坐落五院的系办公室还要神圣。他们推出了一套自己印刷的书,白色封面上下两册的《新诗潮诗集》和一本黄色封面的《青年诗人谈诗》,定价五元,童叟无欺。 不假思索,我们宿舍的六个人马上就人手一册,大家亢奋地谈起里面的诗人和诗作:北岛、舒婷、芒克、江河、梁小斌……并对很多作品展开讨论,那股劲头,就如同现在的粉丝们谈论他们心中的爱豆。广东的一个哥们因为韩东的那首“我不认识的女人,如今做了我的老婆。她一声不吭地跟我穿过城市,给我生了个哑巴儿子”,而得名“哑巴”,一直叫到现在,他无法改变,恨恨地改成了“亚巴”。相比之下,《新诗潮诗集》选录的作者里面,我们更关心北大出身的诗人,觉得离自己更近,海子、骆一禾、西川的诗作,都是从诗集上第一次看到的。 八十年代是一个属于诗歌的年代,“这个城市的诗人真多,随便扔一块石头,准会砸到一个人的脑袋”,王小龙的这句诗应该是最好的形容。那种盛况,有太多的人描摹追忆,不需要我再去画蛇添足。《新诗潮诗集》对于当时的诗歌作品做了一个全景式的收录,对于现代诗的发展,起到了开天辟地的作用,从那时到现在,对于每个文学青年来说,都是案头必备的《圣经》。 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我合上书扉,脑海惊涛拍岸,内心踌躇满志。有了这套武林秘籍,“等着吧,将来我一定会是个大诗人,腰间别着驳壳枪”。那时的文学青年,谁的心中不会有这样的梦呢?丁当在这句诗里,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的目光停留在诗集的封面,白色封面上简单地印着四个小字:老木编选。这让我对老木这个人充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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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从高年级学长那里,得知了老木的情况: 老木本名刘卫国,江西萍乡人,北大中文系七九级学生,后因病休学一年。我们进校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他以一人之力,编选了这套《新诗潮诗集》,就像在开篇我所感慨的宜宾那样,长江只有到了宜宾,才开始叫做长江。中国现代诗歌,到了老木这里,才开始百川汇海,恣意浩荡,洋洋大观,气象万新。 很快地,我也加入到了“五四文学社”,和身边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学们,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事业。已经毕业的海子、骆一禾、西川等人不时会出席我们组织的文学活动。在某次校内的文学活动中,我第一次见到了老木:宽厚和蔼,精力充沛,内心仿佛住着一座流淌滚烫岩浆的火山。和我心中想象的一样。 出于腼腆和敬畏,我没有上前和老木过多攀谈,那次我才知道,老木不仅是一位卓越的诗集编选者,还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外公和父亲和我》,是我读到的他的第一首诗:
我父亲是怎样认识我外公的现在,谁肯对我说个明白只是好早就有个传说说那一天,我外公差一点把我父亲活宰……
这首诗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学趣味,并对现代诗开始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之后,在更多的文学活动上,都见到过老木,他总是来去匆匆,似乎总有办不完的事情。听过几次他聊起的文化话题,感觉当时某些青年老师纯粹尸位素餐,滥竽充数。于是开始逃课,逃进图书馆,贪婪地囫囵吞枣地阅读那些课堂上没有提到的书籍,并在内心对自己说:好好努力,将来也要成为像老木那样的人。 慢慢地,就到了那一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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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五四文学社”,在中文系代代相传着一只神奇的木雕烟斗,据说是六十年代就有了这个传统,有薪火相传,绵绵不绝的意思。我所能回忆起来的,应是老木传给了八一级的吕林,吕林传递给了八二级的张华峰,张华峰传给了八四级的蔡恒平(他原本是八三级的,因病休学一年,网名王怜花),蔡恒平把烟斗传给了八五级的我,我把烟斗传递给了八六级的邓锦辉(笔名雷格),邓锦辉再怎么传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据说,这只烟斗在九十年代就下落不明了。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传统,可能都会像这只烟斗吧?河流干涸了,还有河床,树木枯死了,地下还有根,一个人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的往事还总会被亲人和朋友提起,即使是一阵云烟,天空和泥土也都还会记得。 我在进入北大中文系的第一课,便会被当头断喝: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不培养诗人,只培养合格的文字工作者。据说,八九十年代每一级的学生都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很多人的作家诗人梦就此破灭。私下里,也曾经被很多人提醒:在北大,写诗的人大多命运多桀。想来,除了办学理念,也有系里的老师们对于学生的善意呵护吧。
但我更愿意身体力行这句话: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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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春天,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先是海子卧轨山海关,然后是骆一禾广场病发,终告不治。然后……,……,之后,就像海子在他的诗中写到的那样: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那年的故事太多了。……,……。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我选择旷场这个词。 那年五月,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宿舍里,……。门猛然被人撞开,老木站在门口,声音不容置疑:都什么时候了,到××去! 到××去! 老木又一次打破了我固有的成见,……。……,大丈夫当如是耳! 之后狂风暴雨,之后支离破碎,之后的时光苟且偷生,之后的时光不忍卒读。 再一次听到老木的消息,是说他在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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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00年的第一个早晨,天还没有亮,我从宿醉中醒来,想不起来自己如何睡在了一家陌生的酒店。新的世纪,会有新鲜的光亮和新鲜的味道吗?我问镜子里的自己,镜子的我也发出同样的疑问。我没有答案,镜子里的我也没有。我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只笔,却没有找到合适的纸张,索性就在洁白的床单上,狂乱地写下了一些句子。之后,窗外的太阳升了起来,我倒头睡到了中午。 中午办理退房手续的时候,服务员拎着床单冲了下来,手指直对我的鼻子:我把床单写满了字,需要赔偿。我有些惭愧地多付了五十块钱,举着床单走出了酒店,感觉自己是举了一面白旗。那么多的朋友都好心劝说过我:要和生活言归于好。我自己也想不到,采取的居然是这种方式。生活如此美好,只需要多付五十块钱,便可以花发枝头,鱼翔浅底,何乐不为? 回到家中,我把写在床单上的那些句子抄录了下来,我把它命名为《写给1999年的最后一首献诗》。里面有几个句子:
从奔跑到行走,从行走到站立/坐在公园废弃的长椅上对于这个世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广场有一些鸽子广场只剩下一些鸽子。 旷场,我始终无法放弃的一个词汇。我又想起当年老木踹开宿舍门的样子了,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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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样告诉女儿的: 老木,本名刘卫国,北大中文系出身,主编《新诗潮》诗集,……,之后颠簸流离,渺无音讯。后来有人在法国见到了他,他成了一个没有国籍的人,并且神志混乱。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对于人保持足够的警觉与怀疑。人生是一条河流,在几个关键的隘口,对于取舍的决定会左右一生,我见过太多懦弱猥琐甚至无耻的人,即便是在北大,即便是身边的同学。即便是老木的噩耗传来,北大的同学群里,依然会听到有人说:北大早逝的同学几大原因:失衡的、失恋的、失望的,以及写诗的。甚至有人在举手加额地庆幸:幸亏我们学了《中庸》,目前大家都很健康。 对不起,我不接受也不承认这样的人是我的同学,就如同古人所说的形同陌路。所谓同学,并不是因为大家搭乘了同一辆公共汽车,就成了一生的负担,同车的人那叫同伴,相伴一程而已,之后相忘于江湖,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同学一词对于我,多少有些神圣,不想让它被过多地玷污,更不愿意看到这个词汇被世俗的油腻浸泡,如同一位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站在绝世风景之前拍照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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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听到老木在法国的情况,悲从心来,无法自持。 酒后,我拨通了每一个能拨通的电话,却不知道该跟对方说些什么。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想帮他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不能无动于衷,我想感知他的迷茫与痛苦。直到精疲力尽,酣然睡去。父亲和酒,是我这一生最好的朋友,父亲去到天国之后,我就只剩下了酒。我泡在酒里,默默地追忆从前的人和事,另外一个我则在半空中,嫌弃地鄙视着地上的我。那种状态维持了很久。 几年后,某次活动上遇到了西川,从他嘴里得知,在热心朋友们的帮助下,老木已经回国,回到江西老家将养身体。西川还说,老木还在写诗,想要重返诗坛。那天晚上我兴奋地四下和人碰杯,甚至和饭店里遇到的每一个陌生人。酒在和我一起笑,一起疯,酒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些美好的人,还有些美好的事情。浸泡在苦难和悲哀的事情太多了,我太希望能听到昔日朋友们一些好的消息了。 我的几个朋友也被我的情绪感染,大家相约,想去江西探望老木。一位朋友善解人意地规劝:先让他安静地将养身体吧。反正,时间有的是。 结果,竟然如此。去他妈的时间有的是,去他妈的善解人意,我恨那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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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一个人老了》 这是西川在1990年时写下的诗句,仿佛一句先验性的咒语。是啊,我们都会老去,都会死去,都会在后人上下蠕动的嘴唇里,成为一个轻飘飘的名词。人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但他的声音不能,尤其是对于一位与革命息息相关的诗人。他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就没必要牵强附会地再去试图说些什么了。 我想告诉女儿的是:这个世界上,我所尊敬和仰慕的不多的人里面,又少了一位。 他叫老木,本名刘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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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个英雄,还你一出悲剧。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独有的特色。 记得有次聚会,我说我的笔名叫白鸟,老木笑了:白鸟应该栖息老木之上啊。如今老木远行,白鸟何栖?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 年轻时读《红楼梦》,很多东西读不懂,但看到这句诗时,无来由地悲从心生,竟然无力自拔。无论是人还是花,都有绽放和凋零,所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个人把该在这世上说的话说了,该在这世上做的事情做了,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些遗憾,已然成因,必定结果。 得知噩耗的那天晚上,我在酒中沉沉睡去,梦见天边有一只巨大的烟斗,飘浮在群山之上,烟斗里火红一片,明明灭灭,如同盛满了岩浆。我从梦中猛然惊醒:中文系失传的烟斗原来跑到那里去了啊。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如此难过?如此悲伤?酒为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它是在和我一起难过,一起悲伤吗?这悲伤会一直存在我心底,如同我年轻时在手腕上用香烟烫下的烟疤,……。
2020.11.28 酒后草就
作者簡介
熊原,著名影视编剧,诗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初岸文学联合发起人。主要作品有随笔集《你听我说》,舞台剧《想吃麻花现给你拧》《麻花2:情流感》《麻花3:人在江湖飘》等,电视剧《传奇之王》《艰难爱情》等。
轉引自微信初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