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慕嫻:柳暗花明又一村——特首選舉觀察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這一詩句,用來刻劃香港的政情是準確不過的。這幾年,每當民主進程走到一個關口,進入死胡同,大家都心灰意冷,悲觀絕望的时候,總有一件無人預知,意想不到,忽然從天而降的事件發生,讓人撥開雲霧,看到曙光,像是絕處逢生一樣。比如「等埋發叔」事件,比如「立法會選舉」。而這一次,當大家正被兩個無知「港獨分子」和「港獨之父」梁振英玩弄到暈頭轉向,筋疲力盡,厭惡噁心的時候,退休大法官胡國興在毫無徵兆下,出人意表地宣佈參加特首選舉。安裕先生說是久旱逢甘露。我的牧師說是神蹟,神的恩典。我信。

電視上看到胡國興簡樸而善意的記者會,聽到他直率而真誠的表白,對 一系列敏感問題,包括三權分立、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重啟政改、港獨問題、佔中問題、橫洲事件以及六四平反等問題的立場鮮明的回應 ,充份看到他堅守普世價值的勇氣和自信,筆者從心底裏感動。己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種無自我審查的義正詞嚴的言論了,他實在是給香港市民一個大大的驚喜。

但是,連日來針對胡國興的參選有許多負面的指責和評論,有陪跑論,鎅票論,還有說特首選戰是代理人戰爭,質問胡國興背後是甚麼勢力,是為了廢掉泛民手上的特首選委票。更有甚的是指特首選舉是中央與地方勢力的搏奕較量,並舉例說明當年董建華是中央欽點,楊鐵樑是本土勢力推出。中央支持唐英年, 地方中聯辦支持梁振英,這次的胡國興就是那時的楊鐵樑等等說法。這都是很疆化,很想當然的說法。那時的梁振英是中央與地方一致推舉出來的。

出現這種評論,一方面是因為別有用心的人總要耍出誰出頭就砍誰的技倆。每逢政局中出現一位願意承擔使命,把政局帶向前的人,他們就會發出惡毒謾罵的言語,像一朿朿毒箭,務必把他射死。比如佔中的三子,比如雷動的戴耀廷。另一方面是有些人因為中聯辦地下黨明目張膽公開干預香港事務多年,讓狐狸披上外衣,魔鬼扮成人,以至人鬼不分,加上梁振英「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哲學,在極度激憤悲傷憂慮的情緒下,為數不少的香港人也無可避免地染上了「多疑敏感 症」,對好事壞事,好人壞人失去了冷靜分辨的能力。對中共的不信任程度達致頑固地無法轉動去相信中共因形勢所迫也會改變策略的可能性。更把中共的陰謀想像得千奇百怪。

圍繞着是否讓梁振英連任的鬥爭看來是非常激烈的,但不是中央與地方對着幹,而是中央屬下各層干部的鬥爭,最終地方一定要服從中央,而中央也要拿出一個能夠服眾的決定。這次中央不會欽點任何人仍然是筆者目前的看法。所謂欽點是中央指令香港一千二百名選委投票給指定人物,甚至如上屆一樣派出中央官員坐陣深圳指揮一切。但以上屆經驗看,因為是不記名投票,中央不能絕對地控制選委投票意向,那樣的欽點是無效的,現在的中央只作祝福是明智之舉。所以胡國興說中央沒有回應是唯一的回應是相當有智慧的說法。可以肯定的是曾俊華己經得到習近平的祝福而胡國興沒有,胡國興是出於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而參選的, 他的參選令梁振英不能連任的可能性更進一步提高。

筆者同意李平先生在文章《胡國興滿足了港人最卑微的三個願望》中提出,胡國興能在北京沒有回應的情況下搶閘宣佈參選,是自己香港自己救的勇氣和決心。這正是胡國興參選的重要精神和意義所在。香港人不要再計算他是否可以當選了,照着這個方向加以配合去做,比如舉辦一場電子民間特首選舉,實行自己特首自己選吧。

魔鬼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摘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卡拉馬佐夫兄弟》)

2016年10 月31 日                                                                  

(文章来源:作者来稿)

阿钟:诗歌老战士孟浪

今年10月是独立中文笔会创会十五周年,台北将举行系列庆祝活动,并确定10月30日为孟浪日。作为他的老朋友,特以此写于2009年旧文表示祝贺。上图是1992年孟浪与刘漫流在旅行途中写给我的名信片。(阿钟)

诗歌老战士孟浪

阿钟

 

我们一位早夭的年轻朋友马骅曾说,他一直以为孟浪是大胡子,待后来他到上海读书有机会见到孟浪,才发现孟浪原来是小胡子。不过,马骅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胡子孟浪,是因为他到上海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初识孟浪时,见到的确实是大胡子孟浪。那时候,孟浪在吃饭的时候,要用一个发卡把胡子往两边夹起来才能进食。可见大胡子孟浪并非虚言,只不过后来马骅见到的孟浪,已经把大胡子剪掉,变成了小胡子。

我最初应该是在郁郁那里见到的孟浪。当时我正在编辑《八面来风》(就是那本著名的《大陆》第三期),常去宝山找郁郁。有一天晚上睡在郁郁那里,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孟浪来找郁郁,于是我就见到了这位闻名已久的大胡子。我还以为孟浪是应该比郁郁更为粗犷一点的,没想到孟浪文静得很,甚至还有一点羞怯,远不是我想像中的诗歌革命家,随时做出一副准备战斗的姿态。而孟浪诗歌的革命性却是不容置疑的,直到现在,我都认为在我1986年在《八面来风》编后记中对他的评语是准确的:他是一个旧秩序的破坏者。但他在破坏的同时,也建立了他庞大的语言之塔。令人惊讶的是,他在去国之后,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黯淡下去,他的语言之塔依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孟浪是一位真正的诗歌革命家。我最初就是从他那儿,听他谈论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那是八十年代,切的名字在中国大陆还不为一般年轻人所知。而孟浪的诗歌活动,总让我自然就联想到切,这位英俊的、永远年轻的战士。

孟浪去国之后,很多年我们都没有见面。后来他与贝岭一起组织了中国独立作家笔会,自然我就成了笔会最早的成员。笔会第一次网络论坛上,孟浪与我打招呼,称我为“我在上海的老战友阿钟”。孟浪是一个以战士自居的人,这种孟浪式的招呼方式,也恰是他性情中战士情怀的自然流露。

孟浪诗歌已无可争议地横亘在现代诗歌史上而不可被忽视;同时,孟浪开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活动,也已成为现代诗歌史上的重要篇什。在那个让人窒息的年代,做一个诗歌活动家意味着向旧时代开火,而孟浪就像是一个地下工作者般开始了他职业诗歌革命家的生涯。(2009-6-21于纽约)

(文章來源:作者微信)

孟浪:记忆的诗篇

作者简介:

  孟浪,本名孟俊良。诗人,独立出版人。独立中文笔会创会人;中国地下文学流亡文学文献馆发起人。曾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执行主编、《自由写作》文学网刊主编、编委会主任。2001年与作家贝岭、刘宾雁、郑义、万之、刘晓波等发起创办独立中文笔会。

 

编者按:

  在中国,课本象征教育和意识形态,孩子们最后从雾中毕业,逃向四面八方。这是诗人孟浪对于自己成长记忆非常独特的思考。矿藏在云中的飘忽不定,他用冬天的冷来比喻人对于生存环境的谨慎,用冬天去超越春天。他所体会到的自然,用了这样的诗句来记录:老房子,破电扇,旧帐簿,碎纸片,自己在翻动、吹拂、摇曳。如果每个孩子都是一颗种子,那么,我们“放弃对种子的远眺吧”,这是回忆所带来的对于生活那无尽的悲哀!                (陈家坪)

  

记忆的诗篇

孟浪

  

一个孩子在天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轻轻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云。

 

一个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图画纸上。

 

一个孩子在天上

用铅笔淡淡描出无数个孩子的样子。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欢乐,他的蔚蓝,无边无际。

 

一个孩子在天上

他还决定,他的一生

必须在此守望橡皮的残碑,铅笔的幼林。

 

哦,教员们在降临——

一个孩子在天上用双手紧紧按住永恒:

一个错误的词。

 

 

途中

 

玻璃把拳头击碎

中学生献上手臂。

 

他的老师献上逻辑

非此即彼——

(他们有过的选择激动地归零。)

 

玻璃,在窗户上模仿玻璃

拳头则羞惭地重新握成拳头。

 

中学生献上肩膀、背脊

把一座学校扛起

(放弃就是放弃。)

 

拳头就是拳头

不像拳击手套摆设在女宾化妆间。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

而我可能是,也还优秀。

 

大地被时间裁成课本

鹰偶尔才翻动它

我终生在读。

 

新娘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裁取了鹰的翅膀。

 

当我成为校长,满是眼泪,不是威严

柔软的闪电写字,并委地

 

哦,鹰不是白云里的寄宿生,我枉执教鞭。

 

 

——在Beebe School

 

小学里的鱼儿多么想游向大海

孩子们轻轻捧出一些电子鱼缸。

 

被娇宠惯了的大海呵

刚强的孩子呵,究竟谁征服了谁?

 

星期天寂静,有些人长眠不起

有些人全家欢聚,在苦海公园草坪。

 

鱼儿争相啄食过的天空在梦中

让孩子们更清澈,更下落不明。

 

适于高翔,也适于急坠

小学里的鱼儿沉没在祖国深处的池塘。

 

课本,是我们的时代

 

课本,是我们的时代

唯一的林木:在课本后面

我们收起被淋湿的火警

 

露出假面,表示你的真心

露出天气,表示你可以

风雨无阻地前行

 

我们砍伐着课本

那些文字、算式和图表

不再生长——

 

露出宇宙,表示那是

你唯一无法掩藏的一点

——露出,足够结实的空无

 

我们带着孩子离开

美其名曰:去植树

 

课本被放弃了

东倒西歪,废墟之姿

正承担我们的时代无稽的消防

 

 

堆放在神圣塑胶筐里

 

堆放在神圣塑胶筐里,某本旧书

兀自忆起装订工让它诞生的时刻。

(装订工不慎切伤自己名贵的手指……)

 

咖啡座并感受不到它的悸动

因为我们也恰好在书店内部生病。

(你的笑容激起我猛烈的羞惭……)

 

某本旧书偏偏被热情的过客挑剩

只能在冷风中度过夏日的某个午后。

(临时雇员出门收摊时临时加一副袖子……)

 

当天的报纸迅速变旧、变脆

新闻游荡在街头,马蹄踩痛标题。

(哦,波士顿环球, 波士顿先驱,波士顿都会……)

 

我摸了摸座边侥幸逃过海报的裸墻

好像就是战时地堡的钢骨水泥。

(母马不为所动,依旧踏过遥远的上海南京路……)

 

 

毕业于雾中

 

雾中,世界已被可怕地缩略

在他脚下的方寸之上傲视

 

面对面的危险,也来自背后

一副在空中孤悬的鱼网

还是一副被剔净的庞大鱼骨

 

雾中,课桌椅柔软

学生们看不清这致命的区别

 

雾中,是一所学校的简称

家乡人都这么叫

学生们就要被知识撞倒了

 

他们从雾中毕业

逃向四面八方——

 

雾中,世界已被可怕地缩略

雾散之后,世界已转眼不见……

 

 

放弃对种子的远眺吧

 

放弃对种子的远眺吧

土地深处无尽的酣眠在继续。

 

冬天抱着冬天

温暖盖着温暖

多么像内在的群山仓促地逶迤——

 

巨人,婴儿般退回……

破土,破土,到处是黑发在破土

成为铁丝,扎出脚手架和了望台。

 

放弃对虚无的打量吧

土地深处那手指尖的警觉将生长千年!

 

 

独舞

 

古人挥手之间

大把的美髯

随大把的时间飞扬。

 

他再一挥手

一匹骏马

与他谛听中的一节时间

浑然不分。

 

古人带来的“时代”

被刮得铁青的脸审视

被不长胡子的脸鉴赏。

 

他挥手作罢

这脸上并无眼睛

这脸上并无——时间

古人,只来得及遗落这“时代”。

 

金地质师的银妻子,或钟表匠女儿

 

云中的矿藏飘忽不定

地质师的梦,在层层累积

 

十五岁少年时的遭遇

一方石头里步出一位天之骄子

 

眉宇之间月朗风清

而毒日头恹恹地变成一块旧胭脂

 

那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在了春天

谨慎的冬天是在把春天超越

 

盲人扶着“我”的手回家

我是“机器”人,自动而安全

 

鲁班的手静悄悄生长

弹指间送出剑影般的墨线

 

钟表匠未能发表准确的时间

钟表匠总在取回零件的路上迟到

 

只有她的女儿在奔跑

但谁也看不出是进,还是退

 

在遗失的中途啊

刚刚还来得及想起“刚刚才见到……”

 

老友,金,在远方冲着你苦笑

银的低泣,她却离你太近

 

地球尽头的两位亲密饮者

激励斗志时,打发了伟大的光阴

 

在遗失的中途啊

智慧产儿在空中拖曳可爱的尾迹

 

 

田园里的稻草人

 

田园里的稻草人,燃烧一样的火

他们——成灰,成飞,成烟,成灭。

 

我还是领他们回来,满手的黑

呵气,雾化了世界也奔跑无碍

墙已经筑就,孩童凝视里的雪糕静静融化

 

跨出去,悬崖顶部傲放的鲜花

腿跟紧了根须、茎块、枝叶、芯蕊。

 

老房子,破电扇,旧帐簿,碎纸片

自己在翻动、吹拂、摇曳——恨与爱

自己报上姓名——不是更急的性命

 

哭,是一流作业,修业,结业

哭,转向甜,转向酽,转向鲜。

 

从不存在这里的并无来由

这里,糖和茶,并无理由成就工业

味精更淡出了银幕上的泪眼,乱抛

 

捆扎衣服的样子,也熨烫多姿的云

风传来时,稻草人已无消息。

 

火一样的燃烧,原不是火

风光扑面,风情缠身,而它传来

火一样的燃烧,那么冰凉——那才真是人间!

 

 

诗人孟浪(右四)与默默(右三)、陈东东(右二)、刘漫流(右五)、王一梁(右六)、古冈(右七)、杨平(左一)、陈接余(右一)在上海,摄于1990年代初

 

 

“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

韩博

 

  “落木,收集着秋天粗砺的声响/第一百遍落木了,我看不到岁月另一面的温柔/难道我还应该把心跳放得更轻?//第一百遍告别了,秋天说:/冬天永远没有到来,也永远没有离开/第一小学的孩子们尘封在教室里。//第一百遍呼唤了/一年级女教师的红嘴唇/在坚冰的深处,让你的一生焦急。//落木,回到自己的第一遍吧/那唯一的一遍落木,倒在心上/无遮蔽的秋天里,我的惊叫拔地而起。”

  这是《落木的开蒙》,不是我读到的孟浪的第一首诗,却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一首诗。那次阅读相当偶然:诗歌刊载于北方某省机关报的副刊上,时值初秋,我仍未走出学校……种种环境因素使我对这首诗格外敏感,“落木”、“秋天”正在身边,而“冬天”虽然并非“永远没有到来”,但“冬天”“永远没有离开”却正是成长赋予我的心理经验的一部分,而“教室”、“教师”,则依然是我生活经验的一部分。不过,归根结底,并非意象,而是《落木的开蒙》指向的那种无以挽回之感,刺中了我的神经,甚至也使“我的惊叫拔地而起”。

  在后来更广泛的阅读中,我发现“学生”、“学校”、“教师”、“校长”、“教鞭”、“黑板”这类意象在孟浪的诗篇中反复出现,毫无疑问,这些意象来自成长经验,但更是一语双关、剖析体制的绝妙符号。在这施教者与被教者的舞台上,“我”总是在场,及物,形成一幕短暂而错愕的戏剧。孟浪式的书写,绝非中国传统那“物我两忘”的一支,而总是以“我”为演员,甚至讲“我”置于上帝般时时在场的境地,质疑或自我辩驳存在的困境,一如《飞》中的诗句:“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上升/在高空细察人类的耕作。//到处是云的遗迹/连孩子的脸都不能幸免风的擦痕。//道路太可怕了,捆缚呵捆缚/我在空中才发现已无法挣脱。”

  孟浪近期推出诗集《南京路上,两匹奔马》,收录其自1985年至2005年的作品,“奔马”虽非全集,却足以使读者一窥这位当代中国最重要的汉语诗人这20年间的创作历程。诗人马骅曾以诗风“冷峻”评论孟浪,然而,今日再看,孟浪诗歌在“冷峻”的超现实主义外表下,却包藏着一腔澎湃的热烈,只不过,这热烈有时表现为迷惑,有时表现为悲悯。《简单的悲歌》便是一首悲悯之作,诗句开头,似乎意在赞颂劳动与丰收,“为丰收准备打谷场吧/为打谷场准备农夫吧/为农夫准备土地吧/为土地准备播种、耕耘和收获吧!”,然而,第三节后诗风一转,直指丰收后被掠夺的劳动,“但是,为丰收准备掠夺吧/但是,为打谷场准备空旷吧/但是,为农夫准备牺牲吧/但是,为土地准备荒凉吧!//但是,播种的时节农夫冒了烟啊/耕耘的时节农夫燃烧了啊/收获的时节农夫变成灰烬了啊!”

  作为时常在“天空”行走的诗人,却如此关怀“大地”!孟浪已是今日鲜见的一类诗人,他的诗作意象丰富、密集,却从未以“生活”的旗号,沉溺于自我细节的迷恋,他总是试图介入一片广阔天地,铺展并追究时代一路躲闪的谜团。作为诗中角色“我”的孟浪,总是在消瘦的肩上,扛起追踪者热烈的责任。

  对责任的追寻,并不意味着对于艺术形式的疏忽。实际上,恰恰相反,作为一位成熟的汉语诗人,孟浪作品予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强烈的语言形式。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已以书面口语的方式,创造出意境疏离的文本。他很少使用采摘自古籍的怪僻生词,但正是那些貌似简单的词句,却走向语意的极深处,影响了身后一批人的写作。他喜欢恰如其分地拣来充满暴力感的动词,镶嵌在诗句中,如“光捅下来的地方/是天”(《连朝霞也是陈腐的》),只一个“捅”字,既形象地描绘出真切的画面,又隐喻出通篇境遇的关键。他擅于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传神的诗句,如“他拐过街角,像一页电报纸没入黑暗/另一个人在跟踪,手指模拟着发报”(《无题》1997),又如“无数的露珠被土地留住了/大海一声声喊着:渴——”(《伟大的牺牲》)。当代汉语诗歌的胜利,在孟浪那里,常常表现为一种动词的胜利,某种意义上,这是现代意识的凯旋,是一种直切境遇痛处的纸上排练。

2006-11-22 上海五角场

 

 

作者简介:

  韩博,男,1973年生于中国黑龙江省牡丹江市。诗人,剧作者,媒体工作者。1985年至1991年就读于牡丹江第一中学,毕业班级高三·二班(班主任赵海波)。1991年参加高考,时为牡丹江文科状元。1991年至1992年于南昌陆军学院接受军政训练。1992年至1999年,先后就读于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与新闻学院,获法学士与文学硕士。在复旦大学就读期间,曾任复旦诗社社长,主编诗刊《语声》,并主持燕园剧社,编导多部舞台剧。

孟浪:荒诞的诗篇

1988年夏· 北京 · 诗人孟浪与诗人多多(左一)、贝岭(左二)在一起

编者按:

  我们可以从孟浪的一句诗去体会其诗歌中的荒诞色彩:“他曾专注于从水面,把自己的足迹打扫干净”,细节真实而整体荒诞。存在主义认为,荒诞是上帝死了之后,现代人生存的一个基本处境。在萨特那儿人的生存是无意义的,在加缪那儿表现出了西西福斯式的悲剧,而卡夫卡,表现的是异化、孤独、徒劳和负罪……孟浪诗歌中的荒诞性蕴含着一种理想主义,让“旷野终于获得了旷野性”,既天真又锐利,从精神上与现实保持着不合作的态度。                             (陈家坪)

 

荒诞的诗篇

 孟浪

 

 

 

“我不会再脱裤子了。”

“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穿。”

 

“我不会再穿衣服了。”

“因为我已经没有身子。”

 

“我的裸体就是空气么。”

“谁在冒犯我?嗅来嗅去、摸来摸去…… 

 

 

鞋在走

 

鞋在走(空的,还是满的?)

一只鞋在走(另一只呢?)

一双鞋在走(穿着它的人在哪里?)

一排排鞋在走(哦,多少人的命运!)

鞋,是空的,疾走…… 

 

脚,停在家里(油库在前进。) 

 

鞋在大街上(赤脚者不甘!)

一只鞋在大街上(赤脚者也赤身!)

一双鞋在大街上(赤脚者还赤心!)

一排排鞋在大街上(他只剩一颗心!)

鞋,是空空的──燃烧。 

 

脚,停在世界上(血库在前进。) 

 

 

大涣散

 

走进镜子的

后来走出墙

是空牛奶瓶

 

走进墙去的

却走出了镜子

是大时代的奶嘴

 

走进门的

和走出门的

是同一个人造人

 

牛奶被泼出去了

不,泼出去的是

一整头奶牛

 

镜子碎了

墙塌了

门扶住门框痛哭

 

 

 

为甚么在政府学院念诗

剑桥附近的野鹤才随暗潮退去?

 

希腊诗苍茫,诗人在此地

与雅典的游子萍水相聚:

 

太阳微明,呵微明

带着好几重怒放的决心。

 

众人只是聆听,并无激辩

剥离出希腊无邪的本质——

 

古奥,或平实,五层楼而已

不是残篇,也不是崭新荷马的终卷。

 

 

铁匠与花

 

铁匠打铁

有人却击打铁匠。

 

那些粉拳

纷落在铁匠身上。

 

铁,默然

悄悄的变得柔软。

 

铁的形状

让水浓于血。

 

出拳者调弄起

胭脂和胡须。

 

打铁的铁匠

未打出过一只铁拳。

 

铁匠被击翻

一枝花也倒地不起。

 

花圃里长齐了意志

摹仿铁匠身段。

 

对面不是一面镜子

 

1

对面不是一面镜子

我面对一场现实——

 

对面走来一个人

他完全就像我自己

但他看了看我

没有半点惊奇

 

我想我离不开现实

只想找一面镜子

 

2

对面不是一面镜子

我陷入一场现实——

 

揪住自己的衣服

甚至揪住自己的脸

我还是不是自己?

我回头看着我走过去

 

我想追上去也把他揪住

他回过头盯了我一眼

 

3

他看到了一面镜子

他面对的不是现实——

 

我把脸别过去

我不敢再看我自己

没有镜子,也没有现实

他走近了我,伸出了手

 

他在我的空无中摸索

掏出了镜子,也掏出现实 

 

 

题(一部书)

 

散场之后

罪人都到齐了

 

清场之后

各人的位置更明确了

 

空场之后

福音未能暂停在远方

 

离场之后

神的目光在原处, 已成世界的原点

 

给世界暖一暖场吧

观众的一生总在误场

 

救场加深了罪孽呵

退场的方向才是他们一生的方向

 

哦,终场之后

当然他们各擅胜场

 

比如不堪回首的过场

比如子虚乌有的加场

 

但他们从未到场

他们且无须开场

 

他们不再出场

他们也不必有下场

 

罪人满场

男与女各占半场……

 

合起来吧,非关有人缺场

只因有罪之人终于胆敢怯场

 

 

在痕迹下面我们活着

 

在痕迹下面我们活着

证明着:我们活得不露痕迹。

 

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

大山自己拖曳出一个正在翻越它的人。

 

一百年已然过去了

但他仍无法接近那峰顶的绝望。

 

一条大水边长着一条村庄

他回来,他只有回来了。

 

他俯向水面,把去年传来的涟漪抚平

并告慰:在痕迹下面有人活着……

 

 

 

当然是灵感在礼貌地敲门 

我把她迎了进来 

   

她径直到我的桌前坐定 

好像我早已经远离 

   

她伏在案头,那专注的神态 

教我不敢把她惊动 

   

她奋笔疾书,容不得我半点犹疑——  

我,终于退出了房间 

   

“灵感在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充满灵感 

 

“今夜,我流落街头乌有的字里行间 

今夜,我将在谁的白纸上空度过黑墨水孤悬的一晚?”

 

回收灯塔的人,在归途中

 

回收灯塔的人,在归途中

他已触礁,——太多的塔影飘零

 

此前他曾专注于从水面

把自己的足迹打扫干净

 

这桩虚妄又严重的事务

让他满载而返时遭遇不幸

 

另一个海图测绘者的自转

彷彿一面信号旗疯了,全然疯了

 

他在缤纷的空域盘旋

精力耗尽,皆因更大的激情

 

无法降落:从挂念到悬疑,月亮呵

他如法炮制的又一面袖中之镜

 

 

诗人的自行车飞翔在世纪的地洞里

 

诗人的自行车飞翔在世纪的地洞里

深海,努力探出它浩大的头好奇:

 

而一座尖锐岛屿的努力只是卸下肩

不是担子,但诗人的自行车后面驮着米:

 

少年时分的一粒米,硕朋无比

在地洞里,更回到神圣种子的美好时光:

 

其实莫名的它已经探到了底

极限,生命的极限,是另一只无限的轮子:

 

圆的,永不转动,没有起码的起点

却终于有了终点,那里骤停着画家虚构的马:

 

在现实里,是我们在羞涩地奔跑

并吃光地洞上空所有如茵的青草。

 

 

新娘逸脱

 

他在往信封上贴邮票

他往邮票上躺了下去。

 

他等着来盖邮戳的人

他等着邮差把他捎走。

 

邮票还是干干净净的那张

他说他身上有地方在痛。

 

邮票是他赖住不去的婚床

邮戳让他在心里受伤。

 

情书从他身上长了出来

情书带着痛在风中飞跑。

 

信封被撕开了,露出邮局

邮差把邮戳投向每家的窗户。

 

他接住其中最模糊的一枚

一遍一遍他往自己身上盖戳。

 

 

当灵感咆哮起来了

 

当灵感咆哮起来了

美学的人们脸孔突然惨白

美学的国度,把风景的腰悄悄放低

 

今年,我五年前就回忆过了

五年前,大家都聚在了今年

为同样的激情:生命、道路和真理

 

狙击手说他是随着某一颗子弹重返

猛虎的怀抱,含蓄、委婉

让千千万万人感到温暖

 

看哪,美学的人们正在虎皮上打滚

他们是一群哑童,但擅长辩术

已把嗓门练得又粗又大

 

当灵感咆哮起来了

迅速中断的是另一类惊恐

呵,笑上面,沾满快乐的悲哀因子……

 

 

空灵一节

 

你向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让这个世界继续堕落

我何德何能

管子工接通天堂之路。

 

有一天,旷野降临在城邦中央

哦,旷野终于获得了旷野性。

 

我套弄正常的人间

正常的山,正常的水

正常的鸟和正常的鱼

正常的厌烦。

 

酸枣和涩柿子,一对高贵的兄弟

双双亮丽,在肮脏的小酒馆里。

 

而空灵也朝我眨眨眼睛

示意我你什么也干不了

所以我继续敲敲打打

一节生锈的铁管,一段世界的胴体。

 

 

 

直立的恐惧

让无膝盖的人如何下跪?

 

演员说:他去剧院才是回家

演员的妻子说:他回家总在演戏。

 

只是关节如何弯曲

打击的半径如何缩短?

 

三岁的儿子说:他离开家,也就离开了舞台

儿子进一步说:他离开了舞台

遇见的每一位却都是剧中人。

 

战争爆发了

化妆停止了

火箭发射架已然直立。

 

妈妈接过话头:儿子,你去洗脸

我去化妆,你爸爸么,他正在生活!……

 

无膝盖人,无膝盖人

生长更多的腿,在半空摆荡

洋溢爱情,呵,洋溢爱情。

 

 

目与河

 

失明妇生下的儿子

目光如炬。

 

天哪,天!这张无脸的面孔

只剩下太阳一只独眼

瞎了,瞎了,还是瞎了的啊!

 

以河流的断裂、跌落

造成风景,也造成巨痛。

 

在游人蜂拥并在此涎笑之前

河流从不把自己想象作受伤

溢淌的血,正在失去的无尽的血!

 

失明妇来到河边洗衣

河面上她的另一双眼睛被捣碎。

 

而她洗出的竟都是——血——衣

失明妇生下的儿子

满面血光;游人在远方目不旁骛:

 

瞎了,瞎了,瞎了的太阳啊

被那孩子的锋芒盯得重获光明。

 

 

意义的链条之《沉默的波浪之下》

 

沉默的波浪之下

重压着一群尖叫的鱼

 

一条叫尖的鱼自天而降

刺穿沉默,击破波浪

 

钓竿、钓线和钓饵

把它拖住,彷彿它也是

一个沉默,已遭擒获

 

钓徒,并不说话

帽檐压得更低,嗓音

来自水底的一串气泡

 

波浪,吃力地倾斜

大海被一双手越拽越紧

满是难看的皱褶

 

再没有优雅的转身

再没有,飘逸的注目

 

没有名字,巨大的钓徒

没有面孔,巨大的沉默

 

 

我们有过羞愧

 

我们有过羞愧

把脸深深地埋进地里

 

痛苦在逆行,加剧了危险

与幸福迎面相撞,而非镇静叙述中

描画的诗意相遇

 

甚至耻辱还盖了我们一身

但我们的脊背不顾一切地雄壮起来

 

一千条眉毛在飞

痛苦,已破相,它也已破局

仅有的惩罚作茧自缚

 

当然你们可以继续唾面自干

你们当空闪烁一些唾沫星子

 

现在,谁又孑然一身

走在离开生命管制中心的途中

 

我们的脊背雄壮起来

更大的羞愧已成坚硬的土块

 

那受伤的家与同样受伤的医院之间

道路遍地,呵道路遍地

 

更大的耻辱在崩裂中

我们的脊背正炫耀汗珠,和山岳

 

  

他说他缺乏上升的勇气

 

他说他缺乏上升的勇气

那里是顶峰,到处是被遗弃的发动机

 

棉花垛,堆起一座峭崖

峭崖上的人颤巍巍地站着

又重重地一头栽下……

 

还有人在上升,他说他看到

顶峰之上,有人划动孤单的双臂

 

但儿童嬉戏中的跷跷板

高耸的那一端落下后,又弹起

峭崖:机会主义者的保姆可怕地中立

 

正是顶峰之上,尚存翱翔或坠堕的隙罅

有人在上升,他的目光漂亮地上升

 

呵,棉花垛烧了起来

终于,纺织厂百炼成钢铁厂

终于,战时军需品把儿童玩具柜占领

 

直到连畏惧也感到畏惧,他说他,众人说众人

看见翅膀、羽毛和性命,到处乱飞

 

 

行又唔系,企又唔系

 

我一生遭遇的寂静,历史上罕有

皇帝的耳朵仅用来倾听

 

资本主义屹立,“塌陷”上升着

鹰架上的擦窗工,却要展翅而飞

 

他是我的一个穷哥儿们

浑身挂满风铃,而箭囊瘪了

 

他的钮扣或拉鍊,无关那补衣妇

只在洗衣机的狂旋中,抵抗——

 

书匣长满虫子,纯然不是知识

麦子抽打着我、我满身的寂静

 

毫不知名的吸引力:你与我接壤

玻璃幕墙映出这镶边的荒凉

 

呵,皇帝,只一步跨到地面了

只一步,就跨到虚无了——

 

而我们争吵,我们和好,我们无动于衷

排着队,等待进入“家庭站”……

 

行又唔系,企又唔系

但落叶,欢天喜地地沾住了他傲慢的脚步

 

 

 

谁在日复一日翻动田园诗的场景

弯下腰,又直起身子

她灿烂的头巾随手就摘成了夕烟

 

哦,一枝骄傲的花茎上

有人掐算正枯萎下去的蓓蕾

还剩下多少分秒弥留香气

 

无数只铁色蜻蜓的十字

悬浮于空中,生产着时代的震颤和不安

 

比一个箭步多,他却迅疾

消失于神圣讲坛边的侧门

有人,在门上安了拉鍊

嗞啦一声,他被装入他的世界

 

而我在远方徒然地夸大风暴

扑面的只是花洒的霪雨

甚至不在脸庞上凝结未来:谁堪缔造啊

眼泪,星光,疼痛,故乡


诗人孟浪与作家施蛰存,摄于1991年上海

 

微火继续闪烁,岩浆继续涌动

——《愚行之歌》跋

孟  浪

  

  35年前的1978年,挣脱出毛泽东式极权专制主义黑暗统治冰川期的中国开始「解冻」,一群群从封闭社会的底层和夹缝中奋身而出的年轻人纷纷聚集在一起,北京、上海等地的「民主墙」上除了政治民主、人权自由的吁求外,也出现了张扬自我价值确认、追求美学创新的文学和诗歌的独特声音;在民间,纸张粗糙、形制简陋的油印出版物层出不穷,在渐亮的幽暗中被传递、被摘抄、被阅读、被吟诵,犹如微火闪烁、岩浆涌动……

  作为一个刚刚开始尝试写作现代诗的文学青年,我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时刻介入了社会,也介入了文学。这一年的10月,我进入大学——上海机械学院,开始读大一。而4年前的1974年春天,我在上海北郊的一个县城宝山开始读初中一年级,两年半以后,中国就发生了巨变——唐山大地震、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捕、「文化大革命」结束。

  导致我的人生价值自我探索、自我发现非常关键的一点是,在4年大学期间住校的独立生活,主要是我在专业课程之外不受干预的、广泛的自主阅读,这样的环境让我获得了全新的视野和「自我发展」的可能。那是中国的体制内外并举的「非毛(泽东)化」运动方兴未艾的时期,「文革」中被封存的大量中外图书开始解禁,新的出版物也开始介绍1949年中共建政后始终被打入冷宫的西方现代思想、现代哲学、现代文学等作品,并恢复介绍中外经典文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类作品。可以这么说,我个人人生观的形成、人生道路的选择,也就是发生在这一阶段的。当然,作为一个诗人的诞生,我个人的轨迹与当年中国的社会变革轨迹基本是同步的。

  必须强调,这一切的发生,除了以上的社会因素之外,主要来自于我个人的阅读,来自于书写和书面文本构成的「超现实」的强大力量。我清晰记得,1979年读到罗大冈撰写的《论罗曼 · 罗兰》,书中一句罗曼 · 罗兰(Romain Rolland)在青年写作期的格言「不写作毋宁死」,对我触动最深。罗曼 · 罗兰之成长为作家的磨难经历,也似乎激励了我。我关注的是这一类自由作家的自我成长、自我实现的心路历程,对当时罗大冈的「八股腔」之「论」并无兴趣、甚至心生反感。因为当年的大部分中文出版物,仍然无法完全摆脱毛泽东式文艺思想辖制的阴影,读来索然无味。罗大冈此书的副标题我记得竟是「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破产」。不过感谢罗大冈,他的书提供了19世纪末叶、20世纪初中叶的欧洲及巴黎的文人精神和文学生活的丰富信息,让我看到了人类精神生活中原本已然存在的与毛泽东政治挂帅的枯燥美学背道而驰、卓然独立的崭新文学世界。所以我当时的读书生活,也常常必须是审视的、质疑的、有保留的、有选择的,虽然选择的余地不大。

  就是在这样一个开始对世界进行独立观察与判断的阶段,我和曾在同一所小学、中学就读的两个同学(即诗人郁郁、冰释之)组成了一个没有命名的文学小团体。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频密的书信往来和会面交流,有时候甚至常常彻夜长谈,交换各自关于写作、阅读和思考方面的想法和进展,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文学创作,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频繁地交流着的。那个时候正是中国官方禁止自发组织、自发刊物(即「民主墙」运动中社会上的民办团体和杂志,这些组织和刊物大部分聚焦于政治、时事等主题,少量属文学类)的紧张时刻,但我们却反而产生了自己办刊物的念头。也许是因为当时十八、九岁的我们,基本身处这些受到官方取缔和整肃的「政治异议运动」中心之外,我们平行地、独立地进行着自己的观察、思考和探索,反倒没有太多顾忌。尽管明知也有着风险,但我们坚信这是心灵的自由和表达的需要,与政治无关,所以决定悄悄地干了。

  这份杂志的名字叫《MN》,刊名是我取的,一个隐秘的意思就是「送葬者」(Mourner)。创刊号封面上有一个专辑名,中文是——《形象危机》(Image Crisis)。确实,我们的作品、我们的作为,它是那个时代的中国从社会价值体系到自我价值认知同时发生崩解与重构前后「形象危机」的表征,也是我们作为那个时代的觉醒者、叛逆者、送葬者最初的「身分认同危机」症候群的体现。也可以说,从此,我作出了作为诗人和作家的人生选择。

  1982、83年间地下出版的《MN》第三期,我的诗作前有一行献辞,把自己的诗作题献给萨特(Jean-Paul Sartre)、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和切 ·
格瓦拉(Che Guevara)。在青年时代的我看来,如果说格瓦拉是个动作英雄、行动之王,马尔库塞和萨特,则是在理论和思想层面影响了我当年文化政治上持左翼立场的取态。1980年4月萨特去世后,北京《人民日报》曾登出一块豆腐干大小版面的报导,那天我在上海机械学院的报栏里看到这条消息后,当晚的日记里写过「模模糊糊的导师死了」的字句。19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仅仅只能从译介过来不多的零碎信息中,发现这些让我快乐与激奋的思想源泉和动力。那时,马尔库塞既令我对极权共产主义采取严厉批判和否定的立场,也同时令我对发达资本主义保持高度警惕和质疑。我想,这些影响,主要是人文性的,它们让刚刚走上文学道路之初即注重形式实验和语言游戏的我,也积极倾向于关切社会、关切苦难大众、关切人性的条件和人类的处境。所以,现在我常常笑称自己是「右派中的左翼、左派中的右翼」,与这一精神背景有很深的关联。

  自我们青春年少起,我们在争取思想自由、表达自由、创作自由的里程上已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由于20多年来极权主义运动在全世界的大规模溃败,由于长期以来中国民间独立的反对和制衡力量的牺牲与付出,以及公民社会的成长与崛起,中国和平转型成为现代宪政民主国家的未来前景似乎正在不是很远的远方闪耀。

  但需要警惕的是,时代条件的变化,全球化的负面后果也在持续发生,13亿人的中国正充满史无前例的巨大矛盾。一方面,它是世界上仅剩的最庞大的一个共产极权主义「王朝」;另一方面,它又是全球化资本主义版图中最为活跃的最庞大疆土,俨然已成为又一个「金元帝国」。作为一个个人写作者、个人观察者、个人思考者,面对这巨大的矛盾,面对这集极权主义罪恶和资本主义罪恶于一身的「双头怪兽」,有时不免产生无力感和无助感。中国权贵资本与国际寡头资本构成的利润至上、金钱至上、强权至上的反动力量,可能也仍然凶险地窒息着包括中国在内的整个世界的未来希望。红色极权的资本、金色寡头的资本沆瀣一气、无孔不入的占领和奴役,也许会发生在任何一处人类存在的角落——因此,抵抗对人的自由呼吸、自由想象的压迫与限制,都是诗人不得不去完成的文学与思想使命。

  我继续遵从这一使命的召唤和遣使。在我的精神视野、也是我的生命远景里,下列12个字继续呈现耀眼的光辉:当下关切、普世关切、终极关切。

  微火继续闪烁,岩浆继续涌动。

 

2013.12.30

 


作者简介:

  孟浪,本名孟俊良。诗人,独立出版人。独立中文笔会创会人;中国地下文学流亡文学文献馆发起人。曾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执行主编、《自由写作》文学网刊主编、编委会主任。2001年与作家贝岭、刘宾雁、郑义、万之、刘晓波等发起创办独立中文笔会。

孟浪:自由的诗篇

作者简介:

  孟浪,本名孟俊良。诗人,独立出版人。独立中文笔会创会人;中国地下文学流亡文学文献馆发起人。曾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执行主编、《自由写作》文学网刊主编、编委会主任。2001年与作家贝岭、刘宾雁、郑义、万之、刘晓波等发起创办独立中文笔会。

 

编者按:

四海飞溅,八荒轰响!这是数字所带来的情感,它跟祖国的悲剧血肉相连,而诗人孟浪正处在悲剧发生的时代现场,他成为了悲剧的歌吟者,对抗暴政和历史遗忘。这是人类文明史上,独特的关于自由的歌唱。祖国对诗人孟浪而言,意味着悲痛,意味着流亡和抗争。这种力量像一场战争真实地发生在一个诗人的灵魂世界里。因为这不是一个祖国,而是无数个祖国,无数个我在闪烁和熄灭。 (陈家坪)

 

自由的诗篇

 孟浪

 

我有无数个祖国

 

我有无数个祖国

我有无数条道路

无数的我闪闪烁烁

 

你唯一的祖国

你唯一的道路

唯一的一个你正在熄灭

 

 

破罐子破摔

——赠迈阿密地方艺术家

 

破罐子破摔

摔出一座黄金屋

爱谁谁心疼

 

破罐子破摔

摔出一个新中国

艾未未无言

 

破罐子破摔

满地的蟋蟀逗弄京城

 

破罐子破摔

这哥们有趣儿——撅着屁股爬天安门

逗弄毛主席的美人——痣……

 

 

千年一九九七

 

鸽子踏响红瓦

少女的赤脚被烫着了

来自罗马的军队

也来自北京。

 

商旅围困千年

解放的骆驼用白骨呼应

白骨,铮铮作响的

还有今夜不眠的群星。

 

自由,这大地上的露珠

在飢儿的鼻翼颤动

又在颠覆中危险地消失:

他们要长大——轰赶虚无!

 

 

他在白纸上行走

(拟歌词)

 

他在白纸上行走

他已濯洗过双足

践踏之名慨然领受

 

白纸上是他的祖国

涂炭,或者涂鸦

让他的憾意绵绵无尽

 

他在地图上行走

干粮、水和指南针

在他的背囊里愤怒

 

地图上是他的河山

他一把卷起不再苦寻

脚下的失落跌宕迭起

 

他在画面上行走

飞天接他回了古代

他把画面安进石窟

 

安详是他的命运

安详是祖国的命运

安详是河山的命运

 

 

大军正越过地图

 

 大军正越过地图

一只孤鸟掠过画面。

 

堕落的火球不是太阳

是不具体的人,是焚烧本身

从香港到西雅图,航迹鲜红。

 

他抽走地图

士兵们纷纷陷落

——哦,回国喽!

——哦,返乡喽!

 

童年夏夜的天空布满水泥

深情的吹笛人在灌注

世界在簇新的凝固中,然后崩裂。

 

一只孤鸟直冲云霄

把画笔扔进地图室——

 

温柔地降下“流逝”

吹笛人四顾,笛声已不知去向

却分明带走了所有瓦砾和革命。

 

 

战书与降书之间

 

战书与降书之间

正是辽阔的国土

祖国,也许就这样展开双翼。

 

当一个幻影抵达火星

而不是胃镜或太空探测器……

当另一个幻影正接近北京

而不是打地心冒起的幽浮……

 

流浪的国土

在白云里迷途。

 

当宇宙被两个幻影所左右

而不是言情作家的描绘……

当两个幻影有些害羞地重叠在一起

而不是众少年的欢呼……

 

但我看到无尽的战书把国土紧裹

降书在白云里被漂洗得如此洁净

祖国,必须降落。

 

他满是手指

她却五官皆无

你敢于为宗教而写作

默祷的众少年现身在黑暗中。

 

流浪的祖国

土地测量员并不迈步,从身体里放下带罪的轮子。

 

 

 

——写在占中“去饮”之前

 

 一个汽修工用千斤顶

把整个天空抬向原位

遗落的一片云,蠕动轻絮

却压坏他的脚趾

 

这一拨地盘工

在疑似上帝的泪水

砸出的深坑里

撩乱钢筋,静静地将混凝土

用另一种虹吸敛起

 

仅仅是传说,不够分量

上帝使出重体力

让人类变轻——

既然天空尚未归到原位

既然汽修工去了医院

既然那耀眼的缺口或伤口还在……

 

 

青山巍峨祭

——为纪念而作

 

四季流经大地

大地有情

烽烟流经大地

大地有泪

荒芜流经大地

大地有痛

 

美酒漫过白骨

白骨有情

鲜血漫过白骨

白骨有泪

黄沙漫过白骨

白骨有痛

 

大地与白骨之间

惟青山是情啊

大地与白骨之间

惟青山是泪啊

大地与白骨之间

惟青山是痛!

 

 

致从二十世纪走来的中国流亡者

——为纪念而作

 

背着祖国到处行走的人

祖国也永远背着他,不会把他放下。

 

是的,祖国

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是的,祖国

正是他的全部家当。

 

在他的身上河流与道路一样穿梭

他的血管里也鸣起出发的汽笛和喇叭

祖国和他一起前行,祖国和他

相对一笑:“背着他!”“背着它!”

 

是的,祖国

就是他一生的方向

是的,祖国

正是他一生的方向。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

原野、山峦、城镇、村落、泥土和鲜花

——他的骄傲啊,祖国的分量

他们互相扶携着,走向天涯。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啜饮远方的朝露

是的,祖国

正和他一起挽住故园的落霞。

 

背着祖国苦苦行走的人

祖国也苦苦地背着他,永远不会背叛他!

 

 

 

数字之伤,数字之痛

 

 

* * *

 

一些数字是一些人失踪的日子

一些数字是一些人牺牲的日子

 

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失踪者的人数

又一些数字呵,是这些牺牲者的人数

 

这些数字,也是这些失踪者永生的日子

这些数字,也是这些牺牲者不朽的日子

数字之伤,因它曾被野蛮地抹去

数字之痛,因它曾不得不珍藏深深的心底

但这些数字已是刻在天上的星辰

但这些数字终于照亮世人的眼睛

这些数字现在停留在这一刻

它愿意自己是最后的统计,永远也不要再多出!

 

* * *

 

太多的数字缠绕我的记忆

就像太多的国家缭绕我的身体

那些制服人戴着面具,唱着高调,下着狠招

那些足够数量的概念,想象,现实和推理

而我的国家隐瞒我,躲避我,逃离我

爲了它拂逆人的一个荒唐罪错

 

我向我的国家揭示我,呈献我,投放我

那一连串数字的悲怆和传奇,我已铭记

当我试图抚平伤口,抚平激情波浪,那人群海洋

手与手互相搀扶,手与手互相紧握!

 

* * *

 

是的,一些数字曾是噩梦,日复一日

是的,一些数字曾是禁忌,年复一年

 

数字是无言的,痛苦是无言的

而希望也是无言的,未来在那里更是无言的

 

我们摇动它,叫一些数字苏醒过来

我们鼓励它,叫一些数字大胆说话,痛苦

说话了,哭泣,尖叫,希望

说话了,畅谈,欢语,未来

说话了,世人呵,是否都已听见

每一张新生婴儿的笑脸都将是迟到的正义

在复仇、惩罚、忏悔、伏罪种种的胶着之间

竟是宽恕,竟是宽恕,才是最严厉的审判!

 

 * * *

 

在这里一个数字曾是被禁止破解的谜

在那里另一个数字仍然也是,仿佛已成世纪之谜

总有一日他们将从不死中惊醒

他们重新来到生活中间,要打扮得更漂亮的

是一个国度,还只是他的一位新嫁娘

是一座房舍,还是他的又一份信仰

 

他们望着惊喜地望着他们的人们

这一次的生命在给出一个如此悖谬而圆融的箴言

基督,敌基督;祖国,敌祖国

乌托邦也就更简单了,呵,敌托邦!

 

 * * *

 

有些数字看来无法不是异常沉默的

有些数字在内心必得分外嘹亮

 

人类因数字存续不灭的记忆

也因数字人类的另一类人制造着可怕的遗忘

 

呵,数字之伤,数字之痛

让数字无畏地站立起来,更高大

让数字勇敢地走动起来,更无处不往

让数字在苍天下发出控诉、拷问与呼告

 却曾经,也正在,还将要呵,丧钟爲谁而鸣

这数字不再是日子,这数字不再是时间

谁能数得清?谁能在这里数得清

这数字是血滴、汗滴、泪滴、雨滴,四海飞溅,八荒轰响!

 

1993年冬· 北京 右起:芒克、杨益平、艾未未、严力、黄锐、李永存、孟浪

 

1980年代的上海,出現了集結在詩刊《海上》、《大陸》下發表作品的「海上詩群」,包括以孟浪(1961-)、郁郁(1961-)、劉漫流(1962-)、默默(1964-)、京不特(1965-)等為主要骨幹的以倡導美學顛覆性及介入性寫作風格的群體,和以陳東東(1961-)、王寅(1962-)、陸憶敏(1962-)等為代表的較具學院派知性及純詩風格的群體,從不同的方向為當代漢語詩提供了精萃的文本。

 

无论从政治还是美学的意义上来看,孟浪的诗始终冲锋在诗歌先锋的最前沿,他发明了一种荒诞主义的战斗语调,有力地揭示了历史喜剧的激情与狂想,在政治美学的方向上具有典范性意义。

 

——选自杨小滨文论《朝向汉语的边陲》(《中国当代诗典》第二辑·总序)

 

作者简介:

  杨小滨,生于上海,复旦大学毕业,耶鲁大学博士。现任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政治大学教授,《两岸诗》总编辑。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获台湾现代诗社第一本诗集奖)、《景色与情节》、《为女太阳干杯》、《杨小滨诗X3》(《女世界》、《多谈点主义》、《指南录·自修课》)、《到海巢去:杨小滨诗选》等,专著《否定的美学》、《历史与修辞》、《中国后现代》、《语言的放逐》、《迷宫‧杂耍‧乱弹》、《无调性文化瞬间》、《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等。近年在两岸各地举办个展“涂抹与踪迹”、“杨小滨摄影诗作展”等,并出版观念艺术与抽象诗集《踪迹与涂抹》。

孟浪:人类的诗篇

作者简介:

  孟浪,本名孟俊良。诗人,独立出版人。独立中文笔会创会人;中国地下文学流亡文学文献馆发起人。1961年出生于上海,1982年毕业于上海机械学院(现名上海理工大学)。美国布朗大学驻校作家(1995-1998)、香港中文大学邵逸夫堂驻校艺术家(2004)。第一届现代汉诗奖获得者(1992)。中国非官方地下文学运动在1980-90年代重要的代表性诗人和推动者之一,1995年离开中国。流寓美国11年(1995-2006),移居香港9年(2006-2015),2015年夏起落户台湾。著有《本世纪的一个生者》(1988,桂林)、《连朝霞也是陈腐的》(1999,台北)、《一个孩子在天上》(2004,香港)、《南京路上,两匹奔马》(2006,北京)、《教育诗篇 二十五首》(中文、英译双语版,2014,香港)、《愚行之歌》(2015,台北)等诗集6种。编有《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1988,上海)、《诗与坦克》(2007,香港)、《六四诗选》(2014,台北)等华文文学重要作品选。曾任《倾向》文学人文杂志执行主编(1995-2000)、《自由写作》文学网刊主编、编委会主任(2006-2014)。2001年与作家贝岭、刘宾雁、郑义、万之、刘晓波等发起创办独立中文笔会,任首届自由写作委员会召集人;多年担任独立中文笔会创设、旨在彰显中国独立表达的文学和创作自由精神的两个重要奖项——自由写作奖、林昭纪念奖评选流程的主持人(2004-2011)。2008年至今在香港先后任独立出版社——晨钟书局(2008-2012)、溯源书社(2010- )总编辑,致力于捍卫言论自由、出版不受审查的文学-人文-社会科学独立出版物。

编者按:

  北京再多的寒意都冷不过我的内心,那里急冻起下一个春天——,这是孟浪的诗句,它喻示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在孟浪的诗歌表达里有一种人类情怀,我们不能够忽视这样一种可贵的精神品质。这种精神可以让我们区分出现实与现实主义者之间的关系,世界之大以及世界之小,如虫儿、鱼儿和鸟儿,如一个人奔跑的童年。最后,能够被我们称之为人类事物的,自然还包含着宇宙、火星、月亮,也包含着沙漠,包含着战争,一个雪人,人类文明的巴别塔,谣言,愚行,以及伟大的迷途……这其中隐含着一个巨大的愤怒,亦如孟浪的诗句:满月被不满照亮!   (陈家坪)

 

人类的诗篇

孟浪

 

不现实的人

 

“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所以在现实面前……”

 

“不,我是现实主义者。”

 

“你是现实主义者

那么其他的人是什么?”

 

“其他的人是现实。”

 

世界,世界

 

世界,世界

挤在一起,扁着身子

 

把大地捆起来

漏了虫儿

 

把海洋捆起来

漏了鱼儿

 

把天空捆起来

漏了鸟儿

 

一个拾荒妇捆起

自己奔跑的童年……

 

 

火星降雪的消息之意外

 

让无力狠狠地打击你吧

让无声猛然把你唤醒吧

让无趣教你兴致盎然吧

我理解了无心的深刻用意

 

用自己的身子捶打大地

人,在梦里才转作了拂尘

 

细节,沉默着

毛发,偃伏着

 

 

人类的一课

 

无穷大,或者,无穷小

总是铃声的音量,渐轻、渐弱,接近无。

 

世界,接近于无畏地消失

倾听这堂课,仍然是

润物无声,万籁俱寂。

 

救难电报,信号也已足够勇敢

向宇宙深处,一波波进发。

 

“上课了”“启幕了”“起锚了”“开工了”

“中弹了”“触礁了”“失火了”“坠毁了”

“下课了”——全体人类起立!

 

 

扶住跌倒的玫瑰

 

“扶住跌倒的玫瑰

把疼痛让渡给我。”

 

镶嵌在生活中的不悦满目琳琅

他放弃月球上的宝石种植园。

 

“拦截飞行的玫瑰

让逃遁失去顔色。”

 

人类刚刚够走出他的残酷

切割痛苦,并打磨成缤纷。

 

 

伟大的迷途者

 

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创造他的道路

失群的恰是众人,多得无以计数

 

伟大的迷途者,从他们当中兔脱

刚跨出第一步就教众人不见了影踪

 

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

不让众人有份分享他的孤独

 

他一个人迷途的样子

却让全世界的地图和路标都无所适从

 

伟大的迷途者,正挑挑拣拣

对着脚下尽情涌现的道路……

 

伟大的迷途者,决定终于作出:

征途才是归途,征途就是归途

 

伟大的迷途者,他正在考验他的道路

哦,受难的迷途者,他正在成就他的道路

 

 

愚行之歌

——致人类

 

谁能把石头扔得更远

谁能把石头扔成了子弹

手臂举成了枪杆

 

谁能把石头扔得更远

谁能把石头扔成了炮弹

爆炸翻动着田园

 

谁能把石头扔得更远

谁能把石头扔成了导弹

国家和国家向天长叹

 

谁能把石头扔得更远

谁能把石头扔成了核战

国家和国家化作青烟

 

 

月球之旅

 

把他送往月球

让他在那里垦荒

 

成群成群的苦役犯

背影留给观月少年

 

月球上盛产的果实

笑脸源源不断

 

被撕去,被噬食

少年也转安为危

 

有一个残酷的声音

彻夜响在他的窗前

 

把你送往月球

让你在那里看田

 

——哦,苦役犯在月球上死去

肥沃着那里的土地……

 

 

火星降雪的消息之《本事》

 

在月亮上遗落的文献

被我捡起,一个发明

 

在窗前我读过的

从来不是白云,飞鸟的标点

 

消失的痕迹,我恢复它

行使没收一切登月舱的权力

 

联合国开会,蚂蚁也开会

翻阅土地和它背面的阴影

 

 

堆起一个雪人

 

堆起一个雪人

给他一副好心肠。

 

有一副好心肠的他

把自己化了个干净。

 

好心肠裸露在地上

一对手套,一把鉄铲。

 

无知的孩子有着欣喜

又堆起,雪人一个。

 

积雪在加厚

雪人,也穿上了棉衣。

 

他要融化的时候

想极了送出自己的暖意。

 

一件棉衣是空空的

看不见好心肠在哪里?

 

雪人,堆起一串微笑

还他的原形,他的空无。

 

(无情人言:

一堆心情,一堆杂碎!)

 

 

小本儿诗抄之《渴意进入了辽远的沙漠》

 

渴意进入了辽远的沙漠

如鱼得水的,是一场死。

 

那人在阳光下、在劳作中的

巨大渴意,来自聚沙成塔的努力。

 

一颗星球,一颗沙砾而已

塔里的鱼儿,也有高蹈的决心。

 

绿洲上的幻觉继续生长

只因绿洲上满布人类的遗迹。

 

人类的渴意正汇成洪流

在梦中一闪而过,睡意是什么?

 

一场死,接着一场死

谁又拥有如此鱼贯而至的幸福?

 

哦,国家,躺下了,张开口

一颗并不道德的水珠犹疑着,迟迟不肯滴下……

 

 

瓦格纳在讲堂上

 

一个不年轻的瓦格纳当然讲着易老

另一个瓦格纳贡献永生的沉默?

 

时间洋洋洒洒

细碎、飘忽、残忍、散漫又执拗

在落地窗和硬木地板上淋漓

瓦格纳对瓦格纳——

 

一个瓦格纳激动起来

另一个瓦格纳,万变不离其宗:

 

统统是暮年烈士

依然年轻,依然,一弦(玄)定音

时间么,洋洋洒洒

学术讲义、音乐精灵……

 

 

但巴别塔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杂技艺人暗中动着手脚

我的朋友们,书架和文件柜

一排排,一摞摞,自动往天上垒去

在望远镜里,也看不到尽头了

——但巴别塔不是这样的!

 

——但巴别塔不是这样的!

笨拙如我,只愿意蜷缩身子

寄居书架或文具柜的一个角落

透视着它们无忧的几何世界

流畅地,也一样享受上升的快乐:

 

但巴别塔不是这样的

但书架和文具柜的木与铁

青色的脸,并无只字片言,朋友们!

不说一句话,不留一个字,不留——

给历史一个驼背读者、一只夹鼻眼镜!

 

 

夏季街99号,莫斯科

 

 恰好是夏天,去夏季街办事

99号,进门时接待员礼貌性地一笑

请你出示有照的证件,并且登记

然后你走入那几部大电梯中的一台

等候叮咚一声,就可以滑上楼层

还会有悦耳的电铃等你轻按

又是一声叮咚,秘书桌上笑脸升起

 

(遗漏的细节,絮语会偷偷补上

听不见的召唤,在窗玻璃的反光中耀眼)

 

夏季街办事处,时值夏天

里面去办事的人不多,公文更少

图章们闲着,签字笔在文具柜里

排得整整齐齐:睡吧,睡吧!

99号,只是门牌,叫号的等待

在夏季街以外,在夏天之后

落叶排着队跟着你的脚跟,学习排队

 

(我正走向夏季街99号,一队卫兵

确实学起我的步伐,向夏天致起了敬)

 

 

一阵急雪在波士顿上空舞过

 

一阵急雪在波士顿上空舞过

却也渐次垒起街面久违了的深度

屋顶一小时后就迎来斜阳拍下

雪融的檐滴更打湿我远行的去意

 

呼救电话的弱听,叫双耳立马竖起

还一样让世界深藏一程又一程遥远

坎坷的道路一心等你等得辛苦

再无说好的约定在前方显得坚定

 

两个大陆的比较气象学正交锋着

我的地平线大学已推后自己急切的远景

哦,北京再多的寒意都冷不过我的

内心,那里急冻起下一个春天——

 

人行道上,已无人行,已无壮汉

把玩铲雪车,堆出积雪的盈丈空虚

我在粉状的大道上横行,车辆忙避让

沥青路面纠缠盛夏可能的黏稠记忆

 

毕竟不是大西洋底的汹汹来客

堆高机弄低了挡风板卧龙,一片片

卸下又装上,让杂役钉得乒乓作响

围着一炉雪,深情的话别也不敢教它融化

 

听不见呼号,就也听不见逼真的死亡

在中国,哭泣带着一百年的铿锵尾音

摩登镇上的茶叶商人,杳然遁逸未久

他的一代又一代后嗣翼翅向此岸翩翩划来……

 

  

无题

(或一个笔误:2104

  

他们在快车道上

急急地运送慢

 

一种态度

半是勇敢,半是怯懦

 

这是现实

病人们在劳作

建起了人类的医院

 

大剂量的云

在地平线下被回收

 

砖块里有他们的血肉

木材就直接是他们的骨头

 

时代咧着嘴

嚷着:缴费!缴费!

 

医生们更贫弱

医生们更贫弱啊

白床单覆盖了整个大地

 

慢,就这么走着

走着一列列的停

 

四周的黑见不到底

只有月亮孤单单地挂着

只有月亮可以用来擦你的血手

 

道路,对承载的苦难忙于忘却

而那些非人间的足迹已有了记忆……

 

 

谣言,正在整理它的翅膀

 

谣言,正在整理它的翅膀

要起飞了……

它张开了乌鸦嘴,它要说出

它的黑白——白乌鸦

常识的平淡无奇:妖燕

一个新的命名,没有降下

它的巨大翅膀,打扫的

竟是人类的舌头

 

男人的舌头,比不上他们的 

阳物,面临他们的阴性——

只是短了他们高昂的头

不是断了,更不是端了

飞起来的,才那么深、那麽不测

我们是不同的品类

信的奥义,漫天扬起、扬起

一张纸,传送这世界的无敌

 

一边是发条,一边是引擎

谁的翅膀更有力?嘴唇按住了

水库上空幻湖的干涸

有趣,有趣,飞很用力

 

  

确实有鱼

  

确实有鱼,溺死在高高的天空

那也并非因为钓竿更接近的是云

 

确实有水,触及落日

确实有水,把落日淹留

 

大象在一只残破的雨靴里

但仍然被运走、屠宰的可能形成战车

 

鱼,吐出黎明

那是鱼肚白意象的残酷本质

 

正人君子被打碎,铜像的锻炼

在拾荒者推来这一场庄严之前

 

鱼咬紧牙关,乐翻了钓徒

又一大片云,是他们之间的距离

 

确实是云,用肺呼吸着

确实是云,这些人类的空洞

 

动物园四散,而动物归了同一圈栏

道路,幽幽地,收起自己,收起天气……

 

  

小本儿诗抄之《一把遮阳伞下面》

  

一把遮阳伞下面

是一座热带雨林旁的城市

不是一对朝大海吐露日月的

信步者的鞋——

 

它们的主人失踪了多少时辰

难道雨林里的蛇信与暗箭

不一样都是销魂或断魂的飞?

 

一把遮阳伞下面

幽灵构成的捷运中心

到处有些漏水,到处

让伞面有体面的溜冰员滚个不停!

 

响马正追赶那座城市

那座城市离大海越来越近

更探身多余地抓起海浪的鬃毛:

 

象征,全是被毁坏的象征

信步者低头补鞋、擦鞋

鞋王的王国终于崩溃

落叶是鞋,树的秃枝成了鞋架

 

——雨林里的狂热橡胶园

在一把遮阳伞下面

渡过大海啜吸轻饮料的岁月。

 

 

意义的链条之《意义的链条》

 

意义的链条

捆绑了整个世界;

 

血迹溅满大地

制造残缺的月圆。

 

意义的世界啊

一环扣着一环;

 

不单单是O连着O

惊叹连着惊叹;

 

还Q搭着Q的

故意逗人怜爱。

 

平庸的日常生活

铸塑、锻造、锤打;

 

意外的链条

把整个世界解放。

 

百兽推选它们的王

引领着,跟随着;

 

百畜蓄养无花的因果

百鸟也袅升不归的轮回;

 

仅供意会的世界

肆意无意义的破坏。

 

意义的链条

有一节断成了CC;

 

意义无辜地上升

度量人间罕有的鲜血。

 

意义的世界

禁锢了整个链条;

 

那意义的缠绕

把逻各斯的性命消磨;

 

世界已在界外

投下思索长长的阴影。

 

 

风筝挂在了树梢

  

风筝挂在了树梢

这也是人类的一种坠毁

 

灰烬醒了过来

对自己火焰的前身愈加警觉

 

那树梢比最高的风筝还高

那绝望在最高枝的叶芽上探出头

 

被焚灭的热烈国度当会转世

迷信让一整个大陆甜成糖块

 

博物馆的尖顶,支撑知识的陷阱

孩子们齐齐跪着,用手指轻轻触碰

 

而正像岩浆一样滴下的

是毁容千面的滂沱之泪

 

学放风筝的孩子们无辜

结果让自己也高高地飞了起来

 

呵,灰烬号召起更深的寂灭

它把自己偃伏得更低,更无痕迹

 

百科凋零的知识被大风扬起

知识裸露着,孩子们的星球就更一览无余

 

芳香忘记散发出芳香

记忆回旋作漫向遗嘱的重重迷雾

 

断臂工字钢植入人间的大地

风筝上的语文,顿失、顿失伦次

 

灰烬一直坚持醒着

再不把焦土梦想的无尽丰饶接上蓝天

 

  

二十世纪未来篇

 

长出风来的日子

就不看树上的叶子了

 

长出明月来的日子

就不看婆娑摇曳的树了

 

长出大路来的日子

就不看树下秘密的人影了

 

国家被编成了一支队伍

一些病人被担架抬着

 

没有马达轰鸣,没有狗吠

也没有孩子的啼哭

 

惊奇的是出发者阴沉着脸

对夜行的好天气高兴不起来

 

长出风来的日子

树叶很快就掉光了

 

长出明月来的日子

树身竟也东倒西歪了

 

长出大路来的日子

人影成了幽灵都不见了

 

但国家出发了,带着它全体的伤痛

病人随着道路上上下下起伏

 

夜行的好天气,原野又宽又大

一个国家蛇行在一条细细的土路上……

 

 

士兵的运命

 

战争小睡的样子

也一脸的无邪

 

那些在防空壕内

和坦克炮塔中的士兵

小睡着他们的生命

 

那些正远程奔袭的

巨型轰炸机,飞行员和投弹手

竟也小睡着

 

眨眼之间,炸弹爆裂了

战争醒了……

(这面目当然可能宛如狰狞……)

 

战争醒来的样子

吓坏了它自己

 

那些在防空壕内

和坦克炮塔中的士兵

长眠了——

 

那些正远程奔袭的

巨型轰炸机,飞行员和投弹手

了无踪影

 

呵,战争醒了,爆裂物炸了

无数种子遍撒弹丸

  之地,摄取性命!

 

所以,战争死了

战争死的样子让人平静

 

那些在防空壕内

和坦克炮塔中的士兵

醒来了——

 

那些正远程奔袭的

巨型轰炸机,飞行员和投弹手

又满满当当地回来了——

 

士兵们围在一起

看战争死的样子……

看自己复活的样子……

 

 

月亮!月亮!

 

硕大的明月上升之时

快意地擦一擦我的脸颊

仅仅这一次的轻轻妆点

我就好像永远微醺着的

 

两层楼或更多层楼高的飞机驰掠

在明月之上,还是明月之下

我被定格在那座位的黑影之中

精心呼叫:月亮!月亮!

 

满月渐渐满了,溢出月光

我用手接不住,接住的

是流泻开来的、拢不起来的

我的目力——四散的四顾

 

影子人的激舞,影子人的

高歌,影子人写在我的身上

的神伤,镂刻进我的心里

月亮也高傲地卸下她的全部影子

 

满月了无牵挂,满月

了无披挂,只有众人的心思

攀住了她,本来有一万倍的光芒叠加

如今只有一个匍匐的人!一度高悬目光!

 

硕大的月亮已抵达顶端

慢慢降了下来,我伸出手,仍然没有

接住这枚胭脂,接住哪怕这枚影子的

强烈反光:满月被不满照亮!

 

 

2008年12月香港(右起:孟浪、柏桦、宋琳)· 廖伟棠  摄

 

《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徐敬亚、孟浪、曹长青、吕贵品编),俗称“红皮书”

 

以诗人孟浪为例

——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的“漂流式写作”

 

刘波

 

 

 

  20世纪80年代的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有相当一部分诗人都远离了诗歌,而留下来的坚守者,或在国内继续探寻新的出路,或旅居海外融入西方氛围。作为第三代诗歌运动”海上诗派”的代表性诗人,孟浪一直转战南北,并通过自己的国内和海外创作经历,成为了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后”漂流式写作”的典范,这种漂流,一方面是身体的四处漂泊,另一方面,也是精神世界的放逐,即创作风格随着地域和时代的变化而不断转换。对于孟浪来说,他的诗歌写作一直没有中断过,他只是在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从而获得持续性的艺术体验。

  追溯到1980年代中后期,孟浪是在一种疯狂的诗歌氛围中度过的,他的写作历程伴随了整个第三代诗歌运动由高潮向尾声的滑落。在这种时代流转中,诗人并没有过于失落,毕竟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种个人化写作的时代来临了。在90年代初的几年里,诗人在旅行中完成了自己对新时代的回应,并留下了很多优秀的诗篇。尤其是到了1993年,大部分中国诗人面临着被时代抛弃的困境,就在这样的转折性时刻,孟浪到美国的布朗大学做了驻校作家,身份的改变对于一个纯粹的诗人来说,恰恰是一种拯救,这一方式挽回了诗人所面临的尴尬处境,让他有可能被中断的诗歌写作接续上了,并得以拓展。旅居海外十余年的孟浪,在创作上并没有沾染上一身异域气质,而是将现代性与个人经验进行了艺术的融合,尽显了东方式的文化立场与传统。这对于很多漂流海外的中国诗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坚守。

  诗评家徐敬亚曾用他那富有激情的语言,给孟浪的诗歌作了一次不乏先锋性的评价,其形象化的论述直逼其诗歌内部的真相:”二十多年来,孟浪的诗一直显露一种救赎整个世界的知识分子情怀。在现代汉诗的编年史中,孟浪的感觉显得更尖锐、更轻灵、更犀利。他的诗之针更细,更尖,更接近黑暗与鲜血。孟浪独创了一种抽象、递进、不断强化的语感,并以此直刺人类的痛点。”[1]这是徐敬亚对孟浪二十多年诗歌创作的一个总体评价。其实,孟浪的创作也是分阶段性的,每一阶段的写作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比如他早期的诗歌讲究简洁的风格,不仅语言干净纯粹,意象也不繁复,呈现出一种自由而朴实的形态。

  孟浪写于1985年的《冬天》,是关于诗歌本身与时代之关系的精确描述,这体现了诗人早期诗作风格的简洁与明晰。”诗指向诗本身/我披起外衣/穿过空地/在这座城市消失。铜像/我无法插足/诗指向内心/四壁雪白/这间空房子里可以住人//相反。我们还是一起穿过/这片空地穿过/这座城市穿过/诗本身//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住下/升火,脱掉外衣/甚至内衣/露出我们本身。面对诗/或背离诗”。名为《冬天》,实则是对诗歌本身的抒写:诗可以指向诗本身,也可以指向个人的内心,这是诗人当时对诗歌的看法,全诗透出了诗人独特的理性思辨意识。

  孟浪早期的创作,是顺着第三代诗人对诗艺技巧的注重而走上一种理性化道路的,比如《靶心》、《过桥的鱼》、《村里光膀子的男人》、《神秘经验》、《失去》、《总的看法》、《有什么东西在拉我》等诗歌,虽然大都是对一种事物或现象的白描化抒写,但里面隐含了诗人丰富的文化修养与艺术才情。短句子、快节奏,注重语感与诗歌本身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性,这些都是孟浪早期诗作的风格,它们注重的是对诗歌本身的理解,即那种朴实语言表象下隐藏的自由精神。

  一直以来,孟浪所恪守的独特诗性与神秘化气质,有时候很难直接言说,只能在阅读其作品时,那种天才的语言与想象,并着洒脱的艺术之风,我们才会共鸣般地感受与领悟到。”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几乎不可动摇/我连再迈出半步也难/信仰的敌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偏偏信仰发生在我的身上。”(《你所目击的脱险》)”语言可怕地沉默着/说话的人捂住嘴/他已经受伤。//到处是完整的句子/完整的意思/没有人表达/说话的人在承受。//到处是无意义的/车轮的滚动声/一系列乘坐者平稳/语言在身体里/说话的人凑上来察看伤口。//他在人声鼎沸的马路上/他在语言公墓中。”(《语言公墓》)一个信仰,一种语言,都成为诗人笔下具有神秘感的意象,欲望与感官全面调动,诗人在想象作用下营造了对话的氛围。在交流中,他洞悉诗歌表达的真相,即对当下现实和自由精神的不懈追寻,否则一切语言与想象均为无效。诗人在个人与时代的共处面前,选择了不妥协,而只服从内心对自由的向往,所以他于90年代的精神漂流在所难免。

 

 

 

  作为80年代的抒情诗人,孟浪的创作部分地解决了抒情在诗歌中被泛滥所包围的困境,他清楚地知道抒情在纯诗中的重要位置,而这种抒情并非没有根据的廉价想象与无聊升华,而是对古典诗歌中悲剧性诗意与开阔视野的恢复。进入1990年代以后,孟浪的诗歌的确是多了一重抒情气质,这不仅体现在他的词语使用上,而且也体现在他所营构的那种诗意化的抒情氛围里。整个80年代的结束是一次抛弃与释放沉重负担的过程,而90年代在重新选择的时候,诗人更加注重个人与时代、个人与历史之间的那种富有张力性的表达。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思想动荡,诗人的内心可能还处于动荡后的起伏期,但其诗歌中似乎没有过多的愤世嫉俗与激昂慷慨:在那平静而忧伤的抒情外表下,其诗歌里仍然潜藏着诗人内心对于个人与时代、历史的那份坦诚。

  整个90年代的前半期,孟浪的诗歌战争进行得异常激烈,他与时代、与历史、与他者都有过较量,这种较量不是对它们的征服,而是与它们在冲突中的融合。孟浪深知,灵魂深处的障碍需要清除,否则就只能败倒在时代的压力之下,首先就需要超越自我,才能超越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重负,所以,他开始关注身边的事物,比如大自然和社会事务等。

90年代初的《七首诗和另外四首诗》有对自然的描绘,有对社会的反思,更有对个人内心的巡视。”危难中包含着谁的雄心/它阻挡我,它高高在上/我尝试着失败一次,失败多次/用退却把道路堵死”,这是一种生存的策略,也是诗人在质问中产生的想法,它抑制了个人的前行,个人只能顺着这样的方式去寻找另一条出路。”都是空白,城市的荒芜在加剧/就因为人群,人群,人群/我紧握来自我身体的一张犁/权力,已为我的田园准备好带铁锈的落日。”城市与权力的合谋,从书写的层面上完成了诗人内心所潜藏着的使命。而在《历史的步伐与历史本身》中,诗人好像是与历史开了一个玩笑,他与历史比赛丈量距离,最后还胜了历史,让历史断送了前程。在这里,历史似乎是一个人的命运,也是一段时代,这个时代在与个人的较量中显得混乱不堪,而事实好像并非如此。这或许是诗人运用的一种反讽的笔法,揪住了历史的尾巴,可以随心所欲地戏弄与玩耍,累了,比赛结束了,”在书房里我坐了下来”,开始反思整个过程,但仍然不明了,甚至有一种彷徨的迷惑感。

  诗人抒写历史与个人的较量,是在质疑中完成的,他用富有动感的语言直取了历史的核心,并呈现出一种深刻的超越意识。诗评家周瓒对于当下先锋诗人的个人性与历史感之关系的探讨,或许正契合了当代诗人对此的认识与期望:”诗人要建立起一个内心世界,一个诗的世界,他(她)既要保持个人立场的独立,又要通过自己的经验把握住现实和历史一闪而过的灵光。诗歌世界中的个人性和历史感必须统一在一首首具体的诗歌文本中。”[2]这样的论述,对于孟浪的诗歌写作来说是恰如其分的,真正暗合了他在世纪之交对于诗歌的看法和创造性经验的展示意图。

  在时代面前,个人有时是需要承担一些历史的问责的,诗人在其诗歌中就有这样一种自觉的追问意识。”他的话触及真理的要害/真理是说出来的/像受伤时流出的鲜血//嘴被打肿了/真理是说出来的。”(《四月的一组》)诗人在不断的强调:真理是说出来的。有承担勇气的人,他愿意说出真理,他也甘愿遭受惩罚,由此,诗人喊出了”谁是暴力的罪人”的厉声质疑与责问,并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时间的细节在孟浪90年代的诗歌中是他直面存在的重要依据,因为线性的时间之流看似简单,实则在他的诗歌中蕴含着诸多深邃的力量。诗人说过”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而在《往事》、《千年》、《沉迷在终点之中》等诗歌中,都强烈地表现出时间对一个人的意义。当绝大部分诗人都无法越过时间与死亡的意象,而独自描绘这个世界时,孟浪也不例外,即使在90年代具有热烈抒情风格的《我们身体里的……》、《简单的悲歌》、《善在旅行》、《医学院之岸》等诗歌中,也有着鲜明的时间观,这是诗人理解世界的现实入口,尤其是在90年代那样一个迷惘而不知所措的时代,更是如此。

 

 

 

  可以说,整个90年代是孟浪建立自己独特风格与价值的十年,这十年中他创作颇丰,也在不断的调整中完善自己的诗歌理念。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他都能充分地找到自己所表达的那个诗意现场,质疑、批判,与外表的抒情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一如既往地继承了80年代那短暂的诗歌风暴所沉淀下来的诗学意义。

  孟浪90年代后期的写作与他新世纪的创作是一脉相承的,其诗歌美学也已经通过不间断的创作得以巩固,期间只有些微妙的调整。他所面对的现实就是抒写,对内心与世界不间断的抒写,即使是自我放纵,也有他真诚的诗歌态度在里面。炽热、激昂与纯粹抒情式呓语,都是他的诗歌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所以,在那些旅居国外的第三代诗人里,孟浪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有间断的创新式抒写,让所有脱离了中国语境而又以现代汉语为母语的诗人都黯然失色。他对诗歌语言的不断锤炼与打磨,以及对诗歌意象的不断选择和过滤,都为其诗歌罩上了一层开阔而又大气的光环。因此可以说,孟浪在90年代的诗歌表现了他对个体生命展开自由度的深刻把握,并由此去拓展内心的那片精神荒野。

  诗评家陈超在90年代末期对先锋诗歌有着深刻的见解,读之无不令人产生共鸣:”诗歌是个体生命的真实展开,每个成熟的诗人对诗体会愈深入,就愈能感到它迫使你缄默的力量。诗人像鱼在水中默默游动,侧身擦过冰川或游向暖水,冷暖自知。”[3]这种论述对于孟浪来说也是合适的,诗歌的一切都是针对诗人自己的,大都只关乎诗人自身,而与他人无涉。甚至就是在诗歌写出并发表之后,它仍然无法脱离诗人而独立存在,它连接着诗人敏感的内心涌动。所以,诗人只有对其笔下的现实与世界体会得越深入,他的诗歌才会获得更具开阔性的视野与审美向度。

  相比于90年代前期,孟浪在90年代后期的诗作有了一种大的改观,即更加平实与朴素,似乎又回归到了80年代初中期那种简洁的氛围里。另外,随着90年代大潮流对叙事的热衷,也让他的诗歌多了一份雅致与可读性。最重要的是,诗人开始由形而上的虚空转移到了对形而下的社会事务的关心,这是时代使然,也是与诗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心态变得更现实有关。他的《教育诗篇》系列就是这方面写作的一个典范,当然,他虽然关注的是美国中小学教育的现状,但是对整个世界教育的格局也有辐射性的影响,这至少表明诗人是真正的在挖掘社会的现状与生存经验的问题,而不是进行务虚和不及物的造假。

  孟浪从90年代后期一直到新世纪前几年的创作,大都是在关注生存背景的前提下对叙事因素的尝试性抒写,其角度与变换的方式都各有变化,对社会、对个人、对国家、对世界,无论从宏观上来审视,还是从微观上来解读,其诗大都承担了他在90年代初期就已经秉持的美学和意义。尤其是在《双虹记》、《伟大的迷途者》、《纪念》等诗中,不仅有抒情因子的渗透,而且那种深入而彻底的理性思考也主动进入了他的诗行,并呈现出了非凡的理性深度。

  到了新世纪之后,孟浪的笔触就伸得更加渺远了,有时指向的是生活本身,而有时却又指向人的内心,或者两者互动交融在一起,营造一种普遍的诗意隐型格局。当然,这是叙事进入他的诗歌创作之后,诗人所进行的创新性调整所致,此种风格表面是温和的,但内部仍不失尖锐性。”直立的恐惧/让无膝盖的人如何下跪?//演员说:他去剧院才是回家/演员的妻子说:他回家总在演戏。//只是关节如何弯曲/打击的半径如何缩短?//三岁的儿子说:他离开家,也就离开了舞台/儿子进一步说:他离开了舞台/遇见的每一位却都是剧中人。//战争爆发了/化妆停止了/火箭发射架已然直立。//妈妈接过话头:儿子,你去洗脸/我去化妆,你爸爸么,他正在生活!”(《生活》)生活其实就是演戏,演员有时真难以将演戏和真实生活完全分开,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诗人将叙事全面引入了诗歌,其中有人物对话和心理描写,全诗通过一段一段的人物对话,透出了幽默与反讽的气息,但诗里却隐藏着对虚假生活的批判与自我反思。而这正契合了诗人在90年代中后期对自己的调整策略,简单的叙事背后隐藏着诗人富有生活意味的回归。

  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第三代诗歌运动大潮流中,孟浪有一种加速前进的趋势,但进入90年代乃至新世纪之后,诗人在自己的艺术行进上似乎慢了下来,有了一次减速的调整,这种减速一方面是时代逐渐抛弃诗歌所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也是诗歌美学上的转换使然。对于孟浪来说,他在二十多年的写作历程中,经历了两次”漂流式写作”的转换,不论是80年代在国内,还是90年代在国外,他都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创作心态,以适应任何一次突入其来的艺术碰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孟浪抒情外表下的那种尖锐与冷静的批判立场,却是一直坚持了下来,并且愈来愈深入,愈来愈强大。

 

参考文献:

[1] 孟浪.南京路上,两匹奔马[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

[2] 周瓒.当代中国先锋诗歌论纲.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M]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30.

[3] 陈超.关于当下诗歌的讲谈.打开诗的漂流瓶[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199.

 

 


作者简介:

  刘波,男,1978年生,湖北荆门人,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五届客座研究员,湖北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星星·诗歌理论》杂志“每月诗歌推荐”栏目特约主持人。在《南方文坛》《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刊发表评论文章多篇,出版有《“第三代”诗歌研究》《当代诗坛“刀锋”透视》《文学的回声》等。曾获得湖北文艺评论奖、“后天”双年度批评奖、《红岩》文学批评奖等。

張樸新作《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即將出版發行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

張樸的最新作品《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於2016年10月14日,由自由文化出版社在台灣出版,新書發表會將於10月29日於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舉辦。

書封面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書封

作者簡介

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另著有短篇小説《一個妓女的六四情結》、中篇小説《大男人的眼淚》、人物特寫《聶元梓印象》、政論文《西藏不相信眼淚》、旅行札記《我與張戎回鄉記》等。

內容簡介

 

西藏高原山脈延伸到四川盆地,上千年來,漢藏民族的交往綿延不絕。歷史的風雲變幻,政治的血腥衝突,使漢藏關係至今籠罩在陰影之下,即便是普通的男女戀情,也常常難以擺脫其影響。
本書故事主要發生在四川省會成都。進入21世紀,移居來此的藏人已達數十萬人。西元2008年初春,五十嵗的漢族古董商張哥在「拉薩酒吧」裡,與二十出頭的藏族女歌手阿塔相遇,墜入愛河。但阿塔的哥哥嘎登堅決反對,理由是: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遠成不了一家人。
歷經曲折之後,張哥帶著阿塔來到西藏尼洋河邊,探望阿塔的雙親。不久,拉薩發生藏人暴動,兩人被迫連夜離開。回到成都時,發現這座城市正陷入動蕩不安。
在舒適中生活慣了的張哥終於醒悟到,爲了保住那份愛,必須儘快帶阿塔離開中國。正當他全力進行移居倫敦的準備時,一場不期而降的「暴風雨」,摧毀了一切……
 

內文賞讀

我以為還有機會,向阿塔乞求寬恕。多少的悔恨,來不及訴說。眼睜睜,我看著阿塔裸露的屍身,被天葬師一刀、一刀,割成肉塊,剁成骨渣,再抹上酥油,滾一層糌粑,任文西藏高原的兀鷲們大口吞食。我只能面對遠處的皚皚雪山,在僧人的誦經聲中,長吁短歎,默默流淚。
 
 春天已在高原露臉,微微泛青的草地散發著清新,混雜著泥土的潮氣。枯葉腐爛後殘存的辛辣味飄蕩在空氣裡,水鳥在湖的另一邊歡叫。暖烘烘的陽光照著阿塔淡褐色的臉蛋,微睜的雙眼,線條優美的脖子。我情不自禁掀開羽絨服的一角,讓她美麗的乳房袒露在陽光下。
 
 過去了的一切沒有過去,剎那間都湧到了眼前:初見時妳看著我的眼神,率直、活潑、熱辣辣,像一股飛捲的浪撲來。妳的聲音裡,總透著讓人難忘的俏皮勁兒。第一次為妳寬衣解帶時,妳發出的吶吶聲:是不是太快了。哦,更忘不了妳的喃喃聲:我愛張哥。危急時刻,妳的一聲喊:張哥是好人!面對保安的電棍,妳隻身護我:打我好了!徒洛勸妳離開成都時,妳那沉靜的回答:我不能走,張哥還在監獄裡。
 

推薦語
 
漢人和藏人的愛情,是最不容易把握的題材,張樸居然寫得如泣如訴,引人入勝。理想主義的真情難得,四川人講故事的天賦更難得。

─— 廖亦武,德國書業和平獎 (Peace Prize of the German Book Trade,2012) 得主
  
真實是文學的倫理。也只有真實,才能讓我們看到沒有博愛的真實中國。張樸的小説鮮明地揭示了漢藏之間,被紅色政治踐踏的殘酷現實。

—— 馬建,希臘雅典文學獎 (The Athens Prize for Literature for Greek and Foreign Fiction,2009) 得主
 
 在中國的中國人尚不知曉的書,在西藏的西藏人無法獲得的書——一部人人應與之相遇的人之書。
 ——诗人 孟浪
 
 那是令人欲罷不能的閱讀,愛不再荒蕪,愛滋生愛。張樸用小說帶引我們走入了漢藏民族間因愛而情,因情盡性的感官世界。它雖被高牆阻擋,被暴力毀滅,然愛不絕,情可泣。
 
—— 貝嶺,美國西部筆會自由寫作獎(Freedom to Write Award,PEN Center USA,2000)得主

 

 

 

梁慕娴:梁振英正在利用「港独派」争取连任

换句话说,客观上「港独派」正在协助梁振英争取连任。

这一阵子,香港立法会选举好像己经不重要,那些所谓「港独派」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劳烦梁政府,教育局,中联办官员,各级梁粉,甚至许多评论员煞有介事地天天发声,好像真有一股强大港独势力正在入侵香港。 閱讀全文〈梁慕娴:梁振英正在利用「港独派」争取连任〉

梁慕娴:我仍然相信选民 ——对两场选举的观察

一、 九月四日香港立法会选举的提名表格竟有154张之多,破了历年纪录,将有一场惨烈的撕杀,我形容这次选举像是回到「春秋时代」。那时政局动荡,群雄四起,逐鹿中原,互相攻伐吞并,出现 170 个政治实体,是史上大分裂时期。以香港政党及政治人物的表现看,原来真的不过是「春秋时代」的水平。请看不少参选者争权夺利争出位的众生相:拆人家大台的却又自建大台更参选大台;专门打击别人的以为世上只有自己最正确一定当选 ;明知自己不会当选的也坚持出来搞局爆光;只有本党主义没有顾全大局的观念,当然更没有认输退选的事情发生。本来与地下党亲共派对决的选举经己扭曲成各党派自相残杀的局面,理想信念和政治道德差不多消失殆尽。 閱讀全文〈梁慕娴:我仍然相信选民 ——对两场选举的观察〉