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四)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四)

白夜

出門時,服務生看見我們,老遠就拉開酒店大廳的玻璃門,雙手合十,「明哥拉巴!」

「明哥拉巴」是「妳好」的意思,與泰語的「薩瓦滴哢」,英文的「hello」一個意思。這是我在緬甸學到的唯一一句問候語。

在我們回應了「明哥拉巴!」之後,戴眼鏡的服務生突然用中文說了句「妳好」。沒有在國外生活過的人是很難理解母語的魔力的,我將已經跨出門的腳收了回來。

「妳會說中文?」

「一點點。」

太棒了!一梁趕忙湊了過來,然後一大堆問題丟了過去:哪裏的飯好吃?還有哪些地方值得去?去伊諾瓦底江,回來的時候能叫到車嗎?……

服務員鏡片後的眼睛逐漸變大,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面對他連珠炮似的提問,最終只能茫然地搖頭。這樣的經歷不止一次了。語言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只要妳會說一句標準的外語,一瞬間,會給對方造成妳已經掌握了這門語言的錯覺。

我們原來住的Aster酒店在清邁大學後門附近,每次跟雙條車司機描述的時候,都要用英語說一大堆,還要滿頭大汗地邊說邊比劃,每次當我們問「Do you know?」 的時候,司機總是「Yes,yes」,但常常是把我們拉到清邁大學前門就要我們下車,總要為此弄一肚子火。其實,他肯定只聽見了「ChiangMai university(清邁大學)」就以為聽懂了,至於我後面說的「back gate(後門)」根本沒有入他的耳。後來去上了一次免費的泰語課,老師告訴我清邁大學後門的泰語,「白朗曼」,簡簡單單三個字,就像阿里巴巴「芝麻開門」的魔咒,在妳還將信將疑地擔心自己發音不準時,山門卻應聲打開了。

曼德勒的每個街區都很大,我們住在77號,伊諾瓦底江在同一條路的35號,車卻開了半個多小時。

上下這樣的臺階對一梁來說是一種嚴峻的考驗,他身材高大,缺乏平衡感,窄小的臺階又只能占到他大腳板的一半。我們如履薄冰地走下坑坑窪窪的樓梯,下面是一個浮動的碼頭。碼頭像個做工粗鄙的大鐵船,船頭有個緬甸婦女在忙活做飯,我們以為是江邊餐館,就走了過去。對於我們冒昧,女人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放下手上的家什拿起一把鑰匙示意我們跟她來到一扇鐵門前,她打開沈重的鐵門,眼前就是奔流的伊諾瓦底江!一瞬間,我又被這個衣著樸素面帶羞澀的緬甸婦女感動了。她用手勢叮囑我們註意安全,小心跌入江中,然後便低頭匆匆返回了。

即使是枯水期,伊諾瓦底江依然河面寬廣,水流湍急,河上還有往來行駛的輪船,比湄南河壯觀多了。江水的清澈程度與清孔的湄公河有得一比。河面很寬,中間有平坦的沙洲,如果在中國,這樣的黃金地段早就被開發成高級餐館了,然後再購置幾隻遊船來回擺渡,生意不要太好。

然而,曼德勒的伊諾瓦底江卻像一個未入紅塵的處子,依然保留著它天然原始的風貌。緬甸,正像這奔騰不息,躁動不安的伊諾瓦底江,正面臨著新與舊、保守與開放、安靜與激蕩的激烈衝突。一邊是積極適應變化,拼命賺錢的玉石商人、出租車司機,一邊是木訥淡泊,任世界改變,我自巋然的泡茶館的男子。

我不知道,這種安然可以保持多久?巨變無疑會給緬甸帶來經濟的飛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但是,希望它在經濟建設的同時兼顧人權,保證全民共享經濟發展的成果,不要像俄羅斯那樣,由於沒有經過轉型正義,培養出一批民主黑手黨,這些人在蘇聯解體之前是共產黨官員或企業高管,民主之後,搖身一變,成為私有制的受益者;更不要像中國那樣,以所謂的低人權優勢換取經濟的飛速發展,全社會的資源被國家壟斷,全社會的財富被幾百家權貴家族掌控,每個人都必須依附、屈服於體制而生存。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三)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三)

白夜

太陽下山,又該外出覓食了。

一梁早有預謀,隆重向我推薦了一個地方,並詳細介紹了他做此選擇的原因和意圖。這方面,我還真的非常感謝他,每次出門、旅遊,都是他認真做攻略,告訴我哪裏好玩,值得去,怎麽去,等等。推薦得好,我安然享用,推薦不好,嘮刀抱怨,甚至不惜兩個人在街上一拍兩散(當然最終還要重歸於好)。好在一梁不記氣,下一次仍然興趣盎然地查找攻略,小心翼翼地詳加解釋。

他建議我們去曼德勒山下的餐館吃飯。從旅館到曼德勒山,必途徑曼德勒皇宮,乘出租車正好可以沿著皇宮圍墻從東到西瀏覽一遍。曼德勒皇冠門票很貴,所以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行程計劃。資料上說,皇宮中心有一座建築,此外幾乎沒什麽。

能有什麽呢?看過了世間的太多風景,對風景的理解卻越來越平淡。在我看來,在海邊看波浪一浪一浪地翻滾是風景;坐在一家鄉間民宿的涼亭下,等待一場預謀已久的暴風雨是風景;坐在路邊咖啡廳看來來往往不同膚色的遊人是風景;乘火車沿途看稻田農舍也是風景;甚至坐在自己家陽臺欣賞親手種植的花草更是百看不厭的風景。

也正是由於這樣的原因,這次的緬甸之行,我們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網上強烈推薦的必到之處:比如最奢華的佛塔大金塔,比如萬佛之城的蒲甘,再比如眼下的曼德勒皇宮,也只是坐在出租車上匆匆一瞥。

作為緬甸第二大城市的曼德勒,卻幾乎沒有路燈,憑著出租車自身的車燈和路邊店螢火蟲般的微光,依稀看到從車窗飛速倒退的曼德勒古城墻,清邁古城的邊長是1.5公里,曼德勒皇宮3公里,我認為曼德勒皇宮顯然又是一個被嚴重浮誇的產物,或者是旅遊資料翻譯有誤,把古城翻譯成皇宮了。這裏應該是曼德勒古城,城墻,護城河都保留得相當完好,城墻上的燈光稀疏而微弱,幽黑的護城河像是承載著過往的歷史長河,令夜色中的曼德勒古城披上神秘的色彩。

一梁讓司機把車停在一家規模較大的餐館,半開放,兼有酒吧功能。緬甸的菸酒價格與泰國相仿,進口的似乎還要比本土的便宜。一梁對服務生指指冰櫃,如願點了曼德勒啤酒,點菜時卻犯難了。菜單上只有緬甸文,且沒有圖片,這點與泰國相比又相形見絀了。

旅遊是泰國的支柱產業,幾乎所有餐廳酒吧的菜單都是泰文和英文雙語,隨著中國遊客突飛猛進地增長,中文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菜單、路牌、出租車上。在有的商品上,甚至印有泰文、英文、中文、韓文、日文,甚至伊斯蘭文。

我們環顧四周,看看其他人都在吃什麽,沒有發現引起我們食欲的東西。一梁想吃魚,我們費勁地用手勢比劃,服務生小夥子一臉殷勤而無奈的笑容。總臺的中年男子終於看到我們的窘境,走到我們桌子跟前,儘管仍然語言不通,顯然經驗要比小夥子豐富得多,至少他很快明白我們想吃魚,至於說哪種做法,只能聽天由命了。

喝酒等菜的當口,另一個小夥子從摩托車上下來走進餐館,在前臺男子的示意下徑直走到我們的桌子。小夥子說流利的中文,原來他是個緬甸華人,是老板(前臺男子)的小舅子,老板專門打電話讓他過來陪我們聊天的。那一刻,我突然為之前對緬甸的討厭深感慚愧,畢竟這裏的人們仍保留著一份可貴的淳樸。一梁更是激動萬分,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打算趁火打劫再多點一瓶啤酒,被華人小夥阻止了——騎車不能喝酒。小夥子來緬甸4年了,也正在籌劃著開一家中餐館,隨著緬甸國門的打開,隨著中國遊客的增多,曼德勒需要更多面向華人的服務窗口,而曼德勒中國城的稱謂也將越來越名副其實。

站在餐館門口,斜對面就是曼德勒山,山下的燈火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無比華麗。「華麗」的燈光原來是山腳下寺廟的,遠看璀璨一片,近看則庸俗不堪。沿著建築物的外圍鑲嵌上一圈紅的,黃的,綠的,紫色的燈帶,廟內卻燈光黯淡,整體感覺不僅粗俗而且鬼魅,像是到了《西遊記》中妖怪的宮殿。廟內還有遊人,與泰國一樣,許多地方也要求脫鞋進入,可是一腳踩下去,滿是塵土。

中午去曼德勒市中心最大的商場,仍然是外表高大宏偉,裏面粗製濫造,看似新修不久的建築卻灰塵僕僕,到處有脫落的牆皮和地磚。寥寥幾家看似不錯的精品店,兜售的幾乎都是中國製造的廉價服裝。

我想知道,是什麽因素造成了對緬甸人審美的破壞?是貧窮還是制度?

從寺廟出來,才意識到在這裏打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門外的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寺廟的燈火都關了,除了一盞僅僅能看清人影的路燈,以及遠處餐館酒家星星一樣的燈火,我們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比這黑暗更令我緊張的是,我們可能要步行回賓館了。

就在這時,一輛皮卡「嘎」地停在離我們20米的地方,一梁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一樣飛奔過去,我緊隨其後一路狂奔。經過艱難地溝通,地圖,肢體,英語齊上陣,終於讓司機明白了我們的意圖。一梁一掃剛才的沮喪,滿臉得意地擺擺頭,示意我上車。車廂很高,貨箱門還關著,一梁從下面推著我屁股,我才狼狽不堪地爬了進去。車廂裏已經有一個小女孩和一個老婦人,不知道老婦人是小女孩的媽媽還是奶奶。

車廂上蓬著頂棚,一個只約15瓦的白熾燈泡從小姑娘頭頂上方的鋼筋架上垂下來,就著這昏暗的燈光,小姑娘爬在一只木箱上寫作業,老婦人坐在旁邊,我只能坐在靠門口的地方,一梁上來幾乎已經沒有空地。老婦人堆滿謙卑的微笑,趕緊把車上堆放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攢了攢,將身子盡量向後靠,給一梁讓出一塊容身之地。小姑娘擡頭羞澀地朝我們笑了笑,繼續在微弱的光線下埋頭寫她的功課。在這狹小的車廂裏,在這晦暗的燈光下,我突然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溫馨的氣氛,好像回到小時候外婆的小屋。

司機很聰明,車準確地停在賓館門口,一梁讓我付錢:1美元!我將信將疑地拿出一張1美元的零鈔,司機接過錢連聲道謝,小姑娘和老婦人也友好地向我們揮手。

轉身之後,我的眼眶莫名地潮濕了。

白夜/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二)

緬甸之行第二站 曼德勒(十二)

白夜

我已經逐漸適應了一梁的做派:他從不擔心迷路。就算定好目的地,也會隨時改變主意。看到一個感興趣的地方就按鈴跳車,然後盲目地在迷宮般的小巷中任意穿梭。
可能我比他有著更為強烈的焦慮感,一旦感覺偏離了既定目標就緊張起來,兩個人為此沒少爭吵。磨合是個緩慢的過程,當我發現「迷路」並不可怕,還常常會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外驚喜和計劃之外的收獲時,我開始把自己放心地交付給他,隨便他帶我到哪裏,只要出門前,從酒店前臺要一張address card就OK了。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走到一起,況且是生活在異國他鄉,妳不信他還能信誰呢?從妳嫁給他的那天起,妳就給了他最大的信任,妳相信他會對妳負責,相信妳們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到哪裏,妳就不假思索地跟他到哪裏……
從茶館出來,一梁無頭蒼蠅一樣帶我拐進又一條巷子。巷子裏有座廟,他又一頭紮了進去。大概以為裏面最起碼可以坐下歇歇腳吧。泰國的任何一座寺廟都可以進去解決內急,或坐在樹蔭下的石凳上歇腳。
在我所到過的國家和地區,泰國是最人性化的。妳根本不用擔心累了沒地方坐,每隔一二百米,必然能找到可供休息的地方:在任何一家露天咖啡館坐下,只要妳不用目光尋找服務生,絕不會有人拿著菜單主動「上門服務」,讓妳尷尬;住家戶門口的石桌石凳、商圈的綠地上或藤制或木制或鐵制的椅子都可以隨便坐。寺廟、商城的廁所都是免費的,其他地方也有收費廁所,免費的大多比收費的設施更好更乾凈,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在緬甸,我很少發現路邊有可供行人歇腳的凳子,人性化的有心設計不能指望,路邊、花壇也積滿汙垢。同是佛教國家,差距卻如此之大。
眼前的這座寺廟是座典型的緬甸寺廟。佛教先後傳入東南亞國家,緬甸和泰國都被稱為佛國,泰國的佛教氛圍曾給予我心靈的洗滌,讓我一個共產主義國家來的無神論者開始對佛教充滿敬意。 1948開始掌握政權的軍政府於1961年把佛教定為緬甸的國教。從此,佛教開始對緬甸政治產生深遠影響。
泰國的佛教信徒超過95%,憲法卻並未將佛教列為國教,而是保障所有公民的宗教自由,但國王必須是佛教徒。這是泰國的智慧,用宗教來限制王權,再與總理所代表的行政權,形成泰國獨特的三權分立。
信仰是內心的敬畏,它應該超越於世俗而存在,更不能過於「入世」。這也是現代社會一再提倡的政教分離的基本思想。人世間充滿著各種誘惑,若沒有一顆出世超脫之心,寺廟也會淪為名利場。比如中國的寺廟,已經徹底世俗化,有的甚至成立了公司,主持是CEO,對寺廟進行商業營銷,利用國人文革之後的宗教貧乏,對宗教的極度渴求而大肆斂財。
我在仰光機場候機大廳候機時,也看到一個身穿僧袍的和尚正在殷勤地給一個肥胖庸俗的女子拍照。女子在一座室內景觀前做出各種表情,或嫣然巧笑,或嗔或癡,和尚心花怒放圍著她跑前跑後地服務,全然沒有泰國和尚的莊嚴與尊貴。那一刻,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獨裁政權下的宗教都是一個德行。
與我見過的其它緬甸寺廟一樣,眼前的這座寺廟同樣引不起我內心絲毫的感動與敬畏。佛塔無論是造型和顏色都只能用粗鄙來形容,寺院狹小,布滿塵埃,寥寥幾棵乾巴巴的樹無精打采地縮在角落,兩個小沙彌坐在園內唯一的一條水泥長凳上自顧自地聊天,對我們的狼狽視若無睹,絲毫沒有起身讓座的意思。旁邊有一個簡陋的雨棚,棚下放著一個大容量熱水器,應該是為遊客提供的免費飲用水。然而,即使我嗓子快要冒火,看到積滿汙垢的瓷碗,想要喝水的強烈欲望也瞬間化為烏有。
當然,相由心造,或許是我對緬甸佛教先入為主的厭惡,看什麽都覺得不順眼。畢竟緬甸還有那麽多佛教徒,佛教再怎麽被體制侵染,但對普通信眾的感化與心靈護衛還是有效的。
一個關於緬甸的視頻,講的是一個緬甸農民修廟的故事。農民30多歲,過得很窮苦,他唯一的心願是攢夠一筆錢,在村裏修一座佛塔,據說這樣就可以修得來生的幸福。他把自己建佛塔的想法跟大家說了,十里八鄉的人都表示支持,他的鐵匠生意從此應接不暇,很快就積攢起一筆錢。但是這點錢要想建塔還是不夠,村民們便自發送來捐款,大多數家庭都是留夠生活必需,剩下的全部捐出,受捐人記錄並公開每一筆款項,由專人保管,用以購買材料。沒錢的後生為不能捐款萬分羞愧,主動充當義務勞力,真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地址選好,日子選好,開始建塔,平靜乏味的鄉村迎來了它最重要的日子。
對於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來說,是很難理解這種行為的。今生尚且淒苦,來生豈可期許?
幾年前,我在青海的塔爾寺看看那些衣衫襤褸的藏民,吃糌粑喝白水,一路長頭磕到塔爾寺,還要在寺內磕幾天幾夜的頭(據說要磕滿10萬個),磕頭的地板已經被磨出深深的槽。最後他們把積攢起來的酥油和其他貢奉(都是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寺廟,而寺廟的和尚卻過著無憂無慮受人供養的生活,我對此深感不解。回去之後,我問我的老師:我不理解,為什麽藏人那麽窮苦,還要把畢生積蓄供奉給廟宇?宗教,難道不會成為神職人員奴役窮苦底層人民的工具嗎?
老師只是說,宗教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妳即使不能理解,也要尊重。
……
當我對緬甸佛教表現出不屑時,一梁說,那也比中國的無神論好得多!

陳義芝/群山光影

群山光影

陳義芝

不記得在什麼情況下加入中華民國筆會,因為沒有一個確切的時間點可供記憶。1980年代筆會會員有許多是當年報紙副刊競相邀稿的作家,我因寫作受聘至《聯合報副刊》任職,對他們的作品原本熟悉,加入筆會前與加入筆會後的相互來往並無兩樣。譬如林海音、梁實秋、鍾肇政……都在1985年筆會會員名單中。

林海音,大家稱她「林先生」,她的《城南舊事》,由五個短篇合成一部長篇,最初在「光啟社」出版,1983年改由純文學出版社與爾雅出版社共同印行,廣為文藝青年賞讀。書中主角英子,已成為台灣文學史上著名的小說人物。作為整部作品總結的〈爸爸的花兒落了〉,幾乎是當今高中課本必選的名篇。文中透過一雙清純的童稚的眼睛,描寫出難以表述的生命況味與童年傷逝。如果說童年回憶是作家極其珍貴的資產,《城南舊事》堪稱這一主題的經典作。

早年林海音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十年,1963年因刊出一首小詩〈故事〉,觸犯當權禁忌而去職。她後來辦《純文學月刊》、純文學出版社,仍居媒體領導地位,家中高朋不斷,有人以「半個文壇」形容她府上的文會。

1980年代前期她寫《剪影話文壇》,以照片配合文字,描述她的交遊,呈現文學界的風景。那時她住在台北市逸仙路,距聯合報大樓很近,老照片珍貴,寄送恐遺失,我於是經常登門取稿,看她攤開一大疊相簿找照片。其中有挖空某一人像的照片,她淡淡地說那是某某人,什麼時候因為什麼糟糕的事,使她不願再看見這人,於是從群照中將那人剪去。我心想,這等孩子般的心性,還挺好玩的──「剪影」就不只是人事物的速寫,還真有一把剪刀,剪去她眼中的「枯枝」。

林海音曾邀我為純文學出版社編一本書,我當時任職編輯不久,尚未體認編者這一角色的重要,偷懶而未受命。

梁實秋曾為筆會會員,也令我驚奇。梁先生的《雅舍小品》是小品文類的名著,傳誦久遠,後來又有續篇、補遺及以「雅舍」為名的多種著作。他的《談聞一多》、《槐園夢憶》,或記詩人友誼或憶夫妻之愛,都能寓深沉於淡筆,寄濃郁於雅潔,形色與聲情如在眼前。這樣一位1920年代與胡適、徐志摩等人共創「新月社」、出版《新月月刊》的紙上風雲人物,我竟然有機緣與他相會,不但在館子同桌,更隨瘂弦主編而成為他復興南路寓所的訪客。前不久在課堂上,與學生講到近百年前的新月詩人群,他們覺得已是「上古」人物了,我說我去過梁實秋家,還吃過這位新月詩人家中煮的桂花酒釀湯圓時,學生「哇──」地歡呼。

梁實秋對晚輩極溫藹,各報副刊都搶著向他邀稿,他總是雨露均霑讓大家都不失望。很可惜,當年我沒拿梁先生的書請他簽名或題贈一句話。八十歲以後,他筆力仍然遒勁,彷彿隨手一抓就是素材,身邊事物入到筆下都能翻出意境。其作品,鎔鑄了學者的學養、詩人的詩心,展現出現代小品文的質地與釉光。有此能耐,他自然是樂在寫作中,有求必應了。

筆會季刊登過梁實秋的文章〈女人〉、〈男人〉、〈代溝〉。他只比林語堂小兩歲,我不知他是受誰邀而成為會員的。早年筆會參與國際事務,但並不太舉辦國內作家的活動,梁先生未在筆會任職,也未代表參加過國際筆會,因此一般人提及筆會,可能會想到歷屆會長張道藩、羅家倫、林語堂……而不會料到同樣是十九世紀末出生的這位清華才子。

台灣「大河小說奠基者」鍾肇政,也出現在中華民國筆會名單中,說明早年文學界以文論交,並無明顯的政治意識形態,至少那壓力鍋的鍋蓋尚未掀開。

鍾肇政最令人感佩的是台灣光復時,他已經二十歲了,1950年代,作為台籍戰後第一代作家,在語文轉換上十分艱辛,據說他曾手抄林海音文章,苦練中文,並刊發油印刊物《文友通訊》,與文學創作中摸索的文友相互慰藉、鼓勵,後來又協助吳濁流主編《台灣文藝》,與葉石濤合編《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小說卷》八冊。大約是1972年我於鍾肇政主編的《台灣文藝》發表過兩篇小說習作,得到鍾先生在〈編後記〉中肯定。那時我還在台中師專就讀。鍾先生對年輕後輩的鼓勵,我銘記於心,影響我後來二十餘年編輯生涯對陌生青年作者的態度。跨世紀之際我還和他見過面,忘了在什麼場合,卻牢記他對我說的創作者要「別具隻眼」。這四個字很文言,出自他口中很特別,我因而忘不掉。

楊照論台灣的「大河小說」,說鍾肇政的自傳性小說《濁流三部曲》告訴我們:認同是流動可塑的。從日據時期以至於國民政府不同階段,他以「強烈的歷史熱情」,「尋回自己生命的連續性」。

如果說上述作家未必深烙有筆會印記,那麼,以殷張蘭熙女士(Nancy Chang lng)為代表,就絕對無疑了。若不是Nancy在1972年創辦了《中華民國筆會季刊》,英譯台灣作家作品,持續至今,筆會的意義無法彰顯。1990年我見到Nancy,是為《聯合報副刊》前去訪問,那年她獲選為「國際筆會」終身殊榮的副會長。坐在台北市忠孝東路一棟高樓辦公室,仍然優雅美麗,但她的記憶力已衰退。訪問她的時間畢竟遲了!她送我的英文詩集One Leaf Falls反成為珍貴紀念。多像「一葉墜落」啊,當寒冬逼近,Nancy不再出席國際筆會,徒然留給國際友人無限悵惘,「一片落葉就昭告了秋的來臨」,是她詩所傳遞的消息。

日前,筆會資深祕書項人慧翻檢出舊資料,我終於知道,自己是1990年加入筆會的,翌年我在筆會一次盛大的年會(好像是祕書長高天恩接洽的場地:台大視聽館),聽過Nancy最後一次公開演講,此後「別無其他──在這兒」。筆會季刊四十周年慶在陽明山「林語堂故居」舉行,頒贈傑出貢獻獎予Nancy,會員當然也沒見到她。

殷張蘭熙有一首詩“Taiwan Mountains”,我請詩人陳育虹譯出,全錄於此,作為我對立於群山之巔的她的遙思:

遠山多嫵媚!

不論季節,天候,

堅定,多變,又不變。

在夏日暑氣裡

天空如此藍如此高,

它們矗立得如此近如此清晰──

彷彿我指尖可以碰觸;

蔥翠的斜坡,蒼綠的樹,

褐色的小徑往不知處蜿蜒──

它們彷彿呼喚著我,

應許我一個新的驚喜在前方。

陰鬱的冬日

當天空沉重,低雲滿布,

群山就往後退,消失,

圍裹著層層神祕的霧;

岩石與懸崖黑得凶險,

怪異,嚴峻,冷酷,

遙不可及……

而我覺得寂寞,渺小。

這首詩的題目「台灣群山」,未嘗不可作為筆會成員意象。這一包括台大外文系傑出學者翻譯家的團隊,曾匯聚不少文學創作前輩(近年,則加入不少新血):趙滋蕃、齊邦媛、鍾鼎文、紀弦、王藍、姚一葦、王夢鷗、羅蘭、琦君、張秀亞、言曦、瘂弦、楊牧、林文月……全是文學史的名字。歷屆會長,除Nancy外,彭歌、余光中、朱炎、彭鏡禧、黃碧端,也無一不是學養深厚的創作者,涵括了小說、詩、散文、劇作各文類。

最應致敬的季刊主編是齊邦媛,齊先生的大書《巨流河》完成於2009年,八十五歲高齡,政府遷台六十年。此前她出版過《千年之淚》、《霧漸漸散的時候》等評論集,投注了絕大時間、心力於台灣文學英譯及編書工作,其創作不豐的原因,就在於她為提高台灣文學在國際間的能見度,傾力扮演文學橋梁的角色。

齊邦媛主編《中華民國筆會季刊》自1992年至1999年,選擇作品的態度異乎尋常地嚴謹。有一次與她通電話,她說:「我正在讀你寫的××──」你以為這篇作品會英譯上榜了,結果不然。這不是單一次的經驗。摒除私交因素,不因人情包袱而偏頗於作品高下,這把尺對編者是一大挑戰,齊邦媛堪稱典範。

八十歲她開始動筆回顧驚濤駭浪的時局、波瀾萬千的人生。八十歲是宜賞心樂事、悠遊林泉的年紀,她竟發狠獨居於長庚養生村,拒絕閒雜人士、虛名小利的干擾,經四年而成一家之言。我知齊先生辭卸筆會季刊主編後,專心於寫作事業,不喜與人交際,所以這些年我除辦過一場《巨流河》朗誦會,迎她到市區來,之後,只遙遙關心,遙遙致敬。朗誦會我特請主修聲樂的學生游玉婷到現場演唱抗日歌曲〈松花江上〉、〈長城謠〉,我記得齊先生聽得落淚。

2000年五月,第六十七屆國際筆會在莫斯科舉行。我因從未去過莫斯科,未來也不容易成行,乃偕紅媛一道自費追隨會長朱炎、祕書長歐茵西前往。在會場與中國大陸代表金堅範照面,近距離看歐茵西與前一年諾獎得主君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打招呼,走訪托爾斯泰的家,參觀普希金紀念館,駐足於屠格涅夫筆下的樺樹林,品嘗道地的喬治亞餐……真是一趟難忘的豐富之旅!

那年莫斯科行,有余光中及余師母(范我存女士)同行,余師母藝術品味高,有所提議都獲「俄國通」歐茵西採納、安排,所以那年的文化收穫極為精采。

據我所知,中華民國筆會代表團參加國際筆會,若時機恰當,時有會前或會中名家的訪談,例如高天恩訪問過南非諾獎小說家納汀‧葛蒂瑪(Nadine Gordimer);彭鏡禧、梁欣榮訪問過高行健;我訪問過諾貝爾文學獎評審馬悅然(Göan Malmqvist)……。

2010年莎劇名家彭鏡禧連任會長,力邀我接任歐茵西請辭後的祕書長。我追隨學習了一點涉外事務,如台日文學交流、台馬短篇小說翻譯,最主要的還是策畫執行國內的文學活動,大要如:「文學沙龍」五場(座談、朗誦作家23位),「我的文學因緣」十五場(主講及主持作家39位),「文學新作朗讀會」十六場(朗讀作家及主持人54位)。離開報社後,竟又重溫了自己多年前主辦活動的感受。

2015年,曾任文建會主委的黃碧端膺任新會長,筆會季刊進行改版、上網。

2018年,筆會在台復會六十年,會長囑我寫篇小稿,我眺望文學的峰頂,感受群山光影的召喚、應許,從記憶中找出幾個斷片略述如上。君子之交淡如水,曾共同為一座大山添風景,筆會許多值得敬重、感念的人事,無法在這篇短文中一一談到,此刻只能再次借用Nancy的詩「遠山多嫵媚!/不論季節,天候,/堅定,多變,又不變」,表達自己的心情,祝賀筆會下一個六十年。

轉引自聯副/2018/9/15

蔣勳/坐看雲起與大江東去(下)

【美學系列-從品味唐詩到感覺宋詞】坐看雲起與大江東去(下)

蔣勳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圖/現藏於遼寧博物館

王維、李白、杜甫,結構成盛唐的基本核心價值,「佛」、「仙」、「聖」,古人用很精簡的三個字概括了他們美學的調性。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是等在寺廟裡的一句籤,知道人世外還有天意,花自開自落,風雲自去自來,不勞煩惱牽掛。經過劫難,有一天走到廟裡,抽到一支籤——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一定是上上籤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李白是漢語詩裡少有的青春閃爍,這樣華美,也這樣孤獨,這樣自我糾纏。年少時不瘋狂愛一次李白,簡直沒有年輕過。我愛李白的時刻總覺得要走到繁華鬧市讀他的〈將進酒〉,酒樓的喧鬧,奢華的一擲千金,他一直想在喧鬧中唱歌,「岑夫子,丹丘生——」我總覺得他叫著「老張,老王——別鬧了」;「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在繁華的時代,在冠蓋滿京華的城市,他是徹底的孤獨者,杜甫說對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不能徹底孤獨,不會懂李白。

「詩聖」完全懂李白作為「仙」的寂寞。然而杜甫是「詩聖」,「聖」必須要回到人間,要在最卑微的人世間完成自己。

戰亂、饑荒、流離失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低頭看人世間的一切,看李白不屑一看的角落。「三吏」、「三別」,讓詩回到人間,書寫人間,聽人間各種哭聲。戰亂、饑荒、流離失所,我們也要經歷這些,才懂杜甫。杜詩常常等在我們生命的某個角落,在我們狂喜李白的青春過後,忽然懂得在人世苦難前低頭,懂得文學不只是自我趾高氣揚,也要這樣在種種生命苦難前低頭謙卑。

佛、仙、聖,組織成唐詩的巔峰,也組織成漢詩記憶的三種生命價值,在漫漫長途中,或佛,或仙,或聖,我們彷彿不是在讀詩,是一點一點找到自己內在的生命元素,王維、李白、杜甫,三種生命形式都在我們身體裡面,時而恬淡如雲,時而長嘯佯狂,時而沉重憂傷。唐詩,只讀一家,當然遺憾,唐詩只愛一家,也當然可惜。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蔣勳/圖片提供

這一冊書(《品味唐詩》),是近三十年前讀書會的錄音,講我自己很個人的唐詩閱讀樂趣。錄音流出,也有人整理成文字,很多未經校訂,舛誤雜亂,我讀起來也覺得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說的。

悔之多年前成立有鹿文化,他一直希望重新整理出版我說「文學之美」的錄音,我拖延了好幾年,一方面還是不習慣語言變成文字,另一方面也覺得這些錄音太個人,讀書會談談可以,變成文字,還是有點覺得會有疏漏。

悔之一再敦促,也特別再度整理,請青年作家凌性傑、黃庭鈺兩位校正,兩位都在中學國文教學上有所關心,他們的意見是我重視的。這一冊書裡選讀的作品多是台灣目前國文教科書的內容。如果今天台灣的青年讀這些詩、這些詞,除了用來考試升學,能不能讓他們有更大的自由,能真正品味這些唐詩宋詞之美?能不能讓他們除了考試、除了註解評論,還能有更深的對詩詞在美學上的人生感悟與反省?

也許,悔之有這些夢想,性傑、庭鈺也有這些夢想,許多國文教學的老師都有這樣的夢想,讓詩回到詩的本位,擺脫考試升學的壓力,可以是成長的孩子生命裡真正的「青春作伴」。

我在讀書會裡其實常常朗讀詩詞,我不覺得一定要註解,詩,最好的詮釋可不可能是自己朗讀的聲音?

因此我重讀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重讀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句一句,讀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讀到「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是覺得動容,詩人可以這樣跟江水月亮說話,可以這樣跟一個過氣的歌妓說話,跟孤獨落魄的自己說話。這兩個句子,會需要註解嗎?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蔣勳/圖片提供

李商隱好像難懂一點,但是,我還是想讓自己的聲音環繞在他的句子中,「相見時難別亦難」,好多矛盾、好多遺憾、好多兩難,那是義山詩,那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景況,我們有一天長大了,要經過多少次「相見」與「告別」,終於會讀懂「相見時難別亦難」。不是文字難懂,是人生這樣難懂,生命艱難,有詩句陪著,可以慢慢走去,慢慢讀懂自己。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春秋來去,生枯變滅,我們有這些詩,可以在時間的長河邊,聽水聲悠悠。

要謝謝梁春美為唐詩宋詞的錄音費心,錄王維的時候我不滿意,幾次重錄,我跟春美說:「要空山的感覺——」又加一句「最安靜的巴哈——」,自己也覺得語無倫次,但春美一定懂,這一片錄音交到聆聽者手中,希望帶著空山裡的雲嵐,帶著松風,帶著石上青苔的氣息,彈琴的人走了,所以月光更好,可以坐看一片一片雲的升起。

但是要錄幾首我最喜愛的宋詞了——李煜的〈浪淘沙〉、〈虞美人〉、〈破陣子〉、〈相見歡〉,這些幾乎在兒童時就琅琅上口的詞句,當時完全無法體會什麼是「四十年來家國」,當時怎麼可能讀懂「夢裡不知身是客」,每到春分,窗外雨水潺潺,從睡夢中驚醒,一晌貪歡,不知道那個遙遠的南唐原來這麼熟悉。不知道那個「垂淚對宮娥」的贖罪者彷彿正是自己的前世因果。「倉皇辭廟」,在父母懷抱中離開故國,我也曾經有多麼大的驚惶與傷痛嗎?已經匆匆過了感嘆「四十年來家國」的痛了,在一晌貪歡的春雨飛花的南朝,不知道還能不能忘卻在人世間久客的哀傷肉身。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蔣勳/圖片提供

每一年春天,在雨聲中醒來,還是磨墨吮筆,寫著一次又一次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看渲染開來的水墨,宛若淚痕。我最早在青少年時讀著讀著的南唐詞,竟彷彿是自己留在廟裡的一支籤,籤上詩句,斑剝漫漶,但我仍認得出那垂淚的筆跡。

亡一次國,有時只是為了讓一個時代讀懂幾句詩嗎?何等揮霍,何等慘烈,他輸了江山、輸了君王、輸了家國,然而下一個時代,許多人從他的詩句裡學會了譜寫新的歌聲。

宋詞的關鍵在南唐,在亡了江山的這一位李後主身上。

南唐的「貪歡」和南唐的「夢裡不知身是客」都傳承在北宋初期的文人身上。晏殊、晏幾道、歐陽脩,他們的歌聲裡都有貪歡耽溺,也驚覺人生如夢,只是暫時的客居,貪歡只是一晌,短短夢醒,醒後猶醉,在鏡子裡凝視著方才的貪歡,連鏡中容顏也這樣陌生,「一場愁夢酒醒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在歲月裡多愁善感,晏幾道貪歡更甚,「記得小蘋初見」,連酒樓藝妓身上的「兩重心字羅衣」都清清楚楚,圖案,形狀,色彩,繡線的每一針每一線,他都記得。

南唐像一次夢魘,烙印在宋詞身上。「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唐代寫不出的句子,在北宋的歌聲裡唱了出來。他們走不出邊塞,少了異族草原牧馬文化激盪。他們多在都市中、在尋常百姓巷弄、在庭院裡、在酒樓上,他們看花落去,看燕歸來,他們比唐代的詩人沒有野心,更多惆悵感傷,淚眼婆娑,跟歲月對話。他們惦記著「衣上酒痕」,惦記著「詩裡字」,都不是大事,無關家國,不成「仙」,也不成「聖」,學佛修行也常常自嘲不徹底,歌聲裡只是他們在歲月裡小小的哀樂記憶。

「白髮戴花君莫笑」,我喜歡老年歐陽脩的自我調侃,一個人做官還不失性情,沒有一點裝腔作勢。

范仲淹也一樣,負責國家沉重的軍務國防,可以寫〈漁家傲〉的「將軍白髮征夫淚」的蒼老悲壯,也可以寫下〈蘇幕遮〉中「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樣情深柔軟的句子。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蔣勳/圖片提供

也許不只是「寫下」,他們生活周邊有樂工,有唱歌的女子,她們唱〈漁家傲〉,也唱〈蘇幕遮〉,她們手持琵琶,她們有時刻意讓身邊的男子忘了外面家國大事,可以為他們的歌曲寫「新詞」,新詞是一個字一個字填進去的,一個字一個字試著從口中唱出,不斷修正,「詞」的主人不完全是文人,是文人和樂工和歌妓共同的創作吧。

了解「宋詞」產生的環境,或許會覺得:我們面前少了一個歌手。這歌手或是青春少女,手持紅牙檀板緩緩傾吐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或是關東大漢執鐵板鏗鏘豪歌蘇軾的「大江東去」,這當然是兩種不同的美學情境,使我感覺宋詞有時像鄧麗君,有時像江蕙。同樣一首歌,有時像酒館爵士,有時像黑人靈歌。同樣的旋律,不同歌手唱,會有不同詮釋。巴布.狄倫(Bob Dylan, 1941-)的Blowin’ in the Wind,許多歌手都唱過,詮釋方式也都不同。

面前沒有了歌手,只是文字閱讀,總覺得宋詞感覺起來少了什麼。

柳永詞是特別有歌唱性的,他一生多與伶工歌妓生活在一起,〈鶴沖天〉裡「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淺斟低唱」是柳詞的核心。他著名的〈雨霖鈴〉沒有「唱」的感覺,很難進入情境。例如一個長句——「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停在「去去」兩個聲音感覺一下,我相信不同的歌手會在這兩個音上表達自己獨特的唱法。「去去」二字夾在這裡,並不合文法邏輯,但如果是「聲音」,「去」、「去」兩個仄聲中就有千般纏綿、千般無奈、千般不捨、千般催促。這兩個音挑戰著歌手,歌手的唇齒肺腑都要有了顫動共鳴,「去」、「去」二字就在聲音裡活了起來。

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蔣勳/圖片提供

只是文字「去去」很平板,可惜,宋詞沒有了歌手。我們只好自己去感覺聲音。

謝恩仁校正蘇軾的〈水調歌頭〉時,他一再問:「是『只恐』?是『唯恐』?是『又恐』?」

我還是想像如果面前有歌手,讓我們「聽」——不是「看」〈水調歌頭〉,此處他會如何轉韻?

因為柳永的「去去」,因為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我更期待宋詞要有「聲音」。「聲」、「音」不一定是「唱」,可以是「吟」,可以是「讀」,可以是「念」,可以是「呻吟」、「泣訴」,也可以是「號啕」、「狂笑」。

也許坊間不乏也有宋詞的聲音,但是我們或許更迫切希望有一種今天宋詞的讀法,不配國樂,不故作搖頭擺尾,可以讓青年一代更親近,不覺得做作古怪。

在錄音室試了又試,雲門音樂總監梁春美說她不是文學專業,我只跟她說:「希望孩子聽得下去——」,「像聽德布西,像聽薩堤,像聽Edith Piaf──」琵雅芙是在巴黎街頭唱給庶民聽的歌手。

「孩子聽得下去」,是希望能在當代漢語找回宋詞在聽覺上的意義。

找不回來,該湮滅的也就湮滅吧,少數存在圖書館讓學者做研究,不干我事。

雨水剛過,就要驚蟄,是春雨潺潺的季節了,許多詩人在這乍暖還寒時候睡夢中驚醒,留下歡欣或哀愁,我們若想聽一遍「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想聽一遍「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也許可以試試聽聽看,這一冊書裡許多朋友合作一起找到的唐詩宋詞的聲音。(下)

聯副/2017/3/17

 

坐看雲起與大江東去(上)【美學系列-從品味唐詩到感覺宋詞】

坐看雲起與大江東去(上)

蔣勳

唐詩在宋代蛻變出宋詞,宋詞蛻變出元曲,乃至於近現代的「白話文運動」,大概都是借屍還魂,從庶民間的「口語」出來新的力量,創造新的文體。每一次文字瀕臨死亡,民間充滿生命活力的語言就成了救贖……

周昉〈簪花仕女圖〉。 圖/現藏於遼寧博物館。圖片提供/蔣勳 周昉〈簪花仕女圖〉。 圖/現藏於遼寧博物館。圖片提供/蔣勳 

 

我喜歡詩,喜歡讀詩、寫詩。

少年的時候,有詩句陪伴,好像可以一個人躲起來,在河邊、堤防上、樹林裡、一個小角落,不理會外面世界轟轟烈烈發生什麼事。少年的時候,也可以背包裡帶一冊詩,或者,即使沒有詩集,就是一本手抄筆記,有腦子裡可以背誦記憶的一些詩句,也足夠用,可以一路念著,唱著,一個人獨自行走去了天涯海角。

有詩就夠了——年輕的時候常常這麼想。

有詩就夠了——行囊裡有詩、口中有詩、心裡面有詩,彷彿就可以四處流浪,跟自己說:「今宵酒醒何處——」很狂放,也很寂寞。

少年的時候,相信可以在世界各處流浪,相信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醒來,大夢醒來,或是大哭醒來,滿天都是繁星,可以和一千年前流浪的詩人一樣,醒來時隨口念了一句:今宵酒醒何處——

無論大夢或大哭,彷彿只要還能在詩句裡醒來,生命就有了意義。很奇怪的想法,但是想法不奇怪,很難喜歡詩。

在為鄙俗的事吵架的時候,大概是離詩最遠的時候。

少年時候,有過一些一起讀詩寫詩的朋友。現在也還記得名字,也還記得那些青澀的面容,笑得很靦腆,讀自己的詩或讀別人的詩,都有一點悸動,像是害羞,也像是狂妄。

日久想起那些青澀靦腆的聲音,後來都星散各地,也都無音訊,心裡有惆悵唏噓,不知道他們流浪途中,是否還會在大夢或大哭中醒來,還會又狂放又寂寞地跟自己說:今宵酒醒何處——

走到天涯海角,離得很遠,還記得彼此,或者對面相逢,近在咫尺,都走了樣,已經不認識彼此,是兩種生命不同的難堪嗎?

「縱使相逢應不識——」讀蘇軾這一句,我總覺得心中悲哀。不是容貌改變了,認不出來,或者,不再相認,因為歲月磨損,沒有了詩,相逢或許也只是難堪了。

曾經害怕過,老去衰頹,聲音瘖啞,失去了可以讀詩寫詩的靦腆佯狂。

前幾年路上偶遇大學詩社的朋友,很緊張,還會怯怯地低聲問一句:還寫詩嗎?

這幾年連「怯怯地」也沒有了,彷彿開始知道,問這句話,對自己或對方,多只是無謂的傷害。

所以,還能在這老去的歲月裡默默讓生命找回一點詩句的溫度或許是奢侈的吧?

生活這麼沉重辛酸,也許只有詩句像翅膀,可以讓生命飛翔起來。「天長路遠魂飛苦——」,為什麼杜甫夢到李白,用了這樣揪心的句子?

從小在詩的聲音裡長大,父親、母親,總是讓孩子讀詩背詩,連做錯事的懲罰,有時也是背一首詩,或抄寫一首詩。

街坊鄰居閒聊,常常出口無端就是一句詩:「虎死留皮人留名啊——」那人是街角撿字紙的阿伯,但常常「出口成章」,我以為是「字紙」撿多了也會有詩。

有些詩,是因為懲罰才記住了。在懲罰裡大聲朗讀:「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詩句讓懲罰也不像懲罰了,朗讀是肺腑的聲音,無怨無恨,像天山明月,像長風幾萬里,那樣遼闊大氣,那樣澄澈光明。

有詩,就沒有了懲罰。蘇軾總是在政治的懲罰裡寫詩,愈懲罰,詩愈好。流放途中,詩是他的救贖。

「詩」會不會是千萬年來許多民族最古老最美麗的記憶?

希臘古老的語言在愛琴海的島嶼間隨波濤詠唱——《奧德賽》、《伊里亞德》,關於戰爭,關於星辰,關於美麗的人與美麗的愛情。

沿著恆河與印度河,一個古老民族邊傳唱著《摩訶婆羅達》、《羅摩衍那》,也是戰爭,也是愛情,無休無止的人世的喜悅與憂傷。

黃河長江的岸邊,男男女女,划著船,一遍一遍唱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歌聲、語言、頓挫的節奏、呼應的和聲、反覆、重疊、迴旋,像長河的潮汐,像江流宛轉,像大海波濤,一代一代傳唱著民族最美麗的聲音。

《詩經》十五國風,是不是兩千多年前漢語地區風行的歌謠?唱著歡欣,也唱著哀傷,唱著夢想,也唱著幻滅。

他們唱著唱著,一代一代,在庶民百姓口中流傳風行,詠嘆著生命。

《詩經》從「詩」變成「經」是以後的事。「詩」是聲音的流傳,「經」是被書寫成了固定的文字。

我或許更喜歡「詩」,自由活潑,在活著的人口中流傳,是聲音,是節奏,是旋律,可以一面唱一面修正,還沒有被文字限制成固定死板的「經」。

〈大雅.綿〉講蓋房子:「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

變成文字,簡直聱牙,經過兩千多年,就需要一堆學者告訴年輕人:「馮馮,聲音是憑憑。」

如果還是歌聲傳唱,這蓋房子的聲音就熱鬧極了,這四種聲音,在今天,當然就可以唱成「隆隆」、「轟轟」、「咚咚」、「碰碰」。「乒乒乓乓」,蓋房子真熱鬧,最後「百堵皆興」,一堵一堵牆立起來,要好好打大鼓來慶祝,所以「鼛鼓弗勝」。

「詩」有人的溫度,「經」剩下軀殼了。

文字只有五千年,語言比文字早很多。聲音也比文字更屬於庶民百姓,不識字,還是會找到最貼切活潑的聲音來記憶、傳達、頌揚,不勞文字多事。

島嶼東部原住民部落裡人人都歌聲美麗,漢字對他們框架少、壓力少,他們被文字汙染不深,因此歌聲美麗,沒有文字羈絆,他們的語言因此容易飛起來。

我常在卑南聽到最近似「陾陾」、「薨薨」的美麗聲音。他們的聲音有節奏,有旋律,可以悠揚婉轉,他們的語言還沒有被文字壓死。最近聽桑布伊唱歌,全無文字,真是「詠」、「嘆」。

害怕「經」被褻瀆,死抱著「經」的文字不放,學者,知識分子的《詩經》不再是「歌」,只有軀體,沒有溫度了。

可惜,「詩」的聲音死亡了,變成文字的「經」,像百囀的春鶯,割了喉管,努力展翅飛撲,還是痛到讓人惋嘆。

「惋」、「嘆」都是聲音吧,比文字要更貼近心跳和呼吸。有點像《詩經》、《楚辭》裡的「兮」,文字上全無趣味,我總要用惋嘆的聲音體會這可以拉得很長的「兮」,「兮」是音樂裡的詠嘆調。

從「詩」的十五國風,到漢「樂府」,都還是民間傳唱的歌謠。仍然是美麗的聲音的流傳,不屬於任何個人,大家一起唱,一起和聲,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變成集體創作的美麗作品。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只有歌聲可以這樣樸素直白,是來自肺腑的聲音,有肺腑間的熱度,頭腦思維太不關痛癢,口舌也只有是非,出來的句子,不會是「詩」,不會這樣有熱烈的溫度。

我總覺得漢語詩是「語言」帶著「文字」飛翔,因此流暢華麗,始終沒有脫離肺腑之言的溫度。

小時候在廟口聽老人家用閩南語吟詩,真好聽,香港朋友用老粵語唱姜白石的〈長亭怨慢〉,也是好聽。

我不喜歡詩失去了「聲音」。

「漢字」從秦以後統一了,統一的漢字有一種霸氣,讓各地方並沒有統一的「漢語」自覺卑微。

然而我總覺得活潑自由的漢語在民間的底層活躍著,充滿生命力,常常試圖顛覆官方漢字因為裝腔作勢愈來愈死板的框框。

文化僵硬了,要死不死,語言就從民間出來,用歌聲清洗一次冰冷瀕臨死亡的文字,讓「白話」清洗「文言」。

唐詩在宋代蛻變出宋詞,宋詞蛻變出元曲,乃至於近現代的「白話文運動」,大概都是借屍還魂,從庶民間的「口語」出來新的力量,創造新的文體。每一次文字瀕臨死亡,民間充滿生命活力的語言就成了救贖。

因此或許不需要擔心詩人寫什麼樣的詩,回到大街小巷、回到廟口、回到庶民百姓的語言中,也許就重新找得到文學復活的契機。

小時候在廟口長大,台北大龍峒的保安宮。廟會一來,可以聽到各種美麗的聲音,南管、北管、子弟戲、歌仔戲、客家山歌吟唱、相褒對唱、受日本影響的浪人歌謠、戰後移居台灣的山東大鼓、河南梆子、秦腔,乃至於美國五○年代的搖滾,都混雜成廟口的聲音,像是衝突,像是不協調,卻是一個時代驚人的和聲,在衝突不協調裡尋找彼此融合的可能性。我總覺得:新的聲音美學在形成,像經過三百年魏晉南北朝的紛亂,胡漢各地的語言、各族的語言、印度的語言、波斯的語言、東南亞各地區的語言,彼此衝擊,從不協調到彼此融合,準備著大唐盛世的來臨,準備語言與文字達到完美巔峰的「唐詩」的完成。

應該珍惜,島嶼是聲音多麼豐富活潑的地方。

生活裡其實「詩」無所不在。家家戶戶門聯上都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是《詩經》的聲音與節奏。

鄰居們見了面總問一句:「吃飯了嗎?」「吃飽了?」也讓我想到樂府詩裡動人的一句叮嚀:「努力加餐飯。」「上言:加餐飯。」生活裡、文學裡,「加餐飯」都一樣重要。

我習慣走出書房,走到百姓間,在生活裡聽詩的聲音。

小時候頑皮,一夥兒童去偷挖番薯,老農民發現,手持長竹竿追出來。他一路追一路罵,口乾舌燥。追到家裡,告了狀,父親板著臉,要頑童背一首唐詩懲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讀到「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忽然好像讀懂了杜甫,在此後的一生裡,記得人在生活裡的艱難,記得杜甫或窮老頭子,會為幾根茅草或幾顆地瓜「唇焦口燥」追罵頑童。

我們都曾經是杜甫詩裡欺負老阿伯的「南村群童」。在詩句中長大,知道有多少領悟和反省,懂得敬重一句詩,懂得在詩裡尊重生命。

唐詩語言和文字都太美了,忘了它其實如此貼近生活。走出書齋,走出教科書,在我們的生活中,唐詩無處不在,這才是唐詩恆久而普遍的巨大影響力吧。

唐詩語言完美:「停車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可以把口語問話入詩。

唐詩文字聲音無懈可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寫成對聯,文字結構和音韻平仄都如此平衡對稱,如同天成。

在一個春天走到江南,偶遇花神廟,讀到門楹上兩行長聯,真是美麗的句子——

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那一對長聯,霎時讓我覺得驕傲,是在漢字與漢語的美麗中長大的驕傲,只有漢字漢語可以創作這樣美麗工整的句子。平仄、對仗、格律,彷彿不只是技巧,而是一個民族傳下來可以進入「春天」可以進入「花神」的通關密語。

有「詩」,就有了美的鑰匙。

我們羨慕唐代的詩人,水到渠成,活在文字與語言無限完美的時代。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傳說裡的「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一個時代的序曲,這樣豪邁大氣,卻可以這樣委婉平和,使人知道「大」是如此包容,講春天、講江水、講花朵、講月光、講夜晚,格局好大,卻一無霸氣。盛世,是從這樣的謙遜內斂開始吧,不懂謙遜內斂,盛世,沒有厚度,只是誇大張揚,裝腔作勢而已吧。

(上)

聯副/2017/3/16

莫昭平:有一種愛情叫作楊絳與錢鍾書

 

有一種愛情叫作楊絳與錢鍾書

莫昭平

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右)、楊絳攝於1981年,三里河寓所(「我們覺得終於有了一個家。」)。 圖/時報出版提供

被譽為「民國第一才子」的錢鍾書曾稱妻子楊絳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更讚她「絕無僅有地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和朋友」。

我的好友好奇地問我:「妻子和朋友,我懂,但是如何做一輩子的情人呢?」

好個大哉問!

我想了很久,我覺得,錢楊既是愛情和生活上的神仙眷侶,也是文學和志業上的最佳知己——一種似乎已經絕種了的「珍稀物種」。

且看錢楊如何彼此對待,特別是楊絳如何對待錢鍾書,答案就出來了:

愛情和生活上的神仙眷侶

他們寫了一輩子的情書

我第一次和鍾書見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後老錢開始給我寫信,約我到工字廳相會。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而我則緊張的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於是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也走上荷塘的小道了,以至於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了。

1933年秋的一天,我給鍾書寄了一封信,不巧被其父錢基博老先生看到了,老先生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拆閱。後來鍾書跟我說,老先生看到信後,對我大加讚賞。因為我在信中對鍾書說:「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老先生邊看邊讚:「真是聰明人語。」

文革時,錢楊已經五、六十歲。楊絳隨一夥老知識分子下鄉鍛鍊,錢鍾書每日一信,字小行密,情意綿綿又生動有趣。和楊先生一起下放的老先生,有的壓根兒沒有家信,有的一兩星期有一封家信,只楊絳天天有信。不久,錢鍾書自己也下鄉後,仍偷空寫信,但不能每日一封了。楊先生說:「這是默存一輩子寫道最好的情書。」

每封信她讀了又讀,捨不得丟,都收在衣袋裡。衣服的每個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衣袋裡裝了十來封信,就行動不便了,只好抽出來藏進皮包裡。身上輕了,心卻重了。雖然這些信誰都讀得,政治上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可是經過政治運動的人,誰不害怕無妄之災!信攢多了,實在無處收藏,楊絳只好硬起心腸,付之一炬。

玩石子

我們仨

錢鍾書(右起)、楊絳、錢瑗,一家三口攝於1950年,清華大學宿舍。 圖/時報出版提供

鍾書每和我分離(出國或出差),必詳盡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阿瑗回家後,我曾出國而他和阿瑗在家,他也詳盡地記下家中瑣碎還加上阿瑗的評語附識。這種瑣瑣碎碎的事,我們稱為「石子」,比作潮退潮落滯留海灘上的石子。我們偶然出門一天半天,或阿瑗出差十天八天,回家必帶回大把小把的「石子」,相聚時搬出來觀賞玩弄。

我們只願長相廝守,不願再出國。

愛的早餐

1935年春,鍾書考取庚子賠款公費留學資格,那時候我還沒有畢業,但是考慮到鍾書這位大名鼎鼎的清華才子從小生活在優裕的家庭環境中,被嬌養慣了,除了讀書之外,其他生活瑣事一概不關心,尤其是不善於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侍候他。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跟他完婚一起去英國。那年鍾書不足25歲,我不到24歲。

鍾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並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1935年,錢楊留學英國牛津大學,「我們入住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錢鍾書大顯身手。我入睡晚,早上還不肯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飯盤,帶短腳)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來享用了。他煮了『五分鐘蛋』,烤了麵包,熱了牛奶,做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這是他從同學處學來的本領,居然做得很好,還有黃油、果醬、蜂蜜。我從沒吃過這麼香的早飯!」

之後的共同生活裡,「我們的早飯都是鍾書做給我吃。」

三十多年後,1972年的早春,我們從幹校回北京不久,北京開始用煤氣代替蜂窩煤。早起,鍾書照常端上早飯,還有他愛吃的豬油年糕,滿面得色。我稱讚他能蒸年糕,他也不說什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兒。我吃著吃著,忽然詫異說:「誰給你點的火呀?」(因為平時我晚上把煤爐封上,他早上打開火門,爐子就旺了,這一次不是)鍾書等著我問呢,他得意說:「我會劃火柴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的是做早飯。

我在英國住院生產,出院時,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裡,盛在碗裡,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麼驚奇!

最賢的妻

我在英國住院生產,鍾書只一個人過日子,常苦著臉說,他不小心打翻墨水汙染了房東的桌布,又砸壞了檯燈、弄壞了門軸,我總告訴他「不要緊」,他感激之餘,對我深信不疑,我回寓後,真的全部修好。

抗戰時,一位長輩對錢鍾書說:「我現在明白了,鍾書為什麼總這樣高興快活,原來他有這樣一個wife!」

連錢鍾書的嬸嬸都稱讚楊絳:「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是癡人有癡福!」

文革後期,錢楊一路「逃亡」,先逃到北師大錢瑗的宿舍、後住過小紅樓,甚至文學所的一間辦公室。錢鍾書衰病,腿腳也不靈便,全靠楊絳扶持,搬家、打包、整理……一應事情都靠楊絳承擔。錢鍾書寫《管錐篇》須用他的讀書筆記。筆記本留在原先的家裡,塵土堆積很厚,楊絳用兩天功夫整理出五大麻袋,兩天裡沒有好好吃飯,卻飽餐塵土。

我們覺得吵架很無聊

我和鍾書在去英國的輪船上曾吵過一架。原因只為一個法文bon的讀音。我說他的口音帶鄉音。他不服,說了許多傷感情的話。我也盡力傷他。然後我請同船一位能說英語的法國夫人公斷。她說我對、他錯。我雖然贏了,卻覺得無趣,很不開心。鍾書輸了,當然也不開心。常言「小夫妻船頭上相罵,船杪上講和。」我們覺得吵架很無聊,爭來爭去,改變不了讀音的定規。我們講定,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來,我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們沒有爭吵的必要。

就是愛「探險」

錢楊愛散步,這個習慣維持了一輩子。留學牛津時,「我們每天都出門走走,我們愛說『探險』去。我們總挑不認識的地方走,隨處都有所發現。」

中年之後,工作之餘,錢楊也常「同到日壇公園散步。我們仍稱『探險』。因為我們在一起,隨處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們還像年輕時那麼興致好,對什麼都有興趣。」

最理想的婚姻

我已不記得哪位英國傳記作家寫他的美滿婚姻,他寫道:一,我見到她以前,從未想到要結婚;二,我娶了她幾十年來,從未後悔娶她;三,我也從未想要娶別的女人。我把這段話讀給鍾書聽。他說:「我和他一樣」,我說:「我也一樣。」

亦妻亦母

楊絳擅編織,一家三口的毛衣、毛褲、背心等,都是她親手打的。有一次,楊絳要捐掉一件她為錢鍾書織的舊毛衣,錢鍾書雙手抱住不放,連說「慈母手中線」,楊絳說:「我很感動,我待鍾書,慈母的成分很多,他從小嗣出,沒有慈母,伯伯對他好,究竟是男人。這對他性格的形成,很有關係。」

苦難中也要甜蜜

1969年11月,錢鍾書被下放到信陽地區的羅山縣。次年7月,楊絳也被下放到那裡,被分配在菜園幹活。菜園距離錢鍾書的宿舍不過十多分鐘的路。當時,錢鍾書負責看守工具,楊絳的班長常排她去接工具,於是,「同伴都笑嘻嘻地看我興沖沖走去走回,借了又還」。後來,錢鍾書改任專職通訊員,每次收取報紙信件都要經過這片菜園。「這樣,我們老夫婦就經常可在菜園相會,遠勝於舊小說戲劇裡後花園私相約會的情人」。

患難與共 生死相伴

楊絳一度因為長期照顧生病的錢鍾書,自己也累病了,極難入眠,疲累至極,便換做錢鍾書擔心她、照顧她。她的日記寫道:「今日我午後睡得一覺,鍾書喜極而涕,還謝謝我,甚感其意。」

錢鍾書臨終前四年纏綿病榻,長期住院,只能靠鼻胃管進食,楊絳每天親自買新鮮食材,兩台果汁機輪流開動,細細製作成營養豐富的液狀食料親自送去醫院。(上)

聯副/2016/7/12

 

王丹:牧野先生二三事

牧野先生二三事

王丹

我到過日本四次,每一次都會跟牧野聖修先生見面相聚。有一年元旦,我去大阪賞雪,牧野先生專程從他住的靜岡縣趕來,陪我迎接新的一年。而在此之前,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離開家度過元旦了。因為有這樣的交情,所以,說我們是忘年之交也不算過分。

其實,早在我第一次去日本之前,就已經認識他了,原因很簡單:他是日本政壇中極少數積極,公開,且熱心支持中國民主化運動的人。曾經在日本民主黨執政時期的內閣中擔任過重要閣員的牧野先生,因為已經年過七十,決定退休,不再競選他長期擔任的議員,而是把棒子交給更年輕的後輩。現任的靜岡市市長,就是他以前的祕書。退休後的牧野先生,決心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支持中國的民主化。為此,他幾乎參加了所有中國海外民運的重要會議,我敢打賭,比我參加的還多得多。了解日本的人都知道,這樣的人在日本,絕對是極少數。正因為他是這樣的極少數,才讓我對他如此尊敬,進而成為忘年交。

牧野先生也是我見過最老派的日本人。他七十多歲了,走路從來都是腰桿挺直,目光直視前方,大步流星。而最可怕的就是「大步流星」。有一次他帶我去參觀清水寺,那要走過一段很長的長坡路。牧野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速度很快,昂首挺胸,完全不顧我們在後面的這些比他年輕幾十歲的人是如何氣喘如牛,步履凌亂。更可憐的是我,到達山上的時候,已經頭暈到不行,只想找一個地方躺下。另一位朋友實在太可憐我,就告訴了牧野先生,說他走太快,我們跟不上。牧野先生這才知道,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老當益壯。自此以後,我們每次見面出去散步或者參觀什麼地方的時候,記性很好的牧野先生都會特意用英語告訴我:「This time, slow, slow.」(這次我們慢慢走,慢慢走),說得好像我七十多歲,他四十多歲的樣子似的,讓我又感激又慚愧又好笑。

牧野先生也是我在日本見過的政治人物中,最有「文青」氣息的一位。記得有一次我們去京都,在花見小路的一家居酒屋吃飯聊天喝燒酒,不知怎麼就聊到了三島由紀夫。他知道我看過很多三島的作品,也很喜歡他寫的《金閣寺》,不禁突然大為激動起來。原來三島是他大學時的文學偶像,三島的自殺是他青年時代受到的最大的精神衝擊,那種青春的殘酷在他心中留下的刻痕是如此之重,以致於說著說著,他居然一把拉住我的手,嗚咽起來,令我惶惶然不知所措。一位長期擔任日本國會議員,曾經做過經濟產業副大臣的老人,會為自己的青春如此動容,讓我看到牧野先生極為人性的一面,也更加深了我們的友誼。

他喜歡吹口琴,不僅喜歡吹,而且收藏各地的口琴。有一次他來紐約開會,我們一時忙亂,有幾個小時顧不上陪他,就臨時找了一個也會吹口琴的朋友把牧野先生拉去他家。那位朋友英文不好,更不會日文,我就有點擔心兩個人要怎麼相處。事後去接他,看到他滿面笑容,開心得不得了,因為他們兩個人一人吹一段口琴,以音樂交談,相聚甚歡,臨走時還依依不捨。讓我鬆了一口氣,也看到他性情的一面。

我想,這個世界上,真心喜愛文學,喜愛音樂的政治家太少了,否則,也許我們的世界會更美好一些。

自由副刊/洛杉磯傳真 2016/6/6

 

李進文:行路吟

行路吟

李進文

2016台德文學交流合作計畫「聽見那島」柏林駐村

我在宮廷內用三百扇窗子敞開下午一個人的深度,我用三行海涅偷換三根洛可可廊柱,我用網路遍地搜尋里爾克為戀人遷來柏林的孤獨足跡……

  • 小瀏覽

萬里外飛來的《老子讀本》此刻棲止案上,微光惟恍惟惚地掀開章節,老子一道再道的盛宴,字是煙,裊裊的感覺疲倦。窗外依續是尖頂、樹與樹、萬湖、火車、天以及心內的空。每日,固有麵包,優我之格,咖啡在精神上踽踽獨行,突然柏林以時速五十在我體內來個轉彎。自由就是責任,所以長街頻頻後顧,等那個夢跟上來……古建築老是走出身外,寂靜龐然聳立。經過落地長窗,一個人投影,像雙刀。披褐懷玉的冬樹指揮禿枝,灰雲正在歌德。

  • 歷史課

從骨髓深處返回萬湖,遇見三三兩兩踢正步而來的句子,它們是決議條文,躺在鐘面變成時間棄置的百萬具,全是人子。時間會解決問題,並非問題消失,是時間將問題拉遠以致看起來變小,或小之又小而看不見。「交給時間」通常都有人生不得已的理由。交給時間意味著想放下,卻不見得能原諒。後半個下午與前半輩子默默坐在湖邊,如果日子平平無波,就不再有努力吃水的船經過。憂鬱無價,我們買不起它在人生中的分量。

  • 波茨坦廣場

微雨的我經過波茨坦廣場,幾面圍牆前有人裝扮成東西德軍人拿國旗的模樣,供遊客付費合照,愈來愈滂沱的我匆匆經過。哎,孤獨是每個人的地雷,一天拆掉一枚,直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1961年8月13日凌晨,跟今日一樣是個禮拜天,柏林人一覺醒來看見一道四十公里長帶有鐵蒺藜的圍牆沿蘇聯占領區邊界蛇去的那種恐懼,那種恐懼,如今是商機。

  • 柏林小綠人

小綠人快步走,穿越一句我愛你、就穿越圍牆。小綠人快步走,人生苦短。小綠人左眼看不見右眼,它們不知道彼此構成一張臉,它們各自流淚,卻不知道可以一同陪伴傷心。小綠人不選哪一條路走,橫衝直撞才能貴為街頭。小綠人戴禮帽,不方便快跑,只好遠遠叫人生別逃。小綠人快步走,半路忽然臉紅,哎歲月這吻太驚悚。

  • 金的主(威廉大帝新教堂)

教堂內,三萬片玻璃藍推舉一位金的主。長凳上默禱的人們亦漸漸轉藍,透出藍光,我以為是科技,彷彿聽見杜比環繞音效之鷗鳥鼓翼聲、濤聲,抹香鯨騰身掀綻香水海,禱告大量飛濺,但我找不到這些亂入的聲音從何而來?……我站在教堂中央,張開雙臂,姿勢像正上方那位金的主,多想讓自己融入特效。極光之藍壯麗紛飛,白日夢傻眼,愣在主的身邊。然而,金的主,面露憂戚,因著方舟剛剛駛向下一個緊湊的旅程了。

  • 間諜橋(Glienicker Brücke)

趁今天陽光好,將多年前雪中行走的風衣晾在格林尼克橋,綠色的鋼構橋梁從西柏林跨越哈弗爾河就通往波茨坦了,那年大雪,我是一名被交換的戰俘,迎面與我錯身的另一位戰俘也穿著風衣,雪同時掩蓋我們的傷痕。我們是陌生人,有一瞬間卻覺得我們更像親人,共同懷抱許多祕密,對信念忠貞,對愛存疑,對命擔心也沒用,臉型被歲月刻畫出堅毅的稜線。間諜是古老的行業,有共同的特質、遙遠的血緣。早先,柏林圍牆設有七個過境站,這橋是最西邊的一個,冷戰都過了多年,淡淡三月這天有陽光但仍冰冷,風衣晾在橋桁,彷彿還聽得見當年的雪紛紛之述說,雪花和雪花彼此也是陌生的,它們一樣有共同的體質和血緣,卻飄往各自的方向,像我們也各自走向橋的另一端。……在我曬暖暖的風衣內,我摸著一枚發出波頻的袖釦,同時我望著橋下美麗的天鵝,天鵝也植有收發器,正在互相更新軟體與情報,這只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談不上間諜行動,每次回家收聽天鵝搜集的情報,都是風聲、水聲、鳥鳴聲、橋上車聲。

  • 電視塔

十方世界都自稱十七歲,而我如此疲倦,身體猛掉葉。異鄉為電池充電,相機吃過風景,嗝一聲聞起來都是夕陽。旅人為列車充電,支撐一小段我們電車般的人生。每一站地鐵、捷運、電車和巴士戴上耳機,都愛樂。在柏林,趁新鮮摘下一枝早春的亞歷山大電視塔,去偵察人的幻影及其手機影音。那時夕陽照在電視塔的圓球,映射出十字,十字光暈為宗教充電,解釋,有愛就有神。

  • 安妮.法蘭克

安妮不在,石室角落那個春天弱弱的,烏鴉讓想法滿天飛。安妮在嗎?古老的小孩跑過庭院,一名猶太牧師轉身閂上藍天。在哈克雪,她的日記寫到零度以下。戴禮帽的小綠人從東邊走到西邊,半路變紅,在歐元區和跨時區,安妮也變紅。兩個年輕的東方女子站在德語與氣球之間,張望安妮在不在?然後塗鴉一個微笑符號,安妮被納粹逮捕之後很久百科全書才收進去的符號。三樓手工服飾店,不知道安妮有沒有想穿什麼衣裳?她好樸素,花花世界面對她反而失色。

  • 其他圍牆

圍牆上一隻哈巴狗曬日光,牠以為自己是忠誠的磚。圍牆上一隻貓舉右足打哈欠,牠以為自己是歷史好累。(突然布蘭登堡門前一道冷戰年代的圍牆兇兇地浮現又消失,甚為奇幻,那瞬間女神的古代四馬戰車經過、現代化地鐵也經過,隆隆聲像在感傷。)圍牆一生氣,就兩邊不是人。圍牆上坐著我一個人,目擊者說我是幽靈,不,我就是我自己的圍牆,跟自己過不去。很久以前,牆與牆之間還有小拒馬,還有軍官遺落的一本泛黃的《開槍射擊令》被鐵絲翻頁,還有長得像狼的夜。

  • 市集

陽光開始,街頭音樂開始。神在我身上譜曲,不用意義,只隨意。等等我,我去購些忙,給假期玩;購些異鄉,給思考。我的決定只有一件事,想你。復活節我沒有一句語言,靜靜看著疲倦復活;靜靜看著彩蛋、兔子和神話瘋在一起。不想、不想你了這樣也好,一封回函繞過三月,直接進入垃圾郵件。街頭音樂節奏更快了,更像活著了。優先的白花紫花穿越春天、穿越我,我開始香、開始又想一想。

  • 夏洛滕堡

回憶那些夏日時光,妳穿越琥珀,妳穿越黃金壁,妳進到一間水綠織繡的臥室,妳躺在同樣水綠的雕床,雙乳間的正午無戰事,思考也很柔軟,優渥是累人的……夢中,彷彿初心的戀人從英式後花園走來,野天鵝蒼白的、野鴨灰黑的,兩隻鴛鴦被馴養著的,牠們搖搖晃晃跟在戀人身後,走來走來,宮門不開,妳夏日時光的愛。我上網穿越妳琥珀、妳黃金壁,在粉絲頁沉吟良久。忽然,妳向初心的戀人伸手,伸手按住猶疑的滑鼠。

  • 博物館島

一句我愛你浮凸瓷磚,像一列獅群儀仗。時光威猛,靈魂領軍,一句我愛你是前導。……石槨張口,渴望對世界說一句留言,一句我不愛你也好。博物館是情話交換時回響最大的地方,因為太安靜了;最常送到博物館修復的是戰爭,因為太吵了。星星半裸,慢熱的心僅此一盞,石柱們邁開腳步,朝向一句我愛你,你三月的品質陰翳,有光正參透。我們在博物館相互考古,交換伊斯蘭神祕長句,我望著你以陶,你回答我以瓷,完全沒疑問的是磐石。一句我愛你不會長住博物館,因為誓言是火,火不適合密閉空間。整天,流動在博物館,直到成為橋墩,橋下春天正在形容我們。

  • 孔雀島湖邊森林

我不選擇哪一條路。林中有精靈騎腳踏車超越慢跑中的我,林中有精靈是一對德國老夫婦遛一頭金毛綠眼的獵犬,林中有精靈坐在一根退休的巨幹。沒有精靈理會我跑步,夕陽灑在兩旁疊成小山的年輪,漩渦金金的,那是工人趁初春裁鋸修剪的枝幹,木質的憂傷瀰漫香氣,鳥哮啾啾。天臨暗,我抬頭看見禿枝上有閃爍,深無邊界的林子一點一點熒綠,呵呵分明是小精靈,原先我誤以為是初春新發的嫩芽。喘咻咻地跑跑跑,心中明確感覺林子裡有神,有神在精靈背後注視我。我不選擇路,路選擇了我、接納了我,我跑進一條一條歧路,歧路得寸進尺地憐憫我。不管林中有幾條路,我不選擇,因為感覺有神在,神在就好。我跟我的汗,安心地一點一點蒸散。當精靈背後的神也忍不住跟我一起跑,對命運動,這件事我看著是好的。我看著某條歧路豎一立牌,警告有精靈熊出沒,立牌處也是我最後出沒處,神最終是否對我做了選擇?

  • 理檢

冷空氣是強悍的兵,在腓特烈大街南邊查理檢查哨,模糊的圖並未述說歷史的糊塗。當時孩子氣地劃一條線,你那邊我這邊,一旦越界就成槍口的煙。很久以前,意識形態是病,現在散作幽靈,幽靈趁假日往來兩邊占領區,穿過人群進入手機相機,讓大家帶回去。界線上有肖像牌子豎立,正面是不笑的兵,背面的兵忍住一場大病,而脊骨是共用的一根鐵柱,摸起來冰寒如史實。

  • 波茨坦無憂宮

對著戰後整修過的門面觀照,葡萄藤和即時訊息以探戈滑進手機界面,頓挫間,來到林子,一條長路看出冷靜比哀傷多。舞步點到地方,都被尊稱故鄉,我們從未走遠,只是在附近迴旋。中場休息,陌生人遞來一冊玫瑰詩集,詩句才是我的大帝。伏爾泰幽靈和笛聲之間,隱約傳遞古老的官方法語。我在宮廷內用三百扇窗子敞開下午一個人的深度,我用三行海涅偷換三根洛可可廊柱,我用網路遍地搜尋里爾克為戀人遷來柏林的孤獨足跡……伴侶,像立在古代晨光裡的棕櫚。

  • 人民劇院附近咖啡館

剛剛紅磚教堂俯身看我走路,我背一袋文字跟鳥交換離家十萬里。我走向太空,領受天使盤問;我走向地獄,卻見獠牙閒嗑牙,油鍋旁一地瓜子殼;我走向時間,時間不理我。走走走,暫歇在猶太食物,瓷盤內兩顆蛋半熟、番茄、菇類、香菜,以及雜糧麵包,對人生我很素,偏輕食。想到社區這時刻,月亮背對巷弄,幾行詩句在鄰里間慇懃走動。

  • 在林中

一隻金毛松鼠覷窗,像網頁瀏覽,那時我在早餐。今天陽光好得令人悲傷,朝樹林走去,很久才遇見一大湖,湖對面是孔雀島。途中經常拐入小徑,聽鳥叫很遠,一種青春逝去的感覺,偶爾一陣長風撫過四萬八千樹影,動亂我念頭,許是冷冽,蟲鳴極小心,像祕密警察的樣子。走路就是我寫字,不創新詞,讓落葉簡簡單單像古老的智慧。我乾燥,土地知道,今天陽光好好,夢最想流汗。早啊,天空!台北與柏林此刻兩地放晴、未放空。未來一直走來,我一個人走去。如果放空,我如何再度擁有呢?往回走,一隻金毛松鼠用尖爪點開我,我也是諸佛瀏覽中的一個網頁。

  • 地下酒館

歌德的《浮士德》寫作靈感來自德國萊比錫的一家地下酒館(Auerbachs Keller),《浮士德》第一部第五章的小標題就叫「萊比錫城的奧爾巴哈地下酒館」,這是《浮士德》唯一不是虛構的場景。那天正是春分時刻,我走進這家地下酒館(已成餐廳),廳內周遭的壁畫,其中有畫著浮士德在他戀人牽引下步入天堂的景象。在德國邁入第二十二日,散策城市,終究,人與文學才是我的風景。……「如果春分時刻你微笑,你的心會跟蘋果派一樣/你也會微笑經過巷弄內一家地下酒館,假裝把靈魂賣給魔鬼,只有月亮給你知識/少年的霧,瀰漫歌德的行為。/如果春分時刻你聽新芽,你的心也會響起巴哈/翻到沒譜的那一夜,你突然決定了什麼嗎?為何兩行淚沿著紅磚瓦往下協議」。

聯副2015/5/29

王一梁:阿修罗宣言第五号与注释

 

 

阿修罗宣言第五号与注释

 

王一梁

 

 

 

—–狗娘养的,停止你的愚蠢的咆哮!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先知。

—–现在是这个世界开始为我的书进行注释的时候了。

—–我离不开你们,离不开美,离不开怀念,迷恋着自己的真理。

我曾经将这世界看作一本书,我曾经为它注释过。现在我开始厌恶

一些声音。

注释:中国人总是在还不能将他的逻辑推理到底的时候,就从这个世上消声匿迹了。

—–曾经,你们活在一个杰出人物都各自进行秘密选择生活方式的社会里。

你们在寻找吗?是寓言家区楚地指出了各自导向他们世界的道理。

注释:唐朝或清朝的考生,在黄昏在远离京都的地方,总能倚窗遐思万千。

—–他们最后都生活在自己的寓言里了。

写成了中国人做人的日子。

—–理想主义者,总是渴望宗教的。在中国,它还没有蔑视生存意志的真理,

每个人都并且仅仅只是愿意活着。

注释:皇道是至上的理想与真理。

—–陶醉于事物本身状态不是更好吗?

注释:人们不可能对道的发生作用提自己的看法,这种感叹与妄念总是中国人的一个

主旋律。

—–寓言家的世界,他寻找苦难的释义,当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作位这个世界上的行动者,这个

世界已经为他确定了寓言的主题。

注释:有一天,寓言家开始摆脱被动的诱惑,经历了彻悟。便开始生活在一个已经被自我所调

适,澄清了的世界之中。自我的产生,其作用也仅仅只是如此。此外,它除了空无,岂有它哉!

—–寓言的文体是凝重,朗照,庄严与主题星灿,衷心感谢你们对我的评价:我就是这个时代里谈

论着思考着大问题的活人。

—–寓言作家,他站在你面前,除了是先知,一个愿意活的象人的人,岂有它哉!

注释:得意忘形,得象忘义,此外,都只是愚人的智慧而已。

—–艺术手法必然在你们眼里显示了象征,表现主义的面孔,我最坏的读者,从这张孔里凝望进去,

从里面诞生出来的奇迹,无穷的活力,气派与魄力,难道你不愿意联想到一个寓言作家,他伏

案桌头,挑灯夜战着孤独和狂喜的形象吗?

—–跟着我—-寓言家去散步吧,将你们渺小的,可笑的自我,撒到大路的那一边!

(陈梦雁88.8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